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谎言

我夜不能寐,在储藏室里一夜没合眼,出神地盯着天花板,根据我现在所知的事情,仔细重构过去的两个月。似乎每件事情都移位了,成为碎片,安置在别的地方,拼成一个我几乎认不出来的图案。

我感觉自己被骗了,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傻傻地做了帮凶。我想他们私下里肯定嘲笑我,还费尽心思地给威尔喂蔬菜,给他理发——做所有让他舒服些的小事。可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听来的话,想为它找到另外的解释,想说服自己我误会她们的意思了,但是“尊严”并不是一个用来度短假的地方。我不能相信卡米拉·特雷纳会考虑对她儿子做那件事。是的,我觉得她冷漠。是的,她跟他有别扭。很难想象她搂抱他,会像母亲抱我们那样热烈愉快,直到我们挣脱开来,请求她松手。老实说,我原以为那是上流社会的人们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毕竟我刚读了威尔借给我的书——《恋恋冬季》。但是她会主动积极地在儿子的死亡中自愿扮演一个角色吗?

事后想来,她的行为似乎冷酷至极,充满恶意。我生她的气,也生威尔的气。我气愤的是,他们制造一场假象来骗我。有多少次我坐下来沉思怎样把事情做得更好,怎样让他舒适和开心,我为此感到愤怒。气消时,我又难过起来。我想起她试图安慰乔治娜时语气中的不忍,又为她感到痛心。我知道,她也无能为力。

但我主要还是恐惧,我所知道的一切成为我无法摆脱的困扰。知道你仅仅是一日日消磨着死亡前的日子,你怎么还过得下去?这个男人,那天早上他的身体在我的手指下,温暖而有活力,怎么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怎么能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不到六个月的时间这具身体会在地底等待腐朽?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最糟糕的一点。我现在与特雷纳夫人在一条船上。忧心忡忡又虚弱无力,我给帕特里克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太舒服,要待在家里。没问题,他现在正忙,他说。他在运动俱乐部至少要待到九点以后。我周六才能见他。他听起来心不在焉,好像正在想别的事情,也许是沿着虚构中的线路飞奔。

我没有吃晚饭。我躺在床上,直到我的思绪混乱到我再也承受不住。八点半时我走下楼,坐在外祖父的另一边,一声不吭地看电视。外祖父是这个家绝不会问我问题的人。他坐在他最喜欢的扶手椅里,出神地凝视着屏幕。我从不确定他是否在看电视,兴许他的心思早就飞向了别处。

“你当真不需要我给你拿点东西吗,亲爱的?”妈妈出现在我旁边,递给我一杯茶。据说,在我们家没有任何事不能通过一杯茶来改善。

“不用了。我不渴,谢谢。”

她瞥了父亲一眼。待会儿他们肯定会小声地嘀咕,特雷纳家用我用得太狠了,自从照顾这个病人以来,我承受的压力太重了。他们肯定会责备自己,当初鼓励我干了这个工作。

说来似乎很矛盾,第二天威尔状态良好——跟往常一样滔滔不绝,固执己见,寻衅挑事。他说的话比先前的任何一天都多。他似乎想跟我拌嘴,我的不配合让他很失望。

“你什么时候才能接着干打磨的活儿啊?”

我正在收拾起居室,我从鼓起的沙发垫上抬起头来。“什么?”

“我的头发,只剪了一半。我看起来像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孤儿,一个霍斯顿的白痴。”他转过头,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大作。“除非这是你的另一个造型。”

“你想我继续剪?”

“是啊,看起来会让你开心些。我也不会像是在精神病院的人。”

我默默地取来毛巾和剪刀。

“内森现在肯定很乐,我看起来像个人了,”他说,“不过他确实指出,我的脸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后,现在每天都需要刮了。”

“噢。”

“你不介意吧?周末我就得忍受时髦的小胡须了。”

我不能跟他讲话,连正视他都很困难,那感觉就像发现自己的男朋友不忠。说来不可思议,我觉得他背叛了我。

“克拉克?”

“嗯?”

“你今天又安静得让人害怕。话痨怎么了?像是有点儿被激怒了?”

“对不起。”我说。

“又是跑步男?他又做了什么?他没有去跑步,是吗?”

“不是。”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威尔一缕松软的头发,用剪刀的刀刃修剪突出来的部分。我抓着这缕头发。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他们会给他打一针吗?是药吗?他们会不会让他一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周围放上无数的剃刀?

“你看起来很累。你进来时我本来不想说话的,可是——见鬼——你的气色糟透了。”

“噢。”

他们怎么能够协助一个连自己的四肢都动不了的人呢?我发现自己盯着他的手腕,那里一向都是用长袖掩盖的。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以为他穿长袖是因为他比我们更怕冷。又一个谎言。

“克拉克?”

“怎么了?”

我很庆幸我站在他身后,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他有些犹豫。他的颈背虽然被头发遮住了,却比他别处的肌肤更苍白,看起来柔滑而格外脆弱。

“听着,我为我妹妹感到抱歉。她……她那天心烦意乱,但她并没有权利对人无礼。她说话有时太直,不知道伤人伤得有多深。”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她喜欢待在澳大利亚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他们彼此之间诚实相待?”

“什么?”

“没什么。请把头往上抬一点。”

我剪剪梳梳,有条不紊地捯饬着他的头发,直到把每一根头发都打理得清清爽爽,只有他的脚边稀稀拉拉散落了几根头发。

这天结束时我已经有了主意。威尔和他父亲看着电视,我从打印机里取出一张A4纸,从厨房窗边的瓶子里拿出一支钢笔,写下我想说的话。写完我把纸对折,找到了一个信封,装好后放在厨房桌子上,写明给他的母亲。

我离开时,威尔和他父亲在聊天,威尔竟然在笑。我在门厅停住了脚步,包挎在肩上,倾听着。他怎么还笑得出来?离他上次说的想要在六个月后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有几个星期了,还有什么能让他欢乐?

“我走了。”我从门口叫道,迈动了脚步。

“嗨,克拉克——”他开口道,但是我已经关上了身后的门。

公共汽车上短暂的路程中,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我父母说。辞掉一份他们眼中称心如意又高薪的工作,他们肯定会大发雷霆。最初的震惊过后,母亲会面露难色,为我辩护,说他们这么做太过分了。父亲大概会问为什么我不能像我妹妹一些。他总是这么说,即使因为怀孕而毁掉自己的生活,还要依靠家里人提供经济援助和帮忙照看婴儿的人不是我。在我们家,你不能说那样的话,因为,按照母亲的观点,那样就像在暗示托马斯不是一个恩赐。但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恩赐,即便是这些老说“浑蛋”的孩子,即便他的存在意味着我们家里一半可以挣工资的人,不能真正去做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可不能告诉他们真相。我不欠威尔和他的家人什么,但是我不能让邻里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我下车走下山时,这些思绪还在脑子里翻腾。走到街角时,我听见了叫喊声,空气中仿佛有轻微的震颤,一瞬间我把什么都忘记了。

一小群人聚集在我家门口。我加快步伐,担心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看见父母站在门廊围观,意识到根本就不是我家出了事。看来,我们邻居的婚姻生活又引发了一次小战争。

在这条街上,理查德·葛里逊不忠已经不算新闻了。从他们家屋前花园的情景来判断,他的妻子在吵嚷。

“你肯定以为我蠢得要命。她穿着你的T恤,就是你生日时我送给你的那件!”

“宝贝……丁普娜……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进去取你那该死的苏格兰煮蛋!她就在那儿,穿着那件衣服!像个妓女一样大胆!我根本就不喜欢苏格兰煮蛋!”

我放慢脚步,费力地穿过那一小群人,到达家门口。理查德低下头来,躲避着一个DVD播放机的镜头。一双鞋映入眼帘。

“他们吵了多久了?”

我母亲将围裙利落地围在腰部,摊开双手瞥了一眼她的表。“整整四十五分钟了。巴纳德,整整四十五分钟了吧?”

“要看你是从她把衣服扔出来,还是他回来看到衣服算起。”

“从他回家算起。”

父亲考虑了一会儿。“那就是差不多半小时。在最初的一刻钟,她从窗口扔下来不少衣服。”

“你爸爸说要是这次她真的把他扫地出门,他会去买理查德的百得电动工具。”

人群越来越多,丁普娜·葛里逊没有要打住的迹象。相反,观众人数的增加似乎鼓舞了她。

“你可以把你这些肮脏的书给她。”她吼道,一堆杂志阵雨般从窗口落下。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看她是不是喜欢你跟这些书一起待在洗手间,星期天下午一待就是半天,嗯?”她又走近房间,一会儿后重新出现在窗口,掏出洗衣篮中的东西,扔到下面的草地上。“还有你恶心的内裤,每天给你洗这些时,看她会不会认为你是个——什么来着?——猛男?”

理查德徒劳地用手接着落下来的东西。他冲着窗口喊了些什么,但是人们的喧哗和嘲笑让他的声音很难听清。他似乎暂时不得不认输,他挤过人群,打开车门,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在后座上,猛地关上门。说来也奇怪,他收藏的CD和电子游戏很受大家欢迎,但没人动他的脏衣服。

“啪”的一声,他的立体声音响摔到了地上,现场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他惊诧地抬头向上看。“你这个疯狂的婊子!”

“你跟那个车库来的满身是病的斗鸡眼妖精上床,我倒是疯狂的婊子?”

母亲转向父亲。“想喝一杯茶吗,巴纳德?天气有点凉了。”

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隔壁屋。“那太好了,亲爱的。谢谢。”

母亲进屋时我才注意到那辆车,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看它的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特雷纳夫人的梅赛德斯,海军蓝,低车身,一点儿也不张扬。她停下车,看了看人行道边,犹豫了一会儿才下车。她站起身,凝视着街边的房屋,也许在核对门牌号。然后她看到了我。

我从门廊溜出来,在父亲开口问我去哪儿之前,赶紧走下了小路。特雷纳夫人站在人群边,注视着混乱的人群,就像玛丽·安托瓦内特[23]审视着一群暴民。

“家庭纠纷。”我说。

她把视线移开,似乎被人抓到在看热闹让她尴尬,说:“我明白。”

“依据他们的标准,这次的吵架相当有建设性。他们一直在进行婚姻咨询。”

她精致的羊毛衣、珍珠项链、时尚的发型,在一堆身穿宽松运动裤、廉价的艳丽织物,以及连锁店常见衣服的人中,非常抢眼。她看起来很严肃,脸色比她发现我睡在威尔房间的那个早上更可怕。我脑中的某个偏远角落提醒我,以后我不会想念卡米拉·特雷纳。

“我能跟你谈一谈吗?”她不得不提高自己的声音,来盖过四周的欢呼声。

葛里逊夫人正在抛出理查德的美酒。每一瓶酒爆炸时,都会伴随一阵欢呼的尖叫和葛里逊先生诚挚的恳求。大量的红葡萄酒经由人们的脚边流向阴沟。

我看了一眼人群和身后的家。我不能想象,带特雷纳夫人进我们家的起居室会是什么样子,废弃的玩具火车堆在一旁,外祖父在电视机前轻声地打着呼噜,母亲四处喷洒着空气芳香剂,以此来掩盖父亲袜子的味道,托马斯冷不防冒出来对着新来的客人念叨“浑蛋”。

“嗯……时间不太合适。”

“就在我的车里聊两句可以吗?五分钟就可以,露易莎。这点人情你不会不卖吧。”

我爬进车时,有几个邻居朝这边看了过来。幸运的是,今晚葛里逊一家是主角,不然我就要成为他们八卦的话题了。在我们这条街,如果你上了一辆豪华车,要么就是钓上了一个足球健将,要么就是被便衣警察逮捕了。

随着沉闷的“噔”的一声,门被关上了。突然又安静下来,我能闻到汽车皮革的味道,车里没有什么东西隔开我和特雷纳夫人。没有糖纸、泥、废弃的玩具,以及用来掩盖被扔在那儿三个月的牛奶纸盒味道的荡来荡去的有香味的东西。

“我觉得你跟威尔处得不错。”她开口道,就像正对着她前面的一个人说话。我没有回应,她又说道:“是钱的问题吗?”

“不是。”

“你需要长一点的午休?我知道现在的午休时间有点短。我可以问一下内森,看他能不能——”

“跟工作时间没有关系,跟钱也没有关系。”

“那是——”

“我实在不想——”

“你看,你不能突然交给我一份辞呈,并且期待我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问一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你和你女儿,昨晚。我不想……我不想成为一分子。”

“啊。”

我们一言不发地坐着。葛里逊先生正在尝试撞开前门,葛里逊夫人忙着将手边抓到的东西从窗口砸向他的头。依据发射出来的“导弹”——厕纸、卫生棉条盒、马桶刷和洗发液来看,她现在在浴室里。

“请不要离开,”特雷纳夫人轻声说,“威尔跟你相处得不错,他比其他日子都愉快。我……要再找到一个同样的人,对我们来说很难。”

“但是你……要把他带到那个地方,人们在那里自杀的地方——‘尊严’。”

“不是的,我会尽我所能保证他不那么做。”

“做什么?祈祷吗?”

她给我一个我母亲称之为“迂腐”的表情。“现如今你肯定明白,要是威尔决定不让别人接近他,别的人就毫无办法。”

“我知道,”我说,“我在那儿主要就是让他在六个月的期限之内不做那件事,谨守诺言。就这个,是吗?”

“不。不是这样。”

“是什么让你不计较我的资历呢?”

“我觉得你聪明、快活,跟别人不一样。你看起来不像个护士。你的行为……不像其他人。我认为……我认为你能让他振作起来。而且你确实——你确实让他很开心,露易莎。昨天看到他那可怕的胡子没有了……你是少数几个能够理解他的人之一。”

铺盖从窗口落下来,下来时卷做一团,不过在降到地面之前就慢慢散开了。两个孩子捡了一块床单,顶着它在小花园里跑来跑去。

“你觉得让我确保他不自寻短见,合适吗?”

卡米拉·特雷纳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就像有人被迫客气地给一个弱智解释。我在想她是不是知道她说的每件事情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我在想是不是她从小就是刻意这么被教育的。我觉得我就不能让别人觉得低人一等。

“我们刚开始见到你时也许是那么打算的……不过我确信威尔言出必行。他承诺给我六个月时间,所以我得到了六个月时间。我们需要这段时间,露易莎,我们需要这段时间来让他觉得还存在可能。我希望能灌输给他这样一种思想,这世上有他可以享受的生活,即便不是他料想的那种生活。”

“但这全是谎言。你对我撒谎,你们互相撒谎。”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转过头面向我,从手提包里拉出一本支票簿,她的手上早就准备好了一支笔。

“听着,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双倍的钱。告诉我你想要多少。”

“我不想要你的钱。”

“车。福利。奖金——”

“不——”

“那么……我做什么能改变你的主意?”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

我想下车。她拉住了我,她的手陌生而让人抵触。我盯着她的手。

“你签过合同,克拉克小姐,”她说,“你签了合同,答应为我们工作六个月。现在你只工作了两个月,我只是要求你履行合同义务。”

她的语气有些不友好。我低头看了一眼特雷纳夫人的手,她的手在发抖。

她咽了一口唾沫。“拜托。”

我父母从门廊看过来。他们端着杯子,只有他们两个将脸从隔壁戏剧性的场景中转了过来。发现我注意到他们时,他们连忙尴尬地转过脸去。我这才意识到父亲穿着格子呢拖鞋,上面沾着油漆。

我推开门把手。“特雷纳夫人,我真的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太怪了。我不想成为帮凶。”

“你再仔细想想吧。明天是耶稣受难日——如果你确实需要时间,我会告诉威尔你家里有事,请你利用节假日好好想想。不过请回来吧,回来帮助他。”

我头也不回地走回家,在起居室坐下,盯着电视机,我父母也跟随我进了屋,互相交换着眼神,还假装没有在看我。

大概过了十分钟后,我才听到特雷纳夫人发动车子的声音。

我进入房间不到五分钟,我妹妹就出现在了我面前。她把楼梯踩得蹬蹬响,一把推开房间的门。

“好,进来吧。”我说。我躺在床上,双腿抵住墙,盯着天花板。我身着连裤袜和缀有圆亮饰片的蓝色短裤,它们在我的腿上讨厌地缠绕在一起。

卡特丽娜站在门口。“是真的吗?”

“丁普娜·葛里逊终于赶走了她一无是处、拈花惹草的老公,并且——”

“别耍滑头,我说的是你的工作。”

我用大脚指头摩挲着墙纸的图案。“是的,我递交了辞呈。是的,我知道爸妈会不高兴。是的,是的,不管你要向我吐槽什么,都是的。”

她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尾,恨恨地说:“你他妈的,真不敢相信。”

她猛地推了推我的腿,我从墙边滑落,差点躺倒在床。我坐直身体。“啊唷。”

她气得脸发紫。“我不敢相信。妈妈就在楼下,爸爸假装他不在意,实际上也很在意。他们以后的钱从哪里来?你知道爸爸早就为他的工作而焦虑不安。你他妈的为什么要丢掉这份完美的工作?”

“少来这一套,特丽娜。”

“那好,总要有人来说教吧!你在别处再也不可能挣到那么多。你的简历上又该怎么写?”

“噢,别搞得像这都是自己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什么?”

“你根本不在乎我做的是什么,只要你还能重续你的远大抱负。你不过是希望我支付家用开销,做那该死的照料小孩的工作。去他妈的别人。”我知道我的口气暴躁而让人厌恶,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话说回来,正是我妹妹的困境才让我们陷入一团糟的境地。多年积累的愤慨开始爆发。“我们都要坚守住自己讨厌的工作,就为了小卡特丽娜能实现她该死的梦想。”

“跟我无关。”

“无关?”

“是的,问题在于你找到几个月来最合适的一份工作,却不能坚持下去。”

“你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知道吗?”

“我知道这份工作有很好的报酬,超出最低工资很多。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生活中不是什么东西都只用钱来判断,知道吗?”

“是吗?那你下楼这么跟爸妈说。”

“你还敢在钱上教训我,这么多年来你还一个臭钱都没给过家里呢。”

“你知道我给不出多少,因为托马斯。”

我猛推我妹妹,想把她推出门。我不记得上次我对她动手是什么时候了,但这会儿我就想狠狠揍人一顿。要是她继续待在我面前,我担心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滚开,特丽娜。滚开,好吗?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当着妹妹的面摔上了门。当我终于听到她缓缓走回楼梯的声音时,我选择不去想她会对父母说什么,不去想他们会将这个当作我没有能力做任何有价值事情的进一步证据。我不去想职业介绍所的赛义德,以及我该怎么解释我离开这份报酬良好的事务性工作的原因。我不去想鸡肉加工厂,还有某处,或许有一套塑料工作服,卫生帽上还有我的名字。

我又躺了回去。我想起了威尔,他的愤怒和悲伤。我想起他母亲刚才说的话——“你是唯一一个理解他的人”。我想起雪像金箔一样从窗边落下的那晚,他忍住不去嘲笑《莫拉霍恩克之歌》。我想起了一个活人温暖的肌肤、柔软的头发和手,一个远比我聪明和有趣的人,却因为看不到一个更好的未来而要毁灭自己。最后,我的头压到枕头上,我哭了,因为我的生活突然看起来好黑暗好复杂,远超出我之前的想象。我希望我能回到,回到那个时期,那时我最大的烦恼就是弗兰克和我是不是订了足够的切尔西果干圆面包。

有人敲门。

我擦了擦鼻涕。“滚开,卡特丽娜。”

“对不起。”

我瞪视着门。

她的声音低沉,好像她的嘴唇紧贴着锁眼。“听着,我拿了点酒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进去吧,不然妈妈会听到的。我用套头衫兜了两个‘小建筑师巴布’的杯子过来。要是让妈妈知道我们在楼上喝酒,她会怎么想?”

我爬下床,打开了门。

她扫了一眼我泪痕未干的脸,迅速地关上身后卧室的门。“好了,”她说,然后拧开瓶盖,给我倒了杯酒,“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我告诉你的事情,你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告诉爸爸,尤其不要告诉妈妈。”

然后我告诉了她。

我总得告诉一个人。

在很多方面我都不喜欢我妹妹。几年前,我可能会向你展示就这个话题我潦草地写下的数张单子。我讨厌她有浓密的直发,而我的头发只要一长过肩就断了。我讨厌她什么都知道。我讨厌在我整个求学生涯中,老师们一直用肃静的语气告诉我,她有多聪明,好像她的聪明并不意味着我生活在永远的阴影中。我讨厌她,因为在我二十六岁的年纪,我住在半独立式房屋的储藏室里,就为了让她能跟她的私生子一起住在大些的卧室里。但时不时地我还是打心眼儿里为有她做妹妹感到高兴。

卡特丽娜从不会惊恐得尖叫起来。此刻她看上去并不震惊,也不坚持要我告诉父母。她从不曾告诉我我做错了事,并一走了之。

她灌了一大口酒。“天哪。”

“千真万确。”

“这样做也是合法的,他们好像没法阻止他。”

“我知道。”

“见鬼。我还没有理清头绪。”

讲述这个,我们就喝掉了两杯酒。我能感觉到脸颊开始发烫。“我不想扔下他不管,但是我不能成为帮凶,特丽娜。我不能。”

“嗯。”她在思考。我妹妹当真有一张“思考者的脸”,这副表情能让人们静立一旁等待她的回答。父亲说我思考起问题来的表情让人觉得我想去洗手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

她抬头看着我,她的脸突然焕发出光彩。“很简单。”

“简单?”

她给我们两人又各倒了一杯酒。“哎哟。似乎这一步我们已经完成了。是的,很简单。他们有钱,是吧?”

“我不想要他们的钱。她要给我涨工资,但问题不在这里。”

“闭嘴。不是给你,笨蛋。他们有自己的钱,或许这场事故还让他拿到了不少保险金。那么,你告诉他们说你要些钱,然后你使用那些钱,你利用——什么来着?——你利用剩下的四个月时间,去改变威尔·特雷纳的想法。”

“什么?”

“你改变他的想法。你说过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室内,是吧?那么,从小事做起,让他出来走动,你计划好能为他做的美妙事情,所有让他有活下去意愿的事情——冒险、国外旅行、和海豚一起游泳,无论什么——接下来你就实施它。我能帮助你,我会在图书馆的网络上查询一下,我敢说我们一定能找出一些能让他做的精彩的事情,那些事情会让他开心。”

我盯着她。

“卡特丽娜——”

“是的,我知道。”她咧开嘴笑了,我也笑了。她说:“我他妈真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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