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婚礼

“迪士尼乐园不错。”

“我告诉过你,不要主题乐园。”

“我知道你说过,但并不只是过山车和旋转茶杯。在佛罗里达还有电影工作室和科学馆,实际上非常有教育意义。”

“我不觉得一个三十五岁的前公司领导需要教育。”

“每个角落都有无障碍洗手间,工作人员极其友爱,不会有什么麻烦事。”

“接下去你是不是要说那儿还有专门提供给残疾人的过山车?”

“他们考虑到了每个人的需求。为什么你不去佛罗里达试试,克拉克小姐?要是你不喜欢迪士尼乐园,你可以去海洋世界,天气又这么晴朗。”

“在威尔跟虎鲸的对抗中,我认为我清楚谁会大吃苦头。”

他似乎没有在听我说话。“况且在处理残疾人方面,他们是一流的公司。知道吗?他们为快死的人设立了许愿基金会。”

“他不会死的。”威尔进门来时,我放下了旅游代理的电话。我毛手毛脚地把听筒放回支架上,“啪”的一声关上记事簿。

“你没事吧,克拉克?”

“没事。”我灿烂地笑着。

“那就行。有漂亮裙子吗?”

“什么?”

“星期六你有事吗?”

他期待地等着我的答复。我的大脑仍然陷在虎鲸跟旅游代理的对抗上。

“嗯……没事。帕特里克一整天都在外面训练。怎么了?”

似乎给我一个惊喜,让他很高兴,过了几秒,他说道:

“我们要去参加一个婚礼。”

我一直没搞懂为什么威尔改变了主意,要参加艾丽西娅和鲁珀特的婚礼。我怀疑他的决定中有很大成分是自然的逆反心理——没人希望他去,尤其是艾丽西娅和鲁珀特。也或许是他想要来一个彻底的结束,但我觉得在最近几个月中,她已经没有伤害他的能力了。

我们觉得我们两人可以搞定,不需要内森的帮忙。我打电话去确定威尔的轮椅可以进入大帐篷,艾丽西娅意识到我们没有拒绝邀请时,听起来有些紧张不安,让我觉得她那压印有凸饰的邀请函真的只是走走过场罢了。

“嗯……是这样……进入到大帐篷里有一个小台阶要登,不过我认为布置场地的人确实说过他们可以提供一个无障碍坡道……”她的嗓门越来越低。

“那太好了,谢谢你,”我说,“婚礼上见。”

我们在网上选了结婚礼物。威尔花120英镑买了一个银相框,又花60英镑买了一个他觉得“非常糟糕”的花瓶。对于一个他并不真正喜欢的人,他花这么多钱,让我很震惊。不过在特雷纳家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知道他们对钱有着不同的观念。他们想也不想就会开出四位数的支票,有一次威尔的银行对账单放在厨房餐桌上以便他查看时,我见过。里面包含足够买两个我们家房子的钱——那还只是他的活期存款账户。

我决定穿我的红裙子——部分原因是我知道威尔喜欢这件裙子(我估计今天他会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微小激励)——另外也因为我没有能在这种聚会上穿的其他裙子。想到要参加一个上层社会的婚礼,我很恐惧,威尔对此一点概念也没有,更不用说“帮忙”。每次我想到刺耳的尖叫,看向我们的评判的目光,我都想那天还是看帕特里克跑步好了。也许在乎这个是因为我太肤浅,但是我没办法不这样。想起那些客人看向我们的目光就已经让我的胃打结了。

我什么都没有对威尔说,我替他感到害怕。参加前女友的婚礼在情况最好的时候似乎都是自我虐待,而参加一个公众的聚会,一个满是他的老朋友和旧同事出席的聚会,看她嫁给自己以前的朋友,肯定会引发抑郁。我们出发的前一天,我一直暗示着这些,但是他毫不理会。

“要是我都不担心,克拉克,我觉得你更没必要担心。”他说。

我给特丽娜打电话告诉了她。

“检查他的轮椅,看有没有炭疽和弹药。”她就说了这个。

“这是第一次我带他离开家去一个有相当距离的地方,而这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也许他只是想提醒自己,有很多事情比死亡更糟糕。”

“真滑稽。”

她的心思只有一半放在电话上,她在准备为“未来潜在的商业领袖”开设的一个为期一周的寄宿课程,需要母亲和我照看托马斯。她说,这个课程超级棒,行业内的不少顶尖人物都会到场。她导师推荐了她,她将成为整个课程中唯一不需要付学费的人。她跟我讲话的时候,我猜得到,她还在电脑前忙活着,我能听到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

“对你来说真是不错。”我说。

“在牛津的一个学院。不是之前的工艺专科学院,是真正的‘梦幻尖塔’牛津。”

“真了不起。”

她停顿了一会儿。“他没有想自杀吧,是吗?”

“威尔?没什么不寻常的。”

“那太好了。”我听见“丁丁”发送邮件的声音。

“我得走了,特丽娜。”

“好的。玩得开心!对了,别穿那件红裙子,露太多乳沟了。”

婚礼那天早上阳光明媚,温暖惬意,我早就知道,像艾丽西娅这样的女孩总是能得偿所愿,有人或许给主管天气的神灵献过美言。

“你太刻薄了,克拉克。”我告诉威尔时,他说。

“是啊,名师出高徒嘛。”

内森早就到了,把威尔收拾利落,以便我们能在九点之前出发。开车需要两个小时,我已经定好休息站,仔细排好路线,确保我们拥有最好的设施。我在浴室整理,长袜盖住新刮过的腿,抹上化妆品,又把它擦掉,怕那些上流社会的客人认为我像个应召女郎。我不敢在脖子上围围巾,但是我带了个披肩,要是我觉得过分暴露的话可以用得上。

“不错嘛。”内森往后退了一步,威尔在那里,身着深色西服和矢车菊蓝的衬衣,系着领结。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有一点点黑。这件衬衣衬托得他的眼睛尤其有神采,它们看起来仿佛突然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芒。

“不错。”我说——古怪的是,我都不想称赞他实际上看起来有多么英俊。“无论如何,她肯定会为嫁给那个粗声粗气的肥猪后悔。”

威尔朝天空看了一眼。“内森,所有东西都放进包里了吗?”

“是的。都搞定了,可以走了。”他转身面向威尔,“现在不时兴吻伴娘了。”

“好像他想吻一样,”我说,“她们的衣领会是馅饼皮做的,闻起来像马。”

威尔的父母走出来送他,我怀疑他们刚刚吵过架,不然特雷纳夫人不会站得离她丈夫远远的,好像他们真的在不同的郡。即便我把车倒过来让威尔进去,她的双臂也紧紧交叉着,一眼都没有看我。

“别让他喝得太醉了,露易莎。”她说,从威尔肩头擦去想象中的绒毛。

“为什么?”威尔说道,“我又不开车。”

“没错,威尔,”他父亲说,“参加婚礼时,我就常常喝一两杯烈酒。”

“即便是你自己的婚礼。”特雷纳夫人喃喃道,又提高了音量补充道,“你看起来非常帅气,亲爱的。”她跪下来,调整了一下威尔的裤边。“真的,非常帅气。”

“你也很漂亮。”我从驾驶席上出来,特雷纳先生赞许地看着我。“非常引人注目。来转个圈,露易莎。”

威尔把轮椅转过去。“她没有时间,爸爸。我们上路吧,克拉克。我猜摇着轮椅跟在新娘后面比较失礼吧。”

我欣慰地回到车里,威尔的轮椅稳妥地弄到了后面,他漂亮的夹克利落地放在了客座,不会被弄皱,然后我们出发了。

在我到达之前,我本来应该告诉你们艾丽西娅父母家是什么样子。事实上,它跟我想象中的非常接近,把车子慢下来时我笑个不停,威尔还在一旁问我原因。一栋宽敞的乔治王朝时期的住宅,浅色的紫藤瀑布遮盖了部分高高的窗户,车道是焦糖色的豆粒砂石路,对一个上校来说,这栋房子再理想不过了。我几乎能想象她在里面长大的情景,以及她梳着两根整齐的金色辫子,在草地上跨骑在她的第一头小肥马上的情景。

两个男人,穿着闪闪发亮的无袖制服,指引着车辆到房子和旁边的教堂之间的场地。我摇下车窗问:“教堂旁边有停车场吗?”

“女士,客人请走这边。”

“拜托,我们有一个轮椅,会陷进这儿的草地,”我说,“我们要刚好在教堂旁边。看,我要去那儿。”

他们看着彼此,小声说着什么。在他们说其他话之前,我往前开,把车停在了教堂旁边的隐蔽角落。从这儿开始,我告诉自己。关掉点火装置时,我在镜子里刚巧看到了威尔。

“放松点,克拉克。一切都会顺利的。”他说。

“我完完全全放松了。为什么你觉得我没有呢?”

“别人一眼就能把你看穿。况且你开车的时候,已经咬掉了四片指甲了。”

我停好车,从车里钻了出来,理了理披肩,然后点击了一下可以放低坡道的操纵器。“好了。”威尔的车轮落地时,我说。场地对面,人们正从巨大的德国车里出来,穿着紫红色礼服的女人们踏到草地上,跟她们的丈夫嘀咕着什么。她们全都双腿修长,身材苗条,皮肤如瓷。我拨弄了一下头发,想着自己是不是涂了太多口红。我怀疑自己像从番茄酱中挤出来的番茄。

“嗯……我们今天怎么玩?”

威尔跟随着我的视线。“说实话?”

“是的,我得知道。别说‘震慑行动’。你在计划可怕的事情吗?”

威尔的目光触碰到我的。蓝色的,深不可测。我心里七上八下。

“我们会表现得非常正常,克拉克。”

我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我想说话,但他打断了我。

“听着,我们只不过会做些好玩的事。”他说。

好玩?好像参加前女友的婚礼没有牙根管手术那么疼。但这是威尔的选择,威尔的重大日子。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打起精神。

“有件事除外。”我说,一边第十四次调整着我的披肩。

“什么?”

“不要学克里斯蒂·布朗,你要是学克里斯蒂·布朗那样搞怪,我会直接把车开回家,把你扔在这些尖头人中间。”

威尔转过身朝教堂移动轮椅,我听见他在喃喃地说:“扫兴的人。”

我们耐着性子参加完典礼,一切安然无事。艾丽西娅看上去美极了,跟我之前料想的一样。浅褐色的皮肤光彩亮丽,斜裁的米白色丝绸滑过她苗条的身体,就像未经允许不敢在那儿停歇。我盯着她飘下通道,思忖着长得又高腿又长,还是大多数人只在美化过的海报上见过的那种形象,该是什么感觉呢?我琢磨着要是一些专业人士做了她这个发型,化了她这个妆会怎样。不知道她是不是穿着紧身裤。当然没有,她应该穿着浅色的蕾丝——为那些并不需要真正塑身的紧身内衣的女人提供的内衣,价格比我的周薪还高。

牧师侃侃而谈时,穿着芭蕾舞鞋的小伴娘在教堂包厢里动来动去。我看了看四周其他客人,没有一个女人看上去不像是出现在时尚杂志中的人物。她们的鞋,以精准的色调搭配她们的服装,看起来像从来没有穿过。年轻些的女人脚蹬四或五英寸高的鞋跟优雅地站在一旁,有着精心护理过的趾甲。年纪大些的女人,穿着中跟鞋,套装笔挺,肩头系着鲜艳斑斓的丝巾,戴着似乎不下垂的帽子。

男人们看上去要无趣些,不过身上都有那种我有时能从威尔身上察觉到的气息——财富和权力,一种生活的一切都将如意的感觉。我遐想他们开设的公司、居住的世界。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过我这样的人,以及那些照看他们孩子的保姆和在餐馆给他们服务的人,或者为他们的生意伙伴跳着钢管舞的人,我想着,记起我在职业中心的谈话。

我参加的婚礼通常会将新郎与新娘的家庭分开,以免有人违背誓言。

威尔和我坐在教堂后面,威尔的轮椅就在我的座位右边。他抬头看了会儿艾利西娅走通道,除了直视前方以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四十八个唱诗班男童(我数过)用拉丁语唱着歌。企鹅装的鲁珀特浑身是汗,扬起一条眉毛,似乎他又高兴又有点犯傻。神父宣布他们结为夫妻时,没人鼓掌欢呼。鲁珀特看上去有些尴尬,朝新娘那边移动了一下,就像有人在叼苹果,微微偏离了他的嘴。不知道上流社会的人会不会觉得在圣坛出丑有点不堪。

然后一切结束了。威尔已经朝教堂出口出发了。我看着他的后脑,垂直而极有尊严,想问他来这儿是不是个错误。我想问他对她是否还有感情,我想告诉他他对那个愚蠢的褐色女人太好了,不论外表能代表什么……我不知道还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让事情更好一点。

“你还好吧?”我赶上前去,问道。

最主要的是,新郎本来应该是他。

他眨了眨眼。“很好。”他说。他轻轻呼了一口气,似乎一直都忍着,然后他抬头看我。“走吧。我们出去喝一杯。”

大帐篷搭建在一个封闭的花园里,熟铁门上缠绕着浅紫色的花环。酒吧在尽头处,已经挤满了人,因此我建议威尔在外面等候,我进去给他拿点喝的。我迂回穿过覆盖着亚麻布的桌子,桌上摆的餐具和玻璃器皿比我以往见过的都多。椅子有金边的靠背,像是在时装展会上见到的椅子。白色的灯悬挂在餐桌中央的小苍兰和百合顶上。空气中花香沁人,让我觉得快窒息了。

“飘仙酒?”当我到前台时,酒吧男招待问道。“嗯……”我四处看了看,发现那是供应的唯一一种酒。“噢,好的。请给我两杯。”

他对我笑了笑。显然,过一会儿有其他酒。不过杜瓦夫人希望每个人先喝点飘仙酒。他看我的眼神有点诡秘,加上那轻微的皱眉,暗示我他是怎么想的。

我盯着粉红的柠檬水,我父亲说越有钱的人就越小气,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一开始居然连真正的酒都不提供。“我猜必须这样。”我说着,从他手中拿过杯子。

我找到威尔时,有个男的正跟他说话。年轻,戴眼镜,半蹲着,一只手搭在威尔轮椅的扶手上。太阳现在高挂半空,我得眯起眼才能看清楚他们。我突然认识到了戴圆边帽的意义。

“见到你出来真的太好了,威尔。”他说,“办公室没有你,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不能说太多……但是很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他看起来像个年轻的会计师——那种只有穿上西服才会舒服的人。

“谢谢你这么说。”

“只是太出人意料了!就像从悬崖上跌落。前一天你还在那儿,指挥着一切,第二天我们就……”

注意到我站在那儿,他抬头看了一眼。“噢,”他说,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胸部上,“你好。”

“露易莎·克拉克,这位是弗雷迪·德文特。”

我把威尔的飘仙酒放进他的杯托,然后握了一下年轻男人的手。

他调整了视线。“噢,”他又说道,“你——”

“我是威尔的朋友。”我说。接着,不知为何,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威尔的肩头。

“生活还不算太糟嘛。”弗雷迪·德文特说。他笑了笑,听上去有点像咳嗽。他说话时脸有些发红。“不过……我得去和其他客人聊聊。你知道这些事情——显然,婚礼是一个很好的建立人脉的机会。见到你很高兴,威尔,真的。也很高兴见到你,克拉克小姐。”

“他看上去不错。”我们走开时,我说。我从威尔肩头拿开手,喝了一大口飘仙酒。它比看上去更可口,不过黄瓜的存在让我有些惊慌。

“是的,是的,他是个很好的小孩。”

“不太笨。”

“是的。”威尔的视线触碰到我的视线。“是的,克拉克,一点也不笨。”

似乎是被弗雷迪·德文特过来打招呼的景象所鼓舞,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好几个人到威尔身边来跟他问好。有几个站得离他有点距离,似乎这样就免除了握手的尴尬。另外几个提了提裤子,几乎蹲伏在他脚边。我站在威尔旁边,很少说话。有两个人靠近时,我发现他有些不自然。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大大咧咧,叼着一根雪茄,站在威尔面前时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勉强开口道,“真不错的婚礼,是吗?新娘真漂亮。”我猜想他不知道艾丽西娅的罗曼史。

另外一个,看上去像是威尔的业务对手,话说得更冠冕堂皇,但是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有关威尔情形的直截了当的提问,让威尔紧张。他们像兜着圈子的两条狗,在考虑是否龇牙。

“我旧公司的新总裁。”那个人终于挥了挥手离开后,威尔说,“我想他就是想确认一下我会不会再接管事业。”

阳光更为毒辣,花园满溢芳香,人们在斑驳的树下歇息。我带威尔进了大帐篷的门口,忧虑着他的体温。大帐篷内,巨大的电扇在我们的头顶懒散地转动。远处,一栋避暑别墅遮蔽处下,弦乐四重奏乐队弹着乐曲。像是电影中的场景。

艾丽西娅,在花园四处飘荡——飘逸的精灵,用飞吻问候着他人,大叫大嚷——没有到我们这边来。

威尔干了两杯飘仙酒,我隐隐有些高兴。

午餐下午四点开始供应。我觉得就午餐来说,这是个非常奇怪的时间,不过正如威尔指出的,这是一场婚礼。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变得毫无意义。人们在过道里没完没了地喝着饮料,漫无边际地聊天。我不知道是由于太热,或是整个的氛围,等我们在餐桌边坐定时,我感觉快醉了。发现我自己对左边的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喋喋不休时,我真觉得有这个可能。

“飘仙酒里含有酒精吗?”我问威尔,在我洒了点盐瓶里的盐到我腿上后。

“和一杯酒的含量差不多吧,每一杯里都有。”

我惊骇地盯住他。两个他。“你在开玩笑吧!里面有水果,我觉得那就意味着没有酒精。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开车送你回家?”

“你算什么护理啊,”他说,扬起了一条眉毛,“不那样告诉我妈妈的话,我能有什么好处?”

这一整天威尔的反应让我目瞪口呆,我原以为会出现不苟言笑的威尔,冷嘲热讽的威尔。至少,会是沉默寡言的威尔。但是他对每个人都很友好。汤上来时也没有困扰到他。他只是客气地问有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面包换他的汤,桌子那头的两个女孩——声称自己“对小麦过敏”——几乎把她们的面包卷向他扔过来。

我越是担心自己怎样能清醒些,威尔就变得越发活泼和轻松。坐在他右边的那位老妇人是位前议员,发起过为残疾人争取权益的活动。我觉得她是少数几个能轻松跟威尔谈话的人。一度,我看到她喂给他一片肉卷。她短暂起身离开餐桌时,他小声对我说:“她以前爬过乞力马扎罗山。”“我喜欢她这样的老鸟,”他说,“我可以想象她骑着骡子,带着一包三明治的情形,做事坚韧不拔。”

我跟我左边的那个男人就没这么幸运,他花了四分钟——迅速地拷问了我是谁,住在哪儿,在那儿我认识谁——发现我说的话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后,他把脸转向他左边的那个女人,让我一个人默默地消灭剩下的午餐。我一度觉得别扭,我感觉威尔的胳膊从轮椅上滑落到我旁边,他的手落到我胳膊上。我抬起头,他向我使着眼色。我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很感激他能注意到我的情绪。然后他把轮椅往后退了几英寸,让我也加入到与玛丽·罗林森的谈话中来。

“威尔告诉我现在你照料他。”她说。她有一双敏锐的蓝眼睛,看得出平时不怎么做日常皮肤护理。

“我在尝试。”我说着,瞥了他一眼。

“你一直在这个行业工作吗?”

“不是。我以前……在茶馆工作。”我不确定在婚礼上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是否合适,但是玛丽·罗林森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向来觉得那会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工作,如果你喜欢跟人打交道,并且好管闲事,像我这样。”她笑着说。

威尔把他的胳膊移回轮椅上。“我一直在鼓励露易莎尝试做点其他事情,开阔一些眼界。”

“你有什么主意吗?”她问我。

“她不知道,”威尔说道,“露易莎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但是我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可能性。”

玛丽·罗林森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别用那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对她,她完全有能力自己回答。”

我眨了眨眼。

“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明白这一点。”她补充道。

威尔看上去想说点什么,但是闭上了嘴。他盯着桌子,轻轻摇了摇头,不过他一直在笑。

“啊,露易莎,我感觉你现在的工作要花费很多心神。我觉得这个年轻人不会是好对付的客户。”

“一点儿不错。”

“但是威尔擅于发现可能性。这是我的名片。我现在是一家鼓励再教育的慈善机构的董事会成员,或许未来你会考虑做点不同的事情。”

“跟威尔一起工作,我很开心,谢谢您。”

不管怎样我接受了她递过来的名片,这个女人对我的人生要做的事情有那么一点兴趣,让我惊讶。不过即使我接受了,我也觉得像是个骗子。我不可能放弃工作,即使我知道要学什么。我不确信我是那种适合再教育的人。除此之外,最优先考虑的事是让威尔活下去。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暂时没有聆听旁边两人的谈话。

“……很高兴你熬过了最困难的阶段,可以这么说。我知道围绕着新的期许如此剧烈地重新调整自己的人生,会让人受不了。”

我盯着剩下来的清蒸鲑鱼,我从没听到有人那么对威尔说。

他皱着眉,然后转过头面对她。“我不确定我已经熬过了最困难的阶段。”他平静地说。

她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向我。

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不是出卖了我。

“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威尔,”她说,把手短暂地放在他的胳膊上,“这是你们这一代人觉得很难适应的事情。成长的路上,你们一直期待一切事情都能马上称心如意。你们都想过上自己选择的生活,特别是像你这样的一位年轻的成功男士。但是这需要时间。”

“罗林森夫人——玛丽——我并不指望复原。”他说。

“我并不是指身体上,”她说,“我是说学习拥抱新的生活。”

就在那时,我正等待着听威尔接下来的答复,有人拿汤匙在玻璃杯上重重敲击了一下,整个房间安静了下来,进入感言时间。

我几乎没听清他们说的话。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身着企鹅装的傲慢男人接着另一个,提及我不知道的人和地方,激起礼貌的笑声。我坐着,一直咀嚼桌上银篮里的黑巧克力软糖,接连喝了三杯咖啡,我不仅觉得醉了,还觉得惊惶不安。威尔正相反,他非常平静。他目睹客人们为他的前女友鼓掌喝彩,听着鲁珀特啰唆地讲述她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女人。没人感谢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想绕过他,或是因为他在场会有点尴尬。间或玛丽·罗林森探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微微点点头,似乎是表示同意。

演讲终于结束时,一群人出现了,开始清理房间中心,作为舞池。威尔俯身向我,“玛丽提醒我说这条路前面有家很棒的旅馆,给他们打电话看我们能不能在那待一晚。”

“什么?”

玛丽递给我一张餐巾,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没事的,克拉克。”他小声说,这样她听不到。“我来付费。给他们打电话,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你喝得有多醉了。从我的包里拿出我的信用卡,他们可能要记下卡号。”

我拿出了信用卡,伸手去找手机,然后走到花园的偏僻角落。他们还有两间空房,他们说——一楼的一间单人房和一间双人房。是的,有残疾人通道。“好极了。”我说,他们告诉我价格时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声“好”。我告诉了他们威尔的信用卡账号,读着这些数字时我感觉有点想吐。

“好了?”我又出现时,他问道。

“订好了,只是……”我告诉他两间房间的花费。

“很好,”他说,“给你那个家伙打电话告诉他你今晚不回家,然后再喝杯酒。事实上,喝六杯。让艾丽西娅父亲的账单遭受打击会让我高兴得没边。”

因此我喝了。

那晚发生了一些事。灯光黯淡下去,我们那个小桌也不那么显眼了,晚风消散了铺天盖地的花香,音乐、美酒和舞蹈意味着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我们真的痛快玩起来。威尔呈现出我见过的最为放松的样子,夹在我和玛丽之间,他跟她说话,对她笑,他看起来很开心,排斥着那些以轻蔑的眼光或是同情的眼光看向他的人。他让我拿掉披肩,坐直。我脱掉他的外套,解开他的领结。看别人跳舞时,我们都尽量不咯咯笑出声来。我不能告诉你看了上流社会的人跳舞的样子让我感觉有多好,男人们看起来像是触电了,女人们手指着星星,即便是在旋转,看起来也非常地不自然。

玛丽·罗林森嘟哝了好几遍“我的天哪”。她看了我一眼,每喝一杯酒,她的话就更为露骨。“你不想下舞池显显身手,露易莎?”

“天哪,不想。”

“你好理智。我在该死的青年农场主迪斯科俱乐部看到过很棒的舞蹈。”

九点钟时,我收到了内森的一条短信。

一切顺利吗?

我回复:

是的,很好。信不信由你,威尔很开心。

他确实很开心,玛丽说了什么让他放声大笑。我内心有种东西变得奇怪而紧张,这告诉我是可以奏效的。如果身边是合拍的人,如果让他成为威尔,而不是在轮椅里的那个男人,那些症状的主人、同情的对象,他完全可以快乐。

10点时,慢舞开始。鲁珀特带着艾丽西娅绕着舞池旋转,旁观的人礼貌地鼓着掌。她的头发下垂,搂着他的脖子,似乎她需要支撑。鲁珀特的胳膊环住她的腰。虽然她既美丽又富有,但我还是有些为她感到遗憾。我觉得她或许直到很久后才会意识到她失去了什么。

歌曲进行到一半时,其他情侣加入了他们,他们有点被挡住了,玛丽谈论着护理的津贴,让我分了心。等到猛然抬起头时,发现她就在那儿,站在我们两人前面,穿着白色丝绸裙的超级名模。我的心堵在了嗓子眼。

艾丽西娅朝玛丽点头致意,腰往下低了低,让威尔在音乐声中也能听到她讲话。她的表情有点紧张,好像她不得不为过来事先做好准备。

“谢谢你来,威尔。真的。”她斜眼看了我一下,什么也没说。

“我的荣幸,”威尔平静地说,“你看上去很漂亮,艾丽西娅。真是美好的一天!”

她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惊奇,然后又有一丝伤感。“真的?你真这么想。我还以为……我有很多话想说——”

“真的,”威尔说道,“没必要了。你还记得露易莎吧?”

“我记得。”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可以看见鲁珀特在后面徘徊,警惕地看着我们。她朝后看了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来招了招。“无论如何,谢谢你,威尔。你是个超级明星,谢谢你送给我……”

“镜子。”

“当然。我非常喜欢那面镜子。”她站起身,走回到她丈夫身旁。鲁珀特挽住她的胳膊,转过身去。

我们看着他们穿过舞池。

“你没有给她买镜子。”

“我知道。”

他们仍在谈话。鲁珀特的目光又看向我们,似乎他不敢相信威尔会这么友善。说真的,我也不相信。

“这会……让你困扰吗?”我问他。

他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不会。”他笑着对我说。因为喝过酒,他笑时有点撇着嘴,他的眼神既悲伤又像在沉思着什么。

在下一首曲子开始之前,舞池暂时没人。我听见自己说道:“你说什么,威尔?去跳个舞吗?”

“什么?”

“来吧。让我们给这些浑蛋一些谈资。”

“噢,好极了。”玛丽举起杯,说道,“太妙啦!”

“走吧,现在音乐还很缓慢。我觉得你不能原地跳这个。”

我没有给他选择。我小心地坐在威尔腿上,手环住他的脖子,让自己就位。他直视了我一分钟,似乎在想是否可以拒绝我。然后,令人惊奇的是,威尔转动轮椅,我们到了舞池中,在球形水晶灯闪耀的灯光下,一小圈一小圈地转动。

我感到一种深刻的不安,又有些激动。我坐着的这个角度让我的裙子被抬到了大腿中间。

“别管它。”威尔在我耳边轻声说。

“这……”

“拜托,克拉克。别让我不高兴。”

我闭上双眼,抱住他的脖子,脸贴住他的面颊,呼吸着他须后水的柑橘香味。我可以感觉到他轻声哼唱着音乐。

“他们都被吓住了吧?”他说。我睁开一只眼睛,朝黯淡的光线那边瞅了一眼。

有几个人微笑着表示鼓励,但大多数人似乎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玛丽举起酒杯向我祝贺。我看见艾丽西娅盯着我们,她的脸色都变了。她发现我在看她时,转过脸对鲁珀特说着话。他摇了摇头,似乎我们在做什么丢脸的事。

一丝顽皮的笑容掠过我的脸。“噢,是的。”我说。

“哈。再近一点。你闻起来棒极了。”

“你也是。不过要是你一直向左转圈,我可能会吐。”

威尔改变了方向。我的胳膊绕住他的脖子,往后退了一点看着他,我不再感到难为情。他低头看着我的胸部。平心而论,就我所处的位置来说,他没法看向其他地方。他把目光从我的乳沟处移开,扬起眉毛。“知道吗?要是我不是坐在轮椅里,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的胸膛离我这么近。”他小声说。

我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要是你不是坐在轮椅里,你决不会看我的胸?”

“什么?我当然会。”

“不。你会忙着看那些高个子的金发女郎,她们有着无比修长的腿和蓬松隆起的长发,在四十步以外她们就能闻到支票账户的气息。无论如何,我不会在这儿。我应该是在那儿分发饮料,淹没在人群中的人之一。”

他眨了眨眼。

“怎么了?我很好,不是吗?”

威尔看了看酒吧,又看向我。“是的。不过我得辩解一下,克拉克,我是一个饭桶。”

我放声大笑,更多人朝我们看过来。

我尽力平静下来。“对不起,”我咕哝道,“我感觉我有点歇斯底里。”

“你知道吗?”

我可以整个晚上看着他的脸。他眼角眨动的方式,他的脖子碰触到我肩头的地方。“什么?”

“克拉克,有时候,你就是让我早上想起床的唯一动力。”

“那么让我们去个地方。”我还没有意识到想说什么之前,话就脱口而出了。

“什么?”

“让我们去个地方,好好玩一个星期。你和我,没有这些……”

他等待着。“饭桶?”

“……饭桶。答应我吧,威尔。拜托。”

他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在告诉他什么,我不知道那些话从哪来的。我只知道要是有星星、有小苍兰、有笑声、有玛丽的今晚不能让他答应,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拜托了。”

他回答我之前的这几秒似乎有一辈子那么长。

“好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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