Part 3 1566—1573年 二十

周六晚上,亨利公爵大发脾气,只因他年少气盛、踌躇满志,不承想天下竟有不如意事。他冲皮埃尔破口大骂:“给我滚!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皮埃尔一向畏惧亨利的父亲疤面公爵,但这些年来,还第一次怕起他来。他腹中绞痛,像受了伤一般。他连忙说:“我明白爵爷说的是气话。”要是想不到法子劝亨利息怒,他这辈子就再没有出头之日。

亨利咆哮:“你说他们会闹事,压根也没有。”

皮埃尔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皇太后出面安抚。”

两人在圣殿旧街的吉斯府里;十四年前,皮埃尔初次见到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就是在这间奢华的客厅。当年他是一介书生,因为冒用吉斯的姓氏给抓来府上,免不了受一番羞辱,此时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苦心得到的一切,可能就此付诸东流。他仿佛看见仇家一脸幸灾乐祸,不禁鼻子一酸。

要是夏尔枢机在家就好了,眼下正需要他的权术手腕。可惜夏尔为教会事务去了罗马,皮埃尔只有孤军奋战了。

亨利骂个不休:“你说刺杀科利尼,结果失手了!没用的废物。”

皮埃尔不服气。“我跟比龙说让卢维埃用滑膛枪,可他偏说太大。”

“你还说,就算科利尼只是受了伤,胡格诺派也一样会造反。”

“国王亲自探病,他们消了气。”

“你说的没一样准!那些胡格诺贵族不久就要离开巴黎,趾高气扬地回老家去了。大好机会白白浪费,就因为我信了你的鬼话。我可不会重蹈覆辙。”

皮埃尔一边忍着亨利辱骂,一边绞尽脑汁。他已经有了对策,只是亨利盛怒之下,不知是否听得下去?“我一直在想,爵爷的夏尔叔叔会有什么办法?”

亨利给镇住了,火气小了一点,若有所思。“嗯,他会怎么说?”

“依我看,他会建议咱们干脆就当新教徒开始造反了。”

亨利没反应过来。“此话怎讲?”

“叫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敲钟,”皮埃尔举起黑皮本子,里面已经列好了一对对的刺客和刺杀对象,“效忠陛下的贵族以为胡格诺派起兵造反,为了保护国王,杀死反贼头目。”

这个计策可谓胆大包天,亨利虽然震惊,但没有断然否决;皮埃尔觉得有些眉目了。亨利说:“胡格诺派会反抗。”

“出动民兵队。”

“那得行会长下令。”行会长也就是市长。“他可不会任我摆布。”

“包在我身上。”皮埃尔只有隐约的计较,不过眼下一帆风顺,亨利又和自己坐在一条船上,他绝不会给细枝末节绊倒。

亨利说:“民兵队打不打得过胡格诺派?城外还有几千人呢。要是他们快马加鞭冲进城来支援怎么办?只怕胜负难料。”

“关闭城门。”巴黎城墙外有一条运河,环绕了大半个都城,出了城门,得经由小桥才能穿过河面,城门一关,无论进出都难如登天。

“还是得行会长下令。”

“还是包在我身上。”此时此刻,为了赢回亨利的信任,他什么都肯答应。“爵爷只消吩咐手下准备,赶往科利尼府,等我口信一到,立刻取他性命。”

“科利尼有科桑领主和国王的五十个卫兵守护,这还不算他自己的人。”

“科桑是国王的人。”

“国王会命令他撤走?”

皮埃尔不及细想,冲口而出:“科桑会‘以为’国王命令他撤走。”

亨利瞪着皮埃尔,半晌不出声,最后说:“你有把握,这些都办得成?”

“是。”皮埃尔并没有把握,但不得不放手一搏。他语气恳切:“不过爵爷您没有危险。即便我没有成事,您也只是白白吩咐人马集合而已,没有大损失。”

公爵放心了。“你要多久能办妥?”

皮埃尔站起身。“我午夜前回来。”

这个诺言,他还是没把握能信守。

他揣着黑簿子,出了房间。

乔治·比龙正在外面候着。皮埃尔吩咐:“备两匹马。咱们有一堆事要办。”

大门外围了一群胡格诺教徒,吵吵嚷嚷。他们认定亨利是主谋——人人这么想,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不过除了叫骂,他们尚没有动手,因此府上的守卫没有借口开火。皮埃尔他们没办法走正门,好在公爵府大得很,占了一整片街区,出入口不止一个,两个人从侧门出了府。

两人直奔市中心的格列夫广场,行会长就住在那儿。巴黎的街道狭窄曲折,一如皮埃尔脑中渐渐清晰的计划。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只是事发仓促,他只有随机应变。他放缓呼吸,叫自己冷静。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危险的一场赌局,计划可谓漏洞百出,哪怕有一步出了岔子,也是满盘皆输。到时候,他百口莫辩,吉斯家谋士的地位不保,荣华富贵的日子要到头了。

他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行会长名叫让·勒沙朗,做的是印书、卖书的生意,家境富裕。

皮埃尔赶到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吃晚饭,皮埃尔谎称国王宣他觐见。

这是没有的事,勒沙朗会不会相信?

事有凑巧,勒沙朗当上行会长才一周,见到大名鼎鼎的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登门造访,不禁诚惶诚恐。再听说国王要召见他,更是喜不自胜,哪还顾得上分辨真假,撂下刀叉就要动身。第一道坎,皮埃尔越过去了。

勒沙朗上了马,三个人在暮色之中赶往罗浮宫。

三人进到四方院子,比龙在外面候着,皮埃尔带勒沙朗比龙进去了。皮埃尔身份非比寻常,直到衣帽室都畅通无阻。再往里就是召见厅。

这一刻又是险之又险。夏尔国王并没有召见他或是勒沙朗,而他的身份远没那么尊贵,国王可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皮埃尔让勒沙朗在一侧等着,走到守门侍卫前说:“劳烦通报陛下,吉斯公爵亨利派我过来捎个口信。”他的语气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不容回绝。

自行刺一事之后,夏尔国王还没有传召亨利,皮埃尔拿准了夏尔想听听亨利有什么话说。

过了良久,里面传皮埃尔进去。

皮埃尔吩咐勒沙朗在衣帽室等着,随后踏进召见厅。

夏尔国王和卡泰丽娜皇太后坐在餐桌旁,刚用过晚饭。见到卡泰丽娜也在,皮埃尔暗叫不妙。骗过夏尔是小菜一碟,但皇太后可是精明又多疑。

皮埃尔开口说:“家主吉斯公爵不能亲自前来,恳请陛下恕罪。”

夏尔一点头,表示并不怪罪,但他对面的卡泰丽娜可没那么好敷衍。她厉声问:“是什么缘故?莫非是良心有愧?”

皮埃尔早料到会有此一问,从容答道:“陛下,公爵有性命之虞。一群胡格诺教徒日夜守在爵爷府门外,他迈出家门一步,都怕生死未卜。胡格诺派一心报仇,城里城外共有数千人,都配了武器,准备大开杀戒——”

“此言差矣,”皇太后打断他,“国王陛下已经平息了他们的怨愤,命人彻查刺杀一案,并立誓还他们公道。陛下还去科利尼府上探望,就算圣殿旧街还有少数几个意气用事之徒,他们的首领已然心满意足。”

“我对亨利公爵也是这番劝解,但爵爷说胡格诺派蓄谋造反,只怕唯一的活路是先发制人,使对方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国王说:“传我的话,夏尔九世国王保他性命无忧。”

“多谢陛下。我会如实把话带到,有了这份保证,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这份保证根本无足轻重。倘若国王握有实权,众贵族无不敬畏,他或者能保住科利尼,但夏尔身体虚弱,性格更是软弱。就算夏尔不明白,卡泰丽娜却是心知肚明,于是皮埃尔对她说:“不过亨利公爵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屏住呼吸。

这是僭越了:国王或者会听取贵族进言,但由属下转达却不寻常。

死一般地寂静。皮埃尔厚颜无耻,怕是要被赶出去了。

卡泰丽娜眯起眼睛打量他。她看出这才是皮埃尔求见的真实目的,但没有说破。这足以看出,她对维持局势已经力不从心,巴黎城岌岌可危。

国王开口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不过是简单的安全保障,使双方都不得轻举妄动。”

卡泰丽娜半信半疑:“譬如说?”

“锁上城门,城墙内外任何人都进出不得,不管是城外的胡格诺派,还是天主教援军。”皮埃尔顿了一顿。天主教援军是子虚乌有,他的目的是阻止胡格诺派进城。卡泰丽娜能不能看穿?

夏尔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卡泰丽娜一语不发。

皮埃尔只当国王准了。“再把岸边的船锁了,在河面上扯起铁索,以防敌船靠近。这样一来,闹事的就没法从水路靠近巴黎。”胡格诺派也没办法逃出去。

“同样是明智的防御办法。”国王说道。

皮埃尔感到胜利在望,于是再接再厉。“命令行会长集合民兵队,派士兵防守城中各重要路口,吩咐下去,见到任何佩带武器的人群,一律不得通行,不管来者是哪一宗派。”

卡泰丽娜马上听出此举并非不偏不倚。她说:“民兵队里可都是天主教徒。”

“自然,”皮埃尔不否认,“但为了稳住局面,唯有这个法子。”他不再多说,不想论及允执厥中,毕竟他这个计策根本就不是不偏不倚。索性稳住局面是卡泰丽娜最关心的。

夏尔对母亲说:“这些不过是预防的手段,我看也无妨。”

“或许如此。”卡泰丽娜信不过吉斯一家人,但皮埃尔的建议合情合理。

“公爵还有一个建议。”亨利公爵什么建议也没有,只是规矩如此,皮埃尔得假称这些都是贵族主人的点子。“部署火炮。用火炮包围格列夫广场,有备无患,以保护市政厅——或者见机行事,部署在其他地点。”他心说,或者残杀新教徒。

国王点头说:“这些都值得采纳。吉斯公爵果然运筹帷幄,请替我转达谢意。”

皮埃尔一鞠躬。

卡泰丽娜对夏尔说:“得传召行会长。”看样子是想趁这个间隙权衡斟酌一番。

皮埃尔却不打算让她有时间考虑。“陛下,我斗胆请行会长随我同来,他此刻就在门外,等候召见。”

“果然周到。让他进来吧。”

勒沙朗深深鞠躬行礼。得到国王召见,他又是激动又是忐忑。

皮埃尔代为传达旨意,吩咐勒沙朗采取上述措施,他一边说,一边暗暗担心夏尔三思之后改变主意——更可能是卡泰丽娜。好在两人只是频频颔首。卡泰丽娜显然怀疑亨利公爵此举并非单纯出于自保和防止暴乱,但她无论如何也猜不透皮埃尔的图谋,因此没有反对。

勒沙朗千恩万谢,感激国王器重,并发誓不辱使命;国王吩咐两人退下。

皮埃尔鞠躬告退,不敢相信自己侥幸过关了。他怀疑下一秒卡泰丽娜就要叫住他,直到战战兢兢地退到大厅外,大门一关,才确定离大功告成又迈出了一步。

他和勒沙朗依次穿过衣帽室和护卫室,走下楼梯。

走近四方院子的时候,暮色四合,比龙牵马等着他们。

告别勒沙朗之前,还有一张网要撒。他说:“刚才有一件事,国王忘了提。”

换作经验老到的臣子,听到这句话必定立刻起疑,但勒沙朗以为皮埃尔备受器重,早已将他敬若神明,一心只想巴结。他答道:“定当效命。”

“倘若国王有性命之忧,圣日耳曼奥塞尔就会钟声不绝,其余教堂里赤胆忠心的天主教神父也会效仿,届时钟声将响彻巴黎城。钟声就是讯号,说明胡格诺派起兵造反,你一定要出兵围剿。”

“真会有这种事?”勒沙朗听得呆了。

“说不定就在今天晚上,你要时刻小心。”

勒沙朗不虞有诈,对这番话深信不疑。“我会小心。”他信誓旦旦。

皮埃尔从鞍袋里拿出黑皮簿子,撕下列着贵族刺客和刺杀对象那几页;剩下的都是巴黎无足轻重的胡格诺教徒。他把簿子递给勒沙朗:“巴黎已知的新教徒都记在里面,还有他们的住址。”

勒沙朗诧异地说:“我可不知道还有这种记录!”

“是我多年的心血,”皮埃尔不禁为之骄傲,“今天晚上,就要成全它的使命了。”

勒沙朗毕恭毕敬地接了。“多谢。”

皮埃尔严肃地说:“要是听见钟声,这里面的人要统统杀掉,这是你的职责所在。”

勒沙朗咽了一口唾沫。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会卷入一场屠杀,而皮埃尔一步步地引他上钩,每一步都显得合情合理,此刻,他点头答应,还献计说:“万一出兵,我会命令民兵队做个记号,譬如胳膊上系条白布,彼此好认得。”

“妙极了,”皮埃尔说,“我会禀告陛下,说是你的点子。”

勒沙朗兴奋不已。“感激不尽。”

“你快动身吧,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是。”勒沙朗翻身上马,黑皮簿子一直攥在手里。动身前,他挣扎了片刻。“但愿这些防范都是咱们过虑了。”

“阿门。”皮埃尔言不由衷。

勒沙朗骑着马,踢踢踏踏地走远了。

比龙也上了马。

皮埃尔转身望着那座意大利式样的宫殿。他不敢相信居然骗过了这里的主人。可见君主担心天下大乱,已经孤注一掷,哪怕是半生不熟的点子,也愿意一试。

不过,现在也并非万无一失。前几天的打算都以失败告终,而今天晚上情况更加复杂,时刻有可能出错。

他跃上马背,对比龙说:“去贝蒂西街,走吧。”

科利尼住得不远,只见大门外守着国王的卫兵,有的提着火枪长矛,站成一排,有的席地而坐,武器放在手边。如此阵仗,足以叫人望而却步。

皮埃尔一拉马缰,对一个守卫说:“国王陛下传口谕给科桑领主。”

对方答道:“我会转达给他。”

“放肆。快去请他出来。”

“他歇息了。”

“你想让我返回罗浮宫回报,说国王传口谕,你们主子却不肯下床?”

“不,先生,请多包涵。”他说着进去了,不一会儿就见到科桑匆忙赶来,看样子他没更衣就睡着了。

皮埃尔说:“计划有变。胡格诺派蓄谋挟持国王,篡权谋反,幸好有忠良之士挫败他们的奸计,国王下令逮捕科利尼。”

科桑可没有勒沙朗那么好骗。他将信将疑,大概想到国王不大可能派吉斯公爵的谋士来传口谕。他忧心忡忡地问:“可有手谕?”

“你不必逮捕他,国王会派人过来。”

科桑听到不必自己动手,一耸肩说:“那好。”

“你待命就是。”皮埃尔说完就催马离开了。

凡是能做的,他都做成了。他用一连串小小的诡计,铺就了通往阿玛革冬之路。眼下能做的,就只有希望这些人会按他预料的行事,上至国王,下至圣日耳曼奥塞尔的神父。

此时夜幕降临,聚集在圣殿旧街的人少了,不过还是有几个怒气冲冲的胡格诺教徒守在门口,皮埃尔和比龙只好走侧门。

第一个疑问是亨利公爵是否召集了人马。他年少气盛,一向跃跃欲试,不过他对皮埃尔不再信任,没准反悔了。

只见内院里五十个士兵整装待发,马已配好鞍鞯,由马夫牵着。皮埃尔的忧虑一扫而光,大喜过望。他认出其中有没鼻子的拉斯托和跟他形影不离的布罗卡尔。火光之下,护胸甲和头盔闪闪烁烁。这五十个人中既有乡绅也有士兵,各个训练有素,一语不发地待命,寂静中透着杀气。

皮埃尔挤到中央,来到亨利公爵面前。亨利一见到他回来,立刻问:“如何?”

“万事俱备。咱们的要求,国王通通准了。说话的当儿,行会长就在召集民兵队,部署火炮。”他在心里说,但愿如此。

“科桑呢?”

“我告诉他说,国王正派人去捉拿科利尼。倘若他不相信,那爵爷只有冲进去了。”

“拼了。”亨利面对手下,高声说:“走正门。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众人上马。一个马夫递过一条佩剑腰带和一把收在鞘中的武器,皮埃尔接过来,绑上腰带,接着翻身上马。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亲自动手,不过还是得防身。

他的目光顺着拱廊望向门口,只见两个下人正缓缓推开宽大的铁门。门外的人群根本没想到吉斯公爵会命人敞开大门,一时不知所错。公爵一踢马腹,骑兵小队朝大门冲去,马蹄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门口的人急忙散开,有人躲避不及,惊叫声声之间,膘肥体壮的马匹冲进人群,士兵挥舞着长剑,死伤者不下数十人。

杀戮开始了。

骑兵队快马加鞭,在街上飞奔。天色已晚,路上行人寥寥,都匆忙闪避。皮埃尔心里喜忧参半。自从夏尔国王签下那份耻辱的圣日耳曼赦令,皮埃尔就在为这一刻做打算,今天晚上,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法兰西绝不会容忍异端邪说,吉斯家也绝不容轻慢。皮埃尔又是胆战心惊,又是跃跃欲试。

他暗暗担忧科桑。要是能劝动他配合就好了,可他不是傻子。要是他不肯放行,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科利尼可能趁机逃脱。成败与否,就系在这个枝节上。

吉斯府位于城东,科利尼府则在最西面,好在相隔并不远,夜里路上又畅通无阻。不出几分钟,骑兵队就赶到了贝蒂西街。

科桑的手下想必远远听到马蹄声,星光之下,皮埃尔瞧出科利尼府门前的守卫排得整整齐齐,举着长枪火枪,比半个小时前整齐有序,越发叫人望而生畏。

亨利公爵勒住马,大喊道:“我前来逮捕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国王有令,打开大门!”

科桑走上前来,骑兵队的火把映照下,他的脸狰狞可怖。他说:“我没有接到命令。”

亨利喝道:“科桑,你是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也是夏尔国王陛下忠心耿耿的臣子,但我绝不会心慈手软。我奉了国王之命,定会不辱使命,就算要先杀了你,也不会留情。”

科桑踌躇半晌。皮埃尔料到他进退两难。他受了国王之命保护科利尼,但国王未必不会改变主意,下令拿人。要是他阻拦亨利,两路兵马打起来,不少人要命丧当场,十有八九,他就是其中之一。

不出所料,科桑决定先保住自己的命,其余后果以后再论。他大声命令:“开门!”

门开了,吉斯的人马趾高气扬地进了院子。

正房上是一重双扇门,本身就沉重结实,又包了铁皮。皮埃尔骑马进到院子,看见大门紧锁,想必科利尼的护卫正守在门后。吉斯的手下提剑砍砸,有人开枪射击门锁。皮埃尔暗暗后悔没带两把锤子来,真是失策。他一阵心焦,又担心科利尼趁机脱身。谁也没想到事先查看有没有后门。

门撞开了。六七个护卫拼死抵抗吉斯家的士兵,毕竟寡不敌众,不出几分钟,护卫们要么当场毙命,要么奄奄一息。

皮埃尔跳下马,冲上楼梯。几个士兵挨间查看,一个人大喊:“在这儿!”皮埃尔顺着声音,走到一间宽敞的卧室。

科利尼跪在床脚。他身穿睡袍,银白的头发上扣着便帽,中枪的手臂打着绷带支架。他正大声祷告。

几个士兵犹豫不决,谁也不敢杀一个祷告之人。

但更恶劣的行径他们也做过。皮埃尔大喊:“你们怕什么?杀了他,该死!”

一个叫贝姆的吉斯府随从一剑刺进科利尼的胸口。他猛地拔出剑,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科利尼向前栽倒。

皮埃尔冲到窗前,推开窗子,看见亨利骑着马立在前院,大喊:“亨利公爵!我荣幸地报告爵爷,科利尼死了!”

亨利跟着大喊:“我要见到尸体!”

皮埃尔扭头吩咐:“贝姆,把尸体拖过来。”

贝姆双手架在科利尼胳膊下,把尸体拖到窗前。

皮埃尔吩咐:“举到窗前。”

贝姆照办了。

亨利大喊:“我看不清他的脸!”

皮埃尔大不耐烦,揪着尸体腰部一推。尸体从窗口跌了出去,砰的一声摔在卵石地上,背部朝天。

亨利跳下马,伸脚将尸体翻转过来,满是轻蔑。

“是他,害死我父亲的凶手。”

众人齐声欢呼。

“大仇得报,”亨利宣布,“吩咐圣日耳曼奥塞尔敲钟。”

西尔维心急如焚:要是有匹马就好了。

她要通知到马棚阁楼的每一个教友,挨家挨户地跑下来,她快要发疯了。她得找对房子,解释一番,让他们相信这绝不是自己异想天开,接着再匆匆赶往下一家。她计划好了:顺着城中央的主路圣马丁街往北走,遇见小巷就抄近路。即便如此,一个小时也只能跑三四家。要是骑马,就能快上一倍。

有马的话,也安全得多。醉汉想把身强体健的女子扯下马可没那么容易。她独自一人走在黑黢黢的巴黎街头,担心各种各样的危险,四下又没人能看见。

拉尼侯爵府快到了,这里离藏书的仓库不远。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钟声。她不由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出其不意的时候敲钟,通常是出了什么乱子。钟声越来越响,各间教堂接二连三地敲起来。全城戒备,只有一个原因:她和内德发现皮埃尔的簿子没放在家里,立刻预感情况不妙,看来是应验了。

几分钟后,她赶到侯爵府前,大力敲门。应门的是侯爵本人:下人睡了,只有他醒着。他光着头,西尔维发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戴那顶镶珠宝的帽子。他头顶秃了,四周一圈头发,像个教士。

拉尼开口问:“怎么敲起钟来了?”

“因为他们要把咱们通通杀了。”她一边说,一边迈进门。

拉尼领她进了客厅。侯爵夫人已经故世,几个子女长大成人,不在家里住,府上只有些下人。西尔维看出他原来是在借着锻铁铸的树状烛台看书,正是她卖给他的那一本。

椅子旁放着一只长颈瓶,拉尼给她倒了点酒。西尔维这才发觉自己又饿又渴,她已经跑了好几个小时。她大口大口地喝光了,但没有要第二杯。

她说明来意:她料到天主教徒蓄谋动手,一晚上挨家挨户地通知新教徒,但看来对方已经下手,来不及再去通风报信了。她最后说:“我得赶回家去。”

“真的?留在这儿或者更安全。”

“我得知道妈妈怎么样了。”

拉尼把她送到门口,才一转门把手,就听见重重的拍门声。西尔维连忙喊:“别开门!”可惜她迟了一步。

她站在拉尼身后,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贵族模样的人,身后还跟着几个手下。拉尼认得这个人,诧异地说:“维尔纳夫子爵!”

维尔纳夫穿着一件华贵的红色外套,西尔维瞧见他握着剑,吓得心惊胆战。

拉尼不慌不忙。“子爵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主基督的使命。”维尔纳夫手一扬,剑刺进拉尼腹部。

西尔维失声惊叫。

拉尼痛苦地尖叫,跪倒在地。

趁着维尔纳夫拔剑,西尔维沿着门厅朝屋后跑去。她慌不择路,冲进一扇门,发现进了宽敞的厨房。

地上躺着不少下人。床铺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巴黎的下人和全天下的下人一样,只能睡在厨房地上。十一二个下人惊醒了,惊恐地问出了什么事。

西尔维朝对面跑去,一路小心不踩到惊醒的下人。她跑到尽头的门前。门上了锁,周围没看见钥匙。

她看见一扇窗户开着——八月的晚上溽暑蒸人,下人开了窗户通风。她不及细想,从窗户爬了出去。

外面的院子里摆着一处鸡舍和一排鸽笼,院子尽头立着一面高高的石墙,墙上有一扇门。她奔过去,发现这扇门也锁了。她又急又怕,快要哭了。

身后传来阵阵惊叫:维尔纳夫带着手下闯进了厨房。他们自然会想,主人是新教徒,下人当然也是——情况通常如此。他们会先杀了那些下人,再来追她。

西尔维手脚并用,爬到鸡舍顶棚上,里面的鸡受了惊,嘈杂一片。顶棚和院墙间约莫只有一码的距离。她奋力一跃,跳到窄窄的墙头,站立不稳,膝盖狠狠撞在墙上,好在没有摔倒。她跳到墙外,进了一条臭烘烘的巷子。

她拔腿就跑,出了巷子,正是城墙街。她拼命朝仓库跑去,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她开了门锁,溜进仓库,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锁。

安全了。她倚着木门,脸贴在上面。她有种异样的兴奋之感:自己逃过一劫。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叫她吃了一惊:我不想死,因为我遇见了内德·威拉德。

沃尔辛厄姆一听说小簿子不见了,立刻明白关系重大,派了内德等几个人去巴黎几个英国新教徒首领家中送口信,请他们来使馆暂避。马匹不够,内德只好步行,虽然夜里暖和,他还是穿上了马靴皮衣,配了一把剑和一把两英尺长的锋利匕首。

他送完信,刚离开最后一家,就听见了钟声。

他担心西尔维有危险。皮埃尔只打算除掉贵族新教徒,但人一旦动了杀机,就收不住了。

两周前,西尔维说不定还不会有事,她行事谨慎,没人知道她暗中售卖禁书,一周前,是内德把皮埃尔引到了她家里,眼下她很可能被记在了皮埃尔的小本子里。内德打算接她们母女到使馆躲一躲。

他赶到塞尔庞特街,重重地敲门。

二楼的一扇窗开了,一个身影探出头来问:“是谁?”是伊莎贝拉的声音。

“内德·威拉德。”

“稍等,我就下来。”

窗户关上了,片刻之后,前门打开了。“快进来。”

内德迈进屋子,伊莎贝拉立刻关上门。店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照亮了摆着账簿和墨水瓶的架子。内德问:“西尔维呢?”

“她去送信还没回来。”

“现在报信太迟了。”

“她可能藏起来了。”

内德又失望又担心。“依您看,她人在哪儿?”

“她沿着圣马丁街往北,最后会是去拉尼侯爵家。她可能留在那儿了。或者……”伊莎贝拉顿了一顿。

内德焦急地问:“在哪儿?她可能性命不保!”

“有个秘密地方。你发誓绝不能说出去。”

“我发誓。”

“在城墙街,圣丹尼街拐过去走两百码,有一间破旧的砖砌马厩,只有一扇门,没有窗户。”

“还算安全,”内德犹豫片刻,“您不会有事吧?”

伊莎贝拉拉开一只抽屉,只见里面放着两只簧轮打火的单发小手枪,另外有六颗子弹、一盒火药。“我备着这些东西,是怕对面酒馆里的醉鬼以为抢两个妇人开的铺子是小菜一碟。”

“你开过枪没有?”

“没有,我拿在手里晃一晃,他们就吓跑了。”

内德伸手按住门把手。“把门锁好。”

“自然。”

“检查窗户,每一扇都关严了,从里面插好。”

“好。”

“吹了蜡烛。谁来都不要开门。听见敲门也别出声,假装不在家。”

“好。”

“我找到西尔维就回来,然后咱们一起去英国使馆。”

内德打开门。

伊莎贝拉抓住他胳膊。“照顾好她,”她声音哽咽,“无论如何,照顾好我的宝贝闺女。”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内德匆匆走了。

钟声敲个不停。左岸的街面上行人寥寥无几,他穿过圣母桥,来到繁华的右岸,见到街上横着两具尸体,大惊失色。这一男一女穿着睡衣,被人刺死。这家常的一幕叫内德直犯恶心:夫妻二人并排躺着,好像在床上安睡,只是睡衣上浸满了血。

旁边一间珠宝铺子门大开着,内德瞧见两个男子挎着包袱跑出来,想必是趁火打劫来了。两个人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急忙往前走。他怕动起手来耽搁,那两个人想必也不想生事,没跟过来。

一伙人围在一间房子门口,咚咚敲门。内德看见他们手臂上都绑着白布条,该是相认的记号。大部分人握着匕首短棒,只有一个提着长剑,看穿着就知道出身高贵,谈吐也不俗:“开门,亵渎神的新教徒!”

这么说这些人是天主教徒,由一名军官指挥。内德猜想是民兵队的。耶柔玛只说他们打算杀光贵族新教徒,但这里是普通人家,要么是手艺人,要么是小商贾。他之前的担忧应验了,一旦大开杀戒,对象就不只是那些贵族。这一次必定惨绝人寰。

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盼着那些系白布的人没瞧见。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即便想救这一家人,他一个人也根本对付不了六个。倘若冲过去,也只是白白送命,他们还是会杀进去。他还要找寻西尔维。

内德沿着宽阔的圣马丁街向北,星光晦暗,他睁大眼睛查看两侧的巷子,盼着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昂首挺胸、步履轻快地向他走来,脸上挂着释然的微笑。一条小巷里又有一伙系白布的家伙,这次只有三个人,但衣着粗陋,没人佩剑。他正想赶路,随即发觉这一幕有些异样。

三个人都背对着他,低头望着地上,内德仔细一看,不禁心惊肉跳:那好像是一条纤长秀美的大腿。

他停下脚步。巷子里黑黢黢的,好在其中一个人举着火把。内德定睛细看,看见一个少女被按在地上,第四个男人跪坐在她大腿上。少女不住呻吟,内德听出她不断喊:“不要,不要……”

他直觉想撒腿就跑,但他不能无动于衷。看样子那人还没有得逞,他现在制止,还能救下这个姑娘。

或者搭上自己一条命。

那几个人都全神贯注盯着地上的女子,谁也没瞧见他,不过随时可能回头张望。内德来不及细想,放下灯笼,拔出长剑。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来不及害怕,剑尖刺进离他最近的那人的大腿。

对方惨叫一声。

内德拔出剑,第二个男子扭头张望,内德挥出一剑,刚好刺在他脸上,从下巴挑到左眼,疼得他一阵哀号,双手捂着脸,只见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

第三个男子看到两个同伴受伤,吓得拔腿就跑。

片刻之后,那两个受伤的人也抱头鼠窜。

地上的男人慌忙跳起来,双手提着裤子跑远了。

内德收起血淋淋的长剑,弯下腰,替那女子拉下裙裾。

他这才看清女子面孔,竟是阿弗罗迪特·博利厄。她可不是新教徒。内德暗暗诧异,她一个小姐,三更半夜跑到外面做什么?就算白天,伯爵夫妇也不会放任女儿独自出门。或许是约了人。内德顿时想起她在罗浮宫对着贝尔纳·乌斯嫣然一笑。她本来不会有事,可惜这一夜,有人放出了战争的猛犬四出蹂躏 [12] 。

阿弗罗迪特望着他:“内德·威拉德!谢谢主!你怎么会……”

内德握住她的手,拉她站起身。“来不及解释了。”博利厄府离得不远。“我送你回家。”他提起灯笼,挽着她手臂。

阿弗罗迪特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连哭也没哭一声。

内德一路警觉地四下张望。眼下人人自危。

眼看伯爵府就快到了,突然小巷里冒出四个胳膊上系白布的人,拦住了他们。其中一个喝道:“你们是要逃走吗,新教徒?”

内德心头一凉。他想要拔剑,但对方也配了剑,并且有四个人。刚才那伙人被吓走,是他攻其不备,现在这四个人正对着他,手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他绝不是对手。

只能智取了。他们自然会怀疑外国人,好在他的法语字正腔圆,足以蒙混过去——巴黎人还以为他是加来出身。不过他偶尔也马虎,像小孩子一样,分不清le和la。他暗暗祈祷,一会儿千万别弄混了,露出马脚。

他冷笑一声。“这位是博利厄小姐,你这笨蛋。她是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博利厄伯爵府就在你身后。你要是敢碰小姐一根寒毛,看我不把府里人都叫出来。”这并非虚张声势,他要是敞开喉咙大喊,府里的确听得见。阿弗罗迪特却手上一紧,看样子偷偷溜出府的事她不想让父母知道。

那个领头的半信半疑。“她要是天主教的贵族小姐,那深更半夜,在外面做什么?”

“这个问题就请她父亲回答吧,”内德勉强装出气势汹汹的模样,“然后他也可以问问你,难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骚扰他的女儿。”他深吸一口气,头一扬,做出要喊人的架势。

“好了好了,”对方只好作罢,“胡格诺派起兵造反,民兵队领命到处搜查,见一个杀一个,你们最好马上回府,别再出来。”

内德暗暗松了口气,但脸上不动声色:“你们也最好小心点,对贵族天主教徒不要没上没下。”他挽着阿弗罗迪特走了过去,那个领头的没再言语。

等走到他们听不见了,阿弗罗迪特才开口说:“我得从后门进去。”

内德点点头。他也猜到了。“有一扇门没锁?”

“女仆在等着。”

这是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了。小姐出去和人私会,女仆帮忙望风。不过内德何必多管闲事?他陪阿弗罗迪特绕到屋后,见她走到一扇高高的木门前敲了敲。门立刻开了,里面站着个小丫头。

阿弗罗迪特激动地抓起内德的手,吻了吻他的手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溜进门,门随即关上了。

内德朝拉尼府走去,心里越发警惕。他现在孤身一人,更容易引起怀疑。他紧张地碰了碰剑柄。

许多房舍里都亮起了灯,想必是被钟声惊醒,起来点了蜡烛。不少苍白的脸孔凑在窗前,紧张地张望。

庆幸的是,拉尼府离得不远。他踏上门前台阶,里面既没有光亮,也没有响动。也许拉尼和下人假装不在府上,内德就是这么叮嘱伊莎贝拉的。

他伸手敲门,门却开了,看样子只是虚掩着。只见大厅里一片漆黑。内德闻见一股腥臭,像进了肉铺子。他提起灯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地上满是尸体,铺砖地板和护墙板上血迹斑斑。拉尼侯爵仰面朝天,腹部胸口尽是刀伤。内德心里一凉,提着灯笼查看每一具尸体,只怕会看到西尔维。

都是不认识的人,看穿着该是下人。

他进了厨房,看到更多的尸体。有扇窗户敞开着,外面是院子,他暗暗希望有人从窗户逃出去了。

他搜了个遍,查看每一张毫无生机的面孔。没有西尔维,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得去找那间秘密仓库。要是她不在那儿,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出门前,他扯下衬衣的蕾丝领子系在左臂上,假装是民兵队的。这也未必安全,他可能被拦下询问,发现是冒充的。他权衡一番,认为值得冒这个险。

他越发忐忑。认识西尔维短短几周,但在他心里,已经将她视为全部。他暗想,我失去了玛格丽,我不能再没有西尔维。我可如何是好?

他找到城墙街,看见一间简陋的砖砌房舍,没有窗户。他奔到门前,敲了敲木板门。他压低声音,语气迫切:“是我,内德。西尔维,你在吗?”

没有动静。他觉得心跳越来越慢。紧接着,就听见门闩哗啦一响,锁眼里咔嗒一声。门开了,他连忙迈进去。西尔维锁上门,插上门闩,这才转身对着他。内德提起灯笼,望着她的脸。她噙着眼泪,一脸惊慌失措,但还好好地活着,毫发无损。

内德开口说:“我爱你。”

西尔维扑进他怀里。

皮埃尔想不到计划如此顺利。巴黎民兵队大肆屠杀新教徒,其残忍无情,比他料想的更甚。

他明白,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神机妙算。那场婚礼叫巴黎人心里窝火,布道神父又告诉他们理应如此。仇恨在巴黎城蔓延,一触即发,只待有人引燃火药。皮埃尔不过是擦着了火柴。

到了主日,圣巴托罗缪庆日 [13] 这天黎明,巴黎城的大街小巷,已经有几百个胡格诺教徒或断了气,或苟延残喘。皮埃尔暗想,一举杀光城里的新教徒,或者真的并非空想。他又是得意又是惊讶:屠杀就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皮埃尔叫了几个凶狠之徒跟着,答应他们说,杀人之后,爱拿什么就拿什么。这里面有布罗卡尔和拉斯托、他手下的探子头目比龙,再加上比龙手下的几个地头蛇,平时负责盯梢之类的。

皮埃尔把黑皮本子给了市长勒沙朗,不过不少姓名地址他都熟记于心。毕竟,十四年来,他就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先领着一群人来到圣马丁街,在裁缝勒内·迪伯夫家门口停下脚步。他吩咐说:“没有我的命令,先别杀掉他们夫妻。”

手下破门而入,有几个直奔楼上。

皮埃尔拉开抽屉,翻出裁缝的账本,里面记着客人的姓名地址。他早就惦记着这个本子,今天晚上就能派上用场。

迪伯夫夫妻穿着睡衣,被拖到楼下。

勒内五十岁上下,身材矮小,十三年前,皮埃尔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已经没了头发。他妻子倒是年轻标致,现在她满脸惊惶,姿色倒也不减。皮埃尔对她微微一笑:“弗朗索瓦丝,我没记错吧。”他扭头吩咐拉斯托:“剁掉她一根手指。”

拉斯托咯咯笑了,声音尖利。

那女人哭哭唧唧,裁缝哀声乞怜,一个手下把她左手按在桌面上,拉斯托一刀下去,砍掉了她小指,还有一半戴戒指的无名指。桌子上鲜血淋漓,染红了一卷浅灰色的羊毛料。女人连连尖叫,晕死过去。

皮埃尔问裁缝:“钱都放在哪儿?”

“在矮柜子里,夜壶后面。求您放过她吧。”

皮埃尔冲比龙一点头,比龙上楼去了。

皮埃尔瞧见弗朗索瓦丝转醒过来,说道:“拉她站起来。”

比龙拎着一只皮袋子回来了,他一提袋子,一堆硬币撒在血泊里。

皮埃尔说:“他可不止这点钱。把她衣服扒下来。”

弗朗索瓦丝比丈夫年轻,身材妙曼。一时鸦雀无声。

皮埃尔又问裁缝:“剩下的钱在哪儿?”

迪伯夫嗫嚅着不肯说。

拉斯托兴冲冲地问:“要不把她奶子切下来?”

迪伯夫松了口:“在壁炉里,烟囱上头。求你们别伤她。”

比龙伸手在烟囱道里摸索——八月天没生火。他掏出一只上了锁的木匣子,用剑尖儿挑开锁头,翻倒在桌子上。一大堆金币。

皮埃尔说:“两个都割开喉咙,钱你们分了。”说罢就走出了屋子。

他最想报复的人是尼姆侯爵夫妇,他要当着那女人的面杀了她丈夫。想着这一幕,他心里一阵痛快。可惜他们住在城外圣雅克区,城门都已上锁;这次算他们走运。

动不了他们,皮埃尔紧接着想到帕洛母女。

几天前,皮埃尔去到店里,伊莎贝拉·帕洛不止对他破口大骂,还吓得他落荒而逃。西尔维观察入微,都看在眼里。该叫她们吃点苦头了。

皮埃尔等了半天,不见几个人出来。应该是先把那女人玩弄一番再杀掉。他早就察觉到,内战期间,杀戮常常伴着奸淫。破了一条戒,似乎就再无顾忌了。

他们总算出来了。皮埃尔领他们往南走,沿着圣马丁街穿过城岛。他想起伊莎贝拉的羞辱:下贱胚、残花败柳的野种、臭气熏天的行尸走肉。她苟延残喘之时,他要念给她听。

内德暗暗佩服:西尔维的书藏得很隐秘。要是有人进来查看,只能看见一摞摞木桶,一直堆到顶棚。大部分木桶里装的是沙子,西尔维告诉他哪几只是空桶,后面就是装书的箱子。她还说,这个秘密从来没人发现。

两人担心光亮会从门缝透出去,于是吹熄灯笼,手握着手,坐在黑暗中。

钟声响个不停,叫人心烦意乱。耳边传来打斗声:尖叫、打斗的嘶哑呼喊、时不时一声枪响。西尔维担心母亲有危险,内德安慰她说,伊莎贝拉躲在家里,总比他们俩走在街上安全。

就这样,他们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门缝透出微弱的光亮,像画框一般:天亮了。外面渐渐没了动静。西尔维说:“咱们不能一直躲下去。”

内德把门推开一条缝,小心地探出头去。晨光中,他左右张望。“安全了。”他迈出门。

西尔维跟在他身后,锁了门。“他们可能已经住手了。”

“也许光天化日之下不敢作恶。”

西尔维念道:“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这是约翰福音里的一句。

两人肩并着肩,加快脚步。保险起见,内德没摘下手臂上的白布条,不过他还是更信任腰间的剑,手一直握在剑柄上。

两人一路向南,朝河边走去。

拐过第一个街角,就见到卖马鞍的铺子外横着两具尸首。

内德心下诧异:这两具尸体衣不蔽体,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正弯着腰,把尸体遮住了一半。内德愣了一下才明白,这妇人是在偷衣服。

旧衣服能卖上不少钱,毕竟富贵人家才有钱添置新衣。就算是别人穿过的脏内衣,也有造纸商收。这个老太婆是在偷死人的衣服卖钱。只见她从一具尸体上拽下短裤,往胳膊下那堆衣服里一塞,跑走了。地上的尸体刀痕累累,更让人目不忍视。内德瞧见西尔维移开了目光。

笔直的大路上容易暴露,两人只挑狭窄蜿蜒的巷子,穿过大堂区。这些背街的深巷里也横着尸体,大部分被剥光了衣服,有的摞在一起,仿佛给人让路似的。尸体有的面孔黝黑,是做体力活的;有的双手白嫩,是富贵人家的女子;还有的四肢纤细,是小孩子。他记不清一路见了多少。眼前的一幕幕有如天主堂里悬挂的地狱画面,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座远近闻名的都城里。他胆战心惊,直犯恶心,要不是空着肚子,怕真要吐出来。他瞥了一眼西尔维,见她面色苍白,表情肃穆。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景象。

河沿上,民兵队正在清理尸体。死了的,还有只剩一口气的,随随便便往塞纳河里一抛,好像不过是些毒死的老鼠。有些尸体顺着水流漂走,也有些陷在河滩上,堆成一堆。一个人握着长篙,想把尸体拨到河中央,好给岸边腾地方,却久久拨不动,仿佛尸体恋恋不舍。

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没留意内德和西尔维,两人匆匆朝桥头走去。

塞尔庞特街的文具店近了,皮埃尔兴奋难耐。

他犹豫不定:要不要让他们轮番糟蹋伊莎贝拉?是她活该。他略一思索,想到了更妙的法子:让他们当着伊莎贝拉的面强暴西尔维。父母最见不得孩子受罪,这还是从奥黛特身上明白的。他又想着亲自玩弄西尔维,但恐怕会在手下面前失了威严,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些肮脏勾当,就交给他们做吧。

他没有敲门。这会儿巴黎城里没人会应门,而敲门就等于警告,让他们抄起家伙。皮埃尔命手下用大锤破门,片刻后,他们就冲了进去。

皮埃尔听见一声枪响,悚然心惊。他们可没有枪。火器是稀罕玩意儿,通常只有贵族才会佩带。紧接着,他就看见伊莎贝拉站在屋子紧里头,一个手下倒在她脚边,看样子已经断了气。皮埃尔眼见她举起另一只手枪,对准了自己。他还没来得及闪开,一个手下举着长剑向她冲了过去。她没开第二枪就倒下了。

皮埃尔骂了一句;他本打算狠狠折磨她们一番。好在还有一个西尔维。他冲手下大喊:“还有一个女人,给我搜。”

屋子不大,片刻之后,比龙奔下楼梯:“没人了。”

皮埃尔瞪着伊莎贝拉。光线幽暗,看不清她是死是活。“把她拖到外面。”

只见伊莎贝拉肩膀上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流不止。他弯下腰,气恼地喊:“西尔维在哪儿?快说,贱人!”

她忍着剧痛,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喃喃地说:“魔鬼,下地狱去吧,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皮埃尔咆哮一声,站直身子,一脚踢在她伤口上。没用了:她断了气,双眼空洞洞地瞪着他。

她解脱了。

他又回到店里,几个手下正四处翻找值钱东西。店里都是纸张一类的东西,他扯下架子上的账本,又翻箱倒柜,把本子、纸张通通堆在屋子中央,从布罗卡尔手里抢过灯笼,打开了,凑到纸边。火苗立刻蹿了上来。

内德暗暗庆幸,他和西尔维安全到了左岸。民兵队并非见人就杀,他们找的似乎是皮埃尔那个小本子上记下的人家。不过内德还是捏着一把汗,毕竟护送阿弗罗迪特·博利厄回家时就曾被人拦下盘问,再有一次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总算赶到了塞尔庞特街,内德不由松了口气。两人快步朝小店走去。

街上躺着一具尸体。内德有种不祥的预感。西尔维也一样,她抽噎一声,飞跑过去。尸体周围的卵石路上已被血染红,内德一眼就知道,伊莎贝拉已经不在了。他碰了碰伊莎贝拉的脸,尸体尚有余温,可见死了没多久,难怪衣服没被偷走。

西尔维泪流满面:“你能不能背上她?”

“好,帮我一把。”伊莎贝拉身子并不轻,好在使馆离这儿不远,另外他突然想到,如此一来倒像民兵在丢弃尸体,不至于被盘问。

他伸出双手,拖在伊莎贝拉瘫软的双臂下,突然嗅到一股烟味儿,不由停下手。他朝店里一望,里面有人影晃动。好像是着火了?一团火焰蹿起来,借着火光,他看见几个人翻箱倒柜,想必是在找值钱东西。他对西尔维说:“他们还没走!”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两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破了相,鼻子只剩两个洞,周围一圈皱巴巴的浅白伤疤;另一个人一头浓密的金发,小胡子尖尖的,正是皮埃尔。

内德连忙说:“咱们不能带她了——快跑!”

西尔维伤心欲绝,呆立片刻后,拔腿就跑,内德随即跟了上去。他们迟了一步,只听皮埃尔在背后喊:“就是她!拉斯托,别让她跑了!”

内德和西尔维肩并着肩,跑到塞尔庞特街尽头,经过圣塞弗兰教堂的大窗时,内德一扭头,看见那个叫拉斯托的人举着长剑,紧追不舍。

两人顺着宽阔的圣雅克街,一直跑到穷苦者圣朱利安教堂墓园,西尔维脚步滞重,眼见拉斯托就要追上来了。内德心急如焚。拉斯托三十多岁,身强力壮,鼻子显然是在打斗中给人削掉的,看样子久经沙场,剑术过人,只怕自己不是对手。要是不能在几秒钟之内制服他,就会让他凭着体力和经验占上风。唯一的法子就是打他个措手不及,三两下就结果他。

内德对这片地方再熟悉不过,上次就是在这儿截住了那个盯梢的。他直奔教堂东面尽头,一闪身,拉斯托暂时看不见了。他猛地停住脚步,一拉西尔维,让她躲进门廊凹处。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内德听见拉斯托沉重的脚步声,他右手持剑,左手握匕首,等待时机:不能让对手从眼前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他听着脚步声近了,立刻从门廊闪出来。

可惜早了一步。拉斯托似乎怀疑有诈,刚才放缓了脚步,离内德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来不及停住脚步,只一闪身,就躲过了内德的剑尖。

内德不及细想,提剑猛刺,刺中了拉斯托侧腰。

拉斯托闪避不及,依旧向前跑去,剑挑破了,拉斯托身子一斜,脚步踉跄,重重跌倒在地。内德麻木地提剑乱刺。拉斯托扬起长剑,画了个大圈子,内德吃不住力,长剑飞了出去,掉在一座坟上。

拉斯托趁机翻身站起,别看他人高马大,手脚却灵便。内德瞥见西尔维从门廊里奔出来,大喊:“快跑,西尔维,快跑!”拉斯托冲过来,左刺由砍。内德连连后退,挥着匕首抵挡,躲开正面的一刺、斜里的一挥、又是正面的一剑。他清楚,自己抵挡不了多久了。

拉斯托虚晃一剑,明明是提剑下砍,突然变成正面一刺,内德措手不及。

眼看剑举在半空,拉斯托突然一动不动,紧接着剑尖从他腹中捅出来。内德连忙向后一跳,闪开他刺来的一剑。其实已无必要,拉斯托手里早松了劲儿,只听他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只见西尔维那娇小的身影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内德被打飞的剑,从拉斯托背后抽了出来。

两人来不及理会拉斯托是死是活,手握着手跑过莫贝尔广场,跑过绞刑架,来到使馆前。

门外站着两个守卫。他们不是使馆的人,内德从来没见过。其中一个拦下内德:“你不能进去。”

内德说:“我是副使,这位是我夫人。快让开。”

楼上窗前传来沃尔辛厄姆不容置疑的声音:“他们受国王庇护——让他们进来!”

守卫闪在一旁,内德和西尔维迈上台阶,还没走到门前,大门就打开了。

他们迈进了避风港。

我娶了西尔维两次,第一次是在小小的穷苦者圣朱利安天主堂,就是在这间教堂外,西尔维杀了那个没鼻子的人;第二次是在英格兰使馆的小礼拜堂,我们按着新教仪式成婚。

西尔维三十一岁,仍是处子之身,我们像是要弥补损失一般,成婚后的几个月,每晚欢爱,早上亦云雨。我将她压在身下,她紧紧抱着我,仿佛溺水之人,之后常常在我怀里哭泣着睡去。

伊莎贝拉的尸体不知所终,西尔维无法悼念亡母。最后,我们把烧毁的店铺当作她的坟墓,每个礼拜日,都要站在店外哀悼几分钟。我们手握着手,怀念这个英勇无畏的妇人。

圣巴托罗缪纪念日惨案并未将新教徒击垮。巴黎城有三千人遇害,其他各地更有数千人死于残杀,但胡格诺派毫无惧意。新教徒居多的城镇收留了大批逃难者,对国王派去的人马关紧了大门。内战再次爆发,吉斯家族作为拥护王权的天主教徒,再次如日中天。

会众继续在马厩或阁楼礼拜;全国上下,新教徒重新聚在秘密地点。

沃尔辛厄姆受命返回伦敦,我们也一起离开了巴黎。西尔维把城墙街仓库的秘密告诉给纳塔,售卖新教禁书的担子就交给了她。然而,夫人并不愿就此卸下使命,答应还会从日内瓦偷运书籍。为此,她要经由英吉利海峡前往鲁昂,接收运货,送回巴黎,打点关系,将东西运到城墙街。

我担心她遭遇不测,但我也知道,有些女子不会任由男人摆布,伊丽莎白女王就是一例。况且,她也未必会听我劝阻。她肩负着神圣使命,我不能夺走。长此以往,她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到那时,她必死无疑。我很清楚。

这是她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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