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搬家

做护理最糟糕的事情并不如你所想的,不是挪动身体和清洁,不是用药和擦洗,不是稀薄但总感觉得到的消毒剂味道,也不是大多数人所认为的一个人成为护理,是因为太笨,做不了别的事情。最糟糕的事情是,当你整天都与某人亲密接触时,你没法不被他们或你自己的心情所影响。

自从我告诉威尔我的计划后,他一整个早上对我都很冷淡。外人或许注意不到,但他很少讲笑话,随意的谈话也少了。他也没有问今天的报纸说了些什么。

“那是……你想做的事情?”他的眼睛眨动着,但他的脸上没有泄露任何感情。

我耸了耸肩,然后使劲点了点头。我感觉我的回应有些孩子似的不明朗。“主要是时间到了,真的,”我说,“我二十七岁了。”

他端详起我的脸。他的下巴收紧了。

我突然感到难以忍受的疲倦,我感觉有很奇怪的冲动想要说对不起,但我不知道为啥。

他点了点头,笑了起来。“真高兴你都整理好了。”他说,转动轮椅进了厨房。

我真的有点生他的气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人评判过,似乎我决定跟男朋友住在一起,让我变得对他不再那么有趣,好像我不再是他得意的实验对象。当然,我不能跟他说这些,但我也像他对我一样对他冷淡。

老实说,这样让人疲惫不堪。

下午,有人敲后门。我赶紧跑过走廊,刚刚在洗衣服,手还是湿的。我打开门,一个穿深色西服的人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个公文包。

“噢,不。我们是佛教徒。”我态度坚决地说,要关上门,那个男人开始抗议。

两周前,耶和华见证会的两个教徒在后门堵了威尔快十五分钟,威尔挣扎着在门口接合垫上把轮椅倒退回来。我关上门时,他们打开信箱,叫道“他比任何人”都应该了解来生有些什么可以期待。

“嗯……我来这儿见特雷纳先生。”那个男人说。我小心地打开了门。我在格兰塔屋的时间里,没人通过后门来见过威尔。

“让他进来,”威尔出现在我身后,说道,“我请他来的。”见我仍然站在那儿,他补充道,“没关系的,克拉克……他是我的朋友。”

那个男人跨过门槛,跟我握手。“迈克尔·劳勒。”他说。

他本来想说点别的,不过威尔把轮椅移到了我们之间,有效地阻断了我们进一步的交谈。

“我们去起居室谈,你能帮我们煮点咖啡吗?然后让我们两人好好谈一会儿。”

“嗯……没问题。”

劳勒先生有点尴尬地冲我微笑,跟随威尔去了起居室。几分钟后,我端着咖啡进去时,他们正在谈论板球。有关腿和击球跑动得分的话题一直持续,我没有理由待在那里。

我擦了擦裙子上看不见的灰尘,挺了挺身,说:“好了,我出去了。”

“谢谢,露易莎。”

“你确定不要别的东西了吗?饼干?”

“谢谢了,露易莎。”

威尔从没叫过我露易莎,他也从没把我赶出去过。

劳勒先生待了近一个小时。我干家务活儿,然后在厨房里徘徊,想着我是不是该去偷听。我不敢。我坐下来,吃了两块波旁奶油夹心饼干,舔了舔指甲,听着他们谈话时低低的嗯嗯声,第十五次琢磨为什么威尔不让这个人走前门。

他看起来不像个医生,也不像个会诊医师。他可能是位财政顾问,但是不知怎的,跟他的气场不合。他看来一点也不像是个理疗师、职业治疗师或是营养学家——或是地方当局雇用来判定威尔不断变化的需求的人。这些人一英里之外就能看出来,他们总是看上去极其疲惫,但是精神抖擞,相当乐观。他们穿着色彩柔和的毛织品,舒适的便鞋,开着浅灰色的旅行车,里面满是文件夹和工具箱。劳勒先生开着一辆海军蓝的宝马车,锃亮的5系不像是地方当局的那种车。

终于,劳勒先生出现了。他合上公文包,外套搭在胳膊上,看起来不再尴尬了。

几秒内我就到了门厅。

“啊。能麻烦告诉我一下洗手间在哪儿吗?”

我告诉了他。我沉默地站在那儿,烦躁不安,直到他又出现。

“好的。现在结束了。”

“谢谢你,迈克尔。”威尔没有看我。“我会等你的消息。”

“这周晚些时候我会联系你。”劳勒先生说。

“邮件会比信件更好些——至少,目前是这样。”

“好的,当然。”

我打开后门,送他出去。威尔又回到了起居室。我跟随劳勒先生到了庭院,轻声说:“您要赶远路吗?”

他的衣服剪裁得体,它们承载着城市的锋芒,每一线都是一大笔钱。

“伦敦,真遗憾。希望现在这个点交通不是太糟糕。”

我在他身后迈着步。太阳高挂在天空,我得眯眼看他。“那么……嗯……您住在伦敦哪里呢?”

“摄政街。”

“摄政街?挺好。”

“是的,不是一个坏地方。好了,谢谢你的咖啡,啊……”

“克拉克。露易莎·克拉克。”

他停下来,看了我一会儿。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我不适当的举动是想搞清他的真面目。

“啊,克拉克小姐,”他说,很快挂上了职业性的微笑,“无论如何,谢谢你。”

他小心地把公文包放在后座上,上车走了。

那晚,我在回帕特里克家的路上在图书馆逗留了一会儿。我可以用帕特里克的电脑,但我仍然觉得我要先跟他打招呼,用图书馆的电脑更方便些。我在电脑前坐下,在搜索引擎上打出了“迈克尔·劳勒”和“摄政街,伦敦”。知识就是力量,威尔。我默默地对他说。

有3290条结果,最前面的三条显示“迈克尔·劳勒,律师,遗嘱、遗嘱验证及委任书专家”,这个人就在那条街上。我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又打了一遍他的名字,这次通过图像搜索引擎寻找,我看见了他,在同样的圆桌会议上,身着深色西服——迈克尔·劳勒,遗嘱及遗嘱验证专家,和威尔待过一小时的那个男人。

那晚我搬进了帕特里克家,就在我下班后、他又没有去运动场的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除了床和新百叶窗,我什么都带上了。他开着车来,我们把我的东西放进袋子里。跑了两趟就搬完了——只剩下把我在学校的课本放进他的阁楼了。

母亲哭了,她觉得是她把我逼走的。

“老天在上,亲爱的。她该往前走了,她二十七岁了。”父亲告诉她。

“她还是我的孩子。”她说,把两盒水果蛋糕和一袋清洁用品塞到我手里。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一点都不喜欢水果蛋糕。

把我的东西放进帕特里克的公寓,非常地简单。反正他几乎没什么东西,我在储藏室住了那么多年,也几乎没什么东西。我们唯一起争执的东西是我收藏的CD,显然只有我在CD封套后面贴上标签,按字母顺序排列后才能跟他的放在一起。

“别拘束,就当在家一样。”他一直这么说,好像我是个客人。我们都比较紧张,彼此有些别扭,就像第一次约会。我打开包裹,整理衣物,他给我递来一杯茶,说道:“我想你可以用这个杯子喝茶。”他给我看了厨房里每样物品摆放的位置,说了好几次,“当然,你的东西想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我不介意。”

他清理出了两个抽屉和备用房里的衣柜,另外两个抽屉里装满了他的健身服,竟然有这么多款莱卡羊毛衣。我五颜六色的衣服挂进衣柜后,衣柜里还有几英寸的空间,金属衣架凄惨地碰撞个不停。

“我要买很多的东西把衣柜填满。”我看着衣柜,说道。

他紧张地笑了起来。“那是什么?”

他看着我的日历,钉在了备用房间的墙上,绿色的笔迹标着想法,黑色的笔迹标着真正计划的事情。有些活动比较有效果时(音乐,品酒),我会在旁边画上一个笑脸。要是失败了(赛马,美术馆),旁边就是空白的。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很少有标记——威尔厌倦了附近的地方,我又没能说服他去更远的地方。我看了一眼帕特里克,他正盯着8月12日,下面画着黑色的惊叹号。

“嗯……只是提醒我的工作。”

“你觉得他们不会续签合同吗?”

“我不知道,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从夹子上取下笔,看了看下个月,在第28周的地方涂写着:“开始找工作的时间。”

“这样会发生的事情都囊括了。”他说。他亲吻了我,然后离开了。

我小心地把乳霜放进浴室,把剃刀、润肤霜和月经棉条妥善地塞进他的镜门橱柜。我把书排成整齐的一排,放在窗下的地板上,包括威尔从亚马逊为我订购的几本新书。帕特里克承诺说有时间他会做几个架子。

然后,他出去跑步了。我坐了下来,透过工业园区看向城堡,默默地低声练习说“家”这个词。

保守秘密我相当不在行,特丽娜说我一想到撒谎就会摸鼻子,这是直截了当地暴露真相。父母仍然取笑着我在跷课后自己写的假条:“亲爱的特罗布里奇小姐,”他们读道,“请原谅露易莎·克拉克今天没有去上课,因为我来了例假,身体不舒服。”父亲竭力绷着脸,尽管他应该剥掉我一层皮。

让我的家人不知道威尔的计划就是这样一件事情——我可以很好地对我父母保守秘密(毕竟这是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就会学会的事情)——不过自己克服这种焦虑又完全是另一件事了。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一直在思考威尔要做的事情,以及我能做什么来阻止他,就算帕特里克跟我聊天,和我在小厨房做饭时(我确实了解到了有关他的一些新的事情——比如,他真的知道一百种火鸡胸脯的不同做法),我的脑子也在急速翻腾。晚上我们做爱——现阶段似乎是一种义务,充分利用我们的自由。由于我一直跟威尔保持着那么近的距离,帕特里克像是觉得我亏欠他。不过一旦他睡着,我又迷失在我的思绪中。

只有七个星期多了。

威尔在制订他的计划,即使我没有。

接着的一周,要是威尔注意到我在想心事,他什么都不会说。表面上我们走着日常生活的程序——我驾车带他去不远的乡村,给他做饭,照料着他。他不再开跑步男的玩笑了。

我提起他最近推荐给我的书:我们看完了《英国病人》(我喜欢这本小说)和一本瑞典恐怖小说(我不喜欢这本)。我们互相关心,有些过于客气。我想念他的冒犯、他的坏脾气——它们的缺席加重了隐隐浮现在我心头的沉重感。

内森看着我们俩,像是在观察新的物种。

“你们俩吵架了?”有天我在厨房整理杂物,他问我。

“你最好问他。”我说。

“他就是那么说的。”

他斜眼看着我,然后去浴室,打开了威尔的医用橱柜。

迈克尔·劳勒来访三天后,我才给特雷纳夫人打了电话。我问她我们能否在她家以外的地方见面,最后我们决定在城堡开设的一家小茶馆见面。讽刺的是,同样的茶馆让我丢了饭碗。

比“黄油面包”店要漂亮——全是抹灰橡木的漂白木桌椅,供应家常蔬菜汤和精美蛋糕。你买不到一杯普通的咖啡,只有拿铁、卡布其诺和玛奇朵。没有学徒,或是从理发店来的女孩。我慢慢地喝着茶,想起了“蒲公英女士”,不知道一早上坐在这儿看报纸,她会不会感到舒适。

“露易莎,对不起我来晚了。”卡米拉·特雷纳风风火火地进来了,手提包夹在胳膊下,穿着灰色的丝绸衬衣和海军蓝牛仔裤。

我忍住起身的冲动。没有一次跟她说话时,我不感觉是在进行面试。

“我在法院耽搁了一会儿。”

“不好意思,把您从工作中叫出来。只是……哎,我觉得这件事没法再等。”

她举起一只手,对服务生说了些什么,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她的注视似乎穿透了我。

“威尔请一位律师来过家里,”我说,“我发现他是遗嘱及遗嘱验证方面的专家。”我想不出更平和的方式来开始这场谈话。

她看起来像是我扇了她一耳光。我迟钝地意识到,她或许原本是想来听好消息的。

“律师?你确定?”

“我在网上查过了,他住在伦敦摄政街。”我补充道,“他的名字是迈克尔·劳勒。”

她艰难地眨了眨眼,尽力理解我说的话。“威尔告诉你的吗?”

“不是的。我觉得他不想让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名字,自己去查的。”

她的咖啡来了。服务生把咖啡放在了她前面,但是特雷纳夫人似乎没有注意到。

“您还要点别的吗?”女孩说。

“不用,谢谢了。”

“今天胡萝卜蛋糕特价,我们自己做的,上面有可爱的奶油乳酪——”

“不用。”特雷纳夫人高声说道,“谢谢。”

女孩在那儿站了很久,让我们知道她被冒犯了,然后昂首阔步地走开了,她的记事簿在手上惹人注目地晃来晃去。

“对不起。”我说,“您之前告诉过我,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要让您知道。我晚上一直睡不着觉,一直想是否要告诉您。”

她的脸看上去似乎没了颜色。

我了解她的感受。

“他自己怎么样了?你……你有没有想出别的主意?外出?”

“他不热心。”我说起巴黎的事情,以及我编好的计划单。

在我说话的期间,我能看出她在思考和评估着什么。

“任何地方,”最后她说道,“我提供经费,任何你想去的旅途。我会支付你的费用,支付内森的费用。就看——你能不能让他同意。”

我点了点头。

“要是你能想出什么方法……帮我们再争取一点时间,我会付给你超过六个月的工资,显然。”

“那……那真的不是问题。”

我们默默地喝完咖啡,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完美的发型里有缕缕银丝,眼睛和我一样有黑眼圈。告诉她,把我加剧的焦虑传递给她后,我并没有觉得好受些——但是我有选择吗?每过去一天,利害关系就越来越大。钟敲着两点,似乎让她从停滞状态中苏醒。

“我得回去上班了。想出来任何主意,都请告诉我,露易莎。在远离配楼的地方我们多谈谈话,会很有好处。”

我站起身。“对了,”我说,“我换了新号码。我刚搬了家。”她从手提包里拿出笔。我补充道:“我搬到了帕特里克……我男朋友家。”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消息会让她如此吃惊。她吓了一跳,把笔递给我。

“我不知道你有男朋友。”

“我觉得没必要告诉您。”

她站起来,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有天威尔提到说你……他觉得你会搬进配楼,在周末的时候。”

我写下了帕特里克家的电话号码。

“说实话,我觉得对每个人来说,我搬到帕特里克那儿去都更方便些。”我把纸条递给她。“不过我现在住得不远,就在工业园,这不会影响到我的上班时间,我还是会很准时的。”

我们站在那儿,特雷纳太太似乎有点焦躁,她拉了拉头发,手又去摸脖子上的金链。最后——似乎控制不住自己——她脱口而出:“等一等会伤害到你吗?就几个星期。”

“我不太明白。”

“威尔……我觉得威尔很喜欢你。”她咬了咬唇,“我没看出……我没看出这样会有帮助。”

“等一等。您是说我不应该搬去和我男朋友住?”

“我只是说这个时机不合适。威尔现在很敏感,我们都在做着一切来让他乐观起来……但是你——”

“我怎么了?”我看见那个服务生看着我们,手上还拿着记事簿。“我怎么了?胆敢在工作之外还有生活?”

她放低了声音。“我在做一切能做的,露易莎,来阻止这件……事情。你知道我们面临的任务。我只是说我希望——鉴于他非常喜欢你——你能在你当着他的面抓取自己的幸福之前,稍微等一段时间。”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我感觉脸发红,深吸了一口气才讲话。

“你怎么敢说我在伤害威尔的感情,我做了一切,”我嘶声说道,“我做了一切能想到的事情。我一直在想办法,我带他出门,跟他讲话,读书给他听,照顾他。”我最后的话语从胸腔中爆发了出来,“我给他清洗身体,我给他换该死的导尿管,我让他笑。我做的远多过你们那个该死的家庭所做的。”

特雷纳夫人静静地站着,她挺直身子,把手提包塞进胳膊下面。“我觉得这场谈话到此为止吧,克拉克小姐。”

“是的,是的。特雷纳夫人,我也这么觉得。”

她转过身,快速走出了茶馆。

门“砰”地关上时,我意识到我在颤抖。

和特雷纳夫人的这场谈话让我接下来的几天极度烦躁,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的话,尤其是她说的当着他的面抓取自己的幸福,我原以为威尔不会为我做的事情所影响。当他似乎反对我跟帕特里克住在一起时,我觉得那是因为他不喜欢帕特里克,而不是因为他对我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我没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在家里,这种焦躁也没能减弱,像流经我体内的一股细细的水流,影响了我做的一切事情。我问帕特里克:“如果我家里有足够的房间,我们还会住在一起吗?”

他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我,俯身把我拉向他,亲吻我的头顶。然后他低头瞥了我一眼,“你非得穿睡衣吗?我讨厌你穿睡衣。”

“它们穿起来舒服。”

“它们看起来像是我妈妈会穿的衣服。”

“我不能为了让你高兴就每天晚上穿紧身胸衣和吊带,况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也许,是的。”

“但我们不会谈到这上面来,是吧?”

“露,大部分人住到一起,是因为这样做合情合理。你可以爱着某人,同时享受到财政和其他方面实际的好处。”

“我只是……不想你认为是我让这件事发生的,我不想觉得是我让这件事发生。”

他叹了一口气,翻滚到一旁:“为什么女人们总要翻来覆去地说一个事情,直到它成为一个问题?我爱你,你爱我,我们在一起快七年了,并且你父母家没有房间了,就这么简单。”

但我没觉得简单。

我感觉我现在过着我没有权利期待的一种生活。

周五下了一整天雨——温热、沉重的瓢泼大雨,仿佛我们处在热带地区,雨水汩汩流过阴沟,打弯花木的枝干,让花木做出祈祷的姿态。威尔盯着窗外,像一只不愿遛弯儿的狗。内森来了又走,头上顶着一只塑料袋。威尔看了一部有关企鹅的纪录片,之后,他登录了自己的电脑。我忙东忙西,因此我们不需要跟彼此说话。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这种不畅快,一直与他待在同一个房间会更糟糕。

我终于开始了解到清洁工作带来的慰藉。我拖地,擦窗户,更换羽绒被套。我一刻不停地运转着,没有灰尘能逃过我的眼睛,没有茶水能扰乱我法医般的注意力。我正拿用醋浸泡过的厨房纸巾清除浴室管道上的水垢(我母亲的心得)时,听到身后威尔轮椅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我蹲在浴室里,没有回头。“我在清除管子上的水垢。”

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再说一遍。”过了一会儿,他说。

“什么?”

“再说一遍。”

我站起身来。“为什么,你听不清楚吗?我在清除管子上的水垢。”

“不,我只是想听听你说话。没必要清除管子上的水垢,克拉克。我妈妈不会注意到,我也不在乎,弄这个会让浴室像炸鱼薯条店一样臭。另外,我想出去。”

我把一缕头发从脸旁抹开。没错,空气中确实飘荡着黑线鳕的浓重味道。

“走吧,雨停了。我刚刚跟我爸爸聊了一下,他说五点后,等游客们离开了,可以给我们城堡的钥匙。”

我并不觉得我们俩在四周边散步边客气地谈话有什么可高兴的,但是想到可以离开配楼,还是很吸引人。

“好的,给我五分钟,我要把手上的醋味弄掉。”

像我那样长大和像威尔那样长大的区别在于,威尔有些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我觉得,如果你像他那般长大,有有钱的父母,住好房子,理所当然地进好学校和在合宜的餐馆吃饭,你也会有这种优越感,美好的事情会一一就位,你也会自然地觉得高人一等。

威尔说,整个童年时期,他老是逃到城堡空旷的院落。他父亲允许他在城堡漫步,相信他不会碰任何东西。下午五点半以后,最后一拨游客已经离开,园丁开始修剪整理,清洁工人清空着垃圾箱,扫走空饮料盒和用作纪念的太妃软糖,那里就成了他的私人游乐场。他告诉我这些时,我思忖着要是特丽娜和我能自由自在地在城堡玩,我们肯定会得意忘形,四处转得头晕眼花。

“我就是在吊桥前面第一次亲吻女孩。”他说,在砂砾路上慢了下来,看向它。

“你告诉她这是你的地盘了吗?”

“没有。也许我应该告诉她。为了在便利店工作的一个男孩,她一周后把我甩了。”

我转过身,震惊地看着他。“不是特里·罗兰兹吧?向后梳着光滑的深色头发,手肘上有文身的那个男人?”

他扬了一下眉毛。“正是他。”

“他仍然在那儿工作,知道吗?在便利店。要是这让你好受一些的话。”

“我不确定他会羡慕我,得到这个下场。”威尔说。他不再说话。

这样观看城堡有点奇怪,四周寂静无声,除了远处那个怪异的园丁外,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再盯着游客,为他们的口音和陌生的生活分心,我发现自己也许是第一次观察着城堡,感受到它的历史气息。燧石城墙在那儿挺立了八百多年。人们在那儿出生又死去,心灵完整又破碎。现在,在寂静中,你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在小径上的脚步声。

“好吧,忏悔时间到,”我说,“你有没有在这儿转悠时,偷偷假装自己是勇士王子?”

威尔斜眼看我。“说实话吗?”

“当然。”

“是的。我甚至去城墙那边的大礼堂借了一把剑,剑仿佛有一千斤重。我记得我被吓坏了,因为我都没法把它举起来。”

我们来到了山峰处,从这儿,护城河前面,可以看到下面连绵一片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标志着边界的被毁坏的城墙。小镇坐落在城墙外面,霓虹灯和排成长队的车辆,那种喧哗标志着这是小镇交通高峰时间。而在城堡上面,寂静无声,除了鸟儿的偶尔鸣叫和威尔轮椅柔和的嗡嗡声。

他把轮椅停了下来,转过来好俯视城堡。“真奇怪我们以前从没见过,”他说,“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们的道路肯定交叉过。”

“为什么?我们是不同圈子的人。我可能刚好是你在舞剑时经过的婴儿车中的那个小孩。”

“啊。我忘记了——跟你比起来,我是个古董了。”

“有八年的差距,你当然会被看做是一个‘老男人’,”我说,“我是一个少女时,我爸爸就不让我跟大些的男孩出去。”

“即使他拥有自己的城堡?”

“那样的话,显然,就另当别论了。”

我们在城堡漫步,青草的甜香在身边飘荡,威尔的轮椅穿过小路清澈的水坑时嘶嘶作响。我感觉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谈话不太像以前那样,但也能理解。特雷纳夫人是对的——让威尔看着他人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总会有些艰难。我牢记在心,要仔细斟酌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对他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我不想再生气了。

“我们去迷宫玩吧,我好久没去迷宫了。”

我从思绪中被拉了回来。“啊,不,谢谢。”我瞥了一眼四周,才注意到我们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你怕迷路?来吧,克拉克,对你会是个挑战。看你能不能记住进入的道路,再从相反的路回来。我给你计时。我过去常玩这个。”

我回头看了一眼房子。“我真的不想。”想到它都会让我胸中郁结。

“怎么了,又不敢冒险了?”

“不是这么回事。”

“没问题。我们就继续枯燥地散步,然后走回单调的小配楼吧。”

他知道他在开玩笑,但他语气中的某种东西真的触动了我。我想起在公车上见到迪尔德丽的那次,她说有个女孩能留下来是多么好啊。我注定要过卑微的生活,理想也都很渺小。

我瞥了一眼迷宫黑暗浓密的树篱,我太可笑了,也许我就是这样荒唐可笑地过了这么多年。毕竟都结束了,我要继续向前。

“只要记住你在哪儿转弯,向相反方向走就能出来了。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真的。”

我没再想,把他留在了小路上。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经过了“儿童无成人带领不得入内”的警示牌,快步穿梭在黑暗潮湿的树篱中,树篱上还闪烁着雨水的光芒。

没那么糟糕,没那么糟糕,我低声告诉自己,就是一堆旧树篱。我向右转了个弯,又向左穿过树篱中的一个缺口。我又向右转了个弯,又向左,前进的时候我在脑中掉转着方向。右,左,缺口,右,左。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耳中能听到血液沸腾的声音。我强迫自己去想在树篱另一边的威尔,他肯定看着表。这只是一个愚蠢的测试。我不再是那个幼稚的年轻女孩了,我二十七岁了,我和男朋友住在一起,我有一份责任重大的工作。我是一个不同的人了。

我转弯,直走,然后再转弯。

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恐慌像胆汁一样在我体内升起,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在树篱尽头飞奔。即使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的想象,但忙着宽慰自己却让我忘记了逆反的指示。右,左,缺口,右,右?我走错路了吗?我感到无法呼吸。我强迫自己向前,结果还是发现自己完全迷路了。我停了下来,朝影子的方向看了看,努力思考哪个方向是西。

站在那儿,我明白我做不到。我不能待在那儿,我猛然转过身,朝我认为的南方走。我会出去的,我二十七了,没问题的。接着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嘘声、嘲笑声。我看见他们在树篱缺口窜进窜出,我穿着高跟鞋的脚醉醺醺地摆动,我摔倒到树篱上,树篱无情的荆棘拉住了我。

“我现在要出去。”我告诉他们,我的声音含含糊糊,颤抖着,“我受够了,各位。”

他们都消失了。迷宫陷入了寂静,只有远处的低语,或许他们在树篱的另一边——或许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我现在要出去。”我说,这句话在我听来都靠不住。我仰望天空,广袤无垠,繁星点点,让我一时有些恍惚。然后我跳了起来,好像有人抓住了我的腰——黑头发的那位,去过非洲的那位。

“你现在还不能走,”他说,“你会把事情搞砸。”

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腰时,我意识到有些平衡被打破,行为上的一些限制开始消散。我笑了,推攘着他的手,就好像那是个笑话,不愿意让他知道我理解。我听见他大声呼唤他的朋友,我挣脱他,跑了起来,努力寻找去出口的路,我的脚陷进湿润的草地里。我听见他们包围着我,他们提高的嗓门,看不见的身体,我的喉咙因为恐惧堵得厉害。我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高高的树篱不停地摇曳,向我压过来。我一直跑,从拐角挤过去,跌倒,躲进缺口,竭力想摆脱他们的声音,但总是找不到出口。每转一个弯,那儿又是一大片树篱,又是一声嘲笑。

我跌进一处缺口,有些欢欣鼓舞,觉得我快自由了。然后我发现我又回到了中心,回到了我开始的地方。我看到他们都站在那儿,就像他们一直在等我,我一阵眩晕。

“你又来了,”其中一人说道,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说过她会来的。好啦,露,给我一个吻,我告诉你出去的路。”他拉长调子,温柔地说。

“给我们每人一个吻,我们会告诉你出去的路。”

他们的脸模糊不清。

“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

“拜托,露。你喜欢我,不是吗?你整个晚上都坐在我的腿上。一个吻,有什么难的呢?”

我听见了一声窃笑。

“你会告诉我怎么出去?”我的声音在我听来都可怜无比。

“就一个吻。”他离我更近了些。

我感觉他的嘴凑了过来,一只手压着我的大腿。

他走开了,我听见了他喘气的声音。“现在该杰克了。”

我不知道当时我说了什么,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听见了笑声,感觉有只手在摸我的头发,有一张嘴凑了过来,急切地侵入,然后——

“威尔……”

我蹲下身来哭泣。“威尔,”我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胸腔发出来。我听见他在很远的地方,树篱那边。

“露易莎?露易莎,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我在角落里,在树篱下方尽可能远的地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紧抱住胳膊。我出不去了,我会永远困在这里,没人能找到我。

“威尔……”

“你在哪儿?”

他就在那里,在我面前。

“对不起,”我抬起头说道,我的脸扭曲着,“对不起,我办不到。”

他把胳膊举起了几英寸——他能举的最高距离。“哦,天哪,这是——来这儿,克拉克。”他往前移动,并沮丧地低头看了看他的胳膊。“没用的废物……没事啦,呼吸,来这儿。呼吸,慢慢地。”

我擦了擦眼睛,看到他,恐慌就开始消退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调整好表情。“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有幽闭恐惧症吗?”他的脸离我很近,满是忧虑。“我看得出来你不想进去。我还以为你是——”

我闭上眼睛。“我当时想进去。”

“抓住我的手,我们出去。”

几分钟后,他就带我出去了。我们一边走,他一边告诉我他对迷宫了如指掌,他的语气平静,让人释然。像一个男孩那样穿过树篱对他是一种挑战。我把手指缠绕在他手中,他的手的温度让我感到一种安慰。意识到我一直离入口那么近时,我觉得自己笨死了。

我们在外面的一把长椅边停了下来,我在他轮椅后面翻找着纸巾。我们静静地坐在那儿,我坐在长椅边缘,在他旁边,我们两人都等待着我的打嗝声消退。

他坐着,偷偷斜眼看我。

“那么……”当我看起来不像会再崩溃时,他说,“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我绞着手中的纸巾。“我不能。”

他闭上了嘴。

我咽了一口唾沫。“不是你的问题,”我赶忙说,“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起……太蠢了。发生在很久以前。我不想……”

我感觉他注视着我,真希望他没有看我。我的手不再颤抖,心里却像是有千千结。

我摇摇头,试着告诉他有些事我不能说。我想再去抓他的手,但是我觉得我不能。我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几乎能听到他没说出口的问题。

我们下面,两辆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两个人走了出来——从这儿很难看清是谁——他们互相拥抱。他们在那儿站了几分钟,也许在谈话,然后又回到车里,朝相反的方向开走了。我看着他们,但是脑子里一团糟,感觉脑子被冻住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吧。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说道。我转过头,但他没有看我。“我告诉你一件我从没告诉过别人的事,好吗?”

“说吧。”我把纸巾揉成一个球,等待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真的,真的很忧虑我将何去何从。”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低声继续说,“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像我这样生活是最可怕的事情,但它其实能变得更糟。可能最后我自己不能呼吸,不能说话。血液循环上会出现问题,那意味着我的四肢要被截除,我将无限期地住院。这没多苦,克拉克。但是一想到以后会变得多么糟糕——有时晚上我躺在床上,真的没法呼吸。”

他咽了一口唾沫。“你知道吗?没人想听这个,没人想听你说很害怕,很痛苦,怕由于愚蠢随便的感染就死去。没人想知道再不能做爱是什么感受,再也吃不到自己做的饭,再也没法拥抱自己的孩子。没人想知道有时我觉得多么的幽闭恐惧,困在这张轮椅上,想到又要再过一天这样的生活,我就想像个疯子一样尖叫。我母亲濒临崩溃,她没法原谅我还爱着我父亲。我妹妹恨我,因为我又一次给她蒙上了阴影——并且因为我受了伤,她没法正常恨我,像从我们还是孩提以来的那样。我父亲就想远离一切。最后,他们想看到光明的那一面,他们需要我去看光明的那一面。”

他顿了顿:“他们需要相信存在着光明面。”

我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我也是那样吗?”我轻声说。

“你,克拉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自从我困在该死的轮椅里,你是唯一让我有说话欲望的人。”

然后我告诉他了。

我抓住他的手,带我走出迷宫的那只手。我直视我的脚,吸了一口气,告诉他整个晚上的事情。他们怎么嘲笑我,拿我的醉酒和呆板开玩笑,我怎样失去知觉,之后我妹妹说这或许是件好事,让我不记得他们做过的事情,但是那半个小时的无知无觉从此一直萦绕在我脑际。我一直记着那些,你看到了。我一直想着他们的嘲笑,他们的身体和他们的话语。我一直记挂着我受到的羞辱。我告诉他我每次去镇外的地方,都会看到他们的脸。帕特里克、母亲、父亲和我平淡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即使他们有缺陷有不足。他们让我感到安全。

结束谈话时,天已经黑了,我手机上有十四条短信问我们在哪里。

“你用不着我来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他平静地说。

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变得无边无际。

我绞着手帕。“是的,不过,我仍然觉得我要负责任。我喝了太多酒,太招摇了。我是个可怕的调情女。我——”

“不,是他们的责任。”

没人对我说过这些话。就算特丽娜同情的表情中也带着一丝指责。这么说吧,要是你喝醉了,跟你不认识的男人傻混在一起……

他的手握住我的。一个轻微的举动,但是他确实做了。

“露易莎,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哭了。这次不是啜泣。眼泪静静地流下来,告诉我有一些东西正在离开我。悔恨,恐惧,还有一些我不知道怎么用言语表达的东西。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斜着头靠在我的头上。

“好啦。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喃喃地说了一句“是的”。

“我告诉你一点好消息,”他说,他等待着,像是在确认我在听他说话。“有一些错误比另一些错误后果更严重,但是你不用拿那晚来定义你。”

我感觉到他的头斜靠着我的头。

“克拉克,你可以让那不发生。”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一阵颤动。我们静静地坐着,我思考着他的话。我可以一整晚待在那儿,周围的一切都在沉睡,手中感觉到威尔手的温暖,感觉到最糟糕的那个我渐渐消退。

“我们得回去了,”他最后说道,“在他们出动搜救组之前。”

我放开了他的手,有点勉强地站了起来。一阵冷风吹来,我惬意地伸展双臂并高举过头顶,在晚上的空气中伸直手指,数星期、数月,或许是数年以来的紧张,缓解了一些,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下面,小镇的灯光闪亮,黑暗的乡村中间出现了一道光。我回过头面向他。“威尔?”

“嗯?”

在暗淡的灯光中,我都看不清他,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谢谢你。谢谢你来找我。”

他摇了摇头,然后往后转动他的轮椅,走上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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