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之城 巴塞罗那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1

冰冷。一股冰寒啃噬肌肤,割刮肉身,锥心刺骨。那股湿冷毫不留情地撕裂肌肉,五脏却如烈火焚烧。恢复意识的当下,这是他脑中浮现的唯一念头。

周遭几乎一片漆黑。高处仅有一丝天光渗入。阴暗中的微光仿佛一缕耀眼的粉尘,显示出他被囚空间的边界线。他的瞳孔逐渐放大,眼前隐约可见房间的样子,墙壁皆由石砖砌成,墙上渗出的水渍在阴暗中闪闪发亮,仿佛正发出阴沉的悲泣。同样也是石砌的地板,积聚了一摊湿漉漉的东西,但不像是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恶臭。前方有一排生锈的粗大铁条,铁条外则是一小段阶梯,往上延伸到黑暗中。

他在一间地牢里。

巴利斯企图起身,软弱无力的双脚偏不听使唤。勉强往前挪了一步,双膝随即失控,让他侧身摔倒。脸部重重着地后,他忍不住咒骂了几句。然后,他试图平静下来,维持原状趴在地上好几分钟,脸部着地后黏上薄薄一层胶状物质,散发着夹杂甜腻的金属味。他口干舌燥,仿佛吞下了一把泥土,嘴唇也龟裂了。他举起右手要摸摸嘴唇,竟发现这只手已失去知觉,仿佛手腕以下都不存在。

他使劲撑着左手臂,总算缓缓坐起身子。他将右手举到面前,并在昏黄的微光中仔细打量。右手抖个不停,却毫无感受。他试图张手握拳,但肌肉并未回应。这时他惊觉自己缺了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裹着两个伤口的破布条上沾着深褐色污渍。巴利斯想高声呐喊,哑嗓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无力地往后一躺,双眼紧闭,为了避免嗅闻那浓烈的恶臭,开始以口呼吸,同时脑海中浮现童年的回忆。多年前的夏日,在父母位于塞哥维亚近郊的农庄,一条老狗躲在地窖里奄奄一息。巴利斯依然记得充斥家中的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像极了此刻烧灼喉咙的气味。只是,当下这股臭味甚至更糟,他的头脑几乎无法运作。片刻之后,或许是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几个钟头,疲惫将他击溃了,于是,他陷入半梦半醒之间的昏睡状态。

他梦见自己搭火车旅行,列车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乘客。火车头在黑色蒸汽中驶向迷宫般的城区,放眼尽是雄伟的教堂和尖塔,猩红天空下,一座座桥梁集聚如丛林,还有一大片凌乱错置的屋宇。火车进入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之前,巴利斯探头到车窗外,看见隧道入口两旁伫立着两座展翅的巨大天使雕像,双唇间露出尖锐的利牙,横楣上摇摇欲坠的看板写着:

巴塞罗那

火车遁入隧道,轰隆巨响仿佛凄厉嘶吼,接着,火车从另一头窜出来时,蒙锥克山矗立前方,山头的城堡披着胭脂色天光。巴利斯突觉腹部一阵翻搅。

身形佝偻的查票员像一截受摧残的树干,在走道上朝着他走来,然后在他的包厢前停下脚步。他的制服上挂着一张名牌,写着“萨尔加多”。

“您下一站该下车了,长官……”

火车在蜿蜒山路上攀爬,渐渐进入监狱范围内。列车在漆黑的通道上停驶,他下了车。接着,火车再度发动,消失在黑暗中。巴利斯转身一看,惊觉自己已被囚禁在监狱地牢。铁窗外有个漆黑身影望着他。巴利斯亟欲辩解这一切都是误会,而且他就是这所监狱的典狱长,却失声说不出口。

稍后,疼痛逐渐加剧,把他从昏沉的睡梦中惊醒,仿佛一股电流窜通全身。

腐臭、阴暗与寒冷依旧,但此刻的他几乎无感。唯一仍在脑子里打转的是痛苦。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痛苦,是他始终无法想象的苦楚。右手犹如燃烧的烈焰,他觉得这只手仿佛伸入了火炉,怎么也挪不开。他用左手紧掐住右手臂。阴暗中仍隐约可见两个原本应该连接手指的深色伤口已经化脓,流出带有血色的浓稠液体。他在心中发出沉默的呐喊。

剧痛有助于回忆。

事件发生的经过开始在他的思绪中重组。他忆起远方那个暮光下的巴塞罗那,透过车窗望着城市缓缓升起,宛若庆典的巨型装饰,随即想起自己对这座城市何其痛恨。忠心不二的保镖比森特默默开着车,全神贯注于行车状况。就算感到恐惧,他也不会表现出来。车子驶过一条条大道和街巷,一路上只见裹着厚重冬衣的人们行色匆匆,在琉璃薄雾般的剔透雪帘中穿梭。他们沿着大道行驶,朝着城市高处前进,迅速进入九弯十八拐的蜿蜒道路,来到瓦维德雷拉区。巴利斯依然记得城堡正面仿佛从天而降。城市的低地一片黑暗,消失在海里。缆车沿着山坡攀爬,一路勾勒出蛇行的灯影,映出山坡上气派的摩登别墅。就在那一片山林中,浮现出一座老宅邸的影像。巴利斯咽下口水。比森特看着他,接着他点头回应。这一切很快就会有个了断。巴利斯将左轮手枪扣紧扳机。抵达别墅入口时,天色已暗,车子驶进种满灌木丛的花园,院子里干涸的喷泉池爬满常春藤。比森特在通往大门口的阶梯前停车,熄火后掏出左轮手枪。比森特向来不用其他手枪。他曾说,左轮手枪绝无失误。

“几点了?”巴利斯的声音轻若细丝。

比森特来不及答复。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当巴利斯发觉车窗旁的身影时,保镖正要拔起车钥匙,根本没看见有人靠近。比森特一语不发,立刻将长官推往一旁,朝车外开了一枪。车窗在巴利斯面前碎裂,他察觉些许玻璃碎片插入了脸部肌肉。高分贝枪响让他暂失听觉,耳内仅剩轰雷般的噪声,车内硝烟味仍未散去,驾驶座旁的车门突然打开了。比森特回过神,手握左轮手枪,却没有时间完成第二次射击,因为有一样东西已经抢先攻击他的脖子,两只手紧紧掐住他的颈部。暗红色鲜血从指间溢出。主仆两人一度四目交接,比森特迷惑的目光里尽是不可置信。霎时,保镖倒在方向盘上,喇叭因此响起。巴利斯试图扶住他,伤者却倒向另一侧,上半身就这样悬在车外。巴利斯双手紧握左轮手枪,瞄着驾驶座旁车门外的阴暗处。这时候,他隐约感受到背后的气息,转身想开枪时,迎上前来的却是一记重拳。他感受到锐利金属划过骨骼,紧接着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模糊。左轮手枪掉在大腿上,他惊见手臂上血流如注。那黑影逐步逼近,手上还拿着沾血尖刀,刀上的鲜血一滴滴往地上掉。巴利斯试图打开车门,但保镖开的第一枪击中车门,门锁因此卡住了。有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往外拉。巴利斯发现自己被强行拉出车窗破洞,在铺石路上拖行,接着是有棱有角的大理石阶梯。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声靠近。月光映出了它,神志错乱的他以为是天使,接着想象那恐怕是死神,但定睛一看,巴利斯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笑什么笑,混账东西……”有个声音这样说。

巴利斯面露微笑。“你长得真像她……”他嗫嚅着。

巴利斯闭上双眼,等着对方一枪把他毙了,但子弹却迟迟不来。他感受到那个天使吐了他一脸口水。接着脚步声逐渐远离。上帝怜悯他,或是恶魔也罢,不久后,他失去了知觉。

他已经不记得事发时间究竟是几个钟头前,抑或几天、几周前。这座地牢里,时间停滞。此时此刻,只有寒冷、疼痛与阴暗。他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愤怒。他爬到铁栏前用力拍打冰冷的铁条,直到皮开肉绽。他紧抓着铁条不放,此刻通往地牢的楼梯高处出现了一道亮光。巴利斯依稀听闻脚步声,抬头企盼着,并伸手到铁栏外不断哀求。地牢看守人在暗处观望他,濡濡不动。那人脸上有东西覆盖,让他联想到格兰大道服装店橱窗里人型模特僵硬的表情。

“是您吗,马丁?”巴利斯问道。

但他未得到任何回应。地牢看守人只是一语不发地望着他。巴利斯终究还是妥协了,似乎想借此让对方了解,他很清楚这样的游戏规则。

“水!拜托让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接下来良久,看守人始终无动于衷。巴利斯设想过所有状况,心想此人的出现不过是加深了极度伤痛而产生的幻觉,伤口感染最终会吞噬他的生命……就在这时,地牢看守人往前走了几步。巴利斯脸上堆着笑,姿态温驯。

“我要喝水!”他提出要求。

一股尿液喷在他脸上,满脸的伤口顿时疼痛如烈焰烧灼。巴利斯发出嚎叫,拖着身体往后挪,直到背部抵住石墙,接着把身子缩成一团。看守人走上楼梯后就此匿迹,关门声传来后,仅有的微光再度消失。

此时,他惊觉地牢里并非只有他一人。忠心的保镖比森特正靠墙坐在角落,不动如山。他的双腿隐约可见,还有他那双手。手掌和手指已经肿胀,并呈现青紫色。

“比森特?”

巴利斯爬上前去,但因恶臭扑鼻而却步。他躲到对面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紧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双腿间隔绝臭味。他试图在脑中勾勒女儿梅希迪斯的模样,想象她在花园玩耍,或流连在娃娃屋里,或乘坐她专属的小火车。他想起她儿时的样子,她注视他的眼神,让他心甘情愿接受她的一切,那眼神散发的光彩,照亮了生命中阴暗的角落。

过了半晌,寒冷、剧痛和疲劳已让他招架不住,并感受到自己再次慢慢失去知觉。或许是死神降临了,他在心中如此期盼着。

2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莫名其妙醒了过来,心跳仿佛火力十足的冲锋枪,胸口好像坐着瓦格纳歌剧的女高音。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他试图缓和急促的呼吸。闹钟的指针证实了他的臆测,此刻甚至还不到午夜。大约一个钟头前,他好不容易安然入睡,如今,失眠又像一列横冲直撞的电车猛力冲撞他。身旁的贝尔纳达规律地发出小牛般的鼾声,一脸幸福地微笑着沉浸在梦乡。

费尔明,我想你要当爸爸了!

怀了身孕的她比从前更迷人,凹凸有致,让人想扑上去咬一口。他很想送上一次“午夜快车服务”,但他不敢吵醒她,不能破坏她满脸的纯真祥和。他明白得很,真把她吵醒了,恐有以下两种可能:荷尔蒙从毛细孔渗出,让贝尔纳达变成凶狠的母老虎,或者更糟糕的是,任何娱乐活动都可能威胁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费尔明并不怪她。贝尔纳达已经失去了他们结婚前不久怀上的孩子。她悲痛万分,费尔明当时生怕从此永远失去她。后来,医生一再向他们保证,贝尔纳达才总算对生命重拾希望。但如今她又时时刻刻活在恐惧里,就怕再度流产,有时,似乎连呼吸都能让她心生恐惧。

——亲爱的,医生不是说了吗,不会有事的。

——那医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跟你一样。

所谓有智慧的男人,就是别往火山口跳,别搞革命,不要招惹孕妇。费尔明悄悄下床,踮着脚尖溜到饭厅,蜜月旅行归来后,他们就在这个华金柯斯塔街的简朴小公寓落了户。他打定主意要把遗憾、性欲和瑞士糖一起吞下肚,但开了储物柜,才发现家里一包糖果都不剩。费尔明觉得自己的灵魂顿时坠到脚边。这事态可严重了!这时他想起弗兰萨车站大厅有个卖糖果和香烟的摊贩总是营业到午夜,那小贩叫瞎子迪亚戈,摊子上总有琳琅满目的糖果,动不动就喜欢说些低级笑话。他光是想到柠檬口味的瑞士糖就猛吞口水,于是毫不迟疑地换掉睡衣,裹上足够的保暖衣物,仿佛接下来要夜行西伯利亚。装备齐全后,他走出家门,打算好好满足自己的基本需求,另外散步也能助眠。

拉巴尔区是失眠之乡,此地虽然夜夜未眠,但让人乐于遗忘。在这里,不管你有怎样的悲伤故事,只要往前走几步,遇见的人或看见的事物通常会让人省悟,在世间的生命牌局里,原来还有人比你拿到更糟的烂牌。命运交错的深夜里,尿液和瓦斯路灯形成瘴气,深棕色狭街暗巷,这景象,是魔力还是警告,全看个人如何解读。

费尔明穿行在喧闹的人群里,窄巷幽暗曲折。最后,他现身哥伦布雕像底座旁。海鸥的白色粪便将雕像抹得灰白,算是对地中海饮食的致敬。费尔明沿着大道走向弗兰萨车站,不敢回头张望,就怕窥见不祥的蒙锥克堡矗立山头。

一群放肆的美国海军大兵正在港口附近闲逛,一路寻觅着和亲切的本地女孩来场文化交流的机会,从她们那里学几个简单的词语或三四样沿海地区特有的小花招。他想起了萝西朵,她是他青春岁月骚乱黑夜里的慰藉,她那丰满的胸部、纯洁的灵魂,不止一次解救了深陷孤独的他。他想象她和富商未婚夫一起环游世界,这一次,命运总算对她展露了笑容。

他边走边想着萝西朵和拥有金子般心灵的人——这种珍贵物种总是受到绝种的威胁,不知不觉中便抵达车站。他一眼就看见正准备收摊的瞎子迪亚戈,赶紧跑上前去。

“嗨,费尔明,我以为这种时候你应该围着老婆转呢!”迪亚戈调侃他,“怎么,瑞士糖没了?”

“一颗都不剩啊!”

“我有柠檬口味的,还有凤梨和草莓口味的。”

“给我柠檬口味,要五盒。”

“再加一盒,就算是我送你的赠品。”

费尔明付了钱,还给了他小费。迪亚戈数都没数就直接把钱币丢进电车查票员的挎包里。费尔明始终想不通,迪亚戈怎么知道顾客有没有诓他?但他偏偏就清楚得很。他生下来就没有视力,厄运不断,独居在公主街没有窗户的小旅馆房间,最好的朋友是一台收音机,借此聆听足球赛事和让他开心大笑的趣闻。

“你是来看火车的,对不对?”

“嗯!老习惯了。”费尔明说道。

他看着瞎子迪亚戈朝小旅馆走去,没有人在房里等他,甚至连一只臭虫都没有,接着,他挂念起贝尔纳达,此时正在床上睡得安稳,身上散发玫瑰花露水的香味。他原本打算回家,却转念决定进入车站大厅,一九四一年一个久远的深夜,他返回巴塞罗那,首先抵达的就是这座蒸汽与钢铁构筑的殿堂。他一向深信命运除了喜欢在背后出手,肆无忌惮地攻击无辜良民,也喜欢在火车站驻足停歇。悲剧和喜剧,创伤和复原,背叛和缺席,都在这里开始和结束。常言道,人生就是一座火车站,人们几乎总在这里登上或被推上错误的车厢。

这种咖啡馆闲聊程度的思绪通常只在凌晨浮现于他的脑海,这时候的他身体疲惫,脑袋却还像陀螺转个不停。费尔明决定将廉价的肤浅哲学转换为木制长椅的简朴舒适,于是,他进入车站的扇形拱顶月台区,他认为,这种精明的建筑设计给刚刚到站的人传达了一个清晰的信息:巴塞罗那的未来十分不明朗。

他坐在长椅上,剥开瑞士糖包装纸,随手往嘴里一塞,全心进入甜食的涅槃,视线早已偏离黑夜中的火车轨道。片刻之后,他感觉脚下的地板微微震动,瞥见火车头灯光划开了午夜的黑暗。几分钟后,火车拖曳着一缕蒸汽缓缓进站。

海上涌入的夜雾掠过月台,长途旅行后下了车的旅客顿时陷入海市蜃楼。费尔明观察从面前经过的旅客,细究他们疲惫的神情和讲究的衣服,想象着他们为这座城市带来的变化和形势转折。他开始爱上这个快速检阅陌生人的全新嗜好。

她从白色蒸汽缭绕的车厢走出来,像费尔明最爱的女演员出现在二十世纪黑白银幕上的辉煌场景。这个女人——虽然她顶多不过三十岁,但不能称她为女孩或者小姐那些现在流行的称呼——她略微跛行,一副令人好奇的脆弱模样。

她有张历经风霜的瘦削面容。若要向好友达涅尔形容这名女子,他会说,她看起来就像他在蒙锥克监狱的老战友戴维·马丁的小说中偶在午夜现身的鬼魅天使,尤其像难以形容的珂洛伊——这位曾穿梭在《诅咒之城》系列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串联了诡谲的情节,曾让他一头栽进狂热的阅读中欲罢不能,他从书中学会了下毒杀人的繁琐细节,还有精神病患谋杀犯的惊狂激情,以及女性内衣的多变与魅力。他告诉自己,或许在精神和生殖腺都凋萎之前,是该找时间重读那套哥特小说了。

费尔明看着她逐步走近,并与她四目相接。在那一闪即逝的瞬间,他不由得赶紧低下头,任由她从面前走过。费尔明把头埋进大衣里,然后别过头。旅客陆续往出口离去,那个女人也在人群之中。他继续坐在原地,冷得近乎全身颤抖,直到火车站站长走近他。

“先生,今晚不会再有火车进站了,您不能留在这里睡觉啊。”

费尔明点头应允,随即拖着脚步离去。到了车站大厅,他四处张望,却已不见她的踪影,接着他赶紧跑到街上,冷风迎面而来,立即将他带回寒冬的现实。

“阿莉西亚?”他迎风问道,“是你吗?”

费尔明喟叹,接着迈步往阴暗巷弄走去,一路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刚刚那双眼眸,不可能是多年前烽火漫天的夜晚失散的小女孩的双眼。那个他无力营救的女孩阿莉西亚,应该在那一夜和其他人一样死在战火中了。不会的,就算是复仇女神,也不会有如此残忍的幽默感。

或许是回魂的鬼来提醒他:一个任由无辜幼儿死去的人,根本不值得有后代。上帝的暗示一向深不可测,神父早就说过了。

“这个应该经过科学验证才能成立。”他大声告诉自己,“就跟晨间勃起一样。”

费尔明对于这个以经验为根据的法则深信不疑,他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两颗瑞士糖,朝着回家的路前进,温暖的床上有贝尔纳达在等着他,他相信,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假以时日,他迟早会解开这个谜团,抑或谜团向他揭开深藏已久的真相。

3

阿莉西亚走向车站出口时,察觉到那个坐在月台入口长椅上的身影,那人在偷偷观望她。一个瘦小的男子,瘦削的脸庞却嵌了个大鼻子,仿佛从戈雅画里走出来的人。他套着尺寸过大的大衣,让人联想到受困在自己壳里的蜗牛。阿莉西亚敢打包票,他的大衣下面一定裹着报纸保暖,或者是为了什么别的用途,这是战后那几年常用的招数。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忘了他,并告诉自己,他不过是战后近二十年仍在大城市阴暗角落游荡的孤魂,仍旧企盼重振西班牙往日荣光。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在她与命运正面交战之前,相信巴塞罗那会给予她几个钟头的平静时光。阿莉西亚挺身走向出口,许久未回头张望,并暗自祈求恶魔,希望他没认出她。那一夜之后,二十年过去了,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她在火车站前上了出租车,要求司机载她到阿维尼奥街十二号,说出地址时声音微微颤抖。车子沿着伊莉莎白二世大道驶向拉耶塔纳大道,一路回避频频排放烟雾、电缆火花四溅的电车。阿莉西亚隔着车窗观察阴郁的巴塞罗那街景,那些拱门和尖塔,旧城区的老巷弄、矗立高处的蒙锥克堡遥远的点点灯火。故乡啊!她告诉自己,这就是阴暗的故乡。

时值凌晨,街上车辆稀稀落落,不过五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司机让她在阿维尼奥街十二号下车,并再三感谢比车资多了一倍的丰厚小费,随即往港口驶去。阿莉西亚刻意迎着冷风,空气中弥漫这一带特有的气味,巴塞罗那旧城区的味道,连雨水都冲刷不掉。她不禁面露微笑。有时候,不好的记忆也懂得区分场合。

她的旧居离费尔南多街转角仅数步之遥,正对面即是格兰咖啡馆。阿莉西亚伸手在大衣口袋掏钥匙,却听见大门打开的声响,抬头一看,只见门房太太赫苏莎那张笑嘻嘻的脸。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她激动地扯着大嗓门。

阿莉西亚还没来得及回话,赫苏莎像是套上羽毛围巾似的急忙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脸上印满亲吻,散发着一股茴香酒味。

“快让我好好看看!”门房太太说着松开了她。

阿莉西亚笑容可掬。“千万别说我太瘦了之类的。”

“这种话通常是男人说的,他们这辈子大概就只有这句话说对了。”

“赫苏莎,真不知道我有多想念您。”

“说得真不害臊。来,我再亲一个!你可不值得我的吻!离开这么久,没回来过,也没打过电话,连一封信也没有……”

赫苏莎·拉沃德塔是战争寡妇,有活九条命的精力和意志。她在这栋公寓当门房已经十五年,栖身于入门玄关尽头的两房小公寓,与她相伴的只有一台固定在罗曼史广播剧频道的收音机,以及她从街上捡回的垂死老狗。她替老狗取名“拿破仑”,但就连走到街角小便它都很难完成,大半时候才走到入口信箱就忍不住撒下一泡尿。为了贴补微薄的门房薪水,她平日也替左邻右舍缝补衣服。这年头多的是嘴巴缺德的人,他们常说赫苏莎这个人,见到茴香酒比看到穿紧身裤的船员还要亢奋,还说有时她一喝起闷酒就会关在小公寓里又哭又叫,把可怜的老狗吓得哀叫。

“快!快进来,外头简直冷死人了。”

阿莉西亚跟随入内。

“莱安德罗先生今早已经打过电话,他说您要回来啦!”

“莱安德罗先生总是那么周到。”

“真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赫苏莎把他捧得高高在上,“他真会说话,措辞优美……”

这栋房子没有电梯,楼梯的设计似乎是要打消人上楼的念头。赫苏莎在前领路,阿莉西亚拖着行李箱,一级一级地用力踩,一路追着她的脚程。

“我已经开窗通风,还把家里布置了一下,那间屋子是需要好好打理了,费尔南迪托帮我一起整理的,希望您不会介意。他一听到您要回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费尔南迪托是赫苏莎的侄子,个性单纯如白纸,就算把他卖了还会帮你数钞票,受困于少年的迷恋之中。不仅如此,上苍作弄之下他一副傻蛋的模样。他和母亲同住在隔壁那栋房子,平日在海鲜食品店当送货员,但绝大部分心力全用来给阿莉西亚写情诗,在他眼里,她结合了茶花女和白雪公主邪恶继母皇后的特质,让人无法抗拒。三年前,阿莉西亚即将离开巴塞罗那之际,费尔南迪托向她告白,宣示了对她永志不渝的爱恋,以及共同生育至少五个孩子的决心,他以天父之名,承诺自己的身体、心灵和所有一切皆属于她,就为了在离别时索取一个吻。

“费尔南迪托,我们差了十岁。你老是胡思乱想这些,这样是不对的。”当时,阿莉西亚一边帮他擦干眼泪,一边开导他。

“阿莉西亚小姐,您为什么不爱我?是不是因为我对您来说不够有男子气概?”

“费尔南迪托,你的男子气概绰绰有余,打败一整支魔鬼军团都没问题,但你应该找个年纪相近的女朋友,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我说得没错。我只能跟你当普通朋友。”

费尔南迪托有着年轻拳击手毅力大于天赋的骄傲:无论挨了多少拳,他绝不放弃。

“永远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您的,阿莉西亚,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

她要搭车前往马德里那天,费尔南迪托受拉丁舞曲广播的启发,身着周日上教堂才穿的西装,脚踏擦得锃亮的皮鞋,现身火车站等待她。他手握一把红玫瑰,可能是花了一整个月薪资买来的,坚持要她收下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内容连查泰莱夫人看了可能都要脸红。而阿莉西亚看了信只想哭,却不是费尔南迪托渴望的那种喜极而泣。阿莉西亚登上火车并摆脱这位新手情圣之前,费尔南迪托努力鼓足勇气,打算送上十五岁以来便梦寐以求的深情一吻,就算只有昙花一现也满足。

“您摧毁了我的人生,阿莉西亚小姐。”他边说边啜泣,“我可能哭到死。我听说过,这种事情有时候会发生。眼泪流干了,最后主动脉会破裂。我前几天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到时候您就会收到讣闻,然后就把我给忘了。”

“费尔南迪托,就算我活到一百岁也不值得你的一滴眼泪。”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从哪本书上抄来的。”

“没有任何一本书能替你讨公道的,费尔南迪托,除非是一本生物专著。”

“您就这样无情无义地走了。将来有一天,您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时候,一定会想念我。”

阿莉西亚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她原本打算亲吻他的双唇,但这样恐怕会要了他的小命。

“我会想念你的,费尔南迪托,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努力把我忘了吧!”

她们总算爬上阁楼,来到旧居寓所的大门前,阿莉西亚立刻让位。赫苏莎打开门,接着开了灯。

“放心,”门房太太似乎读出了她的心思,“那孩子现在交了一个可爱的女朋友,现在聪明多了,来,请进来。”

阿莉西亚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走进屋里。赫苏莎在门口等着。玄关的花瓶插着鲜花,屋里弥漫清新宜人的气味。她慢慢巡视了每个房间和走道,仿佛这是初次造访公寓。

她听见背后传来赫苏莎将钥匙放在桌上的声响,接着回到饭厅。赫苏莎微笑望着她。

“一点都不像已经过了三年,对不对?”

“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年……”阿莉西亚这样回应。

“您这次会停留多久?”

“目前还不知道。”

赫苏莎点点头。“好啦!您一定很累了。要吃晚餐的话,厨房里有现成的。费尔南迪托已经帮您把储物柜都填满了。有任何事情的话,您知道我在哪里。”

“非常感谢,赫苏莎。”

门房太太别过头去。“我很高兴您回家了。”

“我也很高兴。”

赫苏莎关上大门后,阿莉西亚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下楼的阶梯里。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探头出去。巴塞罗那旧城区绵延无尽的屋宇在底下延伸,大教堂和海上圣母教堂的尖塔矗立在远方。她细心观察阿维尼奥街的动静,看见对面手工帆布鞋店门口阴影下有个人影在那儿吞云吐雾,银卷般的烟雾沿着墙面爬上屋子。阿莉西亚盯着人影好一会儿,最后移开了视线。现在就开始想象威胁的阴影还太早,接下来有的是时间。

她关上窗,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在餐桌旁坐下,吃了点面包夹乳酪,外加一些坚果。接着,她开了餐桌上那瓶系了红色蝴蝶结的白葡萄酒。会花心思考虑这种细节的只有费尔南迪托了,他居然还记得她这个小嗜好。她斟了一杯酒,闭目啜了一口。

“希望这不是下了毒的酒才好。”她自言自语,“祝你健康,费尔南迪托。”

这是一瓶上等好酒。她倒了第二杯,然后在客厅的扶手椅坐下,打开收音机,确定还能使用。她慢慢品尝佩内德斯出产的美酒,没多久就厌倦了一连串的简短报道,这些新闻再三提醒听众,仿佛就怕大家忘了一件事:西班牙是全世界最令人钦羡的阳光国度。她关掉收音机,打算动手整理行李。她把行李箱拖到饭厅中央,在地板上打开。看着箱子里装的东西,她不禁自问,为什么大费周章带来那么多根本不想再穿的衣物和旧东西?她很想把行李箱盖上,请赫苏莎隔天把东西捐给慈善机构。她从行李箱里抽出来两样东西:一把左轮手枪和两盒子弹。这是莱安德罗在她入行第二年送的礼物,阿莉西亚当时即心存疑虑,这把手枪大概有特殊来历,而她的师父却不愿透露。

“这是什么?大将军的炮筒吗?”阿莉西亚发出质疑。

“如果有意见的话,我去弄把女性专用手枪给你,象牙枪柄,加上两支镀金枪管。”莱安德罗回答她。

“这玩意儿要拿来做什么?要我朝着贵宾犬练枪法吗?”

“这是拿来防止任何人朝你开枪的。”

最后,阿莉西亚还是收下了这个笨重的东西,假装默默接受,不可言明的禁忌一概以礼貌性的微笑和缄默隐藏,这样她才得以直视镜中的自己,为了活命自我欺骗。她双手握着手枪,掂了掂重量,接着打开弹夹,确定没有子弹。她小心翼翼将六颗子弹装入弹夹,然后起身走向屋内那面书墙。她不在的这三年,赫苏莎和她的鸡毛掸子大军依旧把书架打点得一尘不染。她抽出《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法文译本旁那本真皮装帧的圣经,随手翻开。书的内页被刀子掏空,成了她私藏武器的完美盒子。她把手枪放入《圣经》里,塞回书架上。

“阿门!”她喃喃自语。

她盖上行李箱,进了卧室。刚洗好熨平且飘着香味的床单迎接她,长途火车的劳顿加上酒在血液里发酵,睡意自然涌上。她闭上双眼,聆听街市传来的嘈杂声。

那一夜,阿莉西亚又梦见烽火连天的景象。为了躲避轰炸,她在拉巴尔区的屋宇上一次次纵身跳跃,周遭房屋成了残垣断壁,火柱浓烟四起。成群战机低空掠过,轰炸了正在街巷中逃往防空洞的百姓。她在彩虹剧院街檐口探头一望,瞥见一名妇人带着四名幼儿混在人群中仓皇逃往兰布拉大道,脸上写满惊恐。一阵如雨的炸弹横扫街道,母子五人的身体炸出血窟,肚肠外漏仍勉力奔逃。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又一次爆炸。听闻爆炸声之前,她先感受到威力,仿佛在黑暗中被一列火车迎头撞上。一阵锥心之痛在体侧灼烧,火柱把她抛向半空,掉落在天窗上,滚过尖锐热烫的玻璃碎片,穿过天窗破洞,就这样坠入无知的空白。

数秒钟过后,她停止快速下坠,倒在一幢宏伟建筑尖顶的木栅栏杆旁。她努力爬到边缘,往下一望,隐约可见灰暗中有个螺旋状巨型架构。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张望,灰暗中一道晕光让她松了口气。脚下是一座浩瀚书城,一幢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妙建筑。过了半晌,她听见迷宫中一座螺旋梯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接着瞥见一位头发稀疏的男子在身旁跪下,检视了她身上的伤口。

他把她抱在怀里,穿过一条条隧道、阶梯和天桥,终于来到建筑底层,把她安置在一张床上,并治疗她身上的创伤,在后来的一次次烽火炮击中,他始终拉着她留在鬼门关外。火光从圆顶高处渗入屋内,她终于得以一窥奥秘,这是她未曾见识过的绝妙建筑。一座群书堆砌的殿堂,隐身在前所未见的宏伟建筑内,是个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只属于另一个世界,母亲露西娅正在那里等着她,那个禁锢她灵魂的地方。

清晨时分,头发稀疏的男子再度抱起她,带她走过鲜血和恶火交织的巴塞罗那街道,最后来到一所孤儿院,院里那位全身沾着烟灰的医生打量着他们,轻轻摇头叹息。

“这是个破碎的娃娃。”语毕,他转身背对他们。

4

破晓时分,冬日白银般的朝阳唤醒了她。阿莉西亚睁开双眼,暗忖这大概是她在巴塞罗那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日子。说不定巴尔加斯当天晚上就会出现。她决定将第一个目标锁定在古斯塔沃·巴塞罗的书店,因为书店所在的费尔南多街就在她公寓附近。她还记得维吉尔针对这位店主所提的建议,以及这位老先生对性感美女的偏好,因此决定好好打扮一番。打开旧衣柜一看,这才发现在她回来之前,赫苏莎已经先把所有衣服都洗烫过,还散发着薰衣草香味。她轻抚五彩缤纷的旧战袍,全都是高档的华丽衣物。她离家期间,大楼换了新的热水锅炉,如今,冲个澡就能让整个家里雾气弥漫。

她裹上印有温莎旅馆字样的浴巾,到饭厅把收音机打开,转到一直播放贝西伯爵音乐的电台。凡能创作如此玄妙爵士乐曲的文化,必有美好未来。来到卧室后,她褪去身上的浴巾,穿上一双高级丝袜,这是她某次出任务时在奢侈品店“灰珍珠”买来犒赏自己的战利品。她套上一双中跟鞋,如果莱安德罗在场,肯定不会认同这个选择,接着,她穿上从未穿过的黑色纯羊毛洋装,一上身便曲线毕露。她慢慢地化妆,细细描画血红色双唇。接着,一如她在这座城市生活过的每一天,她下楼到格兰咖啡馆吃早餐。

米克尔是咖啡馆的资深服务生,这一带就属他最擅长看人,凡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她刚踏进大门,他立刻就认出她,在吧台后方热络地招呼,完全看不出她上次造访已是三年前的事。阿莉西亚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接着环顾这间古老咖啡馆,此时是大清早,客人都还没上门。无须她开口点餐,米克尔已经端着盘子送上她往常的早餐:一杯牛奶咖啡,两片涂上奶油和草莓果酱的吐司,外加一份仍带着油墨味的《先锋报》。

“您都没忘记啊,米克尔。”

“确实有好一阵子没见到您了,但也没那么久。阿莉西亚小姐,欢迎回来!”

阿莉西亚断断续续地吃着早餐,一边翻阅报纸。她差点都忘了自己是多么喜欢在一日之始浏览《先锋报》关于巴塞罗那寻常生活样貌的各种报道,一边舔着吐司上的草莓果酱,就这样消磨半个钟头,仿佛时间多得用不完。

例行早餐结束后,她走向吧台,柔和的朝阳下,米克尔正把一个个酒杯擦得晶亮。

“多少钱,米克尔?”

“我帮您记在账上了。明天这时候再见喽?”

“希望有这个福气。”

“您今天非常优雅,去参加典礼吗?”

“比那个更隆重,是书籍的盛会。”

5

迎面而来的是典型的巴塞罗那冬日早晨,迷蒙冬阳正适合悠闲散步。古斯塔沃·巴塞罗的书店就在皇家广场拱门对面,距离格兰咖啡馆不过几分钟脚程。阿莉西亚步行前往,沿途尽是拿着扫帚和水管刷洗街道的清洁工。费尔南多街商家林立,虽是卖场,却更像圣殿:银店一样的糖果店、华丽如歌剧院的西服店,至于巴塞罗的书店,堪称一座博物馆,让人想入内一探究竟,甚至会兴起久留长住的欲望。跨入店门前,阿莉西亚驻足半晌,透过橱窗欣赏店内归类分明的玻璃书橱和一排排书架。一进门,她立刻注意到有个穿蓝色工作袍的年轻店员,正站在梯子上清除书架的灰尘。阿莉西亚佯装没看见他,径自往店里走。

“早安!”店员向她打招呼。

阿莉西亚转过头,送上一个足以熔化铁盒的灿烂笑颜。

年轻店员飞快下了梯子,站到柜台后面,抹布还披在肩上。“请问夫人需要什么呢?”

“是小姐。”阿莉西亚纠正他,同时小心翼翼脱下手套。

年轻人晕陶陶地点头。她很讶异这招总能轻易奏效。男人自甘愚蠢,也是美事一桩。

“请问……我可以跟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谈一谈吗?”

“巴塞罗先生目前不在……”

“您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吗?”

“这个……其实巴塞罗先生几乎已经不来店里了,除非跟客户有约。费立博先生是代理人,他到佩德拉比去替一套书籍估价,应该中午就回来了。”

“请问您怎么称呼?”

“在下贝尼托,请多指教。”

“我说,贝尼托,我看您长得聪明伶俐,相信您一定能帮我。”

“请吩咐。”

“是这样的……这件事有点敏感。我急着求见巴塞罗先生,是因为我有个近亲,他是个了不起的收藏家,最近得手一本书,世上仅有的一本,可能有意要出售,因此,他想请巴塞罗先生出面担任中介和顾问,因为他本人不想曝光。”

“我……我懂您的意思。”年轻人结结巴巴地答道。

“我说的那本书保存完好,是《灵魂迷宫》系列中的一本,作者是维克多·马泰克斯。”

年轻人的双眼睁得像两个大圆盘。“您刚刚说的是……马泰克斯?”

阿莉西亚点头。“听过这个名字吗?”

“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请稍候片刻,我马上去联络巴塞罗先生。”

阿莉西亚报以温婉的笑容。店员随即遁入店铺后的休息室,数秒钟过后,她听见电话拨号盘转动的声音。小门帘后传来店员急切却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巴塞罗先生,很抱歉打扰您……是,我知道现在几点……不不不,我没有这……是的,先生,是,我想请您……不,我是想请问……我当然喜欢我的工作……不是,拜托……几句话就好,真的只要几句话……谢谢。”

年轻店员恢复冷静之后,重新和老板谈起正题。

“店里来了一位小姐,她说手上有一本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书要卖。”

一阵漫长的静默。

“不不,不是我瞎编的……什么?我不知道她是谁……没,以前没见过,不知道,很年轻,气质优雅,拜托,是真的很……不,我并不觉得每个都……是的,先生,马上就去……”

年轻人现身休息室门口,笑容可掬。“巴塞罗先生问您什么时候方便和他碰面?”

“今天中午过后怎么样?”

年轻人点点头,再度消失了踪影。

“她说今天下午。是的……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再去问问……所以我就不必问她……您说的是,先生……是的,我马上去……没有其他问题了,是的,先生……您也一样。”

年轻店员再次出现时,看起来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还好吧,贝尼托?”阿莉西亚好奇地问道。

“好极了。还请多包涵……巴塞罗先生是个大好人,但,他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式。”

“我不会介意的。”

“他告诉我,如果您没意见,他很乐意今天下午在马术俱乐部和您碰面。他今天会在那里吃午饭,整个下午都待在那儿。您知道在哪里吗?佩雷斯·萨玛尼洛餐厅,就在巴尔梅斯街和对角线大道交会口。”

“我知道那家餐厅。我会跟巴塞罗先生说您帮了大忙。”

“那真是感激不尽。”

阿莉西亚正打算离去时,店员大概想延长访客停留的时间,刻意绕过柜台,想送她到门口。

“真是不可思议……”他略显紧张地主动找话题,“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人看过任何一本《灵魂迷宫》系列,但是在短短一个月内,居然有两个人到我们书店来探听马泰克斯的事。”

阿莉西亚骤然止步。“是吗?另外那个人是谁?”

贝尼托端出严肃的表情,仿佛刚刚提及的是机密。阿莉西亚伸出手,热切地紧抓他的手臂。

“别担心,我们只是私下聊聊而已,纯属好奇。”

年轻店员踌躇不决。阿莉西亚轻轻挨了过去。

“是个马德里来的先生,看来应该是警察。他让我看了证件之类的东西……”贝尼托说。

“他留下姓名了吗?”

贝尼托耸耸肩。“一时想不起来……我会记得这个人是因为他脸上有一道疤。”

阿莉西亚嫣然一笑,把贝尼托逗得更心慌意乱了。

“在右脸颊上吧,那道伤疤……”

年轻人顿时脸色惨白。

“那个人是不是叫作洛马纳?”阿莉西亚问,“里卡多·洛马纳?”

“可、可能是吧……我……我不确定,可是……”

“谢谢。贝尼托,您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帅哥。”

年轻店员探头到店门外呼唤她时,阿莉西亚已经走到街头。

“小姐……您还没告诉我芳名怎么称呼?”

阿莉西亚回眸一望,一脸倩笑,这笑容让贝尼托从早到晚回味不绝。

6

拜访过巴塞罗的书店,阿莉西亚在哥特区蜿蜒错综的老街闲逛,目的地是这一天的第二站。她缓步踱着,脑海突然浮现洛马纳这个人,还有他奇怪的失踪事件。事实上,他们的调查重合,她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些年来她早有经验,洛马纳和她经常在同一条线索狭路相逢。十之八九都是她抢得先机。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的案子,巴德拉把任务交派给她时,曾提起洛马纳当时已经着手调查巴利斯收到的匿名信,而查问有关维克多·马泰克斯著作大概是好几周前的事了。洛马纳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是个笨蛋。往好的方面想,如果连洛马纳都开始调查《灵魂迷宫》系列,那么阿莉西亚可以非常确定自己的直觉是对的。不妙的是,她迟早会再碰见这个人,而他俩碰面时,多半没什么好事。

根据同行流传的小道消息,里卡多·洛马纳是殉职的巴塞罗那秘密警察傅梅洛早年训练出来的徒弟,也是莱安德罗多年来网罗的走狗当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个。在莱安德罗手下做事这些年,阿莉西亚曾几次和洛马纳交手过。上一次碰面是数年前,当时洛马纳喝得烂醉,加上苦追多月的案子被阿莉西亚抢先破案,怒火中烧的他,竟尾随她到西班牙酒店的房门口,信誓旦旦地说,总有一天,当莱安德罗再也无法保护她的时候,他一定会找个最适当的时机和地点,把她吊在天花板上,慢慢用他那一大箱工具伺候她。

“亲爱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莱安德罗找来的高级妓女,等他厌倦你的时候,我会恭候你的大驾。我保证,到时候我们一定会共度一段难忘的时光,尤其是你,这一身细皮嫩肉,正好适合热烫的铁块……”

那次相遇,洛马纳除了自尊大大受挫之外,还不得不请了两周病假,手臂有两道伤口,外加脸颊缝了十八针的刀伤。而阿莉西亚足足失眠了好几周,每天夜里在漆黑中紧盯着旅馆房门,床头柜上摆着左轮手枪,始终怀有不祥预感,总觉得更坏的还在后头。

她决定将洛马纳排除在思绪之外,好好享受她在巴塞罗那街头的第一个早晨。

她顶着朝阳缓步往前,谨慎踏出每一个步伐,驻足观望橱窗时,尽可能不去压迫到臀部。这些年来,她已经学会察觉各种征兆,找出应对方式去回避疼痛,倘若真的免不了,那就尽速止痛。疼痛与她是对战的宿敌,交战多年后,彼此都很清楚双方的能耐,不时挑战对方的极限,但始终遵守游戏规则。即使如此,早晨没穿护具就出门散步,仍让她痛得像全身着了火,她心知肚明,这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就算后悔也无济于事。

此时还不到早上十点,她经过天使门广场,来到圣安娜街,瞥见老旧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书店对面有家小咖啡馆,阿莉西亚决定进去找个靠窗位子坐下,休息一会应该能舒服些。

“小姐,喝点什么吗?”服务生一开口就熟络得很,似乎在这里工作了少说二十个年头。

“我要一杯黑咖啡,外加一杯水。”

“自来水还是瓶装矿泉水?”

“推荐哪一种?”

“这就要看您血液里的钙质有多少了。”

“那就瓶装矿泉水吧。请给我原味的。”

“马上来!”

喝完两杯咖啡,半个钟头过后,阿莉西亚发现根本没有人停下脚步好好看一眼书店的橱窗。森贝雷父子的账本大概因长年被遗忘而布满蜘蛛网吧。阿莉西亚突然有股冲动想越过街道,走进那令人愉悦的书香天堂,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但她清楚得很,此刻不宜贸然行动。当下她只能观望。又过了半个钟头,依然毫无动静,阿莉西亚正打算转移阵地时,却看见了他。漫不经心的步伐,思绪已飞到九霄云外,嘴角微扬,神情平静,仿佛具有洞悉世界如何运转的神力。她从未见过他的照片,却在他逐步走向书店大门前一眼认出了他。

达涅尔。

阿莉西亚不自觉地漾起微笑。就在达涅尔正要进入书店时,店门却往外推移,走出一位年轻女子,看来大概不超过二十岁。女子拥有纯洁无瑕的美貌,套用广播剧的说法,仿佛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美得令人屏息,傻乎乎的纯情男生一见就会爱得不能自拔。她有大家闺秀的纯真和矜持,她的穿着像是羞于展示自己的身材。她就是传说中的贝亚特丽丝,阿莉西亚告诉自己,她是那个周旋在小矮人之间的纯真白雪公主。

贝亚特丽丝踮起脚尖,挺直身子在丈夫唇上吻了一下。纯洁的一吻,嘴唇仅短暂接触。阿莉西亚无法想象贝亚特丽丝闭着双眼激情热吻的模样,甚至被紧紧揽着腰,即使对方是她的丈夫。另一方面,达涅尔的亲吻仍见少男的青涩,早婚的经验尚未教会他如何搂抱一个女人,双手应该往哪里放,如何精进吻功。显然,根本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事。阿莉西亚收起笑容,暂时抛开脑子里不正经的念头。

“麻烦再给我来一杯白葡萄酒好吗?”她向服务生加点饮料。

街道对面的达涅尔和妻子道别后进入书店。贝亚特丽丝打扮得宜,但看得出经费有限,她走进人群,朝着天使门走去。阿莉西亚暗自推测她的三围,观察她臀部摆动的样子。

“唉,要是我能替你打扮就好了,我的小公主……”她咕哝着。

“小姐,您说什么?”

阿莉西亚转过头看着服务生,他正端着一杯白葡萄酒,眼神夹杂着诧异和疑惑。

“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您是问我吗?”

阿莉西亚看着又长又宽的吧台,确定此时只有他们两人。

“这里还有别人吗?”

“哦!我叫马赛利诺。”

“过来跟我一起坐一会儿吧,马赛利诺?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酒。这是骗人的,但有人陪当然最好了。”

服务生猛咽口水。

“想喝点什么?我请客。”阿莉西亚大方邀请他,“来杯啤酒怎么样?”

马赛利诺望着她,表情僵硬。

“过来坐下吧!马赛利诺,我又不会吃人……”

年轻小伙子点点头,随即挨着桌边在她对面坐下。阿莉西亚送上甜美笑容。

“有女朋友吗,马赛利诺?”

服务生猛摇头。

“女孩们真是太没眼光了……可不可以告诉我,这酒吧除了大门,还有别的出口吗?”

“什么意思?”

“就是……这里有没有通往小巷道的后门,或是和房子外面的楼梯相连的出口?”

“有个通往中庭的出口,中庭外面就是贝德雷杨斯街。怎么了?”

“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有人在跟踪我。”

马赛利诺往屋外街道看了一眼,立刻提高警觉。“需要帮您打电话报警吗?”

阿莉西亚伸手去摸着服务生的手,服务生差点化为一根盐柱。

“不需要,没那么严重。但我还是喜欢有个隐秘一点的出口,除非会对您造成困扰……”

马赛利诺摇头否认。

“您真是个大好人。说吧……我该怎么报答才好?”

“不用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真的吗?”

马赛利诺以肯定的神情回应。

“我就说女孩们真是有眼无珠,居然漏掉这么一个好男孩,可惜。对了,这里有电话吗?”

“就在吧台后面。”

“介不介意我借用一下?我必须打一通电话联络公事,但我坚持要付电话费哦。”

“就照您说的吧。”

阿莉西亚走向吧台,看见固定在墙上的一部老旧电话。马赛利诺依旧愣愣地坐在桌边,两眼直盯着她。她拨着电话号码,一边还朝他挥挥手。

“麻烦请巴尔加斯听电话。”

“格里斯小姐?”电话彼端传来意兴阑珊的声音,“长官一直在等您的电话。请稍候。”

她听见话筒落在桌上,接着,有人扯着嗓门叫唤她的搭档。

“巴尔加斯,伊涅丝小姐打来了。”她听见有个警官这样说道,另一人则在一旁哼唱情歌。

“我是巴尔加斯。您好吗?正忙着跳萨达纳舞吗?”

“伊涅丝小姐是谁?”

“同事给您的绰号,我是诱骗伊涅丝的唐璜。”

“您的同事真是才华横溢。”

“您是不知道,才华横溢的人太多了。怎么样,有事要告诉我吗?”

“我一直在想,您一定很想念我。”

“嗯……我很坚强地挺过来了。”

“您适应得这么好,我感到很欣慰。我还以为您已经在来巴塞罗那的路上了。”

“如果我能做得了主,我希望您能在那一直单打独斗到退休。”

“您的长官怎么说?”

“长官要我开车上路,一天一夜之后明早跟您会合。”

“说到车子,巴利斯失踪案有没有新进展?”

“没有。他的座车被遗弃在……等等,我查一下笔记,那个……瓦维德雷拉的滨海公路。这地方是在巴塞罗那吗?”

“还要再上面一点。”

“再上面一点?往天堂的方向吗?”

“算是吧。现场有巴利斯和司机比森特的相关线索吗?”

“汽车后座有几滴血迹。车内有打斗痕迹,两人行踪不明。”

“还有呢?”

“就这样了。您那边呢?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有,就是……我很想念您。”阿莉西亚答道。

“回巴塞罗那这件事显然对您影响不小。您现在人在哪里?参加圣母朝圣活动吗?”

“差不多是这样。此时此刻,我正看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橱窗。”

“成果丰硕。对了,跟莱安德罗通过电话了吗?”

“还没。怎么了?”

“他一整个早上都在追着我问您的下落。赶快打个电话问候他,否则我快被他逼疯了。”

阿莉西亚叹了口气。“我会的。对了,我需要您帮我一个忙。”

“当然,这根本就是我人生的新目标。”

“有点敏感……”阿莉西亚解释。

“我的专长。”

“我需要您利用总部的资源帮我暗中调查,洛马纳销声匿迹之前都做了些什么。”

“洛马纳?无故失踪的那个?”

“认识他吗?”

“听人家提起过。大家对他没一句好话。我会尽量去查的。”

“就这件事,拜托了。”

巴尔加斯松了口气。“我估计明早到巴塞罗那。您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吃早餐,我顺便向您报告有关洛马纳的调查成果。在我抵达之前,能否别轻举妄动?千万别又捅娄子了。”

“不会的,我保证。”

7

马赛利诺依旧远远观望着她,偶尔露出意乱情迷的眼神,有时则凶狠凌厉地扫视窗外街道,试图找出可疑的跟踪者。阿莉西亚对他眨眨眼,然后竖起食指。

“再打一通就好。”

她拨了直通豪华套房的号码,静候回应。拨通后的第一声铃响,方始即止。他想必坐在电话旁等着,阿莉西亚暗自揣想。

“是我。”她低声说。

“阿莉西亚啊,阿莉西亚……”莱安德罗的语气格外温柔,“我最不喜欢你故意躲着我,你应该知道的。”

“我计划现在打电话的。再怎么样,也不需要找个奶妈一直跟着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您不是找了个人来跟踪我吗?”

“我若要找人跟踪,也不会找这么差劲的,才第一个早上就被发现了,那是什么人?”

“还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您派来的。”

“不是我。会不会是警察总部那些好朋友派来的?”

“若是如此,那么地方警察单位真是一堆无用之才,居然派这种货色来跟踪我。”

“要找到能胜任这份工作的人可不容易。我问你,你要我打电话叫他们把人撤掉吗?”

阿莉西亚考虑半晌。“其实也没这个必要。我已经想到一个办法了。”

“你别太为难他。我不知道他们派去的是什么人,但很有可能是资历最浅的新人。”

“我这么好对付吗?”

“恰恰相反。在我看来,八成是没有人愿意接受这项任务。”

“您的意思是说……我向来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吗?”

“就像我一再提醒你的,静观其变最重要。接下来看看事情怎么演变再做打算。你和巴尔加斯通过电话了吗?”

“嗯。”

“所以你已经知道车的情况了。家里的状况都好吗?”

“很好。赫苏莎太太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衣柜里的衣服呢,连小时候的童装都烫过了。谢谢您处理得这么周到。”

“我希望你什么都不缺。”

“所以才派了巴尔加斯给我吗?”

“应该是上头的安排,或许是巴德拉的主意。跟你说了,那些人对我们不太信任。”

“为什么?”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我去过书店了。今天下午和人有约,希望他可以跟我聊聊维克多·马泰克斯这个人。”

“你还在追那本书啊……”

“我只是想排除它涉入案情的可能性。”

“你约的那个人,我认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个书商,名叫古斯塔沃·巴塞罗,知道这个人吗?”

他立刻答了话,但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踌躇,阿莉西亚还是感受到了。

“没听过。有任何调查结果就打给我。如果没有,也还是要打给我。”

阿莉西亚正想反驳,却听见莱安德罗冷不防地挂了电话。她在吧台留下一些零钱,算是付了账单和电话费,接着送上道别的飞吻给马赛利诺。

“刚刚的事情,你知我知,别人问你一概不知。知道吗,马赛利诺?”

服务生猛点头,目送阿莉西亚到直通中庭的后门。中庭旁是散布在建筑间的狭窄走道,往外延伸,连接着巴塞罗那旧城区典型的阴暗巷道,狭窄如神学院学生紧实的臀缝。

窄巷从卡努达街延伸至圣安娜街。阿莉西亚在附近兜了一圈,拐过街角,驻足观察众生百态。有个妇人一手推婴儿车,另一手用力拖着不肯挪步的小男孩,他仿佛鞋子被黏胶固定在地上。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在鞋店橱窗外闲逛,余光却飘向一旁穿着丝袜、有说有笑的豆蔻少女。一个当地警察在街道中央漫步,猜疑的目光一路扫视街头动静。就在那儿,那人贴在梁柱墙上,仿佛一张大海报,阿莉西亚一眼就认出那身形矮小的男子,毫不起眼的相貌让人几乎视而不见。他像标本似的杵在那儿吞云吐雾,偶尔神色紧张地张望咖啡馆入口,并不时查看手表。他是个还不坏的人选,她暗想。外表如此普通乏味,连无趣都称不上。阿莉西亚逐步趋前,在他颈后相距数厘米处停下脚步,嘟起双唇,用力吹了一口气。

男子吓了一大跳,差点失衡跌倒。他转过身,一见到阿莉西亚,脸上仅有的血色顿时消失。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她问。

小个儿男子一时哑了口。他的目光来回闪避,最后不得不正视阿莉西亚。

“如果你敢偷跑,我一定在你肚子上狠狠揍上一拳,听到没?”

“听到了。”男子答道。

“跟你开玩笑的。”阿莉西亚面露微笑,“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这个可怜家伙穿着一件像是借来的大衣,看起来就像被捕受困的老鼠。对手用人着实大胆,居然派来这样的货色。阿莉西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动声色地把他拉到一旁的角落。

“你叫什么名字?”

“罗维拉。”他咕哝着。

“昨天晚上在手工帆布鞋店门口的人就是你吧?”

“您怎么知道?”

“绝对不能站在路灯下抽烟。”

罗维拉点头认栽,一边低声咒骂。

“我问你,罗维拉,当警察多久了?”

“明天刚好满两个月,可是,如果长官知道我已经被您发现的话,那就……”

“长官不一定会知道。”

“不会吗?”

“不会的。因为你跟我,罗维拉,我们两人要互相帮忙。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小姐,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就是顺水推舟吗?还有,叫我阿莉西亚,我们现在是同伙了。”

阿莉西亚在罗维拉大衣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盒廉价酒吧贩卖的香烟。她点了一根烟,塞进男子双唇间。她让他好好抽上几口,并堆出一脸友善的笑容。

“心情平静一点了吧?”

他点头承认。

“喂,罗维拉,上头为什么非要找你来跟踪我?”

那家伙迟疑了一会儿。

“我无意冒犯您,但其实是……没有人愿意接下这个任务。”

“为什么?”

罗维拉敷衍似的耸耸肩。

“别吞吞吐吐的,你就直说吧!”

“大家说碰见您算是完蛋了。”

“我想也知道。但是,这样的危言耸听显然没把你吓着。”

“最倒霉的是……我根本就没什么选择。”

“你确切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躲在远处秘密跟踪您,然后向上级呈报您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但不能让您发现。可是,您看我这下穿帮了。我就说,这差事根本不适合我。”

“那你为什么还去当警察呢?”

“我本来要做的是绘图设计这行,但是我岳父在市警局当组长。”

“啊!原来如此。而且,老婆大人只看得上穿警察制服的男人。”

阿莉西亚端出一脸充满母爱的神情,手搭在罗维拉肩上。

“男人有时就是要拿出魄力,用行动向世人宣示,你站着小便可不只是做做样子。为了让你见识一下自己的能力,我决定给你个机会好好表现,让我和警局长官、你的岳父与老婆大人瞧瞧,家有男子汉,气势如猛兽!”

罗维拉看着她,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现在起,你还是依上级的指示跟踪我,但你我之间的距离绝不能少于一百米,而且,你要设法别让我看见你。当他们问起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就照着我说的回答。”

“可是……这样合法吗?”

“罗维拉,你是个警察。警察说的一切都合法,这件事本来就合法。”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你是当警察的行家,缺的只是自信。”

罗维拉频频眨眼,面露惶惑。“如果我不愿意呢?”

“别这样。老兄,我们正要开始变成好朋友,你如果不愿意,我就去找你那组长岳父,然后告诉他,我看见你趁着教会女校下课时,爬上围墙偷窥,一边打手枪……”

“您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阿莉西亚直盯着他的双眼。“罗维拉,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男子忍不住哀叹。“您真是个恶毒的坏人!”

阿莉西亚紧抿双唇,一脸威胁恫吓。“我如果决定要跟你耍狠使坏,你马上就会发觉的。明天一大早,在格兰咖啡馆门口等我,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一整天的行程。懂吗?”

简短交谈至此,罗维拉似乎已经萎缩了好几厘米,他对她抛出苦苦哀求的眼神。

“您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对不对?因为我是新人,所以这样取笑我……”

这时阿莉西亚端出莱安德罗的态势,还把他的冷漠眼神模仿得惟妙惟肖。她缓缓摇着头。

“这不是玩笑,这是命令。别搞砸了,祖国和我都指望着你。”

8

二十世纪初期,金钱闻起来仍有一股香气,大笔财富不只是继承的账面数字,而是要向世人展示,一座现代主义风格的宏伟建筑在众声鼓噪中形成,精致工艺混合了虚荣浮夸,一幢高楼赫然在巴塞罗那拔地而起,享受战前和平的美好时代。

这座名为“佩雷斯·萨玛尼洛之家”的建筑,半个世纪来占据巴尔梅斯街和对角线大道交会处,宛若海市蜃楼,又像昭告天下的地标。原本作为私人住宅而兴建,当时的豪门望族大多毫不保留地将自家展现在世人面前,大片落地窗内,黄铜柔光映照巴黎风格庭院的曲折铺石小径,街上来往的众生大方浏览屋内的阶梯、厅堂和枝形琉璃吊灯。阿莉西亚始终觉得这地方像个大鱼缸,人们透过玻璃看尽屋内充满异国风情、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

多年前起,这幢富裕的堡垒早已不作私人住宅之用,而是变成了巴塞罗那本地的马术俱乐部,上流人士在这个高墙围起来的优雅机构里得以避开普通人的汗臭味,虽然他们的祖先是靠着这些人积累财富的。善于观察此类上流轶事的莱安德罗常说,解决了饮食和居住问题之后,人类接下来的首要需求,便是寻自己优于同类、与众不同的理由,并且利用自己的资源表现这一点。马术俱乐部看来就是为此成立的,阿莉西亚怀疑,如果以前莱安德罗没去马德里,这一间间以上等木材打造的沙龙,就是他表演的绝佳舞台。

一名制服笔挺的员工守在俱乐部入口,恭敬地替她拉开铁门。玄关立着闪亮的乐谱架,后方有个面容干瘦的制服男子,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之后,总算露出和善的笑容。

“您好。”阿莉西亚说明来意,“我和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有约。”

员工低头看着乐谱架上的预约表,假装研究了好一会儿,却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在装腔作势。

“尊姓大名?”

“薇若妮卡·赖兰思。”

“女士请跟我来……”

接待员带她走过堂皇的宅邸内部。她经过时,俱乐部会员无不暂停交谈,对她抛出惊讶的眼神,有些人的目光甚至不怀善意。总之,这并非女性访客该来之处,豪门贵族在此,无非是想展现老派的男子气概。因自己受到的注目,阿莉西亚一概回以礼貌性微笑。最后他们来到一间阅览室,室内一大片落地窗,窗外就是对角线大道。他就坐在窗边气派的扶手椅上,啜着鱼缸似的酒杯里香醇的白兰地,这位长相奇特的绅士蓄着威严的八字胡,一身三件式西装,外加公子哥儿派头的皮鞋。接待员在相隔数米处停下脚步,挂着羞怯的微笑。

“巴塞罗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古斯塔沃·巴塞罗,巴塞罗那书店同行敬重的耆老,勤于研究所有女性相关事物及其服装,一见来客,马上起身迎接,热络恭敬地行礼致意。

“在下古斯塔沃·巴塞罗,请多指教。”

阿莉西亚伸出手来,老书商随即轻轻吻了一下,仿佛那是教皇的手。他慢条斯理地行了吻手礼,其实是借机观察对方的手,大概连手套尺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是薇若妮卡·赖兰思。”

“赖兰思是您那位收藏家亲戚的姓氏吗?”

阿莉西亚暗想,她一踏出书店,贝尼托肯定马上打电话给巴塞罗,一五一十报告了所有细节。

“不是,赖兰思是婚后冠的夫姓。”

“这样啊,事前先稍微了解一下……我知道了。来,您请坐!”

阿莉西亚在巴塞罗对面的扶手椅坐下,闲适地欣赏屋内特有的贵族氛围。

“欢迎光临老旧陈腐的富人窝!这里除了新富阶级,还有豪门女婿,娶了富贵名门的女儿,一跃就进了龙门。”巴塞罗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紧跟着她的视线。

“您不是这里的会员吗?”

“多年来,由于道德洁癖,我一直拒绝入会,但这些年来形势所逼,我不得不屈服于这座城市的现实,只能随波逐流。”

“但是入会一定也有好处。”

“当然。这里能认识许多大有来头的人物,这些人一心想把继承的大笔遗产花在他们不懂也不需要的事物上,这里可以打破您对自封的精英的浪漫想象。白兰地很不错,更是研究社会考古学的最佳所在。巴塞罗那居民超过百万,但是关键时刻能够解决问题的不到四百个。这座城市门路封闭,一切取决于谁拥有钥匙、要替谁开这扇门,以及站在门槛另一边等着的是谁……不过,我想这些对您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吧?赖兰思太太,不好意思,尽让您听我这老书商大放厥词,说些过时的道义陈词,要不要喝点什么?”

阿莉西亚摇头婉拒。

“那倒也是,您想进入正题了吧?”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会,我也正有此意。您把书带来了吗?”

阿莉西亚从皮包里掏出用丝巾包裹的《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交给他。巴塞罗双手接过书本,立刻轻抚着封面,眼神发亮,嘴角上扬。

“《灵魂迷宫》系列啊……”他咕哝着,“我想您大概不会告诉我这本书是怎么得手的。”

“书本的主人希望能保守这个秘密。”

“我了解。容我稍微看看……”

巴塞罗打开书本,缓缓翻着书页,一脸津津有味,高兴得像是得到绝无仅有的宝贵礼物。阿莉西亚甚至怀疑,这位书商恐怕已经忘了她,就这样一头栽进小说里,突然,他停止翻阅,抬起头对她抛出询问的眼神。

“请恕我冒昧,赖兰思太太,但说实话,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人,而且本身还是收藏家,竟想脱手这样的宝物……”

“您认为很难找到买家吗?”

“当然不会。只要给我一台电话,二十分钟内就能向您介绍至少五个买家,而且出的都是高价,但要扣掉一成的佣金。总之,找买家根本不是问题。”

“那么,巴塞罗先生,若您不介意,能否请问……问题出在哪里呢?”

巴塞罗将白兰地一饮而尽。“问题在于,您是真的想卖掉这本书吗,赖兰思太太……”他讽刺地刻意拖长她的化名。

阿莉西亚只能尴尬地陪笑。巴塞罗对她点了点头。

“您不需要回答,也不用告诉我真名。”

“我叫阿莉西亚。”

“哦?您知道《灵魂迷宫》系列小说的主角命名阿里亚娜,是为了向刘易斯·卡罗尔作品中的另一位爱丽丝致敬,而所谓的仙境,在这一系列小说里就是巴塞罗那……”

阿莉西亚佯装惊讶,缓缓摇头否认。

“系列第一部作品描述阿里亚娜在家中阁楼找到一本魔法书,她和父母一直住在瓦维德雷拉的庄园,但在一个雷雨交加的诡谲之夜,父母却无故失踪了。她始终相信,只要能驱除黑暗中的邪魔,就能找到父母的下落,于是她在不自觉中开启了介于巴塞罗那与其反照影像间的那一扇门,那些影像反映出城市可憎的样貌。一座明镜之城……地面在她脚下裂开,阿里亚娜失足坠入无止境的螺旋梯,掉入黑暗深渊里的另一个巴塞罗那,一座幽灵迷宫,这是红衣王子打造的地狱,无数不幸的灵魂在此游荡,阿里亚娜试图拯救这些可怜的灵魂,并找寻失踪的父母……”

“阿里亚娜最后找到父母了吗?有没有被她拯救过的灵魂呢?”

“可惜都没有,但她努力尝试过了。某种程度上,她也是个英雄式的人物,只是,她和红衣王子交手多次,多少也反映了她自己邪恶阴暗的身份,也叫作堕落天使……”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故事。”

“确实如此。我说,阿莉西亚,您从事的工作,大概也是要下地狱去找出问题所在吧?”

“为什么一定非得找出问题不可呢?”

“因为……我们店里那个傻小子贝尼托一定跟您提过,不久前,书店来了个长得像屠夫的特务,他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我总觉得,两位大概彼此认识。”

“您提到的人名叫里卡多·洛马纳,而且,您的推测是对的。”

“我这个人从来没有走偏过。小姐,问题在于有时眼前会同时出现好几条路。”

“洛马纳究竟找您问了些什么?”

“他想知道最近是否有人买了马泰克斯的书,无论是在拍卖场、私底下,或是在国际市场上成交。”

“他没向您问起维克多·马泰克斯这个人吗?”

“洛马纳先生不太像是个文学爱好者,不过我倒觉得,他对马泰克斯已经有足够的了解。”

“您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我提供给他的讯息是,自从七年前起,有个收藏家持续收购一九三九年未遭销毁的所有《灵魂迷宫》系列书籍。”

“市面上所有马泰克斯的书都被同一个人买走了?”

巴塞罗点头。“除了您那本之外。”

“请问这位收藏家是谁?”

“我也不知道。”

“但是您刚刚说,您给了洛马纳一些讯息……”

“我跟他说的是代理律师的讯息,所有交易都由这位律师以他的名义完成,此人名叫布里安,费尔南多·布里安。”

“巴塞罗先生,您跟布里安律师有来往吗?”

“顶多跟他交谈过一两次。电话里的简短交谈。很严肃的一个人。”

“当时跟他谈的是马泰克斯书籍的事吗?”

巴塞罗面露肯定的神情。

“巴塞罗先生,关于马泰克斯这个人,您知道什么?”

“我所知有限。他当年多半靠画插图维生,在出版界奸商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出了几本小说之后,开始创作《灵魂迷宫》系列,平日隐居在沿海公路旁的房子,地点介于瓦维德雷拉和法柏拉观测站之间,他之所以深居简出,是因为妻子罹患某种罕见疾病,他不能也不想把她单独留在家里。大致就是这些了。最后,他在一九三九年巴塞罗那沦陷时失踪了。”

“还有哪里可以查到关于他的资料?”

“恐怕很难。我想,唯一能帮上忙的人大概是比拉华纳。塞尔希奥·比拉华纳,他是个新闻记者兼作家,认识马泰克斯本人。他是我们书店的常客,对这些议题相当熟悉。我记得他说过正在写一本书,关于马泰克斯与他那一代在战后失踪的巴塞罗那不幸作家……”

“除了他还有别人啊?”

“不幸的作家吗?这是本地特产,就跟大蒜蛋黄酱一样。”

“哪里可以找到这位先生?”

“试试《先锋报》编辑部。不过,请容我给您一个忠告:这回最好编个比神秘收藏家亲戚更好的故事,比拉华纳可不是容易应付的大傻瓜。”

“有什么好建议吗?”

“引诱他。”

阿莉西亚一脸坏笑。

“干脆把书当筹码。如果他真的对马泰克斯感兴趣,我就不相信他不想看看这本书。这年头,找到一本马泰克斯的书,就跟碰到一个有诚信的大人物一样难。”

“谢谢忠告,巴塞罗先生。您真的帮了我大忙。这次会面,能否请您保守秘密?”

“放心。保守秘密能让我保持年轻,另一个秘诀是昂贵的白兰地。”

阿莉西亚用丝巾把书包好,放回皮包里。她趁机顺手拿起口红,旁若无人地补上唇膏,这一幕,巴塞罗看得痴迷,甚至有些微蠢动。

“看起来怎么样?”阿莉西亚问道。

“漂亮极了。”

她站起来穿上大衣。

“阿莉西亚,您到底是谁?”

“一个堕落天使。”她答道,同时伸出手来,对他眨了眼。

“那您还真是来对地方了。”

巴塞罗握住她的手,目送她往出口方向离开。他坐回扶手椅,若有所思地呆望手上那杯几乎见底的白兰地。过了半晌,他望着她的倩影掠过落地窗前。暮霭染红了巴塞罗那的浮云,夕阳映照对角线大道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车阵仿佛一滴滴烧红的金属泪珠。巴塞罗目光锁定那个逐渐远离的红色大衣身影,直到阿莉西亚在城市的幽暗中蒸发。

9

那天傍晚,离开了善饮白兰地且善于洞察人心的巴塞罗,阿莉西亚沿着加泰罗尼亚大道漫步回家,路上的奢华商店已点亮橱窗灯光。回想当年,她学习观察那些店家,以及经常光顾的贵客,有头有脸的上流人士在盛装的外表之下,满怀着贪婪和猜疑。

她忆起当时抢劫店铺后扬长而去的情景,现场留下惊声尖叫的店员和顾客,还有被跟踪时的紧绷激动,脱身后尝到复仇的快感、正义的激情,总觉得自己从那些自认能拥有一切美好事物的人们身上掠夺了一些东西。那天,她的抢匪生涯在拉耶塔纳大道警局地下室潮湿阴暗的密室里画下了句点。那个没有窗户的地窖,只摆了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铁桌和两张椅子。一条阴沟划过密室正中央,地板湿漉漉。扑鼻臭味混杂了粪便、血腥和清洁剂的气味。逮捕她的两名警察用手铐脚镣把她束缚在椅子上,就这样关在暗室里,让她不禁想象接下来可能上演的惨剧。

“傅梅洛如果知道这里有个这么嫩的婊子,一定乐死了。他会让你脱胎换骨的。”

阿莉西亚对傅梅洛早有耳闻。街头小混混常聊起此人,还有他在地牢里把人行刑致死的传闻,就在警局地下密室这种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颤抖,如此熬过好几个钟头,直到那扇铁门打开,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她紧闭双眼,感受到尿液沿着小腿往下流。

“眼睛张开。”有人这样对她说。

这个男子中等身材,方正的脸庞仿佛地方公证人,他对着泪眼婆娑的她露出亲切笑容。房里没有其他人。这家伙衣冠楚楚,一身柠檬味的古龙水香气,不发一语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他缓缓绕过铁桌,在她背后驻足。阿莉西亚紧抿双唇,努力压抑着已到嘴边的惊恐呐喊,觉得喉咙像着了火,就在这时,男子那双手落在她肩上,凑近她左耳畔低语:

“别害怕,阿莉西亚。”

她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不安,困在椅子上不断颤抖。她感受到男子那双手从她的背部往下滑,接着,她发现折磨手腕的压迫感解除了。迟疑数秒钟,她终于恍然大悟,掳获她的男子已经解开了她的手铐。她的四肢血液循环逐渐恢复正常,疼痛也随之而来。男子执起她的双手,轻轻放在桌上。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开始替她按摩手腕。

“我是莱安德罗。”男子说道,“觉得好一点了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莱安德罗面露微笑,放开了她的双手。

“现在我要帮你解开脚踝上的脚镣。你会觉得有点痛。不过,在此之前,我先把话说清楚了,你不会乱来吧?”

她摇头回应。

“没有人会伤害你的。”莱安德罗边说边帮她解开脚镣。

行动重获自由后,阿莉西亚从椅子上起身,缩在房间角落。男子视线落在椅脚旁那摊尿液上。

“很抱歉,阿莉西亚。”

“您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聊一聊而已。”

“聊什么?”

“你过去两年的雇主,巴尔塔萨·鲁阿诺。”

“我又没欠他任何东西。”

“我知道。只是想让你知道,鲁阿诺已经被捕了,你的大部分同伙也一起落网了。”

阿莉西亚面露疑虑瞪着他。“警方会怎么处置他?”

莱安德罗耸耸肩。“鲁阿诺这辈子已经完了。经过长时间审讯,他已经全部认罪,现在就等着被处死吧。大概这几天就会执行。对你来说,这是好消息。”

阿莉西亚不由得猛吞口水。“其他人呢?”

“几乎都是未成年的小鬼头,大概不是送进劳教所,就是去坐牢。这样还算是运气好。最倒霉的是那些重回街头鬼混的,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那我呢?”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你自己。”

“我不懂。”

“我希望你在我手下做事。”

阿莉西亚不发一语望着他。莱安德罗闲适地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注视着她。

“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阿莉西亚。我觉得你有天赋。”

“什么天赋?”

“学习的天赋。”

“学习什么?”

“生存。还有,你的长处不应该只用在替鲁阿诺这种不值一提的罪犯填满口袋。”

“您到底是谁?”

“我是莱安德罗。”

“警察吗?”

“算是吧,你就当我是个朋友就对了。”

“我没有朋友。”

“每个人都有朋友,问题是要懂得如何去找。我现在提供你一个机会,接下来十二个月,你在我手下做事,回馈是一个舒适的住处和一份优渥的薪水。期满后,你如果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走人。”

“如果我现在就想离开呢?”

莱安德罗指着房门。“你若真的想走,那就请便。回到街头混日子吧!”

阿莉西亚目光停驻在房门上。莱安德罗起身打开门,接着坐回椅子,并刻意腾出一条出路。

“你如果决定要走出这扇门,没人会拦你。但是,我提供给你的机会只在这里。”

她往房门走近几步。莱安德罗丝毫无意上前挡住她。

“如果我打算留下来呢?”

“如果你决定投给我信任的一票,首先,你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换上一套新衣服,然后到七扇门餐厅去吃顿丰盛的晚餐。你去过那里吗?”

“没去过。”

“那里的墨鱼饭简直是极品佳肴。”

阿莉西亚饥饿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噜叫。“然后呢?”

“然后你会搬到新的住处,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和浴室,可以在自己的床上裹着干净的床单休息、睡觉。慢慢来,明天我再去找你,带你去我的办公室,好好跟你解释工作内容。”

“为何不现在就告诉我?”

“这么说吧……我的工作是解决问题,以及对付鲁阿诺这种罪犯或其他更棘手的犯罪分子。必须除掉这些人,不能让他们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但我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发掘优秀人才,就像你这种,不知道自己是可塑之才,我的工作就是教他们如何发展成才,让他们帮助别人。”

“帮助别人……”阿莉西亚冷冷地复述。

“这世界并不像你所经历过的那样善恶不分,阿莉西亚。这世界就像一面镜子的反照,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世界,所以,我们绝不能浑噩度日。像你我这样别具天赋的人,有责任利用它为善助人。我的长处是发掘人才,并指引他们在必要时做出最好的决定。”

“我没有天赋。什么才能都没有……”

“你当然有天赋!相信我,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自己,阿莉西亚。因为……只要你愿意,从今天起,你将会重拾被剥夺的人生,而且,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也会把机会还给你的。”

莱安德罗挂着温暖的笑容,阿莉西亚顿时兴起一股尴尬而痛苦的冲动,竟想上前去拥抱他。男子向她伸出手。阿莉西亚往前踩了一步又一步,走过整个房间,来到他面前。她握住那个陌生人的手,在他的注视下茫然若失。

“谢谢你,阿莉西亚。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多年前的这段对话,已随着时光渐渐消音。刺痛开始张牙舞爪,阿莉西亚不得不放慢脚步。她知道一离开马术俱乐部,就有人一直在后面跟着。她可以感受到那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从远处一路盯着,伺机前进。到了罗塞利翁街口,她驻足红绿灯旁,回头张望,漫不经心地扫视背后的街道,查看兰布拉大道散步的数十位行人,个个精心打扮,刻意招摇一身彰显身份和地位的行头。她希望跟踪者是那个可怜虫罗维拉,但她始终怀疑,那个熟练地隐身在三十米外的门廊下,或若无其事地混进人群里监视她的人,会不会是洛马纳?暗中观察她的举动,紧跟着她不放,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急切地抚着暗藏的尖刀,那是他长久以来为她预留的。过了前方的街区,她瞥见茅利蛋糕店的橱窗摆满巧手制作的甜点,等着抚慰有钱贵妇的深秋抑郁。她再次回头查看,决定进蛋糕店歇息片刻。

神情严谨单纯的年轻女孩领她到窗边坐下。在她的印象中,茅利蛋糕店向来是有一定年龄和地位的女人喜欢的地方,品尝上等洋甘菊茶和充满罪恶感的甜点。那天下午,店里聚集的顾客完全如她预测,阿莉西亚努力让自己融入其中,于是点了一杯牛奶咖啡,以及一进门就瞥见牌子上写了名称的鲜奶油夹心焦糖蛋糕。等候送餐期间,她堆起客套的微笑,虚应邻桌几位佩戴炫目珠宝的贵妇投射过来的犀利目光,并暗自解读了贵妇们以近乎“唇语”的极低音量对她的非议,得到的结论是:如果她们可以剥下我的皮制成面具,她们会非常乐意的。

甜点一上桌,阿莉西亚立刻大快朵颐,蛋糕不过几秒钟就去了大半,糖分在血液里起了作用。她从皮包里掏出莱安德罗在阿托查车站送行时塞给她的药瓶,打开瓶盖,拿出一颗药丸,摊在手掌上细看半晌,臀部出现的新一波刺痛让她下定决心,吞下药丸后,她喝了一大口牛奶咖啡,吃完剩下的甜点,以食物先垫垫胃。她待了大约半小时,默默望着街上的人潮,等待药效发挥作用。她感受到疼痛趋缓,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疲惫,这时候,她赶紧起身结账。

她在蛋糕店前的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就给了地址。司机很健谈,一大半时间都是他在唱独角戏,阿莉西亚微微点头回应。药物副作用让她全身发冷,车窗外的万家灯火全糊成了一片水彩漫淹的抽象图腾。行驶中的车水马龙仿佛远在天边。

“您还好吧?”出租车司机在阿维尼奥街的公寓大门口停车。

她点头回应,付了车资,没等找零就下了车。司机不放心她,一直等到她把钥匙插入锁孔才驶离。阿莉西亚不想在此时碰见赫苏莎或其他热心的邻居,久别重逢,免不了要聊上一阵子。她轻踩脚步,在黑暗和眩晕的夹攻之下,慢慢爬上仿佛永无尽头的楼梯,总算到了家门口,并奇迹似的开了锁,进了屋子。

踏入家门,她再度掏出药瓶,抖着手捏出两颗药丸。她随手把皮包丢在脚边,往餐桌走去。费尔南迪托帮她买来的那瓶白葡萄酒还在。她用白葡萄酒填满杯子,甚至溢了出来,接着单手扶着桌沿,一口气吞了两颗药丸,喝光满满一杯酒,并举起空杯向远方的莱安德罗致敬,也敬他再三的告诫“尤其不能喝酒服用”。

她踉跄走向卧室,脱了衣物随手往地上丢,连电灯都懒得开就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才拉起被子盖住身体。大教堂的钟声在远方回荡,一身疲惫的阿莉西亚,随即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10

梦里,出现一个无脸陌生人,漆黑身影仿佛和卧室天花板滴落的液态阴影融成一片。起初,她以为自己看到他静立在床尾看着自己,接着却发现他坐在床沿,掀起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她突觉一股寒意。陌生人不疾不徐地脱下黑色手套。他的手指冰凉,阿莉西亚感到他触摸了她裸露的腹部,找寻着她右臀的伤疤。陌生人的双手探索着突起的疮疤,双唇紧贴着她的胴体。舌头的温热触感抚过疤痕时,她不禁涌上恶心作呕的不适。直到听见脚步声在走道上逐渐悠远,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找到开关,打开床头夜灯。灯光太刺眼,她只好以手遮眼。她听见脚步声从饭厅传来,接着是大门关上的声响。她再度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床上,被子堆放在地上。她缓缓坐起身,双手扶着头部,突然一阵眩晕袭来,片刻之后又消失了。

“赫苏莎?”她以沙哑的嗓音叫唤着。

她从地上捡起一条床单裹住身体,摸黑在走道上扶墙前进。几个小时前扔在地上的衣物居然都不见了。饭厅陷入钢青色的幽暗,家具和书架罩着窗外洒入的蓝光。她找到开关,点亮天花板的吊灯。双眼瞳孔逐渐在光亮中对了焦。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思绪随即被恐惧占满,画面缓缓进入她的视线,仿佛透过失焦的镜头凝视面前的一切。

她的衣物叠放在餐桌上,红色大衣挂在椅背上,洋装整齐地摆在桌面。仔细摊放的丝袜,袜头以细针固定,内衣裤平放在餐桌,就像内衣店展示橱窗的摆法。阿莉西亚再度感到恶心作呕。她走近书架旁,抽出架上的《圣经》,取出暗藏在书内的手枪。取枪的那一刹那,内部挖空的书本从她手中滑落,正好掉在脚边。她扳开左轮手枪击锤,双手高举枪支。

她的视线停在吊挂于椅背的皮包。她记得自己一进门就把皮包扔在地上。她走近皮包,看见包盖紧紧扣着,打开来一看,寒颤蹿流全身。她再次将皮包随地一丢,自顾自地咒骂。那本马泰克斯的小说已经不翼而飞。

她在阴暗中度过接下来的漫漫长夜,蜷缩在沙发一角,双手握着手枪,目光紧盯着大门,整夜聆听老旧建筑发出的呻吟,仿佛一艘漂流汪洋的大船。当她的眼皮开始不听使唤地往下掉,晨曦惊醒了她。她站起身,凝视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窗外,一片紫色卷云悬在天际,映出市区屋宇和塔楼间隙的一道又一道阴影。她探头出去张望,发现临街的格兰咖啡馆灯火通明。巴塞罗那连休息一天的机会都不给她。

“欢迎回家!”她喃喃自语。

11

巴尔加斯在格兰咖啡馆等她,一边轻轻抚摸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同时积极演练讨好的笑容,打算迎接她的时候派上用场。阿莉西亚一踏出楼下大门,就瞥见他的身影重叠倒映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警官选了她前一天早上用餐的位子,摆在桌上的显然是丰盛早餐的残余,外加几份报纸。阿莉西亚过街来到咖啡馆门口,用力深呼吸后才打开店门。一见她进来,巴尔加斯立刻起身,神色紧张地对她挥手。她招手回应他,并走近桌边,同时对米克尔做了个手势,要他照着老样子帮她准备早餐。服务生立即点点头。

“这趟旅程怎么样?”阿莉西亚问道。

“很漫长。”

等她坐定,巴尔加斯也坐了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一语不发。他蹙眉盯着她,一头雾水。

“怎么了?”阿莉西亚没好气地问。

“我本来以为会听到几句脏话,或是具有您个人风格的迎接方式。”巴尔加斯随口应道。

阿莉西亚耸了耸肩。

“如果我笨一点,八成会觉得您很高兴看到我。”巴尔加斯继续耍嘴皮子。

她脸上浮起淡淡一笑。“您太夸张了。”

“您把我吓坏了,阿莉西亚,发生什么事了吗?”

米克尔小心翼翼走近桌边,手中托盘放着阿莉西亚的烤吐司和牛奶咖啡。她对他点头示意,服务生随即识相地回到吧台后方。阿莉西亚拿起烤吐司,勉强咬了一口。巴尔加斯忧心忡忡望着她。

“到底怎么了?”他等得不耐烦,忍不住追问。

阿莉西亚大致交代了这一天的行程,还有前一晚发生的事。她滔滔不绝地叙述,巴尔加斯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她提到自己一整夜握着左轮手枪直到天亮,连续几个钟头盯着房门,就怕有人又闯进来。巴尔加斯听了直摇头。

“有些事我实在想不通。您刚刚说,有个男人趁您睡觉的时候闯进来把书偷走了。”

“嗯,是哪里想不通?”

“您怎么知道进来的是个男的?”

“因为我就是知道。”

“既然这样,您根本没睡着。”

“我吃了药,当时药性发作了。刚刚就跟您说过。”

“还有什么没跟我说的吗?”

“跟您无关的事不必说。”

“那个人有没有对您怎么样?”

“没有。”

巴尔加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刚刚等您的时候,您的好友米克尔说我可以住在他们楼上的小阁楼,一看出去就是您的公寓。我等等就请他把行李拿上去,并预付接下来几周的租金。”

“您不需要待在这里,巴尔加斯,去找个舒服的旅馆住吧。反正是莱安德罗付钱。”

“我要么住这里的阁楼,要么就睡您家的沙发。自己选吧。”

阿莉西亚无奈地叹了口气,根本提不起劲和他争执。

“您从来没跟我说过您有枪……”巴尔加斯说。

“您又没问我。”

“知道手枪怎么用吗?”

阿莉西亚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可不是只有工作的时候才拿枪来对付坏人。”这位资深警官继续说,“无论是在家或出门,请务必枪不离身。”

“是,遵命。请问,调查洛马纳这件事有进展吗?”

“高层主管都拒绝回应。我的感觉是……他们对他一无所知。至于在警界流传的版本,我想您应该听说过了。差不多一年前,他从原职被调走,秘密参与巴利斯的案子。他已经着手办案。我猜巴德拉大概也提过此事。后来,他突然放手这件案子,接着就失踪了。您跟他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

巴尔加斯皱着眉头。“您该不会在想……昨天晚上闯进家里偷书,甚至做了其他您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的这个不速之客可能就是他?”

“全都说中了。”

巴尔加斯斜眼望着她。“吃那个药……是因为身上的旧伤吗?”

“不是,我高兴吃就吃。巴尔加斯,您今年几岁?”

他挑起眉梢,大吃一惊。

“大概您的年纪乘以二,只是我宁可不去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要问?”

“您该不会自以为年纪已经大到可以当我爸了吧。”

“我才不想当您的老爸。”

“真可惜。”阿莉西亚说。

“别假惺惺了,您不适合这一套。”

“莱安德罗也这样说。”

“我想也是。这段温情插曲可以告一段落了,能告诉我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阿莉西亚一口气把咖啡喝完,随即招手又点了一杯。

“知道吗,除了咖啡因和香烟,人体还需要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之类的东西。”

“我保证,今天中午我们一定去莱奥波尔多之家吃顿大餐,您请客。”

“好极了!午餐之前呢?”

“午餐之前,我们得先去跟我的私人间谍碰面,老实的罗维拉。”

“罗维拉?谁啊?”

于是,阿莉西亚简短叙述了前一天遇见罗维拉的经过。

“他现在应该就在外头,八成快冻死了。”

“他活该。”巴尔加斯说,“那么,跟您的小学徒交代完事情之后呢?”

“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可以去拜访一个律师,费尔南多·布里安。”

巴尔加斯意兴阑珊地点点头。“这位又是谁?”

“布里安是一个收藏家的代理人,这位收藏家多年来持续收购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书。”

“还在忙那本书的事?说了您别生气,可是……不觉得我们去警局看看巴利斯从马德里开来的那辆车比较有意义吗?这是与此案直接相关的物证。”

“有时间再去吧。”

“抱歉,阿莉西亚,趁着部长先生可能还活着,我们是不是应该全力寻找他的下落?”

“去看那辆车只会浪费时间。”阿莉西亚下了结论。

“浪费您的时间,还是我的时间?”

“是巴利斯的时间。不过,如果这样能让您安心一点,那就去看看吧!这次您赢了。就照您的意思去做。”

“谢了。”

12

罗维拉遵守承诺,在街上苦等,一边打着哆嗦,满脸愁闷,仿佛在诅咒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天。这个间谍小学徒的身形似乎比前一天萎缩了十厘米。焦虑的面容勉强挤出苦笑,神情就像个早期的胃溃疡患者。无须阿莉西亚指点,巴尔加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就是王牌间谍吧?”

“就是他。”

罗维拉一听见有人走近,视线立刻上扬。见到同来的巴尔加斯,他咽下口水,颤抖的手在口袋里掏找香烟盒。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我以为您会一个人来。”罗维拉结结巴巴地说。

“罗维拉,你真浪漫。”

罗维拉紧张地干笑一声。阿莉西亚抽出他嘴上叼着的香烟,然后丢得远远的。

“喂……”罗维拉正打算出声抗议。

巴尔加斯往他身上轻轻一靠,罗维拉吓得魂飞魄散,仿佛又萎缩了一点。

“小姐问你话的时候,才轮得到你开口。懂吗?”

罗维拉频频点头。

“罗维拉,今天算你走运。”阿莉西亚说,“不用再吹风受冻了。去看场电影吧!神殿戏院的早场电影十点开始,现在上映的是泰山系列,你会喜欢的。”

“还得了奥斯卡金像奖。”巴尔加斯在一旁起哄。

“抱歉,阿莉西亚小姐,趁我还没被您的同事掐断脖子,我想拜托您多多包涵,也感谢您成全我,请务必要帮帮我。我只有一个小小请求,拜托别叫我去看电影,其实我很想去,可是万一被局里的人碰见,下场铁定比现在更凄惨。求求您让我跟踪您,我会保持很远的距离!您甚至可以预先告诉我要去哪里,我一定不会打扰,保证您一定看不到我。每天结束之后,我必须写报告交代您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否则我肯定会被活剥了。您不知道局里那些人是什么德行。您的同事一定很清楚……”

巴尔加斯看着这个可怜虫,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每个警局都有像他一样的可怜虫,就像门口擦鞋的门垫。

“哪些可以呈报,哪些不行,都是您说了算。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我跪下来求您……”

阿莉西亚还没来得及搭腔,巴尔加斯的食指已经指向罗维拉,并抢先开了口。

“听着,你让我想起卓别林,所以我对你印象还不错。我建议你可以远远跟踪我们,但是要很远才行。就像从北极到南极一样远,懂吗?如果被我看见或闻到味道,或是小于两百米的距离,咱们就得用拳头好好沟通一下。你大概不会希望局里的人看见你鼻青脸肿吧?”

罗维拉似乎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我们就这么办,还是你想先试试身手?”巴尔加斯下了最后通牒。

“两百米……可能太短了,两百五十米好了,特别优待。非常感谢您的宽宏大量与谅解。我不会让您后悔的。我罗维拉一向说到做到……”

“快滚吧!我一看见你就火大……”巴尔加斯以凶神恶煞的语气呵斥他。

罗维拉恭敬行礼,火速逃离现场。巴尔加斯看着他混入人群中,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您真是个大好人。”阿莉西亚低声说道。

“而您就是小天使。我先打个电话问利纳雷斯,先弄清楚今天早上能不能去看那辆车。”

“谁是利纳雷斯?”

“老好人一个。我们当年一起入行,到现在还是朋友。在警界,二十年后还是老样子的人有几个?”

回到咖啡馆,米克尔让他们使用电话。巴尔加斯打到拉耶塔纳大道的市警局,和老朋友利纳雷斯进行了一场西部舞式的谈话,讲下流笑话,深思熟虑增进硬汉情谊,就为了能看一眼巴利斯和司机兼保镖从马德里开到巴塞罗那的那辆车。阿莉西亚在一旁聆听对话,仿佛在听一出广播轻喜剧,她十分欣赏巴尔加斯讨好老同事的本领,说一些冠冕堂皇没什么实际内容的赞美。

“都搞定了。”他说着挂上电话。

“确定?您有没有想过,这位利纳雷斯也许想知道我也会跟着去?”

“我当然想过,所以连提都没提起。”

“那么……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怎么解释?”

“就说我们是男女朋友吧。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他们在市政厅前拦下出租车,正好碰上拉耶塔纳大道清晨的塞车时段。巴尔加斯若有所思地望着街上一幢幢宏伟建筑,仿佛从晨雾中窜起的大船。司机偶尔从后视镜里抛出暧昧的眼神,可能在揣想他们是一对不寻常的情侣,但他的不安和揣测迅速消退,因为广播里的体育节目正热烈讨论足球联赛是否已经式微,抑或恰好相反,仍能继续发扬光大。

13

人们称这里为“眼泪博物馆”。

占地宽广的巨大建筑坐落在无人涉足的大片土地上,位于野生动物公园和海滩之间。放眼望去,尽是背对海岸而建的工厂和机房仓库,最醒目的便是水塔,一座高耸参天的圆柱形城堡。眼泪博物馆是一处遗迹,不仅未沦为废墟,修复重建后甚至成了一八八八年万国博览会展场。闲置多年后,市政府将这幢建筑交由警察总部使用,作为仓库和坟窟。在那座无限宽广的刑侦仓库,数十年的报告、检验结果、各种充公赃物、武器和老旧简陋器械、尘封七十年的备忘录和宝物堆积如山,此地是巴塞罗那市的犯罪和刑罚万花筒。

建筑的挑高圆顶结构类似不远处的弗兰萨车站。阳光透过圆形玻璃屋顶,穿掠阴暗,照射在几百米错综复杂的通道上,这些通道比中心地区大多数建筑还要高。居高临下的阶梯和通道系统相当繁复,有如魔幻的舞台换景装置,连接楼上各个区域入口,堆积着十九世纪末的巴塞罗那的秘密史籍和文件资料。启用七十个年头以来,这个与世隔绝的秘境堆积着各式器械装置。从作案用过的马车、老旧汽车到武器和毒药一应俱全,无奇不有。这栋建筑里也保存了不少“艺术品”,与几起未解决的案件有关,数目可观到开几家博物馆都绰绰有余。最有名的莫过于尸体标本,是在圣杰瓦西奥附近一栋豪华公寓的地下室发现的。屋主是一位富有的男爵,在古巴经商致富的岁月里喜欢上了打猎的游戏。回国后经常光顾巴拉列罗大街的舞厅和咖啡馆,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草根百姓失踪案件。

其中一条走道两旁摆满了玻璃瓶,瓶内装着泡在泛黄的福尔马林里的动物标本。大厅宛如一座兵器博物馆,举凡匕首、尖刀与不计其数的尖锐凶器,恐怕连职业屠夫看了都会寒毛直竖。此地最著名的馆藏之一,当属那间大门深锁的大厅,唯经高层许可才得以入内,里面保存着宗教和神秘案件的档案。据说其中有文件记录了波宁特街吸血鬼案件涉及的巴塞罗那上层人士,以及辛托·贝达格尔神父在公主街附近的公寓驱邪事件相关的通信和费用记录。

这个收纳了灾难和不幸的地方散发着阴暗晦气,总让来访者有夺门而出的冲动,就怕一旦久留,自己也会变成永久收藏的一部分。眼泪博物馆也不例外,虽然这里的官方名字是“十三区”,但来过的人都知道,此地聚集的悲惨幽魂及其阴森可怖的恶名,昵称实属贴切,确实会把人吓哭。

他们在十三区大门口下了出租车,看起来像是地狱三头狗的警卫已经在那里等着,只见他腰际挂着一大串钥匙,神情仿佛刚在挖墓大赛中获得了大奖。

“他应该就是弗洛伦西奥。”打开车门前,巴尔加斯低声说,“接下来由我跟他交涉。”

“一切就交给您了。”阿莉西亚应道。

巴尔加斯随即对警卫伸出手,“早安,我是胡安·曼努埃尔·巴尔加斯,在警察总部工作。是这样的,我跟利纳雷斯警官谈过了,可能要耽误您几分钟。他说会打电话通知您我要过来看一下。”

弗洛伦西奥点头。“利纳雷斯小队长没说您会带人来。”

“这位小姐是我的侄女玛格丽塔,这几天特别抽空做我的导游,也帮我处理一些琐事。他没跟您提到这件事吗?”

弗洛伦西奥摇头否认,目光忙着打量阿莉西亚。

“玛格丽塔,快跟弗洛伦西奥先生打个招呼。您的大名是弗洛伦西奥,对吧?他是十三区的头号长官。”

阿莉西亚往前挪了几步,羞怯地伸出手。弗洛伦西奥皱着眉头,但终究没多说什么。

“两位请进吧!”警卫带领两人走到大门入口,并请他们入内。

“弗洛伦西奥,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巴尔加斯随口问道。

“好几年了。来这里之前,我在仓库工作了十年。”

巴尔加斯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存放尸体的仓库。请跟我来,两位要找的东西在九号大厅,已经准备好了。”警卫说明。

外观看来,这幢建筑像是停用多年的大型火车站,内部却让人联想到占地广阔的雄伟教堂。照明系统完备,高悬的一长排吊灯将阴暗角落染成金色。弗洛伦西奥带他们走过难以计数的繁复走道,两旁堆满了老旧器械、纸盒和大箱子。阿莉西亚瞥见上方悬挂着一系列动物标本,以及一大群人型模特。此外另有家具、自行车、武器、画作、圣人塑像,甚至还有个充满灵异气息的特区,里面摆满了人体模型,看来像是节庆常见的自动人偶。

“我们这里存放的东西,绝对远超过两位的想象。有时连我都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通过走道交叉口时,半空中传来动物叫声,听起来仿佛诡异的祈祷词。阿莉西亚以为他们正置身丛林,众多热带禽鸟和猛兽正躲在暗处窥伺。

弗洛伦西奥莫名面露欣喜,似乎从她的神情读出了她的想法,竟像个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两位没发疯,这地方确实会让人起鸡皮疙瘩……”他说,“那是后面的动物园传过来的声音。这里什么声音都听得见,大象、狮子、白鹦……到了晚上,美洲豹会开始仰天长啸,那声音确实会把人吓得魂都飞了。最糟糕的就是猴子,它们跟人一样,只是把戏没那么多。这边请!我们快到了。”

汽车罩了一块轻薄的帆布。弗洛伦西奥轻巧地拉起帆布,随手折叠整齐。汽车两侧已经架好三脚架,架上装设了聚光灯,连上延长线之后,两盏强烈的黄色光束映在汽车上,车身顿时呈现耀眼的金属光泽。弗洛伦西奥对自己的照明装置颇感自豪,接着,他逐一打开汽车的四扇车门,恭敬有礼地退到一旁。

“就是这辆车。”他郑重宣布。

“您手上有鉴定报告吗?”巴尔加斯问他。

弗洛伦西奥点头确认。“我放在办公室,马上就送过来。”

警卫火速离开,仿佛一阵风从地面卷起。

“好好看一下副驾驶座的部分。”巴尔加斯交代。

“遵命,亲爱的叔叔。”

阿莉西亚首先察觉的异样是味道。她抬头望着巴尔加斯,他随即点头回应。

“火药味。”他说,并指着副驾驶座上色泽暗沉的点状干燥血渍。

“以枪伤来说,这样的出血量似乎太少了。”阿莉西亚推论,“可能是擦伤之类。”

巴尔加斯缓缓摇头。“在车内开枪应该会在车内和座位留下弹痕。这么少的出血量可能是另一种行凶方式造成的,也许是刀伤,或是重力撞击。”

巴尔加斯摸了摸座椅背后那个蚕茧般的痕迹。

“烧焦的痕迹。”他喃喃低语,“从车内往车外开枪造成的。”

阿莉西亚检查完副驾驶座,继续查看车窗摇杆。她伸手操作摇杆时,始终只有一小截玻璃冒出边缘。她在车窗下方发现粉状的玻璃残余物。

“看见没?”

接下来数分钟,两人默默将整辆车彻底检查了一遍。管区警员已经把车子仔细处理干净,完全不留一丝线索,只剩下副驾驶座手套箱里的一沓公路地图,还有一本缺了封面的活页记事本。阿莉西亚随手翻阅内容。

“里面写了什么?”巴尔加斯问她。

“是空白的。”

弗洛伦西奥悄悄带着鉴定报告回来了,此时正一声不响地站在暗处看他们。

“像新的一样干净,对不对?”他对他俩说道。

“他们把车子送过来的时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弗洛伦西奥递上鉴定报告。“车子送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巴尔加斯接过报告,检阅条列项目。

“这样是正常的吗?”阿莉西亚好奇地探问。

“什么意思?”热切殷勤的弗洛伦西奥立刻反问她。

“她的意思是说,涉案车辆没在这里完成鉴定,是不是正常状况?”

“视情况而定。通常是在案发现场完成初步检查,然后移到这里做进一步鉴定。”

“这辆车的检查是依此程序完成的吗?”

“据我所知,不是的。”

“报告提到……这辆车是在滨海公路发现的。那是交通繁忙的路段吗?”巴尔加斯追问。

“不是。那是沿着山坡开辟的一条路,没铺柏油路面,长达好几公里。虽然称为滨海公路,但是连一滴海水都没有,也不是公路。”

弗洛伦西奥此话是回应巴尔加斯,却一边对阿莉西亚挤眉弄眼。她也微笑回应。

“调查人员认为,车是事后被弃置在那里的,案发地点在别的地方。”弗洛伦西奥补充。

“有任何线索吗?”

“在轮胎车辙间找到一些砾石碎屑。都是石灰石,跟滨海公路的岩石类型完全不同。”

“什么意思?”

“如果去问调查人员,他们会告诉你这样的沙砾很多地方都有。”

“如果我们问的是您呢,弗洛伦西奥?”阿莉西亚加入谈话。

“某个大花园,或许是个公园。可能是某个私人住所的中庭花园。”

巴尔加斯指着报告,岔开话题:“我看两位已经差不多快破案了。但我要冒昧地请您帮个忙:可以给我一份影印本吗?”

“这份就是影印本,您可以留着。还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请帮我们叫一辆出租车……”

14

上了车,巴尔加斯噤声不语,目光始终锁定车窗,恶劣情绪仿佛毒气似的在空气中蔓延。阿莉西亚的膝盖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打起精神来,老兄。我们就要去莱奥波尔多之家吃大餐了!”

“那些人根本就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巴尔加斯嘟哝。

“很惊讶吗?”

他怒气冲冲瞪着她。阿莉西亚面带微笑,神色平静。

“欢迎来到巴塞罗那。”

“我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阿莉西亚打开皮包,拿出她在巴利斯座车内找到的记事本。巴尔加斯摇头叹息。

“这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吧?”

“您现在有胃口了吧。”

“先别说偷取证物是犯了严重错误,偷的还是一本空白记事本,何必呢?”

阿莉西亚用指甲掰开记事本的金属活页夹,抽出压在里面的好几张纸条。

“怎么了?”

“有些纸张被撕掉了。”

“因为需要用到啊,那还用说。”

阿莉西亚将记事本的第一页纸张摊在车窗上。逆光照射下,映出纸上的字迹浮印。巴尔加斯靠过去,眯着眼睛看了又看。

“那是号码吗?”

阿莉西亚点头。“上面有两行字。第一行是号码和字母的组合,第二行只有号码。所有代号都混合了五到七个字母或数字。您再仔细看看。”

“我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号码是连着的。从四万零三百多开始,到四万零四百零七或是八结束。”

巴尔加斯眼睛一亮,虽然脸上的神情仍见些许疑虑。

“这个有太多可能性了。”他说。

“巴利斯的女儿说,记得父亲失踪前一晚跟保镖提起一份清单。一份写有号码的清单。”

“我不知道,阿莉西亚,到头来,这可能跟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或许吧。”她随即附和,“现在胃口怎么样?”

巴尔加斯总算被逗笑了。“如果您要请客,那我们就去大吃一顿。”

造访了眼泪博物馆,加上那张白纸上的字迹浮印可能让案情有新转折——当然也可能是一厢情愿的臆测——阿莉西亚难掩亢奋。嗅出新线索总让人暗自叫好:散发着前景气味的香水,莱安德罗经常这样形容。阿莉西亚错将好心情当成好胃口,像个骁勇战士般,对着莱奥波尔多之家的菜单虎视眈眈,硬是替两人点了四人份的餐食。巴尔加斯由着她去,丝毫没吭声。一道道佳肴如泉涌般陆续上桌,阿莉西亚几乎招架不住,资深警官一边摇头叹息,同时默默替她分食了大部分。

“我们连在餐桌上都是最佳搭档。”他大口吃着炖牛尾,“您点餐,我用餐。”

阿莉西亚仿佛小鸟似的慢慢吃着盘中的食物,满脸笑盈盈。

“我也不想这么扫兴,不过,我劝您别太乐观,”巴尔加斯说道,“那些号码可能只是司机更换汽车零件的编号之类。”

“那他换掉的零件还真多。怎么样,牛尾?”

“极品美味,就跟我一九四九年春天在科尔多瓦尝到的一样好,现在想起来都还像是做梦。”

“当时一个人还是有人同行?”

“怎么,阿莉西亚,在调查我的身家背景吗?”

“只是好奇而已。您有家人吗?”

“每个人都有家人。”

“我就没有。”她冷言驳斥。

“抱歉,我……”

“没什么好抱歉的。莱安德罗在您面前是怎么说我的?”

巴尔加斯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

“他一定说了些什么,不然您大概也问了些事情吧?”

“我没问。他也没提起什么重要的事。”

阿莉西亚冷笑以对。“这只是我们私下闲聊。说吧,他到底是怎么说我的?”

“阿莉西亚,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过节,跟我没有关系。”

“哦!这样看来,他跟您说了不少他不该说的话。”

巴尔加斯怒目直视她。“他说您是个孤儿,在战争期间失去了双亲。”

“还有呢?”

“他还说,您身上的旧伤不时会引起剧烈疼痛。这个旧伤影响了您的性格。”

“呵,我的性格。”

“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您独来独往,有点难和别人建立感情。”

阿莉西亚勉强挤出冷笑。“他是这样说的吗?用这样的词?”

“我已经不记得他确切的措辞。可以换个话题吗?”

“可以。那就来聊聊我和别人建立感情这件事。”

巴尔加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您认为我在与人建立感情这方面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而且也不关我的事。”

“莱安德罗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太陈腔滥调了。我倒觉得像是从杂志两性专栏抄来的句子。”

“好吧,那就是我自己这么想的,我订了好几本那种杂志,行了吧?”

“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您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阿莉西亚?”

“做什么?”

“折磨自己。”

“您是这样看我的吗?把我当成烈士?”

巴尔加斯默默看着她,忍不住摇头轻叹。

“莱安德罗说了些什么?我保证,只要跟我说实话,我从此不再过问这件事情。”

巴尔加斯暗自琢磨另一套说辞。

“他说,你认为没有人会爱上你,因为连你都无法爱自己,而且还认定过去从来没有人爱过你,因此你无法原谅这个世界。”

阿莉西亚眉眼低垂,假笑一声。巴尔加斯发现她眼神空茫,随即干咳了几声。

“我想,你其实是要我说说自己的事吧。”他实话实说。

阿莉西亚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的父母都是乡下人……”

“我想知道的是您是否有妻儿。”她直言打断他。

巴尔加斯注视着她,眼神不带一丝情绪。

“没有。”这是他沉默片刻后的回应。

“抱歉,我无意冒犯。”

巴尔加斯勉强挤出笑容。“没什么,我无所谓。您呢?”

“我怎么样?问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吗?”阿莉西亚反问。

“差不多就是这一方面。”

“很可惜,我也没有。”她说。

巴尔加斯高举酒杯,作势要干杯庆祝。“敬举世孤独的灵魂!”

阿莉西亚拿起酒杯凑过去碰了一下巴尔加斯的酒杯,刻意回避了他的目光。

“莱安德罗是个蠢货!”过了半晌,警官下了这样的结论。

阿莉西亚闻言,缓缓摇头。“不。他是残忍而已。”

接下来,两人沉默无语地吃完了这一餐。

15

巴利斯在一片漆黑中醒来。比森特的尸体已经不在那里,马丁大概趁他熟睡时把尸体搬走了。只有那个混蛋才会把他跟一具尸体关在一起。尸体倒卧的地上留下黏滞的身形印记,旁边放着一摞旧衣物,幸好是干的,另外还有个装满水的小桶。桶子里的水尝起来有金属味和肮脏的臭味,但巴利斯却等不及舀水润湿双唇,接着喝了一大口,仿佛那是此生尝过最美味的东西。他大口牛饮,直到满足了他以为永远无法解除的口渴,直到胃和喉咙隐隐作痛。接着,他褪去一身沾满血迹和粪便的破烂衣物,换上那堆旧衣服。旧衣掺杂着尘土和清洁剂的味道。右手的剧痛暂歇,取而代之的是隐隐颤动。起初,他根本没有勇气直视自己的手,后来,他发现瘀黑的部分已经延伸至手腕,仿佛是从沥青桶里冒出来的。他嗅出伤口感染的味道,有预感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腐烂。

“那是坏疽。”漆黑的暗处传出声音。

巴利斯大吃一惊,随即发现看守人就坐在地窖楼梯口静静看着他。不知他在此待了多久。

“你那只手很快就废了,或许连命都可能没了。就看你怎么做了。”

“帮帮我!拜托,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您。”

看守人无动于衷,只是紧盯着他。

“我在这里多久了?”

“不算太久。”

“您是马丁手下的人吗?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看守人站了起来。楼梯高处投射的光线掠过他的脸庞。巴利斯终于看清他的脸,一片陶瓷打造的面具覆盖了他半张脸。面具漆上了肤色。那只眼睛一直是睁开的,无法做出眨眼动作。看守人走近铁栏边,刻意让他看个清楚。

“你不记得我了,是吗?”

巴利斯缓缓摇头否认。

“你一定会记起来的。我们还有时间。”

他转身打算上楼梯离开,但巴利斯却从铁栏缝隙间伸出左手,做出哀求的手势。看守人停下脚步。

“拜托!”巴利斯苦苦哀求,“我需要看医生。”

看守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往地牢内一丢。

“你可以自己决定,是要继续活下去,还是要慢慢腐烂,因为你,多少无辜的生命就这样慢慢消逝了。”

离开之前,他点燃一支蜡烛,将它塞进墙壁上的小洞,看起来就像个壁龛。

“求求您不要走!”

巴利斯听着脚步声逐渐隐没,接着传来关门声。他跪在地上,捡起那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用左手把它打开。起初他看不清手握何物,直到把东西挨近烛光仔细端详,才恍然明白。

一把木工的锯子。

16

巴塞罗那,迷宫之乡,在城市中心最阴暗的地带,包藏着错综复杂的狭窄巷弄,一条条铺石路穿梭于现在与未来的倾圮废墟间,大胆无畏的旅人们,以及各种形态的迷途灵魂,一旦被猎捕,就会永远停驻在这一区。不知何故,有个负责绘制地图的幸运儿一时兴起将此区命名为拉巴尔区。走出莱奥波尔多之家后,眼前尽是交叉错置的窄巷、简陋旧屋、妓院,还有非法假货小贩聚集的阴暗商场。

饱餐一顿的巴尔加斯偶尔轻轻打嗝,即使他一直极力克制,并不时握拳轻捶胸口。

“这是因为你吃得太多。”阿莉西亚落井下石。

“你还敢说,先是让我吃撑,现在又来嘲笑我。”

此时,有个丰腴的女子站在门口盯着他们,眼神里充满商业兴趣,她身后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加泰罗尼亚轻快的舞曲。

“您要不要跟这位苗条的美女一起休息一下?”女人积极邀约。

巴尔加斯猛摇头,神情略显慌张地加快脚步。阿莉西亚面带微笑紧跟着他,并和门口大婶互看一眼。女人眼看锁定的客人扬长而去,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并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在纳闷她那身行头是否更能吸引条件好的男人。

“这一区简直就是社会的毒瘤。”巴尔加斯说。

“需不需要我让您独处一下,看看能不能把这个毒瘤治好?”阿莉西亚问,“我想您刚刚已经交了个新朋友,她一定有办法让您立刻停止打嗝。”

“别闹了!我已经快发火了。”

“要来些饭后点心吗?”

“给个放大镜吧,我要来好好研究一下工商业。”

“我还以为您对那些数字没兴趣。”

“我相信可能相信的,而不是我想要相信的。要是白痴的话,那就刚好相反。”

“没想到消化不良让您悟出一些哲理。”

“您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阿莉西亚。”

“所以我每天都在学习新事物。”说完她勾住他的手臂。

“别抱太大的期望。”

“这个您已经说过了。”

“这是人生最受用的忠告,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这种想法太伤感了,巴尔加斯。”

资深警官注视着她,阿莉西亚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并非玩笑话。她立刻收起嬉笑,不假思索地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印了一个吻。那是个纯纯的轻吻,充满了关爱和友情,不求回报,也不带任何期望。

“别这样。”巴尔加斯说完,迈步向前。

阿莉西亚瞥见在门口站桩的妓女一直盯着她,把刚刚那一幕全看在眼里。她们俩目光短暂交会,接着,妓女摇头轻叹,脸上只挂着苦笑。

17

午后,漫天乌云悬在半空,发青的光晕笼罩着地面,拉巴尔区宛如淹没在沼泽里的小村落。他们沿着医院街走向兰布拉大道,来到大道交叉口,阿莉西亚拉着巴尔加斯混入前往皇家广场的人群。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去找您刚刚说的放大镜。”

两人穿越广场,进入拱顶下的回廊。阿莉西亚在一面橱窗前停步,里头展示着丛林野生动物标本,个个怒目逼视永恒。巴尔加斯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海报,下方有两行字烙在玻璃门上:

L.索勒·布泽纪念博物馆

联系电话 404451

“这是什么地方?”

“一般人称为野兽博物馆,但这里其实是个制作动物标本的地方。”

一踏入店内,巴尔加斯立刻见识到丰富的动物标本收藏。老虎、猛禽、野狼、猿猴和异国野生动物标本会让五大洲任何一个动物学家都感到高兴或是害怕。巴尔加斯穿梭在玻璃橱柜间,对制作标本的精湛手艺赞叹不已。

“这下可让您大开眼界了吧!”阿莉西亚说道。

他们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接近,转身一看,眼前有个骨瘦如柴的女子双手抱胸,目光紧盯着他们。巴尔加斯不禁暗想,这样的外表和眼神,活脱就像一只母螳螂。

“您好,两位需要什么吗?”

“您好。可以的话,我想跟马蒂亚斯谈一下。”阿莉西亚说道。

螳螂女眼神里的疑虑顿时加倍。“您要谈的是?”

“技术方面的咨询。”

“可否请教尊姓大名?”

“阿莉西亚·格里斯。”

螳螂女偷偷把他们俩打量了一番,接着不耐烦地噘起嘴,慢吞吞地走向后面的工作间。

“托您的福,我在此感受到巴塞罗那最殷勤好客的一面。”巴尔加斯低声说,“我都想搬到这里定居了。”

“马德里的荣誉标本还不够多吗?”

“我倒是想。但是恐怕他们都活得好好的。那个马蒂亚斯是谁?前男友吗?”

“只是一个追求者而已。”

“纠缠了很久?”

“一段露水情缘罢了。马蒂亚斯是技术人员,这里有全市最精确的放大镜,马蒂亚斯则有超凡犀利的目光。”

“那个女妖怪又是谁?”

“据我所知,她叫作塞拉芬娜,多年前还是他的未婚妻,现在应该是太太了。”

“以后可以把她也做成标本,摆在狮子旁边,这里就可以转型成恐怖博物馆……”

“阿莉西亚!”马蒂亚斯的语气轻快愉悦。

这位动物标本制作专家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一身白袍的马蒂亚斯身材矮小,神态激动,双眼躲在圆框眼镜后面,让他凭添一股滑稽喜感的特质。

“好久不见!”他热络地说,显然因重逢而兴奋不已,“我以为你已经不住在巴塞罗那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塞拉芬娜几乎隐身在休息间门帘后面,黑溜溜的双眼跟沥青一样,神情颇具敌意。

“马蒂亚斯,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事,胡安·曼努埃尔·巴尔加斯先生。”

马蒂亚斯随即伸出手,同时观察着眼前的访客。

“这里的收藏真令人叹为观止,马蒂亚斯先生。”

“大部分都是创办人索勒先生的杰作,他是我的恩师。”

“马蒂亚斯一向都是这么谦虚。”阿莉西亚说,“你跟他说说那头斗牛的故事。”

被夸赞的人反而不好意思地频频摇头。

“您该不会也把凶猛的斗牛制成标本了吧?”巴尔加斯问。

“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不可能的任务。”阿莉西亚抢着解释,“几年前,有个名气响亮的斗牛士委托马蒂亚斯把一头超过五百公斤的斗牛做成标本,那是他当天下午在斗牛场征服的斗牛,想把标本送给他疯狂爱慕的电影明星……她叫什么来着?马蒂亚斯,就是艾娃·嘉娜吧?”

“为了女人,我们都是这么拼命的,对吧?”马蒂亚斯随口敷衍,显然无意深入这话题。

隐身监视的塞拉芬娜频频以咳嗽示警,马蒂亚斯连忙摆出正经的模样,收起笑容。

“两位有什么需要吗?想把宠物制成标本,还是难忘的打猎之行留下的猎物?”

“事实上,我们有个不相干的请求……”阿莉西亚打头阵。

“在这里,就算是不相干的事也很重要。几个月前,大名鼎鼎的达利先生走进店门,问我们能不能把二十万只蚂蚁制成标本。他并不是随便说说,我告诉他此事恐怕不可行,他居然主动提议在一幅昆虫和红雀的祭坛屏饰上画上塞拉芬娜的肖像。天才大师才有的绝妙点子啊!由此可见,我们在这里一点都不无聊……”

阿莉西亚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翻开。

“可以的话,我们想请你帮忙用特殊的透镜看看这张纸上的字迹浮印。”

马蒂亚斯轻巧地接过那张纸,对着光线看了又看。

“阿莉西亚总是带着神秘兮兮的谜团,是不是?到工作室去吧!看看该怎么处理比较好。”

标本师的工作室兼实验室就像融合了炼金术和奇迹的小洞穴。各式特殊透镜和电灯用金属铜线悬挂在天花板上,墙边摆满了玻璃橱柜,存放着数不清的玻璃瓶和化学制剂,四周贴满巨大的赭红色解剖图,清楚呈现各种动物的内脏、骨骼和肌肉组织。正中央有两张宽大的大理石工作台,俨然是专门处理死尸的手术室,一旁还有几张铺着桃红色布巾的金属小桌,桌上放着一系列罕见稀奇的手术工具,都是巴尔加斯从未见过的东西。

“两位请别太介意这里的味道。”标本师说,“几分钟之后就习惯了,然后就没感觉了。”

阿莉西亚对此存疑,但又不想反驳,只能乖乖坐在马蒂亚斯随手拉到桌边的一张椅子上,面带笑容望着他,内心却巴不得赶紧逃离旧爱紧盯不放的目光。

“塞拉芬娜根本没进来过。她说这里闻起来都是死亡的味道。但是对我来说,这里是个能够放松的地方。在这里,人看到的都是原有的真面貌,没有任何幻想和掩饰。”

马蒂亚斯拿着那张记事本内页,摊在一片玻璃上。借由大理石工作台边的调节器,他调低大灯的亮度,并开启天花板上好几盏聚光灯,把一张装有滑轮的小长桌拉近,将一套连接金属杆的透镜挪到桌边。

“当初你不告而别。”他头也不抬地说,“我还是从门房太太赫苏莎那里听说的。”

“事发突然,临时决定的。”

“嗯,我知道。”

马蒂亚斯将玻璃片放在一盏聚光灯和放大镜之间。光束穿透了纸张。

“数字。”他说。

标本师调整放大镜角度,再度仔细检视那张纸。“可以试着在纸上使用检测剂,但是一定会使纸张受损,说不定会让好几组号码消失……”他提出说明。

巴尔加斯走近角落的书桌,拿了几张白纸和一支铅笔。

“我可以借用一下吗?”他问。

“当然,请随意。”

警官走到桌边,视线固定在透镜前,开始抄写号码。

“看起来像是同一系列的号码。”马蒂亚斯提出个人看法。

“怎么说?”阿莉西亚好奇追问。

“号码互有关联。如果仔细观察左边那一行的前三组编号,你会觉得是同一系列的代号。其他也都是依序排列。最后两个数字是每隔三到四组编号才有变动。”

接着,马蒂亚斯一脸嘲讽地望着他们。

“我猜两位的职业大概是我不该问的吧?”

“我有任务在身。”巴尔加斯说着继续抄写。

马蒂亚斯点了点头,然后紧盯着阿莉西亚。

“我当初很想寄婚礼邀请卡给你,可是我不知道要寄到哪里去。”

“很抱歉,马蒂亚斯。”

“没关系。时间会冲淡一切,对吧?”

“大家都这么说。”

“你呢?一切都好吗?过得快乐吗?”

“嗯,快乐得快飞上天了。”

马蒂亚斯扑哧一笑。“阿莉西亚还是老样子。”

“是啊,真可惜。我今天来,希望塞拉芬娜不会介意。”

马蒂亚斯无奈轻叹。“我想她大概知道你是谁。今天的晚餐,我恐怕会吃得不太尽兴。不过除此之外也没别的问题了。不认识塞拉芬娜的人都觉得她看起来难相处,其实她心肠很好。”

“我很高兴你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马蒂亚斯直视她的双眼,却不发一语。为了不打扰他们的低声交谈,巴尔加斯继续尽责地抄写号码,几乎是屏息以待。标本师却突然转过身,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都抄完了吗?”他问道。

“嗯,我正在抄。”

“或许我们可以把那张纸摊开,然后从上面投射探照灯。”

“我想这样抄就可以了。”巴尔加斯说。

坐在椅子上的阿莉西亚随即起身,在工作室随意踱步,检视各种工具,仿佛正置身博物馆的回廊。马蒂亚斯远远望着她,神情落寞。

“两位认识很久了吗?”标本师问道。

“几天而已。我们必须合作处理一件公事,就这样。”巴尔加斯答道。

“很有个性的人,对不对?”

“什么?”

“我是说阿莉西亚。”

“的确很有她自己的风格。”

“她还在使用那套护具吗?”

“什么护具?”

“您不知道吗?那还是我替她量身定做的,虽然不该自夸,但我认为那真是杰作啊。我用鲸鱼骨和钨丝打造而成,专业说法称之为皮骨骼。细致、轻巧又贴身,简直像第二层肌肤。她今天没穿。我知道,从她走路的样子就看得出来。请您提醒她务必穿上,这是为了她好。”

巴尔加斯点头称是,仿佛他完全理解对方谈话的内容,同时写下最后一个数字。

“谢谢,马蒂亚斯。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没什么,应该的。”

接着,警官站了起来,干咳几声。阿莉西亚转过身使了个眼色。巴尔加斯点头回应。她微笑着走到马蒂亚斯身旁,但巴尔加斯暗忖,笑容后面大概藏着锥心之痛。

“好啦!”马蒂亚斯神情略显僵硬,“希望我们不需要再等好多年才能见上一面。”

“希望不会。”

阿莉西亚上前拥抱他,并在他耳畔低语。只见马蒂亚斯频频点头,但双臂始终垂挂着,并未揽住阿莉西亚的腰部。过了半晌,她不发一语往店门走去。马蒂亚斯直到听见她跨出店门才回过头来。巴尔加斯对他伸出手,标本师也向他握手告别。

“好好照顾她,巴尔加斯,因为她根本不懂得照顾自己。”

“我会的。”

马蒂亚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频频点头。这个男人,外表看起来年轻,但能从眼神中窥见因哀伤和悔恨而苍老的灵魂。

巴尔加斯正要穿越阴暗的标本展示间,塞拉芬娜将他拦下。她眼神中的怒火如烈焰延烧,双唇不断颤动。

“不要再带她到这里来!”她这样呵斥他。

巴尔加斯出了店门,随即瞥见阿莉西亚倚在广场喷泉边,一手频频搓揉右臀,一边强装笑脸。他赶紧走近她身旁,坐了下来。

“回家休息吧?明天大概就好多了。”

只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该给她一支烟,接下来,两人在缄默中吞云吐雾。

“您觉得我是坏人吗?”最后,她打破沉默问道。

巴尔加斯起身,将自己的手臂挪过去。“来!靠着我。”

阿莉西亚由巴尔加斯搀扶,一跛一跛地走着,但每隔十到十五米就因疼痛难忍而停步,就这样,总算抵达她家大门口。她试着从皮包掏出钥匙,钥匙却掉在地上。巴尔加斯捡起钥匙,开了门,然后扶着她进门。阿莉西亚靠在墙上不断呻吟。警官抬头看了看楼梯,二话不说,径自将阿莉西亚抱起来,然后上楼。

来到阁楼时,女孩满脸尽是疼痛与愤怒夹杂的泪水。巴尔加斯把她抱进卧房,轻柔地安顿在床上。他替她脱掉鞋子,盖上毛毯。床头柜上摆着一个装了药丸的玻璃瓶。

“一颗还是两颗?”他问道。

“两颗。”

“确定吗?”

他递给她两颗药丸,从五斗柜上的大水罐倒了杯水给她。阿莉西亚吞下药丸,呼吸断断续续。巴尔加斯握着她的手,期盼她慢慢平静下来。她那双哭红的眼睛望着他,满脸泪水。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拜托。”

“放心,我哪里都不去。”

阿莉西亚试图挤出一丝微笑。接着,他关了灯。

“好好休息吧!”

他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听着她咽下泪水,感受她因剧痛而颤抖,直到半个钟头后,他总算觉得阿莉西亚整个人放松下来,进入神志不清和昏睡之间的状态。他听着她喃喃发出无意义的字句,慢慢坠入梦乡,抑或失去知觉。窗外暮光斜照,勾勒出阿莉西亚陷入枕中的面容。巴尔加斯突然觉得她看起来像是已经死去,于是赶紧替她量脉搏。他不禁纳闷,方才那止不住的泪水,究竟是源于臀部旧伤,或者,伤痛来自心灵深处。

不久后,疲倦也开始袭击他,于是他转移阵地到饭厅,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后,他深深吸入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阿莉西亚的香水味。

“我想您并不是坏人。”他被自己的喃喃自语吓了一跳,“不过,您倒是常常让我害怕。”

18

巴尔加斯醒来时,已过午夜时分,他一睁眼便看见阿莉西亚裹着毛毯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她在阴暗中定定看着他。

“您看起来真像吸血鬼。”巴尔加斯打开话匣子,“坐在这里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大概被鼾声吵得很不耐烦吧?”

“没事。吃了药之后,就算地震也摇不醒我。”

巴尔加斯随即起身,搓了搓脸。“我得跟您说一件事,这沙发真是破烂。”

“我对于挑选家具一向没什么眼光。我会去买几个新抱枕,有没有特别偏爱的颜色?”

“就按照您的意思买,蜘蛛或骷髅图案的黑色抱枕。”

“您吃晚餐了吗?”

“我把一个星期的饭都给吃了。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阿莉西亚耸了耸肩。“我觉得自己很丢脸。”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旧伤还会痛吗?”

“不了,好多了。”

“再睡一会儿?”

“我得打电话给莱安德罗。”

“现在这种时候?”

“莱安德罗从不睡觉。”

“才说吸血鬼……”

“我认为他比吸血鬼更可怕。”

“您要我去外面的走廊上待着吗?”

“不用了。”阿莉西亚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

巴尔加斯点点头。“这样好了,我回对街的豪华公寓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就回来。”

“不用了,巴尔加斯。您今晚已经帮我够多了。回去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早餐的时候碰面吧。”

他满脸疑虑地望着她。阿莉西亚面露微笑。“我会好好保重,真的!”

“左轮手枪带在身边了吗?”

“我会当它是我的玩具熊新宠,带着它一起上床。”

“您根本就没玩过玩具熊。如果您有玩具,一定也是魔鬼之类的……”

阿莉西亚送上一个足以征服世界、融化所有铁石心肠的甜美笑容。巴尔加斯只能俯首认同。

“好吧,去给那位黑暗王子打电话,快把秘密都跟他说。”他说着走向大门,“还有,门一定要锁好。”

“巴尔加斯?”

走到门口的警官闻声停下脚步。

“谢谢。”

“没什么可谢的。”

她一直等到警官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楼的楼梯口,才拿起电话话筒。拨号之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直通“套房”的专线无人接听。阿莉西亚早就知道,莱安德罗在皇宫大饭店还有另外几间客房,只是她一直没过问是做何用途。她拨到饭店柜台。夜班接线员早就熟悉阿莉西亚的声音,无须报上名号。

“请稍等,格里斯小姐。马上就帮您接给蒙塔尔沃先生。”即使已过半夜,接线员仍未略去抑扬顿挫的韵律感。

电话只响了一声,阿莉西亚随即听见另一头的话筒已经拿起。她猜想,莱安德罗大概坐在皇宫大饭店某个漆黑客房,俯瞰着海王星广场,远望乌云密布的马德里夜空,等待黎明到来。

“阿——莉——西——亚!”他刻意放慢速度,语调不带丝毫感情,“我以为你不会打电话来了。”

“抱歉,我身体出了点状况。”

“很遗憾听到这样的消息。现在好一点了吗?”

“我很好。”

“巴尔加斯跟你在一起吗?”

“我单独在家。”

“跟他处得还好吧?”

“很好,没问题。”

“如果你要我把他换掉的话,我可以……”

“不需要。我甚至觉得有他在身边更好,万一有人纠缠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谈话暂停。暂停期间,莱安德罗没发出喘息或任何声响。

“根据我的观察,你已经脱胎换骨变了个人。无论如何,你交了好朋友,我总是替你高兴。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恐怕会合不来,因为他过去发生了那些事……”

“什么事?”

“没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您这样说,我反而更担心。”

“他没跟你提过他的家人吗?”

“我们向来不聊个人私事。”

“既然这样,那就不该由我来说了……”

“他的家人怎么了?”

莱安德罗再一次沉默。她几乎可以想象他舔着嘴唇微笑的模样。

“大约三年前,巴尔加斯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妻子和女儿。当时他酒后驾车。女儿大概就是你的年纪。他度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几乎被逐出警界。”

阿莉西亚没吭声。电话另一头传来莱安德罗的气息。“他没跟你提过这件事?”

“没有。”

“我想他大概不想重提往事。总之,我相信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了。”

“这还能有什么问题?”

“阿莉西亚,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干预你的感情生活,只是,唉!有时候,我对你的品味和特殊癖好真的很难理解。”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阿莉西亚。”

她咬着嘴唇,已到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

“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最后,她这样回应。

“太好了。现在,你有什么要跟我报告?”

阿莉西亚深呼吸,拳头紧握,指甲紧戳着掌心。她开口报告时,语气平静如常,这是她学会如何与莱安德罗打交道的方法。

接下来几分钟,她简短报告这一天到刚刚谈话前发生的所有事件。她的叙述既不精彩,亦无细节,纯粹按照发生顺序一条条列出来,不希望他多做揣测和联想。至于她省略未报的,最值得注意的当属马泰克斯那本书前一晚在她住处遭窃一事。莱安德罗耐心聆听,全程未曾插嘴。交代完毕,阿莉西亚沉默以待,只能暗自臆测,漫长的暂停代表莱安德罗正在推敲她报告的内容。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事没告诉我?”

“不知道。我想,该说的都说了。”

“总之,那辆根据推测是……这么说吧,用来逃亡的车,并未发现任何血腥争斗的迹象,而那一系列号码,也无法证明和案件有任何关联。另一方面,我们按照你的直觉,继续调查马泰克斯那本书,只是这方面让我有点担心,种种相关背景虽然有趣,但对于寻找毛里西奥·巴利斯的下落,恐怕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警方的正式调查中心有任何最新消息吗?”阿莉西亚问,刻意岔开话题。

“没有任何相关消息,也没什么好期待的。我只能说,我们加入办案行列,就算刻意走后门避人耳目,还是让有些人看不顺眼。”

“所以才派人来跟踪我?”

“没错,还有,他们恐怕无法相信,如果我们找到了毫发无伤的部长,会把功劳让给警方的朋友们。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

“如果我们找得到他的话。”

“你这丧气话只是敷衍我,还是你忘记了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

“我只是觉得,一个不想被人找到的人是很难找到的。”

“我们应该设法把这种疑虑,以及部长这样的意愿,变成我们的筹码。否则,等着捡便宜的就是警界朋友了。因此我建议你,跟巴尔加斯打交道,还是谨慎小心一点。忠诚度不是一两天就能改变的习惯。”

“巴尔加斯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这话居然从一个连自己都信不过的人口中说出来。我现在说的这些,你心里明白得很。”

“您放心,我会注意的。还有别的事吗?”

“打电话给我。”

阿莉西亚正打算道晚安时,莱安德罗再次早一步挂了电话。

19

燃烧的蜡烛挺立在一摊蜡液中间,上面浮着一盏小小的淡蓝烛火。巴利斯伸出已无法感受温暖烛光的那只手。皮肤已呈一片紫黑色。手指肿胀,指甲开始脱落,流出凝胶似的液体,伴随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巴利斯试图动动手指,那只手却毫无反应。那只是与他的身体相连的一截死肉,末端的紫黑部位渐渐延伸至手臂。他甚至感受到血管内的血液已腐败变质,并混淆了他的思路,将他推入错乱偏激的狂想世界。他知道,再过几个钟头,他恐怕会完全失去知觉。他将死于坏疽的噩梦中,身躯最终只是一具从此不见天日的腐尸。

看守人上次留在地牢里的锯子还在那里。他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他试过将锯子压在已不属于他的手指上。起初,他仍能感受到相当程度的疼痛。现在却已毫无痛感,只觉眩晕。他的喉咙受损沙哑,因为嘶吼、哀号,因为不断哀求怜悯。他知道,有人暗中来看了他好几次,都是趁他熟睡或神志不清时。通常是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也就是负责看守他的人。另外好几次则是那个天使,他还记得,那把尖刀刺进他的手掌并让他失去知觉以前,天使就在车门旁。

事情不太对劲。他对某些事的估算和推测出了错。马丁不在那里,或许是他坚持不愿露面。巴利斯知道,他也必须坚信,这一切都是戴维·马丁策划的阴谋,因为只有那样的病态灵魂才会做出如此恶劣的行径。

“请转告马丁,我很抱歉,请他原谅我……”他对看守人哀求无数次,但从未得到回应。马丁打算让他死在那里,任由他的身躯一寸一寸腐烂,甚至懒得走下地牢往他脸上吐口水。

突然,他又失去了知觉。

他披着一身尿湿的衣物醒来,以为又回到一九四二年的蒙锥克堡。蹿流全身的浊血吞噬了他仅有的一点理智。他兀自笑了起来。“我正在巡视地牢,没想到就在一间牢房里睡着了。”他暗想。这时,他发觉有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和他的手臂相连,霎时满怀惊恐。他这一生见过死尸无数,包括内战时期,以及担任典狱长那几年,无须他人提示,他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只死人的手。他在地牢内满地爬,以为那只手会因此脱落,偏偏却一直跟着他不放。他在墙壁上用力摔打它,那只手还是甩不掉。他拿起锯子开始锯手腕时,对自己的惊叫声并不知觉。皮开肉绽,仿佛一团湿黏土,但当锯齿接触到骨骼,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眩晕。他并未停手。他使出全身的力量。骨骼在锯齿下渐渐分离,他的尖声哀号震耳欲聋。脚边积了一摊暗黑的血泊。巴利斯眼看着连接自己身躯的残肢仅剩一把碎布般的破碎皮肉。剧痛稍后才出现,如排山倒海一般。他回想起童年的经验,那一次,他伸手碰触老家地下室一盏灯泡的裸露电线。顿时,身体往后倒下,他觉得有东西涌上喉咙,忽然喘不过气。原来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噎住了。大概忍个一分钟就好,他这样告诉自己。他想起了梅希迪斯,倾注全力在思绪中聚焦女儿的面容。

地牢门打开时,他几乎没发现,而且看守人就跪在他身边。他提了一桶滚烫的沥青,抓住巴利斯的手臂往桶里塞。巴利斯顿觉像着了火。看守人直视他的双眼。

“你现在记起来了吗?”他问。

巴利斯点头回应。看守人在他手臂上扎了一针。冰冷液体渗入血液里,让巴利斯的思绪陷入冰蓝世界。第二针平复了他的情绪,让他陷入无尽亦无感的沉睡中。

20

阵阵强风钻过窗缝,呼啸不绝,撼动了玻璃窗,也惊醒了她。床头柜上的时钟只差几分钟就凌晨五点了。阿莉西亚长叹一声,但就在这时,她发现了。满室阴暗。

她还记得,和莱安德罗通过电话之后,睡觉前,她刻意留了饭厅和走道的两盏灯,如今,整间公寓却陷入灰蓝色的阴暗。她找到夜灯开关,随手按下。灯泡并未亮起。她听见饭厅传来脚步声,以及门板缓缓挪动的声响,顿时全身冰凉。她立刻拿起前一晚藏在床单下的左轮手枪,拉开保险。

“巴尔加斯?”她的嗓音沙哑,“是你吗?”

回音响彻整间公寓,但始终未有回应。她掀开床单,即刻起身来到走道上,赤足踩着冰凉的地板。走道一片漆黑,只见饭厅入口映着一道亮光。她缓步沿着走道往前,并高举手枪,拿枪的手抖个不停。到了饭厅,她伸出左手摸墙找到开关,马上按了下去。灯没有亮。家里没电。她在阴暗中仔细查看动静,包括家具摆设,以及客厅每个漆黑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大概是烟味吧!她揣想。或是赫苏莎在桌上插的那束花,干燥的花瓣早已开始剥落了。看来并无异状,于是她走近饭厅的五斗柜,在第一层抽屉翻找。她找到一盒蜡烛和火柴,应该是莱安德罗派她去马德里之前就留下的。她点燃一支蜡烛,高高举起,接着一手握枪,慢慢巡视整间公寓。入口大门确定上了锁。她试图从思绪中抹去洛马纳的影像:面带微笑,伫立不动,就像一尊蜡像,双手握着屠夫用的尖刀,藏身衣橱或躲在门后,等着她。

阿莉西亚检查过家中大小角落,确定没有外人入侵,随手从餐桌旁拉了张椅子抵住大门门锁。她将蜡烛放在桌上,走近临街的窗前。整个社区深陷黑暗中。锯齿状的屋宇和鸽棚在蓝黑夜色下隐约可见,预告了黎明将至。她把脸庞贴近玻璃窗,细看阴暗街角。手工帆布鞋店的门廊下闪着光点。点燃的香烟烟头。阿莉西亚坚信一定是罗维拉那个可怜虫,又到了一大早站岗盯梢的时候了。她退回饭厅,从五斗柜多拿了几支蜡烛。还要等好一段时间才能下楼到格兰咖啡馆和巴尔加斯碰面,而她也清楚得很,再睡个回笼觉是不可能了。

她走近书架,上面放着她最钟爱的书籍,其中大部分她已重读了好几遍。上次重读她最喜欢的《简·爱》已经是四年前了。她从书架上拿下那本小说,轻抚封面,翻开书封,不禁面露微笑,因为映入眼帘的是那个高举着一摞书的小魔鬼印记,一个古董藏书章,那是她加入莱安德罗团队第一年同事们合送的礼物,当时大伙儿仍当她是个有点神秘的小姑娘,长官对她疼爱有加,但尚未挑起其他资深同事的忌妒和怨恨。

那是一段美酒和毒玫瑰并存的时光,里卡多·洛马纳自作主张把她当作个人学徒,每周五邀她看电影或跳舞之前,必定先送上一束花,但阿莉西亚总是搬出各种借口婉拒。那段日子,洛马纳总爱偷偷瞄她,以为她不知情,还会找机会有意无意地献殷勤,露骨到连最资深的同事听了都会脸红。“棋错一着,全盘皆输。”当时她这样暗想。对他,她始终敬而远之。

她试图抹去脑海中洛马纳的面容,于是带着书进了浴室。她束起长发,放了满浴缸的热水,在浴缸靠枕处摆了两支蜡烛,踏入热气弥漫的水中。水温暖和了体内的彻骨冰冷,接着,她闭上双眼。没一会儿工夫,似乎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她不禁纳闷,难道是巴尔加斯来看她是否仍活着?或者又是她胡思乱想?止痛药引起的嗜睡副作用,总让她在醒来后置身于虚幻的余韵里,仿佛她无法梦见的那些梦境正极力想在知觉的隙缝中找到出路。她睁开双眼,坐直身子,头靠着浴缸边缘。隐约传来好几个不同的人声,巴尔加斯不在其中。她伸长手臂拿起放在浴缸旁小椅凳上的左轮手枪,静听关紧的水龙头落下的水滴漾起回音。她等候了数秒钟。人声已经静默。或许根本没有人在楼梯间。片刻后,脚步声已往楼下远离。说不定是某个邻居一大早出门上班。

她再度把手枪放回小椅凳,并随手点燃一支烟。她看着指间飘起的缭绕烟雾,再度躺回浴缸,凝望窗外的城市上空一片片泛蓝浮云。她拿起小说,重回第一段,读着一页页的文字,内心的不安逐渐消散。不久后,阿莉西亚完全忘了时间。莱安德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这本书为她开启的文字森林里找到她。她一脸满足的笑容,重回小说里的世界,总算体会到回家的感觉。她可以就这样待上一整天,甚至一辈子。

踏出浴缸,她凝视着胴体散发的蒸汽。右臀旧伤留下的黑色疤痕,仿佛是肌肤下生根滋长的一朵毒花。她用指尖抚着伤痕,隐约感受到一股微微刺痛正对她发出警告。她束起长发,在双臂、双腿和腹部抹上玫瑰乳液,那是当年情窦初开的费尔南迪托对她神魂颠倒时送的礼物,还是个很特别的牌子“原罪”。她正要返回卧房,电灯霎时亮起。她连忙双手遮胸,心跳加速。她一盏一盏关掉灯,骂了几句脏话。

然后,她一丝不挂站在衣橱前,好整以暇地挑选这一天的行头。巴塞罗那对很多事极为宽容,却始终容不下坏品味。她穿上赫苏莎洗烫过的内衣,想象着门房太太猛画十字的画面,不禁面露微笑。赫苏莎一定很纳闷,时下的年轻都会女孩,是否都穿这么时髦的玩意?她穿上玻璃丝袜,那是她要求莱安德罗替她买来的,因任务需求,她偶尔需要在高级住宅区扮演上流富家女,或为了长官的计策而必须出入丽兹酒店大厅。

“你就不能挑个普通的牌子吗?”莱安德罗一看到价钱,立即提出抗议。

“如果要普通的牌子,那么,这任务就另请高明吧。”

强迫莱安德罗花大钱替她购买奢侈品和书籍,是这份工作提供给她的少数乐趣。阿莉西亚决定不再心存侥幸,这一天乖乖穿上贴身护具。她将护具比平日扣得更紧,在镜子前转了个身,镜中的自己像个恶魔洋娃娃,美丽但邪恶的木偶。她始终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因为这意味着,到头来,莱安德罗说得果然没错,而镜子也道出事实真相。

“你就差几条悬丝而已了!”

她挑了剪裁保守正式的紫红色洋装作为白天的战袍,再穿上一双在加泰罗尼亚大道的精品店买的意大利高跟鞋,当时店员叫她“小姑娘”,但这双鞋的价钱却抵过一般人一个月的薪水。她精心描绘妆容,以亮丽的酒红唇膏收尾,她相信,这颜色必定过不了莱安德罗那一关。她不希望巴尔加斯一大早就看见她气色憔悴。多年来从事这一行的经验教会她一件事:朴素反而引人侧目。出门前,她在玄关镜子前打量一番,总算肯定了自身的优雅美貌。“看得连你自己都要动心了。”她这样暗想,“如果你还有心的话……”

晨光初现,阿莉西亚过街来到格兰咖啡馆大门。进去之前,她瞥见罗维拉已经在角落守着。他围了一条大围巾,连鼻子都遮住了,双手则搓个不停。她正在犹豫该不该走过去,给他先来个今日的第一堂震撼教育,但还是放弃了此念。罗维拉在远处朝她打招呼,随即跑去躲了起来。一踏进咖啡馆,她发现巴尔加斯已经在等着,那张桌子俨然成了他们专属的位子。警官正忙着大口吞食加了番茄薄片的肉排青椒三明治,配上一杯咖啡,边吃边研究标本师协助厘清的那一排号码。听闻她进门,他马上抬头一望,将她打量了一番。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坐下。

“您闻起来好香。”巴尔加斯向她打招呼,“就像一块蛋糕。”

语毕,他又埋首美味早餐和那些号码。

“怎么一大早就吃这种东西?”阿莉西亚忍不住质问他。

警官耸耸肩,再往厚实的三明治上大咬一口。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别过脸,巴尔加斯毫不客气地张大嘴巴再咬一口。

“知道吗,这里的人居然把三明治叫作面包夹馅……”巴尔加斯说,“不觉得很好笑吗?”

“简直快笑死了。”

“还有……这个有意思,加泰罗尼亚语的‘瓶子’听上去像‘安瓿’,就是注射药瓶那个。”

“您才到巴塞罗那几天,居然已经变成民俗专家了。”

巴尔加斯咧嘴一笑,像条大鲨鱼。

“谢天谢地,您昨晚的温柔已经完全消失,这就表示您的身体好多了。看见没有,那个什么人在外面站岗吹冷风呢……”

“他叫作罗维拉。”

“我都忘了,您很重视他。”

米克尔羞怯地端着托盘走近桌边,送来两片烤吐司、奶油和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此时不过清晨七点半,除了他们俩,咖啡馆没有其他客人。向来谨守分寸的米克尔一如往常,立刻躲回吧台后故作忙碌。阿莉西亚为自己倒了杯咖啡,巴尔加斯再度埋首研究号码,仔细检视每一个数字,仿佛期待着灵光乍现的契机。接连好几分钟,沉重的缄默在两人之间拉扯。

“您今天的打扮很优雅。”巴尔加斯终于打破沉默,“难不成我们要去什么高档的地方?”

阿莉西亚咽下口水,干咳了几声。他抬头望着她。

“关于昨天晚上的事……”她开口说道。

“怎么样?”

“我在此向您道歉,还有道谢。”

“没什么好道歉的,更别提道谢了。”巴尔加斯回应道。

他的神情略显拘谨,并多了一份严肃。

阿莉西亚浅浅一笑。“您是个大好人。”

巴尔加斯眉目低垂。“别这样说。”

她不情不愿地啃着烤吐司。巴尔加斯盯着她看。

“怎么了?”

“没什么。我喜欢看您吃东西。”

阿莉西亚刻意往烤吐司上大咬了一口,嫣然一笑。

“今天有什么计划?”

“我们昨天已经去看了车子,我想,今天就去拜访一下布里安律师。”

“就照您的意思。打算以什么理由拜访他?”

“我已经想过了,可以乔装成个性单纯的有钱人家大小姐,手上有这本马泰克斯的书,但是想把它卖掉。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告诉我,布里安是某个收藏家的代理人,这位神秘收藏家已经收购了市面上所有马泰克斯的书籍。”

“您是个性单纯的大小姐?有意思。那我呢,我又是谁?难不成是保镖?”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您就扮演我那忠诚、稳重又体贴的丈夫。”

“妙极了!猫样的女子配上一个老船长,简直就是年度佳偶。我才不相信律师会信您这一套,就算他是法学院的最后一名也没这么好骗。”

“我也没指望他会相信这些。我的用意就是要他起疑心,然后有所行动。”

“啊!我知道了。然后……我们就去跟踪他?”

“巴尔加斯,您简直就会读心术。”

两人启程沿街往下走,朝阳穿梭在巷弄间,遍洒屋宇。巴尔加斯欣赏着阿维尼奥街一排排建筑和隐匿的角落,满脸愉悦,仿佛周末出游的乡下中学生。上路没多久,他发觉阿莉西亚每走几米就回头张望。他正想问她怎么回事,就顺着她的视线瞥见了他。罗维拉违背协议,正试图隐身在距离约五十米外的一幢建筑大门前。

“可恶的家伙,看我怎么狠狠修理他一顿!”巴尔加斯喃喃自语。

阿莉西亚拉住他的手臂。“算了,别管他。”

她微笑着对他招招手。罗维拉左顾右盼,踌躇半晌才惊觉自己曝了光,连忙羞怯地打招呼。

“哼,窝囊废一个!”巴尔加斯气得咬牙切齿。

“换了别人恐怕更糟。至少他已经变成我们这边的人了。”

“那是您这样说。”

巴尔加斯双手甩了又甩,示意要他往后退到双方协议的距离。罗维拉点头称是,并高高竖起大拇指以示同意。

“看看他那副德行,八成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巴尔加斯说。

“这年头,大家不都在电影里学习怎么生活吗?”

“说的也是。”

甩开罗维拉之后,两人继续往前走。

“我就讨厌这个死缠烂打的小瘪三!”巴尔加斯还是气不过,“我不懂您为何这么信任他,谁知道他是怎么跟警局长官报告的。”

“说真的,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我倒认为,给他一点教训,他就会安分一点。您不必在场没关系。我自己就能应付他,一定让他吓得屁滚尿流。”

“您吃了太多蛋白质,巴尔加斯,连脾气都变得火爆了。”

21

如果说人靠衣装,那么办公环境和公司地址也能说明律师业务的兴衰。这座城市大多数律师都选择在恩宠大道的豪华办公大楼开业,相较之下,费尔南多·布里安选择的地点就朴实多了,在同行间堪称异数。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远远就瞥见那栋百年老建筑,靠近美泽街和阿维尼奥街交会口。楼下是一间提供酒类饮品和小点心的酒馆,看来是落魄斗牛士和刚发薪的船员喜欢鬼混之处。酒馆老板一副陀螺似的矮胖身材,嘴巴四周蓄满胡须,此时正拎着拖把和一桶掺了洗洁剂的热水走出门外。他一边哼歌,双唇间的牙签也跟着轻快舞动,手上的拖把则像画笔在地上抹。只见他小心清理地上的尿液、酒鬼的呕吐物,以及通往港口的巷弄里的其他混杂秽物。

建筑入口堆满了一排排覆满灰尘的箱子和家具。三个负责搬运的小伙子汗如雨下,趁着停下来喘气的空当儿,赶紧吃几口夹了粗香肠片的三明治。

“请问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在这里吗?”巴尔加斯上前询问,酒馆老板停下清晨的打扫工作,抬起头盯着他看。

“在阁楼。”他说着往上一指。

这时候,阿莉西亚在一旁现身了,酒馆老板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板牙。

“要不要喝杯咖啡加个小蛋糕啊,美女?小店请客!”

“改天吧。您那一大把胡子先剃了再说。”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应道,径自往前走。

三个小伙子乐得在一旁看好戏,老板却气得恼羞成怒。巴尔加斯跟着她走进楼梯间,眼前出现一座螺旋梯,不仅作为上下楼通道,也是建筑设计的一部分。

“这里有电梯吗?”巴尔加斯问了其中一个小伙子。

“就算有,我也从来没看到过。”

两人就这样爬了五层楼,总算到了顶楼,楼梯平台堆满箱子、档案夹、衣架、椅子,还有好几幅像是平价商场买来的廉价乡村风景画。阿莉西亚探头到事务所内张望,室内仿佛战机轰炸过的现场,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摆在原位,几乎全都在打开的箱子里或堆着等候打包。巴尔加斯试着按了一下门铃,但已故障,于是他用指关节敲门。

一个金发女子从走道出来,身形像装满的面粉袋,宛如一艘穿了艳色碎花洋装的大船。

“早安!”阿莉西亚主动寒暄,“请问这里是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吗?”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们。

“是的。应该说曾经是。我们正忙着搬迁呢,两位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跟律师谈一谈。”

“两位有预约吗?”

“没有。布里安先生在吗?”

“他通常会晚一点到。大少爷作风。两位可以在楼下的酒馆等一下。”

“您如果不介意,我们希望留在这里等。毕竟要爬这么多层楼。”

女秘书叹了口气,点头同意。“请便。不过,这里乱七八糟的……”

“没关系。”巴尔加斯连忙回应,“我们尽量不妨碍您的工作。”

阿莉西亚甜美的笑容,特别又加上巴尔加斯成熟可靠的外表,似乎化解了女秘书的猜疑。

“两位请跟我来。”

女秘书带他们走过公寓内漫长的走道。走道两旁堆满了搬迁需要的箱子。因打包而飞扬的尘土,宛若一片晶亮的薄雾,搔得人鼻头发痒。绕了大半圈,最后来到公寓角落宽敞的房间,看来就是事务所的堡垒所在。

“还请两位多包涵……”女秘书指着房里说道。

这房间已经看不出原来是布里安的办公室,眼前只见凌乱的书架,以及高高堆放在墙边的文件夹。房里体积最大的物件是一张气派的木制书桌,似乎是从火场中抢救而来,书桌后方摆着玻璃橱柜,存放着随手堆置的整套法律法规全集。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挑了阳台边落地窗前的凳子坐下,远眺窗外,隐约可见街道另一头伫立在教堂圆顶的仁慈圣母雕像。

“请祈求圣母怜悯我们吧。我怎么求,她都不理我。”女秘书说,“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海明·万卡索夫妇。”巴尔加斯还没来得及反应,阿莉西亚先开了口。

女秘书频频点头,但略带玩味的眼神已经飘到巴尔加斯身上,仿佛想表达她注意到了两个人的年龄差距,但一个长相俊帅的男人犯了这点小错误没什么大不了。

“我是布丽,请多指教。律师应该很快就到了。两位要喝点什么吗?楼下酒馆的老板每天早上都会送一壶咖啡和小蛋糕上来,两位如果不嫌弃,要不要也……”

“那就麻烦您了。”巴尔加斯应允。

布丽满脸愉悦笑容。“我马上去准备。”

她故作风骚地离开,巴尔加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肥臀。

“没完没了的小蛋糕……”阿莉西亚咕哝着。

“我想她尽力了。”

“您刚刚才吃了一大堆东西,为什么现在还会饿?”

“因为我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看看这位布丽小姐能不能激起您的男子气概……”

巴尔加斯还来不及驳斥,对话里的当事人已经捧着托盘出现,盘上堆满了小蛋糕,外加一壶热腾腾的牛奶咖啡,警官乐得全盘收下。

“很抱歉,我只能这样端给您,因为所有东西都装箱了。”

“别担心,这没什么,非常感谢。”

“请问这个事务所为什么要搬走?”阿莉西亚趁机探问。

“因为房东要涨房租啊……死要钱!不如大伙儿都搬走,这栋房子留着养老鼠算了!”

“天啊!”巴尔加斯在一旁搭腔,“那么……现在要搬去哪里呢?”

“我也很想知道。我们已经口头约定要搬到附近一间办公室,就在邮政总局后面,可是新地点的整修工程落后,起码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搬进去。这段过渡期间,只好先把东西都搬到律师他们家族在新村的仓库。”

“您和律师这段时间在哪里上班?”

布丽叹了口气。

“律师有个阿姨不久前过世,她在萨里亚区的马优菲巷有户公寓,目前看来,我们大概会在那里上班。唉!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再次环顾四周,从布里安这个已经终结的办公室,嗅得出一股浓浓的破产味。阿莉西亚的视线偶然停在一组相框上,里面有张像毕业照的合影,她猜想照片主角应该就是年轻时的布里安,他身边围绕着一群衣衫褴褛、戴上脚镣甚至颈环的饥饿囚犯。照片下方印了一行字:

费尔南多·布里安 失落灵魂的律师

阿莉西亚站起来,走过去盯着照片看个仔细。布丽也凑过来,微笑着摇头轻叹。

“您看,那就是他,巴塞罗那法律界的正义使者……多年前他大学毕业时,被同学们捉弄开了这么个玩笑。那时候多年轻!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您看看,这样的东西,他居然觉得很好玩,还刻意挂出来让客户看。”

“律师先生的客户有没有比较……”

“比较富有的?”

“嗯……比较有支付能力的?”

“付得起钱的客户倒是有一些,但是,布里安动不动就从上帝手里把街头的穷光蛋带回事务所……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慈悲心肠的老好先生,所以我们就是这种下场啰!”

“您放心,我们的付费一定能让您满意。”巴尔加斯连忙解释。

“真是谢天谢地。小蛋糕还合您口味吗?”

“很好吃。”

就在巴尔加斯为了讨好布丽而以实际行动展现自己的胃口和品味时,公寓入口传来巨响,继之而来的是绊脚造成的突兀噪声,最后以大声咒骂收场。布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律师先生马上就来。”

费尔南多·布里安外表看似公立学校教师,身上穿的是二手西装。领子上系的领带可能已经好几周没拆过,磨平的皮鞋鞋底就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光亮。身材瘦削,个性焦躁,即使身为资深律师,依旧蓄着灰白长发,深邃双眼躲在一副从战前戴到现在的黑框眼镜后面。阿莉西亚暗想,他要是看上去像个律师,那么布丽就是修女。即使职场上的成就看来局促寒酸,但布里安始终具备青春活力。他是个不老的灵魂,没有任何人告诫他,到了这把年纪,行为举止就该有令人敬重的成熟和稳重。

“两位请说。”布里安请客人说明来意。

他随兴地坐在书桌一角,观望的眼神中混杂了好奇和怀疑。布里安虽对贫困弱者容易心软,但也不是脑袋愚蠢的人。巴尔加斯先开了口,并指着阿莉西亚。

“您如果不介意,就让我太太向您解释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因为家里都她说了算。”

“没问题。”

“需要我记录吗,布里安律师?”站在门口待命的布丽赶紧问道。

“不用了。您还是去打点一下搬家的事,这么多箱子堵在路口,货车根本进不来。”

布丽点头称是,垂头丧气地去执行老板交办的任务。

“您刚刚说……”布里安重回正题,“对了,您的夫人,家里都是她做主……”

布里安的语气略显犀利,阿莉西亚不禁怀疑,她到马术协会拜访过的书商巴塞罗,是否将她可能来访一事预先通知了布里安。

“布里安先生,”她开始说明来由,“是这样的……我丈夫海明的一个姨妈不久前去世了,她留给我们的遗产,除了艺术收藏品之外,还有几本价值不菲的藏书。”

“两位的长辈过世,我很遗憾。两位要咨询的是关于遗嘱的执行,还是?”

“事实上,我们找上您是因为那几本藏书当中,有一本书的作者是维克多·马泰克斯。那是三十年代在巴塞罗那出版的一系列小说之一。”

“《灵魂迷宫》系列。”布里安替她补充说明。

“没错。我们听说有一位收藏家积极收购这位作者的所有书,而您是他的代理人,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来拜访……”

“我知道了。”布里安说着从桌角站起来,找了张扶手椅坐下。

“我们想拜托您,或许可以安排让我们和您的客户联络,如果有必要,您可以透露我们的身份也没关系……”

布里安频频点头,看似回应阿莉西亚的建议,但更像是不自觉的反应。

“可惜我不能这么做。”

“什么?”

“我无法为您传达这个讯息,也不能帮您联系我的客户。”

阿莉西亚脸上浮起妥协的笑容。“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识他。”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布里安往扶手椅背上一靠,双手在胸前握着,两只大拇指相互搓摩。

“我和这位客户的往来,仅限于通过一位女秘书转达书信。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和其他收藏家一样,宁可维持匿名。”

“就连跟自己的律师也这样吗?”

布里安一笑置之,并耸了耸肩。

“但是他得付钱吧?”巴尔加斯忍不住问。

“既然您是和他的女秘书通信往来,那么,寄信至少要有个名字和地址?”阿莉西亚好奇。

“我们通过邮政信箱写信,至于信箱号码,不必我多说,碍于客户隐私无法透露。此外,我也不能把女秘书的姓名告诉两位,因为客户不愿意公开身份时,我也无权透露他的个人资料。这是最基本的行规,请两位谅解,我必须遵守规定。”

“我们可以理解。就算是这样,那么……您如何替客户取得他要的系列藏书,如果您无法直接告诉他有这样一本书可以收购?”

“您要知道……万……万卡索太太是吧?如果客户决定倾其全力取得他想要的一本书,那么,他会是那个通知我书在哪里的人。我纯粹只是个中间人。”

阿莉西亚与巴尔加斯面面相觑。

“天呐!”巴尔加斯赶紧打圆场,“亲爱的,看来是我们搞错了。”

布里安起身绕过书桌,连忙伸出手来,面带客套的笑容,显然急着想送客。

“很抱歉,此事我实在帮不上忙,而且办公室一团乱,还请两位见谅。我们正忙着搬迁,没想到今天会有客户来访……”

握手道别后,布里安领着客人往外走,不时需要回避或排除散放在走道上的障碍。

“恕我冒昧给两位一个客观的建议,换作是我,我会去找个人脉广、有声望的书商帮忙,请他放出风声。如果两位真的拥有马泰克斯的书,买家很快就会上门。”

“您建议找哪些书商?”

“皇家广场边的巴塞罗,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或是维克镇上的柯斯塔。这是三个最好的选择。”

“我们会照您的建议去做的。感激不尽!”

“别客气。”

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来到楼下入口玄关。巴尔加斯尾随在后,但谨慎地保持距离。跨出大门后,阿莉西亚驻足看着搬家公司小伙子堆放在门口的箱子。

“您现在要做什么?”巴尔加斯困惑不解。

“我们现在就只能等。”她说道。

“等什么?”

“等布里安采取行动。”

阿莉西亚在一个已经封好的箱子旁屈膝跪下。她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趁着四下无人,赶紧撕下箱子上的标签,然后塞进皮包。

“这是在干什么?”巴尔加斯一头雾水。

阿莉西亚不理他,兀自往门外走。巴尔加斯一踏出大门便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她居然走进街角的小酒馆。热爱清晨小蛋糕的酒馆老板,这时正拿着拖把努力清洗地板,一见她走进酒馆,惊讶程度不下于巴尔加斯,赶紧把水桶放在墙角,殷勤地跟着进门,并拿起挂在腰际的抹布猛擦手。巴尔加斯跟在两人后面,一路唉声叹气。

“小姐要来一份牛奶咖啡配小蛋糕吗?”老板问道。

“我要一杯白葡萄酒。”

“现在这种时候?”

“你几点开始供应白葡萄酒?”

“如果是小姐要喝的话,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供应。佩内德斯产的淡酒可以吗?”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巴尔加斯在她身旁的凳子坐下。

“您真的觉得这个计划行得通吗?”他问。

“试一下不会有任何损失。”

老板送来一杯白葡萄酒,另外附送一盘橄榄。

“先生要不要来杯啤酒?”

巴尔加斯摇头拒绝。他定定望着阿莉西亚愉快地享用美酒。她的双唇迷人地轻抚玻璃杯,液体流入时隐隐浮动的雪白颈部,照亮了灿烂的一天。她发觉他脸上的神情,不禁皱眉。

“怎么了?”

“没什么。”

阿莉西亚举起酒杯。“您不想尝一口吗?”

“算了,饶了我吧。”

就在阿莉西亚喝下最后一口白葡萄酒时,布里安律师匆忙疾行的身影从酒馆窗前掠过。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互看了一眼,随即在吧台留下一些零钱,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酒馆。

21

如果说人靠衣装,那么办公环境和公司地址也能说明律师业务的兴衰。这座城市大多数律师都选择在恩宠大道的豪华办公大楼开业,相较之下,费尔南多·布里安选择的地点就朴实多了,在同行间堪称异数。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远远就瞥见那栋百年老建筑,靠近美泽街和阿维尼奥街交会口。楼下是一间提供酒类饮品和小点心的酒馆,看来是落魄斗牛士和刚发薪的船员喜欢鬼混之处。酒馆老板一副陀螺似的矮胖身材,嘴巴四周蓄满胡须,此时正拎着拖把和一桶掺了洗洁剂的热水走出门外。他一边哼歌,双唇间的牙签也跟着轻快舞动,手上的拖把则像画笔在地上抹。只见他小心清理地上的尿液、酒鬼的呕吐物,以及通往港口的巷弄里的其他混杂秽物。

建筑入口堆满了一排排覆满灰尘的箱子和家具。三个负责搬运的小伙子汗如雨下,趁着停下来喘气的空当儿,赶紧吃几口夹了粗香肠片的三明治。

“请问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在这里吗?”巴尔加斯上前询问,酒馆老板停下清晨的打扫工作,抬起头盯着他看。

“在阁楼。”他说着往上一指。

这时候,阿莉西亚在一旁现身了,酒馆老板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板牙。

“要不要喝杯咖啡加个小蛋糕啊,美女?小店请客!”

“改天吧。您那一大把胡子先剃了再说。”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应道,径自往前走。

三个小伙子乐得在一旁看好戏,老板却气得恼羞成怒。巴尔加斯跟着她走进楼梯间,眼前出现一座螺旋梯,不仅作为上下楼通道,也是建筑设计的一部分。

“这里有电梯吗?”巴尔加斯问了其中一个小伙子。

“就算有,我也从来没看到过。”

两人就这样爬了五层楼,总算到了顶楼,楼梯平台堆满箱子、档案夹、衣架、椅子,还有好几幅像是平价商场买来的廉价乡村风景画。阿莉西亚探头到事务所内张望,室内仿佛战机轰炸过的现场,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摆在原位,几乎全都在打开的箱子里或堆着等候打包。巴尔加斯试着按了一下门铃,但已故障,于是他用指关节敲门。

一个金发女子从走道出来,身形像装满的面粉袋,宛如一艘穿了艳色碎花洋装的大船。

“早安!”阿莉西亚主动寒暄,“请问这里是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吗?”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们。

“是的。应该说曾经是。我们正忙着搬迁呢,两位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跟律师谈一谈。”

“两位有预约吗?”

“没有。布里安先生在吗?”

“他通常会晚一点到。大少爷作风。两位可以在楼下的酒馆等一下。”

“您如果不介意,我们希望留在这里等。毕竟要爬这么多层楼。”

女秘书叹了口气,点头同意。“请便。不过,这里乱七八糟的……”

“没关系。”巴尔加斯连忙回应,“我们尽量不妨碍您的工作。”

阿莉西亚甜美的笑容,特别又加上巴尔加斯成熟可靠的外表,似乎化解了女秘书的猜疑。

“两位请跟我来。”

女秘书带他们走过公寓内漫长的走道。走道两旁堆满了搬迁需要的箱子。因打包而飞扬的尘土,宛若一片晶亮的薄雾,搔得人鼻头发痒。绕了大半圈,最后来到公寓角落宽敞的房间,看来就是事务所的堡垒所在。

“还请两位多包涵……”女秘书指着房里说道。

这房间已经看不出原来是布里安的办公室,眼前只见凌乱的书架,以及高高堆放在墙边的文件夹。房里体积最大的物件是一张气派的木制书桌,似乎是从火场中抢救而来,书桌后方摆着玻璃橱柜,存放着随手堆置的整套法律法规全集。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挑了阳台边落地窗前的凳子坐下,远眺窗外,隐约可见街道另一头伫立在教堂圆顶的仁慈圣母雕像。

“请祈求圣母怜悯我们吧。我怎么求,她都不理我。”女秘书说,“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海明·万卡索夫妇。”巴尔加斯还没来得及反应,阿莉西亚先开了口。

女秘书频频点头,但略带玩味的眼神已经飘到巴尔加斯身上,仿佛想表达她注意到了两个人的年龄差距,但一个长相俊帅的男人犯了这点小错误没什么大不了。

“我是布丽,请多指教。律师应该很快就到了。两位要喝点什么吗?楼下酒馆的老板每天早上都会送一壶咖啡和小蛋糕上来,两位如果不嫌弃,要不要也……”

“那就麻烦您了。”巴尔加斯应允。

布丽满脸愉悦笑容。“我马上去准备。”

她故作风骚地离开,巴尔加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肥臀。

“没完没了的小蛋糕……”阿莉西亚咕哝着。

“我想她尽力了。”

“您刚刚才吃了一大堆东西,为什么现在还会饿?”

“因为我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看看这位布丽小姐能不能激起您的男子气概……”

巴尔加斯还来不及驳斥,对话里的当事人已经捧着托盘出现,盘上堆满了小蛋糕,外加一壶热腾腾的牛奶咖啡,警官乐得全盘收下。

“很抱歉,我只能这样端给您,因为所有东西都装箱了。”

“别担心,这没什么,非常感谢。”

“请问这个事务所为什么要搬走?”阿莉西亚趁机探问。

“因为房东要涨房租啊……死要钱!不如大伙儿都搬走,这栋房子留着养老鼠算了!”

“天啊!”巴尔加斯在一旁搭腔,“那么……现在要搬去哪里呢?”

“我也很想知道。我们已经口头约定要搬到附近一间办公室,就在邮政总局后面,可是新地点的整修工程落后,起码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搬进去。这段过渡期间,只好先把东西都搬到律师他们家族在新村的仓库。”

“您和律师这段时间在哪里上班?”

布丽叹了口气。

“律师有个阿姨不久前过世,她在萨里亚区的马优菲巷有户公寓,目前看来,我们大概会在那里上班。唉!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再次环顾四周,从布里安这个已经终结的办公室,嗅得出一股浓浓的破产味。阿莉西亚的视线偶然停在一组相框上,里面有张像毕业照的合影,她猜想照片主角应该就是年轻时的布里安,他身边围绕着一群衣衫褴褛、戴上脚镣甚至颈环的饥饿囚犯。照片下方印了一行字:

费尔南多·布里安 失落灵魂的律师

阿莉西亚站起来,走过去盯着照片看个仔细。布丽也凑过来,微笑着摇头轻叹。

“您看,那就是他,巴塞罗那法律界的正义使者……多年前他大学毕业时,被同学们捉弄开了这么个玩笑。那时候多年轻!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您看看,这样的东西,他居然觉得很好玩,还刻意挂出来让客户看。”

“律师先生的客户有没有比较……”

“比较富有的?”

“嗯……比较有支付能力的?”

“付得起钱的客户倒是有一些,但是,布里安动不动就从上帝手里把街头的穷光蛋带回事务所……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慈悲心肠的老好先生,所以我们就是这种下场啰!”

“您放心,我们的付费一定能让您满意。”巴尔加斯连忙解释。

“真是谢天谢地。小蛋糕还合您口味吗?”

“很好吃。”

就在巴尔加斯为了讨好布丽而以实际行动展现自己的胃口和品味时,公寓入口传来巨响,继之而来的是绊脚造成的突兀噪声,最后以大声咒骂收场。布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律师先生马上就来。”

费尔南多·布里安外表看似公立学校教师,身上穿的是二手西装。领子上系的领带可能已经好几周没拆过,磨平的皮鞋鞋底就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光亮。身材瘦削,个性焦躁,即使身为资深律师,依旧蓄着灰白长发,深邃双眼躲在一副从战前戴到现在的黑框眼镜后面。阿莉西亚暗想,他要是看上去像个律师,那么布丽就是修女。即使职场上的成就看来局促寒酸,但布里安始终具备青春活力。他是个不老的灵魂,没有任何人告诫他,到了这把年纪,行为举止就该有令人敬重的成熟和稳重。

“两位请说。”布里安请客人说明来意。

他随兴地坐在书桌一角,观望的眼神中混杂了好奇和怀疑。布里安虽对贫困弱者容易心软,但也不是脑袋愚蠢的人。巴尔加斯先开了口,并指着阿莉西亚。

“您如果不介意,就让我太太向您解释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因为家里都她说了算。”

“没问题。”

“需要我记录吗,布里安律师?”站在门口待命的布丽赶紧问道。

“不用了。您还是去打点一下搬家的事,这么多箱子堵在路口,货车根本进不来。”

布丽点头称是,垂头丧气地去执行老板交办的任务。

“您刚刚说……”布里安重回正题,“对了,您的夫人,家里都是她做主……”

布里安的语气略显犀利,阿莉西亚不禁怀疑,她到马术协会拜访过的书商巴塞罗,是否将她可能来访一事预先通知了布里安。

“布里安先生,”她开始说明来由,“是这样的……我丈夫海明的一个姨妈不久前去世了,她留给我们的遗产,除了艺术收藏品之外,还有几本价值不菲的藏书。”

“两位的长辈过世,我很遗憾。两位要咨询的是关于遗嘱的执行,还是?”

“事实上,我们找上您是因为那几本藏书当中,有一本书的作者是维克多·马泰克斯。那是三十年代在巴塞罗那出版的一系列小说之一。”

“《灵魂迷宫》系列。”布里安替她补充说明。

“没错。我们听说有一位收藏家积极收购这位作者的所有书,而您是他的代理人,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来拜访……”

“我知道了。”布里安说着从桌角站起来,找了张扶手椅坐下。

“我们想拜托您,或许可以安排让我们和您的客户联络,如果有必要,您可以透露我们的身份也没关系……”

布里安频频点头,看似回应阿莉西亚的建议,但更像是不自觉的反应。

“可惜我不能这么做。”

“什么?”

“我无法为您传达这个讯息,也不能帮您联系我的客户。”

阿莉西亚脸上浮起妥协的笑容。“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识他。”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布里安往扶手椅背上一靠,双手在胸前握着,两只大拇指相互搓摩。

“我和这位客户的往来,仅限于通过一位女秘书转达书信。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和其他收藏家一样,宁可维持匿名。”

“就连跟自己的律师也这样吗?”

布里安一笑置之,并耸了耸肩。

“但是他得付钱吧?”巴尔加斯忍不住问。

“既然您是和他的女秘书通信往来,那么,寄信至少要有个名字和地址?”阿莉西亚好奇。

“我们通过邮政信箱写信,至于信箱号码,不必我多说,碍于客户隐私无法透露。此外,我也不能把女秘书的姓名告诉两位,因为客户不愿意公开身份时,我也无权透露他的个人资料。这是最基本的行规,请两位谅解,我必须遵守规定。”

“我们可以理解。就算是这样,那么……您如何替客户取得他要的系列藏书,如果您无法直接告诉他有这样一本书可以收购?”

“您要知道……万……万卡索太太是吧?如果客户决定倾其全力取得他想要的一本书,那么,他会是那个通知我书在哪里的人。我纯粹只是个中间人。”

阿莉西亚与巴尔加斯面面相觑。

“天呐!”巴尔加斯赶紧打圆场,“亲爱的,看来是我们搞错了。”

布里安起身绕过书桌,连忙伸出手来,面带客套的笑容,显然急着想送客。

“很抱歉,此事我实在帮不上忙,而且办公室一团乱,还请两位见谅。我们正忙着搬迁,没想到今天会有客户来访……”

握手道别后,布里安领着客人往外走,不时需要回避或排除散放在走道上的障碍。

“恕我冒昧给两位一个客观的建议,换作是我,我会去找个人脉广、有声望的书商帮忙,请他放出风声。如果两位真的拥有马泰克斯的书,买家很快就会上门。”

“您建议找哪些书商?”

“皇家广场边的巴塞罗,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或是维克镇上的柯斯塔。这是三个最好的选择。”

“我们会照您的建议去做的。感激不尽!”

“别客气。”

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来到楼下入口玄关。巴尔加斯尾随在后,但谨慎地保持距离。跨出大门后,阿莉西亚驻足看着搬家公司小伙子堆放在门口的箱子。

“您现在要做什么?”巴尔加斯困惑不解。

“我们现在就只能等。”她说道。

“等什么?”

“等布里安采取行动。”

阿莉西亚在一个已经封好的箱子旁屈膝跪下。她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趁着四下无人,赶紧撕下箱子上的标签,然后塞进皮包。

“这是在干什么?”巴尔加斯一头雾水。

阿莉西亚不理他,兀自往门外走。巴尔加斯一踏出大门便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她居然走进街角的小酒馆。热爱清晨小蛋糕的酒馆老板,这时正拿着拖把努力清洗地板,一见她走进酒馆,惊讶程度不下于巴尔加斯,赶紧把水桶放在墙角,殷勤地跟着进门,并拿起挂在腰际的抹布猛擦手。巴尔加斯跟在两人后面,一路唉声叹气。

“小姐要来一份牛奶咖啡配小蛋糕吗?”老板问道。

“我要一杯白葡萄酒。”

“现在这种时候?”

“你几点开始供应白葡萄酒?”

“如果是小姐要喝的话,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供应。佩内德斯产的淡酒可以吗?”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巴尔加斯在她身旁的凳子坐下。

“您真的觉得这个计划行得通吗?”他问。

“试一下不会有任何损失。”

老板送来一杯白葡萄酒,另外附送一盘橄榄。

“先生要不要来杯啤酒?”

巴尔加斯摇头拒绝。他定定望着阿莉西亚愉快地享用美酒。她的双唇迷人地轻抚玻璃杯,液体流入时隐隐浮动的雪白颈部,照亮了灿烂的一天。她发觉他脸上的神情,不禁皱眉。

“怎么了?”

“没什么。”

阿莉西亚举起酒杯。“您不想尝一口吗?”

“算了,饶了我吧。”

就在阿莉西亚喝下最后一口白葡萄酒时,布里安律师匆忙疾行的身影从酒馆窗前掠过。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互看了一眼,随即在吧台留下一些零钱,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酒馆。

23

他们进了纽立亚餐厅,挑了个靠窗的位子。阿莉西亚点了白葡萄酒,她今天的第二杯。接着,她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兰布拉大道流动的人潮,仿佛那是举世最大的水族箱,巴尔加斯在一旁看着她颤抖的手拿起酒杯,凑近唇边。

“又要开始训话了吗?”阿莉西亚随口问道,视线依然朝着窗外。

“干杯!”

“您一直没聊起那个面具陌生人。难不成您的想法和我一样?”

他耸耸肩,面露怀疑的神情。

“巴利斯在文艺协会疑似遭暗杀的调查报告提到,有个覆盖脸部的男子……”阿莉西亚说。

“有可能。”巴尔加斯赞同她的推测,“我去打几通电话。”

终于熬到独处的时候,阿莉西亚不由得发出痛苦的呻吟,并伸手摸着臀部。她一度考虑服用半颗止痛药丸,但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巴尔加斯忙着在餐馆里面的角落打电话,她趁机向服务生再点了一杯白葡萄酒,并要他撤下她刚刚一口气喝光的第一杯。过了一刻钟,巴尔加斯回到座位,手上拿着小记事本,炯炯发亮的眼神预告会有新消息。

“运气好,查出来了。那辆车登记在梅宝纳有限公司名下。这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至少是以这样的名义注册的。总公司在巴塞罗那恩宠大道六号。”

“就在这附近。让我再休息几分钟,我们等一下就过去。”

“这事就交给我。阿莉西亚,回家休息吧,我处理完就过去向您报告调查成果。”

“确定可以吗?”

“当然可以,走吧。”

两人来到兰布拉大道,这时候天空总算放晴了,冰蓝的晴空偶尔会在巴塞罗那冬季施展魔法,能让天真的世人以为岁月如此静好。

“直接回家,知道吗?我知道您的习惯,千万不要顺路又去办别的事情。”巴尔加斯叮咛。

“遵命,千万别偷偷背着我破案了。”阿莉西亚说。

“您放心。”

她看着他走向加泰罗尼亚广场,并在原地等了几分钟。她早在多年前就证实了一件事:夸大疼痛症状,露出茶花女式楚楚可怜的忧容,即可操弄男人扭曲、幼稚的思维,他们自以为是地认定自己必须保护她并指点迷津,基本上,这是所有男人的通病,只有莱安德罗除外,他向她传授了不少秘籍,并喜欢打探她学会了哪些其他招数。当阿莉西亚确定摆脱了巴尔加斯,随即转向改道。回家这件事还可以再等一等。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隐身暗处观察。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她只想单独进行,并且以她自己的方式完成。

梅宝纳地产公司就在那幢梦幻城堡般的现代主义风格雄伟建筑顶楼。这幢建筑外墙重新砌上了赭红色石砖,顶着复折式屋顶和醒目的塔楼,世人给它起了个响亮名号:罗卡摩拉之屋,精细手工艺和戏剧化风貌并陈的典范,也是巴塞罗那街头特有的景致。巴尔加斯驻足街角片刻,就为了好好欣赏眼前壮观的楼台、通廊以及拜占庭式建筑结构。一位街头画家站在他摆在街角的画架前,正忙着完成以眼前这栋建筑为主题的印象派画作,一见巴尔加斯出现,立即对他微笑致意。

“很精彩的画作。”巴尔加斯表示赞赏。

“尽力而为罢了。警察先生吗?”

“这么明显啊?”

街头画家冷笑以对。巴尔加斯指了指画作,“这幅画要卖吗?”

“大概半个小时后就可以来拿了。对这房子有兴趣?”

“一直都很有兴趣。进去要买门票吗?”巴尔加斯问道。

“不必。”

一座仿佛科幻小说里才有的电梯把他载至宽广的办公楼层大门前,门上的金色告示牌印着气势逼人的粗体字:

梅宝纳

资产投资&管理

巴尔加斯按了门铃。清脆的钟琴声回荡在空中,不久大门开了,一名衣着精致的女接待员出现在华丽的大厅里。在有些公司,财富展现出有意识的恶意。

“早安。”巴尔加斯语气严肃,同时出示了证件,“我是巴尔加斯,警察总部刑警。我想跟这里的负责人谈一下,麻烦您了。”

女接待员打量着他,难掩惊讶。或许她向来接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您是说桑奇斯先生?”

巴尔加斯微微点头回应,并往前挪了几步。这间接待室四面墙都贴了蓝色天鹅绒壁纸,还挂了好几幅优雅的巴塞罗那经典建筑画作。巴尔加斯认出是街角画家的作品,极力忍住笑意。

“可否请问您有何贵干,警官?”在他背后的女接待员好奇探问。

“警长。”巴尔加斯头也不回地纠正了她的说法。

接待员干咳几声,久久未获回应,便叹了口气。“桑奇斯先生正在开会,您若不介意……”

巴尔加斯随即转过身来,一脸冷漠地直视她。

“我马上就去通知他,警长。”

巴尔加斯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女接待员火速跑去搬救兵了。紧接着传来她细微的谈话声,然后是房门开关的声响,以及在走道上快跑的脚步声。不到一分钟,她回到接待室,换上了满脸亲切笑容,请他一同入内。

“麻烦移驾到会议室,总经理正在那里等您。”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两旁尽是浮夸的办公室,里头的律师个个穿着三件式西装,以隆重行头展现专业代理人的权威。举目所及皆是价值不菲的雕塑、画作和地毯,最后来到一间宽敞大厅,厅内装设了一大片落地窗,凭窗远望,仿佛天使俯瞰人间,整条恩宠大道尽收眼底。气派的大会议桌旁摆着成套的扶手椅,还有玻璃橱柜,外加高级木材制成的墙角装饰木条。

“桑奇斯先生马上就来。您要不要喝点什么?咖啡?”

巴尔加斯摇头婉拒。女接待员火速从现场蒸发,让他落了单。

警官暗自评估现场陈设。梅宝纳公司这办公地点,闻起来就是一股铜臭味。或许,光是脚下这块地毯的价格就超过他多年薪资的总和。巴尔加斯绕着大会议桌踱步,抚着打过蜡的橡木桌面,嗅着满室豪奢香氛。从陈设风格看来,这个致力于制造财富的机构散发着沉闷、疏离的氛围,时刻提醒着来访者,即使已经身在其中,其实仍被排拒在外,外人终究只属于那片著名的落地窗外的世界。

会议厅挂满了不同尺寸的人物肖像。大部分是照片,但也有肖像画家的油画和炭笔素描,这些近代名家都是一时之选。巴尔加斯仔细检视肖像,所有照片和画作都出现了同一个人,一位满头银发的绅士,总是道貌岸然地看着镜头或画架,笑容祥和平静,眼神冷若冰霜。这位主角显然深谙装腔作势,更懂得挑选合影人。巴尔加斯凑近细看其中一张合照,这位眼神冷漠的绅士与一群有头有脸的名人一起入镜,个个一身猎装,笑容满面,就像相识一辈子的老友,大伙儿簇拥着年轻许多的佛朗哥将军。巴尔加斯一一检视照片中的人物,目光停驻在一位参与打猎的合影人。他站在第二排,极尽所能展露灿烂笑容,仿佛刻意要引人注意。

“巴利斯。”他喃喃低语。

他背后的会议室大门开了,一转身,眼前立刻出现一位中等身材、体型近乎瘦弱的男子,稀疏金发柔细得像是初生儿。一身无懈可击的羊驼毛西装,颜色正好与他温和、深邃的眼眸相衬。总经理笑容可掬地对他伸出手。

“早安,我是桑奇斯,本公司总经理。玛利亚·罗莎告诉我,您要跟我谈事情。抱歉让您久等了。我们正在准备股东年度大会,事情比较多一点。请问小队长有何贵干?”

桑奇斯看来温文有礼,并兼具企业高阶主管的专业素养。他的眼神同时散发着亲切感和权威感,并具备洞悉细微的功力。巴尔加斯坚信,早在桑奇斯开口说第一句话之前,大概已经先看出他脚上的皮鞋是哪个牌子,以及他身上那件旧西装的年份。

“我觉得这个人很面熟。”警官指着会议厅墙上挂的其中一幅油画。

“这位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先生。”桑奇斯面带微笑说道,面对访客的无知或天真,依旧和颜悦色,“我们的创办人。”

“乌巴赫银行那位吗?”巴尔加斯问,“就是那位火药银行家?”

桑奇斯露出短暂的应酬式微笑,但眼神已淡漠许多。

“米盖尔·安赫尔先生并不喜欢这个绰号,也容我冒昧请求您,勿以个人偏见批判他人。”

“听说这是大元帅本人亲自帮他取的绰号,基于他对国家的贡献。”巴尔加斯信口编造。

“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桑奇斯提出纠正,“这是某个左派媒体在战争期间强加给米盖尔·安赫尔先生的绰号。乌巴赫银行连同其他机构,一起资助了国家解放运动。他是个伟大的人物,西班牙对他亏欠许多。”

“但他显然也从中获利不少……”巴尔加斯咕哝。

桑奇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依旧保持应有的礼貌。

“请问米盖尔·安赫尔与这家公司有什么样的关联吗?”巴尔加斯好奇探问。

桑奇斯清了清喉咙,一副打算好好说教一番的姿态。

“安赫尔先生一九四八年去世之后,乌巴赫银行集团分割成三个事业体,其一是加泰罗尼亚工业信贷银行,这家银行大约在八年前被拉丁美洲信贷银行并购。梅宝纳地产公司应当时的需要而创立,借以管理银行旗下拥有的不动产。”

桑奇斯咬字清晰地说完这段话,仿佛已背诵多次,配上专业客观的神色,就像在博物馆带领观光客的导览人员,边说边瞥了一下手表。

“不过,我相信您对本公司创建历史大概不会有太大兴趣。”他结束简短介绍,“有什么需要我服务的地方吗,长官?”

“其实是一件小事,大概也算是微不足道。桑奇斯先生,不过,您也知道,该做的例行工作就是免不了。”

“当然,您说的是。”

巴尔加斯立刻掏出记事本,假装查看内容。

“您能不能确认一下,有一辆车牌B-74325的奔驰车是不是梅宝纳公司的车?”

桑奇斯一脸困惑地望着他。“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我得去问问。”

“我想贵公司大概有一整支车队吧,我有没有说错?”

“您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拥有五六辆车,如果……”

“其中一辆是不是奔驰车?黑色的?大概是十五年到二十年前的车款?”

桑奇斯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对……那是瓦伦丁开的车。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您刚刚说他叫瓦伦丁?”

“瓦伦丁·莫尔加多,我们公司的司机。”

“您个人的专属司机?”

“是的。从几年前开始的,能否请问究竟……”

“这位莫尔加多先生现在人在公司吗?”

“我想他应该不在。他一大早就得送维多利亚去看医生。”

“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是我太太。”

“您夫人娘家的本姓是?”

“乌巴赫。维多利亚·乌巴赫。”

巴尔加斯眉梢上挑,一副吃惊的模样。桑奇斯点头回应,略显不悦。

“没错,她是米盖尔·安赫尔先生的女儿。”

警官对他眨了个眼,表达自己多么羡慕这样的好处多多的婚姻。

“长官,能否请您解释今天的来意?”

巴尔加斯一派轻松,堆满亲切的笑容。“正如我刚才说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正在调查一场车祸,今早在巴尔梅斯街发生的撞车事故。可疑的肇事车辆已逃逸无踪。别担心,这件事跟您无关。但车祸现场有两个目击证人宣称,看见路口停了一辆车,特征描述以及黑色奔驰车的车号,恰好跟……”

“瓦伦丁。”

“就跟瓦伦丁开的那辆车吻合。两位目击证人一致宣称,车祸当下,奔驰车的驾驶员坐在车内。因此我们很想联络他,说不定他看见了什么,有助于找出肇事逃逸的车辆……”

听了这段叙述,桑奇斯面露遗憾的神情,但也隐约可见一丝宽慰,因为他的座车和司机并未卷入这场车祸。

“太可怕了!请问这场意外是否造成任何伤亡?”

“很遗憾,已经有一人死亡。有位老太太虽然紧急送医,可惜到院前就断了气。”

“我感到非常遗憾。当然。只要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只要能跟您的司机谈一谈,我感激不尽……”

“当然,没问题。”

“您知不知道……司机莫尔加多先生早上除了接送您的夫人看医生,是不是还去了别的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应该不会,维多利亚昨天告诉我,她今天中午在家接待客人……瓦伦丁也可能外出跑腿去了。有时我和太太会让他在早上帮忙传递办公室的公文或信件。”

巴尔加斯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能否麻烦您转告莫尔加多先生,请他尽快和我联络?”

“放心,我马上差人去找他,通知他立刻跟您联系。”

“说不定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这是法定程序,一定要执行。”

“当然。”

“还有一件事……莫尔加多先生在外貌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征?”

桑奇斯点头确认。

“没错。瓦伦丁在战争期间受过伤。因为一场空袭,他的半张脸炸烂了。”

“他在您这儿工作很多年了吗?”

“至少有十年。他之前就在我太太的娘家工作了,为人向来值得信赖,这点我可以确定。”

“目击证人提到,他的脸有一部分罩着面具,是这样吗?我想确定证人的证词是否确实。”

“的确,瓦伦丁的下巴和左眼两个部位都罩上了人造皮。”

“不好意思占用您太多时间,桑奇斯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协助,还有,打断您开会,造成不便,很抱歉。”

“没关系,这是应该的。协助国家治安是所有西班牙国民的责任和荣幸。”

桑奇斯送客到大门口时,两人经过一扇雕花木门,往内细看,原来是个壮观的图书室,凭窗一望,眼前就是恩宠大道。巴尔加斯驻足半晌,探头往室内张望。图书室仿效凡尔赛宫式长廊往外延伸,似乎占用了这一侧建筑的所有空间。地上和天花板都铺了磨光的木板,光泽明亮,仿佛相对映的两面镜子,一排排藏书乍看之下数量倍增,简直不可计数。

“太壮观了,”巴尔加斯惊叹,“您是藏书家吗?”

“算是吧,”桑奇斯答道,“这里大部分藏书来自乌巴赫基金会的收藏,但是不瞒您说,书籍是我难以抵挡的诱惑,也是我在财经界的避风港。”

“我了解。我做的是微不足道的差事,但也需要从书里寻找安慰。”巴尔加斯编起了故事,“我的兴趣在于寻找珍贵稀有的书籍。我老婆说,这根本就是变相的职业病。”

桑奇斯点头回应,依旧愉悦有礼,但眼神已透露不耐烦,显然想尽快摆脱这缠人的警察。

“您也对稀有书籍感兴趣吗,桑奇斯先生?”

“我们的藏书多是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的古书,涵盖了西班牙文、法文和意大利文,此外也有一套非常出色的德国文学和哲学藏书,以及英国诗歌……”身为负责人的桑奇斯提出解释,“我想,就某种程度而言,这些书也算是稀有版本了。”

桑奇斯轻巧却坚定地拉住他的手臂,引导他走回通往出口的走道。

“我实在太羡慕您了,桑奇斯先生。有几个人能坐拥这样的收藏?我的藏书就那么几本,而且只能妥协去买些便宜的书。”

“书籍没有贵贱之分,就怕傲慢的漠视。”

“您说的是。我也曾经对一位老书商说过同样的话,我在寻找一个系列小说,作者是个已经被遗忘多年的作家。说不定您也听过他?他叫马泰克斯,维克多·马泰克斯。”

桑奇斯与他四目交接,不动声色,只是缓缓摇头。“很可惜,从来没听说过。”

“大家都这样说。这个人一辈子努力写作,却根本没有人记得他的作品……”

“文学是个残酷的情人,转眼就把人忘了。”桑奇斯边说边打开大门。

“司法也是这样。幸好世上还有像您和我这样的人,努力在这两个领域重温记忆。”

“人生亦若是,我们总是淡忘了过去发生的一切。现在,如果您没有别的事……”

“没别的事了,再次感谢您的协助,桑奇斯先生。”

24

一踏出屋外,巴尔加斯随即瞥见那位水彩画家将画具收拾完毕,正悠闲地抽着雪茄。他大老远就冲着警官微笑,随后走了过来。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福尔摩斯吗?”画家惊呼。

“是巴尔加斯。”

“我叫达尔默。”画家自我介绍。

“怎么样,大师,您的大作完成了吗?”

“作品永远没有完成的时候。诀窍在于……人要懂得何时喊停,让未完成的作品展现完整的面貌。您对这张画还有兴趣吗?”

画家掀开遮盖画作的粗布,向他展示了水彩画。

“看起来就像梦境。”巴尔加斯说道。

“只要花个一百块,再加上想象力,这梦境就是您的了。”

警官立刻掏出皮夹。画家眼神炯亮,一如雪茄上的火光。巴尔加斯将百元钞票递给他。

“这样太多了。”

巴尔加斯摇摇头。“就当我是您今天的赞助者吧。”

画家随即用粗布和绳索将画包好。

“您可以靠画画维生吗?”巴尔加斯随口问道。

“大量印制的海报让我流失了很多顾客,不过,有品位的人还是有的。”

“就像桑奇斯先生这种人?”

画家皱起一边眉毛,面带疑虑瞅着他。“我就觉得事有蹊跷,原来您是来找我麻烦的。”

“桑奇斯先生很久以前就是您的老主顾了吗?”

“好几年了吧。”

“他向您买了很多画作?”

“还不少。”

“他这么喜欢您的画风?”

“我想,他买画是因为可怜我。他是个慷慨大方的人,至少以一个银行家来说是如此。”

“说不定他只是有罪恶感。”

“他不会是唯一有罪恶感的人。在这样一个国家,施舍和买卖时,都有罪恶感的影子。”

“您是在说我吗?”

达尔默低声发着牢骚,并着手折叠画架。

“要走了吗?我还以为您要跟我聊聊桑奇斯这个人。”

“这样吧……我把钱还给您,那幅画您就留着吧。干脆把它挂在警局地牢里。”

“钱是付给您的,那是您应得的。”

画家踌躇不决。“您到底想对桑奇斯怎么样?”

“没怎么样。纯粹好奇而已。”

“另外那个警察也是这样说的。您两位都是一样的德行。”

“另外一个警察?”

“没错。别装作您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能否形容一下我那同事的长相?您如果能帮上忙,钱包里说不定还会多一张钞票……”

“没什么好形容的。他跟您一样,鲁莽,没啥礼貌。不同的是,他脸上有刀疤。”

“他跟您说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我们的交情没好到那种程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三个礼拜以前。”

“就在这里吗?”

“对,就是在这里,在我办公的地方。我可以走了吗?”

“您不用怕我,大师。”

“我才不怕。对警察的畏惧,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换个地方。”

“您在里面待过吗?”

画家面带鄙夷发出讪笑。

“示范监狱?”

“蒙锥克。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三年。警察能使出的所有手段,我全都领教过。”

巴尔加斯掏出皮夹,打算付第二笔钱,却被画家回绝了。他甚至掏出巴尔加斯先前给他的钞票,往地上一丢。接着,他拿起折好的画架和画具箱,跛着脚慢慢离去。巴尔加斯望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前方的恩宠大道,接着屈膝捡起地上的钞票,往相反方向离去,腋下还夹着那幅画。

伊格纳西奥·桑奇斯走近会议室窗边,观察警官和街头画家交谈的情形。几分钟后,警官拿着买来的画作,逐渐朝着加泰罗尼亚广场方向远离。桑奇斯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接着,他来到会议室外的走道,前往柜台。

“玛利亚·罗莎,我要出去一下。如果马德里分行打电话来,转给胡安赫接听。”

“知道了,桑奇斯先生。”

他没等电梯上来,径自步行下楼,大街上清风拂面,他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满是汗水。他走向巴塞罗那电台隔壁那家咖啡馆,就在盖斯贝街,一进去就点了杯浓缩咖啡。趁着咖啡仍在烹煮,他走向角落的公用电话,拨了熟记已久的号码。

“喂,我是布里安。”电话另一头这样回应。

“有个名叫巴尔加斯的警察刚刚来找我了。”

一阵漫长的静默。

“这是您办公室的电话吗?”布里安问道。

“当然不是。”桑奇斯答道。

“他们今早也找到我这里来了。他和一个女孩子一起来,自称手上有马泰克斯的书要卖。”

“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吗?”

“男的显然是警方派来的。至于那个女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两人一走,我马上就照着您说的去做,拨了您给的电话号码,接通后马上挂断,借此联络莫尔加多,接着,我们就在老地方碰头。我大概是不到一个钟头前跟他碰面的。他应该跟您报告过了吧?”

“出了一点小状况,莫尔加多必须先回家一趟。”

“那个警察问了些什么?”

“他问起莫尔加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聊车祸。他们大概一直在跟踪您。”

桑奇斯听见律师在电话另一头唉声叹气。

“您觉得他们是不是有清单?”

“我不知道。总之,我们不能冒险。”

“您希望我怎么做?”布里安问道。

“别和莫尔加多碰面,除非接到通知,否则不要再打电话。必要时,我会主动跟您联系。回到事务所去,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桑奇斯下达命令,“我如果是您的话,应该会暂时在这座城市消失一段时间。”

语毕,银行家挂断电话。他在吧台前伫立良久,面色惨白。

“先生,这是您的浓缩咖啡。”服务生提示他。

桑奇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仿佛不知自己所为何来,随即走出了咖啡馆。

25

毛里西奥·巴利斯目睹过太多人死亡,恐怕再也无法相信死后的世界。无助的人们多在充斥着抗生素、麻醉剂和药丸的炼狱中苏醒。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阴暗的地牢,接着,他发觉原本穿着的衣服不见了。他一丝不挂,身上仅裹着一条毛毯。他举起缺了手的残臂到面前,这才发现截肢的伤口已用沥青烧灼封住。他端视伤口许久,仿佛正探究这具身体的主人是谁。记忆缓缓归返,影像和声响如涓滴汇集。才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忆起一切,唯有疼痛除外。历尽沧桑之后,他告诉自己,或许真有慈悲的上帝。

“你在笑什么?”有个声音这样质问他。

他在神志不清之际误认为天使的女人,此时正在铁栏外观望他。她的眼神中不见任何悲悯或情绪。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死了就太便宜你了。”

巴利斯点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交谈对象是谁,只是这个女人让他产生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马丁在哪里?他怎么还没来?”

女子凝望着他,目光中隐约可见轻蔑和惆怅。“马丁已经在等你了。”

“在哪里?”

“地狱。”

“我不相信有地狱这种地方。”

“耐心等着吧,到时候你就相信了。”

女子退回阴暗处,开始踩着阶梯往上走。

“等等。不要走,求求你!”

她闻声驻足。

“别走,不要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里有干净的衣服,赶快穿上吧!”她的身影在上楼的阶梯中逐渐消失。

接着,巴利斯听见大门上锁的声响。地牢角落放了个袋子,里面装着衣物。都是旧衣服,尺寸太大,但还算干净,只是闻起来有一股尘土味。他褪去毛毯,在阴暗中查看赤裸的躯体。过去一向肥满的皮肉,如今清晰可见骨架和肌腱。接着,他开始穿上衣服。单手穿衣并不容易,尤其是仅能以五根手指扣上裤头和衬衫纽扣。让他最感欣慰的是袜子和鞋子,这么一来,双脚就不必再挨冻了。袋子底部还放了一样东西。一本书。他立刻就认出黑色皮制书封,以及封面上绯红色的螺旋梯图案。他把书放在大腿上,掀开封面。

灵魂迷宫 VII

阿里亚娜与阴暗剧场

02

文/图:维克多·马泰克斯

巴利斯随兴翻着书页,直到第一幅插画出现。画中的剧场废墟冒出一团焰火,舞台上站着一身纯白的小女孩,眼神柔弱无助。就算在微弱的烛光下,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里亚娜……”他喃喃低语,紧闭双眼,仅剩的一只手紧抓着地牢的铁栏。

或许,真的有地狱这个地方。

26

天鹅绒般的暖阳赋予街道纯真平和的样貌。阿莉西亚跟着市中心的人潮随意漫步,脑中却浮现她在《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最后几页读过的景象。书中,阿里亚娜在墓园大门入口遇见一位贩卖面具和干花的流动摊贩,那是位于南方的大坟场。一辆无人驾驶、无人乘坐的幽灵电车将她载往该处,大门上贴着大大的告示牌:

命 运

摊贩是个瞎子,但他听见阿里亚娜逐步走近,便开口问她要不要买副面具。他向她解释,那辆大篷车上的所有面具,皆以葬在墓园内那些死者的悲惨灵魂制成,可以用来嘲弄天命,或许,还可以让自己多活一天。阿里亚娜向他坦承,她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所悉,她以为自己只是在红衣王子的胁迫下坠入巴塞罗那的阴暗世界而迷了路。面具摊贩面露笑容,答复她:

多数凡夫俗子一生都无法认识自己真正的命运,直到命运从我们身上碾过。当我们抬起头来,眼看着它逐渐远去,为时已晚,剩下的旅程,我们必须亲手挖一道梦想家称之为“成熟”的深沟。所谓的希望,就是命运还未到来的信念,我们心怀那份信念,以为能看见真正的命运逐渐靠近,相信自己能够在机会永远消失前及时赶上,否则将虚度余生,总是心心念念着该做却从未执行的事。

这段文字,阿莉西亚已经倒背如流。没有什么比已知的事实更惊人、更骇人了。那天正午,当她的手碰触历史悠久的森贝雷父子书店大门时,突然感到还是有未知的生活在等着她,想着这一刻是否来得太晚。

踏入店门,迎接她的是门上的铃铛,以及满室书香。数以千计的书页默默等待机会,眼前一片朦胧亮光,把书店装点成梦幻之境。一切仍旧如她记忆中的景象:无边无际的木制书架,阳光下飘浮的粉尘穿梭在展示的群书中。除了她,一切都未改变。

她缓缓走近那片书海,仿佛重拾失落的回忆。转瞬之间,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如果不是战争夺去她的一切,让她受伤流落在街头,成了一个永无脱身之日的傀儡,这里也许就是她的归宿。她知道,四壁填满书籍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是一座海市蜃楼,这是她已被剥夺的生命。

有个孩子的目光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他顶多两三岁,正在书店柜台旁以白色积木建造一座小公园。小男孩顶着浓密金发,细发如丝,闪亮如金,他扶着柜台站起来,紧盯着她不放,神情认真地打量她,仿佛她是热带地区来的稀有动物。阿莉西亚不自觉露出难得一见的真诚笑容。小男孩似乎正在斟酌这表情的含意,手里玩弄着一只橡皮鳄鱼。接着,他突然展现优秀的飞行杂技,竟将鳄鱼以抛物线抛掷到她脚边,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胡利安,我的老天爷!你实在太调皮了……”

阿莉西亚听着她的脚步声绕过柜台,起身时,正好与她正面相遇。贝亚特丽丝。近身细看她,果真如谣传所言,确实是倾城美貌,她能让人拿来当茶余饭后话题的主要也只有这点。她有种天生丽质的婉约,加上不到二十岁就当了母亲,眼神不经意透露出双倍年龄的老成,深沉且多疑。能够读懂女人心思的莫过于另一个女人了。就在两人的手轻微碰触的瞬间,当阿莉西亚将小胡利安的玩具交还给她时,两人四目交接,竟不约而同觉得在对方身上看到另一个自己。

阿莉西亚观望眼前这名女子,并告诉自己,若有来生,她多么希望也能变成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娴静小妇人,一个会让左邻右舍暗恋和惊叹的美人,一个宛如从时尚广告中走出来的完美娇妻。而纯洁无瑕的贝亚特丽丝,却在这陌生女子身上看见自己阴暗的一面,那是她做不到也不敢去做的自己。

“不好意思。”贝亚连忙道歉,“这孩子觉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喜欢鳄鱼。其他孩子喜欢的小狗或小熊,他偏不要,实在是……”

“这表示他有品位。”阿莉西亚答道,“其他孩子都太俗气了,对不对?”

小男孩兴奋地点头,仿佛总算碰见世上唯一的知音。贝亚忍不住蹙眉。这个女子应付孩子的手段,让她联想起胡利安钟爱的童话故事里外表美艳却心狠手辣的巫婆。孩子大概和她有同样的联想,因为他伸长双臂,似乎要女子抱着他。

“看来您已经征服了这孩子的心。”贝亚在一旁说道,“胡利安可是很挑人的……”

阿莉西亚凝视着眼前的小男孩。她这一生从未抱过婴幼儿。这种事情,她根本毫无概念。贝亚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因为她已经先把儿子抱在怀里。

“您没有孩子吗?”她问。

访客摇头。

八成是把他们都吃掉了吧。贝亚脑中突然浮现邪恶的臆想。胡利安依旧痴痴望着她。

“他叫胡利安?”

“是的。”

阿莉西亚走到孩子身边,微微欠身,好让自己的视线维持和孩子同样高度。胡利安兴高采烈,一直笑呵呵。贝亚没想到孩子反应如此热情,只好让他伸长了手,甚至摸了女子的脸庞。胡利安摸了摸她的脸颊和嘴唇。贝亚在一旁发现,孩子的轻抚竟让女顾客热泪盈眶,或许那只是正午艳阳在她眼中折射的光芒。女子火速退到一旁,并转过头去。

女子穿了一身精致的衣服,就连她都看得出来,全是昂贵的行头。至于衣服的款式,就像她偶尔会驻足高级精品店橱窗前看到的一样,只能幻想穿在身上。女子身材纤瘦,五官略显夸张。那双红唇,是她从来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展现的明亮艳红,顶多只有几次私下为达涅尔涂抹过这样的颜色,当时,他用葡萄甜酒灌得她晕头转向,并怂恿她一起出去逛大街。

“我喜欢您的鞋子。”贝亚说道。

女子再度回眸,满脸笑意,露出一排贝齿。胡利安的小手掌不断进逼,摆明了他什么都喜欢,无论是价值不菲的鞋子,或是那双天鹅绒般的眼眸、宛若蛇蝎似的魅惑。

“想找哪一本书?”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当初搬走的时候,不得不把书都送人了,回到巴塞罗那之后,我发现自己像个难民,什么都没有。”

“您是本地人?”

“对。不过我在外地住了好几年。”

“巴黎吗?”

“巴黎?不是。”

“我是看了您的衣着品味才这么说的,还有您的气质。有一种巴黎女子的风情。”

阿莉西亚和小胡利安互看一眼,这孩子始终紧盯着她,此时正频频点头,仿佛出生在巴黎的这个想法并非始于妈妈,而是出自他。

“您去过巴黎吗?”阿莉西亚问道。

“我还没去过……都是从书里看来的。不过,我们打算明年的结婚纪念日在巴黎庆祝。”

“您嫁了个好丈夫。”

“哦,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贝亚苦笑回应,一脸尴尬。难以启齿的话,眼神却帮她说明白了。

阿莉西亚看出了她的心意,对她眨眨眼。

“还是先别说的好。有些事情至关重要,还是让男人去做决定吧。”

“第一次来我们书店吗?”贝亚随口一问,急着转移话题。

“不是。其实,我小时候常跟父母一起来。我母亲在这里买了她人生中第一本书……不过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内战之前的往事。我对这里保有非常美好的回忆,因此,我告诉自己,就在这里重新把空了的书架填满吧!”

“所有您喜欢的书这里都有,如果书店里没有,几个钟头或几天内我们就能帮您找到。”

“太好了。您是老板娘吗?”

“我叫贝亚。这家书店的老板是我公公,不过,我们全家都在这里工作……”

“您和先生一起工作?好幸运。”

“我不知道该不该同意这种说法,”贝亚打趣说道,“您结婚了吗?”

“还没。”

贝亚猛咽口水。又说错话了。居然对一个可望成为重要客户的人提出了两个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太失态了。阿莉西亚面带微笑,已从她的眼神中看穿了她的心思。

“别介意,贝亚。我叫阿莉西亚。”

她伸出手,贝亚随即上前握住。胡利安也没闲着,在一旁高举着小手凑热闹。阿莉西亚马上也握了他的手。贝亚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您对小孩真有一套,不生孩子太可惜了。”

话才刚出口,她立刻懊恼地暗想:贝亚,拜托闭上嘴巴。

阿莉西亚似乎没听见,独自凝视满满的书架,高举着手,仿佛轻抚着一排排书籍,实则并未触及。站在她背后的贝亚,趁机再把她仔细端详了一遍。

“我们的系列书籍有特价优惠……”

“我可以住在这里吗?”阿莉西亚突然问道。

贝亚又被逗笑了,但只当是玩笑话罢了,她转头看了看儿子,这孩子显然巴不得马上把钥匙交给这位陌生女子。

“斯坦贝克……”她听见女子喃喃低语。

“这里有一套新的作品全集,收录了他的好几本小说。我们才刚收到的……”

阿莉西亚抽出其中一本,翻开书本随意浏览。

“这简直就像是看五线谱一样。”阿莉西亚咕哝着。

贝亚暗想,自言自语的她,已经沉溺在书里的世界,八成把他们母子都忘了。她刻意不去打扰,就让客人在书店里无拘无束地阅读吧。阿莉西亚挑了一本又一本,然后把选好的书全放在柜台上。短短一刻钟之内,书本渐渐堆成了一座塔。

“我们也有送货到府的服务哦。”

“别费心了,贝亚。我会找个人下午过来取书。不过,我自己先带走这一本。上面附加的卡片‘费特别推荐’,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愤怒的葡萄》,一个叫做约翰·斯坦贝克的无赖写的,一场文字的交响乐,足以让人摆脱根深蒂固的愚蠢,并有助预防政府愚民主义大炮轰炸造成的脑膜阻塞。”

贝亚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并赶紧把封面上的卡片撕下来。

“很抱歉,这推荐卡是费尔明最新的把戏。我试着找出所有卡片,趁着顾客还没看见之前先处理掉了,可惜还是有漏网之鱼……”

阿莉西亚笑了。她的笑容冷冰冰,宛若水晶。“这个费尔明是书店的员工?”

贝亚点头。“算是吧!他自称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文学顾问兼书籍侦探。”

“听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你是不知道,对不对?胡利安,费尔明可不是一般人。”

孩子开始拍手。

“他俩差不多,”贝亚说道,“说不出谁更幼稚一点……”

接着,贝亚开始检视每本书上的定价,逐一记在账本上。阿莉西亚发现她毫不吝啬地给了极优惠的折扣,怪不得这家书店的进账少得可怜。

“我们书店有优惠,打折之后的价钱是……”

“拜托,请不要打折。我不希望把钱花在买书的乐趣就这样缩水了。”

“您确定吗?”

“非常确定。”

阿莉西亚当场付了钱,接着,贝亚开始装捆书籍,方便下午取书。

“您买了许多珍贵的好书。”贝亚说。

“我希望这只是一长串书单的第一份而已。”

“我们随时在此为您服务,请多指教了。”

阿莉西亚再次伸出手来。贝亚随即握上。

“只要您有需要,随时欢迎再度光临……”

阿莉西亚对小胡利安送了个飞吻,孩子惊得愣住了。母子俩看着她戴上手套,手势灵巧如猫,接着,那双高跟鞋坚定地踏向店门口。阿莉西亚正要跨出店门之际,达涅尔恰巧回来了。贝亚眼看着丈夫一脸痴傻地拉住店门,那副媚笑蠢样,恨不得赏他一耳光。贝亚瞪了他一眼,只能无奈叹气。一旁的胡利安兴奋地惊叫连连,通常这是他喜欢的事物出现时才会有的举动,例如听费尔明瞎编故事,或是洗个热水澡。

“父子俩都是一个德行。”她喃喃自语。

达涅尔走进书店,迎上的是贝亚冷漠逼视的目光。

“嗯……那个人是谁?”他好奇问道。

27

她一路走到天使门广场角落才停歇。这时候,隐身在人群中的阿莉西亚,驻足乔尔巴百货商店橱窗前,拭去滑落脸庞的泪水。“那才是我的人生。”她凝望着映在橱窗玻璃上的自己,内心的怒火不由自主地燃烧。

“你真蠢!”她这样告诉自己。

回家时,她特地选了多年前最爱的路线,短短二十分钟内,即可看尽两千年的兴衰起落。她从天使门广场往大教堂前进,到了那里,她绕过转角,进入沿着罗马城墙并行的麦秸街,往下穿越犹太区,来到阿维尼奥街。她向来偏爱没有电车和汽车出入的街道。在这巴塞罗那旧城中心,一个机械和技工无法渗入的地方,阿莉西亚始终深信,时间的运转是个圆圈,只要不踏出这座几乎不见阳光的巷弄迷宫,或许,人永远不会变老,还能够重返往日不该放弃的人生之路。或许,当初就不再是当初了。或许,她会一直有个活下去的理由。

内战爆发前的童年时期,阿莉西亚曾多次由父母牵着走过这条路。她还记得与母亲经过森贝雷父子书店,曾经驻足半晌,只为了再看一眼橱窗另一边那张无助的小脸,一个始终凝望着她的小男孩。也许那就是达涅尔吧?她还记得那一天,母亲为她买了此生第一本书,贝克凯尔的诗集和传说选集。她也记得,多少个烛光夜晚,她故事中的拉风琴的鬼魂每到午夜时分总在她房间门口徘徊不去,还有,她总是渴望回到那家舒适宜人的书店,在那里,她得以神游一千零一个故事。

或许在另一段已经失去的人生里,阿莉西亚正坐在柜台后方,将一本本书籍递给不同的顾客,在账本上记下书名和价钱,梦想着和达涅尔的巴黎之旅。

快到家时,多年来潜藏在幽暗密闭的心灵深处的种种积怨愤恨,再度失控爆发。她一度想象自己折返书店,为了再看看那位梦幻的小妇人,纯情贝亚,还有她天使般的绝美笑容。她似乎看见自己掐住贝亚的脖子抵着墙壁,十指陷入她天鹅绒般的细致肌肤,逼她纯白的灵魂直视隐匿在自己眼里的深渊。然后她看到自己舔着贝亚的嘴唇,品尝着她蜂蜜一样甜的幸福,过着莱安德罗说过阿莉西亚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正常人”生活。

她在阿维尼奥街和费尔南多街口停步,距离住处大门仅有数米之遥,她突然低下头来。一股强烈的羞愧感涌上心头。她几乎可以听见莱安德罗在内心深处耻笑她。亲爱的阿莉西亚,暗黑的灵魂。不要梦想自己是等待英雄返家的小公主,别想象自己可以快快乐乐地生养几个孩子,这样只会伤害你自己。你我是一样的人,尽量不照镜子会更好。

“还好吧,阿莉西亚小姐?”

她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过往回忆的小碎片。

“费尔南迪托?”

当年那坚贞的爱慕者正咧嘴露出愉快的笑容。岁月带走了怀春的痴情少年,归还的是个体魄强健的壮汉。即使过了这么久,他的眼神依旧如当年在弗兰萨车站为她送别时那样痴迷。

“很高兴又见到您,阿莉西亚小姐。您还是一样,哦,我在说什么,您简直更漂亮了。”

“你总是把我说得太好了,费尔南迪托。倒是你,整个人都变了个样。”

“大家都这样说。”男孩随即附议,似乎对自己的改变很满意。

“你比以前壮多了。”阿莉西亚说,“我不能再叫你的小名费尔南迪托了。我觉得你现在是不折不扣的费尔南多先生。”

费尔南迪托羞红了脸,低下头。“想怎么叫我都可以,阿莉西亚小姐。”

她挨了过去,在他早已滚烫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费尔南迪托惊得像冻僵的雪人,动也不动,接着突然将她一把抱住。

“您回来了我太高兴了……我们都很想念您。”

“我能不能请你喝个……”阿莉西亚临时起意,“你现在还是喜欢肉桂甜牛奶吗?”

“我已经改喝朗姆酒咖啡了。”

“就没有睾酮素改变不了的事……”

费尔南迪托被逗笑了。即使操练了结实的肌肉,就算刚蓄了胡须,嗓音也变得低沉许多,但他的笑容依然像个孩子。阿莉西亚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进格兰咖啡馆,点了杯加了最好朗姆酒的咖啡,以及阿莱利亚白酒。两人为多年后的重逢干杯,在朗姆酒的催化之下,加上阿莉西亚就在面前,费尔南迪托滔滔不绝地聊起自己偶尔替附近一家海鲜食品店送货,还交了个女朋友,名叫坎达莱,两人是在教堂的教义课上认识的。

“不错啊,”阿莉西亚起哄,“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那是赫苏莎阿姨做的白日梦。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坎达莱亲吻我一下。她认为没有神父在场,做这种事就是有罪的。”

“但是神父在场就没意思了。”

“我也是这么说。而且,我在那家小店打工就赚那么一点钱,根本没办法存钱结婚。您看看,光是一辆伟士柏摩托车,我就得分四十八期付款……”

“你有一辆伟士柏摩托车?”

“很棒的车,是三手货了,可是我把车子重新烤漆,看上去棒极了。找一天我载您出去兜风。我现在手头紧,将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自从父亲生病,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差很多,因为他必须辞掉塑料工厂的工作,说是酸性气体的关系。可怜的老头,肺部已经不行了。”

“我真的很难过,费尔南迪托。”

“没办法,这就是人生。目前我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得找个待遇好的工作才行……”

“你喜欢什么样的工作?”

他面带神秘笑容望着她。“知道我一直想做的工作是什么吗?跟您共事。”

“可是,费尔南迪托,你又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没有您想得那么笨,阿莉西亚小姐。”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我是爱幻想,还有点幼稚,我没有您的经验多,但是我知道,您的工作跟神秘的阴谋有关。”

她不禁扑哧一笑。“我想,你这样说也没错。”

“我可不是随便说说,我这个人嘴巴紧得很。”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费尔南迪托紧张地直吞口水。掏心掏肺总是让他心跳加速。

“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工作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费尔南迪托睁大的双眼就像两个大圆盘。“世上没有别的事能让我更快乐了。”

“就算跟你那个亲爱的小情人结婚也比不上吗?”

“别这样,阿莉西亚小姐,您有时候真卑鄙……”

阿莉西亚频频点头,心甘情愿接受指责。

“希望您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妄想要做什么。我知道,我不能像爱您那样去爱任何人了,但是,问题出在我自己。我从很久以前就觉悟,您永远不会爱上我的。”

“费尔南迪托……”

“请让我把话说完,这一次总算能鼓起勇气跟您说真心话,我不希望有任何遗漏,毕竟,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和您这样谈心了。”

她点头应允。

“我想说……我也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是说了您别生气。您可以不爱我,因为我毕竟是个可怜的小傻瓜,但是将来有一天,您一定要爱上一个人才行,因为人生苦短,这样……孤单活着,实在太可怜了。”

阿莉西亚低下头。“我们无法选择自己要爱谁,费尔南迪托。也许我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爱人,也不知道如何让别人来爱我。”

“我才不相信。那个一天到晚跟您到处跑的大块头警察,不是男朋友吗?”

“巴尔加斯?不,他只是个同事。我想,也可以算是好朋友吧。”

“或许我也可以变成这样。”

“变成好朋友还是同事?”

“两者皆是。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阿莉西亚沉默良久。费尔南迪托静静等候,以宗教式的虔诚态度观望着她。

“如果这份工作很危险呢?”阿莉西亚问道。

“比扛着整箱酒爬上窄窄的楼梯还要危险吗?”

她点点头。

“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是很危险的,阿莉西亚小姐。我只想请求您给我一个机会。如果我不够格,尽管把我辞掉,不用客气。您觉得怎么样?”

费尔南迪托随即伸出手。阿莉西亚执起他的手,并未紧握,却在他手背轻轻吻了一下,仿佛他是个名门闺秀,接着,她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男孩脸蛋顿时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

“就这样说定了。试用期一周。先工作几天,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们就解约。”

“真的吗?”

阿莉西亚点头。

“实在太感谢了,我发誓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我知道,费尔南迪托。这一点,我从来没怀疑过。”

“我需要全副武装上场吗?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父亲还留着当年打游击的步枪……”

“你唯一需要的装备是谨慎,这样就够了。”

“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你的工作就是成为我的另一双眼睛。”

“请尽管吩咐。”

“海鲜食品店一个月付你多少薪水?”

“少得可怜。”

“我付你四倍薪水,而且每周支薪,外加奖金和红利。还有,你的伟士柏摩托车每个月贷款由我来付。一开始先这样吧,你同意吗?”

费尔南迪托猛点头,一脸陶醉。“为了您,我愿意做免费劳力,甚至付钱倒贴都可以。”

阿莉西亚断然否决。“世上没有这种事,费尔南迪托。欢迎光临资本主义社会。”

“您不觉得资本主义很糟糕吗?”

“糟透了,但是你会喜欢的。”

“我什么时候开工?”

“现在。”

28

巴尔加斯紧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严重的胃溃疡刚发作。

“您跟那个小孩说了什么?”

“他叫费尔南迪托,再说,他也不是小孩了,他的块头差不多和您一样了。而且他还有一辆伟士柏摩托车。”

“了不起!您的办案策略把我的日子搞得还不够麻烦吗?一定要找无辜小孩进来搅局?”

“说到重点了。本团队最需要的就是无辜的人。”

“我以为罗维拉那个笨蛋已经够无辜了……对了,这家伙一整个早上都在跟踪我。他的工作不是应该去跟踪您吗?”

“或许,他并不像您想的那么笨。”

“那么……这个费尔南迪托,他来干什么的?是血腥玛丽的新鲜玩物吗?”

“您的阅读品味越来越好了,巴尔加斯。可惜,并不是您说的那样。费尔南迪托一滴血都不会流的,顶多流几滴汗。”

“还得流几滴眼泪。那个待宰羔羊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盯着您看?别以为我没看见……”

“什么时候看见的?”

“您在楼下咖啡馆迷惑他的时候。两位看起来就像眼镜蛇女王和一只小白兔。”

“我以为监视我的只有罗维拉一人。”

“我从梅宝纳地产公司回来,经过的时候碰巧看见,不是故意的。”

阿莉西亚低声数落几句,决定把此事暂搁一边,拿起精致的玻璃杯,替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她啜了第一口,倚坐在餐桌边。“暂时先忘了费尔南迪托的事,跟我聊聊您今天的进展。”

巴尔加斯长叹一声,瘫坐在沙发上。“该从哪里说起?”

“试着从开始说起吧。”

巴尔加斯概述了造访梅宝纳公司的经过和感受。阿莉西亚静静聆听,拿着酒杯在屋里踱步,不时点头回应。简报结束时,她走到窗边,一口饮尽葡萄酒,带着不安的神情走回警官面前。

“巴尔加斯,我刚刚在想一件事情。”

“哦!上帝保佑。”

“经过这一连串事件,加上您今天调查的那位娶妻发财的桑奇斯和他的司机、马泰克斯那些书的流向、布里安律师、森贝雷一家人……”

“别忘了还有个隐形人,您的前同事洛马纳……”

“我没忘。只是光靠我们两人,根本无法面面俱到。再说,结已经绑得越来越紧了。”

“绑在我们脖子上吗?”

“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刚刚提到的那些线索,都以某种方式互有关联。我们抓得越紧,就越有可能接近真相。”

“每次您用隐喻的方式解说事情,我都是一头雾水。”

“总而言之,我们就等着有人踏出错误的一步。”

“您都是用这个方法破案的吗?就靠这错误的一步?”

“让别人先犯错,总比自己去找出错误要快多了。”

“如果踏错步伐的是我们呢?”

“如果您有更好的办法,我全力配合。”

巴尔加斯做出休战的手势。“那个费尔南迪托,他要做什么?”

“他会是我们的眼线,我们无法顾及的地方,就由他去监视。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能预料到会有这样一个人。”

“我看您已经越来越像莱安德罗了。”

“我会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巴尔加斯。”

“爱怎么假装都可以。您打算怎么牺牲这个新祭品?”

“费尔南迪托就从跟踪桑奇斯开始。多个人来分工就能增加工作成果。”

“听起来好像是个圈套。那我呢?我做什么?”

“我正在思考。”

“我看您是在想办法要摆脱我吧?”

“少胡说八道了,我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巴尔加斯抱怨道:“思考的同时你打算做什么?”

“多花点时间和心思在森贝雷这家人……”阿莉西亚答道。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步步皆如千斤重担落在地上似的,不久后,门铃响了。

“您有访客?”警官问道。

“可以去开门吗?”

巴尔加斯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开门。杵在门口的是情绪激动、气喘吁吁的费尔南迪托。

“您好,我帮阿莉西亚小姐把书送过来了。”费尔南迪托和颜悦色地伸出手,巴尔加斯却视而不见。

“阿莉西亚,有个小孩要找您。”

“别扫兴了,让他进来吧!”

阿莉西亚起身走近大门口。“快进来,费尔南迪托,你别理他。”

男孩一见到她,立刻眉开眼笑,搬着装满书的箱子进了公寓。

“打扰了,箱子要放哪里?”

“这里。放在书架前面就可以了。”

费尔南迪托听命照办,然后大大松了一口气,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你就这样把这么重的箱子扛回来?”

他耸耸肩。“用摩托车载回来的,不过,这里没电梯……”

“你真好,费尔南迪托。”巴尔加斯在一旁说道,“我手边刚好没有奖牌,不然的话……”

费尔南迪托对巴尔加斯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一心将注意力放在阿莉西亚身上。

“这没什么。阿莉西亚小姐,我在海鲜餐厅送货,习惯了。”

“所以你才会这么强壮。喂,巴尔加斯,快付钱给他。”

“什么?”

“预付薪水,外加油钱。”

“为什么要我付?”

“这是公务支出。您是负责管钱的……不要摆出那种脸。”

“什么脸?”

“尿路感染一样的臭脸。快,把钱包拿出来!”

“如果有问题的话,那就……”费尔南迪托急着打圆场,没胆子再看到巴尔加斯杀气腾腾的脸。

“没有任何问题。”阿莉西亚打断了他的话,“长官?”

巴尔加斯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勉为其难地掏出皮夹,抽出几张钞票递给费尔南迪托。

“再多一点。”阿莉西亚在一旁低语。

“什么?”

“至少要加倍。”

巴尔加斯多抽了几张钞票交给他。费尔南迪托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喜出望外地收下。

“别把钱全部拿去买糖果。”巴尔加斯咕哝着。

“我不会让您后悔的,阿莉西亚小姐。非常感谢您。”

“小鬼,付钱给你的人是我。”警官在一旁抗议。

“费尔南迪托,可以再麻烦你一件事吗?”阿莉西亚问道。

“尽管吩咐。”

“去楼下帮我买一包烟。”

“美洲进口的香烟吗?”

“你真是善解人意。”

费尔南迪托一溜烟消失在楼梯间。从脚步声听起来,他大概是一路跳着下楼的。

“真是勤快的小助理。”巴尔加斯悻悻然说道。

“你嫉妒了?”阿莉西亚说。

“是的,当然了。”

“那幅画是怎么回事?”阿莉西亚指着巴尔加斯带来的油画。

“我看您这沙发上方空空的,可以挂幅画。”

“这是您新朋友的作品?桑奇斯先生最喜欢的那位画家?”

警官点头确认。

“您觉得桑奇斯是我们要找的收藏家吗?”阿莉西亚好奇问道。

巴尔加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那个司机……”

“莫尔加多。我已经打电话回刑警局,请他们调阅他的个人资料,明天就会有消息。”

“在想什么,巴尔加斯?”

“我在想……或许您说得没错,尽管我的看法不同。那个所谓的结,似乎越来越紧了。”

“我看您并不是完全心服口服。”

“的确如此。有些地方就是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要看了才知道。不过,我感觉我们一直以错误的角度在观察案情。别问我为什么,这是我的直觉。”

“我也这么觉得。”阿莉西亚附议。

“您会跟莱安德罗报告这件事吗?”

“我总得找点事情跟他报告才行。”

“你要是听我的建议,费尔南迪托这件事就不需要正式向长官报告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要提这件事。”

过了半晌,他们听见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开门吧,还有,对他客气一点。他需要有个正直的男人当榜样,将来才能成为有用的人。”

巴尔加斯无可奈何地频频摇头,只好去开门。一脸急躁的费尔南迪托在门外等着,手上拿着香烟。

“进来吧!小鬼,埃及艳后已经在等着了。”

费尔南迪托急忙送上香烟,阿莉西亚立刻拆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男孩赶紧掏出打火机替她点火。

“你抽烟吗,费尔南迪托?”

“不不不,我不抽烟。我随身携带打火机是当手电筒用的,这一带的房子,楼梯比进了虎口还要暗。”

“您瞧,巴尔加斯,咱们费尔南迪托是不是具有侦探的资质?”

“有,很天才。不折不扣的青年马洛侦探。”

“别理他,费尔南迪托。人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会越来越坏。白头发的奎宁成分惹的祸。”

“是角蛋白。”巴尔加斯提出纠正。

阿莉西亚示意要费尔南迪托别理会巴尔加斯。

“费尔南迪托,可以再请你帮个忙吗?”

“我在这里就是要让您差遣的。”

“接下来这件事比较敏感。你的第一项任务来了。”

“我完全听候指示。”

“你要去的地方是恩宠大道六号。”

巴尔加斯盯着她看,脸色大变。阿莉西亚对他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开口。

“那里是梅宝纳地产公司的办公大楼。”

“我知道那家公司。”

“真的?”

“这一区有一半的豪宅楼房都是他们的。他们到处收购房子,常常只付很低的价钱就把住在里面的老人赶出去,再以十倍价钱把房子转卖。”

“真会精打细算。那家公司的总经理叫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我要你每天等他出了办公大楼就跟踪他,就像他的影子一样。然后向我报告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跟谁谈过话……所有细节。你那台伟士柏摩托车派得上用场吗?”

“当然,它可是马路天王。骑上去,连意大利传奇赛车手诺瓦里拉都逃不了。”

“明天这个时候,你来这里向我报告调查成果。有没有疑问?”

巴尔加斯立刻举手。

“我问的是费尔南迪托。”

“我都明白了,没有任何疑问,阿莉西亚小姐。”

“那就加油吧,欢迎来到错综复杂的推理世界。”

“我会努力,不让您失望的,长官。”

就这样,费尔南迪托在悬案和谜团的世界开启了前途无限的新事业。巴尔加斯愣得目瞪口呆,他定定望着阿莉西亚,她却迷媚地吞云吐雾,就像一只猫。

“您是不是疯了?”

她充耳不闻。这时候,她凭窗远眺,一大片乌云正从海上逼近。夕阳染红了天空,只是,红色圆盘内积染了浓黑、污浊的阴影。她瞥见云层间有火光跃动,仿佛在云堆里爆发的烟火。

“暴风雨要来了。”巴尔加斯站在她身后说。

“我饿了。”阿莉西亚边说边转过身。

他的神情,何止是惊愕。“我从没想过这句话会从您口中说出来。”

“凡事总有第一次。要不要请我吃晚餐?”

“我不知道拿什么请客,身上的钱几乎都给了您那个爱慕者,明天得去银行提款才行。”

“吃个小点心也可以。”

“好吧,地点由您决定。”

“去过小巴塞罗那吗?”

“普通的巴塞罗那已经够让我忙的了。”

“想不想尝尝炸弹?”

“什么?”

“加了辣椒的,不是用火药做的。”

“我怎么觉得这又是您设下的一个圈套?”

29

闪电在天际张牙舞爪,两人朝着港口疾行。海面上处处可见迎风摇晃的桅杆,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焦味。

“恐怕要下大雨了。”巴尔加斯预测。

两人绕过港口码头前一整排停船棚,占地宽广的洞穴式建筑像极了古时候的市场。

“我父亲以前常在这里工作,就在那些棚子里。”阿莉西亚随口说道。

巴尔加斯默不作声,一心等着她继续说。

“我一直以为您是孤儿。”他终于打破沉默。

“我又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孤儿。”

“几岁失去他们的,您的父母?”

阿莉西亚扣上外套衣领,加快脚步。“还是快点走吧!否则就要淋雨了。”

他们抵达小巴塞罗那时,天空开始降雨。散状的豆大雨滴,水球似的淅沥沥落在铺石地面上,绕着码头行驶的电车仿佛钻进了枪林弹雨。巴尔加斯瞥见前方窄巷交织的杂乱社区,伸入海中的半岛上,仿佛布满了十字网,就像一大片墓园。

“这里看起来就像一座岛屿。”他说道。

“您的观察正确。现在是渔民聚居的社区。”

“以前呢?”

“想上一堂历史课吗?”

“既然都到这里来吃炸弹了……”

“几个世纪前,眼前看到的地方还是海洋。”阿莉西亚开始叙述,“随着时间推移,起初建造的防波堤,渐渐在巨浪冲击下冲入海中,形成了遗迹小岛。”

“喂……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因为我读书。有时间您也该试试看。十八世纪初的王位继承战争,费利佩五世的军队夷平了大半个港口,就为了建造防御碉堡。战争结束后,许多失去家园的人转而到此定居。”

“因此……巴塞罗那人才会这么拥护君主制?”

“为了那个原因,同样也为了反抗君主统治,这样有利于血液循环。”

第一场滂沱大雨紧紧尾随,把他们逼入一条窄巷。巷子里竖起一面墙,乍看像是窑子和公路小吃店的综合体,外观毫无美感可言,但飘出的阵阵美食香味,顿时唤醒了五脏六腑。招牌上写着“灯泡餐厅”。

两人踏入店内时,正打算开始新牌局的一群老主顾,抬头瞅了他们一眼。巴尔加斯知道,他们俩双脚踏进餐馆那一刻,警察身份立刻被看穿了。吧台后的服务生绷着臭脸望着他们,并指了指角落那张桌子,远远隔开了那群老主顾。

“这里不像是您会来的地方,阿莉西亚。”

“我又不是来观光,是为了炸弹才来的。”

“但是我怀疑还有别的原因。”

“嗯,我们已经在附近了。”

“在哪里的附近?”

阿莉西亚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条,摊在桌面上。巴尔加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今早从布里安律师的搬家纸箱上撕下来的纸条。

“布里安暂时存放所有文件和档案的仓库就在附近。”

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别这么大惊小怪,巴尔加斯。总不能等别人把东西交给我们吧。”

“至少不要犯法。”

这时候,粗鲁的服务生杵在他们面前,神色不安地望着他们。

“我们要四个‘炸弹’和两瓶啤酒。”阿莉西亚点餐,目光仍盯着巴尔加斯。

“金星啤酒还是桶装生啤?”

“金星。”

“要番茄面包吗?”

“来几片切片面包,要烤过。”

服务生点点头,然后一声不吭就走了。

“我一直很纳闷,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要把番茄抹在面包上……”巴尔加斯说。

“我也很纳闷,为什么其他地方的人都不抹。”

“您打算强行闯入那个仓库,是吧?会不会有其他让我吃惊的玩意儿?”

“基本上,那里就是一座仓库。我想,除了老鼠和蜘蛛,大概没别的生物。”

“既然这样,那怎么能不去?您邪恶的脑袋里还有其他想法吗?”

“我正在想您拜访过的那个笨蛋卡斯科斯。巴利斯的阿里亚娜出版社员工。”

“啊,那个恐怖情人……”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阿莉西亚念出他的全名,“贝亚特丽丝的前未婚夫。这人一直在我脑子里出现。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在这个案子里,哪个人不奇怪?”

“位高权重的部长大人,居然偷偷介入一个巴塞罗那小书商的家务事……”

“我们的看法是,他怀疑这家人知道戴维·马丁的下落,马丁是寄恐吓信和暗杀部长的嫌疑人。”巴尔加斯解释。

“没错,只是……戴维·马丁和森贝雷家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们在这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阿莉西亚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继续说,“一定有问题。就在这里……就在这家人身上。”

“所以您没通知我就私下去拜访了森贝雷那家人?”

“我需要买些新书。”

“您应该买本漫画。时候未到就先去找了森贝雷,可能会有危险。”

“怎么,您居然会怕一个开书店的家庭?”

“我怕的是,我们都还不知道自身处境如何,就已经先打草惊蛇了。”

“我认为冒险是值得的。”

“那是您个人单方面的决定。”

“贝亚特丽丝和我挺聊得来……这女孩真讨人喜欢,您对她可能会一见钟情。”阿莉西亚说。

“阿莉西亚!”

她露出狡黠的笑容。啤酒和“炸弹”来得正是时候,正好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巴尔加斯盯着面前古怪的食物,原来是掺了绞肉的薯泥。

“这玩意儿要怎么吃啊?”

阿莉西亚把叉子戳进“炸弹”里,用力把它切开。屋外风雨交加,服务生正探头望着门前的积水。巴尔加斯看着大快朵颐的阿莉西亚。她似乎已经有了秘而不宣的计划。

“天色渐暗,您反而越来越有活力……”

“我是夜行动物。”

“我还能不知道?”

30

暴风雨过后的水雾笼罩着巴塞罗那的街巷,在街灯映照下晶莹闪亮。他们出门时,天空几乎已无飘雨,远处雷声隐约可闻。阿莉西亚手上的地址是当天早上从布里安办公室的纸箱里偷拿的,这位律师打算存放数十年来累积的家具、文件和杂物之处,位于巴尔西诺蒸汽机公司旧址,自内战时期废弃至今的老旧工厂,专门生产锅炉和火车头。两人在杳无人烟的冰冷巷道步行数分钟,终于来到旧工厂大门前。火车轨道从脚下延伸至厂内,石砌大门上刻着“巴尔西诺蒸汽机”字样,这里就是入口了。往内是一大片储藏用的空地和废弃工厂,俨然成了光辉蒸汽机时代栖息长眠的坟墓。

“确定是这里吗?”巴尔加斯问道。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后,随即入内。两人经过一个废弃火车头,旁边还堆放了大批独轮手推车、钢管、废弃锅炉的燃烧室,一群鸽子已进驻巢居。禽鸟静静盯着他们,一双双眼睛在阴暗中闪闪发亮。一排竖立的柱子支起一条电缆,上面吊挂着好几盏灯,发出诡异阴森的微光。这座老旧厂房的隔间标着号码,入口挂着木制号码牌。

“我们要找的是三号。”阿莉西亚指示了明确目标。

巴尔加斯环顾一下四周。几只饥饿的流浪猫在暗处喵喵叫了几声。空气中飘散着煤炭和硫黄味。两人走过一间无人的警卫室。

“照理说,这里应该会有警卫?”

“我想布里安律师是基于经济考量才没请人的。”阿莉西亚回应。

“拯救失落灵魂的大善人律师……”巴尔加斯想起不久前的对话,“保持自己的风格。”

两人逐步走近三号仓库。入口木门以铁条拴住,地上有最近才印下的搬家货车轮胎污泥。大门旁还有个小边门,用铁链紧紧拴住,上面有把生了锈的挂锁,足足有拳头大。

“我们用蛮力弄开怎么样?”阿莉西亚问道。

“你在等着我咬开吗?”巴尔加斯没好气地回她。

“总之,想想办法吧。”

警官掏出左轮手枪,枪口贴近挂锁锁孔。“您先闪远一点。”

阿莉西亚双手紧捂住耳朵。枪声回音在厂房间回荡。巴尔加斯收起左轮手枪,捡起掉在脚边的挂锁,一脚踢开了小边门。

仓库内一片阴暗,到处堆满了无可计数的残旧废墟。上方拱顶依稀可见一排吊挂在电线上的小灯泡。巴尔加斯摸墙寻索,终于找到安装在墙上的开关,按了下去。半明不灭的小灯泡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慢慢亮起来,像个恐怖的游乐场。电流发出微弱的吱吱声,正好与躲藏在暗处的昆虫争相和鸣。

两人进入贯穿仓库的走道。两旁尽是铁栅栏围起的小隔间。每个隔间入口皆挂有告示牌,明确列出申请的储藏件数和期满日期、仓库使用者的姓氏或公司行号名称。每个储藏空间自成一个世界。第一间仓库俨然是一座老旧打字机、计算机和收银机堆叠的城堡。第二间仓库里,数不清的十字架、圣人雕像、告解室和布道坛,一应俱全。

“光是这一堆东西都能开一家修道院了。”阿莉西亚说。

“或许您还来得及修行……”

两人继续往前走,瞥见一台旋转木马,上面挂满露天市集常见的各种杂物。走道另一边收藏了各式棺材以及丧葬相关用具,包括一具玻璃灵柩,上方配置了华盖,丝质软垫上还留着家世显赫的死者躺着的身印。

“天啊……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巴尔加斯喃喃低语。

“大部分当然是用钱买来的,这些都是内战爆发前就已经没落的家族,还有早已遭人遗忘的企业……”

“真的还有人记得这些东西在这里吗?”

“至少有人一直在付租金。”

“这地方真让人毛骨悚然。”

“巴塞罗那本来就是一栋魔幻之屋。巴尔加斯,问题就出在你们这些观光客从来没有想过进入帘幕内部一探究竟……找到了。”

阿莉西亚驻足在一间仓库门前,指着告示牌。

布里安-优莱克家族

编号 28887-BC-56.9-62

“确定要这么做?”

“我没想到您会这么不干不脆,出事情我负责。”

“您说了算。我们到底要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巴利斯、萨尔加多、戴维·马丁、森贝雷家族、布里安、那些无解的号码、马泰克斯的书,还有刚出现的桑奇斯,以及他那个无脸司机……一定有什么东西和这些人互有关联。只要找到这样东西,我们就能找到巴利斯的下落。”

“您认为那样东西在这里?”

“不找找看怎么知道?”

仓库门锁是附近五金行的简单挂锁,枪托敲击十来次就敲开了。阿莉西亚片刻都等不及,马上钻了进去。

“闻起来有死人的味道。”巴尔加斯说道。

“那是海风的味道。您在马德里住了这么多年,连嗅觉都迟钝了。”

巴尔加斯忍不住回嘴咒骂,然后跟在她身后往里面走。地上的一整排木箱覆盖着帆布,剩余空间成了一条走道,通往一处堪称中庭的地方,此地仿佛龙卷风刮过,布里安家族好几代人的遗物凌乱散置。

“这位律师一定是家族的异类。我虽然不是古董商,起码看得出其中几样值钱的古物。”巴尔加斯自言自语。

“那么,希望您坚定的守法精神,能够阻止您顺手拿走某个纯银烟灰缸的欲望。”

巴尔加斯指了指旋转圆盘,镜子、椅子、书籍、雕刻艺品、大木箱、橱柜、小桌子、抽屉柜、自行车、玩具、滑雪用具、鞋子、皮箱、陶罐,以及林林总总千百样物品,杂乱地堆放在一起,简直是眼花缭乱的杂物坟窟。

“我们该从哪个世纪开始?”

“布里安的档案资料。我们要找的是中型纸箱。应该不难找才对。搬家公司那几个年轻人一定会尽量找个靠近入口的地方囤放律师那些东西。任何物品,只要上面没有累积厚灰尘,都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您要选右边还是左边?这样问对吗?”

两人在丛林般的杂物堆翻找了几分钟,深信这里一定有他们要找的东西,直到那座纸箱金字塔出现。箱子上贴的标签,就跟阿莉西亚偷偷撕下的那张一模一样。巴尔加斯赶紧上前,把纸箱排成一列,由她逐一开箱检查里面的内容。

“这就是您要找的东西吗?”

“我还不知道。”

“完美的计划。”警官讽刺她。

两人花了近半个钟头把混装在纸箱里的文件、书籍和办公室用品分开归类。小灯泡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应付检视文件的任务,巴尔加斯只好去找寻照明工具。过了半晌,他带回一座老旧的铜制枝形烛台,外加一大把粗实的蜡烛,看来像是装饰用品。

“确定那不是弹药筒?”阿莉西亚问道。

巴尔加斯将点燃的打火机凑近第一支蜡烛,把烛台递给她。“您想试试吗?”

烛光把眼前映得一片明亮,阿莉西亚逐一检查堆放在纸箱上方的文件夹。

巴尔加斯无所适从地望着她。“我……我该做什么呢?”

“这些文件夹都是按照日期整理过的,从一九三四年一月开始。我按照日期顺序去找,您从名字去找。从最近的开始找起,我们会在中间的部分交会。”

“我要找哪些名字?”

“桑奇斯、梅宝纳……任何能跟布里安产生关联的名字都……”

“知道了。”巴尔加斯打断她。

接下来大约二十分钟,两人默默检查纸箱内的物品,偶尔交换眼神,然后双双摇头。

“这里根本没有桑奇斯和梅宝纳公司的资料……”警官说,“我已经看了五年的资料,什么都没有。”

“继续找。说不定在信贷银行的档案里。”

“没有银行的相关资料。这里的客户都是没有支付能力的,用法律专用术语来说……”

“继续找。”

巴尔加斯点点头,再度埋首档案堆,蜡烛依旧燃烧着,泪水般的蜡油滴在烛台上。过了一会儿,他发觉阿莉西亚默不作声,并停止了翻找的动作。他抬头一看,发现她动也不动,双眼紧盯着从纸箱拿出来的一摞档案夹。

“怎么了?”巴尔加斯问道。

阿莉西亚向他展示了一份厚厚的档案夹。“伊莎贝拉·吉斯伯特……”

“森贝雷家的……”

她点头回应。接着,她让他看了另一份档案夹,封面上写着“蒙锥克39—45”。巴尔加斯走到她身旁,跪坐在纸箱旁。他开始一一检查文件,并抽出了其中一部分。

“瓦伦丁·莫尔加多……”

“桑奇斯的司机。”

“森贝雷/马丁……”

“让我看看。”阿莉西亚随即打开档案夹,“这位就是我们的戴维·马丁?”

“这个看起来像是……”巴尔加斯突然中断叙述,“阿莉西亚?”

正埋首于戴维·马丁档案夹里的她,马上抬起头。

“快看看这个。”巴尔加斯说道。

他递给她的档案夹至少有两个手指的厚度。一看到档案名称,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是怎么也按捺不住的微笑。

“维克多·马泰克斯……”

“我想……我们有这个就够了。”巴尔加斯说道。

阿莉西亚正打算盖上纸箱,无意间瞥见箱底有个泛黄的信封。她拿起信封,就着烛光细究了一番。信封用蜡封着。她抹去灰尘,随即看到信封上唯一的字迹标示。

伊莎贝拉

“我们要把这些都带走。”阿莉西亚语气坚定,“纸箱都盖起来,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短则几天,多则数周,等到布里安迁入新办公室的时候,他会发现少了一些资料……”

巴尔加斯应允照办,但第一个纸箱都还来不及从地上抬起来,他却突然停住,并猛转回头。阿莉西亚注视着他。她也听见了。脚步声。踩在尘封地板上的脚步声传来的回音。阿莉西亚立刻吹熄蜡烛。巴尔加斯掏出左轮手枪。门口的身影隐约可见。有个穿破旧制服的男子正看着他们。他提着油灯,手持棍棒,双手剧烈颤抖,这可怜的家伙比仓库里的老鼠更胆小。

“两位……在这里……做什么?”警卫结结巴巴,“这里七点以后就不能进来……”

阿莉西亚缓缓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她的冷笑大概把警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怒目横眉地挥舞棍棒。巴尔加斯把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

“除非您想用木棍通便,否则就把它放下。”

警卫把棍棒丢在地上,吓得目瞪口呆。“你们是什么人?”

“这个家族的老朋友。”阿莉西亚说,“我们有几样东西忘了拿。这里除了您还有别人吗?”

“整座仓库就我一个人管。您不会杀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皮夹里有照片……”

巴尔加斯从他口袋里掏出皮夹,拿出里面的钱丢在地上,然后把皮夹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您叫什么名字?”阿莉西亚问道。

“巴托洛猛。”

“我喜欢您的名字,非常阳刚。”

警卫吓得直发抖。

“这样吧,巴托洛猛,就这么办好了。我们回我们的家,您也回家去。明早来上班前,您去买两副新挂锁,把大门和铁栏上的旧锁换掉。还有,您碰见我们这件事,请务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可以吗?”

“可……可以。”

“如果想打什么歪主意,或是有人问起,请记得,您拿的那一点微薄薪水不值得您这样乱来,而且家人需要您。”

巴托洛猛点头称是。巴尔加斯松开扳机,把手枪收好。阿莉西亚满脸笑容看着警卫,仿佛两人已是多年老友。

“好啦,快回家去。喝点上等白兰地压压惊。还有,把您的钱捡起来。”

“是的,夫人。”

巴托洛猛屈膝跪下,赶紧捡拾原本装在皮夹里的那一点钱。

“别忘了您的木棒。”

警卫立刻捡起木棒,插在腰际。“我可以走了吗?”

“没人会挡着您。”

巴托洛猛踌躇半晌,随即往后退到仓库出口。趁着他的身影尚未消失在暗夜里,阿莉西亚叫住他。“巴托洛猛?”

警卫闻声驻足。

“记得,您的皮夹在我们手里,我们也知道您住在哪里。不要逼我们去拜访您,我这位同事脾气火爆得很。晚安。”

接着,一阵仓皇窜逃的踉跄脚步声渐渐远去。

31

米克尔用两个保温壶装了刚煮好的咖啡送到楼上,为了搭配咖啡的香醇,还附上一大盘街角面包店刚出炉的面包,美味诱人。两人均摊了档案夹之后,面对面席地而坐。阿莉西亚连着吃了三个面包,倒了满满一杯咖啡,一边啜着,全神贯注地紧盯从布里安的资料堆里带回的第一份档案夹。片刻之后,她不经意抬起头,却发现巴尔加斯一脸尴尬地望着她。

“怎么了?”她问。

他指了指她的裙边。为了靠坐在沙发旁,阿莉西亚随手把裙边拉了上来。

“别这么孩子气。我想您以前不会没看过。这又没什么。”

巴尔加斯没回话,但自行调整了姿势,想办法避免直视丝袜的纹理,因为他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好好阅读那位拯救失落灵魂的律师的精彩眉批和记录。

两人在咖啡因和糖分的帮助下默默看到凌晨,人物之间的联系渐渐浮出水面。阿莉西亚拿来一大张白纸,画起了关联示意图,包括各项事件、日期、人名,还有线条和圆圈。巴尔加斯偶尔找到重要资料,随手就递给她。无须言语解释。只消她一个眼神,并默默点头回应。她似乎具备建立各种关联的超能力,脑袋运转速度俨然比其他人快了一百倍。巴尔加斯理解女同事的思考模式,从未出言质疑或企图干扰她的思路,只是很尽责地过滤文件,然后将新资料提供给她,再由她一样接一样慢慢拼凑起那张线索示意图。

“我不知道您怎么样,但我一定要起来动一动了。”熬了两个半小时,巴尔加斯忍不住说。

他已经把手边所有档案检视完毕,血液中的咖啡因似乎渐失效力,眼皮几乎撑不开。

“去睡吧。”阿莉西亚建议,“已经很晚了。”

“那您呢?”

“我还不困。”

“怎么可能?”

“我是夜猫子,您知道的。”

“介意我在沙发上打个盹吗?”

“要怎么躺都行,不过,我可能偶尔会弄出一点声响就是了。”

“放心,市政府的管乐队也吵不醒我。”

大教堂钟声唤醒了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悬在窗前的浓雾,扑鼻而来的则是咖啡香和烟味。绵延的屋宇上方,漫天酒红的晨曦。阿莉西亚依旧坐在地板上,嘴上叼着烟,原本的衬衫和裙子已经脱下,身上穿的顶多算是黑色睡衣或类似组合,看了只会引人胡思乱想。巴尔加斯勉力拖着脚步进了浴室,一头钻到水龙头下冲冷水,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浴室门上挂了一件丝质蓝色浴袍,马上拿去给阿莉西亚。

“披上吧!”

她伸手接下,然后站起来伸伸懒腰,接着穿上睡袍。

“我要开窗通风一下,否则恐怕要打电话找消防队来救我们了。”巴尔加斯提醒。

一股新鲜空气窜进客厅,一团团烟雾像被施了魔法的鬼魂,缓缓滑出窗外。巴尔加斯检查了保温瓶里的咖啡,一大盘面包只剩下糖霜,两个烟灰缸装了满满的烟蒂。

“希望这一切都没白忙。”

除了现场一片狼藉,阿莉西亚还画了十几张示意图。她把那些图一一贴在墙上,并刻意贴成环状。巴尔加斯走近看。她舔了舔嘴唇,像只得意的猫。

警官摇了摇保温瓶,看看是否有剩余,最后只倒出半杯。他拉了张椅子坐在阿莉西亚制作的图表前,频频点头。“现在就请您让我大开眼界吧!”

她系上睡袍,将头发盘成发髻。“想要加长版还是精简版?”

“先提重点摘要,然后再看。”

阿莉西亚站在图表墙前,俨然一位学校老师,只是,这位老师看来像个喜欢夜生活的欧式艺妓。

“蒙锥克堡,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在这期间担任典狱长的毛里西奥·巴利斯,娶了名门闺秀埃莱娜·萨缅托,一个政商关系良好的企业富豪的掌上明珠兼继承人,她父亲同属于一群被昵称为‘佛朗哥十字军’的商人团体,成员包括银行家、企业家和贵族,长期为佛朗哥政权提供大笔金钱援助。这群富商当中,有一位就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信贷银行的创始人和最大股东,从这个母公司分割出来的子公司,就是您昨天拜访的梅宝纳地产。”

“资料上提到了这些吗?”

“对,布里安律师的笔记是这样写的。”

“请继续。”

“巴利斯担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期间,先后在这里服刑并由布里安辩护的囚犯有以下几人:第一个,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多年来向巴利斯寄出恐吓信的可疑嫌犯,也是受惠于部长特赦计划出狱的人。但他在外面的世界只活了大约六周。第二位瓦伦丁·莫尔加多,前共和军军官,一九四五年因为在监狱立功而获特赦出狱,根据布里安的记录,当时在城墙重建工程的一场意外中,他救了某位陆军上尉一命。出狱后,他接受富豪团体自创的受刑人新生计划,成了乌巴赫家族的车库管理员,多年后提拔为司机。银行家乌巴赫去世后,他转而投靠他女儿维多利亚,她就是您的朋友梅宝纳地产总经理桑奇斯的豪门娇妻。”

“嗯……还有别人吗?”

“精彩的还没开始。第三位戴维·马丁。抑郁不得志的落魄作家,内战前犯下一系列诡异案件。马丁在一九三〇年成功躲过警方追捕,当时似乎越过边境逃到法国。基于某些不明因素,他隐姓埋名意图重返巴塞罗那,却在比利牛斯山区一个叫普奇塞达的小镇被捕,当时是一九三九年,他刚越过西班牙边境就落网了。”

“除了那些年同样在那座监狱服刑,戴维·马丁和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

“有意思的来了。那群受刑人当中,马丁是唯一没有直接找上布里安的人。这位律师接受了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委托,所以才为他辩护。”

“她是森贝雷家族那位……”

“没错,达涅尔·森贝雷的母亲。吉斯伯特是她娘家姓氏。根据推测,在战争结束后不久的一九三九年,她死于霍乱。”

“推测?”

“从布里安个人的记录看来,依据好几项因素,足以确信伊莎贝拉·森贝雷是遭人谋杀身亡。具体而言,她是被毒死的。”

“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被巴利斯毒死的。布里安推测,他由于执迷邪念和欲望未获回应,因而犯下恶行,大概是这样,至少布里安是如此推测的。显然,他不能也不敢去证实。”

“那个马丁呢?”

“根据同一份记录,戴维·马丁是巴利斯执迷邪念的另一个下手目标。”

“部长先生对他有另一种邪念吧?”

“看来是这样的,巴利斯企图胁迫马丁在狱中写作,他的盘算是把作品占为己有,并以自己的名字发表,借此满足虚荣心以及他想成为文坛巨擘的渴望之类。可惜,根据布里安的资料,戴维·马丁当时逐渐失去理智,还有幻听,说他碰到了自己小说里的人物科莱利。他在监狱里陷入神志不清,于是巴利斯将他隔离在塔顶的单人牢房,就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年,他也因此被狱友取了个‘天堂囚徒’的绰号。”

“这故事听起来开始很有您的调调了,阿莉西亚。”

“一九四一年,巴利斯眼看着迫使作家替他代笔这手段行不通,便派了两名手下把戴维·马丁挟持到奎尔公园旁的大宅院,打算杀了他。但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马丁因此逃过一劫。”

“所以……戴维·马丁还活着?”

“不知道。或者应该说……布里安不知道。”

“但是有这个可能。”

“而且很有可能巴利斯也……”

“也认为他就是寄出恐吓信件和企图暗杀他的人。为了复仇……”

“这是我的假设。”阿莉西亚附和,“只是很简单的假设。”

“还有吗?”

“我把最精彩的留在最后了。”她笑道。

“快出招吧!”

“第四个人:维克多·马泰克斯,《灵魂迷宫》系列小说的作者,我们在巴利斯书房发现他藏在书桌里的是其中一本,根据他女儿梅希迪斯回想他失踪那晚的情形,那本小说可能是部长在地球上失去踪影前最后阅读的文字。”

“马泰克斯和另外三个人之间有何关联?”

“在三十年代,马泰克斯和马丁似乎是好友兼老同事,两人都以笔名写小说,并交由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印行。布里安的笔记指出,马泰克斯可能遭遇了和马丁类似的胁迫。谁知道,或许巴利斯又想找他代笔,借他人的文采让自己在文坛建立声誉。巴利斯显然不想一直守着靠政治婚姻谋得的典狱长职位,他还想往上爬。”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内幕。马泰克斯是何方神圣?”

“他于一九四一年被关进蒙锥克监狱,当时是从示范监狱移监服刑。一年后,如果您相信官方报告的话,他在狱中自杀身亡。有可能的情况是,他被射杀身亡后,尸体丢进了无名冢。”

“这一次的执迷邪念是?”

“关于此案,布里安没有写下任何臆测,但是我想提醒一下,毛里西奥·巴利斯一九四七年成立出版社,取名‘阿里亚娜’,恰巧就是《灵魂迷宫》系列主角的名字……”

巴尔加斯叹了口气,频频揉着双眼,试图厘清阿莉西亚刚才的报告内容。

“实在有太多巧合了。”他终于开了口。

“我也这么认为。”她附和道。

“现在来看看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假如这所有的关联确实存在,而我们,或者应该说您,只花了三天就找出脉络,那么……警方和政府高层怎么可能调查了好几个礼拜还交白卷?”

阿莉西亚咬着嘴唇。“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

“您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想找出巴利斯的下落?”

她仔细斟酌了他的问题。“我想他们不至于敢做这样的事情。毕竟巴利斯也不是无名小卒,不能放任失踪事件不了了之。”

“所以呢?”

“或许他们只想知道他的下落。或许,他们对他失踪的真正原因毫无兴趣。”

巴尔加斯频频摇头,揉了揉眼睛。“您真的以为莫尔加多、萨尔加多和马丁这几个当年曾被巴利斯宰制的囚犯,联手策划了一场复仇大计,为死去的同伴维克多·马泰克斯报仇?您现在的想法是这样吗?”

阿莉西亚耸耸肩。“或许不包括那个司机莫尔加多。说不定卷入其中的是他老板,桑奇斯。”

“桑奇斯有什么理由要做这样的事?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娶的太太是全国最富有家族的继承人……称得上是另一个巴利斯了。像这样一号人物,为什么要去蹚这种浑水?”

“我也不知道。”

“还有,我们在巴利斯车里找到的那些号码呢?”

“任何关联都有可能。或者也可能跟此事毫无关系,只是巧合。您是这么说的,记得吗?”

“又是巧合?我在警界二十年,碰到的巧合比说实话的人还要少。”

“我不知道。巴尔加斯。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号码有什么含意。”

“知道这整件事真正让我觉得很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吗?”

阿莉西亚再度点头回应,仿佛已经读出了他的心思。

“巴利斯。”她说。

“就是巴利斯。”巴尔加斯接着说,“姑且不提他在蒙锥克监狱那几年如何汲汲营营,还有他干的那些勾当,光是他毒死伊莎贝拉,以及谋杀或试图谋杀戴维·马丁、马泰克斯,天知道还有谁……事实上,他根本是个低级的刽子手,一个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狱警。像他这样的人渣到处都是,走在街上天天都会碰到。没错,他是有些有权有势的朋友,但到头来就是拍马屁。没水准的走狗,小人一个!像这样的家伙,为何能在短短几年从基层爬到政权的巅峰?”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阿莉西亚说。

“用您那特别的脑袋好好想一想,说不定可以找出一点眉目,证明我刚刚发的那些牢骚不是胡说八道。”

“您不打算帮我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适不适合加入了。看了您那些拼图以后,我总觉得,事情比原本预测的危险许多,我呢,打算几年后就拿退休金走人,然后专心阅读古典文学。”

阿莉西亚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巴尔加斯一口气喝下冷掉的咖啡,叹了口气。他走近窗口,气息深沉。远处再度传来大教堂的钟声,警官凝望着细丝般的朝阳在屋宇和钟楼间缓缓移动。

“我要拜托您一件事……”他说,“这些事情,暂时别告诉莱安德罗或其他人。”

“当然,我又不是疯了。”她立刻回嘴。

巴尔加斯关上窗,走到她身旁,此时她已难掩疲惫。

“你是不是该回到棺材里了?”他问她,“去休息吧!”

他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进了卧室,掀开被子要她钻进去。阿莉西亚脱下的睡袍落在脚边,接着,她滑进被窝里。他帮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面带微笑看着她。

“不念个睡前故事给我听吗?”

“想得美。”巴尔加斯弯腰捡起地上的睡袍,走向房门。

“他们是不是设了圈套让我们往里跳?”阿莉西亚突然提问。

他思忖她的问题。“怎么说?”

“我也说不上来。”

“圈套都是中计的人自己设的局。我唯一确定的是,您应该要休息了。”

巴尔加斯开始慢慢把门带上。

“您就在外面吧?”

他点头。

“早安,阿莉西亚。”他边说边关上卧室房门。

32

巴利斯早已失去时间概念。自己究竟在地牢待了数日,或是数周,他浑然不知。他最后一次见到阳光还是开车经过瓦维德维拉大街的那个下午,当时比森特还坐在他身边。他的手疼痛不已,想去搓揉,却找不到自己的手。他觉得已不存在的指尖频频刺痛,手腕剧痛难忍,仿佛铁丝穿骨。自从几天前,抑或几个钟头前,他始终觉得胁肋部位不对劲。他看不清自己排在黄铜尿桶里的尿液颜色,但色泽确实比平时深沉,还掺杂血丝。她一直没回来,马丁也没出现。他无法理解。难道他们就想这样吗?看着他的生命在地牢里慢慢腐蚀?

没有名字亦无面孔的看守人每天现身一次,至少他认为如此。他已经开始计算那人出现的天数。他是来送水和食物的。食物千篇一律:面包、发臭的牛奶,偶尔加上硬如鲔鱼干的肉干,他总要嚼上许久,因为有好几颗牙开始松动。他已经掉了两颗牙。有时,他把舌头伸到牙床上舔一舔,便能尝出自己的鲜血,总觉得那些牙齿恐怕已撑不住了。

“我需要看医生!”他这样要求送来食物的守卫。

看守人从不出声回应,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在这里多久了?”巴利斯问道。

看守人充耳不闻。

“去跟那个女人说,我有话要跟她说。我要把实情告诉她。”

有一次,他醒来时惊见地牢里多了个人。看守人手上拿着发亮的东西,或许是一把尖刀。巴利斯无意自我防御。他感受到臀部被刺了一下,接着全身发冷。他又挨了一针。

“你们到底还要让我活多久?”

看守人起身走向地牢出口。巴利斯紧抓住他的腿,腹部被狠狠踹了一脚,痛得几乎喘不过气。他哀嚎叫痛,抱肚蜷缩了好几个钟头。

那一夜,他又在梦里见到女儿梅希迪斯,还是个年幼的小女孩。他们在索莫萨瓜斯的豪宅,在花园里。巴利斯正忙着和仆人谈话时,小女孩失去了踪影。他循着足迹寻找她,因而来到娃娃屋。巴利斯走进阴暗的屋内,叫唤女儿的名字。他发现小女孩的衣物和血迹。

那些娃娃像猫似的舔着嘴唇,早已将她吞噬。

33

巴尔加斯再次睁开双眼时,正午的艳阳遍洒满室。墙上的老时钟,一台十九世纪风格的粗糙装置,大概是阿莉西亚从古董店搬回的战利品,时针正往十二点靠近。他听见客厅传出女鞋踩地的脚步声,于是揉了揉眼皮。

“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喜欢听您的鼾声,好像家里有只小熊一样。”

巴尔加斯支起身子,坐在沙发边缘。他双手撑着腰侧,然后按摩了腰部。他觉得自己的脊椎好像被机器碾过。

“我给您一个良心的建议,千万不要变老!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想也是。”阿莉西亚回应。

警官站了起来,忍着一身腰酸背痛。阿莉西亚站在五斗柜上的镜子前,妩媚地描画红唇。她穿着黑色洋装式大衣,腰间系了条皮带,搭配黑色丝袜,以及一双令人晕头转向的高跟鞋。

“要去哪里吗?”

她来个旋风似的大转身,仿佛站在伸展台上,笑盈盈望着他。“我漂亮吗?”

“您打算要去杀什么人?”

“我和塞尔西奥·比拉华纳有约,《先锋报》记者,书商巴塞罗介绍的。”

“钻研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专家?”

“还有其他领域,希望是这样。”

“能不能请问一下……您这次要用什么样的伎俩?”

“我跟他说我手上有一本马泰克斯的书,想让他看看。”

“正确说法是……您曾经有这么一本书。我提醒一句,书已经被偷了,您手上什么也没有。”

“那是细节问题。再说,有我就够了。”

“我的老天爷啊……”

阿莉西亚的打扮以一顶帽子画下句点,帽檐垂下的纱网盖住了半张脸,最后,她在镜子前又仔细打量一番。

“能不能请问一下,您穿的这是什么衣服?”

“巴黎世家。”

“我不是问牌子。”

“我懂您的意思。我会早点回来的。”她边说边往大门走。

“我可以借用浴室吗?”

“别留下任何毛发就行。”

要和比拉华纳见上一面,可不像她在巴尔加斯面前形容的那么简单。为此,阿莉西亚必须先和报社编辑部的女秘书打交道,对方可不是只会咬指甲闲磕牙的傻女孩,几乎当场就要她打道回府。她后来搬出一些托词,迂回交涉了好一会儿,总算说服女秘书代为联系比拉华纳,但他在电话中语气多疑,比起和神父共用午餐的数学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您说手上有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书?《灵魂迷宫》系列其中一本?”

“《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

“我一直以为世上就只有三本。”

“我手上刚好有第四本。”

“您说是古斯塔沃·巴塞罗叫您来的?”

“是的。他说您是他的好朋友。”

比拉华纳哈哈大笑。阿莉西亚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编辑部紧张奔忙的嘈杂声。

“十二点开始,我会在巴塞罗那皇家文学院图书馆。”他终于同意见面,“知道这地方吗?”

“听说过。”

“到了就去秘书处问一下我在哪里。还有,把书带着。”

34

大教堂建筑荫蔽的隐秘广场上,一座石砌门廊上方写着:

巴塞罗那皇家文学院

阿莉西亚像大部分市民一样听说过这个地方,但这座巴塞罗那中古世纪遗留下来的旧宅之内的机构究竟是什么,她几乎一无所知。她猜测,这座学院集结了志同道合的智者、抄写员和文学热爱者,自十八世纪末以来共同捍卫着知识和书籍,坚守这项离经叛道的使命,对抗外界的反对和歧视。

她跨进大门,石头的气味和神秘的气场如影随形,入门后即是室内中庭,旁边一座楼梯往上通往大概是接待处的地方。一个模样古板的人拦住她,看起来像是从上个世纪初就待在这里了,他对她投以质疑的眼神,并问她是不是格里斯小姐。

“我就是。”

“我一看就知道了。比拉华纳先生在图书馆。”他往里面指着,“我们这里要求所有访客务必保持安静。”

“您请放心,我刚好今早起誓成为侍奉上帝的修女。”阿莉西亚答道。

严肃的柜台接待员听了她的冷笑话后依旧不苟言笑,她顺势道了谢,随即去找图书馆,仿佛她已经知道地点。这向来是潜入门禁严格之处最有效率的方法:表现得像个熟悉方位的内部人员,无须许可和指引。这法则和诱惑秘诀颇雷同:必须先发制人。先征求同意的人,未竞赛已落败。

就这样,阿莉西亚四处闲逛,参观了雕像林立的大厅和恢宏的走廊,直到她碰见一个像是图书馆员的男子,此人自称博洛尼奥,个性随和亲切,自愿带她到图书馆去。

“我从来没在这儿见过您。”博洛尼奥谈话时一脸腼腆,似乎除了饱读彼特拉克的诗文之外,从未有过和异性接触的经验。

“那么今天就是您的幸运日。”

她终于找到了灵感如泉涌并有五万册学院图书馆藏书相伴的比拉华纳。大记者坐在一张书桌前,面前堆着一沓笔记和修改过的稿子,咬着钢笔,嘴里念念有词,正对着刚刚写下的句子琢磨更好的诗韵。比拉华纳热爱沉思,个性冷漠,就像个移居地中海国家的英国大学问家。他穿着灰色羊毛西装,系着印有金色钢笔图案的领带,肩披暗红色围巾。阿莉西亚踏进阅览室,回荡的脚步声宣示了她的到来。比拉华纳回过神,抬头一望,圆滑的眼神中有一丝尖锐。

“我想……您就是格里斯小姐。”他盖上钢笔盖,缓缓站了起来。

“叫我阿莉西亚就可以了。”

阿莉西亚伸出手,比拉华纳和她握手,面带客套的笑容,但神情拘谨。他示意要她坐下。他有一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观望她的眼神半是猜疑半是好奇。阿莉西亚指着桌上的稿件,有些稿子甚至笔墨未干。

“我是不是打扰您工作了?”

“应该说是您解救了我。”他答道。

“在研究书籍吗?”

“在准备我当选本学院院士的演讲。”

“恭喜。”

“谢谢。我希望您不会觉得我这样说太冒昧,格里斯小姐,不……阿莉西亚,其实我已经等您好几天了,所以,我们就省略所有的应酬和客套吧。”

“这样说来,巴塞罗先生已经跟您提过我这个人了?”

“他说了不少关于您的事情,我想,您确实让他印象非常深刻。”

“这是我的专长之一。”

“这一点我已经证实了。对了,您在警察总署的几位老朋友向您问好。别惊讶,我们记者就是这样,喜欢提出问题。年纪越大,越热衷此道。”

比拉华纳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此时正定睛注视她。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直截了当问她。

阿莉西亚思忖可能的圆谎方式,或是扯个小谎,或是瞒天过海,但他的眼神告诉她,说谎可能是严重的错误战术。

“有人要我调查关于维克多·马泰克斯的真相。”

“最近对他感兴趣的人是越来越多。我能不能请问您为什么?”

“我恐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您的意思是……在不说谎的情况下。”

阿莉西亚点头承认。“基于尊重,我不想这么做。”

微笑在比拉华纳脸上再度浮现讽刺的笑容。

“您认为恭维我会比说谎更有用吗?”

她的睫毛上下眨动,表现出最甜美的表情。“别这样责备我,我至少尝试过了。”

“看来,巴塞罗所言不假。您如果不能告诉我实话,至少要把理由告诉我。”

“因为我不能让您置身险境。”

“换句话说,这是为了保护我。”

“事实上,的确如此。”

“所以,我应该对您心存感激,并提供协助。是这个意思吗?”

“我很高兴,您终于可以站在我的立场看事情了。”

“可惜,我需要更多的理由,而不是精心装扮的美貌。肉欲是脆弱的,但是迈入中年,一个人的常识会重新占上风。”

“据说是这样。我们来个互惠结盟怎么样?巴塞罗告诉我,您打算写一本书,内容是关于马泰克斯以及他那个失落的年代。”

“说‘年代’有点夸张,至于失落,那是对于缺乏更好的形容的一个诗意的替代。”

“我指的是马泰克斯、戴维·马丁以及其他人……”

比拉华纳眉梢往上挑起。“您知道戴维·马丁哪些事情?”

“我确定您一定会感兴趣的事情。”

“举例来说?”

“举例来说,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五年间,马丁、马泰克斯和其他囚犯可能在蒙锥克监狱失踪的相关细节。”

比拉华纳紧盯着她,目光炯亮。“您和布里安律师聊过了?”

阿莉西亚点头。

“据我所知,他向来不提这些事。”

“挖掘事实有各种不同的方式。”阿莉西亚语带暗示。

“在警察总署,大家都说这是您的另一项专长。”

“忌妒心真是太可怕了。”阿莉西亚反驳。

“这是我们国家的业余爱好。”比拉华纳随即附和,显然很享受这样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

“再怎么说,我认为打电话到警察总署去打听我这个人并不恰当,现在这种节骨眼上,尤其不妥。我这么说是为了您好。”

“我没那么蠢,小姐。我根本没打过电话,也从来不报上姓名。我也得设法保护自己。”

“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这年头,多一分谨慎绝不嫌少。”

“不过,大家都有共识的一点是:您这个人无法信任。”

“在某些地方,在某些时刻,这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赞美了。”

“这点我倒有同感。我说,阿莉西亚,此事该不会跟我们那位形象无懈可击,却把曾经当过典狱长这段过往撇得一干二净的巴利斯部长有关系吧?”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提到他的名字时,您的脸色不太一样。”

她踌躇半晌,比拉华纳兀自点着头,证实了自己的臆测。

“如果真是这样呢?”阿莉西亚试探。

“那么,这件事就变得有点意思了。您打算做什么交易?”

“绝对公平合理。”阿莉西亚答道,“您告诉我关于马泰克斯的资料,一旦我负责的这件案子破案时,我保证让您取得所有相关消息。”

“那之前呢?”

“我对您感激不尽,也很高兴您对我这样一个身处困境的弱女子伸出援手。”

“好吧。不过,我必须承认,您至少比那位先生,我猜是您的同事……有礼貌多了。”比拉华纳替自己打圆场。

“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几个礼拜前来找我的那位,后来就没再见过他了。因为互相猜忌,所以各位都不交换讯息吗?或者,他是您的竞争对手?”

“您记得他的名字吗?洛马纳?”

“可能吧,我不太记得了。至于年龄嘛,不清楚。”

“长相呢?”阿莉西亚问道。

“跟您比起来,差多了。”

“脸上是不是有一道疤痕?”

比拉华纳点头确认,目光转为锐利。“难不成是您的杰作?”

“他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刀,这人一向笨手笨脚的。您跟洛马纳说了什么?”

“就是我知道的那些了。”比拉华纳答道。

“他提到巴利斯部长了吗?”

“没有明说,但他显然对于马泰克斯在蒙锥克监狱那几年的情形很感兴趣,还有他和戴维·马丁之间的友谊。不需要天才也能猜得出来。”

“您后来就没再看到过他或跟他谈话了吗?”

比拉华纳摇摇头。

“洛马纳是个难缠的人……”阿莉西亚说道,“您是怎么摆脱他的?”

“我说的都是他想听的话。或是我觉得那可能是他想听的……”

“怎么说?”

“他似乎对维克多·马泰克斯的故居很有兴趣,直到一九四一年被捕之前,马泰克斯和家人一直住在瓦维德雷拉山脚下的滨海公路旁。”

“为什么会提到故居?”

“他问我‘迷宫入口’这四个字有什么含义。他想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然后呢?”

“我告诉他,迷宫系列小说里的入口,也就是阿里亚娜坠入地底世界的地方,正是她和父母居住的那栋房子,也就是马泰克斯一家人的故居。我给了他地址和方向。其实,只要在不动产登记中心消磨一个小时,一定也找得到地址。或许,他想去那里寻宝,甚至是寻找更珍贵的东西。我的回答够清楚了吧?”

“洛马纳有没有提到他替谁工作?”

“他让我看了一个徽章,就像电影里那样。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看起来应该是真的。您也有这样的徽章吗?”

她摇头否认。

“太可惜了。一个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女子担任警探,根本就是胡利安·卡拉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人物。”

“您是卡拉斯的读者吗?”

“当然,他可是巴塞罗那所有不得志作家的神圣教父。您应该去读一读他的作品。其实,您很像他小说里的人物。”

阿莉西亚摇头轻叹。“这件事非常重要,比拉华纳先生,牵涉其中的是好几人的性命。”

“您告诉我其中一个就好,最好连名带姓。这么一来,我可能会觉得真有这么一回事。”

“我不能这么做。”阿莉西亚说。

“当然,我猜又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着想吧。”

她点点头。“虽然您可能不相信。”

接着,记者双手交叠在大腿上,往椅背一靠,陷入了沉思。阿莉西亚觉得自己恐怕会输了这场赛局。诱饵加码的时候到了。

“您多久没在公众场合看到巴利斯部长了?”她突然问道。

比拉华纳松开双手,顿时有了兴趣,“请继续说。”

“不急。条件是您必须告诉我所有关于马泰克斯和马丁的资讯,然后我会尽快就我所知告诉你整件事的经过,我知道的可不少,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比拉华纳不禁暗笑,但同时也缓缓点头同意。“包括巴利斯的部分?”

“包括巴利斯这部分。”阿莉西亚随口诓骗。

“我想,若要求您把书拿给我看,恐怕说了也是白说。”

阿莉西亚堆满甜美的笑容。

“关于这本书的事,也是骗我的吧?”

“只有一部分。我确实曾经拥有这本书,但是就在两天前遗失了。”

“我猜想应该不会是掉在电车上了吧?”

阿莉西亚摇头回应。

“这项协议呢,我就直说了,内容如下……”比拉华纳说,“您只要告诉我是在哪里找到那本书,我就把您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您。”

阿莉西亚正想开口回应,记者却举起食指提出警告。“除了顾及我的人身安全,我也希望您一切顺利,多多保重。当然,您跟我说的事,不会有第三者知道。”

她考虑了许久。“我可以相信您吗?”

比拉华纳把手放在那沓正在准备中的稿件上。

“我以我的巴塞罗那皇家文学院院士当选感言发誓。”

阿莉西亚这才点了头。她环顾周遭,确定图书馆里没有其他人。记者望着她,眼神充满期待。

“一个礼拜前,我在毛里西奥·巴利斯的私人宅邸找到的,那本书藏在他书桌抽屉里。”

“我能不能请问您在那里做什么?”

阿莉西亚倾身向前。“调查他的失踪案。”

比拉华纳的目光闪亮如烟火。“您发誓,本案的所有相关新闻都是我的独家?”

比拉华纳直视她的双眼。阿莉西亚的眼睛几乎眨都没眨一下。记者顺手拿起桌上一沓白纸,连同他的钢笔,一起递给了她。

“拿着……”他说,“我想您接下来需要做点笔记。”

35

“我大约是在三十年前认识维克多·马泰克斯,确切时间是一九二八年秋天。当时,我刚进入新闻界,在《工业之声》日报编辑部打杂,什么都得做一点。那段时期,马泰克斯以不同的笔名写小说,他的出版社老板是两个不要脸的混账,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这两人是出了名的狡诈,从作者到纸张和油墨供应商,坑钱不分对象。这家出版社的作者还有戴维·马丁、赖斯迪劳·巴优纳、恩立格·马格斯,以及内战前那一代年轻贫穷的巴塞罗那作家们。因为出版社支付的稿费经常撑不到月底,所以马泰克斯也帮几家报章写稿,包括《工业之声》,文章类型从短篇故事到游记都有,而那些游记写的都是他从没去过的地方。我还记得有篇文章题为《拜占庭之谜》,我认为这是他当时最出色的一篇杰作,但文章从头到尾都是马泰克斯看着一张伊斯坦布尔旧明信片编造出来的。”

“亏我还这么相信在报纸上读的文章。”阿莉西亚悻悻然叹了口气。

“当然了,您看着就好骗。不过,那是个不同的时代,报纸内容之所以有趣,全靠这些摇笔杆的作家。事实上,我好几次受命在下印前抽掉马泰克斯的稿子,就为了把版面让给临时挤进的广告,或是主编好友写的专栏文章。有一天马泰克斯到编辑部领稿费,特地走到我身边。我心想,他大概会把我揍得鼻青脸肿吧!没想到他只是跟我握手,并且自我介绍,仿佛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还向我道谢,他说在那种不得已的情况下,还好是我抽掉他的稿子,而不是别人。‘您对文字很有品位,比拉华纳。别把宝贵时间浪费在这里了。’他这样对我说。

“马泰克斯具有优雅的特质。我指的不是衣着,虽然他对服装也向来讲究,总是一身无懈可击的三件式西装,戴着细致的圆框眼镜,颇有普鲁斯特式的气质,但并不艳俗。我说的是他的风度、他与人来往的方式,以及跟人交谈的样子。他是那些俗不可耐的主编们口中的‘怪胎’,也是个慷慨大方的人,主动助人从不求回报。其实,那次碰面后不久,我在他推荐之下进入《先锋报》编辑部,因为他的大力协助,我才得以脱离《工业之声》。当时,马泰克斯几乎已经不再替报章写稿了。那从来就不是他喜欢做的事,在物资贫乏的年代,那只是他增加收入的一个方式。他在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推出的系列小说之一《明镜之城》,当时颇受欢迎。我认为,他和马丁一直是被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压榨的两棵摇钱树,他们被迫不停地写,尤其是马丁,健康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残存的体力却在打字机前慢慢燃烧殆尽。因为家庭的关系,马泰克斯的处境就宽裕多了。”

“他出身富裕人家吗?”

“也不能这么说,他算是运气好,或者是运气不好,就看从哪个角度去想。他继承了一位叔父的遗产,这位名叫埃内斯托的长辈是个极度荒唐古怪的人物,别人叫他‘方糖皇帝’,马泰克斯是他最喜欢的侄子,或至少是整个家族中唯一没被他憎恶的人。因此,婚后不久,马泰克斯就搬进滨海公路旁的大宅院,就在瓦维德雷拉山麓,那是埃内斯托叔叔遗留给他的,连同他从古巴回国后创立的海产品进口公司部分股票……”

“那位埃内斯托叔叔移民到拉丁美洲了吗?”

“没错,而且是个传奇人物。十七岁离开家乡巴塞罗那时,一无所有,只能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国民警卫队一直恨不得打断他的腿,但他神奇地逃过警方的天罗地网,搭上一艘商船,去了哈瓦那。”

“美洲的百姓对他怎么样?”

“比他对待他们的方式好多了。后来,埃内斯托叔叔搭着自己的邮轮衣锦返乡,一身白衣白裤,身边还有个新婚妻子,比他年轻三十岁,是从北欧花钱买来的,距离他年少移民他乡,这已经是四十年后的事了。那段期间,方糖皇帝做的是白糖和军火生意,赚进也赔掉大笔财富,包括他自己和别人的钱。情妇成群,互相争风吃醋,私生子比加勒比岛国的人口还要多,他们干尽了坏事,如果上帝真要执行正义,他大概会被打入地狱一万年。”

“可惜没有上帝……”阿莉西亚在一旁泼冷水。

“这么说吧,虽然看起来好像没有天理正义,但毕竟还是有所谓报应。老天有眼。据说,从古巴回国后不久,方糖皇帝就精神失常,因为有个怀孕的古巴厨娘对他怀恨在心,在晚餐的热带料理下了毒。方糖皇帝最后在落成不久的豪宅阁楼里自我了断,口口声声说家里的墙壁和天花板有东西在爬,还闻到屋里有蛇窝。他说卧房里有妖魔鬼怪,蜷缩在他的床上,等着吸光他的灵魂。”

“精彩的故事。”阿莉西亚说,“这么戏剧化的细节是您的杰作吗?”

“我都是从马泰克斯那里听来的,他把这些轶闻稍加修饰写进《灵魂迷宫》系列中的一本。”

“真可惜。”

“现实永远无法超越虚构,至少超越不了好的小说。”

“那么,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是?”

“俗气到不能再俗气了。最可信的版本是,方糖皇帝的身后事极为铺张,葬礼弥撒在大教堂举行,红衣主教、市长和教会上下成员都参加了,当然还有那些向埃内斯托借钱没还的人,他们出席是为了确认债主已经归西,这么一来就不用还钱了。当时有个传言,唯一穿梭在糖业大亨床上的,是女佣十七岁的女儿,后来以朵丽丝·拉普雷斯为艺名成了高级夜总会的红牌,名利双收,所以,大亨每晚被吸光的显然不只是灵魂而已。”

“这么说来,所谓的自杀……”

“显然有外部力量协助。从整件事看来,方糖皇帝的现任妻子多年来受够了丈夫外遇,两人争吵不断,于是她冷静谋划复仇,某个仲夏夜,她决定拿起丈夫放在床边的猎枪,那是防范无政府主义分子侵入时用来自卫的,她却拿来朝他脸上轰了一枪。”

“树立榜样的故事。”

“爱恨情仇,纠葛不清,非常有巴塞罗那风格的故事。无论真相如何,总之,那栋豪宅就这样闲置多年,从方糖皇帝打下第一块地基开始,到马泰克斯带着新婚妻子苏珊娜入住,闹鬼和诅咒的传闻从未断过。说真的,那栋房子真让人不敢领教,我曾经去过,马泰克斯还亲自为我介绍,那地方简直让人寒毛直竖,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还是偏爱欢乐的音乐剧和轻快的浪漫喜剧。有些楼梯没有出口,有一条走道挂满镜子,经过时会觉得被人跟踪,还有个地下室,方糖皇帝在那里造了一座游泳池,池底以马赛克瓷砖铺成人脸图案,那是他在古巴娶的第一任妻子莱昂诺尔,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因为她深信自己怀了蛇胎,用发簪戳进了自己心脏。”

“好激情的故事。您让洛马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比拉华纳面带狡黠的笑容,点头回应。

“您告诉他这些恶灵和鬼屋的事了吗?洛马纳这个人非常迷信,也很介意……”

“我这样说可能不太礼貌,但是他给我的印象就是怪里怪气的,而且总让我觉得傲慢无礼,所以我也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他没问的事,我什么都不会多说。”

“您相信这些吗,闹鬼和诅咒之类的?”

“我相信文学,有时也欣赏烹饪艺术,尤其是上乘的米食料理。除此之外,其他都像是装饰物或热毛巾,可有可无。我感觉我们在这方面很像。我是说文学方面,不是饮食品味。”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阿莉西亚追问,一心把话题拉回马泰克斯的故事。

“事实上,我从没听过马泰克斯抱怨那栋房子对他造成任何困扰。我认为,他对这类怪力乱神的传言在意的程度,远不及把整个国家搞得鸡飞狗跳的政治闹剧。那时候,他刚和深爱已久的苏珊娜结婚,上班的地方是个俯瞰巴塞罗那全城的办公室。苏珊娜体弱多病,苍白的肌肤近乎透明,拥抱她的时候,总担心她的身子会碎裂。她不时会觉得疲累,常常需要卧床休息,虚弱到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马泰克斯很担心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但是这两人实在太深爱对方。我曾经好几次去拜访他们,虽然那地方总是让我心里发毛……在我看来,他们是对幸福佳偶。至少新婚时期是如此。每次马泰克斯进城,他都是这么说的。他常抽空到《先锋报》附近和我一起吃午饭或喝咖啡,总会畅谈正在创作的小说,有时让我先看看几页稿子,问我意见,但最后通常没把我的评论听进去。他常说,他只是拿我当实验品。那时马泰克斯还在上班。他用了不知多少笔名写小说,都是按字数算稿费。苏珊娜需要持续就医吃药,而马泰克斯找的都是最好的医生。为此,他拼命写稿赚外快,对此一点都不介意。苏珊娜一直想要孩子。但医生已经说过,怀孕会让她的健康状况更棘手,甚至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而奇迹出现了。”

“没错。历经几次流产和多年不孕,苏珊娜终于在一九三一年保住了一个孩子。马泰克斯当然也怕再度失去孩子,甚至是妻子的生命。但这次总算一切顺利,得到苏珊娜一直想要的女儿,并以童年夭折的姐姐的名字替孩子命名。”

“阿里亚娜。”

“嗯,他们努力想怀上孩子那几年,苏珊娜曾要求马泰克斯写一本新书,和过去的作品截然不同的书。这本书是为她梦中的小女孩而写,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苏珊娜已经在梦里见过这孩子,和她说过话。”

“《灵魂迷宫》系列就是这样诞生的?”

“对。马泰克斯因此开始创作阿里亚娜在奇幻巴塞罗那的历险系列第一集。我想,他不只是为了阿里亚娜,也是为自己而写。我始终觉得,《灵魂迷宫》系列算是某种形式的忠告。”

“关于什么的忠告?”

“关于接下来的时局。您当时应该还小,孩子不懂这些,但是,内战爆发前那几年,时局已经很糟糕了。那种氛围闻得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不如您的书名就叫《弥漫空气中》。”

比拉华纳会心一笑。

“所以,您认为马泰克斯想象了接下来会发生的状况?”

“不只是他,许多人也有同感。除非瞎了眼,否则不可能看不出即将发生的巨变。他经常聊起这话题。有一次,我听他谈起考虑移民到国外,但是他妻子不想离开巴塞罗那。她觉得如果移民,她就永远不会再怀孕了。后来为时已晚,想走也走不了。”

“聊聊戴维·马丁这个人,您认识他吧?”

比拉华纳没好气地翻白眼。“马丁?不太熟。我碰见过他两三次。一次我和马泰克斯约在卡纳雷塔斯酒馆,他向我介绍了马丁。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挚友,那是马丁开始惹麻烦之前的事,但马泰克斯始终很珍惜这个朋友。对我而言,老实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奇怪的人。”

“在哪一方面?”

比拉华纳迟疑了一会儿。“戴维·马丁聪明过人,或许就是太聪明了才会出问题。但是依我的浅见,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

“失去理智?”

“发疯了。像头疯牛一样,疯疯癫癫的。”

“您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就是直觉。马丁经常有幻听……我说的可不是灵感。”

“您的意思是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谁知道。我只知道马泰克斯担心他,非常担心。马泰克斯就是这样,替所有人担心,却从没想过自己。后来马丁似乎卷入一些纠纷,两人几乎不再见面。因为马丁刻意躲避人群。”

“没有家人能帮他吗?”

“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曾在他身旁的人,最后都离他而去。他和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个曾经跟着他当学徒的年轻女孩,就是那位伊莎贝拉。马泰克斯认为,唯有伊莎贝拉让马丁保有活下去的意志,因为她,所以他还会保护自己。马泰克斯常说,唯一真正的恶魔是他那颗脑袋,快把他生吞活剥了。”

“唯一真正的恶魔?难道还有别的吗?”

比拉华纳耸耸肩。“提到这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不笑出来。”

“试试看吧。”

“马泰克斯跟我提过,戴维·马丁确信自己跟一个神秘的出版社主编签了合约,写宗教文章,俨然是一个新兴宗教的圣经。别露出那种表情好吗?根据马泰克斯的说法,马丁偶尔会和这位主编碰面,一个名叫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的人,这个人会带来地狱的指示。”

“马泰克斯大概会怀疑是否真有科莱利这个人。”

“何止是怀疑,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有这样的事。马泰克斯拜托我在出版界打听是否真有这一号人物。我接受他的请托,在出版界做了翻天覆地的全面调查。”

“结果呢?”

“我找到唯一叫作科莱利的人,是个巴洛克时期的作曲家,阿尔坎杰罗·科莱利,或许您听过这个人。”

“既然这样,马丁的那位老板,或是他想象出来的老板科莱利,到底是谁?”

“在马丁看来,他是另一种类型的天使,一个堕落天使。”

记者将两根手指比在额前充当两只角,然后傻乎乎地笑着。

“恶魔?”

“还有尾巴和爪牙。身穿昂贵西装的魔鬼,来自地狱,引诱他出卖灵魂,创作一本诅咒之书,作为即将毁灭世界的新宗教基本教义。如同我刚刚所说,马丁根本就是一头疯牛。他就这样毁了。”

“您说的是在蒙锥克监狱吧?”

“那是后来的事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马丁精神错乱,加上他和顽劣魔鬼之间的纠葛,警方称他卷入一连串犯罪事件,后来案情不了了之,但他被迫逃离巴塞罗那,然后奇迹般地逃出这个国家。您说这个人是不是疯癫得可以?居然异想天开,决定在内战时期返回西班牙。他刚越过比利牛斯山边境,就在朴奇塞达镇被捕了,最后死在蒙锥克堡,就跟许多囚犯一样。还有后来的马泰克斯。失联多年,两人竟然在那里重逢……还有更悲惨的结局吗?”

“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吗?马丁就算不服气,但还是有自知之明,只要回到巴塞罗那,他迟早会被抓……”

比拉华纳耸了耸肩。“我们一生中为什么总会做出莫名其妙的蠢事?”

“因为爱情,因为金钱,因为怨恨……”

“原来您是个浪漫的人。我就知道……”

“这么说来,他是为了爱情?”

“谁知道?在这个国家,一半人因为不同颜色的旗子杀害另一半人,在这样的地方他还能期待找什么呢……”

“是为了那个伊莎贝拉吗?”

“我也不知道……那个部分的真相,我还不清楚。”

“伊莎贝拉就是后来嫁给书店老板森贝雷的那位?”

比拉华纳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这么说吧……我有我的消息来源。”

“如果可以让我分享,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会尽快安排,就这么说定了。所以……这两个伊莎贝拉是同一人?”

“没错,就是同一个人。伊莎贝拉·吉斯伯特,海上圣母大教堂后面那家吉斯伯特商行老板的女儿,后来成了伊莎贝拉·森贝雷。”

“您认为伊莎贝拉是不是爱上了戴维·马丁?”

“容我提醒,她嫁的是书店老板森贝雷,不是马丁。”

“那也不能证明什么。”阿莉西亚反驳。

“我想他们之间应该不是那样。”

“您认识她吗,那位伊莎贝拉?”

比拉华纳点头。“我还参加了她的婚礼。”

“觉得她看起来幸福吗?”

“所有新娘在婚礼当天看起来都很幸福。”

这一次轮到阿莉西亚露出促狭的笑容。“那么,她幸福的模样看来如何?”

记者眉眼低垂。“我只跟她聊过两三次。”

“但已经让您留下印象了。”

“是的。伊莎贝拉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

“怎么说?”

“我觉得她是少数让人觉得这个乱世还值得活的人。”

“您出席她的葬礼了吗?”

比拉华纳缓缓点头。

“她真的死于霍乱?”

记者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据说是这样。”

“但是您并不相信。”

记者摇头回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实说,这是一段我想遗忘的伤心往事。”

“所以您才会花这么多年的时间写一本关于她的书?我猜这是一本永远不会出版的书,至少不会在这个国家……”

比拉华纳面露无奈苦笑。“我最后一次见到马丁的时候,知道他说了什么吗?那晚,他和我还有马泰克斯三人在桑巴涅特酒馆小酌,庆祝马泰克斯完成了《灵魂迷宫》系列第一部。”

阿莉西亚摇摇头,静待下文。

“不知为何我们聊起了作家和酒精这个老掉牙的话题。马丁当时已喝了不少,但还清醒,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喝酒是为了回忆,写作是为了遗忘。’”

“或许,他其实不像别人眼中那样疯癫。”

比拉华纳默默点头,思绪已经陷入回忆里。

“那就请您聊聊那段想遗忘的岁月。”阿莉西亚说道。

“到时候可别说我没先警告过您啊。”他提醒说。

被遗忘的亡灵:

维克多·马泰克斯与巴塞罗那失落世代的陨落

塞尔西奥·比拉华纳著

命运出版社,巴塞罗那,一九八九年出版

(节选)

维克多·马泰克斯于一九三三年写的文章《墨水与硫黄》,充满反讽和趣味,显然取材自好友兼同事戴维·马丁的不幸遭遇。文章的第一段写到:“一个人无须成为歌德便能得知,任何一个够资格称得上作家的人,迟早都会遇见他的魔鬼梅菲斯特。心地善良者,倘若存在的话,将把自己的灵魂送给它。另外那些人,则把途中碰见的那些粗心大意者的灵魂卖给魔鬼。”

维克多·马泰克斯不但够资格称得上作家,而且凭着一己之力在文坛立足,就在一九三七年秋日,他遇见了他的梅菲斯特。

在此之前,生活以文学相伴向来是一种平和的行为,但内战却让马泰克斯赖以为生的出版社只能在摇摇欲坠中勉力前进。作家们依然笔耕不辍,并持续有出版品问世,只是,书市当道的文类已变成广告、文宣小册,以及对战争刽子手歌功颂德的样板著作。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马泰克斯和许多人一样,赫然发现生活若不靠他人施舍便无以为继,至于运气,在那个年代是不怎么见得着的。

近年帮他出版《灵魂迷宫》系列的出版商是两位品味敏锐的绅士,雷威斯和巴登斯。巴登斯是美食专家,熟稔各种美馔和农产品,躲避战乱的时候暂时在乡间农场耕种蔬果,探寻松露的奥秘。巴登斯天生乐观主义,各种冲突都会让他头昏眼花,他宁可相信内战顶多打两三个月,西班牙就会回到原本荒谬和混乱的局面,文学、美食和商业依旧有立足之地。雷威斯对权力和政治斗争常有精辟观察,他自愿留在巴塞罗那维持出版社营运,虽然业务少之又少。文学几乎被逼入绝境,出版物主要是演讲、宣传册与英雄人物事迹的著作,由于内部斗争和内战隐患对共和党的影响,英雄人物每周都不一样。雷威斯不像他那时常寄来鲜美番茄和蔬果的合伙人那样乐观,他看出这场战事恐怕要拖上很长一阵子,残局也会比预期更难收拾。

然而,雷威斯和巴登斯依旧定期支付马泰克斯微薄的薪水,他们搬出的名目是预付版税。马泰克斯百般不愿意,总是摆着一张臭脸勉强收下。雷威斯不理会他的抗拒,执意把钱塞给他。有时两人难免为此争执,这位出版社老板甚至直言,有人就是还没真正体验过挨饿的滋味。他面带嘲讽的笑容坚称:“维克多,不必替我们着想,我们预先付给您的钱,迟早有一天会连本带利要回来。”

由于两位出版人伸出援手,马泰克斯得以让家人免于挨饿,这在当时已是得天独厚的帮助。大部分同事处境比他艰难多了,不知何去何从。有些人摇着爱国热情和浪漫主义的旗帜投身军旅。“我们要直捣腐败贼窝,大力歼灭法西斯鼠辈。”他们宣称。有些人指责他不加入。在那个年代,许多人将大街小巷张贴的海报标语奉为信条。“不愿为自由奋战的人,不值得拥有自由。”他们这样告诉他。马泰克斯虽然质疑此论调,但良心仍备受折磨。他是否应该抛下住在山麓大房子里的妻女,投效所谓的“祖国阵营”去打仗?“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个祖国,但一定不是我的。”有个朋友临行前在火车站对他这么说,“那也不是你的祖国,虽然你根本没有勇气挺身捍卫它。”马泰克斯自惭形秽地回到家,一进门,苏珊娜立刻紧紧抱着他,她浑身发抖,泪流不止地哀求:“不要丢下我们……阿里亚娜和我就是你的祖国。”

随着内战战火延烧,马泰克斯惊觉他已无法写作。他连续几个小时呆坐在打字机前,呆滞地望着窗外的天际。后来,他几乎天天进城,他的说法是去寻找机会,或许只是去逃避自己。他熟识的许多人为了在乱世求生,只能屈服于黑市任人宰割。文艺圈早有恶意流言,谣传捉襟见肘的雷威斯和巴登斯仍得定期支付马泰克斯薪水。老友马丁早已提醒过他:“忌妒是作家思想里冒出来的坏蛆,慢慢腐蚀我们的生命,直到遗忘毫不留情地攻陷我们。”几个月后,所有熟识他的人都变成相见不识的陌生人。当他们从远处瞥见他,总是刻意改道,并窃窃私语,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另外一些人与他擦身而过,却低头不语。

内战爆发后头几个月,巴塞罗那陷入对恐惧和冲突的麻木不仁的诡谲氛围。战事开始那几天,法西斯反抗军在这座城市吃了败仗,有些人因此深信,本城无战事,这一点零星战火吓唬不了他们,再过几周,这个国家终将恢复原有的日常。

马泰克斯不再相信这样的话了。他甚至满怀恐惧。他知道,一个国家的内战不会只有一场,而是国民之间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冲突。正史的书写总是基于时间线上胜利或失败的一方,但少有人关注介于两方阵营间那些从未煽风点火的人。马丁常说,在西班牙,人们轻视对手,但更加痛恨追求自由且不投靠任何阵营的人。马泰克斯当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如今他开始思考,在西班牙唯一不能被原谅的罪过,就是不选择党派,坚持独立。羔羊成群之处,总有饥饿狼群出没。马泰克斯对这些道理早有领悟,并开始嗅出空气中的血腥味。过一阵子,尸横遍野的景象恐怕就会出现。此时大家正磨刀霍霍,钩心斗角。战争让一切污秽不堪,却洗净了所有的记忆。

一九三七年,改变了他命运的那个不祥之日,马泰克斯为了和雷威斯碰面而进了城。每次两人相约,雷威斯总会请他在自行车赛车场餐厅共进午餐,地球出版社就在附近的对角线大道,碰面时,这位出版社老板总在桌底下偷偷把装了钱的信封塞给他,这笔钱足够他家几周的开销。那天,马泰克斯却第一次拒绝接受资助。当时的情景,他后来在狱中写下关于内战的自传体小说《暗夜回忆录》详述了经过,在这本从未出版的小说里,他只是其中一个角色,或许死亡才是全知叙述者。

占地宽广的自行车赛车场餐厅三角楣饰在蒙塔内尔街高高竖起,扰乱了街道优雅的斜面,往前走几步就是对角线大道。那里亮着水族箱一样的灯光,教堂式的挑高建筑,供应咖啡替代品,成了人们试图如常度日的避风港。雷威斯总是挑选角落的位子,整间餐厅一览无遗,人进人出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不行。雷威斯先生,我不能再接受您的施舍了。”

“这不是施舍,而是投资。您也知道,巴登斯和我早有共识,十年或二十年后,您一定会成为全欧洲最受欢迎的作家。如果不是这样,那我就去当神父,巴登斯也会把他最爱吃的松露换成粗香肠。我用一盘辣烤蜗牛跟您打赌。”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拜托,把钱收起来吧。”

“不行。”

“西班牙有几百万人,怎么偏偏我就碰到一个有钱却不想拿的人。”

“您的水晶球是怎么说的?”

“维克多,我多么希望这笔钱是预付的版税,然后我可以帮您出书,可惜,现在这种时局,我们不能出书。这点您也知道。”

“既然这样,我就继续等。”

“这恐怕要等上好几年。在这个国家,有些人不等到人民自相残杀是不会罢手的。在这种地方,当人们失去理智的时候——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会二话不说在别人脚上轰一枪,好让对方变成残废。这样的时局会持续很久,您就听我的话吧。”

“既然这样,那我宁可饿死,也不要眼睁睁看着那种事情发生。”

“非常有英雄气概,我感动得差点要哭了。这就是你要给妻女的生活吗?”

马泰克斯闭上双眼,沉溺在自身的贫困处境中。“不要说这样的话。”

“那么您也别说那种傻话,把钱收下吧。”

“我以后一定全部还给您,一毛都不会少。”

“这点我从未怀疑过。来,吃些东西吧,您一口都没吃。还有,把这些面包带回家。对了,有空去出版社一趟,那里有巴登斯寄来的一大箱新鲜蔬果。拜托带一点回去,我们办公室快变成菜市场了。”

“您要走了吗?”

“我还有事情要办。保重,维克多。还有,请继续写,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出版新书,看着好了,您一定会让我们赚大把钞票的。”

出版社老板就这样离去,留他独坐在餐桌旁。马泰克斯清楚得很,他是专程来送钱的,一旦完成任务,他宁可早早离开,免得作家因为要靠人接济而难堪。马泰克斯狼吞虎咽吃光了食物,又把面包塞进口袋。这时候,餐桌上落下一道人影。他抬头一看,是个衣着破旧的年轻人,手上拿着法庭和政府机关常见的档案夹。以一个特务来说,这个人显得太虚弱也太无助。

“您介意我坐下吗?”

马泰克斯摇摇头。

“我是布里安,费尔南多·布里安。我是个律师,虽然看起来不像。”

“在下维克多·马泰克斯,作家,虽然看起来也不像。”

“这是什么时代?人人看起来都不像该有的样子,甚至不过两天前,人人看起来都不太像自己。”

“在我看来,您根本是律师兼哲学家。”

“而且收费公道。”布里安补上一句。

“可以的话,我也很想请您为我的自尊辩护,可惜我没那个财力。”

“别介意,客户我倒是有的。”

“既然这样,我在这个事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马泰克斯不解。

“一个被挑中进行一场巨额交易的幸运作家。”

“是吗?我能否请问,您的客户是谁?”

“一个极度重视隐私的人。”

“谁不重视自己的隐私?”

“没有隐私的人。”

“请您暂时先把哲学放一边,好好专注于律师这个角色。”马泰克斯打断他的话,“对于您和您的客户,有什么我能为两位效劳的吗?”

“我的客户是个颇具名望的大人物,非常富有。他就是那种什么都有的人。”

“这种人通常想要的更多。”

“这一次,这个更多正好包括您的服务。”布里安点明重点。

“在这样的战乱时期,一个小说家能提供什么服务?我的读者已经不再阅读,宁可把时间用来自相残杀。”

“您有没有想过要写传记?”律师问道。

“没有,我只写小说。”

“曾经有人说过,没有比传记更虚幻的文类了。”

“嗯,但自传可能是例外。”马泰克斯附和。

“确实。身为小说家,您应该也会接受,平心而论,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故事罢了。”

“身为小说家,我只接受预付稿酬,而且最好是付现。”

“您提到重点了。虽然现在只是纸上谈兵,但,故事都是由文字和语言组成的,不是吗?”

马泰克斯叹口气,驳斥道:“一切都由文字和语言组成。包括一个律师的辩护过程。”

“作家不就是语言的工人吗?”布里安好奇地问道。

“当人们放弃动脑,而用屁股思考的时候,作家就是一个毫无职业前景的人。”

“看到没?就算讽刺,您也能骂人不带脏字。”

“为什么不干脆直截了当说清楚,布里安律师?”

“换了我的客户本人,恐怕也没办法说得更清楚吧。”

“既然要讽刺,那我就不客气了。如果您的客户是这么重要的大人物,有权有势,那么找上您这样的律师做代理人,会不会嫌太寒酸了?我有话直说,别生气。”

“我不会生气,因为您说得非常有道理。我是以间接方式接受委托的。”

“请进一步说明。”马泰克斯要求。

“委托我当代理人的是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他们是客户的直接代理人。”

“您真幸运。既然是那么知名的大事务所,为什么没派人过来?”

“因为他们的业务涵盖全国,技术上来说是这样。至于客户本人,我想他应该在瑞士。”

“什么?”

“我的客户和他的律师们接受了佛朗哥将军的协助和保护。”布里安为他释疑。

马泰克斯面带疑虑环顾其他客人。看来并没有人在窃听他们谈话,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但是,在那个人人疑神疑鬼的年代,隔墙有耳并不稀奇。

“您这是在开我玩笑吧。”马泰克斯刻意压低了音量。

“我向您保证,绝对不是。”

“拜托行行好,马上站起来离开这里。我就当作从没见过您这个人,也没听过这些话。”

“相信我,我完全能够理解您的想法,马泰克斯先生,但我不能照您说的那样做。”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如果没和您达成协议,就这样走出那扇门,我相信我是活不到明天的。还有,您和您的家人也一样。”

漫长的静默随之而来。接着马泰克斯揪住布里安的衣领,律师凝视着他,眼中有无尽哀愁。

“您说的都是真的……”他喃喃说道,毋宁是自言自语。

布里安点头确认。马泰克斯随即松开了手。

“为什么找上我?”

“客户的妻子是您的忠实读者。她说喜欢您的写作风格,特别是爱情故事。其他作品倒是还好。”

作家双手掩面。

“如果只是当作一份差事,报酬真是好得没话说了。”布里安补充说道。

马泰克斯从指缝间瞅着他。“那您呢?他们付的是什么样的价码?”

“他们让我继续呼吸,并承担了我的所有债务,数目还不少。但还得要您点头才行。”

“如果我不答应呢?”

布里安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最近有人告诉我,在巴塞罗那买凶杀人非常便宜。”

“我怎么知道……您怎么知道那些威胁不是虚张声势?”

布里安低下头。“我曾经这样质问过,于是他们寄了一份包裹给我,里面装的是我合伙人尤希的左耳。他们已经跟我说过,期限一过,若还没有结果,会再寄别的包裹给我。我刚刚说了,在这座城市,找黑道解决事情花不了什么钱。”

“您的客户叫什么名字?”马泰克斯问。

“我不知道。”

“那么,您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不好惹。”

“那他本人呢?”

“据我所知,他是个银行家。来头很大。我还知道,或是我直觉认为,他是资助佛朗哥军队的银行家之一。还有,据我了解,他极度爱慕虚荣,非常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和妻子,我说过,夫人是您非常忠实的读者,因此她说服丈夫,有必要写一本传记叙述他的成就、他的伟大,以及他对西班牙和全世界福祉的重大贡献。”

“替这婊子养的混蛋写传记,简直侮辱了所有传记文学。”马泰克斯愤然说道。

“关于这一点,您不该找我理论,马泰克斯先生。想不想听听好的方面?”

“你是说可以继续活着这件事吗?”

“如果接受这份工作,马上就会有十万元汇入瑞士国家银行您名下的账户,作品出版时,您会收到另一笔十万元汇款。”

马泰克斯一脸诧异望着他。

“趁着您还在体会这笔数目,容我解释一下作业程序。接受委托并签约后,您就会开始每半个月通过我的事务所领取奖金,写作期间全程如此,而且酬劳总额不会因此缩水。接着,您会收到一份资料,当然也是通过我,内容大概是客户传记的第一个版本。”

“所以,我根本不是第一个啊?”

布里安又耸了耸肩。

“他们对前一个写手做了什么?”马泰克斯诘问,“难不成也寄了包裹给他?”

“不知道。据我了解,客户的妻子认为此人的作品没有风格,不够高雅,也不够专业。”

“真搞不懂,您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比卧轨自杀要强。总之他们告诉我,这份资料只是基本信息,仅能供您参考。您的任务是根据内容为一个大人物立传。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撰稿,截稿后交由客户审查,接下来六个月,您的工作是就必要的修改润饰稿子,并准备一份即将交给出版社的最后完稿。还有,容我再告诉您,不需要太在意自己写了这本书,因为没有人会知道这是您的作品。您和我的沉默也是这项协议的必要条件。”

“怎么说?”

“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说清楚。事实上,这本书会以自传形式出版。您必须以第一人称书写,但是作者是我的客户。”

“我想这本书已经有书名了。”

“暂时是《我,某某某:一个西班牙金融家的回忆录》。我想他们接受其他意见。”

这时,马泰克斯做出了让布里安始料未及的反应。他竟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在场其他客人纷纷回望,心里纳闷着,这种时局,居然还有人能这样哈哈大笑。等到马泰克斯终于恢复正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布里安。

“我可以说您这样就表示答应了吗?”律师满怀期望地探问。

“难道有别的选择吗?”

“有。那就是……明天或后天,您和我脑袋各挨一枪,过一阵子,您和我的家人很快也会有同样下场。”

“我该在哪里签名?”

几天之后,苦于失眠、痛苦和猜疑的马泰克斯再也受不了,决定去拜访地球出版社总编辑。雷威斯所言不假:此地散发着地中海沿岸安普丹地区的田园清香。一箱箱蔬果与书籍,加上一沓待付账单,全都堆在走道上。雷威斯专注倾听这段经历的同时,手中把玩的番茄传出浓郁的香味。

“您觉得怎么样?”叙述终了,马泰克斯询问他的看法。

“好极了。光是闻那个味道,我肚子都饿了。”雷威斯答道。

“我是指我面临的两难处境。”马泰克斯继续追问。

雷威斯把番茄放在桌上。“您除了接受这份工作之外,也别无选择了。”

“您会这样说是因为知道这是我想听的话。”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喜欢看您活得好好的,也因为您还欠了我们钱呢,相信总有一天会还清的。收到那份资料了吗?”

“只有一部分。”

“怎么样?”

“看了只想吐。”

“难道您期望会收到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我根本不知道该期望什么了。”

“起码您应该已经开始揣测传记主人可能是谁了吧?”

“我已经有点概念了。”马泰克斯说。

雷威斯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根据我读过的资料,我猜是乌巴赫。”

“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我的老天爷,那个火药银行家?”

“听说他不喜欢人家这样叫他。”

“他活该。如果不喜欢,那就应该去资助社会建设,而不是拿钱帮人打仗。”

“关于此人的背景,您知道多少?您一向交游广泛、无所不知……”马泰克斯试着打探。

“就是大家谣传的那些了。”雷威斯一言带过。

“我知道,您从来没那个闲工夫跟穷人和游民打交道。”

雷威斯对这番挖苦置若罔闻,早已一头栽进那个奇诡的谜团里。他探头到办公室门外,叫来他信任的员工劳拉·弗兰科尼。

“劳拉,能不能过来一下……”

等待的同时,雷威斯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久,劳拉绕过一箱箱洋葱和大葱,总算现身房门口,一见到马泰克斯,她笑盈盈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娇小的劳拉活泼开朗、聪明能干,是维持出版社运作的员工之一。

“觉得我们的蔬果经销站怎么样?”她问,“您要不要来几条夏南瓜?”

“我们的好朋友马泰克斯最近和战神结盟了。”总编辑说。

当事人无奈地叹息。

“您干脆拿麦克风在窗口广播好了。”马泰克斯没好气地说。

劳拉·弗兰科尼关上办公室房门,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把事情告诉她吧。”雷威斯在一旁说道。

马泰克斯只是概述了事件经过,但劳拉已经可以自行想象当时的场景。叙述完了后,一脸担忧的劳拉伸手搂住作家的肩膀。

“还有,乌巴赫那个王八蛋已经找到出版社替他出版那本废话集了吗?”雷威斯问。

劳拉怒目逼视他。

“我只是想把握机会拼业绩。”雷威斯辩称,“时局动荡,哪来的精神装腔作势。”

“我会很感谢您的协助和建议。”马泰克斯提醒他。

劳拉紧握他的手,直视他的双眼。“收下那笔钱。就照着那爱慕虚荣的小人的意思去写,然后永远离开这国家。我推荐阿根廷。那里土地过剩,牛排好吃得要死。”

马泰克斯看了看雷威斯。

“阿门!”总编辑说,“我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建议了。”

“除了带着家人流亡他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马泰克斯,不管您怎么做,都是被玩弄的一颗棋子。假如乌巴赫那帮人打赢战争——其实他们胜算很大——我敢说,一旦曾经接下这种任务,您的存在一定会让他们很不自在,到时应该会有人希望您消失。如果打赢的是共和军,一旦有人知道您曾经替佛朗哥的金主效劳,我看也是吃不完兜着走。”

“太精彩了。”

“我们可以帮您离开这里。巴登斯有门路,他和一家商船航运公司很熟,可以安排您和家人前往马赛,只要几天就到了。到了那里,您自己看着办。换作是我,会接受劳拉的建议去美洲。北美或南美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您去的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

“我们会去拜访您。”劳拉帮腔,“依本国局势看来,您可能得接纳我们所有人……”

“我们还会带上好的漂亮蔬果去给您配着烤肉吃,才配得上您二十万的身价。”雷威斯继续耍嘴皮子。

马泰克斯叹了口气,“我老婆不想离开巴塞罗那。”

“我的感觉是……您根本没跟她提这件事吧?”雷威斯探问。

马泰克斯摇头否认。雷威斯和劳拉面面相觑。

“我也不想远走他乡。”作家坦言,“这里是我的家,不管时局是好是坏。这是我血液里的东西。”

“疟疾也是血液里的,血液里的不一定就是健康的。”雷威斯搭腔。

“有能够抵抗巴塞罗那的疫苗吗?”

“说实在,我很了解您的心情。换了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不过,带着钱去看看这个世界,这样的安排,我是不会拒绝的。您也不是非得现在做决定不可。目前看来,还有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可以考虑。只要书稿没交出去,内战还在打,事情还是有转机的。您就像为我们工作一样,永远不考虑截稿期,让我们抓瞎……”

劳拉拍拍他的背表示支持。雷威斯把优质的故乡农产品递给他。“要不要来个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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