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亡灵

1

一口气叙述了陈年旧往,总算画下句点,比拉华纳眼神空茫,嗓音沙哑。一旁的阿莉西亚低头不语。过了半晌,记者清清喉咙,她对他投以一抹淡淡的微笑。

“苏珊娜后来再也没见过丈夫和两个女儿。连续好几个月,她四处打探他们的消息,警察局、医院、收容所,无人晓得他们的行踪。某天,陷入绝望的她,决定打电话给菲德莉嘉·乌巴赫夫人。仆人接了电话后转给一位秘书。苏珊娜叙述了事情经过,说夫人是唯一能够帮她的人。‘她是我的朋友。’她这样告诉秘书。”

“唉,可怜的女人。”阿莉西亚喃喃低语。

“几天后,她在大街上被带走,送进了妇女精神疗养院。接下来几年,她一直待在那里。听说后来逃走了。唉,谁知道?苏珊娜就这样永远消失了。”

漫长的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那么……维克多·马泰克斯呢?”阿莉西亚打破沉默。

“曾经接受伊莎贝拉·吉斯伯特委托为戴维·马丁辩护的布里安律师,后来通过马丁得知,马泰克斯的生命也在蒙锥克堡结束了。当时他被隔离监禁,是典狱长巴利斯亲自下的命令,而且,马泰克斯不能和其他囚犯一起在中庭放风,不得接受探访或与任何人联络。马丁也曾一度被隔离在单人牢房,因此成了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两人隔着走道交谈。因为这个缘故,布里安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猜,从那时候开始,律师先生的良知一直备受折磨,并自觉愧疚,所以决定帮助那些受困的可怜魔鬼。马丁、马泰克斯……”

“失落灵魂的律师……”阿莉西亚搭腔。

“当然了,他一直没办法把他们救出来。马丁被巴利斯下令枪决,至少传言如此。至于马泰克斯,此后音讯全无。他的死一直是个谜团。还有伊莎贝拉,我认为可怜的布里安曾经单恋她,其实,在他之前,好几个认识她的人都爱上了她……她的死同样相当可疑。发生过这些事情,布里安从此抬不起头。他是个好人,但满怀恐惧,偏偏又无能为力。”

“您觉得马泰克斯还活着吗?”

“在蒙锥克堡?希望上帝不会这么残忍,早点带他走吧。”

阿莉西亚点头表示同感。

“您呢?”比拉华纳问道,“打算怎么样?”

“这话怎么说?”

“您打算就这样听我滔滔不绝讲这么多就算了吗?”

“我和布里安一样是替人办事的。”阿莉西亚答道,“我比他更没有自由。”

“真是巧合。”

“我无意辩驳,但其实您对我一无所知。”

“既然这样,那就告诉我。帮我把整件事拼凑起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

“比拉华纳,您有家人吗?”

“太太和四个孩子。”

“您爱他们吗?”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就是他们。问这些做什么?”

“真的要我告诉您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比拉华纳点点头。

“把演讲稿写完。忘了马泰克斯这个人,忘了马丁,还有巴利斯,您跟我提起的那些人,统统忘了吧!还有,忘了我这个人,就当我从不曾来过。”

“我们讲好的协议不是这样。”比拉华纳抗议,“居然骗我……”

“欢迎光临说谎俱乐部。”阿莉西亚说着往出口走去。

2

才踏出学院所在的雷卡森宫,阿莉西亚被迫驻足巷口转角呕吐。她紧抓着冰冷墙壁上的石块,双眼紧闭,尝到满嘴胆汁。她试着深呼吸,站直身子,但眩晕再度袭击,让她几乎跪倒在地。还好没落得如此狼狈,因为有人扶住了她。当阿莉西亚回过神,映入眼帘的竟是罗维拉殷勤却苦恼的脸庞,这个间谍小学徒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还好吧,格里斯小姐?”

她努力吸了一口气。“罗维拉,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我从老远就看见您摇摇晃晃的,所以……对不起。”

“我很好,快走吧。”

“可是您在哭,格里斯小姐。”

阿莉西亚提高音量,两手用力推了他一把,厉声斥责:“快离开这里!白痴……”

罗维拉沮丧地缩在一旁,带着哀伤的眼神迅速离去。阿莉西亚倚着墙,用双手抹去泪水,愤怒地紧抿双唇,然后迈步向前。

回家途中,她碰到一个流动摊贩,顺手买了些尤加利糖消除口中酸味。她缓步上楼,到了家门口,竟听见屋内有谈话声。她暗想,大概是费尔南迪托来等着接受新任务,抑或来报告工作成果,并且和巴尔加斯建立了好交情。打开家门时,她看见的是倚窗站立的巴尔加斯;坐在沙发上的那位手捧热茶,笑容可掬,居然是莱安德罗。站在门口的阿莉西亚顿时脸色发青。

“我以为你看见我会很高兴,阿莉西亚……”莱安德罗边说边起身。

阿莉西亚往前挪了几步,一边解开大衣纽扣,趁机和巴尔加斯交换了眼神。

“我……不知道您会来。”她咕哝着,“要是知道的话……”

“我是临时决定的。”莱安德罗说道,“昨晚到的,抵达时刻很晚。但说实在,我挑不出更好的班次。”

“要喝点什么吗?”阿莉西亚随口问道。

莱安德罗举起他那杯热茶。

“巴尔加斯警官非常客气,替我准备了一杯香醇的热茶。”

“我和莱安德罗先生正在聊这件案子的特别之处……”巴尔加斯说。

“太好了。”

“哎呀!阿莉西亚,见了面还没过来亲我一下。我好多天没看到你了。”

她走了过去,双唇在他脸颊上轻点。莱安德罗眼神突然发亮,那意味着他已经从她的气息中嗅出胆汁的酸味。

“一切都好吧?”莱安德罗问她。

“嗯,就是胃有点不舒服,没别的问题。”

“好好照顾自己。只要我没在旁边盯着,你就开始大意了。”

阿莉西亚乖顺地颔首微笑。

“来,坐下跟我聊聊。警官说你一整个早上行程满满当当。我听说你去拜访一个记者。”

“结果让我白白空等了半天。八成是根本没什么话要告诉我。”

“在这个国家,很多人做事就是这么随便。”

“巴尔加斯也这么说。”阿莉西亚附和。

“幸好这国家还是有人努力工作的。像你们两位就是,基本上已经破案了。”

“是吗?”阿莉西亚瞥了巴尔加斯一眼,他却低头闪避。

“就是关于梅宝纳地产公司、那个司机和桑奇斯这整件事。就像我常说的,几乎全部都上轨道了。调查成果非常扎实。”

“那也没什么,只是凑巧碰上而已。”

莱安德罗面露慈祥的笑容。“是不是就像我跟您说的,巴尔加斯?阿莉西亚对自己永远不满足,她是个完美主义者。”

“严师出高徒……”巴尔加斯随即附和。

阿莉西亚正打算问他在巴塞罗那有何计划,公寓大门却突然大开,一路跑上楼的费尔南迪托气喘吁吁地杵在客厅。“阿莉西亚小姐,最新消息!您绝不会相信我探听到的……”

“我想就是你们送错了订货这件事吧。”阿莉西亚赶紧打断他。

“天啊。”莱安德罗在一旁出声,“这位强壮的年轻人是……你不帮我介绍一下吗?”

“他叫费尔南迪托,商行的送货小弟。”

小伙子咽下口水,频频点头。

“怎么?你还没帮我把货送过来吗?”阿莉西亚严厉地质问他。

费尔南迪托看着她,不敢吭声。

“我跟你说了,我要的是鸡蛋、牛奶和两瓶白葡萄酒。另外还要橄榄油。你漏掉了什么?”

费尔南迪托看出了阿莉西亚眼神中的焦急,愧疚地点头如捣蒜。

“对不起,阿莉西亚小姐。都是我们的错。马诺龙说东西都准备好了,还说他对您很抱歉。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阿莉西亚弹了几下手指。“那你在等什么?还不快去!”

费尔南迪托又是猛点头,随即默默消失。

“真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阿莉西亚气呼呼地发牢骚。

“所以我才会一直住在高级旅馆。”莱安德罗说,“有什么需要,打一通电话就解决了。”

阿莉西亚脸上重现温柔的笑容,并回到莱安德罗身边。

“您舍弃舒适的皇宫大饭店,却光临我这寒酸的陋室,不知有何贵干?”

“说是怀念你的冷嘲热讽也对,但其实我是来传达好消息和坏消息。”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四目相接,他微微点了点头。

“请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不会喜欢听,阿莉西亚,但我希望你能够了解,这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我也没办法避免。”

她发觉巴尔加斯神态颓丧。“避免什么?”她追问。

莱安德罗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停顿了半晌,仿佛正在鼓起勇气宣布接下来的消息。

“三天前,警方公布的调查报告显示,毛里西奥·巴利斯上个月曾经三度电话联络梅宝纳的总经理桑奇斯。三天前的凌晨,警方在马德里的公司登记处查到的文件显示,有好几笔信贷银行股票交易记录,也就是梅宝纳的母公司,交易双方则是当时的银行经理桑奇斯和巴利斯。经济犯罪小组判断,那几笔交易的程序有许多不寻常之处,而且交易资料未依规定呈报西班牙中央银行。警方询问承办相关业务的行员,却没人知道曾有过这几笔交易。”

“这部分调查内容为何没知会我们?我一直以为我们是调查小组的成员。”阿莉西亚质问。

“不要责怪席尔·巴德拉或警方。这是我做的决定。当时我不知道你们的调查进度已接触到桑奇斯这个部分。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当席尔·巴德拉通知我这件事,我决定宁愿等到警方确认所有证据。如果这案子纯粹是非法股票交易,那就不需要我们插手。若还牵扯到其他部分,我当然会告诉你们。但是,你们的进度显然超前了。”

“我不太了解,这件事情的重点是……股票?”阿莉西亚问道。

莱安德罗示意要她耐住性子,然后继续说:“警方持续侦查,找到更多桑奇斯和巴利斯之间的不法交易相关证据,大部分交易包含了信贷银行股份和本票买卖,都是背着银行财务咨询单位和管理阶层偷偷进行的,时间长达十五年,获利金额惊人,高达数百万元。在席尔·巴德拉的要求之下,或许可称之为命令,我昨晚紧急出发前来巴塞罗那,只要确认了巴利斯使用了诈骗销售债务挣钱得到的资金,抵销他建造马德里近郊私人豪宅所欠下的债务,本地警察就可以在今天或明天逮捕并审问桑奇斯。警方调查指出,为了非法侵占银行款项,巴利斯多年来多次威胁桑奇斯。而为了掩饰资金流向,桑奇斯伪造了空壳公司之间的资金交易。”

“您说巴利斯多次威胁桑奇斯,怎么个威胁法?”

“关于这部分,目前仍有待查明。”

“说了这么多,意思是……这案子是金钱纠纷?”

“所有案子不都几乎是这样吗?”莱安德罗反问,“当然。今天早上巴尔加斯警官把你们的调查成果告诉我之后,案子大有进展。”

阿莉西亚狠狠瞪一眼巴尔加斯。

“当时我立刻和席尔·巴德拉通电话,接着比对你们的调查成果与警方报告。他们马上采取了适当行动。很可惜这些事情在你缺席的时候发生,但是我们没有时间等你。”

阿莉西亚愤怒的目光游移在莱安德罗和巴尔加斯之间。

“巴尔加斯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阿莉西亚。”莱安德罗继续说,“还有,我很难过,你没有依照约定向我报告调查成果,但我知道你的个性,你不是信不过我,而是想等到有十足把握才松口。换了我也会这样做。所以,我也一直等到调查取证确定之后,现在才将此事告诉你。说真的,我听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你们已经查到桑奇斯这边了。很像你的作风,总有出人意料的发展。如果可以,我也很希望能多等几天,继续追根究底,然后再采取行动。可惜的是,这件案子由不得我们。”

“他们对桑奇斯怎么了?”

“此时此刻,桑奇斯应该在警局接受审讯,他已经被拘捕到案好几个小时了。”

阿莉西亚双手按住太阳穴,双眼紧闭。巴尔加斯见状立刻起身,赶紧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脸色苍白若墓碑的阿莉西亚。

“席尔·巴德拉以及整个专案小组要我代为转达谢意,并特别嘱咐我务必要恭喜两位,因为你们表现杰出,对国家做了极大的贡献。”莱安德罗说。

“可是……”

“阿莉西亚,拜托,别说了。”

她一口气喝光了酒,仰头靠着墙。

“您刚刚说还有好消息。”她终于开口。

“我刚刚说的就是好消息。”莱安德罗换了个腔调,“坏消息就是,你和巴尔加斯已经被排除在本案之外,从现在起,调查工作转交给政府高层指派的新任负责人。”

“谁?”

莱安德罗紧抿双唇。始终沉默的巴尔加斯替自己倒了杯酒,一脸落寞地望着阿莉西亚。

“安达亚。”他说。

阿莉西亚看着他们两人,一头雾水。

“安达亚又是谁?”

3

地牢里充斥着尿臭和电力的气味。桑奇斯未曾发觉,原来电力也有味道。那是一股甜甜的金属味,就像伤口淌出的鲜血。地牢的酸腐拌杂着那股气味,令他反胃。角落发电机嗡嗡作响,电力让天花板的小灯泡发出光亮,昏黄光芒映照着布满蜘蛛网的潮湿墙壁。桑奇斯努力维持清醒,绑缚在铁椅上的双手双脚近乎麻木,铁丝紧紧捆绑,把他的皮肤都磨破了。

“您把我太太怎么了?”

“夫人在家里好得很。您以为我们是谁啊?”

“我不知道各位是什么人。”

人声渐渐连上了一张面孔,这是桑奇斯初次见到那清澈犀利的双眼。那眼眸湛蓝如海洋,脸庞有棱有角,五官却柔和亲切。眼前此人就像午后肥皂剧的男主角,是那种富家小姐偷瞄一眼后会不断遐想的人。他的衣着品味优雅出众,衬衫袖口平整,显然是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一对金色袖扣上可见国徽的老鹰图案。

“我们就是法律。”男子这样回应,笑容可掬,仿佛是相交多年的老友。

“既然这样,那就把我放了。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男子拿了一张椅子过来,在桑奇斯对面坐下,点头回应他的要求,并露出感同身受的神情。桑奇斯发现地牢里至少还有另外两人,此时正在暗处贴墙站着。

“我叫安达亚,很遗憾我们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不过,我相信您和我会变成好朋友,因为,只要是好朋友就会互相尊重,而且不会隐瞒任何事情。”

安达亚点头示意,两名手下走了过来,开始拿剪刀把桑奇斯身上的衣服剪成破碎布条。

“我会的所有本事,几乎都是同一个了不起的人教给我的——傅梅洛警官。为了纪念他,这栋建筑里还有他的纪念碑。傅梅洛是典型不被时代认同的人。桑奇斯老兄,我想您应该比任何人更能体会这样的感受,因为您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不是吗?”

桑奇斯眼睁睁看着身上衣服被剪成破布,吓得浑身发抖。他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什么……”

安达亚一手高举,仿佛要他无须再多做解释。

“这是我们朋友之间私下闲聊,桑奇斯。就像我说的,我们没有理由把秘密藏在心里。西班牙的好国民都没有不可告人之事。而您就是个好国民。问题就出在,人常常会有邪念。这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我们生活在全世界最好的国家,毋庸置疑,但有时却因此丧失了进取心。这一点您最清楚。若不是娶了老板的掌上明珠,若不是政治婚姻,若不是空降坐上总经理大位,若不是这样、不是那样……所以我就说,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很清楚,当一个男人对自尊有所质疑,他的自我价值就火大。因为,男人只要有种,就会火大。您是个有种的男人。瞧,那个命根子就在那儿,两颗蛋长得挺好。”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不要……”

发电机操作员用镊子夹住他的睾丸时,桑奇斯说话的声音顿时淹没在嚎叫声里。

“别哭。老兄,我们的好戏还没登场。来,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桑奇斯泪流满面,赶紧抬起头来。安达亚满面笑容看着他。

“别这样,桑奇斯,我是您的朋友。这是您和我两人之间的事,没有秘密。只要帮我这个忙,我就送您回家和夫人团聚,我想她应该还在家。别哭了,老兄。他妈的,我最讨厌看一个西班牙人哭哭啼啼。在这里,只有藏着不可告人之事的人才会哭。但是我们之间没什么好隐藏的,对不对?这里没有秘密,因为我们是朋友。我知道,您把毛里西奥·巴利斯藏起来了。我了解您为何要这么做。巴利斯是个王八蛋。我有话直说,没什么好顾忌。我已经看过调查报告,知道巴利斯过去一直在胁迫您触犯法律。股票买空卖空,这方面的事我不懂。金融方面我是外行,但就连我这种毫无概念的人也看得出来,巴利斯强迫您以您的名义窃取金钱。让我明白说吧,这个人,管他是不是部长,反正就是不要脸!所以我跟您说,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我天天都会碰到这种人。但是,您也知道这国家就是这样,只要交上有头有脸的朋友,鸡犬都能升天。如果那些朋友刚好是上位者,那就更好了。但是凡事总有限度,现在到了该说够了的时候。所以,您想要私下行使正义,其实我了解,可是这样做是不对的。这种事应该交给我们来执行。这是我们的工作。此时此刻,我们只想找到巴利斯那个混账东西,让他把一切交代清楚。这么一来,您才能回家去看太太,我们才能将巴利斯绳之以法,让他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还有,这样我才能去度假,该轮到我休假了。最后,一切事过境迁,完全没事。懂我意思吧。”

桑奇斯试图开口说话,但上下两排牙齿强烈打颤,字句全都糊成一团。

“说什么?桑奇斯,不要发抖。我听不懂您在说些什么。”

“什么股票?”他的咬字总算清楚了。

安达亚叹了口气。“我很失望,桑奇斯。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不会这样羞辱对方。这样下去不太好。我一直对您客客气气,因为我能了解您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别人或许无法理解,但是我可以。因为,您对付的是个目空一切的混账。所以,我决定再给您一次机会。因为我喜欢您这个人。这是我身为朋友的忠告:找出一个人的弱点,才能让他成为拔尖的人。”

“我……不知道您说的什么股票。”桑奇斯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驳。

“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装可怜!王八蛋……您让我很难办事。没看见吗?事情简单得很,我必须问出一些眉目才能走出这个地方。您可以理解的,这件事其实非常单纯。遭遇逆境的时候,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您来说,老兄,现在可是逆境中的逆境。别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曾经坐过这张椅子的人,都是比您强壮一百倍的壮汉,顶多也只能熬过十五分钟。您位高权重,别逼我做出那些我不想做的事。这是最后一次了:告诉我您把他藏在哪里,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今晚您就能毫发无损回家去看太太。”

“不要……不要伤害她……她身体不好。”桑奇斯哀求。

安达亚叹口气,缓缓走到他身旁,把脸凑到桑奇斯面前,两张脸仅隔数厘米。

“告诉你,混蛋……”他语气冰冷,“不说出巴利斯的下落,我就把你的两颗蛋油炸了,然后抓来你那个娇妻,用老虎钳慢慢剥下她的皮,我一定会让她知道,落得这样的下场,究竟是谁的错。”

桑奇斯闭上双眼,不断呻吟。安达亚耸耸肩,走近发电机。“你自己看着办。”

银行家又闻到那股金属味,并感受到脚下的地板微微震动。小灯泡几度忽明忽灭,接着都成了一团小火球。

4

莱安德罗手持电话筒,频频点头。他这样拿着话筒已经四十五分钟了。巴尔加斯和阿莉西亚在一旁紧盯着他。两人已喝完一瓶葡萄酒,阿莉西亚起身要再拿一瓶,巴尔加斯微微摇头挡下了她。她点了烟,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目光始终锁定在专注倾听且不时点头称是的莱安德罗。

“我了解……不会,当然不会。知道了……是的,长官。我会告诉他们……再会。”

莱安德罗挂了电话,双眼涣散无神,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却也难掩沮丧。

“刚刚在电话里的是席尔·巴德拉。桑奇斯已经承认了……”他终于开口解释。

“承认什么?”阿莉西亚立刻追问。

“这下所有环节都连起来了。他坦承,犯案动机由来已久。巴利斯和银行家乌巴赫似乎是在内战结束后不久认识的。巴利斯当时是颇受瞩目的政治新秀,就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这个冷门职务期间,展现了高度忠诚。通过一个奖励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个人而设的基金会,乌巴赫送了巴利斯一些信贷银行的股票,这家银行是战后多个清盘的金融机构组成的。”

“您说的这是战利品的掠夺和分赃。”阿莉西亚插嘴。

莱安德罗叹了口气,耐住性子。“小心措辞,阿莉西亚。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宽容。”

她撇了撇嘴角。直到她露出顺从的眼神,莱安德罗才继续说:“一九四九年一月,巴利斯应该会拿到第二批股票。当时这是口头约定。但是,就在前一年,乌巴赫却出乎意料地在一场意外中身亡……”

“什么意外?”阿莉西亚急着追问。

“住宅发生火灾,他和妻子在睡梦中葬身火海。拜托别打断我,阿莉西亚。如我刚刚所说,乌巴赫去世后,关于他的遗嘱出现歧见,看来他并未兑现口头约定。更复杂的是,作为他的遗嘱执行人,乌巴赫指定了代理其法律文件的律师事务所一位年轻律师。”

“伊格纳西奥·桑奇斯。”阿莉西亚说道。

莱安德罗投以警告的眼神。“是的,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桑奇斯不只是遗嘱执行人,也是乌巴赫夫妻的爱女维多利亚的法定监护人,直到她成年。是的,在你打断我之前,我先说明好了,他在这位千金小姐满十九岁时娶了她,当时引发不少谣传,算是一桩丑闻。听说,从少女时代开始,维多利亚和她未来的丈夫一直维持着不正常的关系。我还听说,桑奇斯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外人,他看上的是钱,因为根据乌巴赫的遗嘱,大部分遗产由维多利亚继承,而这两人之间却有极大的年龄差距。还有,维多利亚有精神疾病史。据说她在少女时期曾经离家出走,失踪了整整六个月。但这些都只是传言。基本上,事件主因出在乌巴赫银行股东大会的决议过程,桑奇斯拒绝转让巴利斯宣称死者答应给他的股票。会议进行的当下,巴利斯不得不忍气吞声。事隔多年,巴利斯总算飞黄腾达当上部长,他仗着权势,强迫桑奇斯把他自认应得的股票还给他,甚至狮子大开口要求更多。他威胁桑奇斯,指控他涉及维多利亚一九四八年的失踪事件,为了隐藏他让未成年少女怀孕的事实,把她藏在布拉瓦海岸的一家疗养院,就在圣菲琉德吉索斯镇附近,五六个月后,国民警卫队在那里发现她漫无目标地在海滩上闲荡,看起来营养不良。所有迹象显示,桑奇斯后来让步了。通过一连串非法交易,桑奇斯以信贷银行的股票和本票为支付方式,赠送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给巴利斯。巴利斯绝大多数的资产就是这样来的,并不是岳父给的,即使这样的说法已谣传多时。但是,巴利斯还想要更多。他继续施压,一再威胁要抖出未成年的维多利亚离家出走的旧事,桑奇斯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无辜的妻子受到牵连。他设法找不同单位投诉,但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并对他直言,巴利斯权势惊人,已是国家权力核心身边的要人,没有人惹得起。再说,就这样告发他,恐怕会让战后财团分赃酬庸的丑闻曝光,没人会乐见这样的事。他们郑重警告桑奇斯,要他忘了这件事。”

“但他始终没忘记。”

“显然是没忘。不但没忘,而且决定复仇。他就这样铸成了大错。他找来私家侦探调查巴利斯的过往,发现有个蹲过蒙锥克监狱的无赖仍对他怀恨在心,这个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在服刑期间,曾多次被典狱长巴利斯下令刑讯逼供,有过同样遭遇的还有其他犯人与其家属。没想到,想找巴利斯报仇的名单有一长串,只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策略。于是,桑奇斯想了个复仇计中计,设下圈套,借由巴利斯部长那段阴暗的往事,布局了一场政治或个人仇杀计划。他通过萨尔加多寄出多封恐吓信,在此之前,他先和萨尔加多取得联系,抛出诱饵,只要他愿意合作,一出狱就会先拿到一大笔钱。桑奇斯早就料到信件一定会被追查,这么一查,就会查出源头是萨尔加多。于是他也买通另一个囚犯瓦伦丁·莫尔加多,此人要找巴利斯算账的理由多得数不完。莫尔加多虽然在一九四七年出狱,但他指控巴利斯间接造成了妻子在他服刑时病逝的悲剧。莫尔加多受雇担任乌巴赫家族的司机。经由莫尔加多牵线,桑奇斯还找上一个叫贝伯的人,他曾担任蒙锥克监狱狱卒,桑奇斯付了一大笔钱给他,还将梅宝纳地产位于赛科港的一栋房子以非常低廉的租金租给他,借此换来巴利斯担任典狱长期间刑讯逼供虐待的其他囚犯资料。其中一人是戴维·马丁,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作家,绰号‘天堂囚徒’。对于桑奇斯策划的复仇大计,此人显然是个理想人选。巴利斯曾下令两名手下将马丁带到奎尔公园旁的豪宅内杀死,但不可思议的是,马丁居然脱身逃走,因此,巴利斯一直很害怕这个曾因发疯隔离在单人牢房的作家,总有一天会找他复仇,因为巴利斯谋杀了一个叫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女子。你在听我说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

“桑奇斯打的主意是让巴利斯相信,有人策划阴谋,威胁要将他过去刑讯逼供和谋杀囚犯的丑闻公布于世。最适合担任幕后黑手的人,当然是马丁和其他几个同期的囚犯。他们让巴利斯陷入不安,迫使他走出安稳的豪宅和官位,和他们面对面算清旧账。这恐怕是唯一能息事宁人的办法。在他们出手之前,他必须先毁灭他们。”

“但,那只是个圈套。”阿莉西亚补充说明。

“完美的圈套。因为一旦警方介入调查,他们发现的线索将是私人恩怨,以及巴利斯企图掩饰的非法交易纠纷。萨尔加多正好是完美诱饵,因为他很容易和其他囚犯取得联系,尤其是戴维·马丁,真正的底牌。即便如此,巴利斯多年来一直保持冷静。直到一九五六年在马德里文艺协会发生了攻击事件,当时作案的是莫尔加多,从此,巴利斯开始紧张了。他秘密运作让萨尔加多出狱,找人跟踪他,希望借此找到马丁的下落。但萨尔加多去了北方车站,打算拿回他一九三九年被捕前私藏的一笔赃款,却在那里遭刺杀身亡。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此外,巴利斯还犯了几个严重的错误,因而误导他走错方向。他向旗下的阿里亚娜出版社一名员工施压,要求这位巴布罗·卡斯科斯和森贝雷家族成员取得联系,因为他曾和森贝雷家的媳妇贝亚特丽丝交往。森贝雷家族经营一家廉价二手书店,巴利斯深信,马丁可能把那里当作藏身之处,他甚至可能和书店已故的女主人伊莎贝拉·吉斯伯特有某种特殊关系。现在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更精彩的还在后头。”

“那么……马泰克斯的小说呢?那本藏在书桌抽屉里的书又是怎么回事?他女儿梅希迪斯告诉我,失踪之前,他正在阅读这本书……”

“那是策略之一。马泰克斯曾是马丁的好友兼同事,他也曾被关在蒙锥克监狱。施压、威胁和阴谋等阴暗想法渐渐腐蚀巴利斯的思绪,于是,他决定和亲信比森特远赴巴塞罗那,亲自面对他认定的复仇之王戴维·马丁。根据警方推测,而且我也同意这样的说法:巴利斯打算密会马丁,并借机永远除掉这个人。”

“但是马丁已在多年前去世了,马泰克斯也是。”

“没错。在那里等着他的,其实是桑奇斯和莫尔加多。”

“由警方去和戴维·马丁打交道不就得了?对他来说,这样不是简单多了?”

“确实,但是这么一来,他一心认定还活着的马丁会在被捕时说出他杀害了伊莎贝拉·吉斯伯特和其他人,这样的丑闻,足以摧毁巴利斯辛苦建立的声誉。”

“这样想倒是很有道理。那么,接下来呢?”

“巴利斯中计被抓之后,桑奇斯和莫尔加多将他带往新村一处废弃多年的工厂,梅宝纳公司的资产。桑奇斯供称,他连续几个小时以暴力虐待巴利斯,把他丢进工厂的锅炉里活活烧死。席尔·巴德拉刚才也提到,警方已经在现场找到遗骸,他们认为很有可能是巴利斯。接下来还要做X光鉴定才能证实那是不是部长的骨骼,我想今晚到明天早上之间就会知道结果。”

“就这样结束了?”

莱安德罗点点头。“至少和我们相关的部分结束了。本案是否牵涉其他共犯,或有更进一步案情发展,有待警方继续调查。”

“这个案子会向媒体披露吗?”

莱安德罗面露微笑。“当然不会。此时此刻,中央高层正在开会讨论如何回应,如何向外界宣布。细节我也不清楚。”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仅偶尔传出莱安德罗啜饮热茶的声响。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阿莉西亚。

“这整件事都大错特错。”她终于开口咕哝。

莱安德罗耸了耸肩。“或许吧!但是案子已经不在我们手上了。上级交代给我们的任务是协助办案、找出巴利斯的藏身处,这些都已经完成。我们也交出成果了。”

“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阿莉西亚不服气。

“不管我是怎么想的,高层的理解就是这样,当然,你怎么想也不重要,阿莉西亚。所谓的错误,其实是一个人不懂得适时放手。现在我们只需要审慎旁观,看看案子会怎么发展。”

“莱安德罗先生说得很有道理,阿莉西亚。”巴尔加斯附和,“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

“看来,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阿莉西亚语气冷漠。

莱安德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问道:“长官,您介不介意我们私下谈几分钟?”

巴尔加斯立刻起身。

“当然没问题。这样吧,我回街对面的住处去打电话和总署联络,看看有什么新的指示。”

“我想这是个很好的安排。”

巴尔加斯经过阿莉西亚身旁时,刻意回避她的目光。他向莱安德罗握手告退,对方也亲切回应。

“非常感谢您大力协助,长官。还有,谢谢您对我们阿莉西亚照顾有加。我欠您一份人情。将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巴尔加斯点头致意,随即静静离去。终于等到两人独处的时刻,坐在沙发上的莱安德罗示意要阿莉西亚在他身旁坐下。她勉强听从了指示。

“巴尔加斯这男人,气度很大。”

“嘴巴更大。”

“你不要说他,他只是做了一个好警察该做的事。我喜欢这个人。”

“很好。我记得他目前单身。”

“唉!阿莉西亚啊,阿莉西亚……”

莱安德罗像个父亲似的搂着她的肩膀,并做出要拥抱她的样子。

“来吧。在你爆发之前,先放松一下。有什么不满尽情发泄。”

“这整件事情都是胡扯。”

莱安德罗慈爱地把她拥入怀里。“我完全同意。他们办案的手法太粗糙了。你和我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事情,但是中央高层的那些大官很紧张。首相府已经指示,案子到此为止。这样也好,万一他们说我们办事不力所以查不出结果,我还得绞尽脑汁去应对。”

“洛马纳呢?他又出现了吗?”

“目前还没见到他的人影。”

“太奇怪了。”

“确实。不过,这只是警方接下来几天要解决的悬案之一。”

“悬案可多了。”阿莉西亚说道。

“也没多少件。桑奇斯这个案子已经定了。剩下的只是细节,包括牵涉的金钱数字和涉案嫌犯等。我们手上已经有供词和检测结果,全都符合调查结果。”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席尔·巴德拉、总理先生和首相府都认定这件案子已经侦破。”

阿莉西亚欲言又止。

“阿莉西亚,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我想要的结果?”

莱安德罗以哀伤的眼神望着她。

“你的自由。你从我身边解脱了,摆脱讨厌的莱安德罗,永远自由了。从此消失。”

她定定注视着他。“您是说真的?”

“我答应过你的。那是我们谈好的协议。最后一件案子。接下来,你就自由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千里迢迢到巴塞罗那来?这些公事一通电话就解决了,根本不需要踏出皇宫大饭店一步。你也知道,我最讨厌旅行了。”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亲眼看看你。我想亲口告诉你,我是你的朋友,永远都是。”

莱安德罗拉起她的手,面露微笑。“你自由了,阿莉西亚。你自由了,直到永远。”

她顿时热泪盈眶。尽管不愿意,她还是拥抱了莱安德罗。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的老长官这样说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希望你记得,我会一直在,我会提供你需要的所有协助。没有任何义务和承诺的制约。上级单位已经正式通知我,这个周末,你的户头会多出一笔十五万元的汇款。我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也不会想念我,但是我有个请求,可以的话,偶尔打个电话给我,就算只有圣诞节也好。可以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莱安德罗在她额头吻了一下,随即起身。

“我搭的火车一个钟头内发车,现在得准备到车站去了。不要来送我。不准来。我不喜欢那种场面,你知道的。”

她送他到门口。一踏出大门,莱安德罗回眸一望,那是她此生头一遭在他的眼神里瞥见一丝羞怯和顾忌。

“接下来这些话,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因为我自认没有资格说,但是,我想现在可以说了。我一直很爱你,阿莉西亚,就像爱一个女儿一样。或许我不知道如何当个好父亲,但是,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喜悦。我希望你幸福。这真的……真的是我给你的最后的命令了。”

5

她很想相信他。就算真相伤人,她也想带着怀疑相信,懦夫活得长久,因为他们活在自己谎言的牢笼里。她探头到窗外,注视莱安德罗走向停靠街角的座车。戴墨镜的司机拉着打开的车门等他。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就像装有暗色车窗的坦克,没挂车牌,这样的车偶尔会在车阵中呼啸而过,看似一辆灵车,大家自动回避,心里有数车内坐的绝非寻常百姓,说不定大有来头。上车前,莱安德罗回头朝她的窗子看了一眼,向她挥手告别。阿莉西亚正想吞口水,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她很想相信他说的话。

接下来一个钟头,她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在屋里来回踱步,仿佛一头受困的野兽。她走到窗边不下十次,期望能在对街的格兰咖啡馆楼上看见巴尔加斯的身影,但她始终不见他的踪影。他消失的时间,早已超过致电马德里请示上级所需。也许他出门散步去了,趁机再呼吸一下巴塞罗那的空气,因为他不久后即将离去。但他最不情愿的大概就是和阿莉西亚碰面吧。她气得只想挖掉他的眼珠子,因为他居然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莱安德罗。他别无选择。她何尝不想去相信这也是真的。

莱安德罗一走,她感受到臀部开始隐隐作痛。起初还不以为意,但此时已变成锥心剧痛,就像有人拿着铁锤缓缓将铁钉打进臀部。她想象金属刮擦着骨骼表面,渐渐钻入。她吞下半颗药丸,再喝下一杯葡萄酒,躺在沙发上,等待药效发挥作用。根本不需要巴尔加斯和莱安德罗用眼神提醒她,她也知道自己饮酒过度。她能感受到酒精在血液中蹿流,在气息中飘荡,只是,这是唯一能按住焦虑的办法。

她闭上双眼,开始思索莱安德罗陈述的案情始末。当她几乎还是个孩子时,他曾亲自教导她如何正确地倾听和看清一个人。“口才是一个人展现相称智慧的方式,同样的,人的可信度取决于说话对象愚蠢的程度。”他这样告诉她。

关于桑奇斯的供词,从席尔·巴德拉转述给莱安德罗的版本看来,确实相当完美,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几乎所有细节都解释清楚了,但还是有些疑点,所有可信度很高的解释都是如此。事实永远不可能是完美的,不可能完全符合所有期望。事实总会引出疑点和问题。对我们而言,唯有谎言才是百分之百可信,因为谎言无须符合事实,只是说出我们想听的话。

药效在十五分钟后开始起作用,疼痛逐渐缓和,减轻到宛若蚂蚁蜇咬,她早就习以为常。她伸长手到沙发下拉出箱子,里面装着她从布里安律师的仓库夹带出来的资料。莱安德罗一整个早上正经八百地端坐在这些资料上方却不自知,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她检视了里头的资料夹。其中大部分,或是她感兴趣的部分,都将列入正式的案情报告。她在箱底仔细寻找,总算找到了那个上头仅仅手写“伊莎贝拉”的大信封。她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有张细致的卡片突然从第一页滑落。那是一张旧照片,边缘已见些许褪色。影中人是个金发女孩,眼神慧黠,倩笑着直视镜头,对未来满怀期待。这面容让她联想起不久前离开森贝雷书店时在门口错身而过的年轻人。她翻到背面,一眼便认出布里安律师的字迹:

伊莎贝拉

布里安书写的字体,以及刻意省略影中人的姓氏,清楚可见他对她的私密深情。看来,这位失落灵魂的律师,备受煎熬的不只是良知,还有欲望。她把照片放在桌上,开始翻阅笔记。内容一字一句皆是手写,字体工整清秀,一看便知出自女性之手。只有女人能写出如此清楚的字体,丝毫不拖泥带水。至少,当她们只为自己却不为他人而写的时候,便能写出这样的字。阿莉西亚回到第一页,立刻读了起来。

我是伊莎贝拉·吉斯伯特,一九一七年出生于巴塞罗那,今年二十二岁,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过二十三岁生日了。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很清楚自己仅剩几天的生命,很快地,我将告别此生最亏欠的两个人:我儿子达涅尔,还有丈夫胡安·森贝雷,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善良的人,对我完全信赖、关爱和奉献,而我至死都不配拥有这些。我为自己而写,我要写下那些不属于我的秘密,即使自知永远不会有人阅读。我为回忆而写,我要紧紧抓住生命,唯一的奢望是能够记得并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为何做了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趁着我还能写,在我尚未被意识抛弃之前。我要写下来,即使心痛,但只有已逝的往事和痛苦能让我维持清醒,我很害怕就这样死去。我写下这些文字,因为我只能向纸张倾吐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一切,我怕有人因此置身险境,甚至可能送命。我写下这些文字,因为……当我还有能力回忆的时候,我将与我深爱的人同在,即使只多一分钟……

接下来大约一个钟头,阿莉西亚深陷在笔记本的文字里,抛开尘世扰攘、身体疼痛,以及莱安德罗意外到访留下的不安。整整一个钟头,她沉浸在那些文字叙述的故事情节中,读到最后一页,她知道自己将终生难忘这些内容。她在胸前合上伊莎贝拉的忏悔录,泪流满面,再也无法隐忍,双手捂着嘴,终于发出了凄厉呐喊。

片刻之后,费尔南迪托敲了几次门却无人回应,一进门却撞见她蜷缩在地板上,如此悲泣的场面,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费尔南迪托不知所措,只能跪在一旁紧紧拥抱她,阿莉西亚依旧凄厉痛哭,仿佛体内烈火正炽。

6

据说,有人生来就是不走运。多年来朝思暮想要把她拥在怀里,如今梦想成真,却是费尔南迪托从未想象过的哀伤场面。他抱着她,轻抚她的头,而她也逐渐平静下来。费尔南迪托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从来没看过她这副模样,从未想象过这样的她。在他少男怀春的幻想中,女神阿莉西亚·格里斯是无法摧毁的,刚毅如钻石。后来,她总算停止啜泣,抬起头来,费尔南迪托眼前出现的是苍白脆弱的阿莉西亚,双眼红肿,勉强挤出的一丝苦笑,仿佛眨眼间就会裂成千万碎片。

“好一点了吗?”他轻声问道。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接着出乎意料地吻了吻他的双唇。费尔南迪托顿时全身像着了火,又烫又痒,晕头转向,但他却立刻阻止了她。

“阿莉西亚小姐,我想,这不是您现在真心想做的事。您被搞糊涂了。”

她低下头,舔了舔嘴唇。费尔南迪托知道,这一幕,他就算进了棺材也不会忘记。

“对不起,费尔南迪托……”她边说边起身。

他也跟着站起来,拉了一张椅子给她。阿莉西亚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件事……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当然。”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则暗想,就算他想说,也不知道能找谁倾诉。

阿莉西亚环顾四周,视线定格在饭厅正中央那个装满白葡萄酒和食物的箱子。

“那是您订的货。”费尔南迪托解释,“我想最好还是帮您送来,万一刚才那个先生问起……”

阿莉西亚面露微笑,频频点头。“我该付你多少钱?”

“不用了,老板请客。您指名的葡萄酒没货了,但我送了另一个牌子的酒过来,马诺龙说好喝得不得了。我对酒很外行。但是,我还是想建议您……”

“我不该喝这么多。我知道。谢谢你,费尔南迪托。”

“我能不能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莉西亚耸耸肩。“我也不太清楚。”

“但是您现在好多了吧,是不是?”

“嗯,好多了。真的很谢谢你。”

费尔南迪托半信半疑,但也只能点点头。“事实上,我是来向您报告调查成果的。”

阿莉西亚一头雾水,眼神充满疑问。

“就是您要我去跟踪的那个家伙。”他说明事由,“叫作桑奇斯吧?”

“啊,我都忘了这件事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您是说……因为他被逮捕了吗?”

“你看见他被抓了?”

费尔南迪托猛点头。“今天早上,一大早。我照您说的,在他恩宠大道的公司前站岗。那里有个亲切的老先生,一个街头画家,他看我在大门口晃来晃去,还过来要我问候巴尔加斯长官。他也在帮您做事吗?”

“他只是个人工作者。艺术家。接下来呢,发生什么事了?”

“桑奇斯这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他那身行头真是讲究。那个画家还向我确认,说他就是我要找的家伙。他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就骑着伟士柏摩托车跟在后面,一直来到波纳诺瓦区。他住在伊莱迪尔街,就是那种贵得吓人的豪宅。他一定很有投资眼光,要住在这么高级的住宅区,那么漂亮的豪宅……”

“他选老婆很有眼光。”阿莉西亚在一旁搭腔。

“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他回家后不久,就来了一辆轿车和一辆警局的厢型车,一群警察下了车,当时大概才七八点钟。他们先把房子团团包围,其中一个看起来像公子哥儿的人去按了门铃。”

“这么多警察在那儿,你人在哪里?”

“我躲起来。躲在街道对面一栋整修中的豪宅,很容易藏身。我很小心的。”

“然后呢?”

“隔了几分钟,戴上手铐的桑奇斯被架了出来,身上只穿着衬衫。他试图挣扎抗议,但警察立刻持棍棒从他膝盖后面猛打,把他硬拖上厢型车。我本来打算跟踪他们,但是觉得其中一名警官,一个衣着很讲究的人,他老是朝着我躲藏的豪宅观望,八成已经看到我了。厢型车急速开走,另一辆轿车却留着,只是他们把车移到二十米外的马赫拿街角,那是个从桑奇斯的豪宅看不到的位置。我心想说不定会有其他进展,所以决定留下来,继续躲着。”

“非常好。这种情况下千万别让自己曝光。如果把人跟丢,那就算了。保住小命要紧。”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父亲常跟我说,一旦火烧屁股,最后脑袋也会不保。”

“至理箴言。”

“当时我开始紧张,正打算偷偷溜走,没想到来了第二辆车,就在桑奇斯家大门口停下。一辆非常气派的奔驰。下车的是个很诡异的家伙。”

“诡异?”

“他脸上戴着像面具的东西,感觉像是缺了半张脸。”

“那是莫尔加多。”

“您认识他?”

“他是桑奇斯的司机。”

费尔南迪托频频点头,又是一副崇拜的神情,因为阿莉西亚似乎无所不知。

“我就觉得他是司机。那一身行头看起来就像是这样的……他下车以后就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这一次身边还有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

“很年轻,跟您一样。”

“你觉得我年轻吗?”

费尔南迪托咽下口水。“请别打岔。她很年轻,我刚刚说了,应该不超过三十岁,但是衣着老气,简直像老太太。有钱的老贵妇。因为不知道她是谁,我给她取了别名:玛莉欧娜·蕾柏。”

“别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她叫维多利亚·乌巴赫,或是维多利亚·桑奇斯,是那个被捕银行家的妻子。”

“她看起来就是。真的。这些痞子,娶的都是比他们年轻很多、有钱很多的太太。”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才不来这一套。回到正题:他们俩上了奔驰车,她居然坐在副驾驶座,在我看来非常奇怪。车子一发动,警方那辆车立刻尾随在后。”

“然后你也跟上去了。”

“当然。”

“后来跟到哪里?”

“也没多远。奔驰车在一堆窄巷里钻来钻去,接着开上了宽敞大道,空气中弥漫着尤加利树的气味,绿树夹道,走在里面就像在灌香肠,到处都是园丁。后来到了四路街,从那里转进迪比达波大道,还好,我没在那里被蓝色电车吞掉,因为上帝还不想接收我。”

“你得戴安全帽才行。”

“我有一顶美国大兵戴的那种安全帽,在跳蚤市场买的,戴在我头上堪称完美。我用签字笔在帽子上写了‘二等兵费尔南迪托’……”

“讲重点,费尔南迪托。”

“啊,抱歉。我一直跟他们到了迪比达波大道最上坡,也就是缆车的终点站。”

“他们要去缆车车站吗?”

“不是。那司机和乌……乌巴赫太太继续沿着车站旁的小路开,车子开进山丘上的一栋房子,就在迪比达波大道终点,那房子简直是童话中的城堡,从那里可以眺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看八成是巴塞罗那最美丽的豪宅了。”

“的确。那栋豪宅叫作松园。”阿莉西亚还记得,小时候每周日从教养院出来,看过这栋豪宅千百次,总是幻想自己住在里面,还有无限宽敞的图书室相伴,脚下的城市夜景,仿佛灯海织成的地毯。“警察呢?”

“警方那辆车里有两个神情凶狠的警官,那两张脸简直就像猎犬。其中一人杵在豪宅大门口,另一人进了客栈餐厅打电话。我在那里等了将近一个钟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一名警官用很不友善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只好去跟他打交道,并遵照他的命令,赶紧走人。”

“表现得非常好,费尔南迪托。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真的吗?”

“我要把你从‘二等兵费尔南迪托’升等为‘下士费尔南迪托’。”

“是什么意思啊?”

“去查一下英文字典,费尔南迪托。一个人不好好学外语,脑袋迟早会变糨糊。”

“您又有什么不知道的……接下来有什么新的指示?”

阿莉西亚思索了半晌。“我要你回去换衣服,戴上鸭舌帽,然后回松园继续监视,但是摩托车要停在远一点的地方,否则那个已经看过你的警察一定会认出你来。”

“那我就把车停在罗通达酒店旁边好了,然后搭电车上去。”

“这是个好办法。接下来,你想办法探查一下豪宅里的情况,但是绝对不能冒险。一旦觉得好像有人认出你了,或是在注意你,就马上逃离那个地方,听见没?”

“我知道了。”

“两三个钟头之后,你回来跟我说说那里的情况。”

费尔南迪托随即起身,准备再度出任务。“那么,这期间您要做什么?”他好奇问道。

阿莉西亚那副模棱两可的神情,仿佛有许多待办事项,又像是无事可做。

“您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费尔南迪托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小伙子站在门口,一脸沮丧。“我也不知道。”

这次费尔南迪托以正常速度下楼,仿佛踩下的每层阶梯都预告了不祥。恢复独处后,阿莉西亚把伊莎贝拉的手札放回沙发下的箱子,接着进浴室用冷水洗脸。褪下衣服后,她打开了衣橱。

她挑了一件黑色洋装,如果费尔南迪托在场,大概会说这是歌剧院海报里的女郎才会穿的衣服。阿莉西亚满二十三岁那年,在那个伊莎贝拉活不过的年纪,莱安德罗答应她,任何想要的东西,他都会送给她。她向他要了这件洋装,因为她两个月前在罗塞利翁大街的精品店一见倾心,外加一双黑色的法国麂皮皮鞋。莱安德罗一声不吭,大方地付了一大笔钱。女店员不敢冒昧探问阿莉西亚究竟是女儿还是情妇,她只说,只有少数女人穿得起这样的华服。离开精品店,莱安德罗带她去刺刀餐厅用晚餐,餐厅高朋满座,在座那些所谓的生意人,一见她经过,立刻露出贪婪的狼性,接着对莱安德罗抛出忌妒的目光。“他们用那种眼神看你,以为你是个妓女。”干杯之前,莱安德罗这样告诉她。

她从此再没穿过那件洋装,直到这天下午。她在镜子前打扮,描了眼线,涂了口红,接着对镜微笑。

“这就是真正的你,到头来……”她告诉自己,“你就是个高级妓女。”

到了街上,她四处闲逛,但心里明白得很,费尔南迪托说得没错,或许,她真会做出什么傻事。

7

那天下午,阿莉西亚背离理智,漫无目的地闲荡,好奇自己的脚步将走向何处。费尔南多街的商家灯火通明,人行道映着五彩霓虹。天际红霞已近消散,高处的檐口和屋宇仍隐约可见。来往行人或忙着找寻地铁站,或忙着购物,或忙着遗忘。阿莉西亚隐入人潮,在市政厅广场碰见一群队伍整齐的修女,仿佛行进中的企鹅。阿莉西亚对她们微笑致意,一名修女瞥见她,立刻在胸前画了十字。她继续随着人潮沿主教街往前走,直到撞见一群观光客,个个疑惑地跟在一个本地导游后面,导游说着腔调诡异的英文,听起来像蝙蝠的叫声。

“先生,这里就是罗马时代奔牛的地方吗?”

“是的,这里就是大教堂,但是看完弗拉门戈舞蹈表演才开放。”

阿莉西亚经过那群观光客,继续往前走,穿越了庄严古老的哥特式石砌拱桥,在这中古世纪怀旧氛围浓厚的旧城区,大部分景观存在的时间只比她的年纪多了不到十年。幻想,何等虔诚!对于无知的拥抱,何等热切!越过拱桥,阴影下有个自由摄影家已经在三脚架上装好了哈苏相机,正在研究取景角度,极力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这童话般的美景。那人外表严谨,敏锐戒慎的眼神躲在过大的方框眼镜后面,让人联想到智慧和耐心兼具的大海龟。

摄影家发现了她,并好奇地打量。“淑女,要不要来看看镜头?”他大方提出邀请。

阿莉西亚羞怯地点头。摄影家教她如何看相机镜头。她追随艺术家的视角,在那个小孔内看见了光影和角度的完美构图,重塑了她此生已千百次经过的角落。

“眼睛能观看,镜头能观察。”摄影家在一旁说明,“怎么样?”

“令人赞叹。”阿莉西亚有感而发。

“这只是构图和角度而已。真正的秘诀是光影。观看时,必须思考的是……光线是流动的液体。阴影的出现则轻盈又短暂,仿佛下了一场光之雨……”

摄影家的技巧显然是一流的专业等级,阿莉西亚不禁纳闷,这样一张照片有什么用?这位光影魔术师显然读出了她的心思。

“这是为一本书而拍的。”他为她释疑,“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莉西亚。”

“请别见怪。阿莉西亚,我想替您拍一张照片。”

“我?为什么?”

“因为您是个光影交错的人,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如何?”

“现在吗?就在这里?”

“不,不是现在。您今天背负了太沉重的负担,不像原来的自己了。这一切,镜头都能捕捉到。至少我的镜头可以。我想等您卸下重担再替您拍照,如此光影才能找到相应的位置。”

阿莉西亚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羞红了脸。在这个奇怪的人面前被如此赤裸裸地解析,如此感受,绝无仅有。

“考虑一下吧。”摄影家说道。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名片,笑盈盈地递给她。

弗朗西斯科·卡塔莱·罗卡 [3] 摄影工作室

一九四九年开业

巴塞罗那 普罗旺斯街336号1楼

阿莉西亚收好名片后火速离开,就这样抛下了艺术品位卓绝、观察力敏锐的大师。她躲进大教堂附近的拥挤人群,加快脚步朝天使门前进,走到圣安娜街转角才停下,望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橱窗。

别破坏这一切。你还有时间回头。快走,继续往前走。

她驻足在街道另一边,躲在一扇大门后,从这里可以看见书店内部。冬日黯淡的灰蓝暮色已笼罩巴塞罗那,蓄势待发的寒流,恐怕很快就会在大街小巷间流窜。

快离开这里!你以为自己还能做什么吗?

她瞥见贝亚在招呼客人。她身旁还有一位有点年纪的男士,阿莉西亚猜想,那大概就是她的公公森贝雷先生了。小胡利安坐在柜台前,靠在收银机旁,全神贯注地看着大腿上那本比他自己还要大的书。阿莉西亚不禁莞尔。达涅尔从后面的工作间走出来,把双手捧的那摞书放在柜台上。胡利安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拨弄他的头发。孩子不知说了些什么,达涅尔被逗得开怀大笑。他倾身向前,亲吻孩子的额头。

你没有资格待在这里。这不是你的人生,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快走吧,回你的洞穴躲起来!

她注视达涅尔在柜台前整理书的样子。他把书分成三摞,轻柔地拂去书上的灰尘,整齐叠放。她好奇地想象,被那双手轻抚,被他的双唇吻过,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并往前挪了几步。把自己所知的事实告知这些活得安稳幸福的无辜良民,难道是她的责任或权力吗?所谓的幸福,凡有思考能力者无不奋力追求,而内心的平和,多在人们自认已经寻获的途中先消失殆尽。

临别最后一瞥吧,为了道一声再见。从此,永远不再相见。

不知不觉,她已来到书店橱窗前。正打算离去时,小胡利安似乎感受到她的存在,此时正紧盯着她。阿莉西亚静立在街道正中央,错身而过的人都当她是一座雕像。胡利安的身手出奇灵活,以凳子当阶梯,一转眼就下了柜台。与此同时,达涅尔正忙着准备书籍包裹,贝亚和公公仍忙着和客人交涉,胡利安趁着大家不注意走向书店大门,接着开了门。他站在店门口望着她,小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阿莉西亚频频摇头,胡利安却朝她跑过来。达涅尔惊见这一幕,口中频频叫唤儿子的名字。贝亚一转身,立刻往外跑。胡利安已经跑到阿莉西亚脚边,紧紧抱着她。她把孩子搂在怀里,迎面而来的是达涅尔和贝亚。

“格里斯小姐?”贝亚既惊讶又慌张。

两人初识那天从她身上感受到的亲切和热心,在贝亚惊见陌生女子把儿子抱在怀里那一刻,顿时烟消云散。阿莉西亚把孩子交给她,紧张得猛吞口水。贝亚紧拥着胡利安,大大松了一口气。达涅尔望着她的眼神夹杂着迷惑和敌意,他一个箭步往前,就站在她和自己的妻儿之间。

“请问您是?”

“这位是阿莉西亚·格里斯小姐。”在他身后的贝亚急忙解释,“是我们书店的客人。”

达涅尔点头回应,脸上却增添了疑惑的神情。

“很抱歉,我无意惊吓各位。那孩子大概是认出了我,所以就……”

胡利安依旧盯着她看,那张小脸喜滋滋的,完全无视父母的不安。但事情越演越复杂,因为这会儿森贝雷先生正从书店大门探出头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爸爸,胡利安趁我们不注意,自己跑出来了……”

“都是我不好。”阿莉西亚连忙道歉。

“请问您是……”

“阿莉西亚·格里斯。”

“就是订书的那位女士啊?哎呀,不好意思,您请进!外头那么冷。”

“事实上,我正打算要离开……”

“那怎么行?再说,您跟我的小孙子挺合得来。他可不会随便亲近别人的。”

森贝雷先生为她开了门,请她进去。阿莉西亚看了看达涅尔,情绪已恢复平静的他点头回应。

“请进吧,阿莉西亚。”贝亚也在一旁附和。

胡利安对她伸出小手。

“看吧,这下您只好进来了。”森贝雷先生说道。

阿莉西亚露出应允的表情,随后走进书店。屋内的书香将她紧紧包裹。贝亚把胡利安放回地上。孩子一落地,立刻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往柜台。

“我看他已经爱上您了。”爷爷打趣道,“请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小时候,我常跟父亲一起来这里。”

森贝雷紧盯着她。“格里斯?令尊是胡安·安东尼奥·格里斯吗?”

阿莉西亚点头称是。

“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们夫妻俩了?他们以前几乎每个礼拜都来光顾……请问,他们现在都好吗?”

阿莉西亚突然觉得一阵口干。“他们已经过世了。内战期间去世的。”

“我不知道这件事,真的非常遗憾。”

阿莉西亚试图挤出一丝笑容。

“那么……您已经没有家人了吗?”

阿莉西亚摇摇头。达涅尔瞥见年轻女子眼中闪着泪光。

“爸,不要这样逼问格里斯小姐。”

森贝雷先生一脸沮丧。“您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位非常好的朋友。”

“谢谢您。”阿莉西亚的声音宛若细丝。

接下来是一阵难熬的静默,达涅尔决定打破尴尬。

“要不要喝点小酒?今天正好是我父亲生日,到店里来的客人都能品尝我们家费尔明精心酿造的烈酒。”

“我劝您别喝的好。”贝亚在她背后低声建议。

“对了,费尔明去哪里啦?他不是早该回来了吗?”森贝雷爷爷问道。

“是该回来了。”贝亚没好气地接话,“我让他去买晚餐要喝的香槟,但他偏偏不想去附近的狄奥尼西奥的商店,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波恩大道的哪一家小店,他抱怨狄奥尼西奥家的酒是弥撒用过的,都臭掉了,还说酒的色泽都是猫尿调出来的。他这样胡说八道,我都懒得跟他争论了。”

“请别见怪。”森贝雷爷爷转向阿莉西亚,“费尔明就是这副德行。狄奥尼西奥年轻的时候曾经加入过长枪党,费尔明知道以后就老拿这件事跟他过不去。以前啊,他要是口渴了,进了狄奥尼西奥的店,什么莫名其妙的饮料他都买。”

“生日快乐!”阿莉西亚微笑祝贺。

“谢谢,这……我知道您大概会拒绝我,但是,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我们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如果格里斯先生的女儿能和我们共进晚餐,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荣幸。”

阿莉西亚望了达涅尔一眼,达涅尔报以微笑。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

胡利安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您看,我的小孙子很坚持。来吧!我们都是一家人。”

阿莉西亚眉眼低垂,微微摇头拒绝。这时候,她感受到贝亚的手搭在她背上,对她低语:“您就留下来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都别说。胡利安,带阿莉西亚去看看你的第一本书好不好?快去……”

那孩子毫不迟疑,立刻找来满是抽象涂鸦的笔记本,兴冲冲地向她展示。

“这是他的第一本小说哦!”达涅尔说道。

胡利安满怀期待望着她。

“嗯,我看他很有天分呢……”

孩子乐得频频鼓掌,显然对她的评语非常满意。如果阿莉西亚的父亲还在世的话,大概也是森贝雷爷爷这个年纪吧。他望着她,那双哀愁的眼神,仿佛已伴他生生世世。

“欢迎光临森贝雷家族,阿莉西亚。”

8

蓝色电车缓缓往上前进,一盏金色星火在前方开道,仿佛一艘大船驶进夜雾。费尔南迪托搭乘后节车厢。他遵照阿莉西亚的指示,把伟士柏摩托车停在罗通达酒店旁边。他眼看摩托车渐渐消失在远方,前方迎来漫长的大道,沿途尽是豪宅大院,花木扶疏,宛若梦幻般的城堡若隐若现,花园处处可见喷泉和雕像,就是不见人影。富商巨贾从不待在家里。

大道的最高处隐约可见松园踪影。庄严有如大教堂般的建筑,在云雾间窜了出来。矗立山丘上的建筑,呈现了魔幻般的尖塔、檐角和锯齿状的复折屋顶,仿佛一座神庙,俯瞰巴塞罗那全景,以及部分北方海岸和城市以南的景致。费尔南迪托揣想,若是晴空万里的日子,在那座山丘上登高一望,或许能看见马约卡岛。不过这一晚,整座建筑被乌云团团包围了。

费尔南迪托咽下口水。阿莉西亚指派的任务开始让他惴惴不安。有个在沙场上失去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叔叔曾告诉他,一个英雄形成时,内心会开始有恐惧感。但是毫无恐惧地直捣险境,那只是笨蛋才有的愚勇。他不知道阿莉西亚究竟是期望他做英雄或笨蛋。或许是两者的微妙组合吧,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份薪水确实优厚到无可挑剔,但是,阿莉西亚在他怀里悲伤痛哭的景象,足以悄悄将他带入地狱,并付出代价。

缆车驶上大道最高点,再度陷入雾海,车灯迷蒙,从山下望去,宛若氤氲里的海市蜃楼。在这深夜时分,小广场杳无人烟。孤立的街灯映照下,隐约可见两辆黑色轿车停在客栈餐厅前。一定是警察,费尔南迪托暗想。他听见有辆汽车驶近,赶紧跑到车站旁的阴暗角落躲起来。过了半晌,他瞥见车灯划过暗夜。是一辆福特,恰好就停在距离他藏身处不到几米的地方。

下车的其中一人,正好就是这天早上在银行家桑奇斯豪宅执行逮捕任务的同一人。他具有异于他人的特质,举手投足展现了一种贵族气质,出身富贵,品味精致。他那一身绅士西装,就跟苏格兰西服店橱窗里的一样,比起他身边那些朴素土气的警察同事,显得异常突兀。他的衬衫袖口别着袖扣,在暗夜中闪闪发亮,平整的衬衫显然是高级洗衣店洗烫的成果。街灯映照下,费尔南迪托发现他的袖口沾上了污点。原来是血迹。

这位警察突然停下脚步,随即又走回轿车旁。费尔南迪托一度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霎时觉得胃部好像缩成了弹珠大小。那个人找到司机,一脸和颜悦色。

“路易斯,我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你可以先回去了。记得把后座清理干净。有事情的话,我会通知你。”

“我知道了,安达亚长官。”

安达亚抽出一根香烟,点了火。他冷静地抽着烟,看着车子往下坡渐渐驶离。他具备非比寻常的冷静,仿佛世上没有任何忧虑或障碍足以干扰他的心志。费尔南迪托看着他隐没在黑暗中,吓得几乎喘不上气。那个叫作安达亚的人,那副抽烟的姿态,俨然就是电影里的大亨,完全复制了那种品味和优雅。他转过身走近瞭望台,在此远眺市区,一览无遗。片刻之后,他不疾不徐地把烟蒂往地上一扔,漆皮皮鞋的鞋尖利落地踩熄烟头,接着走向豪宅入口。

眼看安达亚绕着松园旁的小巷越走越远,直到不见身影,费尔南迪托走出藏身的角落,额头冒出一片冷汗。阿莉西亚小姐找到的是个勇敢的英雄。他加快脚步跟随安达亚,这位警官已从庭院围墙边一扇开启的拱门进入松园。大门入口有一道铁栅栏与外隔绝,门楣上悬着“松园”门牌,进了大门,一条石阶小径贯穿花园,直接通往别墅。费尔南迪托探头张望,看见安达亚的身影正缓缓拾级而上,一路拖曳着灰蓝烟雾。

费尔南迪托一直等到他抵达最高处。两位警官出来迎接,似乎在向他叙述事件发展。短暂交换过信息之后,安达亚进入屋内。一名警官尾随在后,另一名警官在石阶口等着,负责监视别墅入口。费尔南迪托暗自衡量各种可能性。若要溜进那扇门,他根本躲不过站岗警官的视线。安达亚袖口的血迹打消了费尔南迪托英勇行事的念头。他往后退了几步,观察别墅四周的围墙。墙边的窄巷蜿蜒隐入山坡,路上不见人影。费尔南迪托沿着小巷往前走,瞥见可能是别墅的后墙,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上了围墙,他抓住一根树枝,希望能跳入花园。这时他突然想起,说不定院子里有狗,不出几秒钟就会发现他……但稍候片刻,他发现了让人越加忐忑的事:现场无声无息,连树上都不见任何一片叶子飘动,也听不见虫鸣鸟叫。那个地方一片死寂。

庄园矗立山头,由下往上看,小巷与别墅看似紧邻,实非如此,他必须先爬过介于树丛和灌木小径之间那片坡地,然后找到通往别墅正门入口的石板路。但他沿着灌木小径绕到别墅后面。所有窗子都是暗的,唯有两扇玻璃窗例外,就在别墅和山丘顶之间的隐秘拐角,看来应该是厨房。费尔南迪托爬了过去,脸部避开窗户漏出的灯光,小心翼翼地往屋内张望。他立刻就认出她。就是那个在司机陪同下走出银行家桑奇斯豪宅的女人。她瘫坐在椅子上,很诡异地静止不动,脸部侧斜,仿佛不省人事。然而,她的双眼却是睁开的。

他这才发觉,原来她的双手双脚被绑在椅子上。一道阴影从她面前掠过,费尔南迪托随即看出是安达亚和另一名警察进来了。安达亚拿了张椅子,坐在那个应该是桑奇斯妻子的女子面前。他对她说了些话,持续了几分钟,但桑奇斯夫人始终充耳不闻。她一直别过头,好像安达亚根本不存在。片刻后,这位警官耸耸肩,手指轻抚银行家妻子的下巴,把她的脸庞转向他。安达亚又跟她说了些话,女子却往他脸上吐口水。警官立刻甩了她一巴掌,她摔倒在地,沮丧无助,依然困在椅子上。陪同安达亚进来的警官,以及另外一位,费尔南迪托没看到他的长相,因为他一直在费尔南迪托埋伏的窗边靠墙站着,这两人走了过去,重新把椅子归位。安达亚抹掉脸上的口水,接着用桑奇斯夫人的衬衫擦手。

安达亚做了个手势,两名警官随即离开厨房。不久后,两人架着费尔南迪托早上看见的那位接送银行家妻子的司机。安达亚点头示意,两名警官用力将司机压倒在厨房正中央的桌子上,把他双手双脚绑缚在四只桌脚上。安达亚脱下西装外套,整齐叠放在椅背上,然后走近桌边,倾身看着司机,用力扯下他脸上的面具。那是一张严重受损变形的脸,从下巴到额头无一完整,清楚可见部分下颚和颧骨已经缺损。司机被完全压制得动弹不得,两名警官将捆绑了桑奇斯妻子的椅子挪到桌边。其中一位警官双手抓住女子头部,免得她又别过头去。费尔南迪托顿感恶心,觉得嘴里有些许苦味。

安达亚在银行家妻子身旁跪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她依旧不开口,满脸愤怒。安达亚站起来,向其中一位警官伸出手,张开手掌,警官随即递给他一把手枪。他在枪膛里装了一颗子弹,以枪口抵住司机的右膝。他一脸期待地看了看女子,但终究只能耸耸肩。

震耳的枪声和司机的哀号穿透了玻璃和石墙。鲜血四溅,碎骨齐飞,厉声嘶吼的女子满脸是血。司机的身体不断抖动,仿佛通了电。安达亚绕过桌子,又装了第二颗子弹,枪管指向另一边的膝盖。一摊鲜血混合了尿液在桌上溢出,滴落在地。安达亚盯着女子看了一眼。费尔南迪托闭上眼睛,接着传来第二声枪响。他听见惨叫声时,终于承受不住恶心作呕,整个人缩成一团。呕吐物从嘴里涌出,正好吐在胸口。

第三次枪响时,他吓得浑身发抖。司机已经不出声了。捆绑在椅子上的女子满脸泪水和鲜血。她结结巴巴说着话。安达亚又在她身旁跪了下来,仔细听她说话,轻抚着她的脸,并不断点头回应。看来他已经听到他想听的话,于是站了起来,几乎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随手又在司机头部补了一枪。他把手枪还给警官,走向角落的水槽清洗双手,接着穿上西装外套和大衣。费尔南迪托强忍着恶心,静静离开窗边,往下滑到灌木小径。他在山丘顶努力找寻回去的路径,终于看到那棵让他得以爬上围墙的大树。他满身大汗,这辈子从没这样流过汗,而且都是冷汗,却烧灼着他的皮肤。跳下围墙前,他的双手双脚不停颤抖。纵身往另一侧跳下时,他重摔在地,再度呕吐。直到体内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他才踉踉跄跄往下走。他经过先前看着安达亚进屋的入口时,竟听见谈话声越传越近。他加快脚步,一路跑到了小广场。

一列电车在车站等着,俨然是黑暗中的光明绿洲。车上没有乘客,只有查票员和司机,两人正在闲聊,并共享一壶热咖啡抵抗寒流。费尔南迪托上了车,无视查票员紧盯的目光。

“喂,年轻人……”

费尔南迪托只好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他。查票员给了他一张车票。

“您不会吐在车上吧?”

小伙子摇摇头。他挑了个前排座位,靠窗而坐,然后闭上双眼,想办法深呼吸,并惦记着白色的伟士柏摩托车在山下等着他。此时,他听见另一个声音正和查票员交谈。电车车厢微微晃动,第二位乘客上车了。费尔南迪托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咬紧牙。就在这时,他感受到对方的肢体接触。有一只手落在他的膝盖上。他睁开眼睛。

安达亚面带亲切笑容望着他。“你还好吧?”

费尔南迪托一时哑口无言。他将视线避开安达亚衬衫衣领上闪闪发亮的红点,频频点头回应。

“你确定吗?”

“我想……我大概是喝多了。”

安达亚笑容可掬,一副颇能谅解的模样。电车启程下山了。

“一点碳酸氢盐,加上半颗柠檬挤出来的果汁。从年轻时候开始,这一直是我的解酒秘方。喝完就去睡一觉。”

“谢谢,我一回到家就照您说的去做。”费尔南迪托说。

电车缓如牛步地往下滑行,像是抛出鱼饵似的驶过大道高处的大转弯。安达亚挪到费尔南迪托对面的座位,依旧满脸笑容。“你住得很远吗?”

小伙子摇头。“不远,坐个地铁就到了。”

安达亚摸了摸大衣,从大衣暗袋里掏出像是小信封的东西。“要不要来颗尤加利糖?”

“不用了,谢谢。”

“拿着吧,”安达亚怂恿他,“吃了会让你舒服很多。”

费尔南迪托收下糖果,双手颤抖地剥着包装纸。

“叫什么名字?”

“安伯托。安伯托·加西亚。”费尔南迪托把糖果塞进嘴里,努力挤出客气的笑容。

“怎么样?”安达亚问道。

“很好吃。非常谢谢您,我真的觉得好多了。”

“就跟你说了。我说……安伯托·加西亚,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什么?”

“身份证。”

费尔南迪托本想咽一下口水,却早已口干舌燥,然后一阵忙乱地翻找了口袋。

“不晓得……我想,可能放在家里了。”

“你难道不知道……没带身份证不能出门?”

“我知道,长官。父亲也常常提醒我。我这个人有点粗心大意。”

“没关系,我了解。不过,下次别再忘记了。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

“下次不会了。”

电车正朝着终点站前进。费尔南迪托已瞥见罗通达酒店饭店的圆顶,还有在电车车灯前闪亮的一个白点:他的伟士柏摩托车。

“我说……安伯托,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我去看一个叔叔。他很可怜,病得很重。医生说他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很遗憾。”

安达亚又掏出一根香烟。“你不介意吧?”

费尔南迪托猛摇头,并端出殷勤的笑容。安达亚点了烟。烟头红火映在他铅灰色的瞳孔上,仿佛要起火了。小伙子觉得那双眼睛就像铁钉,紧盯着他的心思。快找点话说吧!

“您呢?”他突然问道,“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安达亚悠悠吐了一口烟,露出豺狼似的奸笑。“我在工作。”

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了进站前的最后几米。电车停靠之后,费尔南迪托立刻起身,有礼貌地向安达亚道别,随后往车厢后面走去。下了电车,他不疾不徐地走向伟士柏摩托车,跪下来开锁。安达亚站在电车踏板上冷冷地望着他。

“我还以为你要搭地铁回家。”他说。

“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我住得不远,地铁才几站就到了。”

费尔南迪托戴上安全帽,一如阿莉西亚的建议,并将皮带扣紧。慢慢来,他这样告诉自己。他将摩托车往前一推,脚架立刻弹回,接着,他骑上马路旁的人行道。安达亚的身影立在他面前,费尔南迪托随即感受到警官的手搭在他肩上。他回过头。安达亚面带慈爱的笑容。

“来,下车吧!把车钥匙给我。”

他几乎是不自觉地点头,颤抖的双手乖乖地把钥匙交给警察。

9

森贝雷先生居住的狭小公寓就在书店楼上,面向圣安娜街。森贝雷家族记忆所及,似乎一直定居在这幢建筑。达涅尔在这个小公寓出生、长大,直到和贝亚结婚后才搬到顶楼。将来有一天,或许胡利安也会在这栋房子的另一层楼安家落户。森贝雷家族向来是在书海中遨游,而不是在地图里。森贝雷爷爷的住处看上去很简朴,但有浓浓的怀旧氛围。如同旧城区许多住宅,公寓弥漫一股淡淡的哀愁,一成不变的家具摆设,传统的巴塞罗那风格,庇护着纯真百姓免于对时下潮流的幻想。

阿莉西亚看着眼前这一幕,“忏悔录”依旧鲜明地烙印在脑海中,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伊莎贝拉在这个小公寓生活的情景。她踩着同样的地板,在那个走道旁隐约可见的小卧房与森贝雷先生同床共枕。经过时,阿莉西亚驻足在半掩的房门前,想象伊莎贝拉在那张床上生下达涅尔,不到四年后,她在同一张床上被剧毒摧残至死。

“阿莉西亚,快进来,我给您介绍其他人……”贝亚在背后催促她,并关上半掩的卧室房门。

贝亚在饭厅并了好几张桌子,横贯整个空间,甚至占用了部分走道,倒也巧妙地安顿了十一位替主人祝寿的宾客。达涅尔还在楼下忙着关店,这时老森贝雷、胡利安、赫尔、贝亚陪同阿莉西亚上楼。费尔明的妻子贝尔纳达已经在楼上忙着,烹煮的美食几乎就绪,屋里传来诱人香味。

“贝尔纳达,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阿莉西亚·格里斯小姐。”

贝尔纳达抓起围裙把双手擦干净,随即上前给她一个拥抱。

“知不知道费尔明什么时候回来?”

“贝亚夫人,他说的什么酒里有泡泡是掺了猫尿那些鬼话,说起来真丢人,您别见怪。阿莉西亚小姐,我先生那个脑袋,比生气的斗牛还疯癫,满嘴都是胡扯。千万别把他当一回事。”

“我看他再不回来,我们就要用白开水干杯了。”贝亚在一旁发牢骚。

“不,不用啦!”饭厅门口传来戏剧般的声音。

洪亮嗓音来自同栋楼住户兼家族世交,老教授安纳克莱托,根据贝亚的说法,他还是个业余诗人。安纳克莱托先生慎重地向阿莉西亚行了吻手礼,仿佛德意志皇帝婚礼重现。

“祝您健康,美丽的陌生女士。”他向她致意。

“这位是安纳克莱托先生,请别介意。”贝亚急着插话,“您说带酒来了?”

“有备无患,”他洋洋自得,“费尔明和那家商店之间的恩怨纠葛,我早有耳闻,所以从街对面的酒吧买了两瓶私酿甜酒代替茴香酒,以解燃眉之急。”

“哪有基督徒用茴香酒干杯的。”贝尔纳达显然不能苟同,“更别说用私酒了。”

安纳克莱托的目光始终锁定阿莉西亚,他满脸笑意,一副颇能体谅乡下人顾虑的神情。

“在爱神维纳斯的影响之下,所有干杯的人都成了异教徒。”他自抒高见,并向阿莉西亚眨眨眼,“请问,这位高贵的女士,我能荣幸坐在您旁边吗?”

贝亚连忙把老教授推到另一头,适时解救了陷入窘境的阿莉西亚。

“安纳克莱托先生,别滔滔不绝,吓着阿莉西亚小姐了。”她嘱咐他,“您到桌子那头和您的同龄人胡利安做伴吧。”

安纳克莱托没好气地耸了耸肩,径自找寿星祝贺去了,此时门口又出现两位客人。一位是衣着讲究、西装革履的绅士,仿佛从服装杂志走出来的模特,他是费德里科·佛拉比亚,这个街坊里的钟表匠,一派风度翩翩。

“我喜欢您的鞋子。”他对她说,“请务必告诉我在哪里买的。”

“舒门鞋店,就在恩宠大道上。”阿莉西亚马上回复。

“当然,我想也是。抱歉,我先去向老朋友森贝雷祝寿。”

陪同费德里科前来的是一位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的年轻女性,芳名麦瑟迪塔丝,情绪清楚地写在脸上,心思全放在那位高雅的钟表匠身上。她被引介给阿莉西亚认识时,这女孩把眼前的陌生女子打量了一番,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说了赞扬对方美貌、高雅和品位的客套话之后,随即跑到费德里科身旁,想尽办法让他远离这名女子,即使空间如此局促。这时饭厅已经人满为患,达涅尔进门时,必须小心翼翼地在宾客间钻来钻去,以免撞到人。最后进门的是个年轻女孩,顶多双十年华,清丽外表让人眼睛一亮。

“这位是苏菲亚,达涅尔的表妹。”贝亚在一旁介绍。

“Piacere ,signorina [4] 。”女孩说道。

“要说西班牙文,苏菲亚。”贝亚忙着纠正她。

贝亚解释,女孩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出生长大,目前就读于巴塞罗那大学,寄住在姨父家。

“苏菲亚是达涅尔去世多年的母亲的外甥女。”贝亚低语,显然不太愿意提及伊莎贝拉。

阿莉西亚留意到森贝雷先生拥抱她时格外热络,但眼中却流露出一丝阴郁。阿莉西亚瞥见玻璃橱柜里一张照片,影中人是伊莎贝拉,身着婚纱,依偎着比现在年轻很多的森贝雷先生。苏菲亚活脱就是伊莎贝拉的翻版。阿莉西亚静静观察森贝雷注视外甥女的眼神,充满关爱,也满溢哀愁,她于心不忍,不得不移开目光。贝亚发现阿莉西亚已经看见森贝雷夫妇的结婚照,随即做了联想,她不禁摇头叹息。

“对他来说真的很不好受。”她说,“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女孩,但是,我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那不勒斯。”

阿莉西亚只能在一旁点头。

“大家怎么还不就座?”贝尔纳达从厨房指挥大局,“苏菲亚!亲爱的,过来帮帮我,我这里需要年轻人支援一下。”

“达涅尔,蛋糕呢?”贝亚问他。

他两手一拍,瞪了个白眼。“我居然忘了这件事……我马上下楼去拿。”

阿莉西亚发觉安纳克莱托试图趁乱从饭厅角落溜出来。达涅尔经过她面前时,她跟着一起往门外走。“我陪您一起去吧!蛋糕由我请客。”

“可是……”

“我坚持要请。”

贝亚看着两人在门外消失,眼神茫然,眉头深锁。

“还好吧?”贝尔纳达在一旁关切。

“很好。当然……”

“她一定是个好人。”贝尔纳达咕哝着,“可是,我可不想让她坐在我家费尔明旁边。还有,根据我对达涅尔少爷的观察,那么纯情善良的男人,最好也不要坐她旁边。”

“少胡说八道了,贝尔纳达。我们总要有个位置让她坐吧!”

“对。我只是有话直说罢了。”

两人不发一语下了楼。达涅尔在前面开道。到了一楼的楼梯间,他赶紧上前帮她拉开大门。

“店铺就在前面,不到转角就到了……”他自顾自说着,虽然点心铺显眼的招牌高高挂在前方,仅有几步之遥。

一踏进点心铺,老板娘双手高举,似乎松了口气。

“还好你来了,我刚刚还在想,你再不来,我们得自己把蛋糕吃掉了。”

老板娘赫然发觉同行的阿莉西亚,不禁放低嗓音。“小姐需要什么吗?”

“我们一起的,谢谢。”阿莉西亚答道。

这回应让点心铺老板娘的眉毛吊高了半张脸,眼神充满暧昧,柜台前的两个店员当然没放过起哄的机会。

“哎呀,达涅尔。”其中一位店员赞叹道,“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不简单。”

“格洛莉,闭上你的嘴巴,快去把森贝雷先生的蛋糕拿出来!”老板娘出面呵斥,借此展现自己的权威,就算要捉弄人,还是得遵循阶级顺序。

另一个店员,猫一样的神态,圆圆胖胖的身材,仿佛是用点心铺剩余的蛋白霜和奶油堆起来的,她笑嘻嘻地望着他,显然看出了他内心的惊慌。

“费丽莎,你难道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吗?”老板娘在一旁质问她。

“没有。”

这时达涅尔一张脸已经红得像成熟的红醋栗,进退不得,就算不拿蛋糕,也无法拔腿就跑。点心铺这两位小姑娘,目光始终紧盯着阿莉西亚和达涅尔,那股热切都能拿来炸甜甜圈了。格洛莉终于拿着蛋糕出现,店家的精致杰作,三人组随即取来粉红色厚纸板做成大纸盒,把蛋糕放了进去。

“奶油、草莓,加上大量巧克力。”老板娘说明原料,“我帮你把蜡烛放进盒子里了。”

“我父亲最喜欢吃巧克力。”达涅尔主动向阿莉西亚解释,仿佛他非说明不可。

“小心那巧克力,达涅尔,沾到了会有颜色。”格洛莉不安好心地捉弄他。

“而且吃了让人活力充沛。”费丽莎也跟着起哄。

“多少钱?”

阿莉西亚立刻冲上前去,在柜台放了一张二十五元的钞票。

“而且还是不花钱的……”格洛莉喃喃低语。

老板娘谨慎地点算零钱,逐一交给阿莉西亚。达涅尔紧抓着装蛋糕的盒子,转身往店门走去。

“代我问候贝亚!”格洛莉在后头喊着。

店里三个人清亮的笑声伴着他们传到街上,目光紧盯着他俩不放,简直像紧粘在复活节蛋糕上的糖渍水果干。

“您明天就是街坊名人了。”达涅尔如此预言。

“我希望您不会因此惹上麻烦,达涅尔。”

“别担心。基本上,我的麻烦都是自己惹出来的。别把那三个女人放在心上。费尔明常说,她们脑袋装了太多蛋白霜。”

这一回达涅尔只身开门上楼,让阿莉西亚一路在后面慢慢踩着楼梯上来。他显然不想一直盯着她的臀部连踩两层楼的阶梯。

蛋糕的出现让全场像赢了球赛似的欢呼叫好。达涅尔高举蛋糕盒,仿佛那是奥运奖牌,接着他把蛋糕拿进厨房。阿莉西亚发现,贝亚帮她安排了苏菲亚和小胡利安之间的座位,孩子旁边坐的就是寿星爷爷。坐定之后,她总算明白,暗中较量的竞争蠢蠢欲动。达涅尔从厨房出来,随即在餐桌另一头坐下,就在贝亚旁边。

“我是不是该给大家盛汤了?还是要等费尔明回来?”贝尔纳达问大家。

“我们要是不快点吃,他什么都不可能给我们剩下。”安纳克莱托先生宣示道。

于是,贝尔纳达开始在盘子里添汤,此时门后传来巨响,接着是玻璃容器强力碰撞的回音。过了半晌,费尔明以胜利之姿出现,一手各拿着一瓶香槟,神奇的是,酒瓶居然没撞裂。

“费尔明,您给我们带回来的是发酸的麝香葡萄酒吧……”安纳克莱托出言挑衅。

“拜托各位行行好,快把那弄脏酒杯的劣质药水倒掉,美酒特使为大家带来善待味觉的佳酿,喝了以后,连小便都会有花香。”费尔明伶牙俐齿地反驳。

“费尔明!”贝尔纳达吼他,“注意言行!”

“可是,我亲爱的,喝了酒尿尿是多么自然又爽快的事……”

费尔明原本雄辩滔滔,却骤然住了口。他呆若木鸡地望着阿莉西亚,仿佛见到鬼魂。达涅尔紧揪住他的手臂,用力压着他坐下。

“来吧!刚刚已经说过开饭了。”森贝雷先生出声了,对于费尔明的失态,他并不意外。

酒过三巡,屋子里充满了碰杯和欢笑的声音。费尔明手拿汤匙,直愣愣地盯着阿莉西亚,安静得像个哑巴。阿莉西亚佯装不知情,但是后来连贝亚都觉得尴尬。达涅尔的手肘碰了碰费尔明,急切地在他耳边轻声催促。费尔明勉强尝了一口浓汤。还好,森贝雷父子书店的图书顾问虽因阿莉西亚的在场而变得沉默寡言,但晚餐并没有冷场,由于香槟发挥了作用,安纳克莱托先生似乎重返青春时期,滔滔不绝地谈论政局时事。

这位学者自认是乌纳穆诺精神和创作的传人,两人在外形上的确相似。此时,他一如往常开始对伊比利亚半岛的没落和沉沦大加挞伐。往常他高谈阔论时,费尔明总是即兴反驳,“一个社会的评论指数与其智力水平呈反比”或“当人们相信狂热的意见,忽略冷静的事实,这个社会就是蠢蛋独裁社会”。两人针锋相对,极尽刻薄嘲讽之能事。但此时的费尔明却十分被动,学者只好想办法继续挑动他的情绪。

“我说,这国家的领导阶层,根本不知道如何给老百姓洗脑!您不觉得吗,费尔明?”

被点名接招的费尔明耸耸肩。

“我不知道国家为什么还要费这种事。大部分情况下一次快速的清洗运动就能解决问题。”

“瞧,无政府主义分子的真面目露出来了!”麦瑟迪塔丝在一旁高呼。

安纳克莱托如愿看到失控的场面,不禁喜形于色。费尔明立刻怒哼反击。“麦瑟迪塔丝,我知道你每天拿到报纸就只看星座,今天我们一家之主大寿……”

“费尔明,请帮我拿面包好吗?”为了晚餐的平和气氛,贝亚见机插话。

费尔明点头照办。这时候,钟表匠费德里科决定挺身化解沉默僵局。

“这个……阿莉西亚,请问您从事的是哪一行?”

眼看大伙儿总是把特殊的关爱和注意力放在这位女客身上,麦瑟迪塔丝早就心生不满,此时正好趁机反击。

“为什么一个女人需要有什么职业啊?我们遵照父母的教诲,打理一个家,照顾丈夫、孩子,这样还不够吗?”

费尔明正想开口,贝尔纳达却紧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只好乖乖闭嘴。

“对。可是,阿莉西亚小姐单身,是不是?”费德里科先生坚守话题。

阿莉西亚只能点头虚应。

“也没有男朋友吗?”安纳克莱托问道,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她露出浅浅一笑,摇头回应。

“完蛋了!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值得托付的好青年,这就是铁证!要是我年轻二十岁就好了……”安纳克莱托说。

“至少要年轻个五十岁再说……”费尔明在一旁扯后腿。

“男子气概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安纳克莱托反驳他。

“别把英雄主义和泌尿学混为一谈。”

“费尔明,在座还有未成年的小孩。”森贝雷爷爷提醒他。

“如果指的是麦瑟迪塔丝的话……”

“您那肮脏的嘴巴和思想,如果不用清洁剂洗一洗,大概就要下地狱了……”麦瑟迪塔丝气呼呼地指责。

“我全部留着一起下油锅吧……”

费德里科先生高举双手,要求停止争吵。

“这个……有些人拼命讲个不停,另外一些人根本没机会开口。”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不约而同都望着阿莉西亚。

“所以……”费德里科重回正题,“能不能告诉我们,您从事的是……”

阿莉西亚环顾在座所有人,大家都殷切地等着她的回答。

“事实上,今天是我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您应该稍微想过这件事吧?”森贝雷爷爷问道。

她低下头来。“我曾经想过要写作。或许至少先试试看。”

“太好了!”书店主人大加赞扬,“这么一来,您就是我们的拉弗雷特。”

“不如说是我们的帕尔多·巴桑。”安纳克莱托急忙插话,他一向自诩在文学上具有国际性的宏观视野,认为活着的作家,除非一条腿已经进了坟墓离死不远,否则都不值得尊敬。

“您怎么看啊,费尔明?”

费尔明先看了看大家,接着把视线放在阿莉西亚身上。“亲爱的老兄,我觉得巴桑照镜子的话,可能觉得自己更像猎狗,而不是格里斯小姐这样的黑暗英雄,我觉得格里斯小姐在镜子里恐怕看不到自己的样子。”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敢问万事通先生,您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麦瑟迪塔丝忍不住发问。

达涅尔抓着费尔明的手臂,拖着他进了厨房。

“意思就是,如果男人的大脑只有嘴巴一半大的话,这个世界会好太多。”苏菲亚突然脱口而出,在此之前,她看起来仿佛一直神游在多姿多彩的青春世界。

森贝雷爷爷转头看着外甥女。她是上天送来的祝福,或许也是美好时光的重现,他三番两次错以为自己看见的、听到的是他珍爱的伊莎贝拉,以为她穿越时光之河回来了。

“现在文学院教的就是这些啊?”安纳克莱托问道。

苏菲亚耸耸肩,又躲回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上帝保佑。等着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了。”老教授预言。

“别气馁,安纳克莱托先生。这世界始终如一。”森贝雷爷爷安慰他,“事实上,这世界从来不等人,而且一转身稍纵即逝。我们一起为过去、未来和共处的当下干杯,怎么样?”

小胡利安兴奋地高举他的牛奶杯,以行动支持这个提议。

与此同时,达涅尔已经强压着费尔明留在厨房角落,远离餐桌。

“请问您今天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这女人根本不是她自己说的那样,达涅尔。事有蹊跷。”

“到底是哪里不对?”

“我也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查清楚,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馊主意。我已经闻到不对劲的地方了,就像麦瑟迪塔丝为了迷惑钟表匠喷的廉价香水,就算隔了一道墙,我还是闻得到。”

“打算怎么查?”

“那就需要您的协助了。”

“门儿都没有,别把我牵扯进去。”

“别被吸血鬼那一套给吓呆了。这是一个蛇蝎女,如果不是,我就不叫费尔明。”

“别忘了,这个蛇蝎女可是我父亲邀请的贵客。”

“对,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事情怎么会这么凑巧?”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巧合没什么好质疑的。”

“您是用那可怜的智商判断的,还是用下体判断的?”

“这是我用常识判断的,您今天不但没有了常识,而且还没有了羞耻。”

费尔明露出嘲讽的笑容。“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发表结论,“父子两人同时被引诱了,明明已经有了年轻貌美的娇妻……”

“别再说这种蠢话了,别人会听到的。”

“听到最好!”费尔明刻意拉高音量,“越清楚越好。”

“费尔明,求你了,就让大家好好庆祝我父亲的生日。”

费尔明眉头一紧,嘴巴也闭起来了。“我有个条件。”

“好吧,什么条件?”

“您要帮我揭开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达涅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打算怎么做?继续胡言乱语一通?”

费尔明压低音量,“我有个计划……”

费尔明忠于承诺,后半段的晚餐期间,果然表现得像个模范生。安纳克莱托谈笑时,他很捧场地跟着大笑同欢,对待麦瑟迪塔丝温文有礼,仿佛面对的是居里夫人,偶尔看看阿莉西亚,眼神和教堂侍童一样拘谨。终于到了举杯庆祝和切蛋糕的时刻,费尔明发表预先准备的冗长贺词,把寿星大大褒扬了一番,赢得了全场热烈掌声,以及寿星本人的热情拥抱。

“我的小孙子要和我一起吹蜡烛,是不是啊,胡利安?”书店主人说。

贝亚随即关了灯,接着,屋里仅有的光线剩下摇摇晃晃的烛光。

“许个愿吧!我亲爱的老友……”安纳克莱托在一旁提醒,“最好是个身材丰满、活力充沛的寡妇之类。”

贝尔纳达偷偷把老教授的香槟换成一杯矿泉水,并和贝亚互看一眼,贝亚随即点头赞同。

阿莉西亚望着眼前这几乎可遇不可求的场面。她佯装镇定,但内心已激动得怦怦直跳。她从未置身这样的聚会。在她记忆所及,生日若不是和莱安德罗共度,就是一个人,通常是躲进电影院,一如每年的除夕夜,到了午夜时分,她总要在心里咒骂一番,因为电影总在此时被迫中断,满室灯光明亮十分钟,然后才继续放映,仿佛在电影院迎接新年还不够难堪似的,空空荡荡的放映厅里,只见六七个孤单的灵魂,没有人在任何地方等候他们,只能孤身直面寂寞。这种深切的同志情谊,这种归属感和亲密,可以相互取笑,也可大声争论……这样的感觉,她不知如何消化。胡利安在桌子底下抓起她的手用力握紧,仿佛在座这么多人,只有这个才几岁大的幼童了解她的感受。若非有他在,她的眼泪恐怕早已夺眶而出。

最后的干杯祝贺结束后,贝尔纳达为大家送上咖啡或热茶,安纳克莱托忙着分送雪茄,阿莉西亚却在此时起身。所有人盯着她,全都愣住了。

“我在此特别感谢大家的盛情和厚爱,尤其要感谢您,森贝雷先生。我父亲一向对您相当敬重,今天能和您共度这么特别的夜晚,他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非常感谢。”

大家带着落寞的神情望着她,或许,众人看她的眼神,恰好也是她内心的感受。她亲吻了小胡利安,随即往门口走去。贝亚连忙站起来跟过去,手上还拿着餐巾。

“我送您到门口吧,阿莉西亚……”

“不用了,真的。请留在家人身边吧。”

离开之前,她经过玻璃橱柜,朝伊莎贝拉的照片看了最后一眼。她松了一口气,接着身影渐渐隐匿在往下的楼梯里。在她开始误以为这一切属于自己之前,必须及时离开这里。

阿莉西亚的突然告退,引来在座宾客窃窃私语。森贝雷爷爷让胡利安坐在大腿上,目光紧盯着孩子。

“你这么快就陷入爱河了?”他这样问孩子。

“我想我们的小情圣应该上床睡觉了。”贝亚说道。

“我也该睡了。”安纳克莱托边说边从餐桌旁起身,“在座的各位年轻人,你们继续吧,人生苦短啊……”

达涅尔正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费尔明竟拉着他的手臂站了起来。

“快!达涅尔,我们有好几个箱子忘了从地下室搬上来。”

“什么箱子?”

“就是那些箱子嘛!”

在森贝雷爷爷既疲惫又惊愕的眼神的注视之下,两人就这样急急忙忙冲出门去了。

“我越来越不了解这家人了。”森贝雷爷爷说道。

“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觉得。”苏菲亚在一旁咕哝。

出了大门,费尔明先张望着灰蓝夜色下的街道,那是街灯映照下的圣安娜街,接着,他示意要达涅尔跟上来。

“都这么晚了,我们还要去哪里?”

“去猎捕蛇蝎女。”费尔明答道。

“我不干!”

“拜托!您不要傻傻地以为她这样就逃得掉……”

费尔明等不及达涅尔回应,旋即快步朝着天使门方向的街角前进。到了转角,他躲在乔尔巴百货的遮棚下左顾右盼,周遭只有暗夜里浓浓的夜雾。达涅尔挨近他身旁。

“就在那边!伊甸园的撒旦就在那里。”

“天啊。费尔明,您别叫我去做这种事情。”

“喂,我可是信守承诺了。您要做出尔反尔的胆小鬼吗?”

达涅尔只好自认倒霉,接着,两人重回从前充当业余侦探的岁月,开始跟踪阿莉西亚·格里斯。

10

两人尾随着她,不断在各栋房子前找门廊和遮棚当掩护,一路沿着通往大教堂的大道前进。到了大教堂前方,一座见证过烽火漫天的广场,依然守候着这个老社区。光洁如洗的月光洒在人行道上,阿莉西亚的身影拓印在阴影下,就像一座纪念碑。

“她发现了吗?”费尔明问道,同时看着她转进麦秸街。

“发现什么?”

“我们在跟踪她。”

达涅尔回头张望着附近阴暗的街道。

“那里!您看到没?就在玩具店的店门前……”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香烟烟头的火光!”

“那又怎么样?”

“从我们一出门就跟在后面。”

“为什么跟踪我们啊?”

“说不定他要跟踪的不是我们,而是她。”

“费尔明,我看您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刚好相反,我是越来越冷静了,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两人沿着新澡堂街继续跟踪,这条老街,仿佛百年老建筑夹道的狭窄山谷,在夜色笼罩下,两侧蜿蜒的屋宇看似在空中连成一片。

“她到底要去哪里?”达涅尔喃喃低语。

解答不久后就出现了。阿莉西亚驻足在阿维尼奥街的一扇大门前,就在格兰咖啡馆正对面。他们看着她走进屋里。等了好一阵子之后,两人在附近的几扇大门前转换阵地。

“现在呢,怎么办?”

费尔明指向前方的手工帆布鞋店楼下,这就是他的答复。达涅尔这才惊觉,好友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们被跟踪了,不是他们俩,就是阿莉西亚。那人隐身帆布鞋店的拱门下,隐约可见瘦小的身影,身穿大衣,头上戴的是跳蚤市场贩卖的廉价圆顶礼帽。

“至少看起来不像是狠角色。”费尔明做了这样的臆测。

“那又有什么关联吗?”

“这样有个好处,就是您在应付他的时候,赏他一个耳光就够了。”

“想得真周到。但是,为什么我非得去应付他?”

“因为您比较年轻,还有,跟人硬干需要蛮力。我呢,就负责观察形势找对策。”

“我没兴趣跟任何人打架。”

“我不知道您最近为什么老是畏畏缩缩的,达涅尔,您不是曾经展现过斗士的气魄吗?当年在丽兹酒店一拳打烂巴布罗那张脸的,不就是您吗?这我可没忘记。”

“我当时情绪不稳定。”达涅尔坦承。

“别给自己找借口。别忘了,那个混账东西在卑鄙小人巴利斯命令之下寄了一堆情书给您的妻子。是的,您从去年春天开始,一直在文艺协会期刊室找寻那个卑鄙小人的相关信息,别以为我不知道。”

达涅尔低下头来,只能认输。“还有什么秘密是您不知道的吗?”

“您难道没问过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看见过巴利斯出现?”

“我天天都在问。”达涅尔大方承认。

“还有,萨尔加多藏在北方车站的战利品,究竟到哪里去了?”

达涅尔点点头。

“谁能告诉我们,这个蛇蝎女和巴利斯不是一伙的?”

达涅尔双眼紧闭。“我说不过您,费尔明。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回到家门前,阿莉西亚在门缝瞥见一丝灯光,在空气中闻出巴尔加斯的烟味。她进了屋子后不发一语,把皮包和外套往饭厅桌上一放。巴尔加斯临窗而立,背对着家门,默默吞云吐雾。她给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往沙发上一坐。她不在家这段时间,巴尔加斯把她从律师的仓库拿回来的那箱资料从沙发下取了出来。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手札就放在桌上。

“一整天都到哪里去了?”阿莉西亚终于开口问他。

“到处走走。”巴尔加斯答道,“想办法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点。”

“目的达到了吗?”

他转过身,面带忧虑地凝视着她。“您就不能原谅我把一切全告诉莱安德罗吗?”

阿莉西亚啜了一口葡萄酒,只是耸了耸肩。“如果想找人忏悔,这附近就有教堂,还没到兰布拉大道就到了。我记得他们的告解服务一直持续到半夜。”

巴尔加斯垂头丧气。“如果这样冷嘲热讽能让您好过一点的话……但我觉得,我跟莱安德罗说的那些,他大都早就知道了,只是需要再确认而已。”

“这是莱安德罗惯用的手法。”阿莉西亚说,“在他面前,一个人不会觉得自己在透露什么秘密,只是把细节解释清楚而已。”

巴尔加斯先哀叹了一声,然后才接话。“我别无选择。他当时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如果不把我们的调查结果告诉他,他恐怕会拿您开刀。”

“不必跟我解释这些。做了就做了,木已成舟。”

沉默顿时如千斤压顶。

“费尔南迪托呢?”阿莉西亚问道,“他还没回来吗?”

“我以为他跟您在一起。”

“巴尔加斯,有什么最新消息要告诉我吗?”

“嗯,桑奇斯……”

“说吧!”

“他死了。心脏病发作,从警察局送医院途中过世了。这是官方说法。”

“婊子养的……”阿莉西亚低声咒骂。

巴尔加斯瘫坐在沙发上,紧邻她身旁。两人默默相视。她在自己的酒杯里添了酒,然后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光。

“什么时候回马德里?”

“上级给了我五天假期。”巴尔加斯答道,“外加五千元奖金。”

“恭喜。不如我们一起朝圣黑面圣母,顺便把钱全烧了,据说她对良心不安有奇效。”

巴尔加斯面露苦笑。“我会很想念您的,阿莉西亚,只是,您可能不相信就是了。”

“我当然相信。不过可别想太多了,我是不会想念您的。”

巴尔加斯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您呢,今天去了哪里?”

“拜访森贝雷一家人。”

“为什么?”

“参加生日宴会。说来话长。”

巴尔加斯点点头,仿佛那是再理所当然的了。阿莉西亚指了指伊莎贝拉的手札。

“您在等我回来的时候看过这个了?”

巴尔加斯点头。

“伊莎贝拉去世之前就知道自己是被巴利斯那个混账毒死的。”阿莉西亚说道。

他双手掩面,将头发往后梳拢。仿佛这一生累积的每一岁对他的灵魂都是沉重的负担。

“我好累。”他喃喃自语,“这些恶心肮脏的事情,烦死人了。”

“为什么不干脆退休呢?”阿莉西亚问他,“这样的日子多舒适!领了退休金,回到您在托莱多近郊的别墅定居,闲暇就读一读洛佩·德·维加的经典名作。这不就是您的人生规划吗?”

“然后像您那样,靠文学过日子?”

“这国家有一半的人活在小说里,不差我们两个。”

“森贝雷那家人怎么样?”巴尔加斯早就想问。

“都是善良的好人。”

“嗯,您一定很不习惯吧?”

“没错。”

“我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验,慢慢会习惯的。您打算怎么处理伊莎贝拉的手札?交给森贝雷家的人吗?”

“我也不知道。”阿莉西亚坦承,“您会怎么做?”

巴尔加斯再三斟酌这个问题。“如果是我,我会把它销毁。真相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甚至会让他们陷入险境。”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除非……”

“话说出口之前,要先三思,阿莉西亚。”

“我已经想清楚了。”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各自过着幸福的日子。”

“您和我永远不会有幸福的日子,巴尔加斯。”

“唉,您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拒绝吗?”

“您没有必要非帮我不可。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巴尔加斯面带微笑望着她。“您是我的问题。阿莉西亚。或许也可以说是我的救赎,只是您大概会觉得很可笑就是了。”

“我从来没救过任何人。”

“但从任何时候开始都不嫌晚。”

他站了起来,拿起她的外套,递给她。

“您打算怎么办?我们就这样一直唉声叹气过日子,或是您情愿过个几年闲适的日子,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文学天分?我呢,大概会发现,洛佩·德·维加的作品是给有点资质的人读的……”

阿莉西亚穿上外套。

“我们从哪里开始?”巴尔加斯问道。

“就从迷宫入口。”

达涅尔在门廊下的藏身处冻得直打哆嗦,却看着瘦得像竹竿的费尔明奇迹似的生龙活虎,一边哼唱自娱,轻轻扭动臀部跳着热带舞蹈。

“我实在搞不懂。费尔明,您为什么不觉得冷?我都快冻死了。”

费尔明解开两颗纽扣,露出外套下垫着的厚厚一沓报纸。

“这是科学的应用。”他随即解释,“这个和我年轻时在哈瓦那的美好回忆,都是从热情的古巴姑娘身上学来的。那是我的墨西哥湾暖流。”

“天啊,真是够了……”

达涅尔信步走到格兰咖啡馆门口,正盘算着要点一杯热乎乎的牛奶咖啡加威士忌,却在此时听见阿莉西亚住处大门传来嘎吱声响,接着看见她和一名身材壮硕、貌似军人的男子走出大门。

“您快去对付那个泰山。他把我们的蛇蝎女带走了。”

“不要这样叫人家。她叫阿莉西亚。”

“唉,您的迷恋得适可而止了。您已经是个孩子的爹啦……快,快去!”

“另外那个家伙怎么办?”

“那个小奸细?别急,此时此刻,我正在研拟一条天衣无缝的妙计……”

阿莉西亚身旁那个大块头,一看就知道是执法人员,他们俩转进费尔南多街,正朝兰布拉大道走去。依照费尔明的计划,他俩悠闲地路过间谍,他躲在街角的阴影里,根本没注意到费尔明和达涅尔。此时街道比平日热闹,因为一群英国船员正忙着寻找文化交流的机会,还有深入城区窄巷,解决难以启齿的肉体欲望的良好市民。费尔明和达涅尔以人潮当掩护,跟着人群移动到与皇家广场相连的拱门前。

“喂,达涅尔,这是您和我认识的地方。还记得吗?许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一样,到处都是尿骚味。永恒的巴塞罗那。永远不会消失……”

“现在是感伤的时候吗……”

阿莉西亚和那名警察已经穿越广场,两人正踏上兰布拉大道。

“他们要去搭出租车。”费尔明说道,“现在开始手脚要灵活一点了。”

两人回头一看,一眼就看见那个小奸细正从广场旁的拱门边探出头来。

“打算怎么办?”达涅尔问道。

“您过去对付他,直接用膝盖朝他下面用力顶一下就解决了。他个头那么小,小事一桩。”

“没有替代方案吗?”

费尔明叹了口气,一脸不悦。他瞥见一名正在广场巡逻的国民警卫队员,眼睛正盯着两个世界客栈门口那一群衣着暴露、胸口敞开的女人。

“去跟踪那两个人,千万别把您的小天使和那个大块头跟丢了。”费尔明指派任务。

“那您呢?打算做什么?”

“大师要出手了,学着点儿!”

费尔明火速跑到国民警卫队员面前,还毕恭毕敬地行军礼。

“长官好!很遗憾,我必须向您报告一件违背善良风俗的犯罪事件。”

“发生什么事了?”

“长官有没有看见那边一个很邋遢的男子?身材瘦小,但是一脸凶相,身上穿着廉价商场的特价大衣……就是那个,您看他那副样子,绝对想不到他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个小鬼?”

“他才不是什么小鬼。我很难过,因为我必须向您报告,他是个暴露狂,已经向路上好几位女士露出他那竖得直直的性器官,还对她们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淫言秽语,连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国民警卫队员用力抓紧木棍。

“您说这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这个下流畜生,我不好好收拾他的话,接下来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坏事。”

“一定要让他知道,老天有眼,法网难逃。”

国民警卫队员掏出哨子,棍棒直指嫌疑犯。“喂!就是你,给我站住!”

小奸细惊觉自己莫名其妙惹上麻烦,吓得拔腿就跑,警卫队员紧追在后。费尔明对自己的调虎离山计洋洋得意,就让那位负责治安的长官去对付小间谍,他赶紧跑去出租车招呼站和达涅尔会合。

“他们人呢?”

“刚刚上了一辆出租车,往那边开走了。”

费尔明立刻把达涅尔推向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嘴上叼的烟灵活游移着,像是玩杂耍,他从后视镜看着他们。

“新村我不去。”他言明在先。

“那您损失可大了。看见前面那辆车了吗?”

“西普的车啊?”

“对,就是那辆。请跟着那辆车,千万别跟丢了。事关生死,成了有重赏。”

司机按下计费表,一脸嘲讽的笑容。“我还以为这种事只有美国电影里才会演。”

“您的心愿已经达成了。快开车吧!但是要小心点。”

11

前往警察局仅费时二十分钟,他却觉得煎熬了二十年。费尔南迪托坐在后座,安达亚就在旁边,一路静静抽着烟,偶尔面带祥和笑容看着他,一副“放心,不会有事”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安达亚的两名手下坐在前座。两人一路噤声。夜深天冷,车内没开暖气,但费尔南迪托身侧汗水直流。他望着车窗外的街景,仿佛永远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经过的行人和车辆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到了巴尔梅斯街和格兰大道交会口,趁着等红灯的空当儿,他一度有冲动打开车门逃跑,只是身体却不听使唤。片刻之后,车子继续前行,他这才确定车门已经锁住。安达亚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膝盖。

“你放心,安伯托,顶多一分钟就解决了。”

最后车子停靠在警察局前,守在门口的几名制服警员立刻上前替安达亚开了车门,低头聆听指示,随即抓紧费尔南迪托的手臂,拉着他往局里走。坐在副驾驶座的警官并未下车,他看着小伙子被带走,面带微笑地和驾驶座上的同事窃窃私语。

他从未进过拉耶塔纳大道的市警局。费尔南迪托就和许多巴塞罗那市民一样,倘若凑巧来到这一区,又非得经过这栋充满煞气的建筑,他们会想尽办法改道,并加快脚步。警局内部让他觉得异常阴森,有如洞穴,就跟想象中一样。屋外的街灯在身后完全隐没,飘来一阵氨水味。两名警员抓紧他的两只手臂往前走,但他的两条腿却跟不上速度而拖行着。走廊和通道多不胜数,费尔南迪托觉得体内被一只贪婪的怪兽掏空了。人声和脚步声在空中回荡,一道淡淡的灰色暗光映出一切。一双双热切的眼神投射在他身上,但又百无聊赖地移开。费尔南迪托被拖行在阶梯上,不知是往上或往下。天花板上的灯泡忽明忽暗,仿佛电源是一点一点输送过来的。他们走进一道门,磨砂玻璃门上挂着“特务情报处”的牌子。

“我们要去哪里?”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两名警察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就像一路上碰到的工作人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只是在运送一件大型包裹。他们把他带进一个阴暗房间,里面只有几张铁桌,桌上各摆着折叠式台灯,昏黄幽暗的灯光映在桌面上。房间最里面有个玻璃隔间的办公室,里头放着一张高级木制办公桌,后面还放着两张椅子。其中一名警察开了门,示意要他进去。

“乖乖在那里坐着。”他连正眼都不看小伙子一下,“给我安分点。”

费尔南迪托往前挪了几步。背后的房门忽地关上,他只能认命地坐在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头一看,发现两名警察就坐在房里的一张铁桌旁。其中一人递了支烟给身旁的同事,两人有说有笑。“至少你不是在地牢里。”他这样告诉自己。

足足一个钟头过去了,其中至少四十分钟是在绝望中度过的,只能从一张椅子换到另一张。他连多一秒钟都坐不住,仿佛每张椅子只能有一分钟,时间一到,他站起来,没来由地全身紧绷,几近恐慌状态,他甚至打算用力敲撞玻璃,大声宣告自己的无辜,他们抓错人了,他想要求那两个监视他的警察赶快放人,就在此时,他背后的门打开了,微光映出安达亚的身影。

“很抱歉,安伯托,我迟到了。必须处理一些管理上的事务,时间耽搁了。他们有没有替你准备咖啡?”

口干舌燥的费尔南迪托勉强咽了点口水,但嘴巴像含了沙,不等警官下令,他自动坐下。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忍不住申诉,“我没做坏事。”

安达亚沉着冷静,面带微笑,小伙子的惊恐似乎让他多了一份温柔。

“没有人说你做了坏事,安伯托。真的不想喝杯咖啡吗?”

“我只希望您赶快让我回家。”

“当然。马上就好。”

安达亚把书桌上的电话挪到面前,拿起话筒递给他。

“来吧!安伯托,打电话给你父亲,请他把身份证送过来。我相信家人一定很担心你。”

12

团团乌云缠绵在山坡上。出租车车灯照出了坐落在瓦维德雷拉路口树丛中的豪宅的轮廓。

“到了滨海公路我就不能计费了。”司机告知乘客,“从去年开始,市政府严格管制进出车辆。有人气不过,直接开了进去,结果树丛后马上冒出一个警察,立刻送上罚单。不过,我可以让两位在入口的地方下车……”

巴尔加斯亮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司机的眼神仿佛苍蝇见到了糖蜜。

“这个……我没有这么多零钱……”

“您如果在这里等我们的话,就不需要找钱了。市政府也不会找您麻烦。”

出租车司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但怎么算都划得来。“好吧,您说的也对。”

到了公路入口,眼前是一条未铺柏油的羊肠小径,绕行在巴塞罗那近郊的山坡上。司机小心翼翼地开了进去。“两位确定是这里吗?”

“继续直走。”

马泰克斯的故居就在公路入口大约三百米外。过了半晌,出租车车灯抚过公路旁半掩的栅栏门。栅栏另一侧依稀可见锯齿状的复折屋顶和岗楼,从花园里的残垣断壁间窜起,看来已弃置多年。

“就是这里。”阿莉西亚说道。

出租车司机漫不经心地环顾周遭,兴味索然地从后视镜看着他们。

“这个……我看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人啊……”

阿莉西亚充耳不闻,径自下了车。

“您车上应该有手电筒吧?”巴尔加斯问道。

“这种额外的服务不包含在车资里面。咱们说好了车资是十元吧?”

巴尔加斯掏出一张五十元大钞,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您尊姓大名?”

大钞的说服作用顿时让司机眼睛一亮。

“西普里亚诺,叫我西普就行,竭诚为您服务。”

“西普,您今晚走运了。能否为这位小姐准备一支手电筒?免得她不小心跌倒摔断腿。”

司机低头在手套箱翻找了老半天,终于拿出一支照明范围不小的圆柱状手电筒。巴尔加斯伸手接下,下车前,他对半撕开五十元大钞,把其中一半递给司机。“另外一半回程再给。”

西普无奈叹气,仔细打量着半张大钞,仿佛那是一张过期的彩券。

“如果你能回来再说……”他喃喃自语。

阿莉西亚已从狭窄的栅栏门缝钻了过去。她的身影在月光下的灌木小径往下移动。巴尔加斯的身形大约是她的两三倍,必须用力掰开生锈的铁栅栏才能跟着阿莉西亚进去。栅栏内侧有一条铺石小路往前延伸,直通别墅前的大门入口。脚下的鹅卵石铺满落叶。

巴尔加斯追随她的脚步越过花园,来到栅栏尽头的斜坡旁,巴塞罗那在此一览无遗。远方的海洋在月光下闪烁,呈现一片浮动的银色水塘。

阿莉西亚静静观察别墅正面外墙。比拉华纳叙述的影像,此时在她眼前具体成真。她想象当年风光时期的别墅样貌,艳阳照拂下的赭红色外墙,曾经汩汩涌流的喷泉,如今皆已干涸龟裂。她想象马泰克斯的两个女儿在花园玩耍,作家和妻子伫立客厅落地窗前凝望孩子的身影。如今,马泰克斯的故居已经成了陵墓,百叶窗在风中摇摆。

“如果改成明天白天再来一趟的话,我送您一箱上等白葡萄酒。”巴尔加斯说,“如果可以马上就走,再加一箱。”

她一把抢走他手中的手电筒,走向别墅入口。大门半开着。生锈的挂锁弃置在门口。阿莉西亚将手电筒灯光瞄准断裂的挂锁,蹲下来仔细检视。她捡起其中一块金属,看起来应该是锁头的部分,然后凑近面前看了又看。她觉得铁块内部已经裂开。

“这是枪击造成的。”巴尔加斯在她背后下了这样的结论,“小偷的火力不小。”

“谁知道是不是小偷。”阿莉西亚把铁块放回地上,站了起来。

“你闻到什么了吗?”警官问道。

她默默点头回应,接着走进玄关,驻足楼梯口,一排白色大理石楼梯往上延伸至阴暗中。手电筒灯光扫过上方楼梯暗处。一盏老旧的水晶吊灯在高处摇摇晃晃。

“我看这楼梯不怎么牢靠。”巴尔加斯提醒她。

两人缓步上楼,一级一级往上踩。手电筒的灯光能照亮前方四五米,然后消失在深不可见的黑暗中。他们一进门就闻到的恶臭始终未曾散去,踩着楼梯时,一阵阴凉潮湿的微风迎面而来,似乎是从楼上吹过来的。

踏上二楼的楼梯间,眼前出现一条长廊,与另一条宽敞通道相连,旁边是一整排玻璃窗,皎洁月光洒了一地。大多数房门被拆除,房间里不见任何家具或窗帘。两人沿着通道往前,一边检视这个了无生气的地方。地板上厚厚一层灰尘像毯子一样,踩上去竟会发出响声。阿莉西亚将手电筒照在一排延伸至暗处的脚印。

“最近才踩上去的。”她低声说道。

“可能是乞丐或流氓之类,大概想溜进来偷点什么。”巴尔加斯说。

阿莉西亚没把他的臆测当一回事,自顾自追踪脚印去处。两人沿着脚印绕了整层楼,最后来到别墅西南方的角落。足迹在此消失。阿莉西亚驻足门口,门内应该是主卧室,也就是马泰克斯夫妇的卧房。房内摆设几乎清空,窃贼连壁纸都撕了下来。屋顶已渐渐开始塌陷,部分老旧的屋顶平板仿佛风箱似的敞开,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乍看之下,房间的挑高格局似乎比实际上更高。角落摆着还留有黑洞的衣橱,那是当年马泰克斯妻子藏匿女儿的地方。阿莉西亚开始隐隐作呕。

“这里什么都没有。”巴尔加斯说道。

阿莉西亚沿着走道返回,最后回到别墅顶楼的楼梯口。那股恶臭越来越浓烈,显然是腐烂的臭味,而且源头就在屋内。她慢慢走下楼梯,巴尔加斯跟随在后。她正要朝着大门往外走,突然发现右手边似乎有动静,于是停下脚步。接着,她缓缓走近有一排落地窗的客厅门口。地上有部分木条已被撬开,地上一堆灰烬里,依稀可见烧黑的椅子残骸和书本。

客厅尽头的角落有片门板微微摆动着,门板后方开了个黑洞。巴尔加斯在她身旁停步,掏出左轮手枪。两人缓步趋近那扇门,各自沿着两侧墙壁慢慢前进。到了墙角,巴尔加斯谨慎地推开门,并点了点头。阿莉西亚将手电筒往里面照射。眼前一条长长的阶梯通往别墅地下室。阿莉西亚随即嗅出空气中的腐臭来自下面。她掩住口鼻。巴尔加斯又点点头,然后率先上路。两人走走停停,缓步下楼,一路扶墙前进,就怕不小心踩了空。

终于到了楼梯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拱顶的天花板,屋子有两排横开的窗户,迷蒙夜色从窗缝渗入室内。阿莉西亚正想往前走,却被巴尔加斯制止了。这时她才惊觉,原以为前方是铺了地砖的地板,其实是水池。拉丁富豪建造的这座地下游泳池,当年绿宝石般的色泽早已消失殆尽,如今只是一面漆黑的水镜。两人走到泳池畔,阿莉西亚的手电筒灯光扫过水面。一团浅绿色水藻在水里漂浮,恶臭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阿莉西亚指着泳池尽头。

“那下边有东西。”她将手电筒靠近水面。池水呈现着鬼魅般的清澈。

“看见了吗?”阿莉西亚连忙问道。

一团黑色的东西在池底晃动,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巴尔加斯在附近张望片刻,捡起了一根大概是用来清理泳池的刷子。刷头的毛都不见了,但是金属刷头还在。巴尔加斯将长棍尽量往泳池里延伸,试图够着那团黑压压的东西。最后总算碰到了,那团东西回转了一圈,并且似乎正缓缓解体。

“小心!”巴尔加斯提醒她。

他觉得铁钩似乎碰到了结构扎实的东西,于是使劲用力拉。一团漆黑从池底渐渐上升。阿莉西亚往后退了几步。巴尔加斯首先看清了捞起的沉淀物。

“快别过头。”他轻声说道。

此时,阿莉西亚尚未认出那套西装,那是她陪他一起去格兰大道的西服店选购的。浮出水面的脸庞惨白如石膏,一双眼眸像是磨亮的大理石,周围镶了一圈黑线,嵌在血丝密网中。脸颊上的那道刀疤是她亲手划下的,早已变成紫色印记,仿佛曾遭烈火烧灼。头部侧斜,深深砍下的一刀几乎断颈,喉咙完全外露。

阿莉西亚紧闭双眼,不由得隐隐抽泣。她感觉到巴尔加斯的手正抚着她的肩。

“那是洛马纳。”她总算能说出话来。

她睁开双眼时,尸体已再度往下沉,最后悬在水面下,双手外伸,整具尸体像个十字架似的回转着。阿莉西亚转向巴尔加斯,这位警官正一脸颓丧地望着她。

“比拉华纳告诉我,他叫洛马纳到这里来看看。”阿莉西亚说,“一定有人跟踪他。”

“或许,他碰到了意外状况。”

“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巴尔加斯摇头。“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现在,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警官抓着她的手臂,轻轻拉着她走向楼梯口。

“阿莉西亚,这具尸体已经在这里起码两三周。这是您回到巴塞罗那前发生的事。”

她闭上双眼,默默点着头。

“这也意味着,潜入您家里偷走那本书的人,并不是洛马纳。”巴尔加斯继续说。

“我知道。”

两人正打算上楼时,巴尔加斯却突然伫立不动,一把拉住了她。楼上地板发出嘎吱作响的脚步声,正在拱顶下回荡。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朝着脚步声移动。警官面带不解的神情倾听着。

“不止一个人。”他以细微如丝的音量低语。

脚步声似乎一度停止,然后逐渐离去。阿莉西亚正打算踏上楼梯,却听见上方传来声响。他们听见楼梯嘎吱作响,还有人声的回音,不禁面面相觑。阿莉西亚关掉手电筒。两人分站门的两侧,隐身在暗处。巴尔加斯将手枪瞄准楼梯口,把子弹上膛。脚步声逐渐趋近。不久后,有个身影在门口出现了。在他往前跨出下一步之前,巴尔加斯已将枪口对准陌生人的太阳穴,打算一枪把他的脑袋轰成碎片。

13

枪口碰触皮肤的感觉就像微微颤动的布丁,即使已经历过无数次,费尔明依旧无法习惯。

“我们显然不是来找碴的!”他急忙求饶,双眼紧闭,双手高举,表示无条件投降。

“费尔明!是您吗?”一脸诧异的阿莉西亚问道。

对方答复之前,达涅尔先在门口探出头来,一见到巴尔加斯举枪对着好友的头,顿时吓得目瞪口呆。警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收起左轮手枪。惊恐万状的费尔明大大松了口气。

“请问两位在这里搞什么鬼?”阿莉西亚厉色质问。

“您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费尔明这样回她。

阿莉西亚直视达涅尔和费尔明质疑的眼神,思忖着自己该怎么回应才好。

“我就跟您说了,达涅尔……”费尔明说,“您看看她,根本就是不安好心的拉米亚。”

“什么是拉米亚?”巴尔加斯问道。

“这位神枪手,我没有恶意。但是,您如果把玩枪的时间拿去读书翻字典,根本就不会问这种问题。”费尔明没好气地驳斥他。

巴尔加斯跨出一步,费尔明连续退了五步。阿莉西亚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手势。

“阿莉西亚,我想您欠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达涅尔说。

她定定注视着他的双眼,接着,她一边点头应允,同时露出足以说服全世界的温柔眼神。费尔明连忙以手肘碰了碰达涅尔。

“达涅尔,脑袋保持清醒。千万别被她的迷汤灌醉了。”

“这里没有任何人在灌迷汤,费尔明。”阿莉西亚正色纠正他。

“水里那位说不定就是信了你的话,”费尔明指着混浊的池水,“您的朋友啊?”

“这整件事情……我可以向两位解释。”阿莉西亚说道。

“阿莉西亚……”巴尔加斯出声提醒她。

她和颜悦色地走向费尔明和达涅尔。“很遗憾的是,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我们不介意。我们绝不是看上去那么蠢,至少我是这样的。达涅尔就不好说了,因为这位好朋友还在跟青春期奋战。”

“求您好好说话吧,费尔明。”达涅尔连忙制止他。“您这毒舌简直比动物园的眼镜蛇还要恶毒。”

“我们干脆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谈,怎么样?”阿莉西亚提议。

巴尔加斯气呼呼地咕哝几句,接着做了个手势,表示同意。

“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您设下的圈套?”费尔明质问。

“因为地点由两位挑选。”阿莉西亚说道。

达涅尔和费尔明面面相觑。

他们穿越花园,回到出租车停车处,西普正烟雾缭绕地抽着烟,广播里放着民众十分关心的话题:足球联赛,以及古巴拉左脚伤势对下周日马德里对巴塞罗那球赛的影响。身材魁梧的巴尔加斯二话不说就选了副驾驶座的位子,其他三人只能挤在后座。

“本来不是才两个人吗?”司机苦思不解,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巴尔加斯对他使了个眼色。阿莉西亚正在思索难解的谜团,或许也忙着编织谎言来替自己推卸责任吧!费尔明如是猜测。他的好友达涅尔因为右腿碰触了女性的大腿而意乱情迷,别说思考,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看自己成了唯一能够与对方相抗衡的人,费尔明发出男高音似的高八度嗓音,大声指点司机行驶方向。

“我说,长官,能不能麻烦载我们去拉巴尔区,然后让我们在尤易斯餐厅门口下车。”

费尔明一说出自己在世上最爱的餐厅名称,整个人马上精神抖擞,那是他烦忧惊恐时的心灵避风港。每次非得和执法人员打交道时,他总是特别容易感到饥饿。西普先倒车到瓦维德雷拉公路入口,开始回程路途,慢慢驶回山下的巴塞罗那市区。车子开下山的时候,费尔明趁机观察坐在前座的那位男子,看来应该是阿莉西亚的保镖兼打手。这人怎么看都像个警察,而且职位不低。巴尔加斯大概感受到费尔明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忽地转过头盯着他,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样子。这个阿莉西亚称之为费尔明的瘦小男子,活脱儿像是小说里的流浪汉。

“别看我瘦得跟猴子一样……”费尔明特别声明,“您看到的都是钢铁般坚硬的肌肉和杀手的本能。把我想成便衣忍者就对了。”

巴尔加斯自认因工作之故已阅人无数,但上天偏偏会出其不意送来惊喜的小礼物。

“您叫费尔明,是吧?”

“您尊姓大名?”

“在下巴尔加斯。”

“中尉吗?”

“上尉。”

“我希望长官大人不会反对我们享用美食和加泰罗尼亚料理。”费尔明说。

“当然不会。事实上,我肚子也很饿了。尤易斯餐厅是好餐馆吗?”

“不同凡响。”费尔明答道,“就像好莱坞女明星穿着丝袜的大腿一样诱人。”

巴尔加斯忍不住莞尔。

“这两人交情已经这么好了。”阿莉西亚在一旁说道,“食欲和性欲能让男人成为朋友。”

“别理她,费尔明。阿莉西亚根本不吃东西,从来不碰固体食物。”巴尔加斯解释,“她是靠吸取纯真灵魂过日子的。”

费尔明和巴尔加斯像一对狐群狗党,偷偷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眼神。

“听到了吗,达涅尔?”费尔明突然转移对象,“一位警察部门的上尉亲自认证了。”

阿莉西亚转头一看,发现达涅尔正侧首睨着她。

“谣言止于智者,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她这样告诉他。

“别担心,我说完‘吸取’之后他就什么也没听见了。”费尔明继续起哄。

“大家能不能把嘴巴闭起来,让我们安安静静搭车回去?”达涅尔提出要求。

“荷尔蒙又不太对劲了。”费尔明连忙道歉,“这孩子还在长大。”

就这样,一路的沉默加上广播里的足球联赛转播,一行人终于来到尤易斯餐厅门口。

14

费尔明踏出出租车时,一副饿得发慌的样子,仿佛已经在汪洋中漂流了数周。餐厅老板一见到老友费尔明光顾,赶紧上前拥抱,并热情招呼达涅尔。他突然瞥见同行的还有巴尔加斯和阿莉西亚,马上收起玩笑,但费尔明向他耳语片刻之后,他频频点头,随即请客人入内。

“今天安柏格尔克教授来吃午餐的时候刚好提起您,他问我们,您最近有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历险?”

“啥都没有。现在忙的都是家务事。唉,往事如烟……”费尔明感叹。

“我帮各位安排里面的位置,比较安静。”

他们在角落的餐桌坐下,巴尔加斯挑了能看见入口的位置。

“各位要吃点什么?”老板询问客人。

“就上您的拿手菜吧!老兄,我虽然已经吃过晚饭,再来份豪华套餐我也不会拒绝的,还有,您看我们这位长官,胃口全写在脸上,像是已经吃了好几年牢饭。先给那两位年轻人来点汽水,要吃什么点心,他们自己看着办吧!”费尔明就这样点了餐。

“麻烦给我来杯白葡萄酒。”阿莉西亚向老板提出要求。

“我们有上等的佩内德斯白葡萄酒。”

她点头同意。

“那么,我就先给各位准备几道小菜,如果还需要点什么,请尽管吩咐。”

“完全同意。”费尔明宣布。

老板随即带着客人的点餐要求回厨房去了,留下这群人和沉重的缄默打交道。

“阿莉西亚,您有话要说吧?”费尔明首先发难。

“我接下来要跟两位说的话,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她首先提醒他们。

达涅尔和费尔明定定地望着她。

“两位必须先做出承诺才行。”阿莉西亚坚持。

“我们只对有信用的人承诺。”费尔明说,“恕我直说,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没觉得您是个有信用的人。”

“但是两位必须相信我才行。”

费尔明和巴尔加斯互看一眼。警官耸了耸肩。

“别这样看我。”他连忙托词回避,“她几天前也是这样跟我说,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过了半晌,服务生端着托盘出现了,几碟小菜上桌,外加一盘面包,费尔明和巴尔加斯大快朵颐,一旁的阿莉西亚慢慢尝着葡萄酒,指间夹着香烟。达涅尔则是低头看着餐桌。

“这些菜还合您口味吧?”费尔明问道。

“简直人间美味。”巴尔加斯马上附和,“死人闻了这味道,恐怕也会从棺材里跳出来。”

“长官,请务必尝尝这道蘑菇炖牛肉,吃了以后,您会一路唱着圣歌回家。”

达涅尔看着这两个怪人,明明个性天壤之别,吃起东西却都像急寻猎物的狮子。

“您到底要吃几顿晚餐才够,费尔明?”

“只要有东西上桌就吃。”他大言不惭,“这些年轻人,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乱,说了他们也不懂,您说是吗,长官?”

巴尔加斯连忙点头,同时忙着吮指。阿莉西亚超脱平静地看着他们一搭一唱,仿佛等雨停的人,她向服务生做了个手势,点了第二杯酒。

“这样空腹喝酒,不怕一下子头昏脑涨?”费尔明边问边拿着面包涂抹盘底酱汁。

“这个您不必担心。”阿莉西亚答道,“我倒是希望能晕多久就晕多久。”

喝过餐后咖啡和烈酒,费尔明和巴尔加斯满足地瘫在椅子上,阿莉西亚在烟灰缸里拧熄了香烟。

“我不知道各位怎么想,但我绝对是洗耳恭听。”费尔明说。

阿莉西亚倾身向前,压低音量。“我想两位不会不知道毛里西奥·巴利斯部长这个人吧?”

“我的朋友达涅尔听说过他!”费尔明意味深长地微笑,“这人我早就知道了。”

“那么两位大概注意到了,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出现在公众场合。”

“说得没错……”费尔明马上附和,“不过咱们的巴利斯专家是达涅尔,他一直利用闲暇在文艺协会期刊阅览室调查这位传奇名人的事迹,这位名人刚好是家族的老朋友。”

阿莉西亚和达涅尔眼神交会。

“大约三周前,巴利斯在马德里近郊的家中莫名失踪。他在清晨时刻和亲信保镖开车离家,几天后,他的车在巴塞罗那被发现。那之后没人见过巴利斯。”

阿莉西亚默默观察达涅尔的眼神,隐约可见激动情绪。

“警方调查报告指出,巴利斯可能因为过去与银行有财务纠纷,遭人报复而遇害。”

达涅尔望着她,面有困惑,愤怒之情也益发明显。

“您刚刚提到的‘警方调查报告’……”费尔明追问,“这是哪里的警方?”

“警察总署和其他地方警察单位。”

“我能理解巴尔加斯长官的任务,可是您呢?坦白说……”

“我的工作,或者应该说我过去的工作内容,其中一项是协助警方办案。”

“您总得为什么人工作吧?”费尔明语带怀疑,“因为您怎么看都不像是国民警卫队的人。”

“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么……我们今晚有幸看见的那具浮尸是?”

“我的一位老同事。”

“我猜您是因为难过才会吃不下东西……”

“这一切根本就是一连串的谎言。”达涅尔突然出声。

“达涅尔……”阿莉西亚伸手去握他的手,摆出求和的姿态。

他用力把手抽回,凌厉的目光逼视着她。“您以家族老朋友的身份到书店来,还认识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您这么积极跟我的家人打交道,是什么目的?”

“达涅尔,这个一时也说不清楚,能不能……”

“阿莉西亚是您的本名吗?还是从我父亲的旧识借来的名字?”

现在紧盯着她的人换成了费尔明,仿佛眼前出现的是过往岁月的某个幽魂。

“是的,我的本名就是阿莉西亚·格里斯。我从来没有隐瞒过我的身份。”

“但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假的。”达涅尔驳斥她。

巴尔加斯在一旁没吭声,由阿莉西亚全权主导发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流露的惊慌神色和沉重愧疚感令人动容,但巴尔加斯压根儿不相信那是她的真实感受。

“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的一些证据显示,您的母亲伊莎贝拉女士以及曾在蒙锥克监狱坐牢的戴维·马丁,曾和毛里西奥·巴利斯有过来往。各位之所以卷入这个案件,是因为我必须排除森贝雷家族涉案的嫌疑,确保各位与本案无关……”

达涅尔发出一声苦笑,极度不屑地看着阿莉西亚。“您一定以为我是个没有用的笨蛋。我确实是,因为直到现在我才认清您的真面目,阿莉西亚,或许应该叫您魔鬼。”

“达涅尔,拜托……”

“不要碰我!”

达涅尔起身离座,独自往外走。阿莉西亚哀叹一声,双手掩面,接着目光转往费尔明寻求谅解,然而,这个瘦小男子却冷眼看着她,仿佛她是个当场被逮获的现行犯。

“以初次犯案来说,您的本事不过尔尔。”他冷言批评,“我想,您依然欠我们一个解释,而且,比您当初企图打入我们的生活圈时更加迫切。此外,您还得跟我说个清楚……如果您真是阿莉西亚·格里斯的话。”

“您不记得我了吗,费尔明?”

眼前这位瘦小男子呆望着她,仿佛她只是幽灵。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记得什么了。难不成您是从孤魂野鬼堆里回来的?”

“可以这么说。”

“回来做什么呢?”

“我只是想保护各位。”

“我还真是没想到!”

阿莉西亚随即起身,她看了看巴尔加斯,警官对她点点头。

“赶快跟上去吧!”他说,“洛马纳的事情我来处理,有什么新进展会尽快告诉您。”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立刻跑出去找达涅尔。费尔明和巴尔加斯留在原处,两人默默相视。

“我觉得您刚刚对她太严厉了。”警官打破沉默。

“您多久前认识她的?”费尔明问。

“好几天前。”

“既然这样,您应该可以确认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幽灵?”

“我觉得她只是看起来像幽灵。”巴尔加斯如此回应。

“喝酒喝不停,像块永远吸不满的海绵,这倒是千真万确。”费尔明说。

“您别误会她了。”

“回那栋惊悚之屋前,先来点咖啡加威士忌吧?”费尔明主动邀饮。

巴尔加斯点头附和。

“需不需要人陪您去一起处理尸体?”

“谢谢好意,费尔明,但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去比较好。”

“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而且,拜托不要骗我,毕竟我们干杯这么多次,称兄道弟都不为过了。究竟是我想太多,还是,这案子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糟糕?”

巴尔加斯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做了答复。“非常糟糕。”

“这样,那么……巴利斯那个两条腿的牲口呢?他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

巴尔加斯原本就被这案子折腾得心力交瘁,此时再提起这个话题,仿佛突来的一记重击,他一脸颓败的神情望着费尔明。

“关于这一点……老兄,我想,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15

在街灯和拉巴尔区的巷弄灯火映照下,达涅尔的身影微微浮现在远处。阿莉西亚全力加快脚步。过了半晌,她感觉臀部开始隐隐作痛。她努力拉近与达涅尔之间的距离,却渐渐喘不过气,锥心刺痛穿透骨骼强袭而来。到了兰布拉大道,他转过身,一见到她便怒目逼视。

“达涅尔!拜托,等等我。”阿莉西亚哀求他,同时紧抓着街灯灯柱。

他完全忽视她的请求,继续疾行。阿莉西亚拖着脚步追随在后,额头满是汗水,臀部的剧痛像一团燃烧的火球。

抵达圣安娜街转角,达涅尔不经意回头一望。阿莉西亚依然在后面跟着,她跛着脚,模样令人忧心。他驻足观望她片刻,看着她举起手来,试图引他注意。达涅尔不屑地咕哝几句,正打算往家里走去,却惊见她倒地不起,仿佛身体某个部位突然碎裂了。他踌躇不定,接着走近她身旁,发现她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昏暗街灯下,他瞥见她满脸汗水,伴随疼痛不堪的表情。他本想就这样随她自生自灭,但又忍不住趋前几步,蹲在她身旁。阿莉西亚泪流满面望着他。

“这是在演戏吗?”达涅尔质问她。

她朝着他伸出手,于是他握紧她的手,协助她站起来。即使由他搀扶,阿莉西亚的身体仍因剧痛而颤抖不已。达涅尔突然觉得有愧于她。

“怎么了?”

“旧伤发作。”阿莉西亚呻吟着,“拜托,我必须坐下来。”

达涅尔扶着她的腰,带她来到过了圣安娜街转角第一家咖啡馆,这里向来很晚才打烊。服务生认识他,达涅尔已有心理准备,讨厌的流言蜚语隔天一定传遍街头巷尾,说他三更半夜拥着身份不详的神秘女子出现在咖啡馆。他扶着阿莉西亚坐在入口的第一张桌子旁。

“热水。”她低声要求。

达涅尔走向吧台找服务生。“给我一瓶水,曼努埃尔。”

“水就够了吗?”服务生对他抛了个暧昧的眼神。

达涅尔无暇解释,随即拿着水和杯子往回走。阿莉西亚拿着金属药盒,极力想打开,他见状立刻接手替她打开。阿莉西亚拿出两颗药丸放进嘴里,配水吞下,热水从嘴角滑落下巴,沿着颈部流下。达涅尔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睁开眼注视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她说。

“也许您先吃点东西吧,这样药效比较快产生作用……”

阿莉西亚摇摇头。“帮我点一杯酒,拜托……”

“吃药配酒?这样可以吗?”

她点头,达涅尔只好去帮她点酒。“曼努埃尔,我要白葡萄酒,另外来点小菜。”

“我有火腿可乐饼,保证好吃。”

“什么都好。”

达涅尔回到餐桌旁,坚持要阿莉西亚先吃下一个半可乐饼,帮助消化葡萄酒和药丸。她似乎渐渐恢复正常,并若无其事地微笑看着他。

“很抱歉,让您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她说。

“好一点了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只是眼神毫无生机,让人觉得她的心思已飘至远处。

“我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改变想法的。”达涅尔宣称。

“我可以理解。”

达涅尔发现阿莉西亚说话速度极缓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用力拖出来的。

“为什么要骗我们?”

“我没有骗你们。”

“随便怎么说。总之,您讲的话只有一部分是事实。”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事实,达涅尔。目前还不知道。虽然我很想说,可是不便透露。”

即使如此,他觉得自己很愿意相信她。或许,他比费尔明想的更愚蠢!

“我会调查真相的。”阿莉西亚说,“一定会追根究底查清楚,而且,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隐瞒任何事实。”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帮您一起调查,总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阿莉西亚摇头拒绝。

“我知道毛里西奥·巴利斯毒杀了我母亲。”达涅尔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要杀害我母亲。就算您和巴尔加斯也不行。”

“当然。”

“那就让我帮您吧。”

阿莉西亚用温柔甜美的笑容看着他,达涅尔立刻闪避了她的目光。

“只要您把家人安顿好,让一家人安全无虞,就是帮了我大忙了。巴尔加斯和我并不是唯一在追踪这个案子的人。还有别人。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人。”

“我不怕!”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达涅尔。您一定要有恐惧感。越怕越好。办案是我熟悉的事情,让我来就好了。”阿莉西亚紧追着他的目光,握住他的手,“我用我这条命向您发誓,我一定会找到巴利斯的下落,并确保您和家人安全。”

“我不要什么安全,我要的是真相。”

“达涅尔,您真正想要的……其实是复仇。”

“这是我的事。如果您不告诉我事实真相,那么我就自己去查。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达涅尔耸耸肩。

“给我二十四小时。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无法解决这案子,我就把知道的一切告诉您。”

他面露疑虑看着她。“二十四小时。”他终于同意,“作为交换条件,我对您也有个请求。”

“尽管说。”

“请告诉我,为什么费尔明说您仍然欠他一个解释?解释什么?”

阿莉西亚垂眼低眉。“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费尔明救过我一命。那是内战期间的事了。”

“他知道这件事吗?”

“就算不知道,大概也开始怀疑了吧。他一直以为我已经死了。”

“身上的旧伤就是当时造成的吗?”

“对。”她云淡风轻地带过,让人觉得那仿佛只是她隐藏的众多旧伤之一。

“费尔明也曾经救过我。”达涅尔说道,“而且很多次。”

她不禁莞尔一笑。“有时候,老天爷会适时送给我们守护天使。”

阿莉西亚作势要起身。达涅尔连忙绕过桌子协助,但她婉拒了。“我可以自己来,谢谢。”

“确定刚刚吃的药不会让您有点……”

“别担心,我是个大人了。走吧!我陪您走到家门口,反正顺路。”

两人驻足在老旧的书店门口。达涅尔掏出钥匙,两人相视无语。

“您的承诺,我会等着的。”

她点头默许。

“晚安,阿莉西亚。”

她伫立原地,动也不动地凝望着他,达涅尔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不知是药效使然,抑或那双绿眼眸本就是不可测的无底洞。他要离去时,阿莉西亚突然踮起脚尖,双唇凑近他嘴边。达涅尔转过头,她的吻落在他脸颊上。阿莉西亚不发一语转身离去,就这样在夜色中蒸发了。

贝亚临窗而立,那一幕她全看在眼里。她还看见他们一起走出咖啡馆,漫步街上,然后走近书店门口,城里的教堂正敲着午夜钟声。阿莉西亚扑向达涅尔时,他静立不动,眼神茫然,贝亚突然觉得肚子打了结。她看着她急急踮起脚尖,打算要吻他的双唇。于是,她不再看了。

她缓缓走回卧室,在胡利安房门前驻足片刻,孩子睡得又香又沉。她打开房门,回到卧室。上床后,她静静等着开门的声响。达涅尔的脚步悄悄落在走道上。贝亚不动声色,默默躺在暗夜里,目光锁定窗外无瑕的夜空。她听着达涅尔在床尾脱下衣服,换上她替他备妥在椅子上的睡衣。她感受到他的身体滑进被子。她转身过去看他,发现达涅尔背对着她躺着。

“你去哪里了?”她问。

“我跟费尔明在一起。”

16

安达亚递了一根烟给他,但费尔南迪托婉拒了。“我不抽烟,谢谢。”

“有智慧。所以我才搞不懂,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何不打电话请父亲带着身份证来接你呢?事情马上就解决了。还是……你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小伙子猛摇头。安达亚笑容可掬,但费尔南迪托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几个钟头前,他亲眼看着他一枪把司机的膝盖轰得稀烂。他衣领上还沾着血渍。

“我没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长官。”

“既然这样……”安达亚把电话推到小伙子面前,“只要打一通电话,你就自由了。”

费尔南迪托猛吞口水。“我求您了,不要叫我打电话,我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说来听听,安伯托老弟?”

“因为我父亲,他生病了。”

“哦,是吗?”

“他几个月前突发心脏病在医院住了好几周。目前在家休养,但情况不太好。”

“我很遗憾。”

“我父亲是个好人,长官。战争英雄。”

“战争英雄?”

“他当年随国军攻进巴塞罗那,还留下了照片,就在对角线大道,在《先锋报》报社大门口。我们把照片裱框,就挂在家里的饭厅。他是右边第三位。您应该看看那张照片。他们让他站在第一排,因为他在埃布罗河之战立了大功。他是个前线战士。”

“你们全家一定非常以他为荣。”

“的确,但是,因为我母亲的事情,可怜的老爸变了样。”

“你母亲怎么了?”

“四年前过世了。”

“我真的很替你难过。”

“谢谢您,长官。您知道我母亲临死前最后的遗言是什么吗?”

“不知道。”

“好好照顾你爸爸,不要让他失望。”

“你做到了吗?”

费尔南迪托低下头,一脸愧疚地摇摇头。“其实,我没有实践母亲对我的教诲,也没达到父亲对我的期望。您看到的我,只是一个白痴而已。”

“我以为你是个好孩子。”

“根本不是这样。我就是个冒失鬼,只会给我可怜的老爸惹麻烦,好像嫌他还不够可怜一样。我今天工作不顺利,一气之下跑出来,就这样忘了带身份证。结果落得现在这样。父亲是战争英雄,儿子是个没用的白痴。”

安达亚细心打量着他。“所以,你意思是说……如果打电话给你父亲,然后告诉他,你因为忘了带身份证而被滞留在警局,他会因此而大受打击?”

“我想,最糟糕的事莫过于此了。如果某个邻居推着轮椅里的他来这里接我这样没用的儿子,他会因为羞耻和悲痛而死的。”

安达亚暗自琢磨着处理方式。

“我了解你的感受,安伯托,可是,你也要想想我的立场。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长官,您说得对,我不值得您对我的耐心和宽容。如果单纯只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请您把我跟最坏的人渣一起关进牢里,借此学点教训。但是,我求求您顾虑一下我可怜的老爸。我可以把我的姓名、地址写下来,您明天可以到我家来调查,随便找个邻居问一下,最好是早上来,因为那时候我父亲还在睡觉,吃了药的关系。”

安达亚接过费尔南迪托递上来的纸张。“安伯托·加西亚·圣玛利亚,商业街三十七号六楼之一。”他逐字念出,“我现在派两个警察陪你回家怎么样?”

“我父亲通常整晚都守在窗边,一边听广播,一边看街上的动静,他如果看见我被两个警察送回家,大概会吓得昏倒。”

“但是我们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长官。”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搞鬼?”

费尔南迪托非常严肃地转身注视墙上的佛朗哥大元帅肖像。

“我要当着您的面向上帝、向大元帅发誓,如果所言有半句假话,我马上就暴毙。”

安达亚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一时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

“我看你还好好站在这里,可见你说的大概是实话了。”

“是的,长官。”

“好。安伯托,你给我的印象还不错,而且说真的,现在也很晚了,我已经累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吧!其实我不应该这么做的,因为这样违反规定,但我毕竟也身为人子,而且也不是一直都很孝顺。你可以回去了。”

费尔南迪托望着办公室那扇门,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快走吧!免得我又改变主意。”

“非常非常谢谢您,长官!”

“要谢就去谢你父亲吧,千万不要再犯了。”

费尔南迪托二话不说,立刻站了起来,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冲出办公室。他从容不迫地穿过宽敞的特务情报处大厅,从那两个默默观望他的警察身边经过时,特地向他们致意。

“晚安,两位长官。”

到了走廊上,他立刻快马加鞭走向下楼的楼梯口。直到出了警局大门,脚踩在拉耶塔纳大道,总算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并立即谢天谢地,连鬼神都一起谢了。

安达亚看着费尔南迪托穿越拉耶塔纳大道,沿街往下走。他听见身后传来两名警察的脚步声。

“我想知道他究竟是谁,住在哪里,都跟哪些人打交道。”他头也不回地下达命令。

17

夜雾笼罩瓦维德雷拉,才踏出出租车的巴尔加斯,衣服已沾了薄薄一层露水。他走向缆车车站旁还亮着灯的小餐馆。夜深人静的此时,餐馆内不见人影,店门挂着已打烊的牌子。巴尔加斯贴近玻璃门往内仔细张望,有个服务生站在吧台后擦拭玻璃杯,当然还有广播相伴,旁边还躺着一只半瞎的老狗,那副德行,大概连跳蚤都不想去碰。巴尔加斯用指关节敲敲玻璃门。百无聊赖的服务生抬头一望,轻轻摇头。巴尔加斯掏出证件,继续用力敲门。服务生无奈地叹了气,绕过吧台后,走向店门。老狗也从瞌睡中醒来,瘸着脚步跟在一旁。

“我是警察。”巴尔加斯告知对方,“必须借用您的电话。”

服务生开门让他进去,指了指吧台边的电话。“要喝点什么吗?我手边现成的有……”

“如果可以的话,来杯浓缩咖啡吧。”

服务生忙着准备咖啡的同时,巴尔加斯拿起话筒,拨了刑事组的号码。那只老狗站在他身旁,睡眼惺忪地望着他,尾巴微微晃动。

“别去吵他!”服务生提醒它。

等待的同时,巴尔加斯和老狗暗自猜测对方的心思,默默较量着各自背负的苍老和风霜。

“这只狗几岁了?”警官问道。

服务生耸了耸肩。“我买下这个地方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了,当时就是这副德行,连喝得烂醉的酒鬼都嫌它。我算一算……都十年前的事情了。”

“什么品种?”

“杂种狗。”

老狗瘫坐一旁,对他露出光滑的粉红色舌尖。电话另一头传出干咳的声音。

“喂,请帮我接利纳雷斯。我是警察总署的巴尔加斯。”

过了半晌,他听见电话传出咔嗒声,接着是利纳雷斯的声音,说话速度格外缓慢。

“你已经变成马德里名人了。巴尔加斯,快回来领奖吧。”

“我再多留几天,趁这个机会去玩玩节庆游行活动。”

“你万万想不到,我们已经安排好要怎么帮你庆祝了。我说,你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做什么?该不会是有什么坏消息吧?”

“就看你怎么想了,我现在人在瓦维德雷拉,就在缆车车站旁边的小餐馆。”

“那是全巴塞罗那视野最棒的地方。”

“这个你最清楚了。不久前,我在滨海公路旁的一栋房子里发现一具尸体。”

巴尔加斯静静听着利纳雷斯的喘息声。

“我觉得很诡异。”利纳雷斯不禁哼气,“你怎么看?”

“你不问我死者身份吗?”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

“我会的,如果我知道他是谁的话。”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山上探访豪宅做什么?山区旅游吗?”

“只是去确认相关事证,你明白的。”

“嗯,我猜你大概是要我把某个检察官从床上挖起来,然后到现场去勘验尸体。”

“如果可以的话。”

利纳雷斯又叹了口气。巴尔加斯等着听他出声讲话。

“给我一个小时,我看还是一个半小时吧!还有,拜托你,别再发现其他尸体了。”

“遵命!”

巴尔加斯挂了电话,点了一根烟。热腾腾的浓缩咖啡已经摆在吧台上。服务生看着他,神情略显好奇。

“您刚刚什么都没听到,知道吗?”他特意提醒。

“您放心。我耳背,比老狗还要严重。”

“我可以再打一通电话吗?”警官问道。

服务生耸耸肩,算是默许。巴尔加斯拨了阿维尼奥街公寓的号码,苦等好几分钟都没人接听。后来,他总算听见有人拿起话筒,电话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喘息声。

“是我,阿莉西亚,我是巴尔加斯。”

“巴尔加斯?”

“怎么,该不会已经把我忘了吧?”

漫长的静默。阿莉西亚的声音像是从鱼缸里传出来。

“我以为是莱安德罗打来的。”她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用力拖出来的。

“您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喝酒了吗?”

“我喝了酒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怪,巴尔加斯。”

“那么,您到底吃了什么?”

“看完床边故事之后,喝了一杯热牛奶。”

“去了哪里?”他问道。

“我跟达涅尔·森贝雷一起喝了点东西。”

巴尔加斯沉默许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巴尔加斯。”

“您说是就是吧。”

“您在哪里?”

“瓦维德雷拉,正在等警方和检察官过来处理尸体。”

“您怎么跟他们说的?”

“说我去马泰克斯故居确认相关事证,意外发现一具尸体。”

“他们相信你的说法吗?”

“不相信。但是我在总署还有些人脉。”

“尸体的事你怎么解释?”

“我会说不知道尸体的真实身份,因为从没见过这个人。基本上,我说的是事实。”

“您的朋友们知道您被调离这件案子了吗?”

“他们大概比我还要早知道吧!这种消息一向传得比病毒还快。”

“尸体身份一旦确认,消息马上就会传到马德里。当然也会传到莱安德罗那里。”

“所以,我们大概只有几个钟头的时间。”巴尔加斯臆测,“如果运气好的话……”

“费尔明跟您说了些什么?”阿莉西亚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随便闲聊而已。他说,您和他必须好好谈一谈。”

“我知道。他跟您说了要谈什么吗?”

“我们虽然很聊得来,但交情还没好到那个程度。我觉得费尔明似乎认定您是他以前认识的某个人。”

“现在呢?您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检察官采取行动之后,我会陪同法医到现场勘验尸体,到时候会编个故事向他们报告我的调查过程。法医是我当年在莱加内斯工作时的旧识,是个挺好的人。我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查出一些线索。”

“所以您会在那里至少待到天亮……”

“至少。我会去太平间小睡一下。相信他们肯定会借我一张解剖台。”巴尔加斯无奈地自嘲,“法医都很喜欢开玩笑。”

“注意安全。有最新进展就打电话给我。”

“放心。您去睡一下吧!该休息了。”

巴尔加斯挂了电话,走到吧台边,拿起依然温热的浓缩咖啡,一口气喝个精光。

“要再来一杯吗?”

“我看……还是来一杯牛奶咖啡吧!”

“要不要配一份点心帮助消化?小店请客,反正明天也要扔掉。”

“好吧。”

巴尔加斯用力咬了一口硬邦邦的牛角面包,把它对着灯光仔细打量一番,暗自怀疑用这玩意儿帮助消化是不是好主意。老狗在饮食方面没有这样的疑虑,它紧盯着面包,不怀好意地舔嘴巴。巴尔加斯撕了块面包丢在地上,老狗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火速吞下美味的奖品,眼巴巴地喘气望着他。

“小心啊,待会儿您怎么样都甩不掉它。”服务生提醒道。

巴尔加斯和这位新朋友互看了一眼。他把剩下的牛角面包递出去,老狗一口吞掉。他想,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一旦年纪大了,连常识都能伤人,一点点的善意和怜悯就是上帝了。

利纳雷斯说好的九十分钟,已经变成了漫长的两小时。巴尔加斯总算瞥见警车和另一辆厢型车车灯穿过夜雾,正从滨海公路往上行驶,他随手付了钱,大方地给了一笔小费,走到餐馆外等候,手上夹着烟。利纳雷斯没下车。他摇下车窗,示意要巴尔加斯上车,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开车的是他的部属,副驾驶座是个矮胖男子,大衣、帽子齐备,一脸哀愁肃穆,不发一言。

“长官好。”巴尔加斯主动问候。

检察官没有回应,或许对他视而不见。利纳雷斯射来凌厉的目光,微笑着耸耸肩。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就在这附近。在滨海公路上。”

车子往下驶向公路入口,巴尔加斯偷偷瞥了老同事一眼。刑事组待了二十年,利纳雷斯被迫苍老了许多。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巴尔加斯扯谎虚应。

利纳雷斯低声苦笑。巴尔加斯无意间在后视镜里和检察官四目相视。

“两位是老朋友?”检察官问道。

“巴尔加斯这个人根本没有朋友。”利纳雷斯说。

“非常有智慧。”检察官如是评论。

巴尔加斯引导驾驶员从滨海公路岔入暗夜中的小径,不久后,车灯映出马泰克斯故居外的铁栏。厢型车紧跟在后。一行人下了车,检察官走在前面,一路直视着树木遮蔽下的别墅。

“尸体在地下室。”巴尔加斯说明,“游泳池里。大概已经死了两三周了。”

“你去吧!”从厢型货车下来的一个小伙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来是刚入行的新人。

检察官走到巴尔加斯面前,紧盯着他的双眼。

“利纳雷斯说,您在调查案子的时候发现了这具尸体?”

“是的,长官。”

“您无法辨认尸体的身份?”

“我不知道他是谁,长官。”

检察官看了利纳雷斯一眼,这位警官正忙着搓手取暖。货车上的第二个小伙子,显然比另一个资深,神色隐晦莫测,他走近待命,并看了看巴尔加斯。

“一具还是多具?”

“什么?”

“尸体。”

“我想应该是一具吧。”

小伙子点头回应。“去拿个大袋子,还有钩子和两把铁锹。”他这样吩咐小学徒。

半小时后,两个小伙子忙着将尸体抬进货车,检察官在车顶上填写文件,利纳雷斯的部属在一旁高举手电筒,这时,巴尔加斯发现老同事悄悄来到他身旁。他们默默看着运尸车内部陈设,也看着小伙子如何将尸体抬上车,这具尸体显然比他们预估的沉重许多。抬入车内的过程中,尸体不止一次受到碰撞,遭撞击的部位似乎是头部,两人边搬边吵,偶尔还低声咒骂发牢骚。

“尘归尘,土归土,”利纳雷斯喃喃说道,“他是我们的人吗?”

巴尔加斯先确认检察官听不见他说的话。“算是吧,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利纳雷斯低下头。“十二小时,再长就不行了。我没办法给你更多时间。”

“安达亚?”巴尔加斯试探地问道。

利纳雷斯点头。“马内罗还在殡仪馆工作吗?”

“他正在等你。我已经跟他说你会过去。”

巴尔加斯微笑致谢。

“还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吗?”利纳雷斯问道。

巴尔加斯摇摇头。“你女儿玛努雅兰还好吗?”

“胖得跟老树干一样,跟她妈妈一个样儿。”

“你就爱那样的。”

利纳雷斯煞有介事地点头承认。

“小丫头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吧?”巴尔加斯好奇道。

“名字不记得了,但是她会亲切地叫你‘那个婊子养的’。”

巴尔加斯递了一根烟给老友,但对方婉拒了。

“我们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利纳雷斯?”

老同事淡然以对,只是耸耸肩。“西班牙就是这样的吧,我想。”

“事情有可能更糟。被装进大袋子里的也可能是我们。”

“时间还没到而已!”

18

他无须回头就知道他们正在跟踪。过了转角,费尔南迪托沿着大教堂大道往前走,他回头张望了一下,一眼就瞥见他们。从他一走出警局大门,这两个身影就一路尾随。他加快脚步,尽量挨着阴暗的门廊快马加鞭,直到广场尽头。到了这里,他在一家已打烊的咖啡馆遮棚下驻足片刻,确定安达亚那两个爪牙并没有跟丢。他可不想把这两人引到家里,更不能让他们找到阿莉西亚的住处,于是,他决定带两人来一趟巴塞罗那观光区夜游,希望他们会因为疏忽或疲倦而中计,幸运的话,说不定能甩掉他们。

他朝着波达费里沙水泉前进,并刻意在马路正中央大步走,高调醒目有如靶场上的靶心。夜深时刻,路上几乎不见人影,费尔南迪托悠闲漫步,偶然和某个醉汉擦身而过,也碰见了夜间巡守员,还有常在街上闲逛的失意灵魂,这些都是在巴塞罗那街头巷尾晃荡到天明的熟面孔。他每次回头凝望,总见到安达亚那两个走狗依旧紧追在后,始终和他维持着同样距离。

抵达兰布拉大道时,他一度考虑拔腿就跑,试图在拉巴尔区的蜿蜒巷弄间藏身匿迹,但他有自知之明,凭那两个警察的矫健身手,他这小伎俩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他决定沿着兰布拉大道继续走,不久即来到博克利亚市场入口,一排货车已经停在那里。在四处高悬的灯泡映照下,市场内一大群工人正忙着卸货、搬货,让摊商接下来几天有足够货源。他不假思索地混进货箱堆,身影融进了在走道间奔波的工人。接着,费尔南迪托自认已脱离跟踪者视线范围,随即跑向市场后方的空地。市场雄伟的拱顶成了佳肴美馔的殿堂,世间各种香气和色泽在此汇集,把这里变成了安抚全城胃口的伟大市集。

他一路看见一箱箱新鲜蔬果、堆积如山的香料和罐头、装满冰块和鲜活鱼货的大箱子,还有铁钩上血淋淋的鲜肉。穿梭其间的是满嘴咒骂、持刀剁肉的肉品摊商,此外,处处可见穿着高筒胶鞋的小伙子和蔬果菜贩。总算到了市场后门,门外空地堆满了空木箱。他赶紧跑到木箱后面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市场后门口。约莫过了三十秒,依旧不见那两名警察出现。费尔南迪托大大松了一口气,漾起轻松的笑容。只是,焦虑即刻重返。两名警察从市场后门探头张望着空地。费尔南迪托缩进阴暗里,迅速溜到圣十字医院旧址旁的小巷,朝着卡门街前进。

他一过转角就撞上了她:满头金发,贴身短裙仿佛快要撑破,天使般的面孔上,挂着一双艳丽红唇。

“小帅哥!”她谄媚地招呼他,“你应该已经不是喝完热巧克力才去上学的年纪了吧?”

费尔南迪托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妓女,心里暗自盘算着,进了她背后那扇门,应该是个不错的藏身处。屋内的陈设看了就让人倒尽胃口。接待员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大熊般的身躯塞在一个面积如告解室的小亭子里。

“多少钱?”费尔南迪托随口问道,目光紧盯着巷子口。

“看你要什么服务,对于纯洁青少年和没断奶的小鬼,我都算特价。说起吃奶……”

“可以!”小伙子急忙打断她。

妓女一听到成交了,连忙拉着他手臂,拖着他往屋内楼梯口走去。才走了三步,小伙子就停下来往后看,他紧张地左顾右盼,或许是骨子里的乡巴佬个性作祟,或许是窑子里的气味让他却步。她怕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马上使出浑身解数,热情地紧抓着他,在他耳畔说些咸湿耳语。这圆滑精明的女人果然有两把刷子,不过几句甜言蜜语,小伙子的耳根就软趴趴了。

“来嘛,小心肝,我保证让你舒服得说不出话。”

两人经过小亭子时,无须驻足耽搁,接待员直接递上一袋常用物品,包括肥皂、安全套和其他所需物品。费尔南迪托跟着这位出租爱神往前走,却频频回头张望入口。两人转进楼梯口,走上二楼,眼前洞穴般的阴暗走道充斥着盐酸味,妓女看着他,面露不安的神情。

“你赶时间啊,宝贝。”她说。

费尔南迪托叹了口气,她连忙找寻他紧张的眼神。这种工作是拿心理学文凭的快捷通道,经验告诉她,如果接下来的活动和她丰韵的身材不能让客人热身,进了那个肮脏的房间很有可能会没了兴致。或者更糟的是,裤子还没脱下来就对谈好的价钱出尔反尔。

“我的小心肝,做这种事情啊,性子太急不好。尤其像你这种年纪,我见过很多比你有经验的老手,因为着急没碰到我胸前这对宝贝就缴械投降了。你要慢慢享受这个过程,像是品尝奶油蛋糕,一次吃一口。”

费尔南迪托支支吾吾,妓女因此认定,他是完全臣服于她无可挑剔的精彩解说了。房间在走道尽头。小伙子踏上走道,偶尔听见有些门内传出的喘息和冲撞声,他的脸色马上起了变化,让人一眼看穿他在翻云覆雨这方面的认知相当贫乏。

“第一次?”妓女问他,开门并示意要他进房间。

小伙子点了点头,神色焦虑。

“哎呀,别担心。引导新人可是我的专长。全巴塞罗那有一半的处男经由我的指导,总算才脱掉尿布变成大人。快进来吧!”

费尔南迪托看了一眼暂时的避难所,居然比他预期的更糟。那张旧床像是破烂堆里捡来的,房里弥漫着剧烈恶臭,斑驳的绿色墙壁潮湿发霉,但湿气来源不明。与卧室相连的洗手间有个缺了盖的马桶和赭红色洗手台,一道铅灰色天光从气窗口钻进来。水管咕噜咕噜发出喷涌的诡异声响,听起来一点都不畅通。大得出奇的洗脸盆摆在床脚,立刻让人兴起难以启齿的遐想。那张床充其量只是个铁架,上面摆着至少十五年未曾洁白过的床垫,两个枕头倒是比山还高。

“我看我还是回家比较好。”费尔南迪托反悔了。

“放心。小鬼,好戏现在才上场。你把裤子脱掉以后,就会觉得这里跟丽兹酒店的总统套房一样舒服。”

妓女拉着费尔南迪托到床边,费了点劲才让他坐下。她在他面前跪下,脸上堆着甜美温柔的笑容,满脸浓妆挤出一道道深痕,她的眼神中依稀可见一丝哀愁。但是费尔南迪托期望的底层生活的诗意都被她一脸做生意的表情给毁了。妓女眼巴巴地望着他。

“亲爱的,开启天堂大门是有代价的!”

费尔南迪托点头同意。他在口袋里掏了又掏,接着拿出皮夹。妓女双眼闪着热切的光芒。他掏出皮夹里的钞票,数都没数就递给她。

“我身上所有的钱就是这些了。可以吗?”

妓女把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定定注视着他,露出熟练的温柔神色。

“我叫马蒂尔德,但是,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人家都怎么称呼您呢?”

“不一定。看他们高兴,婊子、娼妓、贱货、太太或妈妈的名字……有个还俗修士叫过我mater 。我听不懂。还以为他要去厕所,没想到那个字是拉丁文的‘妈妈’。”

“我叫费尔南多,但是大家都叫我费尔南迪托。”

“我问你啊,费尔南多,以前有没有跟女孩子做过?”

他怯生生点了个头,几无说服力。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知道要怎么做吗?”

“其实,我只是想进来避一下风头。我们不需要做什么。”

马蒂尔德皱起眉头。喜欢拐弯抹角的最难应付了。她决定扭转局势,于是动手帮他解皮带、脱裤子。费尔南迪托立刻出手阻止了她。

“不要害怕,宝贝。”

“我不是怕您,马蒂尔德。”费尔南迪托解释。

她随即收手,紧盯着他看。“你是不是被人盯上了?”

费尔南迪托点头承认。

“这样啊。警察吗?”

“我想是吧。”

女子站了起来,在他身旁坐下。“确定什么都不想做吗?”

“我只想在这里待一阵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你不喜欢我吗?”

“不……不是这样的。您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马蒂尔德笑了。“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费尔南迪托不答话。

“我看一定有。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马蒂尔德盯着他,一脸好奇。

“她叫阿莉西亚。”费尔南迪托终于出声。

女子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我确定,有些事情只有我会做,但是你的阿莉西亚一定不懂。”

费尔南迪托仔细一想,他根本不知道阿莉西亚会做些什么,又有哪些是她不会做的,连猜都无从猜起。马蒂尔德满脸狐疑地望着他。她躺在床上,牵着他的手。在微弱的昏黄灯泡映照下,他发现马蒂尔德比他猜测的要年轻许多,说不定只比他大四五岁。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怎么对女孩子爱抚。”

费尔南迪托一不小心被口水呛到。“我知道怎么做。”他以少得可怜的自信为自己辩白。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知道怎么爱抚。宝贝,听我的话吧!男人的手再怎么灵巧,那十只手指还是跟玉米秆一样。来!到我旁边坐着。”

费尔南迪托踌躇不定。

“把我的衣服脱掉。动作要慢!帮女孩子脱衣服的速度越慢,征服她的速度就越快。把我想象成阿莉西亚。我们一定多少有点像。”

你们根本就是天差地别,费尔南迪托暗想。不过,即使如此,阿莉西亚的影像还是躺在他面前的床上,双臂往上高举,霎时,他眼前一片模糊。费尔南迪托握紧拳头,按捺全身颤抖。

“阿莉西亚不需要知道,我会帮你保守秘密。来吧。”

19

医院街阴暗的转角矗立着一幢灰扑扑的建筑,仿佛从未接受过阳光的洗礼。一扇铁门挡在入口处,大门上不见任何门牌或标示,让人无从得知屋内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警方的公务车停在大门口。巴尔加斯和利纳雷斯下了车。

“那个可怜虫会一直待在这里吗?”巴尔加斯问。

“我想他也没什么机会跳槽到别的地方。”利纳雷斯边说边按电铃。

等了将近一分钟,大门往内移动了。迎上前来的是个目光犀利的男子,一副倒霉样,神情极不友善,他示意要他们进门。

“我以为你死了。”他认出巴尔加斯,随即送上问候。

“我也很想念您,布劳利奥。”

警界的资深人士都认识布劳利奥这个人,身材矮小,皮肤被福尔马林泡得发皱,遇过烫伤意外,却因此成了公务员,职称法医助理,是此地的精神象征。有些人坏心眼,曾闲言碎语地说他只能栖身在太平间的地下室,屋里都是破烂,外表苍老,因为他睡的床上长满了臭虫,打从十六年前初来此单位,他天天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

“法医已经在等候两位了。”

巴尔加斯和利纳雷斯跟着他穿越一条又一条潮湿昏暗的走道,通往殡仪馆内部。流传的黑色传奇叙述布劳利奥大约三十年前初到此地,在圣安东尼奥市场前遭电车碾过,据说他是急着逃跑才被撞上,或因偷了点小钱,或抢劫不成,或骚扰良家妇女,版本不一。救护车司机到现场接收伤患,眼看他肚破肠流,根本不可能活命,当场就宣告死亡,接着,司机用一个破旧大袋子装了尸体搬上车,中途在商业街的小酒馆跟几个好友喝点小酒,然后才把血肉模糊的尸体送进拉巴尔区的市立殡仪馆太平间,紧邻教学医院。当值勤法医正打算划下手术刀进行开膛解剖,尸体却睁大双眼,突然复活了。这起事件被认定是全国医疗卫生系统罕见的奇迹,地方报纸整个夏天一再大肆报道,成了茶余饭后的奇闻。“倒霉鬼起死回生,一步之遥入坟墓”,这是《世界日报》当时的头版头条。

只是,布劳利奥的名气和风光仅是昙花一现,细琐日常匆匆而过,这个丑陋邋遢的话题人物,纠结如发丝的肠胃让他饱尝胀气之苦。读者们早已等不及要忘了他,大家的心思再度转回演艺明星和足球巨星身上。可怜的布劳利奥,尝过了成名的蜜汁,一时难以适应重回默默无闻的卑微身份。他试图通过暴食过期的油炸甜甜圈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结果只是有点儿消化不良并且患了结肠炎。在蹲马桶的时候他体验了神迹,他亲眼看见灵光出现,因而顿悟上帝迂回传达的旨意:老天爷留他一条活路,就是要他为黑暗中的僵尸和亡灵服务。

这些年来,单调的工作日复一日,神秘莫测的刑警队交出一张张漂亮成绩单,靠的是布劳利奥的辛劳、奔走和巧手不断游走阴阳两界,却被心思恶毒的人解读成打死不肯下地狱,宁愿苟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巴塞罗那——因为在许多人眼里,那跟地狱没两样。

“还是没交女朋友啊,布劳利奥?”利纳雷斯问他,“就凭你身上腐烂香肠的味道,女孩们肯定争着向你求爱。”

“女孩我多的是,”布劳利奥拼命眨着下垂瘀青的眼睑,看起来像眼皮上的一块补丁,“而且她们都很温顺和安静。”

“别在那儿胡说八道。快去把尸体弄过来,布劳利奥!”有人在阴暗处发号施令。

布劳利奥一听到上司出声,立刻转身出去,巴尔加斯随即瞥见安德瑞斯·马内罗医生的身影,当年曾并肩作战的法医老同事。马内罗上前握了他的手。

“有些人只在葬礼上才会见面,您跟我连这种机会都没有。我们只有在解剖尸体或其他刑案现场才会见面。”法医说。

“这就表示我们还活着。”

“你是活得不错,巴尔加斯,您现在可是壮得像头牛。上次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至少五六年前了。”

马内罗微笑点点头。即使在大厅微弱的灯光下,巴尔加斯还是看出老友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过了半晌,他听见布劳利奥踉踉跄跄推着担架车的脚步声。死者身上盖的麻布紧贴尸体,并因为接触水汽而开始变得透明。马内罗走近担架车,随手掀开遮盖死者头部的裹尸布。他面不改色,视线却转向巴尔加斯。

“布劳利奥,您可以走了。”

解剖助理一脸不悦,眉头深锁。“医生,不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

“可是,我以为您会要我留下来协助……”

“不必。出去散散步吧!”

布劳利奥对巴尔加斯抛出充满敌意的眼神,因为他非常清楚,一定是巴尔加斯从中作梗,才使他无法参与这场解剖盛会。巴尔加斯对他眨了眼,指着出口。

“快点,布劳利奥。”利纳雷斯在一旁催促,“您已经听见医生说的话。还有,好好洗个热水澡,想办法把您下面那个家伙搓洗干净,一定要用肥皂和浮石,一年至少要这样好好洗一次。然后去找个姑娘帮它凑个对儿吧!”

布劳利奥显然已经恼羞成怒,瘸着脚步往外走时,一路不停咒骂着。终于摆脱掉助理之后,马内罗扯下整块裹尸布,点亮天花板上的长方形日光灯。苍白的灯光像罩着一层薄雾,清冷冰凉。灯光洒在尸体周围,利纳雷斯上前匆匆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哀叹。

“我的老天爷啊……”

利纳雷斯别过头,走到巴尔加斯身旁低声问道:“看起来像不像某人?”

巴尔加斯没出声,却直视着他。

“这事儿我没办法掩护。”利纳雷斯说道。

“我了解。”

利纳雷斯低下头来,不禁摇头轻喟。“我还能替你做些什么吗?”

“你随时可以替我摆脱掉一直缠着我不放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有人死缠着我不放。是你手下的人。”

利纳雷斯紧盯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我没有派人跟踪你。”

“那就是上面派来的。”

利纳雷斯摇头否认。“若有人指派这样的任务,我一定会知道,不管是不是我手下的人。”

“是个很年轻的家伙,表现很差。个头矮小的新人,叫作罗维拉。”

“我们刑事局的人事档案里,唯一的罗维拉已经六十岁,两条腿挨过的弹片多到可以开五金行了。这个可怜的家伙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哪来的本事去跟踪你。”

巴尔加斯眉头紧蹙。利纳雷斯浮现失望的神情。

“巴尔加斯,我办案可以不择手段,但是拿刀在背后捅朋友一刀,这种事我绝对不干。”

巴尔加斯有意辩驳,但利纳雷斯举起手要他别开口。两人之间嫌隙已结。

“我只能压到明天中午,接下来就得照规矩呈报案情了。这种事情很棘手,你也知道。”语毕,他朝着出口走去,“晚安,医生。”

布劳利奥杵在市立殡仪馆旁暗巷里的,眼看着利纳雷斯的身影在黑夜中逐渐远去。“我会要你好看的,混蛋。”他喃喃自语。迟早,那些看不起他的混球都会到他这里报到,变成一团肿胀的肉身瘫在大理石板上,由专人以锐利的刀刃伺候。这不是执刀者的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有人将死亡视为人生最终的耻辱,此乃大错特错。死后还有一连串的嘲弄和羞辱在灯光明亮的解剖台上等着。敬业的布劳利奥总是在一旁待命,为自己的工作成果留下些许回忆,并确认每具死尸都带着应得的报应跨入永恒。他老早以前就替利纳雷斯备妥编号了。至于他那个好朋友巴尔加斯,他也没漏掉。没有什么比怨恨更能维持鲜明的记忆。

“我会好好替你去骨的,就像割火腿肉那样,然后再用你的骨头做个钥匙圈,王八蛋!”他咕哝着,“哼,很快就轮到你了。”

布劳利奥经常这么絮絮叨叨,而且乐此不疲,他得意微笑,决定抽根烟犒赏自己的天分,再说,凌晨时分的医院街酷寒逼人,抽根烟也能暖暖身子。他伸手到大衣口袋里摸了又摸。这件衣服是他数周前从一个死者身上脱下来的,据说是个企图颠覆政权的人,说明警队里还是有能干活的专家。烟盒是空的。布劳利奥双手插在口袋,静静望着自己吐出来的气息。等他向安达亚报告刚刚看到的事情,拿了赏金就能买好几条塞尔达香烟,甚至还能去唐人街的杂货铺买一管有香味的凡士林,有些客人必须特别款待。

阴暗处传来的脚步声将他从幻想中唤醒。他仔细一看,发现迷蒙夜色中有个人影正朝他走过来。布劳利奥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上入口大门。访客的身型似乎没比他高多少,但浑身散发着奇异的冷静和坚决,让他剩下不多的头发立了起来。

那人在布劳利奥面前停下脚步,递给他一包已经打开的香烟。“您应该就是布劳利奥先生吧。”他说。

布劳利奥这辈子从没听过任何人好好称呼他“先生”,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位陌生人嘴里说出的这两个字。

“您是哪位?安达亚派来的吗?”

访客微笑以对,并将整包香烟高举在布劳利奥面前。布劳利奥抽出一支烟,陌生人掏出打火机,替他点了烟。

“谢谢。”他低声道谢。

“别客气,布劳利奥先生,能不能告诉我,谁在里面?”

“一堆死人,还会有谁……”

“我是指活人。”

布劳利奥踌躇不定。“您是安达亚派来的,是不是?”

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依旧面带笑容。布劳利奥紧张得猛咽口水。

“法医和一位马德里来的警察在里面。”

“巴尔加斯吗?”

布劳利奥点头确认。

“怎么样?”

“什么?”

“香烟。怎么样?”

“非常好。进口烟吧?”

“所有好东西都是进口货。您身上有钥匙吧,布劳利奥先生?”

“钥匙?”

“太平间的钥匙。我可能需要借用一下。”

“安达亚没交代我把钥匙交给任何人。”

陌生人耸了耸肩。“计划有点变化。”他边说边细心戴上手套。

“喂!您要干什么?”

刀光一闪即逝。布劳利奥突感锋刃刺入,他悲惨一生中从未感受过的刺骨冰寒正急速窜入五脏六腑。起初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感觉到动作利落,以及剖肚之后产生的虚弱无力。接着,陌生人的利刃再度刺入他的下腹,然后往上用力割了一刀。布劳利奥的感受顿时从冰冷转为烈焰,火热的金属魔爪在他体内开道前进,一路疾行到心脏,颈部涌出大量鲜血,他就这样在无声的呐喊中断了气。陌生人将他拖至窄巷,并随手扯下他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

20

他在阴暗中经过一条又一条走廊,最后沿着通往解剖室的走道踱步。一道朦胧光束从门缝钻出。两名男子的谈话声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像多年老友似的闲聊,夹杂着无须解释的沉默和缓解工作气氛的玩笑。他踮起脚尖从门框上方的彩色圆窗往里看,仔细观察巴尔加斯的身影和正弯腰查看尸体的医生。法医详细地描述着他的辛苦成果。陌生人不禁面露微笑,医生以高超的技巧揭露了洛马纳死前的情况,他确实以精巧刀法割断了死者的气管和血管,因为他要看着那个大老粗跪着断气,他要目睹他眼神中的惊恐,以及从指间渗出的鲜血。作为专家,肯定他人的工作是有绅士风范的做法。

法医接着描述洛马纳抓着凶手的双腿而受的刀伤,但仍逃不过被推进泳池的命运。法医解释他的肺部并无积水,只有积血。洛马纳沉入腐臭的池底前,已先被自己的鲜血呛死了。法医经验丰富,专业素养让他佩服之至。这么优秀的法医屈指可数。就凭这一点,他决定,还是留他活口吧!

巴尔加斯这个老狐狸,不时问一些问题,思考角度相当敏锐。他的优异表现不容否定,但他显然是瞎子摸象,除了洛马纳骇人的死亡方式,他在太平间大概挖不出其他线索了。他一边听着两人交谈,一边思考该不该去找个地方睡几个钟头,或是去召妓,天亮前能帮他暖暖身体。巴尔加斯的调查显然走进了死胡同,因此他也没有介入的必要了。总之,上级是这样指示的。除非不得已,否则不出手。他打从心底觉得可惜。和资深警官对干一场一定很有意思,他倒想看看这个老警察还有多少求生的胆量。极力做无谓反抗的人,向来是他偏爱的类型。至于那个秀色可餐的阿莉西亚,他要留到最后再慢慢享用。他会耐心应付她,慢慢享受她饱受悔恨摧残的痛苦。他知道,阿莉西亚不会让他失望的。

他又等了半个钟头,直到法医结束验尸,并拿出工具橱柜里常备的烈酒和巴尔加斯共饮。两人的对话不外乎多年不见的老友常聊的话题,岁月在对方身上留下的痕迹,职场上的起伏,以及年纪渐长等老生常谈,了无新意。他觉得枯燥无趣,正打算扬长而去,干脆就让法医和巴尔加斯继续在死胡同里绕圈子,偏偏就在这时,他发现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对着天花板的灯光仔细查看。谈话声减弱成窃窃私语,必须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才能听清楚。

马内罗医生发觉解剖室的门板微微颤动。“布劳利奥,是您在外面吗?”

久久未闻回应,法医忍不住摇头叹息。“如果我支开他,有时候他会躲在门外偷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得了他?”

“我告诉自己,他在这里发脾气,总比在外面受气的好。在这里,至少我们看得见他在做些什么。那酒还不错吧,嗯?”

“这什么玩意儿?尸体防腐剂吗?”

“当我不得不参加婚礼或老婆家的聚会时,都派得上用场。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聊聊这件案子?可怜的洛马纳……他去瓦维德雷拉的废弃别墅游泳池做什么?”

巴尔加斯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问问活人的部分好了。您在巴塞罗那做什么?我好像记得……您当初信誓旦旦说过绝对不回来的?”

“一个不会被打破的承诺就不配称为承诺。”

“这又是什么?”马内罗指了指巴尔加斯手上的一连串号码,“我以为您通常只对文字感兴趣。”

“谁知道?我带在身上好几天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数字有何意义。”

“我可以看一下吗?”

巴尔加斯把纸条递给他,法医边看边啜了一口烈酒。

“我曾经想过,这说不定是银行账户号码之类的。”警官补充说明。

法医摇摇头。“我无法告诉您右边的号码是什么,但是左边的,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证明。”

“证明?”

“死亡证明。”

巴尔加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马内罗指着左边那一列号码。

“看到编号没?这是按照旧系统发出的编号。几年前已经开始改成新的编号,但是从这些号码还是可以看出档案编号、册数编号和页数。最后的数字是后来加上去的,我们每天在这里就是处理这些。您的朋友洛马纳也会有个编号,直到永远。”

巴尔加斯将烈酒一饮而尽,再度细究那一连串编号,仿佛那是多年来拼凑不成的拼图,但霎时,真相的图腾开始有点眉目了。

“右边号码呢?看起来似乎有关联,但编号的顺序却不同。有没有可能也是证书编号?”

马内罗定睛细看,耸了耸肩。“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但不是我这个部门。”

巴尔加斯不由得哀叹了一声。

“我帮上忙了吗?”法医问道。

警官郑重地做出肯定的表情。“我上哪里才能根据这些证书编号找到原始档案?”

“还会有哪里?生命的起始和终点都在同一个地方:民事管理局。”

21

浴室的气窗渗入一丝天光,表示天快亮了。费尔南迪托坐在床上,瞅着马蒂尔德,她在一旁躺着,半寐似醒。他轻抚她的肌肤,眼睛直盯着那一丝不挂的胴体,脸上漾起笑容。她睁开双眼,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怎么样,小情圣,心情有没有平静一点?”

“那些人应该走了吧?”小伙子问道。

马蒂尔德伸了个懒腰,探头找寻散落床脚的衣物。

“你如果要走,从通往巷子的气窗爬出去。那条巷子往前走就是市场的一个入口。”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宝贝!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挺愉快的?”

费尔南迪托羞红了脸,但在暗处穿衣整装的他还是频频点头。马蒂尔德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香烟盒,点了一根烟。她看着费尔南迪托急急忙忙穿衣服,即使才刚上了一课,依旧一副青涩的扭捏和胆怯。穿好衣服后,他看着她,然后指着气窗。

“从这里吗?”

她点头。“可是要小心,千万别摔断骨头。希望你还会回来找我。你一定会回来吧?”

“当然。”费尔南迪托随口敷衍她,“等我领薪水的时候。”

小伙子探头到窗外,仔细观察中庭,相连的窄巷就是马蒂尔德刚刚提到的巷子。

“别去踩那个阶梯,已经有点不稳了。最好就是往下跳,你反正还年轻。”

“谢谢,再见了。”

“再见,宝贝。祝你一切顺利。”

“我也祝你一切顺利。”费尔南迪托答道。

他正打算钻进气窗口,马蒂尔德却从背后叫住他。“费尔南多?”

“嗯?”

“好好待她。你那个女朋友,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好好待她就是了。”

一踏出殡仪馆大门,巴尔加斯顿感畅然舒爽,仿佛好不容易脱离了滞留已久的炼狱。马内罗医生招待的烈酒,加上一半的编号终于有迹可循,让他兴奋不已,几乎忘了自己已许久没合过眼。他的身体频频透露疲惫的信息,倘若他能认真思考这件事,应该会注意到自己全身筋骨酸痛,连回忆都痛了,然而,想到刚刚挖掘的线索可望为案情带来一丝曙光,足以让他仍稳稳站定脚步。他一度想去阿莉西亚家和她分享这个新线索,但并不确定巴利斯从马德里带出来的这一连串死亡证明编号是否确实有助于厘清案情,因此,他决定先去查清楚再说。他朝着梅迪纳塞利公爵广场走去,那是个棕榈树林蓊郁参天的绿洲,四周尽是破落的大宅院,海雾从码头蜿绕而来,港口的巴塞罗那民事管理局很快就要开门了。

途中,巴尔加斯在皇家广场上的两个世界客栈前停下脚步,此时已开始供应早餐和咖啡,以满足夜猫子就寝前最后一顿点心需求。他在吧台前坐下,对脸颊凹陷、满脸络腮胡的服务生招手,点了一份塞拉诺火腿三明治、一杯啤酒,外加掺了白兰地的大杯黑咖啡。

“白兰地只剩下价格很贵的那种。”服务生刻意提醒。

“正好,那就加倍!”巴尔加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如果有什么事值得庆祝,您或许可以饭后来一支‘罗密欧与朱丽叶’,怎么样?我有熟人直接从古巴带回来的。很细致的肉桂香气,当地女人在大腿间揉出来的。”

“那就来一支吧。”

巴尔加斯常听人说早餐是一天最重要的一餐,至少在中午吃点心前是这样的。以一支哈瓦那雪茄收尾,简直比富翁还畅快。吐着哈瓦那烟圈,挺着饱肚,满怀希望,他继续接下来的行程。漫天琥珀晨霭,迷蒙朝阳洒在外墙上,让他不禁暗忖,这一天,大概是揭发事实真相的日子吧!至少他觉得已有足够的线索。或许就像某个徘徊街头的新进诗人,多年后回忆往事,总会这样说:那天是个伟大的日子。

巴尔加斯身后约五十米,有个幽暗人影落在一户旧宅的断垣残壁间,监视的目光紧盯着他。在他看来,嘴里叼着雪茄,肚子填满食物,沉浸在错误的希望里的巴尔加斯离死不远了。他对这名老警官仅存的一点尊重正缓缓消散,就像仍在他脚下匍匐窜游的薄雾。

他告诉自己,换作是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绝不容许酒精和纵欲破坏他的判断力,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变成松垮的臭皮囊。所有老人都让他厌恶至极。一个老人如果没有胆量跳窗户或者卧轨,其他人应该给他一枪或者致命一击。为了公共健康,像处理癞皮狗一样解决他。

观察者微笑着,绝不会放过欣赏自己机智的机会。他会永远年轻,因为他比其他人聪明。他不会变成巴尔加斯那样,悲惨地提醒自己浪费了多少潜力。就像洛马纳那个大老粗,活着的时候被使唤,死到临头还在跪地求饶,双手紧抓着脖子。当时他站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双眼血管爆裂,瞳孔变成墨色镜片。又是一个不懂得及时收手的废物。

他对巴尔加斯毫无畏惧。他不怕这个警察查出了什么,或者相信自己查出了什么。他极力抿紧了嘴,就怕一不小心笑出来。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当他不需要再跟踪他,当那件事情处理完毕,接下来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他的奖品:阿莉西亚。就只剩他们两人,时间充裕,慢慢来,一如长官对他的承诺。他会好整以暇,使出各种招数,让那个不知羞耻的贱人好好见识一下。他已经不需要向她学习任何本事,将她推入死亡的万丈深渊之前,他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她,让她好好体会何谓真正的痛苦。

阿莉西亚睁开双眼,窗外已是一片明亮晨光。她转过头,把脸埋进沙发上的抱枕。她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满嘴苦杏仁味,那是药丸泡在酒精里留下的余味。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双眼微睁,瞥见桌上摆着药丸,旁边的酒杯是喝剩的微温白葡萄酒,她立刻一饮而尽,想再添酒时,却发现酒瓶已空。直到她踉跄走到厨房找酒,这才明白,原来两侧太阳穴感受到的爆裂声既非脉动,也不是药物引起的偏头痛,而是敲门声。她靠在饭厅椅子上,揉揉眼睛。门外有个声音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她拖着脚步走到门前,然后开了门。门外站着费尔南迪托,一副走过天涯海角重返故乡的沧桑,他注视着她,看不出些许宽慰神情,倒是多了几分惊慌。

“现在几点了?”阿莉西亚问道。

“还很早。您还好吧?”

阿莉西亚端着半睁半闭的双眼频频点头,转身又打算回去瘫坐在沙发上。费尔南迪托随手关上门,在她没有失足跌倒之前,赶紧扶着她好好靠坐在抱枕上。

“您吃的是什么药?”他好奇地问道,一边端详着药瓶。

“阿司匹林。”

“肯定是给马吃的。”

“你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

“我昨天晚上在松园。我有事情要向您报告。”

阿莉西亚在桌上摸着找香烟。费尔南迪托趁她不注意,赶紧把烟拿走。

“我洗耳恭听。”

“您根本不像能听人讲话的样子。这样好了,先去洗个澡,我来煮咖啡,怎么样?”

“我身上有臭味吗?”

“没有。但是我觉得您去洗个澡比较好。来,我来帮您。”

阿莉西亚还来不及抗拒,费尔南迪托已经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又拉着她进了浴室,先让她坐在浴缸旁,同时转开水龙头放水,一手伸进去试水温,另一只手扶着她,以防她重心不稳跌进浴缸里。

“我又不是小婴儿。”阿莉西亚抗议。

“有时候您还真像是小婴儿。来吧,洗澡了。您要自己脱衣服,还是我帮忙?”

“你想得美。”

阿莉西亚把他推出浴室,随手把门关上。她身上衣服一件件落了地,就像剥除老死的鳞片,接着,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我的老天爷。”她喃喃低叹。

数秒钟之后,冰凉的水冷不防地咬噬她的肌肤,顿时将她拉回鲜活的现实。正在厨房准备煮咖啡的费尔南迪托,听闻浴室传出的尖叫声,忍不住莞尔一笑。

十五分钟后,阿莉西亚裹着一件尺寸嫌大的浴袍,头发用浴巾包着,她静静倾听费尔南迪托叙述前一晚发生的事,偶尔啜一口双手捧着的黑咖啡。当小伙子把事件经过都报告完毕,她一口气喝完咖啡,直盯着他的双眼。

“你不需要做这么危险的事,费尔南迪托。”

“这不算什么。安达亚那家伙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我确定他一定认识您,阿莉西亚。您的处境很危险。”

“甩掉那两名警察以后,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在他们盯梢的博克利亚市场后面找到一家类似旅馆的地方。”

“类似旅馆?”

“说来话长,我改天再解释。我们现在怎么办?”

阿莉西亚站了起来。“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什么叫都不用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什么都不用做?”

她走近他身旁。他变得不一样了,他看她的眼神,以及他的行为举止,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决定暂时不提,改天再找个适当时机和他聊聊。

“你留在这里等巴尔加斯回来,然后把刚刚告诉我的内容转述给他听。任何细节都不能漏。”

“那您呢?要去哪里?”

阿莉西亚从桌上皮包里拿出左轮手枪,检查是否装了子弹。一见到她拿着手枪,费尔南迪托吓得变回原来那个小伙子。

“喂,您……”

22

从被囚禁的某个时刻开始,毛里西奥·巴利斯开始认为灯光是痛苦的征兆。身在幽暗中,他可以想象周围没有生锈的铁栅栏监禁他,地牢的墙壁并未渗出污秽液体,仿佛黑色蜂蜜凝结在石缝间,在他脚边积成凝胶状的水洼。毕竟,置身一片漆黑里,他根本看不到自己。

他几乎一直活在黑暗里,每天仅有一次例外,当一道微光出现在阶梯上方,巴利斯能瞥见一个模糊的剪影替他送来一壶污水,以及一片他在几秒钟内就吞光的面包。看守人换了,但方式未变。他的新任监视者从未驻足正眼看过他,也没对他说过只字片语。他完全忽略巴里斯的问题、哀求、羞辱和咒骂。他把食物和饮水放在铁栏边,随即转身离去。新任看守人初次下楼时,一闻到地牢和犯人发出的臭味便反胃呕吐。此后,他下楼时几乎皆以手帕掩住口鼻,而且除非必要绝不多留片刻。巴利斯早已不闻其臭,就像他对手臂的疼痛几乎无感,残肢上蔓延的紫黑色线条仿佛密布的黑色蛛网,伤口不时抽痛,但他已麻木。他们让他活生生腐烂,而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曾揣想,总有一天,不再有人步下阶梯,那扇门不再开启,他残存的余生就在黑暗中度过,身躯渐渐腐蚀,生命最终被自己吞噬。他担任典狱长那几年,常常目睹这样的事情。运气好的话,几天之内即可以结束了。他已经开始想象,极度饥饿引发的焦虑一旦开始延烧,他恐怕会陷入体力虚耗、神志不清之中。残酷至极的是缺水。或许,当绝望和苦闷狠狠啃咬他的心智,他会开始舔食墙上渗出的污水,他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二十年前在蒙锥克监狱,有个曾在他手下做事的医生常说,上帝总是优先怜悯婊子养的混账东西。连这一方面生命都是个混蛋。或许,到了最后一刻,生命对他起了恻隐之心,严重的伤口感染可以让他省略最难熬的困境。

他梦见自己已经死了,装在麻布袋里的尸体被丢在蒙锥克地牢的尸堆里……就在此时,他听见楼梯上方那扇门再度开启。他在昏寐中醒来,顿时口干舌燥,且疼痛不已。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感觉牙床正在渗血,牙齿一碰即动摇,仿佛嵌在湿软的黏土上。

“我口渴!”他用尽气力大喊,“拜托!给我水……”

步下阶梯的脚步比平日更沉稳。在地下的世界,声响比光线更值得信赖。生命的日常只剩疼痛、缓缓腐败的身躯、脚步声传出的回音,以及四周墙壁里咕噜作响的管道。先是尖锐声响,随即亮起一盏灯光。巴利斯听声辨出渐近的脚步声。他瞥见有个身影伫立在地下室楼梯口。

“水!拜托,让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他拖着身躯匍匐至铁栅栏边,睁大眼睛仔细看。突然迎上一束刺眼强光,眼球一阵灼痛。是手电筒。巴利斯往后退缩,举起仅剩的一只手蒙住眼睛。即使如此,他仍感受到灯光扫过他的脸庞,以及他沾满排泄物和干燥血迹,还披挂着破烂衣物的身躯。

“看着我!”有个声音这样命令他。

巴利斯放下遮住双眼的手,缓缓张开眼睛。瞳孔花了点时间才适应眼前的明亮。铁栅栏另一侧的面孔不同以往,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叫你看着我!”

巴利斯顺从照办。一个人尊严尽失时,听命行事比发号施令容易多了。访客继续走近铁栅栏边,仔细打量他,手电筒灯光扫过他的四肢,以及他残败的身躯。就在此刻,巴利斯恍然悟出为何铁栅栏另一侧盯着他看的面容会如此熟悉。

“安达亚?”他大喘了一口气,“安达亚!真的是你吗?”

安达亚点头回应。巴利斯顿时有拨云见日的宽慰,数日或数周以来,他首度有了畅快的呼吸。这大概是另一个梦吧,有时候,即使身陷阴暗困境,仍有机会和前来营救的救星对话。他揉了揉眼睛,笑颜逐开。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喜极而泣,“是我,毛里西奥·巴利斯,巴利斯部长,是我……”

他朝着警官伸长手臂,感激涕零,毫不在乎让他见到自己这副狼狈相,衣不蔽体,残肢断臂,而且浑身屎尿。安达亚往前跨了一步。

“我在这里多久了?”巴利斯问道。

安达亚没搭腔。

“我女儿梅希迪斯还好吗?”

安达亚仍无回应。巴利斯紧抓着铁栏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慢慢站起来,总算能平行直视对方的眼神。警官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难不成这又是另一场梦?

“安达亚?”

对方掏出香烟,随手点燃。巴利斯闻着烟味,忆起他尝试的第一支烟,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股无可比拟的香气。他以为那支烟是要给他的,却眼看着安达亚双唇叼着烟,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

“安达亚,快带我离开这里!”他哀求。

警官指间的香烟升起一圈圈烟雾,他的双眼在烟幕后炯炯发亮。

“安达亚,这是命令!让我离开这里!”

对方面带微笑,又吐了几口烟。“你交友不慎。”警官终于打破沉默。

“我女儿在哪里?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暂时还没有。”

霎时,巴利斯听见一阵绝望的呐喊,却浑然不知那是他自己的凄厉嘶喊。安达亚把烟蒂往地牢内一扔,正好落在巴利斯脚边。接着,他踩着阶梯往上走,囚徒见状开始大吼大叫,以仅剩的气力拍打铁栏杆,直到精疲力竭,跪倒在地。警官自始至终无动于衷。阶梯高处的大门关上了,就像被封闭的墓穴,黑暗再度强压在他身上,而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冰冷。

23

巴塞罗那隐藏着大大小小的惊奇历险,这些是坚不可破的堡垒、深不可测的秘境。但是真正无所畏惧的人的去处,是民事管理局。巴尔加斯远远瞥见那片老旧外墙,翻新后换成一片炭黑,让他不禁摇头叹息。一扇扇铁窗,以及巨大陵墓般的外观,似乎有意提醒众人,千万别有任何兴风作浪的念头。入口大门前,只有循规蹈矩者才会止步,巴尔加斯却径自推了门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周围加了隔板的接待柜台,里面站了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猫头鹰似的目光紧盯眼前的不速之客,丝毫不见欢迎来客的神情。

“早安。”巴尔加斯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如果现在是我们对外开放的时间,我也很乐意道早安。但是外面的告示牌写得清清楚楚,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周二至周五。今天是周一,而且是早上八点十三分。您不识字吗?”

巴尔加斯本来还和颜悦色,努力想和这个只会在里面盖章按铃的小暴君搞好关系,此时脸色忽地一刷,毫不客气地把警察证件递到他鼻子前。这位柜台接待员紧张得直吞口水。

“我相信……您一定识字。”

接待员把一个月的口水和火气都吞了下去。

“您说的是,长官。刚刚都是误会,请多包涵。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我需要跟这里的主管谈一谈,不管谁都好,只要不是你这个白痴就可以。”

接待员火速拿起话筒,打电话给一位名叫露易莎的女士。

“无所谓。”他对着话筒说道,“告诉她,请她马上过来。”

他放下话筒,整理了身上的衣服,回到位子上坐定之后,看着巴尔加斯。

“局长秘书马上就过来接待您。”他说。

巴尔加斯坐在一旁的木制长椅上,视线始终不离那位接待员。两分钟后,一位身材娇小、挽着发髻的女子现身了,鼻梁上悬着一副眼镜,眼神犀利,眉头深锁,无须他人解释,她一看这场面就猜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您别生贾蒙纳的气,他尽力了。我是露易莎·阿尔科尼,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是巴尔加斯,马德里国家警察总署指挥小组。我需要查证几组证明书编号,事关重大。”

“您该不会也很急吧?我们这种机构,一急就会出问题。让我看看那些编号……”

警官把单子递给她。露易莎女士瞥了一眼,点点头。“您要出生的还是死亡的?”

“什么?”

“这一排是死亡证明,另外那一排是出生证明。”

“确定?”

“我一向很有把握。娇小的身材总会误导人们对我的观感。”露易莎面露猫似的狡黠笑容。

“可以的话,那就两项都查。”

“只要是西班牙政府机构的长官提出的要求,什么都可以。请您移驾跟我来,大队长先生。”露易莎为他打开柜台后方的门。

“我只是小队长。”

“真可惜!看您把贾蒙纳吓成那样,我自动就把您列在比较高的官阶了。各位尊贵的官阶不是按照身材分配啊?”

“我从好久以前就开始缩水了。岁月不饶人,老了。”

“相信我,我真的能体会您的心情。我刚到这里工作的时候,像个芭蕾舞者,现在,您看看我这样子。”

巴尔加斯跟着她沿着一条走道往前走,看似永无尽头。

“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这栋建筑物内部空间真的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他问。

“您不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这里的空间,每天晚上都会增加一点。谣传说它能从查资料的法务工作者身上汲取养分,您要是在资料室睡着了,养分就被建筑物偷偷吸走了。所以我奉劝您,最好保持清醒。”

到了走道尽头,露易莎驻足在一扇学院风格的雄伟大门前,有人在门楣上贴了一张纸:

凡欲进入门内探索者

务必扬弃所有耐心……

露易莎推开大门,对他眨眨眼。“欢迎光临官方表格和两块钱公章的魔法世界。”

眼前的景象令人目炫,往上延伸的一层层栏板、阶梯和档案柜,在尖顶式的拱顶下呈放射状铺陈,一排排电灯发出迷蒙灯光,仿佛大厅里悬着一块磨损的旧窗帘。

“我的天,”巴尔加斯喃喃低语,“您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东西?”

“光用想的是找不到的,靠的是机智、坚持和为民服务的专家巧手,在这里,就算是点金石也找得到,让我看看那些编号。”

巴尔加斯跟着露易莎继续走,前方出现的整面墙堆满编了号码的档案夹。这位女主管弹了两下手指,两名看上去相当勤快的部属随即出现。

“我需要两位帮我去拿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三年从1区到8B区的所有档案,还有同一时期的6C区到14区档案。”

两名部属马上分头找阶梯去了,与此同时,露易莎请巴尔加斯在大厅正中央那张查阅文件用的书桌坐下。

“一九三九年?”

“您那些证明文件都是按照旧系统编号的。一九四四年改成新制编号系统,纳入了国民身份证。您很幸运。因为很多战前的档案都遗失了,但是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的档案刚好另外隔成一区,花了好几年才整理好的。”

“您的意思是说,这些证明文件都是开战后不久核发的?”

露易莎点头确认。“调查以前的旧案子啊?”她好奇地问道,“我很欣赏您的勇气和坚持,虽然您的态度不怎么严谨。这年头已经很少人有兴趣或愿意到这里来了。”

等待两名部属把档案文件找齐的这段时间,露易莎好奇地打量巴尔加斯。

“您多久没休息啦?”

他看了看手表。“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我让人帮您准备一杯咖啡吧?还要耽搁好一阵子。”

两个半钟头之后,露易莎和两名助理穿梭在浩瀚的文件世界,爬上又爬下,渐渐在巴尔加斯脚边堆起一座档案夹小岛。他想到接下来的艰巨任务,忍不住叹了口气。

“已经大功告成了吧,露易莎女士?”

“还差一点。”

巴尔加斯品尝第三杯咖啡时,露易莎吩咐助理们退下,接着她着手整理注册文件,分出了越来越高的两摞档案。

“您不问我为什么要查这些吗?”巴尔加斯忍不住探问。

“我可以问吗?”

他露出会心一笑。过了半晌,露易莎发出轻快的欢呼声。

“好。全部都在这里了。我们把那些编号再检查一次。”

核对号码时,她同时挑出一本又一本档案。就在她检视档案时,巴尔加斯发现这位民事管理局主管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他问。

“您确定这些编号都是正确的吗?”

“到我手上就是这样了……为什么这样问呢?”

露易莎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没什么。这些全部都是幼儿。”

“幼儿?”

“都是小孩。您看……”

露易莎把档案摊在巴尔加斯面前,逐一比对数字。“看到日期了吗?”

巴尔加斯试图在数字迷阵中找出目标。露易莎以铅笔笔尖引导他的视线。

“这些编号都是成双的。每份死亡证明都搭配了一份出生证明。都是同一天登记,也都由同一位公务员受理,在同一个单位、同样的时间。”

“您怎么知道?”

“从文件作业编码看出来的。您看到没?”

“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

“同一位公务员同时承办两种证明,这种情形常见吗?”

“很不寻常。更别提还是不同的部门。”

“为什么会这样?”

“不符合正常作业程序。以前,这些证明都是由各区民事管理单位受理。但是,这批文件都是由中央核发的。”

“这样很不寻常吗?”

“非常罕见。而且,这些证明……如果资料没错的话,全部都在一天内完成作业程序。”

“这确实很奇怪。”

“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奇怪!但是,这还只是开胃小菜而已。”

巴尔加斯一脸茫然望着她。

“这些死亡证明都是国军医院核发的。我说……有多少小孩会死在国军医院?”

“出生证明呢?”

“全部都由圣心医院核发,没有例外。”

“这会不会是巧合?”

“看不出来您信仰这么虔诚……还有,看看那些孩子的年龄,这也是成对的。”

巴尔加斯努力细看,但疲劳正慢慢吞噬他的理解能力。

“每一份死亡证明都搭配了一份出生证明。”露易莎向他解释。

“我还是不懂。”

“那些小孩。某个小孩的出生日期,一定是另一个孩子的死亡日期。”

“我可以借阅这些档案资料吗?”

“文件正本不外借。您必须申请副本,需要至少一个月,而且加上一堆相关手续。”

“有没有比较快的方式?”

“而且还要够低调?”露易莎补上一句。

“当然。”

“请在旁边等一下。”

接下来半个钟头,露易莎拿着纸笔抄写每张证明文件上的姓名、日期、编号和文件作业编码。巴尔加斯目光紧跟着她刚健工整的字迹,试图从这些信息中找到关键要素。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跟着笔尖从一片字海和数字移往刚刚下笔的姓名。

“请等一下!”他突然打断她的书写。

露易莎让出位子。巴尔加斯再度检视证明文件,找到了他搜寻的名字。

“马泰克斯……”他喃喃低语。

露易莎凑过去看了看警官正在查看的文件。

“两个小女孩。同一天过世……这让您想起什么了吗?”局长秘书在一旁问道。

巴尔加斯的视线转往证明文件下方。“这个是什么?”

“这是证明文件的承办公务员签名。”

字迹苍劲优美,这是一个注重仪态和礼仪的人写出来的字。巴尔加斯嘴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不由惊愕得背脊发冷。

24

公寓里弥漫着阿莉西亚的气味。处处都是她的香水味、她的气息,还有与他肢体接触时留下的芳香。费尔南迪托一直端坐在沙发上,脑海里盘旋的除了那股芳香,还有无情啃噬他的焦虑。阿莉西亚带着手枪出门去了,虽然不过才十五分钟,对他却已是无尽的漫长等待。他开始如坐针毡,一秒都待不住,于是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把紧邻阿维尼奥街的窗子都打开,呼吸点新鲜空气。或许,那股让他心慌意乱的香味会溜出去找上别的受害者。他让寒冷微风醒脑提神之后,回到屋里继续静静等待,毕竟,阿莉西亚是这么交代的。他的冷静顶多只维持了五分钟。才过一会儿,他开始在饭厅来回踱步,边走边念着书架上的藏书书名,指尖摸着经过的每一件家具,细看他过去来访从未注意的物品,想象阿莉西亚走过同样的路径,触摸着同样的东西。“够了!费尔南迪托。”他暗想,“去好好坐着吧!”

所有椅子他都坐不住。才刚转移阵地到客厅,却突然起意走进屋子尽头的走道,两旁开了两扇门,其中一间是浴室,另一间应该就是卧房了。忽地一阵羞愧感强袭,间或伴随着懊恼、不安和羞耻,因此,尚未走到浴室门前,他赶紧折返饭厅。一动不动坐了几分钟,一旁相伴的只有墙上荡来荡去的老时钟。他一时有感而发,时间前进的速度,总是违逆人们当下的需求。

他又站起来,踱到窗边,不见巴尔加斯的踪影。他的脚下还有五层楼,人们各自过着不相干的庸俗日子。他不知怎的又踱回走道上。面前已是浴室门口。他走进去,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一支打开的口红横放在架上,他拿起来仔细端详。血红色。他把口红放回去,羞愧地走了出来。另一边就是卧室房门。他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平整的床铺。阿莉西亚昨晚没上床睡觉。他脑海里涌现千头万绪,在这些念头搅乱心思之前,全被他极力屏除了。

他往前挪了几步,盯着床铺。他想象她玉体横陈的娇态,随即别过头去。他不禁纳闷,多少男人曾经和她一起躺在那张床上,轻抚着她的胴体和双唇?他走近衣橱,接着打开门,昏暗中隐约可见阿莉西亚的衣物。他轻抚过悬挂在内的洋装,随即把门关上。床铺对面摆放着木制五斗柜。他拉开第一层抽屉,眼前出现满满的丝质和蕾丝衣物,全都整齐叠放着。黑色、红色和白色。数秒钟过后,他突然意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是阿莉西亚的内衣。他猛吞口水,手指悬在那儿,距离内衣仅有两厘米。他急忙把手抽回,仿佛那些丝缎突然起了火,接着,他用力关上抽屉。

“你这个大笨蛋!”他忍不住责备自己。

无论愚蠢与否,他还是开了第二层抽屉。里面放着丝袜,还有一些吊带,似乎是用来固定丝袜的,看得他脸红心跳。他缓缓摇头,并关上抽屉。恰巧就在这一刻,电话铃开始恼怒地嘶吼,吓得他心脏好似要从嘴里飞出体外。他猛地关上抽屉,一口气跑回饭厅。电话铃声刺耳喧嚣,仿佛火警铃声。

费尔南迪托走近电话旁,眼睁睁看着它不断震动,却不知所措。铃声毫无间断地响了超过一分钟。最后,小伙子颤抖的手终于移到话筒上方,他将它拿起来那一刻,铃声却戛然而止。他放回话筒,用力吸了一口气。他坐了下来,双眼紧闭。胸口有个东西频频撞击他。那是他的心脏,跳得又急又快,仿佛卡在喉咙里,他一下子笑了出来,对于自己的诡异举止,他只能自嘲。如果阿莉西亚看到他这副德行……

他根本不是这块料,他这样告诉自己。越早认清这个事实越好。那晚发生的事,以及他为阿莉西亚效命的短暂经验,说明他绝不是做侦探的料,还是做做生意或者从事服务行业适合他。偷偷看了美女上司的内衣这件事最好赶紧忘掉。他告诫自己,许多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常常就是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栽了跟斗。

他正在提醒自己务必记取教训,身边的电话再度响起,这一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话筒,一出声就是高八度的嗓音。

“喂,您哪位?”电话另一端传来震耳欲聋的大嗓门。

巴尔加斯打来的。

“我是费尔南迪托。”他答道。

“请阿莉西亚来听电话。”

“阿莉西亚小姐出去了。”

“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巴尔加斯低声咒骂。“你呢?你又在那里做什么?”

“阿莉西亚小姐要我待在这里等您回来,然后向您报告昨晚发生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还是当面向您报告比较好。您在哪里?”

“我在民事管理局。阿莉西亚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什么都没说,拿了一把枪,然后就出去了。”

“一把枪?”

“呃……基本上就是一把左轮手枪,有转轮的那种……”

“我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巴尔加斯立刻打断了他。

“您会到这里来吗?”

“我晚一点再去。我得先回家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因为我全身又脏又臭的,梳洗完我就过去。”

“我会在这里等您。”

“那还用说。哦,费尔南迪托……”

“什么事?”

“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不该碰的东西就别碰,知道吗?”

蓝色电车前进的速度慢得让人浮躁。阿莉西亚抵达车站,及时跳上正要发车沿着迪比达波大道上山的缆车。车厢里挤满了一群小学生,显然是从寄宿学校出来的。两名随行的神父表情严肃,阿莉西亚暗想,一行人八成要去山顶的神殿郊游。她是全程唯一的女乘客,才刚坐定,其中一位神父大声训斥了躁动的男生,喧闹声立即消音,一群孩子安静得出奇,连肚子翻搅的咕噜声都听得见,或许只是荷尔蒙一时在血管里像脱缰野马似的奔窜吧!阿莉西亚索性低下头,维持她单独搭车的习惯。依她看来,这些寄宿生大概十三四岁,他们偷偷睨着她,仿佛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其中一个男生满头红发、一脸雀斑,那张脸比一般孩子更傻气,他坐在她正对面,看她看得入迷。男孩呆滞的视线时而落在她的膝盖,时而移至她的脸庞。阿莉西亚抬起头,定定注视着他。过了半晌,这个可怜虫似乎一时气短噎住,甚至惊动一位神父过来赏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臭小子,我不是说过了吗?不准捣蛋!”神父教训他。

接下来的行程,就在沉默、怒视和偶尔传出的窃笑声中结束了。“看看发育期的少年是预防怀旧最有效的疫苗。”阿莉西亚这样暗想。

到站之后,她决定继续坐在位子上,先让两名神父疏散那群闹哄哄的住宿生。她看着凌乱的队伍在一路推挤和纵声大笑中渐渐往车站移动。有些胆大的孩子仍频频回头看她,并和同伴互通评语。阿莉西亚一直等到两名神父将所有孩子聚集在车站里,就像把一群牲畜圈围在畜栏,这才下了车。越过小广场后,她凝望雄伟的松园矗立在前方的山丘上。

离车站仅数米的圆顶餐厅大门口停着好几辆黑色轿车。阿莉西亚早已熟悉这家餐厅,因为这是莱安德罗在巴塞罗那偏爱至极的用餐地点,他常带她到这里吃饭,就为了让她见识高级餐馆的用餐礼仪。“高贵的淑女不只是拿餐具,而是轻抚它们。”阿莉西亚把手伸进皮包,摸了摸左轮手枪,打开保险开关。

占地宽广的松园有两个入口。主要入口,也就是车辆出入的通道,位于曼努亚努斯街,距离车站广场仅一百米,从广场沿着山丘旁这条街道往北方延伸就是滨海公路。第二个入口设有铁栅门,一入门就是贯穿花园的阶梯小径,离电车车站仅数步之遥。阿莉西亚走过铁门前,伸手去试了一下,一如她的推测,大门上锁。她继续沿着围墙往主要入口的方向走。院子里还有第二栋房子,可能是过去的庄园警卫住处,她猜想目前应在监视范围之内。上了山丘后,她发现高处至少出现了一个身影,正在监看庄园周围的动静。安达亚可能派了人分别驻守在庄园内外。她半途停下脚步,这是个可以看到主要入口的角度,于是她仔细观察眼前的围墙,推测这可能就是费尔南迪托前一晚潜入庄园的地方。在她看来,这个方法在大白天并不适用。从目前的局势看来,她需要帮手。她走回车站广场,缆车正要开始下山。她走进圆顶餐厅,此时不见任何食客,厨房要好几个小时后才开工。她走向咖啡吧台,挑了一张凳子坐下来。有个服务生从帘幕后探出头,面带微笑走了过来。

“请给我一杯白葡萄酒。”

“有什么偏爱的吗?”

“帮我挑支好酒吧。”

服务生点头同意,马上熟练地拎了个酒杯,视线始终未与她的目光相接。

“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当然可以,您请用吧,小姐。电话在后面,就在吧台最里边。”

阿莉西亚一直等到服务生再度消失在帘幕后方,她先啜了一口酒,接着走到电话旁。

费尔南迪托探头到窗外张望,试图在阿维尼奥街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找寻巴尔加斯的身影,这时候,背后的电话突然响起。这一次,他毫不迟疑地拿起话筒。

“您到哪里去啦?不打算来这里了吗?”

“谁要来啊?”阿莉西亚在电话另一端问道。

“抱歉,我还以为是巴尔加斯长官打来的。”

“你跟他碰过面了吗?”

“他打过电话,说会过来一趟。”

“什么时候打的?”

“差不多十五分钟前。他说他人在民事管理局。”

阿莉西亚沉默许久,费尔南迪托暗自诠释她可能困惑不解。

“他有没有说在那里做什么?”

“没说。您还好吧?”

“我很好,费尔南迪托。巴尔加斯到了以后,你先向他报告昨晚发生的事,然后转告他,就说我在迪比达波缆车车站旁的餐厅等他。”

“就在松园旁边……”

“你告诉他,快点过来。”

“需要帮忙吗?要不要我过去支援?”

“想都别想。我要你乖乖在那里等巴尔加斯,把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做好,听见没?”

“我知道了……阿莉西亚小姐?”

阿莉西亚已经挂断。费尔南迪托怅然盯着话筒,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眼前晃过一个影像。望向对街巴尔加斯公寓的窗户,他发觉屋里有些动静,猜想一定是警官在他和阿莉西亚通电话时上楼回家了。为了确认事实如他臆测,小伙子走到窗边张望,却看见巴尔加斯走在街上,此时正走近格兰咖啡馆大门。

“长官!巴尔加斯!”他大声叫唤。

警官却在大门内消失了。费尔南迪托再度张望对街的窗子,恰好看见有个身影正拉上窗帘。他本想立刻去拨阿莉西亚刚刚给他的电话号码,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转身冲出门,下楼的脚步越来越急切。

25

巴尔加斯把钥匙插入房门锁孔,立刻发现事有蹊跷。钥匙无法顺畅插入,仿佛他的开锁动作突然变迟钝了,接着,当他转动钥匙,发现门把弹簧几乎失效。门锁已经被撬开。他掏出手枪,慢慢把门往内推到底。以帘幕隔成两间的公寓陷入阴暗。窗帘已经拉上。他记得出门前窗帘是拉开的。巴尔加斯拉紧手枪撞针。有个身影在角落静止不动。巴尔加斯把枪举起,瞄准目标。

“拜托!不要开枪,是我。”

巴尔加斯往前挪近几步,那个身影往前跨了一步,双手高举。

“罗维拉?在这里搞什么鬼?我差一点就要开枪轰烂您那颗脑袋。”

菜鸟密探依旧穿着他那件廉价大衣,一脸惊慌地望着他。

“把手放下来!”巴尔加斯说道。

罗维拉频频点头,乖乖照办。“对不起,长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本来想在楼下等您,在街上,可是有人跟踪我,我很确定,所以,我就想……”

“冷静下来慢慢讲,罗维拉。您刚刚在说什么?”

罗维拉用力吸了一口气,双手不停挥动,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巴尔加斯把门关上,将他推到摇椅前。

“坐下来!”

“是的,长官。”

巴尔加斯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就在罗维拉面前坐了下来。“从头讲起。”

菜鸟密探用力吞着口水。“我替利纳雷斯长官带口信给您。”

“利纳雷斯?”

罗维拉点头确认。“指派我跟踪您和阿莉西亚小姐的人就是他。不过我保证,我真的一直遵照您的指示,始终保持距离,不敢打扰两位。我也按照您的要求,向他提出的报告内容都是避重就轻,只提一些不重要的小事。”

“他要您带什么口信?”巴尔加斯话锋急转。

“利纳雷斯长官回到市警局总部办公室后,接到一通电话。马德里打来的。非常高层的长官。他要我告诉您,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最好赶快离开这座城市。您和阿莉西亚小姐都一样。他派我去殡仪馆转告您这件事。到了殡仪馆,他们告诉我,您去民事管理局了。”

“然后呢?”

“您在民事管理局有什么新发现吗?”罗维拉问道。

“不关您的事。接下来呢?”

“然后我就去了民事管理局,但是他们告诉我,您已经离开了,所以我就赶快跑到这里等您。就是这时候,我发现有人在跟踪我。”

“跟踪人不就是您的工作吗?”

“除了我,还有别人。”

“谁?”

“我也不知道。”

“您怎么进来的?”

“我来的时候门已经是开着的。我想是有人把门锁撬开。我确定了里面没有人,然后把门锁上,窗帘拉上,这样人家就看不见我在这里等您了。”

巴尔加斯默不作声盯着他看了许久。

“我做错什么事了吗?”罗维拉一脸惊恐。

“利纳雷斯为什么不亲自打电话去殡仪馆给我?”

“长官说总部的电话靠不住。”

“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说?”

“他被叫去跟一个马德里来的长官开会了。一个叫什么亚的人。”

“安达亚。”

罗维拉猛点头。“对,就是他。”

这家伙依旧像受惊吓的小狗一样不停颤抖。

“拜托,可以给我一杯水吗?”他提出请求。

巴尔加斯踌躇了一会儿。接着,他走近五斗柜,拿起半满的陶罐斟了一杯水。

“阿莉西亚小姐呢?”在后面的罗维拉好奇问道,“她怎么没跟您在一起?”

巴尔加斯发觉罗维拉的声音已近在咫尺,于是拿着水杯转过身来,却几乎要撞上他。他不再发抖,惊吓的神情已经消失,换上的是神秘莫测的面容。

他甚至来不及看到刀锋。

他感觉身侧突然挨了重重一刀,仿佛被人拿着榔头用力敲打肋骨,他知道,这表示刀尖已深及肺部。他看见罗维拉似乎面带微笑,正想去拿左轮手枪时,第二刀刺进他体内。刀锋猛力插入他的脖子,直至刀柄卡住伤口,此时,巴尔加斯已踉踉跄跄。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伸手去扶着五斗柜。第三刀刺中他的胃部,他终于不支倒地。一片阴影笼罩了他。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罗维拉抢走他的手枪,一脸漠然地看了又看,接着往地上一扔。

“什么破铜烂铁!”他说。

巴尔加斯呆望着那双无底洞般的深沉眼神。罗维拉静候数秒钟,在他的腹部又补上两刀,刺入时,刀锋同时在伤口里扭转。警官吐出一摊血,接着试图反击罗维拉——也就是眼前这个正在折磨他的怪物。他的拳头已无力触及对方的脸。罗维拉掏出沾满鲜血的尖刀,得意地向他展示。

“你这婊子养的!”巴尔加斯结结巴巴咒骂着。

“好好看着我,老不死的!在你死之前,我要让你知道,我对那个女的可不会像对你这么客气。我要好好花上一段时间折磨她,用尽各种手段,绝不手软,我发誓,你一定会恨自己救不了她。”

巴尔加斯感受到体内一股强烈的冰凉感,紧接而来的是四肢麻木,心跳急速,几乎喘不上气。一摊温热浓稠的血毯在身体周围扩展,泪水盈眶的他,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凶手用他的衣领擦拭刀锋,然后把尖刀收好。接着,凶手蹲在那里,直视他的双眼,欣赏他垂死的挣扎。

“你已经感受到了吧?”凶手问,“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巴尔加斯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阿莉西亚的样子。断气时,他嘴角挂着微笑。自称罗维拉的男子看到这一幕益发恼怒,即使知道伤者已逝,仍不断挥拳捶打死者脸部,直到指关节破了皮。

26

裹尸布一样的乌云迅速从海面延伸至巴塞罗那上空。阿莉西亚坐在餐厅吧台前,回首一望,耳边同时传来第一声雷响。她凝望着阴暗朝城市铺天盖地而来。一道闪电照亮云层外围,片刻之后,雨滴已开始敲打玻璃窗。短短数分钟后,大雨倾盆而下,整个世界罩上灰暗模糊的雨幕。

暴风雨的轰鸣声相伴着她回到松园周围的石墙。大雨宛若密实的水帘,能见范围仅及周遭几米的距离,正好可以掩护她的行踪。再次经过花园入口时,她发现房屋外墙几乎被雨幕遮蔽。接着,她二度绕过庄园,在先前选好的地点爬上围墙。她纵身跳入围墙另一侧,正好落在被雨水浸软的落叶堆上,减轻了落地的冲击。她穿过树林越过花园,来到别墅主要入口。接着,她绕着房子继续走了大半圈,终于见到费尔南迪托叙述过的那几扇厨房玻璃窗。瓢泼大雨肆意狂洒,冲刷着别墅外墙。阿莉西亚在其中一扇窗外探头往屋子里张望。她一眼便认出费尔南迪托目睹瓦伦丁·莫尔加多惨遭杀害时躺着的木桌,桌上沾满了暗沉的血迹。眼前不见任何人的踪影。隆隆雷响的回音填满了屋子。阿莉西亚以左轮手枪枪托用力敲窗,玻璃瞬间碎裂。转眼间,她已潜入屋内。

费尔南迪托继续尾随在后。陌生男子举止极其稳重,丝毫看不出刚刚冷血刺杀了一个人,仿佛他只是出门散个步。天际划过第一道闪电,街上行人急忙跑到皇家广场旁的拱廊下躲雨。杀人凶手并未加快脚步,也无意找个躲雨之处。他依旧缓步朝着兰布拉大道前进。抵达大道入口时,他突然驻足在人行道旁。费尔南迪托悄悄走近他,却发现自己全身湿透。他一度有冲动想掏出口袋里那把巴尔加斯遗留的手枪,朝着陌生男子背后发射子弹。杀人凶手在原地不动,仿佛已感受到他的存在,并静候着他。接着,凶手出其不意地再度迈开步伐,穿越了兰布拉大道,来到亚萨多伯爵街口,继续朝拉巴尔区前进。

费尔南迪托跟在后面,刻意稍微拉开距离。他看着那人在兰卡斯特街口左转,跑上前恰好又看见他隐入街道中段一扇大门内。等候数秒后,他贴着墙缓缓趋近。屋檐落下的污水洒在他脸上,顺着脖子流进大衣衣领。他驻足在方才看着杀人凶手走进去的地方。从远处望去,此地仿佛楼梯入口,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处营业场所的一楼。紧闭的大门是一扇生了锈的黄铜卷门。旁边分隔了另一扇较小的边门,几近关闭。门楣上挂着模糊的告示板:

科尔特斯兄弟人体模特工厂

成衣相关产品制造开发

创立于一九〇九年

工厂显然停业多年,看似废弃已久。费尔南迪托迟疑了半晌。他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拔腿就跑,并寻求支援。他立刻退回街道转角,脑海却突然浮现巴尔加斯被击溃的遗体,还有那沾满鲜血的面容,这景象迫使他停下脚步。他转身走回工厂大门,将手指伸入边门门缝,然后往外拉开数厘米。

屋内一片漆黑。他把边门完全敞开,让阴雨的昏暗天光从门口渗入。他观察屋内陈设,看起来像是童年记忆中的店铺。木制柜台,玻璃橱柜,还有几张倒下的椅子。上头铺了一层东西,起初他以为是透明丝缕,困惑了半晌,走近一看才确定是蜘蛛网。墙角站着几具蜘蛛网缠绕的裸体人型模特,仿佛是巨型昆虫将它们拖到那里,并打算将其吞没。

费尔南迪托听见工厂内发出金属撞击的回音。他眯起眼睛,看见柜台后方有一片帘幕,通往内部的作业厂房。帘幕依然微微摆动着。他走了过去,近乎屏息,轻轻地掀开帘幕。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走道。他身后的亮光暗了下来,回头一看,恰好看着一阵风,抑或陌生人的手,推了边门一把,门渐渐关上了。

阿莉西亚走过厨房,目光紧盯后门,随时留意着被哗啦雨声淹没的异常动静。她听见另一侧传来脚步声,以及厚实的门板猛地关上的声音。于是,她驻足静观其变。等待的同时,她仔细观察了厨房陈设。炉子、烤箱和烧烤炉看来皆已多年未使用。墙上仍挂着平底锅、汤锅、菜刀和其他小件金属厨具。金属表面皆已氧化变黑。宽大的大理石水槽堆满废弃物。厨房正中央摆着一张木桌。阿莉西亚特别细看了固着在桌脚的链条和皮带。她不禁纳闷,不知他们如何处理桑奇斯司机的尸体?桑奇斯太太是否仍然活着?

她走近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声响似乎源自隔壁房间。她正打算推开门缝探个究竟,突然意识到她原本以为雨水拍窗的声响,其实是金属的撞击声,似乎从房子内部传出来。她屏息静待,片刻后又听见同样的声音。有个东西或有人猛力捶打与厨房相连的墙壁或管道。她走近升降梯出入口,此处听到的声响更清楚了。声音来自楼下。厨房下面还有秘境。

阿莉西亚摸了周围墙壁,并不时以指关节轻敲墙面。四壁看来相当坚固。墙角有一扇金属闸门。门上装置了横杆门闩,她随手拉开。门内是个大约六平方米的空间,墙面上全是尘埃满布的置物架,可能是以前的储藏室。此处的金属连续敲击声更加清楚。她往前挪了几步,突然感受到脚下的震动。此时,她赫然发现储藏室尽头的墙上出现一道类似垂直裂缝的黑色线条。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墙壁,接着双手用力推墙,墙壁竟往另一侧移动了。一股浓烈的动物腐臭味扑鼻而来,掺杂着排泄物的臭味。阿莉西亚突感一阵作呕,立刻以手掩鼻。

眼前出现一条向下倾斜四十五度、由粗石砌成的窄道。一排不规则的石阶遁入黑暗中。声响蓦然休止。阿莉西亚踏上第一级,并侧耳细听。她觉得自己听见了喃喃低语和鼻息,于是将左轮手枪瞄准前方,再往下踩了一级。

她身旁的墙上钉了个金属挂钩,上面吊着一件条状型物体。一把手电筒。阿莉西亚伸手去拿,随即转开把手开关,一道白色亮光窜入潮湿漆黑的黑洞里。

“安达亚?是您吗?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声响源于密道底部,撕裂的嗓音几乎已不像人声。阿莉西亚缓缓步下阶梯,直到瞥见一排铁栅栏。她高举手电筒,亮光掠过铁栅栏内部。眼前出现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身污秽的破烂衣物。卷曲打结的头发沾满秽物,浓密的胡须上方露出蜡黄的半张脸,脸上布满抓痕。他爬到铁栅栏边,伸长了手传达哀求。阿莉西亚收起高举的手枪,一脸诧异地注视着他。囚徒的手臂卡在栏杆之间,她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他缺了一只手。他的手被人非常粗暴地剁了下来,用干掉的柏油封住残肢伤口。手臂肤色已经发紫。阿莉西亚强忍着作呕的不适,慢慢走近。

“巴利斯?”她惊问,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您是毛里西奥·巴利斯?”

囚徒张开嘴,仿佛想说话,但口中发出的却是骇人的呻吟。阿莉西亚立刻检视门上的锁。一副铸铁挂锁拴住了铁栅栏。她依稀听见围墙边传来脚步声,自知时间有限。铁栅栏内的巴利斯以绝望的眼神望着她。她知道自己无法将他带离那个地方,甚至考虑过一枪打开挂锁的可能,但她猜测安达亚必定安排了两三名手下看守这栋房子。她必须把巴利斯留在地牢里,然后去找巴尔加斯来支援。囚徒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试图伸手抓住她,但几乎已无气力。

“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他的语气既似哀求,也像命令。

“我找到支援就会回来。”阿莉西亚低声答道。

“不行!”巴利斯尖声呐喊。

她紧抓着他的手,触及那被人遗弃任由腐烂的一副瘦骨,不顾油然而生的反感。

“您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曾经来过。”

“你如果就这样走了,我偏要大吼大叫,烂婊子,我就要让你跟我一起在这里同归于尽。”巴利斯威胁她。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清了巴利斯的真面目,抑或有如行尸走肉的他仅存的一点脾性。

“您如果这样做的话,恐怕就再也看不到令千金了。”

巴利斯的面容随即扭曲,所有愤怒和绝望刹那间展露无遗。

“我答应了梅希迪斯,一定会找到您。”阿莉西亚说道。

“她还活着吗?”

她点点头。巴利斯的额头贴在铁栅栏上,随即号哭了起来。

“千万别让他们找到她,别让他们伤害她!”他苦苦哀求。

“他们是谁?谁要伤害梅希迪斯?”

“拜托。”

阿莉西亚又听见地牢上方传来脚步声,于是立刻起身。巴利斯看了她最后一眼,眼神里只有顺从和希望。

“快跑!”他无力呻吟着。

27

费尔南迪托紧盯着被风慢慢关上的门。他的周遭成了一片墨黑。人型模特和玻璃橱柜全都消失在阴暗中。当门缝只剩下微微一缕光时,费尔南迪托用力深呼吸,并告诉自己,他一路跟踪那陌生人直捣虎穴,绝非随兴起意,他是为了阿莉西亚而来的。他抓紧左轮手枪,转身走向通往工厂内部的阴暗走道。

“我一点都不怕。”他喃喃自语。

耳边传来细微声响,他几乎可以断定那是小孩的笑声,就在附近,与他相隔几米的距离。他听见疾行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朝他逼近,顿时惊恐万分。费尔南迪托高举手枪,却不太清楚该如何扣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轰得他耳膜鼓噪,手臂往上弹起,仿佛手腕被人凿了孔。刹那间,一片昏黄灯光照亮走道,费尔南迪托随即看见了他。他高举着尖刀逐步逼近,目光如炬,他的脸看上去带着一个皮革面具。

费尔南迪托又开了好几枪,直到左轮手枪从手中滑落,他跌了个四脚朝天。突然间,他似乎瞥见那个恶魔般的身影在一旁踉踉跄跄,一时全身发冷,吓得喘不上气。他往后挪动身子,慢慢站稳之后,立即往边门冲,用力把门打开往外跑,却一不小心跌入街道上的水洼。他赶紧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仿佛鬼魂附身。

大家都叫他贝尔拿。那不是他的本名,但他从不花心思去纠正。他每天战战兢兢地执行安达亚指派的勤务,在这幢该死的房子里才几天,目睹的惨状已经够多了。他意识到,那个屠夫及其党羽对他知道得越少越好。还有不到两个月,他就可以从中解脱,然后过退休生活。在警界卖命一辈子,拿到的退休金却少得可怜。在这场闹剧里,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孤独地死去,被世间遗忘在华金柯斯塔街那家小旅馆的阴暗房间里。他宁可死时像个年华老去的过气娼妓,也不愿意做冒牌英雄,给政府派来的天之骄子拍马屁。这些小头目都是一个德行,全都打算将巴塞罗那街头的可怜虫和眼中钉清除得一干二净,就连蹲了大半辈子苦牢,如今流落街头的老弱残民都不放过。在这样的时代,比起在荣耀中苟活,在遗忘中死去更悲壮。

被叫错名字的贝尔拿心事重重地漫步前进,开了厨房的门。安达亚坚持要他们巡视房屋周遭,他听从命令照办,这是他最拿手的事。

他一进门只走了三步就知道有异状。一阵潮湿凉风拂过脸庞。他将视线拉长到厨房尽头的角落。闪电映出了锯齿状的破裂玻璃窗。他走向墙角,蹲下来细看地上的玻璃窗碎片。灰尘上有一排脚印。步履轻盈,小巧的鞋印和高跟鞋跟搭配成组。是个女人。化名贝尔拿的警官思索着眼前的物证。他站起来走向储藏室,用力推墙打开密道入口。他走下阶梯,直到恶臭传来,让他不由自主止步不前。他转身往回走,正打算把门关上时,刻意看了看挂钩上的手电筒。依然微微晃动着。警官把门关上,回到厨房。他环顾周遭,思索片刻,以鞋底抹去地上的脚印,并将玻璃碎片推往暗处的墙角。安达亚回来时,他不希望自己是向他报告别墅遭入侵的那个人。上次那个因为传达坏消息而惹恼安达亚的倒霉鬼被打断了下巴。那人还是他的亲信之一。他可不想蹚这浑水。还好,再过七周,警界会颁发奖章给他,就当是他多年来替精英们当牛做马的纪念,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一脚踢开,如果可以安度这七周,他将有个凄凉晚年,让他努力忘却这几天在松园目睹的一切惨状,并说服自己,他听命执行的所有任务,全都算在那个名叫贝尔拿的警官头上,那从来就不是他,永远不会是他。

阿莉西亚藏身在花园里,就在窗户另一边,静静观看那位警官小心翼翼地巡视厨房、确认密道入口,接着,令人费解的是,他居然抹掉她留下的脚印。警官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再度走向厨房房门。趁着雨势磅礴,即使不确定那位警官是否会向上级通报最新发现,阿莉西亚还是决定冒个险,尽可能快速越过花园,跑下斜坡,然后翻墙离开。她在六十秒内完成这一连串动作,根本无暇回头张望。回到街上,她赶紧跑回车站广场,蓝色电车正准备在风雨中驶下山。她跳上行进中的车厢,无视查票员指责的眼神,直接瘫坐在一个座位上,全身湿透,不断颤抖,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松了一口气。

她发现他坐在雨中,蜷缩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阿莉西亚越过积水漫淹的阿维尼奥街,最后驻足在他面前。无须小伙子多说,她知道出了事。费尔南迪托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巴尔加斯在哪里?”阿莉西亚问他。

费尔南迪托怅然垂首。“您不要上去。”他轻声说道。

阿莉西亚三步并作两步急奔上楼,早就顾不得臀部的刺痛和侧身的麻痹。到了五楼楼梯口,她站在巴尔加斯公寓半掩的房门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铁锈味。她将房门往内推,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的遗体,躺在深褐色醒目的血泊里。她感到一阵寒凉窜身,霎时气短心慌,紧抓住门框。她走近尸体旁,双脚不停颤抖。巴尔加斯死不瞑目。凝蜡般的面容被揍得面目全非。她跪坐在他身旁,轻抚他的脸颊。他的身体是冰冷的。愤恨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硬是忍住没哭出来。

尸体边有一张翻倒的椅子。阿莉西亚将它拉起来,然后坐下,就这样默默凝视着尸体。臀部的剧痛像烈火延烧入骨。她握紧拳头捶打旧伤疤,使劲用力打,转眼间,剧痛把她摧折得头晕目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继续用力捶打自己,直到费尔南迪托在门口目睹这一幕,赶紧拉着她的手制止了她。他用力抱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他任由她怒吼发泄苦痛,直到力尽气竭。

“这不是您的错。”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说。

当阿莉西亚终于停止颤抖,费尔南迪托拿起了扶手椅上的毯子将尸体盖上。

“你看一下他的口袋。”阿莉西亚吩咐他。

小伙子检查了警官的大衣和西装外套。他找出钱包、一些零钱、一张编号清单,还有一张名片:

露易莎·阿尔科尼

局长秘书

档案文件管理处

巴塞罗那民事管理局

他把找到的东西都交给她。阿莉西亚一一检查过后,保留了清单和名片。她把其他东西交还给他,交代他放回原处。阿莉西亚的目光始终停驻在巴尔加斯的遗体上,虽然已经盖上了一条毛毯。费尔南迪托在一旁静静等候了几分钟,然后再度走近她身旁。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终于开口。

阿莉西亚望着他,仿佛对他的话茫然不解,抑或充耳不闻。

“您握着我的手吧。”

她婉拒了他的协助,作势要独立站起来。费尔南迪托看出她忍痛的表情。他双手抱住阿莉西亚,慢慢搀扶她起身。站定之后,她往前走了几步,极力掩饰跛足的窘态。

“我可以自己走。”她说。

她说话的语气急冻如冰,眼神空茫深邃,不带一丝情感,即使临走前再回头看了巴尔加斯最后一眼也无动于衷。“她的心门已经关上,而且上了最坚固的锁。”费尔南迪托暗自感慨。

“走吧。”她低声说道,随即瘸着脚往外走。

费尔南迪托抓着她的手臂,搀扶她走向楼梯口。

两人挑了格兰咖啡馆尽头角落的座位。费尔南迪托点了两杯牛奶咖啡,外加一杯白兰地,他把烈酒全部倒入其中一杯咖啡里,递给阿莉西亚。

“喝下这一杯,身体会暖和一点。”

阿莉西亚接下咖啡,缓缓啜了一口。雨水冲刷玻璃,一条条细水柱遮蔽了笼罩全城的铁灰色阴霾。阿莉西亚终于恢复些许元气,费尔南迪托开始娓娓道出事发经过。

“你不需要追他到那个地方的。”阿莉西亚说。

“我不想让他就这样跑了。”他不服气。

“你确定他已经死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拿着巴尔加斯长官的手枪开了两三枪。当时的距离顶多两三米,可是一片漆黑……”

阿莉西亚握着费尔南迪托的手,嘴角漾起淡淡的笑容。

“我没事。”费尔南迪托心口不一。

“手枪还在吗?”

费尔南迪托摇了摇头。“我在逃出来的路上掉了。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阿莉西亚沉默良久,茫然地盯着窗外。他可以感觉到她臀部的刺痛正随着心跳频率干扰着她。

“您是不是应该先吃一颗药丸?”费尔南迪托问她。

“以后再吃。”

“以后?”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我要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费尔南迪托点头应允。“尽管吩咐。”

她在皮包里找东西,然后掏出来递给他。

“这是我家的钥匙,拿着。我要你上楼去。务必要确定屋子里没有人再进去。如果大门是开着的,或是门锁好像已经被人勾开,你拔腿就跑,一路跑回家去。”

“您不跟我一起来吗?”

“进了屋子,你到客厅去,在沙发下面找一下,有个装满文件和档案的盒子。盒子里有个装了一本笔记本的大信封,信封上写着‘伊莎贝拉’。你听懂了我在讲什么吗?”

他频频点头。“嗯!伊莎贝拉。”

“我要你把这盒子带走,保存好。一定要放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您不用担心,但是……”

“没有但是。万一我出事了……”

“您不要这样说。”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阿莉西亚执意往下说,“绝对不能去报警。如果我一直没回来拿这盒子,你先等个几天,然后把这些资料带到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知道在哪里吗?”

“我知道……”

“进去之前,你要先确定没有人在监视书店。只要觉得有一丁点儿不对劲,你就先按兵不动,再等一阵子。进了书店以后,去找一个叫作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的人。你把这名字重复念一次。”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行。你绝对不能相信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您这样讲话很可怕,阿莉西亚小姐。”

“如果我出了事,你就把资料交给他,告诉他是我要你转交的。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告诉他,你跟他说这些资料里面,有一份是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手札,也就是达涅尔的母亲。”

“谁是达涅尔?”

“你告诉费尔明,他必须先把那本手札看过一遍,再决定该不该交给达涅尔。决定权在他。”

费尔南迪托点头回应。阿莉西亚的微笑掺杂着浓浓的哀愁。她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他把她的手拉到嘴边,亲吻了一下。

“把你卷入这件事情,我觉得很抱歉,费尔南迪托。现在还要你承担这样的重任……我实在没有权利这样做。”

“我很高兴您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知道。还有最后一件事,如果我没回来……”

“您会回来的。”

“我如果没回来,不要去医院或警察局或任何地方打听我的下落。就当作从来没见过我这个人,你要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阿莉西亚小姐。我一直就是个大傻瓜……”

她站了起来,显然深受剧痛折磨,但依旧面带笑容望着费尔南迪托,仿佛这只是个很快就会消失的小毛病。

“您要去找那个人,对不对?”

阿莉西亚没搭腔。

“他是谁?”费尔南迪托继续追问。

阿莉西亚仔细思考了费尔南迪托对杀害巴尔加斯的凶手所做的描述。

“他自称罗维拉。”她说,“但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管他是谁,如果他还活着,那一定是非常危险的一号人物。”

费尔南迪托随即起身,打算陪她一起走。阿莉西亚制止了他,摇头拒绝。

“你该做的事情是去我家,把我交代的事情都办妥。”

“可是……”

“不要再跟我争辩了!还有,你要对我发誓,一定会确实照着我吩咐的去做。”

费尔南迪托无奈叹气。“我发誓,我一定会照做。”

阿莉西亚露出她那最迷人的微笑,让费尔南迪托失去他仅有的理智,接着,她跛足走向出口。他望着她在雨中渐行渐远,瘦小的背影比以往更脆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在桌上留下一些零钱,打算接下来就到阿莉西亚在对街的公寓。他在一楼大门口碰见了公寓门房,他的姨妈赫苏莎,她用抹布包住拖把尾端,忙着清理大雨造成的积水。赫苏莎瞥见他手中的钥匙,皱起眉头,面露不悦。费尔南迪托清楚得很,他这位姨妈对各种流言蜚语异常敏锐,只要他做出任何不适当的举止,总是逃不过她那双猎鹰般的眼睛,她八成是看见他们刚才在对街的格兰咖啡馆,包括他吻手那一幕。

“你从来就不知道要记取教训啊,费尔南迪托?”

“姨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看我还是闭嘴吧。可是,我是全家唯一脑袋还算清楚的人,以前说过一千遍的话,我还是要再说一遍。”

“阿莉西亚小姐不适合我。”费尔南迪托不假思索地说出姨妈的训示。

“总有一天,她会伤透你的心,就像收音机里说的那样。”赫苏莎执意要继续训话。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费尔南迪托已不想再重温往日情景。赫苏莎走到他面前,一脸慈爱的笑容,捏了捏他的脸颊,仿佛他仍是个十岁小男孩。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苦。再说,你知道我多喜欢阿莉西亚小姐,把她当作家人,但她是个不定时炸弹。谁知道哪一天她突然爆炸,身边的人都会一起同归于尽。哦!上帝!原谅我这么说。”

“我知道。阿姨,我知道了。您不用替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姨夫溺水那一天也是这么说的。”

费尔南迪托凑过去亲吻姨妈的额头,随即转身上楼。他开门进了阿莉西亚的公寓,房门半掩,然后照着阿莉西亚的指示行事。他在客厅的沙发下找到阿莉西亚向他形容的盒子,打开翻看了那一摞文件,其中有个大信封,上面写着:

伊莎贝拉

他不敢打开。接着他把盒子盖上,并不禁纳闷,那个名叫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获得阿莉西亚完全的信任,并将他视为最后的救赎?从这一片乱局看来,他猜想,阿莉西亚的生命里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人,扮演着比他更重要的角色。

“你还以为自己是唯一啊……”

他拿了盒子往门口走,接着,他最后一次凝视阿莉西亚公寓的陈设,深信自己恐怕再也不会踏入此地,然后他走出门外,锁上门。回到一楼玄关时,他发现姨妈仍忙着处理积水,拿着大扫帚在大门口挡雨水。他驻足半晌。

“你这个窝囊废!”他低声责备自己,“你不该就这样让她离开的。”

赫苏莎暂停手边的工作,一脸好奇地望着他。“宝贝,你刚刚说什么?”

费尔南迪托叹了一口气。“姨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你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算什么。”

“请您帮我保管这个盒子,一定要放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您手上有这样东西。即使警察上门查问也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能说。”

赫苏莎吓得瞠目结舌,看了那盒子一眼,连忙画了个十字。

“哎……你、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姨夫从前也老是这样说。”

“我知道。您可以帮我这个忙吗?这件事非常重要。”

赫苏莎点头应允,神色严肃。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你发誓?”

“当然。”

他回避了姨妈焦虑的眼神,连忙跑了出去。雨水打在身上,或许是内心的恐惧无以名状,他竟丝毫未察觉刺骨的寒冷。这条路有可能是他短暂人生的最后一程,但他告诉自己,感谢阿莉西亚,他至少学会了一生受用的两件事,倘若他能活得够久。第一件事是说谎。第二件事,让他受益不少,那就是:承诺和心一样,第一次破碎了之后,打破剩下的是小菜一碟。

28

阿莉西亚在兰卡斯特街角停步,花了好几分钟静静观望老旧的人形模特工厂。费尔南迪托出入的边门依旧半掩。黑色砖石砌成的工厂有两层楼高,屋顶突起。一楼窗户全用木板和一些肮脏的鹅卵石封住。墙上有个裂开的电缆盒,还有一团电话线从石墙上的两个钻孔冒出头来。除了这些细节以外,此地依旧充斥着荒废多年的氛围,一如拉巴尔区这一带大多数的旧工厂。

阿莉西亚沿着外墙缓缓走近,避免自己的行踪在入口处暴露无遗。大雨过后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她毫不迟疑地掏出手枪,逐步趋近边门,手枪瞄准屋内。她推开门,检查光束扫过的大厅,然后走了进去,用双手在身前紧握枪托。一阵微风从屋内吹过来,扑鼻而来的气味,掺杂了老旧管道以及她猜想是煤油或某种燃料的味道。

过了大厅应该就是工厂营业办公原址。眼前只剩下一张柜台、一组清空的玻璃橱柜,还有几个披着泛白半透明薄毯的模特。阿莉西亚绕过柜台,缓缓走近后面的密室,门上挂着一排木珠帘。她正打算过门而入,脚下踢到一样金属物品。她仍高举手枪,同时迅速往地上一瞥,一眼就看见巴尔加斯的手枪,赶紧捡起来放进外套左侧口袋。她掀开木珠帘,眼前出现往内延伸的走道。空气仍飘浮着一股硝烟味,天花板隐约可见一排微微晃动的东西。阿莉西亚伸手在墙上摸索,碰到一个圆形开关,她转了一下,一排电力不足的灯泡悬在电线上,沿着走道往前延伸。泛红的灯光映出一条狭窄走道,消失在前方转弯处。距离入口数米的墙上溅洒着暗黑的污渍,仿佛一幅红色抽象壁画。费尔南迪托打出的子弹,至少有一颗命中了目标。或许不止一颗。血迹在地上蔓延,最后隐匿在走道上。往前再走几步,地上还留着罗维拉企图刺杀费尔南迪托的匕首。刀片沾着血迹,阿莉西亚知道,那是巴尔加斯的血。她继续往前走,直到瞥见通道尽头出现一道魅影般的微光,随即驻足原地。

“罗维拉?”她叫道。

暗影交错有如群魔乱舞,走道尽头的暗处频频传出细微声响。阿莉西亚本想咽口水,却已口干舌燥。她一踏上走道便忘了臀部剧痛,全身湿透的冰冷也浑然不觉。她感觉到的只有恐惧。

她朝着通道另一端继续走,不去管鞋子踩在潮湿黏滞的地板上发出的声响。

“罗维拉,我知道你受伤了。快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她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而怯懦,但回音传播的路径能帮助她找到方向。抵达通道尽头时,阿莉西亚驻足观望。眼前出现了天花板很高的大厅。她观察弃置在大厅的工作台,还有堆积如山的工具和机器。作业大厅后方的磨砂玻璃天窗发出鬼魅般的苍白亮光。

天花板吊挂着一具具模特,离地仅半米,让她忍不住联想成吊死的尸体。男人、女人和幼童皆有,模特穿的都是过时多年的服装,在昏暗中摇来晃去,仿佛禁锢在神秘墓穴里的幽魂。大小人型模特共有数十具,有些脸上有笑容,装着玻璃眼睛,还有未完成的半成品。阿莉西亚强烈感受着急促心跳,一颗心仿佛卡在喉咙里。她用力深呼吸,穿梭在人体模型之中。缓步前行的过程中,一直有不同的手臂和手掌轻抚她的发丝和脸庞。她擦身而过时,原本轻微摇摆的模特晃动得更厉害了。

木制人型接触发出的摩擦声响传遍整个工厂。她依稀听见机器运作的声音。越接近作业大厅尽头,煤油气味越强烈。越过一片如林的吊挂人型,她瞥见一部频频震动的工业用机器不断冒出烟雾。是发电机。机器旁堆放着损坏的废弃物。断裂的头部、手掌和躯体堆成小丘,让她不由得忆起内战空袭后曾目睹街道上堆积如山的尸体。

“罗维拉?”她又叫了一声,相较于期待回应,她更希望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非常确定,他正在某个阴暗角落里观察她。她扫视大厅,试图在微弱光线下看出些微异状,但并未察觉任何动静。废弃的人形堆后方隐约可见一扇门,门下的地板横亘一条与发电机相连的电线。微弱灯光映出了门框。阿莉西亚暗想,罗维拉可能就在里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她走近门边,踢开了门。

29

房间是长方形的,四壁漆黑,没有窗子,空气里飘着霉味,看上去像个地下圣坛。天花板挂着一排小灯泡,散放昏黄灯光,不断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和火花,仿佛壁上黏了一群昆虫。走进房间之前,阿莉西亚仔细检视了周遭每一寸空间。没有罗维拉的踪影。

墙角摆着一张小铁床。床上铺了两条旧毯,床边有个旧木箱充当床头柜。木箱上摆了黑色电话、蜡烛、一个装满钱币的玻璃瓶。床垫下方放着一只老旧皮箱、一双皮鞋和一个水桶。紧邻床铺的是个精工打造的大型木制衣柜,一件古董精品,通常会出现在豪宅,而非这样的废弃工业厂房。衣柜门几乎关上,却留了几厘米空隙。阿莉西亚渐趋渐近,左轮手枪已经备妥。霎时,她想象藏身在衣柜内的罗维拉面带笑容,从容地等着她放松戒备,然后把衣柜打开。

阿莉西亚双手紧握枪托,脚尖踢了一下衣柜门,门板触底后缓缓弹开。衣柜是空的。横杆上挂着十几个空衣架。衣柜下方有个纸箱,箱子上只写了四个字:

萨尔加多

她把纸箱往外一拉,箱子里的东西散落在脚边。全是珠宝、手表和其他贵重物品。以细绳捆绑的一沓钞票,看来像一笔非法赃款。还有好几块金条,急促锻造完成,外形粗糙。阿莉西亚屈膝观察那一地赃物,猜想价值不菲。曾经蹲过蒙锥克监狱,也是第一个被怀疑和巴利斯失踪有关的嫌疑犯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当年藏在北方车站寄存柜的战利品,大概就是眼前这些金银珠宝,也是他坐牢二十年得到部长特赦出狱后最想看见的东西。

萨尔加多至死未曾见到他杀人掠夺后应得的报酬。当他打开车站寄存柜,只找到一个空皮箱,他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偷盗上输给了别人。有人先他一步动手。有人知道抢劫和巴利斯多年来收到匿名恐吓信一事。有人早在巴利斯失踪前许多年即已开始布局。

灯光顿时忽明忽灭,阿莉西亚吓得猛一回头。就在此时,她看见了。整整一面墙,从墙脚延伸到天花板。她缓步走近,看清贴满整片墙的内容时,惊愕至极跌坐在地,双臂也无力瘫软。

满墙马赛克拼图,贴了数以百计的照片、剪报和手记。拼贴手法格外精致细心,媲美金银匠的手艺。所有影像无一例外,全是阿莉西亚的照片。她一眼辨识出自己早期的青涩模样,那组在孤儿院拍下的老照片里,她还只是个小女孩。还有一组照片是远距离偷拍,都是她行走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街头的影像,或在皇宫大饭店入口,或带着一本书坐在咖啡座,或步下国家图书馆阶梯,或在首都街头购物,甚至她在丽池公园水晶宫旁散步的身影。其中一张照片还拍到了她在西班牙旅社的房门。

接着,她看到不计其数的剪报,都是她曾参与调查的案件相关报道,但内文当然只字未提阿莉西亚这个名字或特务情报单位,破案的功劳一概属于警方或国民警卫队。拼贴墙脚摆着一张桌子,有如祭坛长桌,她立刻看出桌上都是与她相关的东西:她曾造访过的所有餐厅菜单、她记录了重点的餐巾纸、她亲手写下的笔记、杯缘留着口红印的酒杯、一枚烟蒂、她从马德里到巴塞罗那的火车票根。

长桌尽头有个玻璃容器,里面装的东西以遗物方式呈现,竟是她因为服药昏睡而遭人闯入公寓那一晚遗失的内衣。她的几双丝袜平整地用大头针钉在桌上。一旁则放着在她住处失窃的维克多·马泰克斯的小说《灵魂迷宫》。她突然有一股强烈冲动,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但她却来不及看见背后那个身影,闪过一堆堆废弃模特的残肢断臂,缓缓进逼,此时正朝着她走来。

30

当她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听见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鼻息,回头一看,却已来不及瞄准枪口。利刃狠狠刺进她的腹部。这一刺夺走了她的呼吸,迫使她跪倒在地。直到此时她才看清他的身影,并了解自己为何没能察觉他进了房间。他全身赤裸,手上拿的东西看似某种工业用凿刀。

阿莉西亚意图朝他开枪,但罗维拉抢先一步用凿刀刺穿她的手掌。左轮手枪掉落在地。罗维拉抓住她的脖子把她拖到床边,接着推倒在床上,然后坐在她的双腿上,动手捆绑她。他抓住她已被刺穿的右手,倾身将她以铁丝绑缚在床架铁杆上。捆绑的同时,他的面具突然滑落,罗维拉毫无遮掩的面孔与阿莉西亚的脸仅距数厘米。眼神呆滞的他,半张脸因枪击而血肉模糊。一只耳朵仍流着血,脸上的笑容就像个以撕裂昆虫翅膀为乐的顽劣幼童。

“你到底是谁?”阿莉西亚质问他。

罗维拉打量着她,看似乐在其中。“你自以为聪明过人,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你。你就应该变成我这样。我曾经很崇拜你。但是,后来我发现你太弱了,根本没有值得我学习之处。我比你优秀。你永远也没办法跟我比……”

罗维拉随手把凿刀放在床上。阿莉西亚暗忖,若能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许她可以趁机伸出未受束缚的左手拿到它,然后往他的脖子或眼睛戳一刀。

“不要伤害我。”她苦苦哀求,“我会乖乖照着你说的去做……”

罗维拉一脸讪笑。“亲爱的,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伤害你,尽可能地伤害你。这是我应得的……”

他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抵住铁床,接着,他舔了她的双唇以及脸庞。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左手在毛毯上游移,试着找寻那把凿刀。罗维拉的双手摸遍她的上身,落在她臀部的伤疤上。阿莉西亚终于摸到凿刀把手那一刻,罗维拉突然在她耳边低语:“张开眼睛!你这婊子。我要好好看看你的表情。”

她睁开双眼,心里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求在一次痛击后即失去知觉。罗维拉直起身子,拳头高举,全力朝着她的旧伤重重捶打。阿莉西亚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号。罗维拉、这个房间、昏黄灯光以及腹部的冰冷,全都抛诸脑后。此时此刻,存在的唯有疼痛,痛彻心扉,仿佛一股电流贯通全身,让她忘了自己,不知身在何处。

她僵直的身躯像是拉紧的电线,双眼翻白,罗维拉见状乐得呵呵笑。他掀起她的裙边,露出她臀上那个黑色蜘蛛网般的伤疤,指尖探索着她的肌肤。他弯腰轻吻她的伤疤,接着一次又一次用力捶打她的旧伤,直到拳头因连续撞击她的骨盆而力竭。最后,当阿莉西亚再也无力嘶喊时,他总算收手。她陷入濒死黑暗深渊,不停抽搐。罗维拉拿起凿刀,刀尖随着阿莉西亚苍白臀部上暗黑的网状伤疤描画着。

“看着我!”他命令她,“我是你的替代品。而且我会比你更优秀。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最受宠的爱将了。”

阿莉西亚怒目挑衅。

罗维拉对她眨眼。“这才是我的阿莉西亚。”他说。

他没发觉阿莉西亚已拿出藏在大衣左侧口袋里的左轮手枪。当他开始以刀尖玩弄她的伤疤时,她已趁机将枪管瞄准他的下巴。

“算你聪明。”他喃喃低语。

霎时,罗维拉那张脸粉碎四溅,鲜血骨肉织成了一片猩红薄雾。近距离射击的第二枪将他重击后推,赤裸的身躯仰卧在床脚,胸口的弹孔仍在冒烟,手上仍紧握着凿刀。阿莉西亚放下手枪,用力解开被绑缚在床杆上的右手。急升的肾上腺素遮蔽了疼痛,但她心知肚明,这只是暂时的假象,剧痛迟早会归返,到时候足以让她失去知觉。她必须尽速离开这个地方。

她费力地直起身子,在小床上坐着。她本想站起来,却被迫等了好几分钟,因为双脚无力,先前忽略的虚弱感已强袭她的身躯。她觉得全身冰冷。总算站起来之后,双脚几乎颤抖不已,接着她扶墙而立。身体和衣服沾满了罗维拉的鲜血。她一直没察觉右手正隐隐抽动。于是,她仔细查看了凿刀留下的伤口。伤势不容乐观。

就在这时候,床边的电话铃响。阿莉西亚差点惊声叫喊。

她任由电话铃响了近一分钟,目光紧盯着它,仿佛那是随时会爆裂的炸弹。最后,她还是拿起了话筒,贴在耳边。她静静聆听,屏住气息。漫长的静默绵延电话两端,一阵微弱的长途电话线路吱吱声响之后,听筒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是你在那里吗?”有个声音这样问道。

阿莉西亚感受到话筒在她手里颤动着。

那是莱安德罗的声音。

话筒从手中滑落。她全身颤抖,转身往门口走。经过罗维拉布置的祭坛时,她突然驻足。怒火激发了她摧毁工厂的动力,她拿了发电机旁的一桶煤油,全部往地上倒。煤油在地上扩散,浸湿了罗维拉的尸体,满室成了一面墨色明镜,一圈圈虹彩般的氤氲冉冉升起。她经过发电机时,用力扯断一条电线往地上一丢。她一路穿梭在倒挂于天花板的模特丛林,朝着通往出口的走道前进,霎时,她听见背后传来奔窜的声响。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她周围的模特摇来晃去,火越烧越大。她沿着走道往外走,琥珀色的火焰一路相伴。她踉踉跄跄地前进,必须一直扶着墙才能走稳。她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她暗自祈求,上苍也好,地狱也罢,不要让她死在这个通道上,她猜想尽头就是重见光明的出口了。逃亡之路仿佛遥遥无止境。她觉得自己误入恶兽的肚子,为了避免被吞噬,却还是被另一只猛兽给狼吞虎咽。高温在通道上蔓延,火舌已进逼到她背后,几乎触及她苍白的手臂。直到越过玄关,出了大门,她的脚步才停歇。她用力喘了一口气,感受到雨水拍打着她的肌肤。有个身影正从街上快步跑过来。

她瘫倒的那一刻,正好落在费尔南迪托怀里。她微笑地看着他,但小伙子却满脸惊慌望着她。她察觉腹部开始剧痛,于是伸手摸了肚子。微温的鲜血从指间溢出,然后和着雨水流走。她已经不觉得痛,只有冰冷,让她无力招架的冰冷。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只能让眼睑慢慢闭上,就这样进入永远的梦乡,一个祥和真实的梦乡。她看着费尔南迪托的双眼,对他微笑。

“不要让我死在这里。”她轻声说道。

31

大雨把街上行人赶跑了,书店也成了顾客的弃儿。费尔明一见到漫天滂沱大雨,决定这一天好好整理资料,乖乖待在店里从事脑力工作。屋外大雨淅沥沥,仿佛铁了心要击溃橱窗玻璃,费尔明听了心烦,干脆打开收音机。他耐着性子转动收音机的调谐度盘,仿佛正使尽浑身解数挑逗那个笨重的金属盒子,居然找到了大型管弦乐团演奏的古巴情歌《西波涅》。乐曲第一节过后,费尔明兴致一来,开始随着加勒比海的节奏摆动身躯,同时忙着捆装六册法国小说家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达涅尔在一旁当帮手。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哈瓦那,跟当地美女一起听着这首歌跳过舞,那时候屁股扭起来可有劲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啊……我要是美男子就好了,凭我的才气,一定能写出《哈瓦那迷情》之类的旷世巨作。”他大言不惭。

“情色是有了,但是没有诗意。”贝亚在一旁泼冷水。

费尔明张开双臂走向她,一路配合旋律踩着舞步。“来吧!贝亚夫人,我教您几招野性热舞的基本舞步,别像您丈夫那样,一跳起舞就像穿了千斤重的木屐,再说,您还没见识过什么叫非洲古巴风情的狂热。来吧……”

贝亚一溜烟跑到后面的工作间去了,为了好好整理账簿,她只能和手舞足蹈、不断哼歌的费尔明保持距离。

“喂!您的夫人,简直比户籍誊本还要无趣。”

“这话还轮不到您来说。”达涅尔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我在这里什么都听得见!”贝亚的声音从工作间传来。

这对忘年好友开玩笑正开心,屋外传来积水中的急速刹车声响。两人不约而同抬头一看,有辆出租车停在大雨中,恰好就在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前。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车身霎时在雨中电光齐飞,仿佛一辆灰色灵车。

“有些事还是得出租车司机来……”费尔明说道。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太快。有个淋得像落汤鸡的小伙子,顶着一张惊吓过度的苦脸下了车,接着看见书店门上挂着“今日休息”的牌子,竟握紧拳头用力敲打玻璃门。费尔明和达涅尔面面相觑。

“谁说人们都不想再买书了?”

达涅尔走近门边,马上开了店门。小伙子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看似踉跄站不稳,他一手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几乎是扯着嗓子问道:“哪一位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费尔明立刻举手回应。“正是在下。”

费尔南迪托随即上前抓紧他的手臂,用力拉着他。

“我需要您。”他苦苦哀求。

“哎!小鬼,我这么说没什么恶意。但是,很多女人也曾经这样黏着我哀求我,还好我自制力够强。”

“阿莉西亚出事了!”费尔南迪托喘个不停,“我想……她大概快死了……”

费尔明顿时面如槁木。他随即向达涅尔抛出惊慌的眼神,不发一语,任由费尔南迪托把他拖出书店,然后上了出租车,车子立刻就开走了。

贝亚从门帘后方探出头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她一脸困惑地望着达涅尔。

“怎么回事?”

她丈夫神情悲伤地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坏消息。”

费尔明一钻进出租车,便迎上司机急切的目光。

“您说吧!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费尔明试着厘清状况。他先花了几秒钟确认面如死灰、眼神空茫、瘫坐在出租车后座的伤者的确是阿莉西亚。费尔南迪托双手支撑着她的头,惊恐的泪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您,开车吧!”费尔明吩咐司机。

“去哪里?”

“暂时先开车就对了。接下来就看着办吧!”

费尔明直视费尔南迪托的双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伙子结结巴巴,“她不让我送她去医院或诊所……”

阿莉西亚一时神志略显清醒,她睁开眼望着费尔明,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费尔明,总是试图救我一命。”

一听到她沙哑微弱的声音,费尔明心一紧,五脏六腑也跟着纠结,早餐吃的一整袋加泰罗尼亚杏仁饼干,此时让他加倍痛苦。阿莉西亚的神志摆荡在清醒和昏迷之间,费尔明决定转而要求小伙子解释清楚,但这年轻人似乎已吓得魂飞魄散。

“喂,你叫什么名字?”

“费尔南迪托。”

“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费尔南迪托试着报告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情,但是半吞半吐,细节紊乱,费尔明不时要打断他追问详情。他伸手摸了摸阿莉西亚的腹部,然后看看沾血的手指。

“司机大哥!”他吩咐出租车司机,“我们去海上圣母医院。快一点!”

“您应该坐个热气球,看看路上这些车。”

“如果十分钟之内我们没有赶到医院,我就放火烧了这辆破车,我是说真的!”

司机咕哝几句,踩了油门。他猜疑的眼神正好在后视镜里瞥见费尔明的目光。

“哎,我以前是不是载过您?您是不是也曾经差一点死在出租车里?”

“我又不是脑袋长茧,怎么会死在这种烂车里?与其死在您车里,我宁愿脖子上绑着《庭长夫人》跳河自尽。”

“载到您这种人真是倒霉……”

“别吵了。”费尔南迪托大骂两人,“阿莉西亚小姐都快死了。”

“上帝啊!”司机发着牢骚,一边设法从拉耶塔纳大道的车阵中驶往小巴塞罗那。

费尔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费尔南迪托,吩咐道:“用手帕把车窗遮起来。”

费尔南迪托点头照做。费尔明小心翼翼地掀开阿莉西亚的衬衫,映入眼帘的是尖刀在她肚皮上留下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

“我的老天爷啊……”

他立刻用手按住伤口,并查看车外的路况。司机嘴里不时嘀咕,车子像是表演杂耍似的穿梭在汽车、公车和行人间,飞快的车速让人头晕目眩。费尔明觉得早餐吃的东西都涌上了喉咙。

“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能活着到医院。车上有一个快死的人已经够麻烦了。”

“就会说风凉话!要不您自己来开。”司机回答他,“后面情况怎么样啦?”

“不太妙。”

费尔明轻抚着阿莉西亚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的意识。她睁开双眼,眼角被重拳打到破裂充血。

“阿莉西亚,现在先别睡着了。努力撑着点儿,尽量维持清醒。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讲几个黄色笑话,或是高歌几首古巴歌手安东尼奥·马勤的名曲。”

阿莉西亚勉强挤出了无生机的苦笑。至少,她还听得见。

“您可以想想一身猎装的佛朗哥大元帅,头戴毛线帽,脚穿长靴,每次想到这一幕,我就头皮发麻,只会做噩梦,根本就睡不着。”

“我好冷。”阿莉西亚气若游丝。

“我们很快就到了……”

费尔南迪托哭丧着脸望着她。“都怪我不好。她一直求我,叫我别送她去医院……我真的被她吓到了。她说她很确定,那些人一定到处在找她……”

“医院其实就跟墓园没两样。”费尔明在一旁补上一句。

这句话在费尔南迪托听来格外刺耳,仿佛甩了他一巴掌。费尔明提醒自己,他不过就是个孩子,他心中的恐惧,恐怕远超过车上的其他人。

“别担心。费尔南迪托小弟。您已经做了该做的事。碰到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不知所措。”

费尔南迪托叹着气,愧疚感依旧啃噬他的内心。

“如果阿莉西亚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死了算了……”

她执起他的手,以仅剩的些微力气握紧。

“如果那个男的……那个叫作安达亚的人……发现她的下落,怎么办?”费尔南迪托喃喃低语。

“他们是不可能找到她的,”费尔明说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阿莉西亚的双眼半开半闭,努力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道。

“去索雷餐厅,他们的大蒜虾多美味,连死人闻了都会复活。您到时候吃了就知道。”

“不要送我去医院,费尔明……”

“有谁说过要去医院吗?人去了医院都会死掉。根据统计,医院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您尽管放心,就算我身上的跳蚤生病了,我也不会送它去医院的。”

司机一心专注在拉耶塔纳大道车阵中钻来钻去,竟然闯进了逆向车道。费尔明眼看着公车几乎擦过车身,距离车窗大概只有两厘米。

“爸爸,是您在那里吗?”阿莉西亚低声说,“爸爸,不要丢下我……”

费尔南迪托望着费尔明,一脸惊慌。

“别放在心上,小鬼。这可怜的孩子已经神志不清,开始出现幻想了。对西班牙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哎!司机老板,快到了吗?”

“我们有可能全部活着到医院,也有可能一起死在路边。”司机这样回他。

“对,这就是团队精神。”

费尔明发现他们正以稳定的高速驶近哥伦布大道。霎时,电车、汽车和行人在前方堵出一道墙。司机紧抓着方向盘,嘴里不停咒骂。费尔明默默在心中祈祷,不管什么神明,只要能保佑他们平安就好,接着,他面带微笑看着费尔南迪托。

“抓紧,小伙子。”

他从来没见过任何四轮机器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哥伦布大道上横行无阻。喇叭声、咒骂声和叫嚣声此起彼落。驶过哥伦布大道这一段,出租车正开往小巴塞罗那,沿着一条窄巷前进,简直就像驶进了阴沟,还撞倒了一排停靠在路边的摩托车。

“厉害。”费尔明大声起哄。

他们终于看到海滩,眼前的地中海染成了一片紫红。出租车驶近医院入口,最后停在好几辆救护车前,引擎发出怪声之后,终于像泄了气似的熄火,车盖空隙钻出一缕白烟。

“您真是太厉害了!”费尔明边说边拍了拍司机肩膀,“费尔南迪托,快把这位大师的名字和营业执照记下来,我们圣诞节必定送上一篮火腿和杜隆杏仁糖聊表心意。”

“不必。各位不要再搭我的车,我就很高兴了。”

约莫二十秒后,一群医护人员将阿莉西亚移出出租车,把她安置在一张病床上,火速推入手术房,费尔明一路同行,一只手仍按压着伤口。

“各位大概会需要好几桶鲜血!”他提醒医护人员,“我的血尽量用,别看我这样瘦巴巴,我身上的血液比国家公园的湖水还要丰沛。”

“您是病人的家属吗?”到了手术室入口,突然冒出一个助理这样问道。

“我是候补的父亲角色,指定的后备家长。”费尔明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给我滚开,不然我马上一拳打昏您的脑袋!听见没?”

助理很识相地退到一旁,费尔明一直陪着阿莉西亚,直到被强行拉开。他看着她被挪到手术台上,手术室一片透白,仿佛幽魂。护士们拿着剪刀剪开她的衣服,惨遭凌虐的身躯布满瘀青、抓痕和刀伤,还有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费尔明瞥见她臀部的深色疤痕,仿佛一片蜘蛛网爬在身上,像是要把她吞了。他使尽全力握紧拳头,唯有这样才能抑制双手的颤抖。

阿莉西亚的目光在找寻他,她泪眼模糊,嘴角漾着暖心的微笑。费尔明暗自哀求恶魔,就算只有一线希望,千万不要就这样带她走。

“您的血型是哪一型?”有人在旁边问道。

费尔明紧盯着阿莉西亚,伸长了手臂。

“O型阴性,万用型,质量顶级。”

32

那个年代,科学界尚未能解释为什么医院里时间过得那么慢。据费尔明估计,他大概损失了一桶的血量。此时他和费尔南迪托一起待在海景候诊大厅,窗外可见索摩洛斯特铅灰色天空下,一片简陋屋舍嵌在海天之间。再往远处眺望,浮现一幅由十字架、天使雕像和墓碑组成的马赛克拼图,那是新村墓园,对于坐在这一排排冰冷椅子上苦等伤病亲友的访客来说,这是个不祥的预示。费尔南迪托面色凝重地望着窗外,费尔明倒是淡定多了,此时正大口咬着从咖啡馆买来的特大尺寸三明治,搭配一瓶莫里兹啤酒。

“费尔明,我实在搞不懂,这种时候,您怎么还有胃口?”

“我可是奉献了身体里百分之八十的血液。说不定连我的肝都取走了,所以有必要进行体能补充。我根本就和普罗米修斯一样,只差没有那些怪鸟而已。”

“普罗米修斯是什么?”

“多读书,费尔南迪托,年轻人不能跟猴子一样只顾着解决自己的性欲。我这种实干的人,新陈代谢特别旺盛,食量特大,每周需要的食物是体重的三倍,这样才能让体能维持最佳状态。”

“阿莉西亚小姐几乎都不吃东西。”费尔南迪托说,“喝酒倒是另外一回事……”

“每个人的胃口不一样……”费尔明抒发己见,“就拿我来说吧,经历内战之后,直到今天,我还经常处在饥饿状态。您太年轻了,不会懂这些的。”

费尔南迪托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吃着手中的美食。这时,有个像是地方律师的男人从候诊大厅门口探头张望,手上拿着一沓文件表格,为了引起注意,刻意干咳了几声。

“两位是病人家属吗?”

费尔南迪托转头看着费尔明,他随即伸手按住小伙子的肩膀,借此宣示,有他在的地方,发言人的角色一定由他担任。

“家属这个词还不足以说明我们和她的关系。”费尔明说着拍掉身上的面包屑。

“那么您会以什么字眼来定义两位和她的关系?”

费尔南迪托之前幼稚地认为自己已经开始掌握胡搅蛮缠的艺术,直到此时见证了费尔明大师的表演,与此同时,阿莉西亚的手术仍情况不明。当眼前这个人介绍自己是医院管理助理,表示要调查伤情,要求他们出示文件的时候,费尔明就火力全开,开始编漂亮官话。首先,他自称是巴塞罗那省长熟识的好友,当时这位省长可是政坛宠儿。

“请阁下务必明白,介于我上司的身份,我为人是再严谨不过了。”费尔明特别强调。

“小姐伤势严重,显然受到极大的暴力攻击。根据警方规定,我必须了解一下状况……”

“我建议最好别这么做,除非您希望自己最快明天开始去富利特堡屠宰场后面路边药房当收银员。”

“我不懂您的意思。”

“事情很简单。您先坐下来,注意听我说。”

于是,费尔明开始胡诌编故事,阿莉西亚还被改名换姓,变成了薇奥莉塔·勒布朗,一个高级妓女,专为省长服务,需要处理工会事宜的时候,她就帮省长应酬劳工部那几个好朋友。

“您也知道官场应酬是怎么回事,几杯白兰地下肚,有些人就开始不安分了,最后就跟不听管教的小鬼一样难缠。伊比利亚半岛的男人,简直是大男人中的大男人,就算是地中海的海水也冲不掉那种男子气概。”

费尔明继续编造冲突情节,有个颇孚众望的名人,性爱游戏玩过头,把甜美的薇奥莉塔弄得遍体鳞伤。“现在这一行的女孩都是不堪一击的。”他总结道。

“可是……”

“偷偷告诉您,这种丑闻传出去,不用我多说,肯定闹得满城风雨。您想想,省长家里有夫人和八个小孩,挂名五个银行的副行长,还是三家建筑公司的最大股东,三家公司的高阶主管都是他家族的女婿、表兄弟、亲戚和家人,这是我们亲爱的祖国惯有的传统。”

“我了解,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有义务……”

“您有义务尽忠报国,维持优良传统,就像我这样,还有我的跟班小弟米格利托,就是坐在那边被吓傻的那个。别看他那副德行,他可是绿园侯爵的第二个养子,米格利托,对不对?”

费尔南迪托连忙猛点头。

“那我呢?您要我怎么办?”医院管理助理忍不住发牢骚。

“说真的,我也碰过同样的状况,换了我是您的话,通常会在表格里填上西班牙名著人物的名字,因为事实证明警察对最好的文学没什么兴趣,所以他们也不会发现那些名字有什么不对劲。”

“可是,我怎么能做这么荒谬的事?”

“填写表格让我来就可以了。您呢,作为一个尽职的好员工,就等着领奖金。这是拯救西班牙的方式,每天做一点儿小事。我们又不是在罗马。咱们这里,叛徒是有奖励的。”

这位助理几乎恼羞成怒,理智似乎已在崩溃边缘,他频频摇头,横眉怒目瞪着费尔明。

“您呢?敢问您尊姓大名?”

“姓勒布朗,名字是吉诃德,请多指教。”费尔明这样回他。

“无耻!”

费尔明目光凌厉盯着他,并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这个国家除了把耻辱藏起来变现之外,还要怎么做?”

一个钟头过去了,费尔明和费尔南迪托依旧在大厅等候手术结果。在费尔明坚持之下,小伙子总算喝了一杯热巧克力,体力渐渐恢复,情绪也平稳下来了。

“费尔明,您觉得刚刚编的故事,他们会信吗?不觉得这种情节太夸张了吗?”

“费尔南迪托,我们已经先设下了疑点,这是最重要的。说谎的时候,重点不是编一套让人可以接受的说辞,而是要注意对方的贪婪、恐惧和愚蠢。人再怎么样也骗不了别人,人只能被自己所欺骗。会说谎的人告诉那些蠢货他们想听的话,从而让对方忽略事实,至于对方自我妄想到什么地步,要取决于他的愚蠢和选择妄想的程度。秘诀在这里。”

“可是您刚刚提到的那些,实在太可怕了。”费尔南迪托无法苟同。

费尔明耸了耸肩。“那就看您怎么想了。在这个闹剧一样的世界里,豹子试图藏起身上的斑点,羔羊以为自己是狮子,欺骗是大家相安无事的黏合剂。世间人啊,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好奇或愚蠢,大家对欺骗习以为常,还不断重复别人的谎言,说谎到后来甚至以为自己说的是实话。这是时代之恶。诚恳老实的人成了濒临绝种的动物,和蛇颈龙或者读书的艳舞女郎一样罕见。”

“我没有办法接受您的说法。大部分人都是很正派的好人。可惜,一粒屎就坏了一锅粥。这是我非常确定的。”

费尔明轻拍小伙子的膝盖。“这是因为您太嫩,还有点傻气。人年轻的时候看到的世界是它应有的样子,老了以后看到的世界才是真面目。这个您慢慢就能有所体会。”

费尔南迪托不禁垂头丧气。当小伙子正忙着和宿命论奋战,费尔明瞥见前方有几个穿着合身制服、身材姣好的护士,正沿着走道慢慢过来。那令人愉悦的身段,行走时摆动的腰臀,看得费尔明内心隐隐骚动。他决定主动趋近目标,并以阅人无数的专业眼光把她们扫描一遍。其中一位看来是新手,顶多才十九岁,从他身旁经过时,这位小护士瞅了他一眼,那眼神摆明了她绝对不可能看上他这样的人。另一位护士对于在医院无所事事的人表现得更加不客气,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下流猪!”护士咒骂。

“大家最后都会被蛆虫吃得精光。”

“我真搞不懂,您哪来的闲工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阿莉西亚小姐还在跟死神搏斗。”费尔南迪托忍不住问道。

“您平常说话就是这么陈词滥调的,还是您的表达方式是看新闻学的?”森贝雷书店图书顾问没好气地回应他的指责。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静默,百无聊赖的费尔明开始探究纱布下的抽血伤口,无意间发现费尔南迪托不时偷偷瞟他一眼,欲言又止,神色怯懦。

“现在又怎么了?”费尔明问他,“想尿尿啊?”

“我只是纳闷,您是多久以前认识阿莉西亚小姐的?”

“我们算是老朋友了。”

“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提起过您这个人。”费尔南迪托不解。

“那是因为我们已经超过二十年没碰面了,而且,我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

小伙子望着他,内心的疑惑未曾消减。

“那您呢?被我们这位夜生活女王迷得团团转的傻小子,还是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的伪君子?”

费尔南迪托再三思索。“我想,我算是前者吧!”

“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做了某件事,又为什么宣称要去做那件事,学习分辨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是认识自我的开始。学会这件事之后,距离完全摆脱白痴的污名,还是有一段路要走的。”

“费尔明,您像一本书一样讲话。”

“如果书会讲话,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聋子。费尔南迪托,您必须要做的是……从现在起,避免让别人替您写人生剧本。好好运用装在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认真写下自己的人生剧本,因为一辈子会碰到太多喜欢对您指手画脚又废话连篇的人,这些人都是虚张声势,无非是想让您一直当个蠢蛋,懂吗?”

“嗯……不太懂。”

“我想也是。可是没关系。趁着您现在比较平静了,请把事发经过再叙述一遍。这一次,拜托从头开始讲,按照事发先后顺序慢慢说,不要随便添油加醋。这样可行吗?”

“我试试看。”

“那就开始吧!”

这一回,费尔南迪托没有遗漏任何细节。费尔明专注聆听,一边盘整了心里的各种假设和臆测,逐渐兜拢这幅拼图的所有碎片。

“您提到的那些资料和伊莎贝拉的手札,现在放在哪里?”

“暂时先交给我阿姨赫苏莎,她是阿莉西亚小姐住的那栋公寓的门房,绝对可以信任。”

“我一点都不怀疑,但是,我们必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才行。警方和特务都清楚得很,公寓大楼的门房能提供许多便利服务,但是机密性绝对不包含在内。”

“您说的是。”

“这件事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请务必保密。在达涅尔·森贝雷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

“我了解。一定遵照您的指示。”

“这样很好。对了,您身上带钱了吗?”

“大概,只有一点零钱吧……”

费尔明手掌一摊,要他给钱。“我得去打一通电话。”

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刻,达涅尔立刻冲上去接听。

“谢天谢地。费尔明,您到哪里去了?”

“海上圣母医院。”

“医院?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企图刺杀阿莉西亚。”

“什么?是谁?为什么?”

“拜托冷静一下,达涅尔。”

“我怎么可能冷静?”

“贝亚在吗?”

“当然,可是……”

“请她听电话。”

对话暂停,接着是争论的谈话声,最后,听筒里传来贝亚平和的声音。

“喂,费尔明……”

“我没有时间跟您说细节,但是,阿莉西亚正在经历生死关头。她现在还躺在手术室里,我们正在等候通知。”

“我们?”

“我跟一个叫作费尔南迪托的小鬼,他好像在帮阿莉西亚做事,也当她的线人。我知道整件事听起来很诡异。但是您先耐心等着,我有空再解释。”

“费尔明,您需要什么?”

“我尽量小心处理此事,但我非常确定,我们不可能留在这里太久。如果阿莉西亚有幸从手术中捡回一命,继续留在医院就不一定能活了。有人一定会试图杀她灭口。”

“您有什么建议?”

“可以的话,我们要尽快把她安置在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贝亚沉默良久。“我们是不是想到同一个地方了?”

“英雄所见略同。”

“您打算如何把她从医院带到那个地方去?”

“目前我还在思考对策。”

“只好求上帝保佑了。”

“您怎么这么没信心。”

“我该做什么?”

“去找苏德维拉医生帮忙。”费尔明答道。

“他已经退休,至少已经好几年不看诊了。我看是不是找别人……”

“我们需要的是值得信任的人。”费尔明说,“而且,苏德维拉医生是个名医,医术高超。您跟他说是我请他帮忙的,他一定很乐意。”

“但是我上一次见到他,他说您是个不要脸的无赖,居然还趁机偷偷捏了他诊所护士的屁股,他说再也不想看到您这个人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一向对我很尊重的。”

“好吧,既然您都这样说了……还缺什么?”

“至少一周所需的日常必需品和粮食,病人刚动完大手术,腹部挨了一刀,手掌也被刺了,浑身上下都是拳打脚踢的伤痕,好像刚参加过拳击赛一样。”

“天啊……”贝亚低声哀叹。

“集中精神,贝亚。记得,粮食和日用品。医生一定知道需要哪些东西。”

“这种事情,他大概不想碰吧。”

“那就运用您的魅力和能力,想办法说服他。”费尔明提出建议。

“好的。我猜她应该会需要一些干净衣服之类的。”

“对,就是这一类的东西。细节就由您去伤脑筋了。达涅尔还在吗?”

“耳朵紧紧贴着听筒。您要他过去一趟吗?”

“不用了。转告他,务必保持冷静,不要惊慌。一旦有最新进展,我会再打电话。”

“我们会在这里等着。”

“还是我那句老话,若要事情进展顺利,一定要让女人当家才行。”

“费尔明,别再灌我迷汤,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注意安危!书店被人暗中监视,大概也是意料中的事。”

“我知道了。费尔明?”

“请说。”

“确定这个女人是我们可以信任的人吗?”

“您是说阿莉西亚吗?”

“如果这是她的真实姓名的话……”

“这是她的真名。”

“其他部分呢?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费尔明叹了口气。“我们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就当是为了我,好吗,贝亚?”

“当然,费尔明。您说了算。”

费尔明挂了电话,走回候诊大厅。费尔南迪托神色慌张地望着他。

“您在跟谁讲电话?”

“常识。”

费尔明坐了下来,盯着小伙子看,突然想起多年前的达涅尔,当年那个他一见就投缘的少年。“您是个好孩子,费尔南迪托。阿莉西亚一定会以您为荣。”

“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

“她会的。我想她已经死里逃生过一回了,这种能力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我是经验之谈。死里逃生就跟骑自行车一样,或是单手解开女人的内衣,完全是技巧问题。”

费尔南迪托露出腼腆的笑容。“那个……应该怎么做?”

“您该不会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吧?”

“我是说单手脱内衣。”费尔南迪托只好明说。

费尔明轻拍他的膝盖,暧昧地对他眨眼。“您跟我可有得聊了……”

但命运另有安排,就在费尔明打算给费尔南迪托恶补第一堂人生课程时,却见外科医生现身大厅门口,长叹一声,接着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椅子上。

33

有人年纪轻轻即因用脑过度就开始掉发,这位外科医生就是其中一个。身材瘦高,清瘦得像支竹竿,眼神清澈敏锐,隔着眼镜观察世事,眼镜式样在当时被戏称为杜鲁门,也就是那位下令用校车大小的原子弹轰炸日本的美国总统。

“我们总算把她的伤势稳定了下来,伤口已经缝合,大出血也止住了。目前并没有感染,不过,为了让伤口顺利复原,我还是让她服用抗生素。伤口比看起来还要深。还好,她的股骨奇迹般地并未受损,但是伤口缝合非常复杂,起初并不乐观。如果可以持续避免发炎和感染,再加上一些运气,她或许撑得过去。就看老天爷怎么安排了。”

“可是,医生,她会活下来吗?”

外科医生耸了耸肩。“接下来四十八小时是关键。病人还年轻,心脏很强。换个体力虚弱的人,根本连手术都熬不过,但这并不表示她已经脱离险境。如果伤口感染的话……”

费尔明点头回应,暗自忖度事情的严重性。外科医生窥探的目光紧盯着他。

“请问病人右臀上的旧伤是怎么来的?”

“童年时期在意外中受伤留下的伤疤。内战时期。”

“这样啊……这个旧伤一定非常痛。”

“她一直受这个旧伤折腾,吃了不少苦,甚至还影响了她的性格。”

“如果她能渡过这次难关,我倒是可以帮她治疗这个旧伤。二十年前根本没有这项技术,但现在已经有了重建手术,或许伤口产生的剧痛能有所改善。人不能一直忍受这样的疼痛过日子。”

“薇奥莉塔清醒之后,我马上就跟她提这件事。”

“薇奥莉塔?”医生不解地问。

“就是病人。”费尔明解释。

这位外科医生虽然顶上没几根毛,但脑袋装的可不是糨糊。他一脸狐疑地望着费尔明。

“这其实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知道您跟可怜的老柯尔扯了什么样的故事,但事实就是,有人以非常残暴的手段攻击这名女子,几乎要了她的命。任何一个有……”

“我知道。”费尔明打断他的话,“您说的我都懂,相信我。您认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带她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最好的状况是病人留院疗养一个月。这位薇奥莉塔,或许她有其他名字,总之,她不应该去其他地方,除非您想送她坐上开往地狱的特快车。我是说真的。”

费尔明仔细端详外科医生的脸庞。“如果我们把她移到别的地方呢?”

“必须是医院才行。但我不建议这么做。”

费尔明面色凝重地点着头。“谢谢您!医生。”

“不客气。再过几个钟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把她转出加护病房,在此之前还不能去探望她。我想,如果您想透透气,可以出去走走。或许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您知道我的意思。我可以告诉您的是……目前,病人状况稳定,之后的发展情况算是乐观。”

“算是?”

外科医生的笑容似有保留。“如果不从外科医生的立场,而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会说,这女孩还不想死。仅仅是愤怒也能让某些人活下来。”

费尔明点头赞同。“女人都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要做的事……”

费尔明一直等到外科医生走远,才探头到走道上查探动静。费尔南迪托也跟了上来。两个穿制服但并非医护人员的身影谨慎地在走道尽头缓步前行。

“喂,那两个该不会是条子吧?”

“什么?”费尔南迪托问道。

“警察。您是连漫画都没看过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

费尔明自言自语,随即将费尔南迪托推回候诊大厅。

“您觉得是不是医院报警啦?”小伙子问。

“事情比您想象的复杂多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费尔南迪托,您得帮我一个忙。”

“要我帮几个忙都行,尽管吩咐。”

“我要您回森贝雷书店一趟,帮我传个话给贝亚。”

“贝亚?”

“达涅尔的妻子。”

“我怎么知道是哪位?”

“您一定会认出她的。她是整个书店最机灵的人,而且是个性感美女,但是气质端庄,千万别对她有非分之想。”

“我要跟她说什么?”

“就说我们要提前实施计划了。”

“什么计划?”

“您这样说她就会懂了。还有,请她派达涅尔去通知伊萨克。”

“伊萨克?哪个伊萨克?”

费尔明哼了一声,显然对费尔南迪托的迟钝甚为恼火。

“潜水艇的发明人伊萨克·贝拉尔。就是伊萨克!需要我写下来吗?”

“不用了,我已经背下来了。”

“那就赶快上路,我们已经快来不及了。”

“您呢?您要去哪里?”

费尔明对他眨眨眼。“不去搬救兵,怎么可能打胜仗?”

34

费尔明踏出医院时,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他走在海滩上,朝着索摩洛斯特前进。阵阵东风卷起潮浪,浪花涌进沙滩,距离陋屋聚集的贫民区仅数米,再往远处望去,便是新村墓园的围墙。就连死人都比这些在海边度日的无名贱民住得好,费尔明在心里这样嘀咕。

进了贫民区,第一条窄巷就有不少疑神疑鬼的眼神迎接他。衣衫褴褛的幼童、面容苍老黝黑的妇人、年事已高的老年人,没等他走过来,早已伸长了脖子张望。不一会儿,一群年轻人上前围住了他。

“乡巴佬,你迷路了吗?”

“我要找阿曼多。”费尔明神色自若,脸上不见一丝不安或畏惧。

其中一位年轻人,额头和脸颊各嵌了长长的刀疤。他走上前来,面带胁迫的奸笑,狠狠地盯着费尔明的双眼,摆明了要挑衅。费尔明无畏直视。

“我找阿曼多。”他重复道,“我是他的朋友。”

年轻人暗自衡量着对手的本事,一拳把他打飞根本易如反掌,最后,年轻人面露微笑。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问道。

“到了最后关头,我又改变心意了。”费尔明这样回他。

“他在沙滩上。”年轻人用手指了一下。

费尔明点头表示感谢,这群年轻人随即退到一旁。费尔明继续沿着窄巷走了百余米,此地的人们已无视他的存在。窄巷之后,一条弯道通往海边,费尔明已听见沙滩上传来儿童的嬉戏笑闹。他走过去一看,顿时明白了原因。

暴风雨将一艘老旧货船吹刮到此地,如今搁浅在沙滩数米外。船身倾倒,桅杆在朵朵浪花间忽隐忽现。巨浪冲散了船上大部分货物,此时在海面上四散漂流。一群海鸥在搁浅船只上方盘旋,一群船工则忙着抢救残局,孩子们在一旁狂欢庆祝。远处可见一片烟囱林立,无边无际的工厂丛林,漫天乌云,偶尔传来雷响的回音与闪电余光。

“费尔明!”他身边传出低沉、平静的嗓音。

他一转身便看见阿曼多,吉卜赛王子,遗忘世界的统治者。一身无懈可击的黑色西装,手上拿着一双漆皮皮鞋。长裤裤脚卷起,以便和孩童一起在潮湿的沙滩上散步,然后看着孩子们逐浪玩耍。他指着眼前的船难景象,点了点头。

“某些人眼中的灾难,却是另一群人乐见的庆典。”他说,“什么风把您吹回老家来了?亲爱的老友,坏事还是好事?”

“绝望。”

“绝望从来就不是好参谋。”

“却非常令人信服。”

阿曼多不禁莞尔,频频点头。他点了一支香烟,然后把整包烟递给费尔明,但这位访客却婉拒了。

“有人告诉我,他们看见您从海上圣母医院走出来。”阿曼多悠悠说道。

“原来到处都有您的眼线。”

“我猜您需要的不是眼线,而是援手……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救人一命。”

“您的性命吗?”

“是我亏欠的一条命,阿曼多。我今天来,为的是我多年前就应该营救的一条命。命运把她交到我手里,我却搞砸了。”

“费尔明,命运对我们的认识,比我们自己更清楚。我想,您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过,我感觉今天这件事很紧急,跟我说说细节吧。”

“这件事情很复杂,而且风险不小。”

“如果是简单又安全的小事,我想您也不会过来麻烦我了。她叫什么名字?”

“阿莉西亚。”

“一个情人?”

“一笔债务。”

安达亚蹲跪在尸体旁,伸手掀开覆盖的毯子。

“这是他吗?”他问道。

等不到答复,他猛地回头。站在身后的利纳雷斯,一脸愕然地凝视着巴尔加斯的遗体,仿佛刚刚被人甩了耳光。

“到底是不是他?”安达亚再度追问。

利纳雷斯点头回应,双眼微闭。安达亚再次将毯子盖上死者头部,站了起来。他意兴阑珊地查看客厅,漫不经心地检查散落一地的衣服和物品。除了利纳雷斯之外,另外两名手下在一旁默默等着。

“我听说巴尔加斯回到这里之前,曾经和您一起去了市立殡仪馆。”安达亚说,“可以跟我说说事情经过吗?”

“巴尔加斯小队长前一晚发现了一具尸体,打电话要我过去帮忙处理。”

“他说了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现尸体的吗?”

“他说是在调查手上的案件时发现的。案情部分,他没跟我多说。”

“那您也没问他?”

“我猜巴尔加斯会在时机成熟时再告诉我。”

“您就这么相信他?”安达亚好奇地追问。

“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利纳雷斯答道。

“同事挚友,真有意思。没想到在警察总署还能交到好朋友。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两位确认了尸体身份吗?”

利纳雷斯迟疑了半晌。“巴尔加斯怀疑一个叫里卡多·洛马纳的人。他对这个人有印象。我记得是他以前的同事。”

“虽然不是我的同事,但是我也有印象。您跟相关单位报告这件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在等法医的验尸报告。”

“但您是有打算要呈报的?”

“当然。”

“您在局里谈过巴尔加斯怀疑死者是洛马纳这件事吗?”

“没有。”

“没有?”安达亚反问,“没跟任何一个部属提过?”

“没有。”

“陪您到现场处理尸体的除了法医和他的助手、检察官和警官之外,还有别人吗?”

“没有。您是在暗示什么?”

安达亚对他眨了个眼。“没什么,我相信您说的是真的……还有,您知道巴尔加斯离开殡仪馆之后去了哪里吗?”

利纳雷斯摇头否认。

“民事管理局。”安达亚说道。

利纳雷斯皱起眉头。

“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利纳雷斯没好气地顶了回去,“我为什么会知道?”

“巴尔加斯没跟您说吗?”

“没有。”

“真的?那巴尔加斯就没从民事管理局打电话找您询问过什么吗?”

利纳雷斯直视他的目光。安达亚笑容满面,显然乐在其中。

“没有。”

“您听过罗维拉这个姓氏吗?”

“这姓氏很常见。”

“在市警局里呢?”

“我记得局里挂名这个姓氏的只有一个人,任职资料处,快退休了。”

“有人最近向您打听过这个人吗?”

利纳雷斯再度摇头否认。“我能不能请问……我们到底在谈什么?”

“我们在谈命案,老兄。一件冲着我们而来的命案,冲着我们的精英分子。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显然是职业杀手。”

“您确定?我倒觉得像是个小贼。”

“小贼?”

安达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一区一向不太平静,而且,老天爷最清楚了,加泰罗尼亚人偷窃成性,连自己亡母留下的内裤都不放过,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这里的人身上流着窃贼的血液。”

“再怎么厉害的小贼也不会是巴尔加斯的对手。”利纳雷斯辩称,“这一点您比我还清楚。一般人不可能有这本事。”

安达亚看着他的眼神平静而深远。“利纳雷斯,您就认了吧!世上确实有专业小贼。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这些您都知道。而且,我们就实话实说,您的好朋友巴尔加斯体能已不复当年。人都会老的。”

“这些事情,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也不迟。”

“可惜的是,根本不会有调查结果。”

“因为这是您的命令吗?”利纳雷斯驳斥。

安达亚一听,更是乐不可支。“不不不,不是因为这是我说的。我什么人都不是。如果您知道怎么样才是对自己有利的,您就知道该做什么,不需要别人告诉你什么。”

利纳雷斯一时语塞。“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理方式,不管是您或任何人下的命令。”

“您的事业运一直很平顺,利纳雷斯。我们就别装傻了,您有现在的成就可不是扮英雄得来的,英雄可笑不到最后。现在别做傻事。过不了多久,美好的退休人生就等您去享受。时代已经变了。要知道,我说这些都是为了您好。”

利纳雷斯一脸不屑地睨着他。“我只知道,你是个狗娘养的,我不在乎你背后的靠山是谁。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应该怎么处理,就该照规矩来。”

安达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利纳雷斯转过身,走向门口。安达亚看了看其中一名手下,并点头示意。这名刑警尾随警官离去。另一名手下走过来,安达亚对他抛出探询的眼神。

“有没有查到那个婊子的行踪?”

“工厂仓库里只有一具尸体。现场找不到她的踪迹。我们盘查过她在对街的公寓,一无所获。附近邻居都没看见她,门房太太非常确定上一次见到她是昨天,当时她正要出门。”

“她说的话可信吗?”

“我想她说的是实话,但是,您如果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再对她施压。”

“不用了。地毯式搜查各家医院诊所。她如果送医治疗的话,一定会用假名挂号。她应该去不了多远。”

“马德里那边如果打电话来呢?”

“我们找到她之前,此事一个字都不准提。要尽可能不动声色。”

“是的,长官。”

35

这是她此生最美好的一场梦。阿莉西亚在四壁纯白的房间醒来,房里弥漫着樟脑味。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耳语声。她醒来最先发现的是疼痛已经消失。二十年来第一次,她没有痛苦。几乎与她一生为伍的剧痛居然完全消失。当下只觉通体舒畅,眼前豁然开朗,空气仿佛一粒粒飘浮粉尘堆积而成的浓稠液体,闪耀着彩虹般的荧光点点。

阿莉西亚露出欢喜的笑容。她能够呼吸,并感受到自己的躯体平和稳定。她发觉自己的骨肉已脱离濒死险境,心灵从钳制她多年的金属碎片中解脱。一张天使的容颜在她身旁侧身观望,并查看了她的双眼。天使个子很高,身穿白袍,但没有翅膀。不仅没翅膀,几乎也没头发,但手上倒是拿着针筒,当她问起自己是否已死并身在地狱,天使笑着告诉她,这种事得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总之,无须担心。她感受到微微的针刺,一股幸福暖流在血管内扩散,留下一片祥和静好。

继天使之后出现的是个干瘪的魔鬼,脸上嵌着不成比例的大鼻子,让人立刻联想起莫里哀的喜剧以及塞万提斯的惊世成就。

“阿莉西亚,我们要回家了。”小个儿魔鬼对她说道,他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陪在一旁的那位顶着黑色大理石般的黑发,五官精致完美,让阿莉西亚不由得兴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她想亲吻他的双唇,拨弄那黝黑亮丽的发丝,全心全意爱恋他,即使只是片刻也好,那已足够促使她保持清醒去回忆,这天上掉下来的纯真无瑕的幸福,竟让她碰上了。

“我可以摸摸您吗?”她问。

那位黑发王子,一位绝无仅有的王子,他踌躇不决,转过头去望着魔鬼。小个儿的表情摆明了要他别理会她。

“这是因为我输血给她,所以她暂时忘了礼仪,脑袋瓜儿也不怎么管用了,您别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王子一个手势,一群小矮人即刻聚集,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衣。其中四人将她连床单一起从病床抬到一张担架床上。王子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他过去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父亲,阿莉西亚这样暗想。那紧紧一握,天鹅绒般的触感证实了她的想法。

“想不想有个孩子?”她突然询问。

“我已经有十七个小孩了,亲爱的。”王子这样回她。

“阿莉西亚,快睡觉吧!再这样下去,我的脸都要被您丢光了。”魔鬼这样要求她。

但她偏偏不睡。她让美男子握着手,躺在神奇的担架床上,继续神游美妙梦境,在雪白灯光映照下,经过一条条无止境的通道。他们一路上历经电梯、地道以及哀号连连的魔幻大厅,直到阿莉西亚感受冷风拂面,惨白的天花板转换成绯红云顶,上面挂着棉球似的太阳。魔鬼帮她盖了一张毯子,那群小矮人则听从王子的指挥,将她抬上一辆与童话故事不太搭调的四轮马车,前方没有骏马拉车,车头也没有螺旋铜饰,车身却印着神秘的文字:

庞德罗莎

冷肉

大宗批发

送货到府

王子正要关车门时,阿莉西亚听见嘈杂人声,有人呵斥他们停下来,并出言恐吓。接下来数分钟,她单独留在车上,她的保护者在外对质一群暴徒,拳打脚踢的声响此起彼落。小个儿魔鬼再度出现在她身旁时,只见他乱发直竖,嘴角破裂,挂着胜利的微笑。车子发动前进,一路摇摇晃晃,阿莉西亚有种诡异的感觉,似乎一直闻到廉价腊肠的味道。

漫长的路程仿佛永无尽头。车子驶过一条条大道窄巷,在迷宫的地图里穿梭,终于,车门打开了,那群小矮人似乎瞬间长大,此时看起来就是寻常的成年男子,他们将她从车内抬到担架床上,阿莉西亚这才发现,四轮马车神奇地变成了一辆小货车,而他们正置身一条暗巷,周遭一片昏暗。小个儿魔鬼顶着费尔明独一无二的五官,在一旁告诉她,现在几乎可说是安全无虞了。他们把她推到一扇栎木雕花大门前,门内有个头发稀疏、目光犀利的男子探出头,他查看窄巷两侧的动静,轻声说了一句:“进来吧!”

“我在这里告辞了。”王子宣布。

“至少给我一个吻!”阿莉西亚咕哝着。

费尔明忍不住翻白眼,并向王子发出警示:“随便吻她一下吧!否则会没完没了的。”

阿曼多王子优雅地吻了她。他的双唇散发着肉桂香味,带着技巧、稳重和悦人悦己的高超技巧吻了上去。阿莉西亚任由自己被遗忘多年的躯体打着寒颤,闭上双眼,眼角垂泪。

“谢谢。”她喃喃低语。

“真是难以置信,”费尔明在一旁说,“根本就像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还好您的父亲没看到这一幕。”

大门关上时传来一阵教堂钟表的机械声响。他们走过一条辉煌的通廊,两侧尽是神话人物的壁画,随着管理员手上油灯的光亮忽隐忽现。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和魔法,通廊尽头浮现一片巨大拱顶,阿莉西亚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建筑,或许在梦里曾有这样的记忆。

眼前出现一座百转千回的迷宫,朝着宽阔的玻璃圆顶往上延伸。月光被解构成千百支细长刀刃,所有书籍,所有故事,以及世间所有梦想,在高处挥洒成一幅魔幻画作。阿莉西亚认出这是多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场景,伸长了手想去触摸,就怕刹那间一切又化为虚无。她身旁出现了达涅尔和贝亚的面容。

“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伊萨克·蒙佛特,方才为他们开门的管理员,时隔多年,阿莉西亚总算又认出他来。他蹲跪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脸庞。

“阿莉西亚,欢迎再度光临遗忘书之墓。”

36

巴利斯开始怀疑自己的想象画面恐怕要成真。他的视力正逐渐消失,而且他也不确定,那名走下阶梯到地牢门前问他是不是巴利斯部长的女人,或许只是梦境一场?他一直怀疑那是一场梦。或许是个梦。也许他是一个正在蒙锥克地牢里腐烂的亡灵,彻底失去了理智,以为他自己是狱警而不是囚犯。他记得有这样一件案子,那个人的名字叫米坦斯。曾在共和时代成为知名剧作家的米坦斯,一直是令巴利斯鄙视的人,因为他拥有巴利斯梦寐以求却得不到的人生。米坦斯的下场就和巴利斯妒忌的其他人一样,余生在监狱的19号牢房里度过,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巴利斯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他有记忆。癫狂的戴维·马丁曾对他说过,人就是记忆。因此,他知道,不管那名女子是谁,她曾经来过,而且总有一天,她或同伙的人会回来释放他,带他离开。因为他和米坦斯以及所有由他下令处决的可怜虫不一样。他,毛里西奥·巴利斯,不会死在这样的地方。他有义务要照顾女儿梅希迪斯,因为她是他这段时间努力活下来的理由。或许正因如此,每当他听见地下室入口那扇门打开,传来有人在阴暗中走下阶梯的脚步声,他总会抬起充满期望的眼神。因为,那一天可能已经到来。

此时应该是清晨时分,他已经学会依照寒冷的程度辨别时刻。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因为他们不会一大早就下来。他听见有人开了门,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有个身影在幽暗中逐渐成形。他捧着托盘,盘里飘出他此生从未嗅过的人间美味。

安达亚把托盘放在地上,点燃枝形烛台上的蜡烛。“早安,部长。”他说,“我给您送早餐来了。”

安达亚将托盘推近铁栅栏边,掀开餐盘上的盖子。丰厚多汁的牛排泡在浓稠的甜椒酱里,佐以烤马铃薯和煎蔬菜,这盘珍馐宛若幻梦。巴利斯觉得嘴里充满口水,胃部顿时打了个结。

“五分熟。”安达亚说道,“是你喜欢的。”

托盘上还有一小篮精致小面包、银制餐具以及纯麻餐巾。搭配里奥哈顶级红酒,装在意大利穆拉诺制的玻璃杯里。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部长先生。这是您应得的。”

安达亚将托盘从铁栅栏下方推了进去。巴利斯无视餐具和餐巾,直接伸手去抓牛排,狼吞虎咽的模样,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大快朵颐,享用美味的牛肉、马铃薯和面包,最后把盘底舔得干干净净,美酒喝到一滴不剩。安达亚神色冷静地在一旁观望,面带和善笑容,从容地吞云吐雾。

“我必须向你道歉,因为我订了甜点,却忘了带来。”

巴利斯把吃得精光的托盘推到一边,一只手紧抓住铁栏杆,目光紧盯着安达亚。

“我看你一副很吃惊的样子,部长。不知是大餐的菜色不合口味,或是你还在等其他人?”

享受美食的喜悦霎时烟消云散。巴利斯再度瘫倒在地牢角落。安达亚在那里待了几分钟,翻阅手上的报纸,同时抽着烟。抽完烟,他把烟蒂往地上一丢,并将报纸折好。他发现巴利斯紧盯着报纸,于是问道:“是不是想看看报纸?像你这样的文化人,不看点东西就不对劲。”

“拜托。”巴利斯开口请求他。

“那有什么问题。”安达亚大方应允,随即走近铁栅栏边。

巴利斯伸出仅有的那只手,挂着哀求的神情。

“其实,我今天是带着好消息来的。老实说,我今天早上读到那段文字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一定要好好为你庆祝一下。”

安达亚把报纸往铁栅栏内一丢,转身踏上阶梯。

“报纸是你的了,蜡烛也留下。”

巴利斯朝着报纸扑过去,紧抓着它不放。报纸在被丢进来时版面错乱,他仅靠单手整理,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全部依序排好。接着,他拿着整理好的报纸,挪近烛台,视线落在报纸头版。

起初,眼前只见一片模糊字海。他的双眼陷入黑暗中的时间太长了。不过,他倒是一眼就认出几乎占了整个版面的照片。那是他在帕尔多皇宫下拍的,背景是巨幅壁画,他身穿白色细条纹的深蓝色西装,三年前在伦敦定制的衣服。那是毛里西奥·巴利斯在部长任内的最新一张官方照片。照片下方的文字渐渐显影,仿佛水底的一幢海市蜃楼。

新闻头条

西班牙一代伟人陨落

教育部部长毛里西奥·巴利斯车祸去世

大元帅公告 全国哀悼三天

杰出耀眼的一代英才,毕生贡献于建设新时代的伟大西班牙,在战火灰烬中重现辉煌荣耀。高贵的革命情操无人能及,秀逸文采将西班牙文学及文化推至巅峰。

(通讯社/编辑部)马德里,一九六〇年元月九日

西班牙今天一早便因这个噩耗而陷入哀伤,痛失一代天之骄子教育部部长毛里西奥·巴利斯。悲剧发生在今天凌晨,当时部长乘坐其司机兼保镖驾驶的座车,在索莫萨瓜斯公路四公里处发生车祸。部长与其他内阁成员在帕尔多皇宫开会至深夜,会议结束后搭车返回私人住所。现场传出的消息指出,意外发生时,一辆油罐车在反方向车道突然爆胎,司机惊吓失控,撞上高速行进中的部长座车。油罐车装满液态燃料,两车撞击后引发爆炸起火,甚至惊动了附近居民,有人立刻报警。巴利斯部长及其保镖当场死亡。

身受重伤的油罐车司机罗森多来自亚科彭达斯,医疗人员虽极力抢救,伤者仍在送医途中身亡。车祸现场火势惊人,部长及保镖最后成了两具焦尸。

政府今天上午召开内阁紧急会议,首相宣布中午将由帕尔多皇宫正式发布公告。

毛里西奥·巴利斯享年五十九岁,从事公职超过二十年。他的离世是西班牙文化界的重大损失,因为他不只担任部长一职,还是杰出的出版人、作家和学者。此外,他也领导众多公立机构,我国文艺界重要人士皆于今天上午亲赴教育部致哀,并对敬仰的毛里西奥先生做最后的致敬。

巴利斯身后留下遗孀和女儿。政府相关人士表示,部长的灵堂从今天下午五点起在东宫对外开放三天,以供全国民众瞻仰,并向这位西班牙伟人做最后的追念。痛失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位国民典范,本报所有同仁在此表达最深切的遗憾与哀伤。

佛朗哥万岁!西班牙万岁!毛里西奥·巴利斯先生,我们永远缅怀您!

[3] 弗朗西斯科·卡塔莱·罗卡(1922—1998),西班牙著名摄影家。

[4] 意大利语,小姐,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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