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园

(卡米拉)

我从未企图杀死自己的儿子。

这句话读起来都很怪——像是在通俗小报上会看到的句子,或是清洁工常从包里掏出来的那类恶心杂志上的内容,那里满篇都是女儿被人骗走的女人的故事,以及让人叹为观止的减肥奇迹和双头婴儿的怪异故事。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至少,我认为不会。我的生活循规蹈矩——按现代标准来说,稀松平常。我结婚快三十七年了,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拥有自己的事业,我为学校和家长教师会出过力,孩子们不再需要我时,我当了法官。

我做地方法官快十一年了。在法庭上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无望的流浪儿,他们没法凑到一块儿,连按时到法院来都做不到;累犯者;一脸怒容、冷酷无情的年轻男人以及疲惫不堪、债务缠身的母亲。同样的面孔总出现在眼前,同样的错误一犯再犯,很难让人保持平静并表示理解,有时我都能听出我语气中的不耐烦。要秉公执法而断然拒绝他人,太使人沮丧。

我们这个小镇,尽管有美丽的城堡、为数众多的历史建筑、风景如画的乡间小道,但还是没能远离尘嚣。年轻人在摄政广场喝苹果酒,茅草屋隔绝了丈夫殴打妻子和孩子的声音。有时我觉得这里就像克努特国王,面对着风起云涌的浪潮和渐渐侵蚀的破坏,做着无益的声明。但我爱我的工作,我做这份工作就是因为我相信法律,相信道德秩序。我相信善恶有别,这个观点兴许过时了吧。

多亏了花园,我才熬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我越来越迷恋花园。我知道你指出来的几乎每样植物的拉丁语名称。搞笑的是,我在学校时根本没有学过拉丁文——我上的是一所相当小的公立女子学校,主要学习烹饪和刺绣,有助于我们成为好妻子的课程——但是有关这些植物的名字却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中。我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如黑嚏根草、剑叶独尾草、华东蹄盖蕨。我能非常流利地重复这些名字,这是我在课堂上做不到的事情。

人们说只有你到一定年纪时,才能真正欣赏一座花园,我觉得这话还是有道理的。这大概与生生不息的生命有莫大关联。萧瑟的冬天过后,万物复苏,这不屈不挠的向上精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每一年的景象都变化万千,每一年大自然都会充分展现花园不同部分的胜景,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愉悦。有些时候——我的婚姻生活比我期待的似乎稍不尽如人意——花园就成了我的庇护所,在这里我很开心。

坦白地说,花园有时也让我忧伤。亲手开辟出的一垄花田没能茂盛生长,一排漂亮的葱花因为下雨带来的泥泞一夜之间面目全非,没有什么比看到这些更令人心灰意冷。但即便我有过抱怨,为料理花园付出了不少心血,下午锄完草后关节感到不适,手指甲看起来总是不太干净,我还是热爱这个花园。我喜欢身处室外那种全身心的愉悦、空气中的气味、指尖泥土的触感和看到万物生机盎然的那种欢悦,我沉迷于它们短暂的美丽。

威尔出事之后,一年里我都没有从事园艺活动。不仅仅是时间问题,无数时间花在医院里,坐车来来回回,无休止的开会——噢,天哪,那些会议——占据了那么多时间。我请了六个月的事假,还不够。

我突然觉得园艺没有了意义。我请了一位园丁来打理花园,我觉得我没有付出任何心思,在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里,我只是保持了它最为原始的样子。

等到我把威尔带回家,配楼也改装完毕时,我才找到让花园重新漂亮起来的意义。我要给我儿子一些可以欣赏的东西,我要悄悄告诉他,四季更迭,万物枯荣,但是生活在继续。我们都是一个伟大循环中的一部分,只有上帝才了解其间的原理。我不能亲口对他说这些——诚然,威尔和我从未对彼此说过太多——但是我想展示给他看。这是一个无声的承诺,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那就有更为壮观的美景,更为美好的未来。

斯蒂文在捅着柴火。他娴熟地用拨火棒戳动着没完全燃烧的木柴,将炽热的火花送向烟囱,再将一根新木头拨到中间。他往后退了一步,像他通常那样,心满意足地静静看着缓慢燃烧的火焰,然后在他的灯芯绒裤子上掸了掸手。我走进屋时,他转过身。我递给他一杯水。

“谢谢。乔治下来了没有?”

“显然没有。”

“她在干什么?”

“在楼上看电视。我问过,她说不想有人在旁边。”

“她会想明白的。她可能还在倒时差。”

“但愿如此,斯蒂文。她这会儿对我们不满意。”

我们站立着,看着炉火,一言不发。房间昏暗寂静,风雨敲打着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今晚天气真恶劣。”

“是啊。”

小狗跑进房间,扑通一声在炉火前坐下,巴巴地望着我们。

“你怎么看,”他说,“理发这件事?”

“我不知道。我情愿把它看作一个好信号。”

“这个露易莎确实蛮有性格的,不是吗?”

我看到我丈夫在微笑。她不会也……我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的,是的,她很有个性。”

“你觉得她是那个对的人吗?”

我抿了一口饮料。两指深的杜松子酒,一片柠檬,外加大量的奎宁水。“谁知道呢?”我说,“我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再没有一点概念了。”

“他喜欢她。我确信他喜欢她。有一晚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看新闻,他提起她两次。以前他从没这样过。”

“是吗?别抱太大希望。”

“你非得这样吗?”

斯蒂文从炉火边侧过身来打量着我,也许看到了我眼睛周围长出的新皱纹,由于焦虑紧闭成了一条细线的嘴角。他看着那个小小的黄金十字架,现在总是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喜欢他这么看我,我总觉得他在拿我跟别的人比较。

“我只是面对现实罢了。”

“听起来……听起来你好像期待那件事发生。”

“我了解我儿子。”

“我们的儿子。”

“是的,我们的儿子。”更多的是我的儿子,我想着:你从未真正关心过他,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你是他极力想要打动的那个缺席的人物。

“他会改变主意的,”斯蒂文说,“道路还很漫长。”

我们站在那儿。我喝了一大口饮料,冰冷的水对抗着炉火散发出的一点温暖。

“我一直在想……”我盯着壁炉,说道,“我总觉得我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我丈夫仍然注视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但是我不想与他对视,怕他会伸出手碰我。我可不想到那一步。

他啜了一口饮料。“亲爱的,你只能做你能做的事情。”

“我清楚,但是这还不够,不是吗?”

他转头面对炉火,徒然地拨动着一根木头。我转过身,悄悄离开了房间。

就像他知道的那样。

起初威尔告诉我他的想法时,他对我说了两次,第一次我没有完全听清。意识到他在计划的事情时,我相当镇定,我告诉他他的想法太离谱了,然后我走出了房间。这是一种不对等的优势,我可以随时撇开一个坐轮椅的人。配楼离主楼只有两步远,但是没有内森的帮助,他就不能跨越过来。我关掉配楼的门,在自己的门厅站立,耳中仍然回荡着我儿子平静的话语。

半个小时我一动不动。

他不愿意放弃,威尔总是有着最后的决定权。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重复他的要求。末了,我几乎每天都要设法说服我自己去找他。我不想这么活着,妈妈,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康复无望,以我认为合适的方式结束它是个合情合理的要求。我听见了他说的话,可想而知,他在那些商务会议中是什么样子,那让他富裕而自大的职业。毕竟他是一个总让别人听命的人。他不能忍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操纵他的未来,从某种角度,我又成为母亲。

他想尽办法让我同意。并非我的宗教信仰禁止这样做——虽然威尔出于自身的绝望而会下地狱非常可怕。(我相信上帝,一个慈爱的神,会理解我们的苦难,饶恕我们的罪过)

只有你成为一个母亲,才会理解母亲的难处,在你面前的大男人——这个笨拙、没有刮脸、发臭、固执己见的孩子,不再是那个握着停车罚单,穿着没有擦亮的皮鞋,有着复杂感情生活的人。他曾经成为的各种人被揉捏成了一个。

我看着威尔,看见了我怀中抱过的那个婴儿,纯净得让我痴迷,不敢相信我创造了一个人。我看见了那个蹒跚学步的儿童,伸手来牵我的手,被别的孩子欺侮后气得流泪的男生。我看见了脆弱、爱和过去。那是他要我毁灭的东西——那个小孩子和那个大男人——所有的爱,所有的过去。

1月22日那天,我在法院忙得无法脱身,要完成对商店窃贼、未投保驾驶员以及他们伤心垂泪而愤怒的旧搭档的无情检录。斯蒂文走进配楼,发现我们的儿子几乎失去知觉,头垂在扶手边,轮椅上有一摊黑而黏的血。他找到了一根生锈的铁钉,从大厅后面仓促完成的木制品上突出来的铁钉,几乎有半英寸长。他把手腕压在上面,来回翻转,直到他的肉被撕裂成碎片。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想象让他这么进行下去的决心,尽管疼痛肯定会让他半昏迷。医生说再有二十分钟他就死了。

这不是寻求帮助的恳求,他们极其谨慎地说。

在医院里他们告诉我威尔被救活后,我来到我的花园,愤怒不已。我咒骂上帝,咒骂自然,咒骂给我们家带来如此灾难的命运!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肯定是疯了。那个寒冷的傍晚,我站在花园里,把大瓶的白兰地扔出了二十英尺,砸碎了街边酒吧的窗户。我大喊大叫,声音穿透了空气,从城堡的墙壁反射回来,在远方回响。我怒不可遏,你瞧,周围的一切都可以动,可以弯,可以生长,可以繁殖,我的儿子——我的心肝,我魅力超凡、英俊潇洒的孩子却不能动,萎靡不振,浑身是血,受尽苦难!大自然的美丽让人可憎。我叫着、喊着、咒骂着我不知道我会的话语——直到斯蒂文出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头,在一旁等待,直到他确定我又恢复沉默。

要知道,他并不理解。他至今仍不明白,威尔会再一次自杀的。我们会永远战战兢兢地活着,等待下一次,看他会怎样折磨自己。我们不得不通过他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潜在的毒药,锋利的物体,他为结束那个该死的摩托车手引发的一切而想出来的点子。考虑到他可能再次行动,我们不得不退缩。他占了上风——他没什么可想,你瞧。

两个星期以后,我告诉威尔:“好的。”

当然我只能这么说。

我还能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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