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1566—1573年 十八

巴尼·威拉德乘着爱丽丝号来到伊斯帕尼奥拉岛北岸的无名小镇,在海湾停船下锚。他是为贝拉而来。

他不敢把船拴在突堤码头,要是岸上有人图谋不轨,轻而易举就能登上船。他把右舷火炮一律对准那间珊瑚灰岩砌成的小宅子;快十年了,这里还是只有这么一座显眼的建筑。至于左舷火炮,则刚好对着海上,以防有船只靠近。

巴尼以为得小心为上。其实不见得会有什么麻烦。

爱丽丝号是一艘三桅商船,船体长九十英尺,重一百六十吨。巴尼买下船后翻修过,艏楼艉楼都减了高度,又装了十六门长管“寇非林”炮,这是一种中等重量的加农炮,用的是十八磅弹。寇非林炮管长十五英尺,是他精心挑选的;船体最宽处才三十英尺,因此火炮在炮甲板上交错排列,以免后坐时发生碰撞。长管炮射程远,也容易瞄准,根据以往经验,巴尼知道要想击败威力十足的西班牙盖伦船,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敌船尚未接近先发制人。

他手下只有二十名船员,一般来说,这种型号的船少说也得有四十名水手,其实用不了那么多人手,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因为总有人中途毙命,除了战死的,也有不少染上经常爆发的热病而毙命。巴尼则另有一番心思,据他看来,船上人满为患时更容易传染,还是减少人手、注意干净为妙,果不其然。另外,船上还养了活牲口,备了几桶苹果和梨子,这样大家总有新鲜食物。这个办法还是从海盗船长约翰·霍金斯爵士那儿学来的。然而,再小心也总有水手丧命,他就再雇人顶上——港市总不愁找不到。现在船上有三个皮肤黝黑的非洲水手,是从阿加迪尔招来的。

等到日落时分,他派了几个水手坐小船上岸,买了新鲜鸡肉和菠萝,又借着镇里那条清澈的小溪,把水桶洗净装满。他们回来时说,当地人听说爱丽丝号上的货物,无不兴高采烈:有托莱多钢材做的剪子刀具,尼德兰产的上好布匹、鞋帽手套等等——无论是珍贵货品还是日常所需,都是这座加勒比海岛造不来的。

巴尼恨不得立刻上岸,打听贝拉的消息。横渡大西洋的漫漫旅途中,好奇渐渐化为渴盼。他耐着性子,得等到明天。他不知道她如何了,倘若贸然冲到她家里,发现她家中一片父慈子孝,那可着实丢脸。当年离开时,贝拉正是青春美艳,自然不愁嫁人;不过她自己经营生意,手头宽裕,并不需要男人养活。巴尼盼她习惯了自给自足,不愿嫁做人妇。依她的烈性,这也不奇怪。

巴尼打算以老朋友的身份去探访,以免尴尬。要是她已经嫁人,那就收起一腔失望,大方握手,夸她丈夫好福气。要是她还是一个人——上帝保佑!那就把她拥在怀里。

等到第二天早上,他换上镶金扣子的绿色外衣。这件衣服一则显得庄重一些,二来是为了盖住腰间的剑,不为完全遮住,只是不想太显眼。他和乔纳森·格陵兰一同去见市长。

镇子除了规模大了,还是老样子。两个人穿过中央广场,路人纷纷侧目,和九年前并无差别,说不定还是那群人。不过这一次巴尼也直视他们,寻找那个面容秀丽、眼睛湛蓝的非洲姑娘。他没有找到。

两人在凉爽的宅子里等了许久。主人要借此彰显身份不凡。

随后,一个穿法衣的男人领他们上了楼。巴尼已不记得伊格纳西奥神父长什么样子,也分辨不出是不是同一个人。

至于大腹便便的阿方索先生,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年轻人绝对不是他。

只听这位市长说:“阿方索先生故世了,有五年了。”这也不足为奇,移居加勒比海的欧洲人极易感染热带的种种怪病。“由我接任市长之职。”此人年纪不大,但也未必长命,巴尼见他皮肤微微发黄,像是黄疸的症状。“本人是堂霍尔迪。阁下是?”

巴尼自报家门,接着两个人一阵你来我往,堂霍尔迪假装拒受贿赂,巴尼假装绝无此意,最后以“临时贸易许可”的名头,达成一笔数目,之后神父端出酒来。

巴尼品了一口,问道:“这朗姆酒是贝拉家的?”

“不晓得。贝拉是谁?”

听着不妙。“从前她家的朗姆酒是最好的,”巴尼掩盖失望之情,“莫非是搬走了?”

“十居其九。这酒不合你胃口?”

“正相反。敬咱们的友谊。”

出了市长府,巴尼和乔纳森穿过广场,直奔贝拉家。两人经过中央拱券,来到后院。看样子生意越发红火,现如今有两个蒸炉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朝两人走过来。他约莫三十岁,皮肤黝黑,头发却是直的,看样子是种植园主和奴隶结合所生。他客气地微笑着说:“两位好。想必两位是来买天下第一的朗姆酒吧。”巴尼悚然心惊,此人和贝拉可谓是天作之合。

他答道:“的确如此。顺便也想卖一对西班牙手枪。”

“请进屋来,品过酒再说。本人是巴勃罗·特鲁希略,这儿的主人。”

巴尼再也按捺不住,问道:“贝拉呢?”

“两年前,我从她手里买下这爿生意,不过酿酒的方子还是她的。”他引着两个人进到屋子里,挤了莱姆汁,这正是贝拉当年的法子。

“那贝拉去哪儿了?”

“她住在阿方索先生的庄园里。阿方索先生死了,种植园归别人所有,不过给贝拉留了一间房产。”

巴尼觉得他有所隐瞒。“她嫁人没有?”

“应该没有。”巴勃罗说着,端出玻璃杯和一瓶酒。

巴尼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句句不离贝拉。他怕别人嘲笑自己千里迢迢只是为一个姑娘,于是不再追问,专心品酒。他买了两桶酒,价钱便宜到不可思议。

离开前,他放下面子,问道:“我可能要去拜访贝拉。镇子里有没有谁肯带路?”

“隔壁就有。毛利西奥·马丁内斯每隔几天就赶着骡子去种植园送货。”

“多谢。”

隔壁是间杂货铺,一进去香气扑鼻,混着稻米、豆子和香草束的芬芳。店里也摆着锅碗、钉子、彩带等等。

巴尼说明来意,毛利西奥答应把店关了,马上带他过去。“左右去,面粉橄榄油缺。”他仿佛赶时间似的,说话连不成句子。

巴尼让乔纳森先回船去照看。

毛利西奥给马上了鞍,叫巴尼骑上,自己则牵着骡子步行。两人沿着土路出了镇子,进了山区。巴尼不想多说,毛利西奥虽然句句言简意赅,倒是健谈。好在他不指望巴尼搭腔,似乎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得懂,巴尼于是专心回想往事。

没多久,他们就走到甘蔗田,青翠的甘蔗秆有巴尼个子高。田里的非洲人正忙着耕作,男子穿着破烂短裤,妇人则套着宽松袍子,小孩子光着屁股,不分男女老少都头戴自家编的草帽。一片田地里,奴隶正在挖坑种植新苗,烈日之下,一个个汗如雨下。巴尼又瞧见一伙奴隶用一架庞大的木头碾轧工具榨甘蔗,底下用水槽承接汁水。再往前走,一间木头房屋里火光四射,水汽滚滚,毛利西奥解释说:“锅炉间。”

巴尼说:“这种天气还在里面劳作,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很多受不了。大难题,锅炉间奴隶都死了。费钱。”

总算有间庄园映入眼帘。这是间二层建筑,和镇里的宅子一样,材料是颜色发黄的珊瑚灰岩。两人越走越近,毛利西奥指着一片棕榈树荫下的小木屋,说道:“贝拉。”说完独自往主屋去了。

巴尼下了马,在棕榈树上拴了,不觉喉咙发紧。九年了。九年间,变故数不胜数。

他走到门前,瞧见门开着,抬脚迈进屋子。

只见角落里横着一张窄窄的床,一个老妇人躺在床上,屋里再没有别人。巴尼用西班牙语问:“贝拉在哪儿?”

妇人怔怔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听到这声音,他仿佛五雷轰顶。他定睛望着老妇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贝拉?”

“我不行了。”

屋子狭小,他两步就跨到她面前,跪在床边。

真的是贝拉。她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当年金色的皮肤仿佛旧羊皮纸的颜色,从前结实的身子羸弱不堪,唯独没变的是那双蓝眼睛。“怎么会这样?”

“登革热。”

闻所未闻,但也无关紧要:谁都看得出来,她奄奄一息。

他俯身想吻她。贝拉别过头,说道:“我丑死了。”

巴尼吻了吻她的面颊。“我最爱的贝拉。”他悲痛欲绝,一时哽咽,强忍着不争气的眼泪。他好不容易开口:“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

“有,”她答道,“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我都答应。”

她还没开口,巴尼就听见身后有个小孩子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他一扭头,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金色皮肤,头发卷曲,看得出是非洲血统,但颜色是红棕的。他长着一对绿眼睛。

巴尼望着贝拉:“看样子八岁……”

贝拉点头说:“他叫巴纳多·阿方索·威拉德。替我照顾好他。”

巴尼感觉像被发狂的马踢中,险些喘不过气来。接连两场惊吓:贝拉垂死,自己有个儿子。短短一分钟,他的生活俨然天翻地覆。

只听贝拉说:“阿福,这是你父亲,我跟你说过的。”

阿福紧紧盯着巴尼,小小的面孔上满是怒气,再也按捺不住:“你为什么要来?她一直在等你——现在她要死了!”

贝拉安慰说:“阿福,别吵。”

“你走!”小男孩接着喊,“回英格兰去!我们不需要你!”

贝拉制止:“阿福!”

巴尼安慰说:“不要紧,贝拉,让他骂个痛快。”他望着小男孩,“阿福,我母亲不在了,我明白。”

阿福的愤恨转为悲伤。他大哭起来,扑倒在床边。

贝拉伸出皮包骨的手臂搂住儿子,小孩子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

巴尼抚摸着他的头发。发丝柔软,又打着卷儿。他在心里说,我儿子,我苦命的儿子。

三个人都默默无语,阿福渐渐止住了哭泣。他裹着拇指,抬头望着巴尼。

贝拉合上了眼睛。巴尼想,很好,她在歇息了。

安睡吧,我的挚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