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1566—1573年 十九

西尔维忙得不可开交——也加倍地危险。

王室大婚在即,大批胡格诺信徒涌进巴黎城,塞尔庞特街小店的纸和墨供不应求。他们也要禁书——除了法语《圣经》,约翰·加尔文和马丁·路得抨击天主教会、针针见血的著作也成了抢手货。西尔维每天不辞辛苦,赶去城墙街仓库取书,再一一送到新教徒家里、下榻处,为此跑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跑得腿脚酸痛。

她还得时刻提防。虽然驾轻就熟,但从来也没这般忙碌过。从前一周跑三趟,眼下一天就要跑三趟,每一趟都冒着被捕的危险。如此劳累,叫她身心俱疲。

内德就好比一片绿洲,让她觉得平静安稳。他关心自己,而不是紧张。他从来气定神闲。他夸她勇气过人——称赞她是女中豪杰。其实西尔维整日提心吊胆,但听了他这番赞美,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这天他第三次来店里,母亲跟他透漏了真实姓名,还请他留下来用午饭。

伊莎贝拉事先没有和女儿商量过,自己拿了主意,这叫西尔维吃了一惊。内德欣然答应。西尔维有些措手不及,也不由心喜。

母女俩于是关了店门,请内德进了后屋。伊莎贝拉做了新鲜河鳟。鱼是当天早上刚捞的,配上西葫芦和茴香,喷香扑鼻,内德吃得津津有味。用过饭,母亲端出一碗青梅,果肉黄中带红,又拿出一瓶白兰地,颜色金棕。家里并不常备着白兰地,母女俩喝不惯烈酒,平常只喝葡萄酒,还要兑些水。看样子伊莎贝拉瞒着女儿早有准备。

内德讲起尼德兰的近况,听来让人忧心。“昂日不听科利尼指挥,中了埋伏,结果溃不成军,给俘虏了。”

伊莎贝拉的心思并不在昂日身上。她问内德:“您在巴黎还会住多久?”

“伊丽莎白女王需要多久,我就住多久。”

“那之后,您大概要回英格兰故乡吧?”

“这要看女王如何差遣。”

“您真是忠心耿耿。”

“能为她效力,是我三生有幸。”

伊莎贝拉换了一套问题。“英格兰的房舍和法国差别大吗?譬如说府上?”

“我家里很宽敞,正对着王桥主教座堂。房子如今归家兄巴尼所有,不过我回去的时候还住在那儿。”

“正对着座堂——想来地方不错。”

“再好不过了。我最喜欢坐在前厅,从窗户能看见教堂。”

“令尊生前做的是哪一行?”

西尔维连忙制止:“妈,你怎么像宗教裁判官似的!”

“没关系,”内德答道,“家父是经商的,原先在加来有间库房。父亲死得早,生意由母亲打理,一做就是十年。”他怅然一笑,“后来你们法国人从我们英国手里夺回加来,害得母亲倾家荡产。”

“王桥有没有法国人?”

“各地都有流亡的胡格诺教徒。洛弗菲尔德郊区有一位制麻纱的纪尧姆·福尔内龙,他家的衬衣远近闻名。”

“那么令兄做什么营生?”

“他是船长,打理爱丽丝号。”

“他自己的船?”

“是。”

“不过听西尔维说,您有一处庄园?”

“伊丽莎白女王封我为韦格利村领主,地方离王桥不远。村子不大,不过有一座庄园,我一年回去住两三次。”

“在法国,要称呼您作‘韦格利阁下’了。”

“是。”韦格利和威拉德一样,用法语不好念。

“虽然令堂遭遇不幸,您兄弟二人也出人头地了。您是德高望重的使臣,巴尼经营自己的船。”

西尔维暗想,内德自然清楚母亲是在打听他的身价地位,但他似乎不以为意,还乐意表明自己值得托付。西尔维大不自在,怕内德误会自己非嫁他不可。她于是打断问话,说道:“该开店了。”

伊莎贝拉站起身说:“我去好了。你们两个坐着,再说一会儿话。西尔维,我需要帮忙会叫你。”她说着就出去了。

西尔维开口道歉:“母亲实在不该问这么多。”

“不必道歉,”内德咧嘴一笑,“女儿结识了一个年轻男子,做母亲的自然该问清楚。”

“你太客气了。”

“受她这一番试问的,我不会是头一个吧。”

西尔维知道,过去的事迟早要告诉给他。“是有过一个,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问话的是父亲。”

“恕我冒昧一问:为什么不了了之?”

“那个人是皮埃尔·奥芒德。”

“老天爷!他原先是新教徒?”

“不,他为了混进会众,把我们都骗了。婚礼后一个小时,所有人都被捕了。”

内德的手伸过桌面,握住她的手:“何等残忍。”

“他叫我伤透了心。”

“对了,我听说了他的来历。他父亲是个乡下司铎,是吉斯家的私生子;母亲是给司铎当管家妇的。”

“你怎么会知道?”

“尼姆侯爵夫人告诉给我的。”

“路易丝?她是我们的教友,可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或者是怕你尴尬,不好提起。”

“皮埃尔谎话连篇,因为他,我不敢再对任何人交心……”

内德瞧了她一眼,她知道他在问:“那对我呢?”但答案如何,她自己都不清楚。

他静默片刻,看她不肯再多说,于是说:“刚才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多谢款待。”

西尔维站起身,准备送客。瞧他一脸沮丧,她又于心不忍,冲动之下,她绕到桌子对面,给了他一个吻。

她本来只想轻轻一吻,以示友好,但不知怎的,吻落在了内德唇上。滋味如此甘甜,她欲罢不能,忍不住伸手抱住他的脑袋,贪婪地吻着。

内德大受鼓舞,伸开双臂,把她抱在怀中。早已遗忘的喜悦涌遍全身:和一个人肌肤相亲。她反复提醒自己,再吻一秒。

内德双手按在她胸前,轻轻揉捏,喉咙里微微呻吟。她一个激灵,同时清醒过来,轻轻推开他。她微微气喘:“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内德没说话,粲然一笑。

她这才发觉,言外之意是说自己不想逾矩,但此刻她已不再顾忌。尽管如此,她还是说:“你还是走吧,不然我过后要反悔的。”

内德听了这话,好像愈加欣喜。“那好。什么时候再见?”

“很快。去和我母亲道别吧。”

内德还想吻她,但她手按在他胸口,说道:“到此为止。”

内德没有反驳,去店里和母亲告辞。“帕洛太太,多谢款待。”

西尔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片刻之后,她听见店门合上了,接着母亲走进来,一脸兴高采烈。“他走了,不过会再来的。”

西尔维说:“我吻了他。”

“瞧他那一脸喜笑颜开,也猜到了。”

“我真不应该。”

“我看没什么不该。我要是年轻二十岁也会吻他。”

“妈,你别没大没小的。这下他以为我非嫁他不可了。”

“我要是你,可要抓紧时间,免得有人抢先一步。”

“快别说了。你明明晓得我不能嫁给他。”

“我可不晓得!你胡说些什么?”

“咱们的使命是把真福音散布到全天下。”

“或者咱们已经尽了使命。”

西尔维震惊不已。母亲以前可从来不说这种话。

伊莎贝拉瞧出她神色有异,解释说:“上帝创世之后,第七日不也休息了吗?”

“咱们的任务尚未圆满。”

“到审判日的号角吹响,也未必能圆满。”

“所以更不能懈怠。”

“妈不过想让你开开心心的,我的宝贝闺女。”

“可上帝的旨意呢?是你教我时刻扪心自问。”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是啊。我年轻的时候心肠太硬。”

“是明智。我不能嫁人,我有使命在身。”

“话说回来,不管有没有内德,咱们要实现上帝的意愿,将来或许得另想办法。”

“我却想不到什么办法。”

“也许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全都握在上帝的手里,是不是?”

“是啊。”

“因此咱们要知足。”

伊莎贝拉又叹了口气,说了句“阿门”。这一句是否出自真心,西尔维拿不准。

内德走出店铺,注意到街对面的酒馆前有个衣衫破旧的年轻男人鬼鬼祟祟。他要回使馆,于是向东走去,回头一瞥,见到那个脏兮兮的男人也跟了过来。

内德兴高采烈。西尔维吻了他,看样子对自己有意。至于他对西尔维,则是一见倾心。他终于遇见一个女子可以和玛格丽媲美。西尔维开朗有趣,同时智勇双全。真巴不得马上再见到她。

至于玛格丽,他依然念念不忘。他这辈子也放不下。然而,她不肯答应跟他私奔,两人此生再无缘分。他另觅新欢,也是情有可原。

西尔维的母亲也让他大有好感。伊莎贝拉年近半百,但风韵犹存,身材丰满,五官标致,一双蓝眼睛,眼角的皱纹只显得她更有韵味。言谈举止间,看得出她对自己很满意。

他为西尔维的遭遇愤愤不平。皮埃尔·奥芒德竟然还娶了她!难怪她独身至今。西尔维在大喜的日子遭他算计,想到此处,他就恨不得亲手掐死皮埃尔。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沮丧。值得高兴的事太多了。法兰西即将成为天下第二个奉行信仰自由的国度,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

他穿过圣雅克街,回头一看,那个衣着寒酸的男人还远远跟着。

非弄个清楚不可。

他过到街对面,转身欣赏宏伟壮观的圣塞弗兰教堂。那个男子匆匆穿过马路,目光躲躲闪闪,跟着钻进一条巷子。

内德迈进低矮的穷苦者圣朱利安教堂,穿过空无一人的墓园。他走到东侧拐角,闪身躲在门廊凹处,接着拔出匕首,用右手倒握,剑柄抵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内德等到跟梢的男子走到门口,立刻闪出来,剑柄狠狠砸在对方脸上。男子大叫一声,向后跌去,口鼻处鲜血淋漓。他很快站稳了,转身想跑。内德急忙抢上,腿一伸,把他绊倒在地,随即跪在他背上,刀尖对准了他的喉咙,喝道:“你是什么人指使?”

男子咽下嘴里的血,说道:“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对我下手?”

内德手上用劲,刺破了他满是污垢的皮肤,血汩汩地涌出来。

男子连忙求饶:“求你饶了我!”

“四下无人,我杀了你也没人看见——除非你老实交代,是谁叫你跟踪我?”

“我说,我说!是乔治·比龙。”

“这又是何方神圣?”

“他是蒙塔尼领主。”

内德心念一动。“他要知道我的下落,目的何在?”

“我不知道,我向主基督发誓!他从来不说原因,让我们听吩咐就是了。”

这么说,还不只他一个。比龙自然是头目了。这个比龙,或者他的主子,派人盯着内德。“他还让你跟踪谁?”

“原先是沃尔辛厄姆,后来换成你。”

“比龙是不是替什么大官做事?”

“可能吧,他什么也不告诉我们的。求你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内德暗想,这也说得过去。像这种可怜虫,的确没必要跟他解释原因。

他于是站起身,收起匕首,转身走了。

他穿过莫贝尔广场,回到使馆。刚巧沃尔辛厄姆在大厅里,内德问:“大人可曾听过蒙塔尼领主乔治·比龙这个人?”

“听过。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一伙的,名册上有他。”

“啊,难怪了。”

“什么难怪?”

“难怪他派人跟踪咱们俩。”

皮埃尔打量塞尔庞特街上的小店。这条街他再熟悉不过,多年前念书的时候,他就住在附近。他经常光顾店铺对面那间酒馆,那时还没有这间文具店。故地重游,他不禁想起往事。当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学生,如今他如愿以偿——他不禁得意起来。他是吉斯家最信赖的谋士,绫罗绸缎应有尽有,还面见过国王。他不仅手头阔绰,还握有更重要的东西:权力。

但日子并非尽如人意。胡格诺派尚未铲除干净,反而日益壮大。除了纳瓦尔那个蕞尔小国,北欧诸国和日耳曼各城邦也坚持信奉新教。苏格兰和尼德兰两地,两派势力尚未决出胜负。

尼德兰传来捷报,胡格诺援军将领昂日在蒙斯吃了败仗,和几个手下一起被关进了地牢;阿尔瓦公爵心狠手辣,对他们严刑拷打。巴黎的天主教徒志得意满,编了两句口号,每天晚上在酒馆里都能听到:

昂——日!

哈哈哈!

昂——日!

哈哈哈!

然而,蒙斯一战并未决出胜负,叛乱尚未平息。

最要命的是,法国居然效仿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在天主教和新教之间两边倒,采取纵容态度,这好比一个醉汉,想要往前迈步,却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王室大婚在即,可现在还没引发暴乱,迫使双方悔婚。

不过这是早晚的事,皮埃尔早准备好了。近来新教徒纷纷赶到巴黎,那本黑皮簿子又充实不少。此外,他和亨利公爵又商量出一条新计策。两人琢磨出另一份名单,找信得过的天主教贵族,每人指派一个刺杀对象。等胡格诺派造反之时,就以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钟声为暗号,届时钟声不绝,天主教贵族对各自的目标下手。

虽然那些贵族都满口答应,不过皮埃尔知道,到时候自然有人下不去手,不过也不足为惧。一旦胡格诺派造反,天主教徒就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势必砍下这头妖兽的脑袋。接着,那些平头百姓就交给城镇民兵队对付。如此一来,胡格诺党大势已去,再也无法兴风作浪,而朝廷对新教可恶的宽容之策也无法延续,吉斯家东山再起,再次成为法兰西第一大家族。

眼前的地址,是黑本子里新添的。

乔治·比龙回报说:“那个英国佬有了心上人。”

“是什么人?能拿来要挟他吗?”

“是个卖纸墨文具的女子,在左岸有间铺子。”

“姓名?”

“泰蕾兹·圣康坦。她母亲叫杰奎琳,两人一起打理店铺。”

“自然是新教徒了。那个英国人不会看上天主教徒。”

“要不要去查查她们的底?”

“我亲自去瞧瞧吧。”

圣康坦母女家只有两层,看起来家境普通;房子一侧有一条巷子,刚好容得下推车经过,应该是通往后院的。墙面修葺完好,门窗等新上过漆,料想生意不错。八月里天气酷热,店门敞开着;橱窗精心布置:纸张交错叠压铺开、花瓶里插着几管羽毛笔、大大小小的墨水瓶。

他吩咐几个护卫:“在这儿等着。”

他迈进店门,见到是西尔维·帕洛,不禁大吃一惊。

是她没错。他心里一算,她今年三十一岁,但显出几分苍老,无疑是因为遭遇坎坷。她比当年清瘦,不复少女时期的风姿,坚毅的下颌周围已经现出皱纹,只有湛蓝的眼睛一如当年。她穿了件朴素的蓝色亚麻裙子,看得出身体结实健康。

一瞬间,他仿佛中了魔法,十四年前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第一次在鱼市同她搭话,圣母院阴影下的书店,狩猎小屋里的秘密教堂,还有年轻懵懂的皮埃尔——一无所有,盼着平步青云。

店里只有西尔维一个人。她站在书桌后,正对着账本核算数目,没有立刻抬头。

皮埃尔继续打量她。她死了父亲,书店也没了,但还是想办法活了下来,更名改姓,自己开了店铺,看样子生意兴隆。皮埃尔大惑不解:主为何容许这么多亵渎之徒事业有成。他们赚了钱,给牧师薪俸、盖会所、买禁书。有时候,上主的旨意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她现在还有了追求者,而且还是他皮埃尔恨之入骨的劲敌。

静默了一阵子,他开口了:“你好啊,西尔维。”

他语气和善,但她吓得失声惊叫。隔了这么多年,她还记着他的声音。

瞧见她满脸惧色,皮埃尔心中暗喜。

她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听得出声音发颤。

“纯粹巧合。真是惊喜。”

“我不怕你。”皮埃尔听出她在说谎,更是得意。她又说:“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我这辈子已经让你毁了。”

“我还是可以毁了你。”

“你休想。现在有圣日耳曼赦令。”

“不过卖禁书也还是违法。”

“我们不卖书。”

皮埃尔四下张望。的确没有书籍,店里只有空账簿,像她手边那种,再就是小一点的记事本,用作自家的日记账。她当年眼睁睁看着父亲被烧死,看样子从此改邪归正了;这也正是教会的初衷,不过也不乏反例,有些人把受刑的犯人视为殉道者兼榜样。她也可能继承了父亲遗志,把异教书籍藏在别的地方。可以派人不分昼夜地盯着她,不过这一次不可打草惊蛇,得格外谨慎才是。

他改变战术。“你当年痴情于我。”

她脸如死灰。“愿主宽恕我。”

“得了。你吻我总吻不够呢。”

“蘸了蜜的苦菜。”

他逼近一步,不是想吻她——从来就不想。她越是害怕,他就越是兴奋。“我知道,你还想吻我。”

“我想把你的臭鼻子咬下来。”

这倒像是真心话,但他并不罢休。“你能懂得爱,都是我教会的。”

“你教会我一个基督徒也可能满口谎话。”

“咱们都是罪人,所以需要主慈悲。”

“有些罪更为恶劣——有些罪人是要下地狱的。”

“你吻过那个英国情人没有?”

这下子她真的慌了。他喜不自胜。显然她没料到自己知道内德爵士的事。她还嘴硬:“不知道你胡说什么。”

“你明明知道。”

她勉强镇定。“皮埃尔,你拿了奖赏,心满意足了?”她一指他身上的外套,“你穿的是绫罗绸缎,我还见过你和吉斯公爵并辔而行。你得偿所愿了,你恶事做尽,值得吗?”

他忍不住炫耀:“我享尽荣华富贵,还有做梦也想不到的权力。”

“但这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忘了,我对你清楚得很。”

皮埃尔顿时心烦意乱。

她毫不留情:“你最想要的是成为真正的吉斯,因为你小时候他们不肯认你。”

“我做到了。”

“你没有。他们谁都知道你的出身,是不是?”

皮埃尔一阵慌乱。“我是公爵最信赖的谋士!”

“但不是他的亲戚。他们看着你一身华服,就想起你是私生子的私生子,嘲笑你装模作样,我说错了吗?”

“你听谁造的谣?”

“尼姆侯爵夫人知道你的底,她和你是同乡。你后来又娶了亲,是吧?”

他皱起眉头。她是胡乱猜中还是听说的?

“看来并不如意喽?”他掩饰不住难堪,她全看在眼里。“可惜不是贵族小姐,而是出身低微之人——所以你恨死了她。”

全叫她说中了。他如愿以偿地随了吉斯的姓,代价是娶了一个丑婆娘,还得替别人养一个拖油瓶。这是他一辈子的耻辱,他无法不动声色,恨得咬牙切齿。

西尔维看在眼里,叹道:“那女人真可怜。”

他恨不得冲过去,一拳把她打倒在地,再叫几个护卫进来狠狠折磨她;可他觉得力不从心。他本该怒不可遏,却发觉自信全消,不知所措。她说得不错,她太了解他了。皮埃尔被她击中要害,只想爬到角落里舔舐伤口。

他转身要走,刚好伊莎贝拉从后屋进来,一眼认出他来。她震惊不已,本能地退后一步,表情中夹杂着惧怕和厌恶,好像瞧见的是一条疯狗。她很快从震惊中平复,发起火来。“魔鬼!”她扯着嗓子大喊,“你害死我家吉勒,毁了我女儿的一生。”那声音尖利刺耳,仿佛失心疯发作,皮埃尔连忙朝门口退去。她大喊:“要是我有把刀,我要把你的黑心肝都剜出来!下贱胚!残花败柳的野种!臭气熏天的行尸走肉,我掐死你!”

皮埃尔快步奔到店外,摔门而去。

大婚这天,气氛从一开始就透着异样。

周一一早,人群蜂拥而来;举凡盛事,巴黎人是绝不肯错过的。巴黎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搭起了一圈木头看台,罩着金线帐子,高高的走道通往教堂和附近的主教府。内德只是无名小卒,离仪式开始还有好几个小时就入座了。八月的这天万里无云,大家只好忍着骄阳炙烤;看台周围人挤人,不免各个汗流浃背。近处的房屋里更是挤满了人,有的扒着窗户,有的爬上屋顶。然而,气氛却平静得出奇。巴黎的忠坚天主教徒本来就不愿把这个淘气的心肝宝贝嫁给下三滥新教徒;每逢主日,更有布道教士煽风点火,将这场联姻斥为造孽,令听众越发愤愤不平。

内德隐隐担心这婚未必结得成。可能有人闹事,导致仪式取消;此外还有传言说,玛戈公主扬言要当场悔婚。

宾客纷纷入席。下午三点左右,耶柔玛·鲁伊斯坐到了他身边。罗浮宫一见后,内德一直惦着要找她详谈,苦于这几天没有机会。他热情地寒暄,耶柔玛则语气惆怅:“你笑起来和巴尼一模一样。”

“罗梅罗枢机大失所望了。看样子婚还是结了。”

耶柔玛压低声音:“他跟我说了一件事,你准想知道。”

“太好了!”内德原本打算费一番唇舌,劝她透漏些消息,看来她不需要劝。

“吉斯公爵握有巴黎重要新教徒的姓名地址,分别指派了一个信得过的天主教贵族。一旦起了暴乱,对胡格诺教徒格杀勿论。”

“上帝!他们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这是吉斯家人的本色。”

“多谢你通风报信。”

“我恨不得杀了罗梅罗,但我还不能动手,因为我还得依靠他。这是退而求其次了。”

内德打量耶柔玛,好奇中夹杂着一丝恐惧。说起心狠手辣,可不只有吉斯家人。

这时人群间一阵骚动,两人不再交谈,扭头一看,是新郎一行人从罗浮宫现身了。他们穿过圣母桥,从右岸上了岛。只见纳瓦尔国王亨利·波旁身穿淡黄色缎子礼服,衣服上绣满了金银珠宝。随行的都是贵族新教徒,其中有尼姆侯爵。巴黎百姓望着这一行人,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内德正要和耶柔玛说话,一回头才发现她已经走了,座位上的人换成了沃尔辛厄姆。他于是说:“我刚刚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接着将耶柔玛的话转述一番。

沃尔辛厄姆答道:“其实也不该惊讶。他们早计划好了——想想也是。”

“眼下咱们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还得多亏那个‘西班牙婊子’。”

沃尔辛厄姆难得笑了。“好了,内德,你有理。”

夏尔国王扶着新娘从主教府走了出来。国王和亨利·波旁一样,一身淡黄色缎子礼服,以示兄弟之情。不同的是,他衣服上的珠宝更大更多。两人望着新娘一行人走近,沃尔辛厄姆凑在内德耳边,轻蔑地说:“有人跟我说,国王这件礼服花了五十万埃居。”

内德差点以为听错了。“那可是十五万镑!”

“等于英国国库半年的开销。”

这一次,内德明白了沃尔辛厄姆为何对奢侈挥霍不屑一顾。

玛戈公主一身亮紫色天鹅绒长裙,披着蓝色斗篷,三个侍从女官拖着斗篷长长的后裾。内德不由想,她可要热死了。大家口中的公主总是天姿国色,这位玛戈的确名不虚传。只见她面孔艳若桃李,浓眉大眼,丹唇欲滴,仿佛是为亲吻而生。然而,这张娇美的面庞上却透着怨怼之色。内德对沃尔辛厄姆说:“她大不高兴呢。”

沃尔辛厄姆一耸肩。“她自小就知道,她可不是想嫁谁就嫁谁的。法国王室奢靡无度,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内德想起玛格丽当年也是屈服于父母之命。“我倒同情玛戈。”

“要是那些传言属实,她嫁了人也不会收敛。”

国王的几个弟弟跟在两人身后,穿的也是黄缎子礼服。意思显而易见:从今以后,瓦卢瓦同波旁两家亲如兄弟。新娘子至少有一百个命妇随行,内德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珠玉宝贝,随便哪个女子身上佩戴的珠宝都比伊丽莎白女王多。

依旧没人欢呼。

新娘一行人沿着走道,缓缓步入看台,走到新郎身边。王室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办婚礼,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仪式就费了不少心思。

按照传统,新人在教堂外行礼,波旁枢机为二人主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内德听着誓词,心中肃然:这个纵横四海之国,虽然步履维艰,但正朝着宗教自由的理想而迈进。内德满怀憧憬。这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心愿,也是西尔维·帕洛的期盼。

最后,枢机问玛戈,是否愿意嫁给纳瓦尔国王为妻?

玛戈直视着他,面无表情,嘴紧紧闭着。

内德暗暗担忧。她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儿悔婚吧?倒是听说她任性妄为。

新郎焦躁地跺起脚来。

公主和枢机两个人对视良久。

突然间,公主身后的夏尔国王手一伸,在她头上推了一下。

玛戈公主点头了。

内德想,这显然不是出于自愿,上帝看在眼里,大家都看在眼里。不过枢机却不以为意,匆忙宣布二人结为夫妇。

礼成——不过此刻夫妻尚未同房,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婚姻就要宣告无效。

一对新人进入圣母院望婚礼弥撒。这是天主教仪式,新郎没有逗留,片刻后就走出教堂,和胡格诺将领加斯帕尔·德科利尼攀谈起来。他们或者并非有意,但两人姿态随便,仿佛是不屑教堂里的仪式。百姓怒从心起,纷纷叫嚷起来,随即喊起那两句凯旋之歌:

昂——日!

哈哈哈!

昂——日!

哈哈哈!

这位胡格诺将领还关在阿尔瓦公爵的地牢里遭受严刑拷打。看台上的几个显贵转来转去,交头接耳;喊声越来越响,他们没心思说话,都紧张地四下张望。

近处屋顶上的一群胡格诺教徒唱起了赞美诗,其余人纷纷响应。地上的人群里,有几个年轻无赖朝那间屋子走去。

怕要闹起来了。一旦起了冲突,这场婚礼就不再是和平的开始,而是混乱的发端。

内德看见沃尔辛厄姆的朋友拉尼侯爵也在,他戴的还是那顶镶珠宝的帽子。他连忙走过去。“能不能叫那些胡格诺教徒别唱了?只会惹得这些人越来越气。万一闹起来,咱们的辛苦就白费了。”

拉尼说:“可以是可以,但那些天主教徒也得住口。”

内德四下张望,看有没有相熟的天主教徒,结果瞧见了阿弗罗迪特·博利厄,连忙拦在她面前说:“你能不能请一位司铎之类的人,叫他们别再喊昂日那句口号?不然只怕要生事端。”

阿弗罗迪特通情达理,明白情况严重。“我去教堂找我父亲。”

内德又望向亨利·波旁和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心念一动。这才是根源所在。他又走回拉尼面前。“麻烦您去请那两位回避一下吧。我知道他们是无心的,只是举止触犯了众怒。”

拉尼点点头。“我去说。他们俩都不想惹麻烦。”

几分钟后,亨利和加斯帕尔进了总主教府,看不见了。接着,一位司铎从圣母院里走出来,警告他们不得打扰弥撒,天主教徒渐渐住了口。屋顶上的胡格诺教徒也不唱了。广场恢复了平静。

内德想,风波平息了——至少是眼下。

婚礼之后大宴三天,没人闹事。皮埃尔大失所望。

街面上、酒馆里,得意扬扬的新教徒和怒火中烧的天主教徒撞个正着,打架斗殴是免不了的,但最后都不了了之,没有像他所盼望的那样闹得不可收拾。

卡泰丽娜皇太后不愿双方兵戎相见,而科利尼又是个狡猾的胡格诺派,将避免流血奉为上上之策。这两个温吞家伙凑到一块,维持了太平的局面。

吉斯人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荣华富贵渐渐溜走,一去不返。幸好皮埃尔有了对策。

刺杀加斯帕尔·德科利尼。

周四这天,一场马上比枪将庆祝推向高潮,众位贵族纷纷前来观战。罗浮宫旧堡一间中世纪风格的房间里,地面落满尘土,墙面粗糙。皮埃尔和乔治·比龙并肩而立。

比龙把桌子搬到窗前借亮。他挎着一只粗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支长管火枪。

皮埃尔说:“这是把火绳钩枪,不过有两条枪管,上下并列。”

“这样一来,万一第一枪没打中,还有一次机会。”

“好极了。”

比龙指着扳机说:“它靠簧轮点火。”

“那是自行引燃喽。只是能结果科利尼吗?”

“只要在一百码以内,没问题。”

“还是西班牙滑膛枪稳妥。”滑膛枪又大又重,更容易一枪毙命。

比龙摇摇头:“不好携带,怕人人都能猜出他有所图谋。况且卢维埃也上了年纪,未必扛得动滑膛枪。”驾驭这种枪需要力气,滑膛枪手是出了名的人高马大,也是为这个缘故。

皮埃尔把夏尔·卢维埃请到了巴黎。卢维埃行事谨慎,奥尔良一计不成,并非他的过错,都怪弗朗索瓦二世国王昏聩无能。几年后,他刺杀了胡格诺头目吕泽队长,领了两千埃居赏金。卢维埃是贵族出身,会信守承诺,皮埃尔看中的也是这一点。要是随便找个流氓地痞,为一瓶酒都可能翻脸不认人。皮埃尔暗暗希望没看错人。

“那好。咱们去看看路线吧。”

比龙把火枪塞进挎包,跟皮埃尔来到院子里。四方院落两边围着古老的围墙,另外两侧是两座时兴的意大利风格宫殿。比龙说:“加斯帕尔·德科利尼从住处步行过来,再步行回去,身边总有一队守卫,约莫二十个人,都佩带武器。”

“这是个难题。”

皮埃尔顺着科利尼的路线,穿过古老的宫门,走到普利街上。罗浮宫正对面就是波旁府,隔壁是国王的弟弟埃居尔·弗朗索瓦居住的府宅。皮埃尔望向街道尽头。“科利尼住在哪儿?”

“转过街角就是,在贝蒂西街,只有几步距离。”

“过去瞧瞧。”

两人背对河面,向北走去。

街面上的气氛依旧剑拔弩张。皮埃尔瞧见胡格诺教徒穿着讲究而朴素的衣服,或黑或灰,迈着方步,一派旁若无人。要是他们识时务,就不会这么耀武扬威的。皮埃尔转念一想,要是他们识时务,也就不会信奉新教了。

巴黎百姓笃信天主教,心里恨透了这些客人。他们的耐性不堪一击,好比用稻草桥阻拦铁轮大车。一旦有个由头,就要大打出手。倘若人死得多了,内战又要卷土重来,圣日耳曼赦令只有作废,这场联姻是白费心血了。

这个由头,就由皮埃尔来铺垫。

他边走边四下张望,想找一个方便向街面开枪的地点:高塔、大树、阁楼。难处是得有路线供刺客逃走,那些护卫自然要紧追不舍。

他在一间宅子前停下脚步。这是亨利·德吉斯的母亲安娜·埃斯特的产业。埃斯特后来嫁给了内穆尔公爵,但对于害死丈夫的罪魁祸首科利尼一直恨之入骨。亨利少爷念念不忘为父报仇,除了有皮埃尔的功劳,也多亏了埃斯特耳提面命。她自然赞同这个计策。

皮埃尔抬头查看。楼上的窗户前罩着木头藤蔓架子,格调雅致,无疑出自公爵夫人之手。不过这天架子上搭着湿衣服,看样子夫人不在府上。皮埃尔心中暗喜。

他伸手敲门,一个下人来应门,认出是他,立刻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说:“德吉斯先生,给您请安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皮埃尔喜欢别人巴结奉承,但总是装作无动于衷。他一语不发,径直走了进去。

他来到楼上,比龙提着装火枪的布包,跟在他身后。

楼上有间宽敞的客厅,正对着街面。皮埃尔打开窗户,朝罗浮宫的方向张望。花架子上的衣服迎风飘动,不过街道两侧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说:“把枪给我。”

比龙打开布包,把枪递到他手里。皮埃尔把枪支在窗台上,顺着枪管观察。只见有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手挽着手走近了。他把枪口对准那男子,随即认出此人是尼姆老侯爵,不禁吃了一惊。皮埃尔把枪微微一转,对准侯爵身边的女子。她穿着鲜艳的黄裙子,是路易丝夫人无疑。这女人曾两次叫他受辱,第一次是多年之前,在狩猎小屋的新教礼拜上给他脸色看,第二次是一周前,在塞尔庞特街的铺子里,西尔维用路易丝透露的秘密奚落自己。此时此刻,只要他扣动扳机,就能算清这新仇旧恨。他瞄准了她胸口。路易丝三十四五岁,风姿不减当年,胸脯越发丰满。皮埃尔想象黄裙子上染着她的鲜血,依稀听见她尖声哭叫。

他在心里说,有朝一日;还不是时候。

他摇摇头,站直身子,把枪交给比龙。“正合适。”

他走出客厅,那个下人正在楼梯平台上候着,等他吩咐。

“有后门吧。”

“是,先生。小的带您过去?”

一行人下了楼梯,穿过厨房、浣衣室,进到后院,这里开着一扇门。皮埃尔打开门,认出外面连着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的内院。他低声对比龙说:“真是天助我也。到时候在这儿备马,上好鞍,卢维埃开枪结果了他以后,一分钟内就能溜之大吉。”

比龙连连点头。“好办法。”

他们走回屋子,皮埃尔赏给那下人一枚金埃居。“今天我没来过。没有人来过,你什么也没看见。”

“多谢先生。”

皮埃尔沉吟片刻。单利诱是不够的。“吉斯一家怎么对待叛徒,不需要我多说吧。”

对方一脸惊恐。“小的明白,先生,心知肚明。”

皮埃尔一点头,扬长而去。比起受人爱戴,他更喜欢叫人畏惧。

他沿着贝蒂西街继续往前走,看到一排树篱遮挡的矮墙,墙后是一处不大的墓地。他走到街对面,回头一望,内穆尔府看得清清楚楚。

他又忍不住叹道:“天助我也。”

周五上午,加斯帕尔·德科利尼要前往罗浮宫议事。没人敢不去,否则就是欺君罔上。倘若生了重病无法下床,派人前去请罪,国王说不定鼻子里哼一声,说既然病入膏肓,何不干脆一死了之?

按照科利尼的习惯,他从罗浮宫出来,必然经过内穆尔府。

十点左右,夏尔·得卢维埃已经守在楼上窗前,准备妥当。

比龙躲在后门,牵着一匹快马,鞍鞯已经备好。皮埃尔躲在墓园矮墙后,隔着树丛张望。

他们只能等。

亨利·德吉斯听了皮埃尔的计划,满口答应,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手为父报仇。

街角走来一群人,看样子有十几二十个。

皮埃尔心头一紧。

科利尼五十开外,器宇不凡,一头银白的鬈发,修剪整齐,胡须也是精心修饰。他走路昂首挺胸,一派大将之风,不过这天他边走边看书,脚步缓慢——这对卢维埃有利,皮埃尔越发兴奋,也越发紧张。科利尼身边簇拥着十几个守卫和随从,不过态度散漫,说说笑笑,并不仔细查看四周,似乎并不担心主人有危险。他们太大意了。

这一行人走到大街中央。皮埃尔在心里说,别忙,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要是离得太远,周围有人挡着,不容易打中目标;等他们走近内穆尔府,卢维埃躲在楼上,位置大大有利。

科利尼走近了。皮埃尔盘算,再过几秒就是最佳时机。卢维埃此刻应该瞄准了。

皮埃尔暗暗念叨,就是现在,不要拖太久……

科利尼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和一个随从说话。就在这时,皮埃尔听见一声枪响,屏住了呼吸。

科利尼一行人都僵住了。四下一片死寂,接着科利尼大骂一声,捂住左臂。他中枪了。

皮埃尔心如死灰。想不到科利尼突然停下脚步,救了他一命。

好在卢维埃的火绳枪有两支枪管,第二枪紧随其后。科利尼跌倒在地,皮埃尔看不见他了。

他死了没有?

那些随从把他围在中央,一片混乱。皮埃尔焦急地想看个究竟,却只见到人群中央科利尼那一头银发。他们把他抬起来了?

皮埃尔随即看见科利尼睁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他站起来了。他还活着!

皮埃尔万分焦灼,快重装,卢维埃,快开枪啊。此时科利尼的守卫如梦初醒,开始四下查看,其中一个指着内穆尔府楼上;敞开的窗前,白窗帘正微微飘动。四个守卫奔了过去。

卢维埃是不是还在镇静地重装弹药?守卫冲进大门。皮埃尔站在围墙后,一动不动,等着枪响,但没有听到。要是卢维埃还没走,这会儿该被抓住了。

皮埃尔又望向科利尼。他的确是站着的,不过也许有人扶着。他只是受了伤,但未必能活下来。片刻之后,他甩开下人,叫他们别围得这么紧,周围的人这才散开来,皮埃尔得以瞧个清楚。科利尼没人搀扶,双手按着伤处,袖子和衣服被血染红了,但看样子只是皮外伤。皮埃尔暗叫不妙。他朝住处走去,显然是想先回家去再找大夫。

冲进内穆尔府的四个人出来了,其中一个举着那把双管火绳枪。皮埃尔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从摇头、耸肩、比画逃跑的手势看来,卢维埃已经溜之大吉。

一行人朝皮埃尔这边走来。他急忙转身,匆匆穿过尽头的大门,垂头丧气地走了。

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听到消息,立刻知道情况不妙:他们和伊丽莎白女王所期盼的局面,或许就此告终。

两人急忙赶往贝蒂西街。科利尼躺在床上,拉尼侯爵等几个胡格诺首领围在床边。几个大夫守在一旁,医生安布鲁瓦兹·帕雷也在其中。帕雷已是六十开外,头发稀疏,一把长长的黑胡子显得他心事重重。

内德知道,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最常用的办法是用滚油或是烧红的铁灼烧,而有些病人疼痛难忍,一命呜呼。帕雷则主张在创口处敷用一种含有松节油的药膏,他还著书立说,题目为《火绳枪及箭伤疗法》,可惜的是,虽然帕雷声誉卓著,他的疗法却鲜有人采用:行医之人大都保守。

科利尼面色苍白,显然是伤口疼痛,不过头脑还清楚。帕雷说,科利尼右手食指中枪,断了一截,令一颗子弹卡在左手肘。帕雷已经把子弹取了出来——这个过程叫人疼得死去活来,难怪科利尼如此苍白。他还拿了那枚直径半英寸的铅丸给两个人看。

科利尼说科利尼没有大碍,这叫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如此,胡格诺派心目中的大英雄遭人毒手,人人怒不可遏,要平息他们的怒火着实困难。

病床周围有好几个人就要动手,科利尼的朋友都恨不得替他报仇。他们认定此事的主谋是吉斯公爵,想立刻冲进罗浮宫,向国王讨个说法,并请他立刻下令逮捕亨利·德吉斯,否则将号令全国的胡格诺派起义。甚至有个糊涂家伙扬言要挟持国王。

科利尼不住请众人少安毋躁,然而他受伤卧床,语气半死不活,没人听得进去。

沃尔辛厄姆劝阻。“我收到消息,也许事关重大。”历数举足轻重的诸国,唯独英格兰奉行新教,沃尔辛厄姆是该国使节,他一开口,众胡格诺贵族无不洗耳恭听。“忠坚天主教徒正等着各位造反。吉斯公爵密谋在婚礼后将新教徒一网打尽,屋子里的每一位……”他缓缓扫视一周。“屋子里的每一位,都指派了一个狂热的贵族天主教徒刺客。”

屋子里一片哗然,又是震惊又是愤慨。

拉尼侯爵摘下镶珠宝的帽子,搔了搔光头,狐疑地问:“沃尔辛厄姆大使,恕我冒昧一问,这一消息您又是如何得知?”

内德心头一紧。沃尔辛厄姆应该不至于说出耶柔玛·鲁伊斯,她说不定还会通风报信。

好在沃尔辛厄姆没有透露内德的消息从何而来。他答道:“吉斯家里自然有我的眼线。”

拉尼向来主张和平,但这一次,他也愤愤然:“那么,我们每个人都要准备好,以防不测!”

有人嚷道:“以攻为守才是上策!”

无人不赞同。

内德是后生小辈,但他不得不开口。“吉斯公爵盼的就是新教徒起义,从而逼迫国王撤销圣日耳曼赦令。如此一来,正中了他的奸计。”

但没人听得进去。他们个个摩拳擦掌。

内德正一筹莫展,夏尔国王突然驾到。

他们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料到国王会来探病,并且没有通传。卡泰丽娜皇太后随同,内德猜这是她的主意。两人身后跟着一队重臣,对科利尼恨之入骨的贵族天主教徒大半都在,唯独吉斯公爵没露面。

夏尔十一年前继位,但眼下也不过二十一岁;内德暗想,他今天看起来尤其年少无助。他脸色苍白,上唇淡淡的一抹八字胡,下巴上的胡须更是没有几根;只见他一脸焦灼苦恼,是真情流露。

内德心里涌起一丝希望。国王率重臣来探病,此举殊不寻常,足以见得体恤之心,胡格诺派不能不动容。

夏尔随后的一番话叫内德越发振奋。只听他对科利尼说:“痛在卿家之身,但怒在我之心。”

显然是预先想好的说辞,预备传遍全巴黎。尽管如此,也足以叫人感动。

他们匆忙搬了椅子,国王正对着病床坐下。“我保证,一定要查出幕后主使——”

有人嘀咕:“亨利·德吉斯。”

“——不管是何人所为。我已经派人着手调查,此刻正在刺客行凶的地点查问下人。”

内德暗想,这不过是表面功夫。真想水落石出,就不会如此兴师动众;但凡明君,明知道真相可能引起轩然大波,就绝不会允许外人插手。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目的并非查清真相,只是平息众怒——这正是明智之举。

“请您前往罗浮宫养伤,在我身边,绝没有人敢再下毒手。”

内德暗想,这可就不大明智了。科利尼在哪里都未必安全,与其受夏尔国王的保护,倒不如留在这儿,由朋友看守。

科利尼也是一脸犹豫,但不敢开口违拗国王之命。

幸好有安布鲁瓦兹·帕雷解围:“陛下,他必须留在这儿静养,稍微一动都可能扯开伤口,他已然失血过多,万万受不起。”

国王点点头,接着说:“既然如此,我就派科桑领主挑选五十名长矛手和火枪手前来守卫,毕竟这里人手不足。”

内德不由皱起眉头。科桑是国王的人,而守卫另有其主,未免形同虚设。难道是夏尔心思天真,为了表示安抚而未加思索?他没瞧出科利尼面露难色,足以见得年少单纯。

国王的第一个安抚之举已然遭到拒绝,科利尼不好再拂他的面子:“多谢陛下美意。”

夏尔站起身,坚定地说:“我一定不会饶过这个逆贼。”

内德望着身边的胡格诺首领,从他们的举止表情看来,大多数都相信国王是诚心诚意,因此愿意迁就这一次,避免流血。

国王大步离开,卡泰丽娜皇太后跟着离开,和内德四目相对。内德微微一点头,感谢她为了维持大局而请国王亲自探病,一瞬间,他见到皇太后的嘴角动了一动,露出一抹心领神会的微笑。

沃尔辛厄姆写了一封长信给伊丽莎白女王,不厌其详地记述这周的种种变故,以及卡泰丽娜皇太后如何竭力维系大局。周六,内德大半时间耗在把信转译成暗文,直到黄昏时分才译妥,于是出了使馆,朝塞尔庞特街走去。

此时暑气未散,不少青年人站在酒馆外喝酒,冲着叫花子骂骂咧咧,见到姑娘路过就打呼哨,一如王桥那些吵吵嚷嚷的少年人,身上揣着闲钱和用不完的精力。一会儿非打起来不可:周六晚上一贯如此。内德注意到,街上一个胡格诺教徒也没有,八成都锁了大门,躲在家里用饭。这是明智之举;走运的话,今天晚上能避免一场骚乱。明天就是礼拜日了。

内德来到店里,西尔维母女请他坐了,接着说起皮埃尔·奥芒德来过的事。伊莎贝拉忧心忡忡:“我们都以为他早把我们给忘了。不知道他怎么会找过来。”

“我知道,”内德深感内疚,“他派了手下跟踪我,一定是上周到这儿来用饭,被他发现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不知道有人盯梢,是回去的路上才察觉的。”

西尔维问:“你怎么知道人是皮埃尔派来的?”

“我把那人按倒在地,用刀抵着那人咽喉,逼他老实交代,不然就割破他喉咙。”

“啊。”

母女俩静默片刻,内德随即发觉,她们俩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下狠手。他打破僵局:“依你们看,皮埃尔会有什么打算?”

西尔维答道:“我也猜不出,不过这一阵子得格外小心。”

内德讲起国王亲自去科利尼府上探病。

西尔维听到每个新教徒都指派了刺杀者,立刻说:“倘若吉斯公爵有这样一份名册,那一定是皮埃尔的杰作。”

“我也不清楚,不过八九不离十。他显然是公爵的探子头目。”

“倘若如此,我知道名册放在哪儿。”

内德身子一僵。“果真?在哪儿?”

“他有本小簿子,平常就放在家里。他怕放在吉斯府不安全。”

“你见过?”

西尔维点点头。“见过好多次了。所以我知道哪些新教徒有危险。”

内德心念一动。她的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西尔维接着说:“不过里面可没有什么杀人凶手的名单。”

“能让我看一看吗?”

“应该可以。”

“马上?”

“说不好,不过周六晚上通常是好机会。咱们去看看吧。”西尔维说着站起身。

伊莎贝拉劝道:“街上不安全。城里的男人个个一肚子火,还都喝了酒。还是别出门了。”

“妈,咱们的朋友可能送命,得去通风报信。”

“那么上帝保佑,你多加小心。”

内德和西尔维出了店铺,下了城岛。此时夜幕尚未降临,暮光下,圣母院洒下庞大的黑影,笼罩着这个多灾多难的都城。到了右岸,西尔维领路,两人穿过大堂区挨挨挤挤的房舍,来到圣埃蒂安教堂旁边的酒馆。

西尔维要了一杯麦芽酒,吩咐送到临街一户人家的后门;内德猜这是暗号。酒馆里人满为患,没有座位,两个人只好在角落里站着。内德紧张地等着。真的能偷看到皮埃尔·奥芒德的秘密名单?

等了几分钟,就见到一个二十多岁、毫不起眼的瘦削女子走过来。西尔维说她叫纳塔,是皮埃尔家的女用人。“她是我们堂区的教友。”

内德明白了。西尔维把皮埃尔的用人收为己用,所以能偷看他的东西。真是足智多谋。

西尔维对纳塔说:“这是内德,他信得过。”

纳塔咧嘴一笑,冲口而出:“你要嫁给他了?”

内德不由想笑,连忙忍住。

西尔维窘得要命,随即开玩笑带过:“今天晚上不行。”她连忙拨转话头,“家里情况如何?”

“皮埃尔大发脾气——昨天出了什么岔子。”

内德说:“科利尼没死,这就是皮埃尔的‘岔子’。”

“无论如何,他傍晚出门去了吉斯府。”

西尔维问:“那奥黛特在家吗?”

“她带阿兰回娘家去了。”

西尔维对内德解释说:“奥黛特是皮埃尔的太太,阿兰是他的养子。”

内德有种异样的感觉:皮埃尔是臭名昭著的狠角色,此次竟得以一窥他的家事。“我倒不知道他有个养子。”

“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告诉你。”西尔维接着对纳塔说,“内德得看一看那个本子。”

纳塔立刻说:“那就走吧。这会儿时间刚好。”

三个人拐过街角,看得出这里住的都是穷苦人,皮埃尔住在一处联排房舍,十分窄小。内德想不到他住得如此简陋:看他衣着考究、穿金戴银,显然手头宽裕。不过贵族总把谋士安排在简陋的住处,免得他们忘乎所以,吉斯公爵也不例外。另外,这种地方正适合密谋。

谨慎起见,纳塔领他们从后门进屋。一层只有客厅和厨房两间屋子。竟然来到叫人闻风丧胆的皮埃尔·奥芒德家里,内德觉得像在做梦,好似大鱼腹中的约拿。

三人来到二楼客厅,里面放了一只上了锁的匣子,纳塔拿了针线口袋,捡了一根别针,仔细弯成钩子形状,开了锁。

内德暗暗赞叹。这样就成了。再简单不过。

纳塔掀开匣子盖。

里面空无一物。

“呀!本子给拿走了!”

三个人目瞪口呆。

西尔维第一个开口:“皮埃尔带着本子去了吉斯府。”她沉吟着说,“为什么?”

内德答道:“因为用得上。也就是说,他打算杀光巴黎的贵族新教徒——可能就在今天晚上。”

西尔维大惊失色。“上帝保佑我们。”

“你得去通风报信。”

“让他们马上离开巴黎——要是行得通。”

“要是行不通,那就嘱咐他们去英国使馆。”

“加上来观礼的客人,总有成百上千人,使馆可容不下。”

“不错,不过你也没办法知会所有人,得耗几天呢。”

“那如何是好?”

“只能尽力而为,多救一个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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