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怜经 马德里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1

早上十点过后,一辆黑色帕卡德轿车顶着滂沱大雨行驶在格兰大道,最后在老西班牙酒店前停下。酒店的玻璃窗盖上了一层雨帘,但阿莉西亚还是看见了两位不请自来的密使,一身灰黑加上一脸冰冷,一如当日的天气。身穿风衣、头戴绅士帽的两人已经下了车。阿莉西亚看了看手表。莱安德罗这家伙连十五分钟都等不及就差遣走狗过来了。三十秒后,电话铃响了,才响第一声,阿莉西亚就连忙拿起话筒。她非常清楚电话另一头是谁。

“格里斯小姐,早安!事情是这样的……”柜台的毛拉扯着沙哑的嗓音说,“有两个秘密警察一样的家伙,十分无礼地打听您的情况,现在搭电梯上楼了。我让他们上了十四楼,万一您想临时消失。”

“谢谢您这样细心替我着想,华金。您今天在看什么书?有趣吗?”

马德里沦陷后不久,华金·毛拉就进了卡拉巴切尔监狱。出狱时已是十六年后,他是一无所有的孤寡老人,当年怀着孕的妻子成功地向教会申请废除和他的婚约,改嫁了一名陆军中校,还替他生了三个孩子,一家人住在郊区的小别墅。第一次的短暂婚姻留下一个女儿拉克尔,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以为父亲在她出生前就过世了。某天,毛拉到女儿上班的戈雅街布庄,偷偷躲在店门口看她,她却当他是乞丐,还给了他零钱。从那时候起,毛拉万念俱灰,蜗居在酒店地下室暖气机旁的陋室,夜班和所有能上的班他都愿意上,一遍又一遍读着廉价侦探小说,塞尔塔香烟不离手,日复一日期待着死亡将一切归位,把他带回到一九三九年,那是他应该永远停驻的时光。

“我正在读一本完全说不通的浪漫小说,书名是《绯红长衫》,一个叫马丁的作家写的,是系列小说《诅咒之城》中的一本。426号房的胖子图德拉借我的,他老是在跳蚤市场买些奇怪的玩意儿。书上写的是您的家乡巴塞罗那,说不定您也可以看看。”毛拉说。

“我不会拒绝的。”

“就这么说定了。您要小心那两个家伙,我知道您能保护自己,但他们看上去不太好惹。”

阿莉西亚挂了电话,冷静地坐下,顶多两三分钟,莱安德罗的爪牙就会出现。她敞开房门,点了烟,打算就这样坐在面对房门的扶手椅上等人。眼前的房门外是一条漫长漆黑的走道,尽头便是电梯。走道弥漫着尘土气味,还混杂了老旧木头和残破地毯的腐臭。

西班牙酒店是座始终处于衰败状态的绝妙废墟。兴建于二十世纪二〇年代初期,在马德里的繁华年代也有过风光的巅峰,但在内战后二十年的时间里变成了一座坟墓,无家可归、被人遗忘的灵魂在破旧的酒店房间等死,一次付一周的房费。旅社数百间客房,空房逾半,多年来一直如此。好几层楼已经关闭,投宿的房客有些出身背景骇人,阴森可怕的漫长走道因此常有离奇怪事流传,有时无人按下按钮的电梯,却自动停在面前,数秒钟后,电梯门打开,泛黄的幽暗灯光下,那逼仄的小空间活脱就像沉入海底的邮轮内舱。毛拉告诉她,柜台经常在凌晨接到内战以来就不曾有过房客的空房拨出的电话。接听之后,话筒彼端通常无人应答,唯有一次例外,他隐约听见女子的啜泣声,于是好意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此时竟换了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回答他:“跟我们一起走吧!”

“所以……从那时候起,我绝对不接午夜十二点以后的电话。”有一回,毛拉向她坦承,“有时,我总觉得这地方就像一种影射,您知道吗,我的意思是,这里影射了整个国家。这国家处处沾满了血,我们的双手也是,但大家却忙着用自己的手指责别人。”

“毛拉,您简直就是位诗人,就连犯罪小说也无法抹灭您的诗歌天赋。西班牙就需要像您这样的思想家,才能复兴我国伟大的谈话艺术。”

“您尽管嘲笑我吧,您是拿国家薪水的人,这不算什么。我相信以您的身份地位,一定租得起比这个地牢好的地方。像您这样一位优雅高贵的小姐,不该住在这种地方。人在这里,不是生活,而是等死。”

“我就说,您彻头彻尾就是位诗人。”

“滚!”

毛拉的哲学高论并不是危言耸听,西班牙酒店是著名的“自杀中心”。几十年后,停业多年的酒店终于要被拆除了,听放置炸药的工人说,他们在一些房间的床上或浴缸里发现了死了很久的干尸,其中就有当年的酒店经理。

2

他们渐渐出现在阴暗的楼道,她看得没错,他们是两个吓人的傀儡,对他们来说生活就是活着。她以前见过他们,却压根儿没想过要去记他们的名字。秘密警察的傀儡都是一个德行。他们驻足房门前,一脸不屑地朝房里仔细张望,接着视线迎上阿莉西亚的目光,脸上随即出现豺狼似的奸笑,八成是莱安德罗教给他们的。

“我不知道您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生活的?”

阿莉西亚耸耸肩,随手拧熄香烟,朝窗外使了个眼色。

“我喜欢这里的风景。”

莱安德罗两名手下听了,一个勉强挤出一丝讪笑,另一个摇头叹息。两人走进房门,朝浴室看了一眼,仔细检视整个房间,仿佛期待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年轻一个显然缺乏经验,只能用态度弥补,他假装浏览几乎占据房间半数墙面的藏书,伸出食指划过一排排书脊,满脸轻蔑。

“嗯……我得跟您借本爱情小说来看看。”

“我不知道您居然识字。”

菜鸟警官转过身,不怀好意地趋前一步,但他的同事(看来是他的长官)把他拉住了,随即叹了口气,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我说……去打扮一下!十点钟有人要见您。”

阿莉西亚仍无意从椅子上起身。“我强制性休病假,这是莱安德罗亲口下的命令。”

菜鸟觉得自己的男性气概受到侮辱,端出九十多公斤肌肉和胆量,凑到阿莉西亚面前,挤出一脸在监狱和半夜突袭时练出来的微笑。

“少啰唆!小姐,今天我可没心情跟你玩。别逼我把你从椅子里揪出来!”

阿莉西亚狠狠瞪着他。“这不是有没有心情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菜鸟手下怒目直视她,片刻后,长官抓着他的手臂,硬是把他拉开。菜鸟随即换上客气的笑容,举起双手表示休兵。没完没了的一套,阿莉西亚这样暗想着。

长官瞄了一下手表,频频摇头。

“格里斯小姐,这不是我们的错,您也知道这整件事是什么情况。”

“我知道。”阿莉西亚心想,“我比谁都清楚。”

阿莉西亚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起身。莱安德罗的走狗二人组眼看着那张椅子颤颤巍巍,她吃力的模样,仿佛一组由细线和皮绳操控的护具。

“需要我帮您吗?”菜鸟走狗问道,一副居心不良的样子。

阿莉西亚根本不理会他们。她拿起简单的随身装备,径自走进浴室,房门半掩。年长的刻意移开目光,但菜鸟却从某个角度盯着阿莉西亚在镜子里的倒影。他看着她褪下裙子,抓起护具紧裹在臀部和右腿,仿佛在穿一套情趣紧身衣。调整收口之后,护具紧贴着她的身体,宛如第二层肌肤,让她看起来就像个机器娃娃。此时阿莉西亚抬头,镜中四目相对:她一脸冷漠,毫无表情。他愉快地微笑着,过了一阵子才转身回到客厅,离开时看到了阿莉西亚侧身那块黑色印记。那是个螺旋状的伤疤,深深嵌入皮肉,仿佛一支鲜红的钻头曾经替她重塑臀部。菜鸟警官发觉长官眼神凌厉地盯着他。

“你这个蠢货!”长官低声提醒他。

过了半晌,阿莉西亚从浴室出来了。

“您没有别的洋装了吗?”长官问道。

“这件有什么不对吗?”

“我也说不上来。换一件比较保守低调的吧。”

“为什么?这场聚会还有谁会来吗?”

长官并未回应她的问题,倒是把靠在墙边的手杖递给她,然后朝房门一指。

“我还没化妆。”

“您已经够完美了,需要的话,上车再化妆吧!我们已经迟到了。”

阿莉西亚拒绝了手杖,径自朝走廊前进,步伐微微带瘸。

数分钟后,黑色帕卡德在雨中的马德里奔驰,三人一路沉默无语。阿莉西亚坐在后座,凝望着格兰大道旁屋宇檐口上方挺立的尖塔、圆顶和塑像。色泽暗沉的石雕天使和哨兵驷马居高守卫着世人。铅灰色天空下,蜿蜒错落的街道旁,举目尽是雄伟庄严的建筑,在她眼中像极了一个个石砌的生物,栉比鳞次,仿佛就要吞没整座城市。建筑下方,一张张遮雨棚向外延伸,为大型剧院和精致咖啡馆及商店挡下从天而降的雨幕。熙来攘往的行人顶着吹吐白气的模糊面容,在一片伞海中簇拥前进。她不禁想,这样的日子里,她更愿意相信老毛拉的话,笼罩西班牙酒店的阴影,早已蔓延整个国家,连一丝晴空都不留。

3

“跟我聊聊您推荐的这位专员。她叫格里斯,是吧?”

“阿莉西亚·格里斯。”

“阿莉西亚?是个女的?”

“这……会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会有问题吗?我不止一次听到别人谈起格里斯,但不知道是个女人。选了这样一个人,可能会有人提出质疑。”

“您的长官吗?”

“是我们的长官,莱安德罗。洛马纳那种错误,我们不能再犯了。上面对这样的事很紧张。”

“恕我冒昧,那件事唯一的错误,是从一开始就没人告诉我为什么需要我的人。我要是知道,大概会推荐其他人选。那案子不适合交给洛马纳。”

“规则不是我定的,信息也不是我保密的。所有命令来自上级。”

“我理解。”

“跟我聊聊格里斯这个人吧!”

“格里斯小姐今年二十九岁,在我手下工作了十二年。她是战争孤儿,八岁失去双亲,在里瓦斯教养院长大,那是巴塞罗那的一家孤儿院,直到十五岁因为纪律原因被扫地出门。接下来几年她流落街头,替一个名叫巴尔塔萨·鲁阿诺的干活,他是个黑市贩子、罪犯,手底下有个全是小孩的盗窃团伙,后来遭宪兵队逮捕,和其他罪犯在波达园监狱被处决。”

“我听说她……”

“那不是问题。您可以单独行动,而且我向您保证她可以保护自己。她身上的伤是巴塞罗那大轰炸的时候留下的。对于她在工作上的表现,这个旧伤从来就不是障碍。我过去二十年招募的组员当中,阿莉西亚·格里斯是最优秀的。”

“既然这样,已经到了约定时间,她为什么还没出现?”

“我可以理解您的不安,我向您道歉。阿莉西亚有时候是很叛逆,但在我们这一行,几乎所有杰出的特务都是这样。一个月前,我们对当时的案子意见不合,于是我暂时将她停职停薪。她今天迟到,就是要告诉我,她还在跟我闹脾气。”

“容我这样说吧……两位的关系超过职业范围,过于私人了。”

“在我的工作领域里,两者是分不开的。”

“这种藐视纪律的表现,我很担心。这件案子不能再出错了。”

“不会的。”

“最好是这样。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您跟我都是。”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再跟我聊聊格里斯的事情。她为什么那么特别?”

“阿莉西亚·格里斯能够察觉别人没看出来的细节。她的思考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所有人看来紧闭的一扇门,她看到的是一把钥匙。当其他人都毫无头绪,她就是找得到线索。我只能说,这是天赋。而最高明的是,任何人都看不出她有那份能耐。”

“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侦破巴塞罗那洋娃娃命案?”

“石蜡新娘。这是阿莉西亚在我手下接下的第一件任务。”

“我一直很纳闷的是,省长先生那件事,难道是真的……”

“那都是陈年往事了。”

“但是我们还有时间,对吧?反正还要等那位小姑娘。”

“当然了。那是一九四七年的案子。当时我刚到巴塞罗那不久。我们被告知过去三年内警察在城里的不同地点发现至少七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在公园长椅上、电车车站,或在巴拉列罗大街咖啡馆内……有一具尸体甚至跪在松林教堂的告解室。这些女尸全都上了完美的妆容,穿着白色洋装,身上不见一丝血迹,并散发着樟脑味,看起来就像上了一层蜡,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死者都是些什么人?”

“都不是列案的失踪人口,因此警方推测可能都是妓女,之后证实的确如此。后来几个月不再有新的尸体出现,巴塞罗那警方不再调查此案。”

“这时候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没错。死者是玛格丽塔·马洛斐。她被人发现时坐在东方旅馆更衣间的扶手椅上。”

“这位玛格丽塔小姐是……”

“伊莉莎白街一家高级妓院的小姐。那里的特色是……这么说吧,根据客人的特殊要求提供收费昂贵的服务。听说当时的省长经常光顾,死者就是他最喜欢的小姐。”

“为什么?”

“看来,玛格丽塔·马洛斐不但能够满足省长的特殊癖好,而且保持清醒的时间最久。”

“省长不简单!”

“正因为这样的关联,案子重启侦查,由于事件敏感,所以案子转到我手上。阿莉西亚当时刚加入我的团队,我就把这案子交给她。”

“对一个年轻小姑娘来说,这种案件不太合适吧?”

“阿莉西亚很不寻常,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吓倒。”

“案子后来怎么了?”

“很快就破案了。阿莉西亚连续好几晚守在拉巴尔区几个主要的妓院出入口。她发现,每次警方临时检查,嫖客都是从某个隐秘出口溜走,有些在妓院工作的年轻男女也会从那里偷偷跑出去。阿莉西亚决定尾随他们。他们四处躲警察,藏在门廊、咖啡馆甚至下水道。大部分人还是被逮捕了,然后被抓进监狱关上一夜,还有更糟的,但这不是重点。也有人躲过了追捕,而且每次都是躲在同一个地点:华金柯斯塔街和十字街交汇处。”

“那是什么地方?”

“乍看之下毫无特别之处。那里有好几个粮仓、一家杂货店、一个停车场。还有一家布厂,老板名叫鲁法,和警方有点过节,因为他惩罚女员工的时候下手过重,有人瞎了眼。还有,鲁法是玛格丽塔那家妓院的常客。”

“她查案动作挺快的。”

“没错,首先,她排除了鲁法涉案的可能性,这家伙虽然生性粗暴,但他不过就是喜欢到纺织厂几条街外的妓院嫖妓,如此而已。”

“所以,案子又得从头查起了?”

“阿莉西亚常说,办事不能按照外在逻辑,而是要看内在逻辑。”

“按照她的看法,像这样一件案子,应该用哪一套逻辑?”

“阿莉西亚称之为模拟逻辑。”

“我彻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莱安德罗。”

“简短地说,阿莉西亚认为,在社会和公共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是一场表演,那都是我们试图当作现实世界的模拟。”

“听起来像是马克思主义。”

“别担心,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阿莉西亚算得上是最偏激的怀疑论者。在她看来,所有的思想和教义毫无差别,都是在煽动人心罢了。简单来说,是模拟。”

“这听起来更糟糕。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还笑得出来,莱安德罗。让她加入这个案子,我怎么样都笑不出来。这位小姐我越来越不喜欢了。但起码应该长得很标致吧!”

“我又不是培训女招待。”

“别生气,莱安德罗,我只是开个玩笑。后来怎么样了?”

“排除了鲁法的涉案可能性之后,阿莉西亚开始她所谓的剥洋葱办案法。”

“这又是她的另一套理论吗?”

“阿莉西亚说,每一件案子都像是一颗洋葱:必须剥掉很多层,才能看出里面藏了什么,而剥洋葱的过程中,流几滴眼泪是难免的。”

“莱安德罗,您网罗的珍奇动物常让我非常惊讶。”

“找到最适合解决每一项任务的利器,就是我的职责所在。还要让利器保持锋利才行。”

“小心哪天被自家的利器割伤。岔题了,请继续说说剥洋葱办案法,挺有意思的。”

“仔细排查完妓女最后出没的每一个路口,后来,阿莉西亚发现,那座停车场是‘慈善之家’名下的资产。”

“这下办案之路又被堵死了。”

“这一次,‘死’是关键。”

“这下我又糊涂了。”

“在那座停车场里,停放了几辆市立殡仪馆的灵车,也作为存放棺材和葬礼雕塑的仓库。那个年代,市立殡仪馆的业务全部由一个名为‘慈善之家’的机构掌控,大部分员工来自社会底层。掘墓的年轻人,多半是被上帝遗弃的一群人:孤儿、罪犯、乞丐等等。总之,那地方是一群不幸灵魂的大汇集。阿莉西亚混进了该机构的管理部门当打字员。不久后,她发现晚上总有逃离附近妓院的女孩躲进殡仪馆的停车场。在那里,只要有利益交换,说服那些天涯沦落人提供某辆灵车作为藏身处,容易得很。等到风头过了,这些‘救命恩人’的生理欲望也获得满足,女孩们重见天日,重返正常生活。”

“但是……”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回去了。阿莉西亚发现那群员工当中,有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战争孤儿,就跟她一样。大家都叫他基梅特,因为他生得一张娃娃脸,又乖又讨人喜欢,许多寡妇都想领养他,把他带回家当儿子。事实上,基梅特伶俐手巧,入殓手艺非常不错。特别引起她注意的是,基梅特是个收藏家,办公桌上总是放着一本搪瓷娃娃相册。他常说自己很想结婚成家,因此他总在寻觅一个精神和肉体都纯洁的女人。”

“这是模拟吗?”

“其实是他设下的圈套。阿莉西亚开始每晚跟踪他,不久就证实了她的推测。每当误入歧途的妓女跑来找基梅特求助,只要女孩的身材和容貌符合他的标准,他不但不要求她们以肉体报恩,甚至还带着她们一起祈祷,并向她们保证,在他和圣母的帮助之下,绝对没有人找得到她们。他还宣称,最好的藏身之处就是棺材。任何人甚至警方,都不敢打开棺材检查里面有什么。基梅特孩童般的脸庞和善行让女孩们深深着迷,她们微笑着躺进石棺,最后在棺材里窒息而死。接着,他褪下女孩身上所有衣物,剔除阴毛,将她们从头到尾清洗干净,然后放血,并从心脏注射防腐剂,由此蔓延全身。尸体上完蜡之后,他帮她们化妆,穿上一身纯白的洋装。阿莉西亚后来也证实,女尸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在圣彼得环城路同一家婚纱店买的,距离那座停车场才两百米。其中一位店员还记得,曾经接待过基梅特好几次。”

“真是个人物!”

“基梅特会跟尸体共度好几个夜晚,这么说吧……就是模仿婚姻生活,直到尸体发出腐臭为止。接下来,通常是趁着天亮之前,大街上不见人影,他用灵车载运她们进入新的永生,然后布置她们被发现的场景。”

“我的老天爷啊……这种光怪陆离的奇闻,只有巴塞罗那才有。”

“阿莉西亚查明真相,甚至及时抢救了已经躺在基梅特石棺里的一个女孩,否则她就成了第八个受害者。”

“犯罪动机是什么?”

“阿莉西亚发现,基梅特小时候曾经守着母亲的尸体,整整一周被关在卡德纳街的公寓,直到左邻右舍闻到尸臭味。据说,他母亲在得知丈夫离开她之后吞下毒药自杀身亡。这些事情都无法求证,因为基梅特被关进波达园监狱的第一晚就自杀了,只在牢房的墙面写下最后遗愿。他要求狱方将他的遗体剃毛、洗净、防腐,并穿上一身纯白衣裤,然后将他和其中一位新娘一起摆在世纪百货的玻璃橱窗前,并且无限期展示。听说他母亲曾在那里当过店员。说着我们的英雄就到了……您要不要来杯白兰地,去去晦气?”

“我最后还要提一件事,莱安德罗。我会派一名手下和你的组员共事。我不想再看到洛马纳那种无故失踪的事情。”

“我想那是个误会。我们总是有自己的办案方式。”

“不能讨价还价了。再说,阿尔特亚也同意我的做法。”

“恕我冒昧……”

“莱安德罗,阿尔特亚老早就想把安达亚安插进来。”

“又一个错误。”

“我同意您的看法。因此,我努力说服了他,目前就用我的方案,但是有个条件,就是由我的手下监督您的组员。就这样,不然就让安达亚加入。”

“我了解。您打算指派哪一位手下?”

“巴尔加斯。”

“我以为他已经退休了。”

“程序上是。”

“这次的任务是惩罚吗?”

“对您的组员而言吗?”

“对巴尔加斯来说。”

“说是第二次机会更贴切吧!”

4

帕卡德轿车绕过海神广场,深陷一片灰蒙蒙的车海,沿着圣赫罗尼莫街驶向皇宫大饭店那幢白色法式建筑。车子停在饭店大门口,门房急忙上前打开后座车门,一手撑着大雨伞,两名特务转头望着她,眼神半是威胁半是哀求。

“让您在这里下车就行了吧?还是要我们押着您进去,免得又爽约了?”

“别担心,我不会为难两位的。”

“说话算话?”

阿莉西亚点头应允。这种阴雨绵绵的日子,上下轿车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但她不想让那两个家伙看见她一副狼狈相。起身时,她努力挤出笑容,掩饰臀部的强烈刺痛。门房撑着伞替她遮雨,陪她走到饭店入口。一群服务员和接待员似乎正等着她,准备护送她走过大厅去赴约。一见到入口通往餐厅的两排阶梯,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知道就拄拐了。她从口袋掏出药盒,吞下一颗药丸,用力深呼吸,开始踩着踏步上楼。

历时数分钟,踩了数十级,她总算能在餐厅入口停下来喘口气。一路陪她的接待员直盯着她额头上的汗水。阿莉西亚只能勉强微笑以对。

“到这里就好,接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当然,悉听尊便。”

接待员恭敬地告退,但仍频频回头探究她的动静,目光始终没离开,直到她走进餐厅为止。她拿出手帕擦汗,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景象。

人声气息隐约可闻,小汤匙搅动白瓷咖啡杯叮叮当当。皇宫大饭店餐厅的拱顶上,落雨低流,一如舞姿般魅惑,让她联想到巨型的琉璃垂柳,腾空悬挂,仿若美好年代华丽炫目的圆花窗顶。莱安德罗的品味绝对无可挑剔。

彩色玻璃的圆顶下,只有一张餐桌有人,其他都空着。这张餐桌旁,两个身影正接受着五六位服务生的高度关注。服务生总是和客人保持适当距离,虽然听不见客人交谈,但必须能一眼就看清他们的神色。总之,和她暂时投宿的西班牙酒店相比,一流的皇宫大饭店当然是天差地别。莱安德罗生活习性奢靡,他一直把这里当作住宿和工作的地点。多年来,他固定住在814号豪华套房,并且偏爱在这个餐厅谈公事。阿莉西亚常怀疑,他大概自以为住在普鲁斯特时代的巴黎,而不是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

她将目光停驻在两位客人身上。莱安德罗·蒙塔尔沃,一如往常端坐在面向入口的位子。中等身材,温和圆脸,给人可靠、亲切的印象。戴着过大的黑框眼镜,正好柔和了犀利的目光。在轻松惬意的氛围下,他看起来就像个拥护王室的地方公证人,或是下班后来此附庸风雅的银行职员。“老好先生”莱安德罗。

他身旁那位先生穿着高级英式西服,和高原牧农般的面容完全不搭调,头发、胡须都抹了蜡,手上端着一杯白兰地。她觉得这张脸很面熟。经常上报的公众人物,有国旗出现的照片大多有他的身影。好像叫席尔什么的。

莱安德罗抬头一看,在远处朝她一笑,示意要她过去,那表情像是在召唤小孩或小狗。阿莉西亚强忍剧痛,藏起坡脚的步伐,缓步越过宽敞的餐厅。与此同时,餐厅最里面的幽暗角落,两位高官正在检视她。虎视眈眈,静止不动,仿佛两只等待猎物的爬行类动物。

“阿莉西亚,很高兴你在百忙中跟我们喝咖啡。怎么样,吃过早餐了吗?”

她还没来得及搭腔,莱安德罗眉梢一提,两名杵在墙边的服务生便走过来听候指示。服务生正在为她添一杯鲜榨橙汁,阿莉西亚感受到高官紧盯她的目光。她不难猜出他们在想什么。大部分男人,包括因工作需要而必须精于观察的人,经常误将看见的当作观察,几乎总是停留在表面无关紧要的细节上。莱安德罗常说,消失在对手的目光中是一种境界,可能要花一辈子才学得来。

她有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轮廓突出但可塑性强,没有过多皱纹和颜色。阿莉西亚每天都会根据莱安德罗交付的任务,扮演不同角色。躲在暗处或者暴露在太阳底下,当背景或主演,剧本怎么写就怎么演。休息的时候,她自我封闭,进入莱安德罗形容的透明阴影中。她头发乌黑,脸色苍白,与冬日阳光和室内沙发再和谐不过。浅绿色双瞳微微闪着光,分散旁观者的注意力,因为她的身体虽然孱弱却难以忽略,但必要时,她会套上宽松衣物,避免在大街上引人侧目。然而,莱安德罗认为近看她总是流露着阴郁,对此,做师父的再三叮咛,尽可能把这种情绪藏起来。“你天生是夜行动物,阿莉西亚,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躲在白昼之中。”

“阿莉西亚,让我向你介绍,这位是备受崇敬的曼努埃尔·席尔·巴德拉先生,内政部部长。”

“非常荣幸认识您,部长。”阿莉西亚礼貌性地伸出手,但部长没有回应,仿佛怕她会咬人。

巴德拉默默看着她,似乎还无法确定,究竟是她不良女学生的特质让他不安,还是她根本就是个无法归类的样本。

“承蒙部长抬爱,我们有幸协助一项非常敏感的任务,必须保持高度谨慎,全力以赴。”

“当然!”阿莉西亚附和的语气实在太温柔可爱,逼得莱安德罗不得不在桌下轻轻踢她一脚。“我们随时尽全力提供协助。”

巴德拉继续打量她,目光融合了猜忌和欲念,这种年纪的男人见了她,还不确定该从哪里赞美她的时候,多半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莱安德罗常说,他上司的面部表情所传达的意思,是一把双刃剑,他还没有学会如何精确地运用。

这一次,当她挨近时,从巴德拉明显的尴尬神情看来,阿莉西亚相信利刃恐怕是朝她自己划了一刀。“他要开始反击了。”她暗想。

“格里斯小姐,您会打猎吗?”他问。

她迟疑了一会儿,试图从师父的眼神里解惑。

“阿莉西亚基本上成长在城市里。”莱安德罗急着插话。

“人在打猎的时候,可以学会很多事情。”部长开始发表高见,“我很荣幸有机会和佛朗哥大元帅一起狩猎,正是他本人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一个猎人应该遵守哪些基本原则。”

阿莉西亚频频点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奇的新鲜事。与此同时,莱安德罗在吐司上抹了果酱,然后往嘴里送。阿莉西亚没有异议,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部长继续高谈阔论。

“一个猎人必须了解的是,狩猎碰到危急状况时,猎物和猎人的角色会相互混淆。打猎,我指的是真正的打猎,是双方平等的决斗。不到流血倒地那一刻,谁都不知道自己是猎人,还是被捕的猎物。”

引人深思的一番高论之后,他停顿下来,慎重地沉默半晌,阿莉西亚刻意露出崇敬的神情。

“这也是大元帅的最高行事准则吗?”

阿莉西亚的脚在桌下被踢了一下,那是莱安德罗提出的警告。

“老实告诉您吧,小姑娘:我一点都不喜欢您这个人。我听到的所有关于您的事情,根本就不得我心,我不喜欢您的语气,也不喜欢您的自以为是,居然让我在这里等了大半天,好像是他妈的什么大人物一样。我不喜欢您的眼神,尤其讨厌您高傲的冷嘲热讽。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不知分寸的人。更厌恶的是我还得亲自提醒这些人。”

阿莉西亚眉眼一垂,谦卑承受训斥。餐厅里的气温仿佛瞬间急降了十度。

“恳求部长先生接受我的道歉,假如……”

“别插嘴。我是看在您长官的面子上,才会在这里和您交谈,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相信,您是我能交付这项任务的最适当人选。还有,千万别搞错了:从现在开始,您必须直接向我报告。而我这个人呢,可没有蒙塔尔沃先生那份耐心和宽容。”

巴德拉坚定的目光紧盯着她。他有一双黑眼睛,角膜上细如毛发的血丝仿佛随时会迸裂。阿莉西亚暗自想象他头戴羽毛军帽,脚踏军靴,在他所谓的狩猎活动中,抱着大元帅的大腿猛拍马屁,国家元首们开抢打死士兵们放在射程范围内的猎物之后,在自己的生殖器上抹上火药和鸡血,借此感受征服者的男子气概,以此荣耀上帝与祖国。

“老兄,我非常肯定阿莉西亚一定不是刻意冒犯您。”一旁看好戏的莱安德罗连忙求情。

阿莉西亚也点头附和长官,严肃的神情难掩歉疚。

“不用我多说,我接下来要跟两位谈的事都非常机密,理论上,这次的谈话根本没发生过。还有任何疑问吗,格里斯小姐?”

“完全没有,部长先生。”

“很好。那就劳驾您赶快把这片吐司吃了,我们好进入正题。”

5

“您对毛里西奥·巴利斯了解多少?”

“巴利斯部长吗?”阿莉西亚问。

年轻女孩不得不稍停片刻,脑海中一时涌现出毛里西奥·巴利斯备受公众关注的职业生涯,她得好好梳理一下才行。他衣着讲究出众,在照片中,总是在最醒目的位置受到一群名人簇拥,或接受珍贵奖项和殊荣,或在群众热烈的掌声和仰慕中展现令人臣服的学识。他被封为圣人,在一些自封的知识分子的帮助下,凭借自己的努力登上神坛,毛里西奥·巴利斯乃西班牙文人的代表。他获得过数不尽的奖项和荣耀,称他为本国文化与政治界的精英一点也不为过。关于他的报道远多于其他部会首长,他在马德里的盛大演讲总能聚集各方显要,于报章发表的精辟文章总能有条理地针砭时事,新闻记者总是带着谄媚的神情巴结他。他偶尔举办诗作发表会,或是舞台剧本朗读会,这些由他主演的剧作在全国各地场场售完。他的文学作品备受肯定,他的名字早已是文坛巨擘的同义词。毛里西奥·巴利斯,伊比利亚半岛的明灯和智慧,照亮了全世界。

“我们知道的都是从报章上看来的。”莱安德罗插话,“说真的,比起之前,现在的信息越来越少。”

“是根本没有了!”巴德拉证实,“这位小姐,我相信您肯定注意到了,毛里西奥·巴利斯,我国的教育部部长——他本人喜欢自称文化部部长——自一九五六年十一月起到现在超过三年的时间,基本上已经在公众面前消失了。”

“您这样一说好像还真是……”阿莉西亚表示赞同。

莱安德罗转过头看了看她,然后和巴德拉互以眼神示意,随即向她说明事实真相。

“事实上……阿莉西亚,巴利斯先生过人的智慧和完美的风采在公开场合销声匿迹,并非偶然,也不是出于自愿。”

“我看您一定在他手下做过事吧,莱安德罗!”巴德拉突然插话。

“很久以前,我还在巴塞罗那的时期,确实有过这个荣幸,虽然时间很短。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是我国知识分子价值观深度的最好代表。”

“我相信巴利斯先生一定非常认同您的看法。”

莱安德罗客气地微笑回应,随即又将目光聚焦在阿莉西亚身上,继续往下说。

“可惜,我们今天接到这项任务,和敬爱的巴利斯部长崇高的地位或强健的体魄都无关。巴德拉部长,请允许我稍作解释:巴利斯过去几年长期消失在公众面前,疑似和多年来一宗针对他的暗杀阴谋有关。”

阿莉西亚挑起眉梢,看了莱安德罗一眼。

“为了支持警察总部的侦查,应政府高层多位友人的要求,我们派去一个人协助调查,但没有正式介入,事实上,案件的细节我们也不知道。”莱安德罗解释道。

阿莉西亚咬着嘴唇。长官的眼神显然表达现在还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这个人在数周以前失去联系,下落不明,原因还没有查清。”莱安德罗继续说明,“因此长官寻求我们的合作。”

莱安德罗看着资深警界高官,示意该是他发话的时候了。巴德拉清清喉咙,神情严肃。

“我接下来的谈话是高度机密,仅止于我们三人,绝对不能对外泄漏半个字。”

阿莉西亚与莱安德罗同时点头回应。

“正如您的长官刚才提到的,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马德里文艺协会举办了一场向巴利斯部长致敬的活动,活动中发生了针对部长的暗杀未遂事件,这样的事情似乎已不是第一次发生。经由内阁慎重考量,加上部长本人不希望惊动家人及同僚,这个讯息并未对外公开。当时成立了一支调查小组持续追踪,但尽管警察总部已尽了全力,国民警卫队也给予特别支援,我们还是不能确切知道这次或之前暗杀的任何内情。可想而知,经过那次突袭意外,部长加强了安保力度,并无限期取消所有公开活动。”

“这段时间以来的调查行动有任何收获吗?”阿莉西亚急着探问。

“案情调查主要锁定在毛里西奥先生长久以来收到的一连串匿名信件上,但他始终不以为意。暗杀事件发生后,部长才向警方透露自己多年来一直收到这样的威胁信。初步调查显示,信件很有可能出自一个名叫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的人,当年因偷窃和谋杀罪在巴塞罗那蒙锥克监狱关了两年。两位都知道,巴利斯部长从政之初曾在这座监狱担任典狱长,确切时间是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四年。”

“为什么部长之前没有告诉警方他收到了匿名恐吓信一事?”阿莉西亚追问。

“就像我说的,起初他不以为意,不过他也承认,或许一开始就该报警。当时他告诉我们,信件内容模糊费解,他根本不知道对方要表达什么。”

“信中所提的是什么样的威胁?”

“大多是含糊其辞。信中提到:‘事实’不容掩饰,属于‘死者的遗孤’的‘正义时刻’已近,而‘他’——根据我们的了解,就是可疑的寄信人——会在‘迷宫入口’等待部长。”

“迷宫?”

“我刚刚说了,信中的讯息模糊难懂,所指的很有可能是仅有巴利斯和写信者之间知道的事,只是,部长始终坚称他也完全无法理解信中内容。或许是哪个神经病的恶作剧吧!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巴利斯担任典狱长期间,萨尔加多是监狱里的囚犯吗?”

“对。我们已查证过萨尔加多的个人资料。他一九三九年入狱时,巴利斯才刚受命担任典狱长不久。部长提过,他大概还记得这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家伙,因此,他也赞同警方的推论,认为恐吓信很有可能就是此人所寄。”

“他是什么时候出狱的?”

“大约两年多前。在时间点上,显然和文艺协会的暗杀攻击不符合。要么是萨尔加多在监狱外有同伙,要么他只是个混淆视听的烟雾弹。根据调查结果推断,第二种推测的可能性比较大。我给两位的档案夹里附有那些信件,所有信都寄自巴塞罗那塞科港邮局,而蒙锥克监狱内犯人所写的信件也是从该邮局寄出。”

“那怎么辨认哪些是监狱犯人的信,哪些不是?”

“监狱寄出的信件都必须经由监狱办公室确认,在信封上盖章,才能装进邮袋。”

“狱方都不检查囚犯信件的内容吗?”阿莉西亚好奇。

“理论上需要检查,但实际上是根据各个典狱长的要求,只会检查特定囚犯的信件。总之,当时并未发现有任何对部长人身安全造成威胁的信件。还有一个可能……因为信件内容抽象晦涩,检查者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如果萨尔加多在监狱外面有共犯,甚至可能不止一人,有没有可能是共犯把信交给他,再由他从狱中寄出去?”

“有可能。萨尔加多拥有每月会客一次的权利。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以正常的方式把信寄出去,轻而易举,何必冒这个风险?万一狱方审查没过,信件还会被拦下。”巴德拉说。

“除非……他们刻意要营造信件是从狱中寄出去的假象。”阿莉西亚马上接话。

巴德拉点头附和。

“有件事我不太懂……”阿莉西亚继续说,“萨尔加多在蒙锥克监狱关了这么多年,直到几年前才出狱,我猜想……他应该是被判了三十年的最高刑期,他怎么会被放出来?”

“别说您不懂,我也不明白!事实上,萨尔加多应该还要再吃十年牢饭,没想到,我们的元首意外颁布特赦令,他就这样出狱了。还有……那个特赦令,是由巴利斯部长提出要求,强力主导促成。”

阿莉西亚一脸惊愕地发出讪笑。巴德拉盯着她,面有厉色。

“巴利斯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莱安德罗赶紧提问以化解尴尬。

“部长完全不采纳我们的建议,并宣称因为我们的调查毫无具体结果,因此,他认为让萨尔加多出狱,说不定可以使寄发恐吓信和企图杀害他的隐形人现出原形。”

“您说这些事件只是‘企图’……”阿莉西亚欲言又止。

“这案件始终疑点重重。”巴德拉打断她,“但这并不表示您或我们就可以质疑部长的言论。”

“当然。回到萨尔加多被释放这件事,部长预料中的情况发生了吗?”阿莉西亚问。

“没有。从他出狱开始,我们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行动。首先,他在唐人街的廉价旅社租了个房间,还预付了下个月的房租。接下来,他天天到北方车站,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全程紧盯着大厅旁行李寄存处的动静,此外,他偶尔也去光顾圣安娜街的一家老书店。”

“森贝雷父子书店。”阿莉西亚低声补上一句。

“没错。您知道这家书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我们这位老朋友萨尔加多不太像是个爱书人吧?”莱安德罗提出疑问,“有没有查到他在行李寄存处究竟在找什么?”

“我们怀疑他在那里藏了东西,可能是一九三九年被捕之前得手的赃物。”

“这个假设后来获得证实了吗?”

“出狱后第二周,萨尔加多再度造访森贝雷父子书店,也是最后一次,接着,他一如往常前往北方车站。不过,他那天不像往常坐在大厅观望行李寄存处,而是走到其中一个寄存柜前,插进一把钥匙。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行李箱,马上打开……”

“里面有什么?”阿莉西亚问。

“空气。”巴德拉回答,“什么都没有。他的赃物,或者是他以前藏在里面的东西,全都不见了。萨尔加多离开车站时,巴塞罗那警方正打算上前逮捕他,不料他突然瘫倒在雨中。警方注意到,他离开书店后,书店两名雇员尾随他来到车站。他倒地不起后,其中一人曾短暂跪在他身旁,接着迅速离开现场。警方赶上来时,萨尔加多已断了气。这可能是一件黑吃黑的复仇案件,不过,法医解剖后发现,他的背部和衣服上有个针孔,血液里有毒药‘士的宁’残留。”

“有可能是两个书店员工干的吗?他们是共谋,现在萨尔加多对他们来说已经没用了,或者他们发现被警察盯上了,所以想办法摆脱他?”

“那也是假设之一,不过他们的涉案可能性已经排除了。总之,当时在车站的每个人都有可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行凶。警方曾密切监视书店那两个员工,在萨尔加多倒地身亡之前,双方并没有直接的接触。”

“有没有可能在萨尔加多前往车站之前,他们已经先在书店对他下了毒?”莱安德罗问。

这一次,阿莉西亚倒是先开口回答。

“不可能。士的宁毒性发作非常快,尤其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又在地牢关了二十年,生理状况比较虚弱。从扎针下毒到死亡,大概不会超过一两分钟。”

巴德拉注视着她,刻意隐忍着肯定的眼神。

“没错。”他接着说,“最有可能的状况是,那天在车站大厅里还有别人,并没有引起警方注意,当下决定那一刻就是除掉萨尔加多的最佳时机。”

“书店那两个员工是什么背景?”

“其中一个叫达涅尔·森贝雷,老板的儿子。另外一个叫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这人的户籍资料不太对劲,文件似乎有篡改迹象。可能是伪造身份证之类的。”

“他们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他们在车站干什么?”

“无从查证。”

“警方没找他们问话吗?”

巴德拉摇头否认。“这又是巴利斯部长亲自下的指令,完全违背了我们的办案原则。”

“萨尔加多的共犯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进展。”

“或许部长现在的想法改变了,他可能会同意……”

巴德拉露出老警察的豺狼式微笑。

“这就是我要谈的主题。就在九天前,巴利斯先生在他位于索莫萨瓜斯的豪宅举办了一场嘉年华舞会,隔天清晨,他在私人保镖比森特·卡蒙纳陪同之下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阿莉西亚追问。

“在那之后就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他的音讯。就这样从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漫长的静默笼罩整间餐厅。阿莉西亚找寻着莱安德罗的目光。

“我的手下不眠不休地搜寻,但目前毫无进展。巴利斯仿佛上了车之后就人间蒸发……”

“部长离家前,是否留下字条,或有任何征兆显示他可能会去哪里?”

“完全没有。但是推测,虽然我们不知道原因,部长可能已经查出寄发恐吓信给他的人是谁,决定在亲信保镖的协助下亲自去见那个人。”

“因此而掉入陷阱……”莱安德罗径自接话,“那个‘迷宫入口’。”

巴德拉频频点头。

“我们怎么确定,部长真的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是谁、因为什么原因给他寄信?”阿莉西亚再度提出异议。

莱安德罗和巴德拉不约而同对她抛出指责的眼神。

“部长是受害者,不是嫌疑犯。”巴德拉语气严厉,“您不要搞错了!”

“我的朋友,我们要怎么帮你?”莱安德罗问道。

巴德拉用力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应。

“我的部门能用的办法很有限。这案子我们起初也蒙在鼓里,后来就错过了破案时机。我承认,我们可能犯了一些错误,但是大家都竭尽所能在办案,希望在事件曝光前能把问题解决。我的几位长官认为,由于本案的特殊性,您的加入可以提供额外筹码,协助尽速破案。”

“您的看法也是这样吗?”

“如果要我老实说的话,莱安德罗,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的看法了。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若无法在短期内找到毫发无损的巴利斯部长,阿尔特亚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然后让他的老朋友安达亚介入此案。这是您和我都不想看见的。”

阿莉西亚满是疑惑地望着莱安德罗,但他微微摇头。巴德拉低声苦笑。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胃里可能灌满了黑咖啡,从脸上的神情看来,他本周每晚的睡眠都不超过一两个钟头。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两位了,但我也不知道上头告诉我的是否都是事实。已经没有更进一步的信息了。九天来,我们就像瞎子摸象,毫无头绪,现在耽误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浪费时间。”

“您认为部长还活着吗?”阿莉西亚突然这样问道。

巴德拉低下头来,久久不语。

“我的义务是相信他还活着,而且,赶在消息走漏之前,甚至在上级把案子转到别人手上之前,我们势必要找到毫发无伤的部长。”

“我们会和您站在同一阵线。”莱安德罗附和,“绝对可以放心,我们必定全力协助办案。”

巴德拉点点头,一边观望着阿莉西亚,面露难色。

“您接下来就跟巴尔加斯共事,他是我手底下的人。”

阿莉西亚心中顿生疑虑。她的目光急寻支持,没想到长官却低头望着眼前的咖啡。

“无意冒犯您,先生,但我向来是单独行动。”

“您就跟巴尔加斯一起办案。这一点,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当然。”莱安德罗径自帮腔,丝毫不理会阿莉西亚愤怒的眼神,“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开始?”

“昨天。”

部长做了个手势,一位警察下属立刻走到桌边,递上一个饱满的信封。巴德拉把信封放在桌上,随即起身,毫不掩饰急着想离开餐厅的不耐烦情绪。

“所有资料都在这个信封里的档案夹里。随时向我报告最新进展。”

他向莱安德罗伸手一握,对阿莉西亚却连正眼都不看一下,立刻踩着坚定的步伐离开。

他们俩看着他大步通过宽敞的餐厅,后面跟着几名手下,接着一同驱车离去。两人静默无语,就这样端坐了好几分钟。阿莉西亚眼神空茫,莱安德罗则小心翼翼切开羊角面包,仔细涂抹奶油和草莓果酱,然后闭上眼慢慢嚼着。

“谢谢您的大力支持。”阿莉西亚先开了口。

“别这样。据我所知,巴尔加斯这人非常出色,你会喜欢的,说不定还能跟他学点什么。”

“那我真是走运了。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警局资深警官。过去都是侦办重大刑事案件,后来被调离了一阵子,好像是跟上级意见不合。听说,出了点事情。”

“一个失意落魄的小角色?我就这么不值得?不能派个有点本事的家伙给我吗?”

“本事他是有的,这个你大可放心。只是,他的忠诚度以及他对佛朗哥政权的信任度,倒是一再被质疑。”

“可别期望我能改造他。”

“我唯一的期望是,我们绝对不能惊动任何人,别让上级对我们有任何微词。”

“妙极了。”

“事情有可能更糟糕。”莱安德罗说道。

“更糟糕……意味着‘老朋友’的加入吗?就是那位叫安达亚的?”

“这也是原因之一。”

“安达亚是谁?”

莱安德罗转移目光。“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莱安德罗又添了一杯咖啡。他有个烦人的习惯,喝咖啡时,总要将杯碟端到下巴的高度,然后小口小口地啜。这种时候,他所有的毛病在阿莉西亚看来都很烦人。他留意到她的眼神,却以长辈常有的仁慈笑容回应她。

“要是眼神能杀人,我现在已经死了。”他说。

“为什么没告诉那个部长,我早在两个礼拜前就辞职不干了?”

莱安德罗把咖啡杯摆在桌上,用餐巾擦拭双唇。

“我不想让你难堪,阿莉西亚,但是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国际象棋俱乐部,想来就来,不想干了,递个辞呈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这件事我们谈过很多次了,老实说,你的态度让我伤透了心。因为我比你自己更加了解你,因为我对你向来赏识有加,特准你休长假,顺便思考自己的将来。你很累,我知道。我也很累。有时我们接的案子你不喜欢,我了解。其实我也不喜欢。但那是工作,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些都是你刚入行就知道的。”

“我入行的时候才十七岁,而且,也不是因为兴趣。”

莱安德罗面露得意的笑容,仿佛骄傲的师父看着自己最杰出的得意门生。

“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阿莉西亚。你不曾有过十七岁。”

“回到正题……当时就已经达成协议了。休假两周不可能改变事实。”

莱安德罗脸上的笑容顿时冷却,一如桌上的咖啡。

“就当是卖我最后一个人情吧!以后你爱怎么样都可以。”

“不行。”

“我这个案子需要你,阿莉西亚。别逼我求你,或是强迫你。”

“把这个案子给洛马纳。我敢说,有这种表现的机会,他一定会高兴死了。”

“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提起这回事。我一直不懂,你跟他之间究竟是哪里不对?”

“个性不合。”阿莉西亚随口应道。

“其实几周前我把洛马纳借调给警方,他们一直没把人还给我。现在,警方跟我说他已经不见人影了。”

“那就没辙了。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避不见面的部分原因是配合办案,那就代表案情细节不得外漏。”

“洛马纳不是随便消失的人。他销声匿迹一定另有隐情。八成是发现什么了。”

“我也这么想,不过,因为他毫无音讯,我们只能做各种臆测。他们掏钱可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他们付钱要我们干什么?”

“解决问题,而且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我不能失踪吗?”

莱安德罗摇头拒绝。他凝望她许久,脸上渐渐端出痛苦的神情。

“你为什么怨恨我,阿莉西亚?我待你不是一直都像个父亲?我向来也都是你的好朋友。”

阿莉西亚紧盯着师父,突然胃里一紧,一时无言以对。过去两周,她试着不让他出现在自己的思绪里,如今再度面对他,她清楚得很,在皇宫大饭店雄伟的拱顶之下,坐在这里的她,又变回当初那个很可能活不过二十岁的苦命少女,直到莱安德罗将她从那个痛苦的深渊拉了出来。

“我不恨你。”

“或许,你怨恨的是你自己,你怨恨自己所做的一切,你的上司,以及你周围乱七八糟的事,天天都在腐蚀着我们的内心。我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也经历过。”

莱安德罗的脸庞再现笑容,那张温暖亲切的笑脸展现了十足的诚意,足以让任何人宽恕他。他伸手轻放在阿莉西亚的手背上,然后紧握着她的手。

“协助我解决最后这件案子,我保证,结束之后,你就可以走了。从此永远消失。”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说话算话。”

“另有意图吧?”

“没什么意图。”

“一向都有。”

“这次没有。既然你不想跟我共事了,也不能把你永远强留在我身边。我再怎么难过也得放手。”莱安德罗向她伸出手,“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阿莉西亚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把手伸了出去。他把她的手挪到唇边,轻吻了一下。

“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会很想念你。”莱安德罗说,“你也会想念我的,只是现在你不会这么认为。你和我组成了一支优秀的团队。”

“物以类聚。”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什么时候?”

“当你成为自由身的时候。就像你说的,当你消失以后。”

阿莉西亚耸耸肩。“没想过。”

“我还以为,在我的调教之下,你的说谎功力进步多了呢,阿莉西亚……”

“我可能什么也干不了吧?”阿莉西亚答道。

“你一直都想写作……”莱安德罗突然提起,“说不定能成为新生代的卡门·拉弗雷特?”

阿莉西亚抛出了一个毫不在乎的眼神。莱安德罗微笑以对。

“你会写我们的故事吗?”

“不会,当然不会。”

莱安德罗面露肯定的神情。“把我们的事情写出来不是什么好主意,这个你知道的。我们是在暗处做事的人,不能见光。这是我们提供的服务项目之一。”

“我当然知道,您不需要再提醒我。”

“好可惜啊。有这么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说,是不是?”

“看世界。”阿莉西亚低声说。

“什么?”

“我想旅行,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找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假如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地方……”

“你自己一个人?”

“我需要有人陪吗?”

“我猜大概不需要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孤独就是最佳良伴。”

“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

“有一天你会谈恋爱。”

“听起来就像浪漫舞曲一样美妙。”

“你得准备工作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巴尔加斯应该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这是一个错误的安排。”

“我比你更讨厌这种职务上的干涉,阿莉西亚。这就摆明了他们根本不信任我俩。就算是为了我,你有点儿分寸,别吓到别人。”

“我一向都有分寸,而且也从来没吓过任何人。”

“你知道我的意思。还有,我们不是和警方竞赛,也没有这个意图。他们有他们的方法和程序。”

“那我去干什么?给大家发糖果吗?”

“我要你发挥所长,留意警方没注意到的细节。靠直觉去办案,而不是用方法。发现警察发现不了的,发现只有阿莉西亚·格里斯才能发现的事。”

“这是恭维吗?”

“是的,也是命令。”

阿莉西亚拿起桌上那个装着档案夹的信封,随即起身。她起身时,莱安德罗发现她一手扶着臀部,为了隐忍痛楚,只见她双唇紧抿。

“你现在服用的剂量是多少?”

“过去两个礼拜都没吃。偶尔吞个几颗药丸罢了。”

莱安德罗发出深沉的叹息。“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阿莉西亚,你知道这样不行。”

“我现在就这么做。”

做师父的频频摇头。“我会交代人今天下午给你送四百克到旅馆去。”

“我不要。”

“阿莉西亚……”

她转身离开,咬牙忍着疼痛和愤怒的眼泪,没瘸一下。

6

阿莉西亚步出皇宫大饭店时,滂沱大雨已经停止,路面浮着一缕蒸汽。大片光束宛如出鞘利剑,从云端直划而下,马德里市中心仿佛被圈围成了监狱中庭。一道阳光掠过王室广场,映照着一辆停泊在饭店大门数米外的福特汽车。斜靠在引擎盖上的是个满头银发的男子,裹着黑色大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仔细观望漫步的行人。她估计这男人五十多岁,身材倒是维持得很好,体格也结实。他看上去更像是行动派,没在书桌前待过。他猛地回过头看着阿莉西亚,仿佛已在空气中嗅出她的存在,他脸上堆起的笑容,像极了午后肥皂剧的大情圣男主角。

“我能帮什么忙吗,小姐?”

“我希望能。我是格里斯。”

“格里斯?您就是格里斯?”

“阿莉西亚·格里斯。莱安德罗·蒙塔尔沃的组员,格里斯。我想您大概就是巴尔加斯了。”

男子微微点着头。“他们没跟我说您是……”

“最后的惊喜。”她打断他的话,“您需不需要花个几分钟恢复一下情绪?”

这位刑警用力吸着最后一小截香烟,透过嘴里吐出来的一片烟雾,他定定望着她。

“没这个必要。”

“太好了,您打算从哪里开始?”

“可以的话,就从索莫萨瓜斯的别墅开始吧。大伙儿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巴尔加斯把烟蒂往街边一丢,钻进车里。她则坐进副驾座。他在方向盘前呆望前方,车钥匙在大腿上方晃荡。

“我已经听说了不少关于您的事,没想到您如此的……年轻。”

阿莉西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应该不成问题吧?”警察问道。

“问题?”

“您和我之间相处的问题。”巴尔加斯提出解释。

“看不出来会是问题。”

他看她的眼神里,有些猜疑,但多是好奇。阿莉西亚向他抛出妩媚甜腻的笑容,一个总把莱安德罗惹恼的表情。巴尔加斯发出啧的一声,然后发动车子,暗自频频摇头。

“这车挺漂亮的。”过了半晌,阿莉西亚评价。

“上级长官的好意,也表明他们十分重视这件案子。您开车吗?”

“在这个国家,没有丈夫或父亲的准许,我在银行开个账户恐怕都很难。”阿莉西亚应道。

“我了解。”

“我看未必。”

接下来几分钟,两人一路默不作声。巴尔加斯不时用眼角偷瞄阿莉西亚,她假装没发现。从两人刚碰面开始,这位警察利用每个等红灯和礼让行人的行车空当一点点在观察她。后来,他们在格兰大道碰到堵车时,巴尔加斯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烟盒,打开后朝她递过去。上等香烟,进口货。她婉拒了。巴尔加斯叼起一支烟,用金色打火机点燃,阿莉西亚很确定那是“杜邦”牌打火机。巴尔加斯就是喜欢昂贵的奢侈品。他点烟时,阿莉西亚发觉这位警官紧盯着她叠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或许是在她手上找寻婚戒。巴尔加斯手上倒是套了个很醒目的戒指。

“结婚了吗?”警官问道。

阿莉西亚摇头。“您呢?”

“我跟西班牙结婚了。”他答道。

“了不起的典范。那枚婚戒是?”

“遥远的往事了。”

“您怎么不问我……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莱安德罗手下做事?”

“这干我什么事吗?”

“的确不干您的事。”

“那就对了。”

接下来又是令人尴尬的沉默,渐渐熬过市中心堵车路段,城市公园“田园之家”就在前方不远处。巴尔加斯的视线依旧在她身上扫描着,眼神冷静、刚毅,炯亮的灰色双眸活脱是刚铸造完成的硬币。阿莉西亚想,她这位同伴在失意落魄之前,究竟是只会听命行事的小喽啰,还是个纯粹拿钱做事的佣兵?第一类人充斥于政府机关,在爱国的旗帜和口号推波助澜之下快速倍增,一如化脓的疣。第二类人则惯于保持沉默,只负责维持政府机器的运作。她好奇,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到底杀了多少人?他是否满怀悔恨度日,或早已麻木不仁?或许,顶上的白发让他增添了良知,但是毁了他的野心。

“在想什么?”巴尔加斯问道。

“我在想……您是否热爱您的工作。”

巴尔加斯咧嘴一笑。

“怎么不问我……我喜不喜欢我的工作?”阿莉西亚继续搭话。

“这跟我有关系吗?”

“我想是没有。”

“那就对了。”

眼看对话已经没戏唱,阿莉西亚干脆拿出巴德拉交给她的信封,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大致浏览之后,毫无重大发现。警察写下的记录、部长私人秘书的供词笔录、巴利斯过去几次差点遭受攻击的数页相关记录、两位承办警官立案时的一般程序报告,以及巴利斯的保镖卡蒙纳的部分经历。如果不是巴德拉对他们的信任比莱安德罗期望的还要低,那就是警方的高手们过去一周什么也没干。

“您期望里头有更多信息吗?”巴尔加斯问道,一边还在琢磨她的心思。

阿莉西亚盯着“田园之家”蓊郁的树林。

“我没想到就这么点资料……”她嘀咕着,“我们现在去见什么人?”

“玛丽亚娜·塞多,巴利斯过去二十年的贴身私人秘书。就是她报警通知部长失踪了。”

“做秘书这一行,二十年算是很长的了。”阿莉西亚补充道。

“有些坏心眼的人在背后说他们不只是雇佣关系。”

“情妇吗?”

巴尔加斯摇头否认。“我认为玛丽亚娜女士的兴趣不在这方面。听说,她才是部长办公室真正的掌舵者,没有她的同意,任何事项都不能放行。”

“每个坏男人背后都有个更坏的女人。我常听人这样说。”

巴尔加斯微笑着。“这我倒是从没听说过。早就有人提醒过我,说您谁也不怕。”

“哦……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巴尔加斯转过头来,朝她挤眉弄眼。

“安达亚是谁?”阿莉西亚突然问道。

“什么?”

“安达亚?他是什么人?”

“罗德里戈·安达亚吗?”

“应该是吧。”

“您问这个做什么?”

“问一下又不碍事。”

“莱安德罗跟您提过安达亚与此案有关吗?”

“这名字确实在谈话中出现过。他到底是谁?”

巴尔加斯叹了口气,“安达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对他的了解,越少越好。”

“您认识他吗?”

巴尔加斯没理会她的问题。此后,两人一路上未再交谈。

7

花园步道上处处可见身穿制服的园丁,开车近十五分钟后,前方迎来一条柏树夹道的宽阔大道,直通梅希迪斯别墅的前门。天空晕染了铅灰色,细小雨滴泼洒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有个年轻男子已在别墅大门口等着,马上替他们开了门。进了大门,一旁站了个荷枪实弹的国民警卫队员,随即向巴尔加斯点头打招呼。

“您来过这里吗?”阿莉西亚问。

“从上周一开始,我来过好几次了,有空我再聊聊这件事吧。”

车子滑进铺了碎石的小径,在林木和水塘间蜿蜒前进。阿莉西亚沿途观赏花园里的雕像、水塘、喷泉和玫瑰园。灌木丛和枯萎残花交错之间,隐约可见缩小尺寸的铁道。别墅边似乎有个迷你版的火车站。蒸汽火车头后方挂着两节车厢,正在雨中静静等候。

“这是他女儿的玩具。”巴尔加斯主动说明。

不久,眼前出现主建筑,一幢极为华丽的别墅,访客一见大概只能自觉渺小和惶恐。主楼两侧百米之外各有两栋房子。巴尔加斯把车停在通往主屋的阶梯前,有个身穿制服的仆人已站在那儿等候,他撑着雨伞,指示他们把车开到旁边楼。巴尔加斯朝车库方向驶去,阿莉西亚则趁机观察别墅四周的环境。

“这些费用都是谁付的?”她问。

巴尔加斯耸耸肩。“我想大概就是您跟我这些纳税人,或许是巴利斯的妻子吧。她从她老爸恩立格·萨明德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银行家萨明德?”

“嗯,支持佛朗哥政府的银行家十字军之一,报上说的。”巴尔加斯答道。

阿莉西亚这才想起,她曾听莱安德罗提过萨明德这样的银行家,他们在内战期间用战败者的钱资助胜利者国民军一方,让双方都受益。

“据我所知,部长夫人身体不太好。”阿莉西亚说。

“身体不好只是对外宣称的说法……”

车库管理员替他们开了大门,示意车子往里开。巴尔加斯摇下车窗,管理员立刻认出了他。

“您想停哪里都可以,长官,别拔车钥匙……”

巴尔加斯点头回应,随即驶入车库。这是个拱顶相连的锻铁建筑,偌大的空间在阴暗中无尽延伸。豪华轿车闪烁着耀眼的镀铬光泽,一字排列向远处。巴尔加斯在一辆希斯巴诺-苏莎和一辆凯迪拉克之间找到停车位。车库负责人跟了上来,并对他比了个“可以”的手势。

“长官,您今天开了一辆好车啊!”他们一下车他就发出赞美。

“因为今天有年轻小姐同行,长官同意我开福特车。”巴尔加斯打趣道。

矮小的车库管理员外形介于科学怪人和老鼠之间,蓝色工装服腰间缠着破布让他不至于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那层油污也不怕风吹雨淋。他把阿莉西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恭敬地鞠躬行礼,并趁她不注意,偷偷对巴尔加斯抛出心领神会的眼神。

“路易斯,挺不错的家伙。”巴尔加斯说,“据我所知,他就住在这里,在这车库尽头角落的一个小棚屋。”

两人边走边欣赏巴利斯的汽车收藏,正朝着出口走去,在他们背后的路易斯兴冲冲拿出抹布,沾了点口水,用力把客人的福特车擦得晶亮,同时喜滋滋地看着阿莉西亚轻盈的步伐和脚踝的线条。

管家过来迎接他们,巴尔加斯撑着管家递来的伞给阿莉西亚遮雨。

“希望两位从马德里过来行车还顺畅。”管家措辞严谨,“玛丽亚娜女士正恭候大驾。”

管家的微笑略微带着高人一等的冷酷,自认为主人的地位也让他的血统变得高贵,有了看不起别人的特权。一同前往主屋途中,阿莉西亚发觉管家看她的眼神鬼鬼祟祟,似乎试图从她的姿态和衣着去搞清楚她是什么角色。

“这位小姐是您的秘书吗?”管家问道,目光始终锁定在阿莉西亚身上。

“这位小姐是我的长官。”巴尔加斯提出澄清。

管家的傲慢态度立即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僵硬的神情令人发笑。接下来的路程,他紧闭着嘴唇,视线没离开过自己的鞋。进了大门,首先迎来宽敞的玄关,脚下的大理石地板延伸到楼梯、长廊和走道。他们尾随管家来到一间书房,房里已有人等着。他们一进门,背对房门、注视着窗外雨中庭院的中年女子闻声转过身来,立刻送上冰冷的笑容。管家退下时随手关上房门,这下可以好好琢磨内心的疑惑了。

“我是玛丽亚娜·塞多,毛里西奥先生的私人秘书。”

“在下巴尔加斯,警察总部警官,这位是我的伙伴,格里斯小姐。”

玛丽亚娜从容不迫地把她仔细扫描了一遍,从女客人的脸蛋开始检视,接着是口红的颜色、领口、鞋子,不耐烦和轻蔑的笑容迫于当前的情形立即变成严肃和哀伤。她请两位访客坐下。他们俩端坐在一张皮沙发上,玛丽亚娜则挑了一张椅子,紧邻的小茶几上摆放冒着热气的茶壶和三个茶杯,她在杯里添满了热茶。从玛丽亚娜脸上消退的虚伪笑容,这会儿却出现在阿莉西亚的脸庞,她觉得巴利斯的忠仆隐约流露着邪恶的光芒,那种态势像是仙女教母,又像是只贪婪的螳螂。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两位尽管说吧!过去两天,我们跟您的同事们谈了很多,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很感谢您这么有耐心,玛丽亚娜女士。我们也知道,对于部长的家人和您来说,现在是很难熬的时刻。”阿莉西亚径自搭腔。

对方耐心点了点头,一副完美仆人的样子,但眼神却不经意泄漏了必须和低阶警察打交道的恼怒。她的目光大多集中在巴尔加斯身上,并尽可能掠过阿莉西亚,刻意传达了她对阿莉西亚的蔑视。阿莉西亚决定将发言权交给巴尔加斯,反正他也不会遗漏任何细节,她只要专心倾听就好。

“女士,根据警方调查和您的笔录,您是第一位察觉毛里西奥先生不知去向的人……”

女秘书随即做出确认的表情。

“舞会那天,毛里西奥先生特准几位老员工休假。趁此机会,我去马德里探望教女,和她一起待了一天。隔天,虽然毛里西奥先生没有交办任何业务,我依然一早就到办公室,那是八点钟左右,然后一如往常,我开始准备部长的信件和行程表。九点钟我到楼上的书房,发现部长不在。不久后女仆告诉我,部长的女儿梅希迪斯跟她说,她父亲一大早就跟贴身保镖开车离家了。我觉得不对劲,因为我看了行程表,部长还在上面亲笔加注了一个非正式会面,那天早上十点,就在梅希迪斯别墅,他打算接见阿里亚娜的业务经理巴布罗·卡斯科斯。”

“阿里亚娜是……”巴尔加斯追问。

“毛里西奥先生拥有的一家出版社的名称。”女秘书马上解释。

“在警方笔录里没提到这一点……”阿莉西亚说。

“您说什么?”

“部长亲自安排那天早上的会面,您没跟警方提起这件事。可以请问为什么吗?”

玛丽亚娜撇嘴一笑,难掩不悦,仿佛这问题在她看来无关紧要。

“反正这次会面根本就没发生,我觉得没必要说。我应该提起这件事吗?”

“您现在说出来就可以了。”巴尔加斯殷勤地打圆场,“一下子要记起全部细节,实在是不太可能。因此,还请您多多帮忙,务必要协助我们。请继续说吧,玛丽亚娜女士。”

巴利斯的女秘书接受了道歉,决定继续说,但她完全忽视阿莉西亚,目光只看着巴尔加斯。

“我刚才说了,部长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离开这里,我觉得事有蹊跷,问了家里的仆人,他们说部长那一晚似乎没有回房就寝,整晚都待在书房。”

“您晚上都待在这里吗?在这栋主屋里?”阿莉西亚又插了话。

“当然不是。”玛丽亚娜显然被这句话冒犯,紧抿双唇,摇头否认。

“抱歉,您别介意,请继续说。”

女秘书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不久后,大约是九点,家里的安保负责人雷弗塔先生跟我提起,比森特·卡蒙纳和部长那天早上并没有预先计划要去任何地方,因此,两人在没有其他保镖陪同之下,就这样一起离家,不管怎么说都极不寻常。在我的要求之下,雷弗塔先询问了教育部官员,还跟中央政府通了电话。没有人知道部长的下落,但他们通知我们说,一旦得知他的行踪,马上会来电告知。接下来的半个钟头毫无进展,部长的女儿梅希迪斯来找我,她一直哭个不停,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竟然说父亲已经离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梅希迪斯小姐有没有说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巴尔加斯问。

玛丽亚娜女士耸耸肩。

“您当时作何反应?”

“我打了电话到中央政府秘书处,先和赫苏斯·莫雷诺先生谈了一下,稍晚还跟内政部长巴德拉通了话。接下来的事情,各位都很清楚了。”

“您在电话中提到巴利斯部长收到好几封匿名信函一事。”

玛丽亚娜踌躇半晌。“没错,我向巴德拉部长提起此事,当时还有个部属,叫什么加西亚……”

“加西亚·诺瓦列斯。”

女秘书点点头。“当然了,警方早就知道这些信件的存在,而且好几个月前就已经有复印本。那天早上,找监察部长的日程时,在他的文件夹里发现了原件。”

“您以前知道他保存了这些信件吗?”

玛丽亚娜女士随即否认。

“我一直以为,文艺协会事件之后,应警方办案的需求,他把信件拿给警方看过,然后就销毁了。但看来我错了,部长一直在研究这些信件。我跟您的长官也提过这件事。”

“在您看来,关于那些恐吓信的存在,毛里西奥先生为何拖了这么久才告知警方或安保人员?”阿莉西亚再度提问。

玛丽亚娜的目光暂时从巴尔加斯面前移开,接着以猛禽般的锐利眼神紧盯着阿莉西亚。

“这位小姐,您要知道,像毛里西奥先生这样一位有地位的重要人物,每天要收到无数的信件。很多人和机构都会写信给部长,有的奇奇怪怪,有的是彻底神经病,这样的信我全都会直接扔掉。”

“但是,您却没把那些信件丢掉……”

“是的,没有。”

“警方认定寄发恐吓信的主嫌是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您认识他吗?”

“当然不认识。”女秘书斩钉截铁地否认。

“但是,您知道有这个人?”阿莉西亚紧追不舍。

“是的。我记得这个人,第一次是部长处理了他的特赦问题,后来则是警方告知恐吓信的调查结果时,也提过这个人。”

“当然,但是在此之前呢?您记不记得部长曾提起萨尔加多这个名字?或许是很多年前?”

玛丽亚娜女士沉默良久。“有可能。我不确定。”

“他有没有可能提过他?”阿莉西亚继续施压。

“我不知道。或许有。我想他是提起过。”

“时间是?”

“一九四八年三月。”

阿莉西亚皱眉蹙额,纳闷全写在脸上。

“您把日期记得清清楚楚,却不确定他是不是提过萨尔加多这个名字?”

玛丽亚娜涨红了脸。“一九四八年三月,部长要求我安排一场非正式的聚会,约见了在他之后接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的路易斯·博雷亚。”

“为什么?”

“根据我的了解,那是场非正式聚会,礼貌性邀约。”

“那场所谓的礼貌性聚会……您在场吗?”

“只有短暂的片刻。那是一场私人会谈。”

“但是您可能有机会听到某些谈话的片段。偶尔出入客厅……端来刚泡好的咖啡……或许,从您在部长书房入口处的办公桌就听得到一些……”

“小姐,您这种含沙射影的暗示让我很反感。”

“您对我们的叙述越详尽,越有助于尽快找到部长的下落,玛丽亚娜女士。”巴尔加斯在一旁助阵,“拜托您了。”

女秘书犹豫不决。

“部长向博雷亚先生问起了他当年担任典狱长任内的几名囚犯,想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还关着,或是已经出狱,甚至移监到别的地方,或者已经过世。但是他没说为什么要问这些。”

“您还记得他提过的那些名字吗?”

“他提过很多名字,而且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其中是不是有萨尔加多这个名字?”

“嗯,我记得有。”

“还有其他名字吗?”

“我唯一还清楚记得的是马丁,戴维·马丁。”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面面相觑,连忙在记事本上做记录。

“还有呢?”

“或许还有个听起来像法文或外国人的姓氏。我不记得了。该说的都跟您说了,这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现在提起还有什么用吗?”

“现在还很难讲,玛丽亚娜女士。我们的责任是挖掘各种可能的线索。回到恐吓信……当您第一次把信交给部长时,他是什么反应?有没有说了什么让您印象特别深刻的话?”

女秘书摇摇头。“他没说什么特别奇怪的话,看起来也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他随手把信放进抽屉,还交代我,如果再收到那样的信件,一定要交给他本人。”

“他没把信拆开来看?”

玛丽亚娜女士点头承认。

“毛里西奥先生是否要求过您不能和任何人提起那些恐吓信?”

“不需要特别要求,我是不会把部长的事情告诉不相干的人的。”

“那么,玛丽亚娜女士,毛里西奥先生通常会要求您保守秘密吗?”阿莉西亚问。

女秘书抿着双唇,避不回应。

“还有什么问题吗,长官?”她突然没好气地问道,一脸不耐烦地盯着巴尔加斯。

阿莉西亚不理会玛丽亚娜急于逃避的意图,她倾身向前,直视女秘书的双眼。

“您知道毛里西奥先生向大元帅请求特赦萨尔加多这件事吧?”阿莉西亚问。

女秘书将阿莉西亚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不再隐藏她的反感和敌意。玛丽亚娜转向巴尔加斯的目光找寻声援,没想到这位刑警却紧盯着自己的记事本。

“我当然知道。”

“您不觉得讶异吗?”

“我为什么要觉得讶异?”

“他跟您提过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基于人道考量。他听说萨尔加多已经病重,活不了多久。部长不希望他孤单死在监狱里,他希望犯人可以再见见亲友,死去时有家人陪伴。”

“根据警方资料,萨尔加多在服刑二十年后已经没有任何家属和亲友了。”阿莉西亚反驳道。

“毛里西奥先生一向热心促进国家社会的和谐,致力修补历史的伤痕。或许这对您来说难以理解,但是,这世上还是有人具备基督徒悲悯宽容的胸怀。”

“既然如此,那部长特赦过其他人吗?比如,他在任期间,进出监狱的无数的政治犯人?”

玛丽亚娜女士的笑容里毫无笑意,宛如抹了毒药的利刃。

“没有。”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匆匆互看一眼。她心里明白得很,该是喊停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阿莉西亚再度挨上前,不情不愿地迎上玛丽亚娜的目光。

“差不多问完了,玛丽亚娜女士。非常感谢您的耐心合作。您先前提到部长的邀约,跟一位阿里亚娜出版社主管……”

“卡斯科斯先生。”

“对,卡斯科斯先生,谢谢提醒。您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玛丽亚娜瞅着她,似乎很不屑回答这个在她看来极其荒谬的问题。

“出版社的业务,不用想也知道。”

“当然。部长先生经常私下约见他名下企业的员工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

“记不记得他上一次私下约见员工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真的。”

“他和卡斯科斯先生的聚会,是您安排的吗?”

玛丽亚娜女士摇头否认。

“如同我之前跟两位说的,这是他本人在行程表上亲笔加上去的。”

“毛里西奥先生经常在您不知情之下安排会面或聚会行程吗?像这样‘亲笔加注’?”

女秘书一脸漠然地看着她。“从来没有。”

“但是,您在警方的笔录里却只字未提这件事……”

“我已经说过了,在我看来,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卡斯科斯是毛里西奥先生的员工,也是事业伙伴,两人不定期聚会,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寻常。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哦,是这样吗?”

“他们以前也这样聚会过几次。”

“都在家里吗?”

“据我所知,都不是。”

“安排会面事宜的人是您,还是毛里西奥先生本人?”

“我不记得了,得再查一下记录才知道。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很抱歉,我们问得比较仔细一点,但是,请问您……卡斯科斯那天早上前来赴会时,有没有提到过部长为什么找他来?”

玛丽亚娜女士思索半晌。“没有。那个时候,大家担心的是部长的下落,而且,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中层员工的事务有优先处理的必要。”

“卡斯科斯先生只是中层员工?”阿莉西亚问道。

“是的。”

“为了让我们有个比较清楚的概念,请问您是哪个等级的员工呢,玛丽亚娜女士?”

巴尔加斯用脚轻碰阿莉西亚一下。女秘书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摆明了谈话结束,准备送客。

“很抱歉,我想我已经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她说,同时以客气但坚定的态度下达逐客令,“虽然部长不在,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处理。”

巴尔加斯从沙发起身,点头应允,准备跟着玛丽亚娜往门口走去。两人正迈步往外走,却发现阿莉西亚仍端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啜着谈话期间未曾动过的那杯茶。巴尔加斯和女秘书回头望着她。

“其实,最后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您,玛丽亚娜女士。”

他们尾随玛丽亚娜穿越了一座通道迷宫,来到通往尖塔的楼梯口。巴利斯的女秘书径自带路,不回头也不开口,敌意像身后的影子一样可见。雨幕笼罩外墙,呈现出一股浓浓的哀愁,透过窗帘和大窗渗入屋内,让人不禁觉得梅希迪斯别墅正沉陷在一片水乡泽国里。途中偶遇巴利斯小王国的仆从和员工,他们一见到玛丽亚娜女士无不低头致敬,有好几回甚至停下脚步,刻意退到一旁鞠躬。

巴尔加斯和阿莉西亚看着这种阶级礼仪,几次交换了惊愕和困惑的眼神。

到了通往塔顶书房的螺旋梯口,女秘书拿起挂在墙上的油灯,随手调整了火力。在琥珀色的迷蒙灯光的指引下,三人缓步上楼,影子在墙上一路拖曳。来到书房门口,女秘书一转身,第一次略过巴尔加斯而直接将目光锁定阿莉西亚。阿莉西亚笑盈盈看着她,并伸出张开的手掌。玛丽亚娜紧抿双唇,递给她一把钥匙。

“两位什么都不能碰。务必保持这个房间的原样。结束之后,请在离开前将钥匙交还给管家。”

“非常谢谢您,女士。”巴尔加斯高声道谢。

玛丽亚娜一言不发,转过身去,提着油灯下楼,留下他们杵在阴暗的门口。

“采访本来应该更顺利的。”巴尔加斯说,“这下就看这位女士多久后会联络上内政部的加西亚·诺瓦列斯,把我们大卸八块,尤其是您。”

“大概十分钟不到吧!”阿莉西亚在一旁搭腔。

“我总觉得,跟您共事一定会乐趣无穷。”

“有火吗?”

巴尔加斯掏出打火机,将火光靠近门锁,好让阿莉西亚把钥匙插进去。钥匙一转,门锁发出金属咔嚓声。

“听起来好像捕鼠器。”巴尔加斯打趣道。

在打火机的微光下,阿莉西亚对他送上诡异的讪笑,巴尔加斯情愿没看到。

“入此门者,断绝希望 [1] ……”她说。

巴尔加斯把火吹熄,随即将门往里推。

8

一片浅灰色光束飘浮在空中。铅灰色天空和泪珠般的雨滴封住了大窗。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走进屋里,恍若置身豪华游艇的内舱。这是一间椭圆形书房。气派的木制大书桌摆在正中央,大量藏书盘踞四周的大部分墙面,书墙盘旋而上,仿佛在支撑塔顶的玻璃吊灯上打了个结。仅有一面墙未被书籍填满,就在书桌正对面,墙上挂满了小相框,框里圈围着数十张照片。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凑近看个仔细。所有照片里都是同一张面孔,以照片叙述了童年到青少年的成长史。照片中肤色苍白的金发女孩,在众目关注下以数十个片刻留下生命轨迹。

“看来,部长深爱着某人更甚于爱他自己。”阿莉西亚说。

巴尔加斯继续看照片,阿莉西亚走到巴利斯的书桌旁,拉开扶手椅坐了下来。她双手摊放在真皮桌垫上,张望着眼前的书房。

“从那里望出去的世界怎么样?”巴尔加斯问。

“很小。”

阿莉西亚打开书桌上的台灯。一束悬浮着灰尘的灯光照亮了书房。她打开书桌第一层抽屉,找到一个木制方盒。巴尔加斯走过来,在桌角坐下。

“如果是雪茄加湿器的话,那我就顺便来根古巴的基督山雪茄。”刑警在一旁说。

阿莉西亚打开木盒,里面空无一物,盒内铺着蓝色天鹅绒,浮出的形状像是一把手枪。巴尔加斯凑过来轻抚木盒边缘。他闻了闻手指,然后频频点头。阿莉西亚又开了第二层抽屉。同系列的盒子整齐排列着,仿佛展示品。

“看起来好像小棺材。”阿莉西亚说。

“让我们看看里面的尸体吧!”巴尔加斯顺势开了个玩笑。

她打开其中一个盒子。盒内装着一支黑色烤漆圆杆,有一端套了盖子,盖子顶端有个白色星形商标。阿莉西亚将它从盒子里拿出来,面带笑容地掂了掂重量。她拉开盖子,将这东西的另一头缓缓旋转出来。一个金银交错铸造的笔尖,看来应是一群顶尖智者与金银匠合力打造的极品,此时正在她手上闪耀着光芒。

“这是犯罪天才方托马斯 [2] 的魔力钢笔吗?”巴尔加斯问。

“几乎可以这么说。这是万宝龙公司制造的第一款钢笔。”阿莉西亚解释,“一九〇五年制造的,非常昂贵。”

“哦……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莱安德罗也有一支同款钢笔。”

“这是你们这样的人用的东西。”

阿莉西亚把钢笔放回盒内,盖上盒盖。

“我知道。莱安德罗已经答应我,等退休的时候,他会把他那支送给我。”

“那是什么时候?”

“快了。”

她伸手去开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抽屉,却发现上了锁。阿莉西亚盯着巴尔加斯,他露出拒绝的表情。

“如果需要钥匙,我可以下楼去找您的好朋友——玛丽亚娜女士。”

“不必劳驾她了,她现在忙着处理‘毛里西奥先生的事情’呢……”

“所以呢?”

“我想警察总部都教过一些不寻常的小技巧之类。”

巴尔加斯叹了口气,“让开点儿地方。”

刑警在抽屉前跪下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象牙刀柄,一拉开便是锯齿状的双面刃。

“别以为只有你懂收藏品。”巴尔加斯说,“请把拆信刀递给我。”

阿莉西亚把东西递上,他开始用尖刀撬开插销,并将拆信刀插入抽屉上层和书桌间的缝隙。

“我看您似乎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吧。”阿莉西亚在一旁说道。

“有人爱踢足球,有人喜欢开锁。人嘛,总要有个嗜好……”

开锁任务耗时逾两分钟。脆亮的咔啦一响之后,锁开了,拆信刀直入抽屉内。巴尔加斯将刀子从钥匙孔抽出来。刀片上丝毫不留痕迹。

“回过火的钢?”阿莉西亚问道。

巴尔加斯径自将刀锋撑在地板上,单手娴熟地将刀片折叠收好,塞回大衣暗袋里。

“这把刀什么时候也给我玩玩。”阿莉西亚说。

“那要看你的表现。”巴尔加斯拉开了抽屉。

两人紧盯着抽屉,满怀期待。但里头空无一物。

“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打开部长先生的抽屉,结果就白忙一场?”

她默不吭声。在巴尔加斯身旁屈膝跪下,伸手去摸抽屉内部,指关节还敲了敲组合抽屉的木板。

“坚硬的栎木。”巴尔加斯警官说,“这年头没人用这种上等木材做家具了……”

阿莉西亚皱着眉头,一脸疑惑。

“这里是找不出什么了。”巴尔加斯自顾自说着,同时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回总部去好好研究萨尔加多的信件吧!”

他自说自话,而她充耳不闻,伸进抽屉内部的手继续摸索,包括上层抽屉的底部。底部的木板和两侧隔板之间约有两指宽的空隙。

“帮我把抽屉拉出来。”她提出要求。

“开锁还不过瘾,现在居然要我把整张书桌都拆了……”巴尔加斯咕哝着。

警官示意她退到一旁,接着,他把整个抽屉拉了出来。

“看到没?啥都没有。”

阿莉西亚紧抓着抽屉,然后整个翻过来。抽屉背面最底部粘了东西,两条胶带十字交叉粘着的似乎是一本书。她小心翼翼拆除胶带,拿起那本书。巴尔加斯摸了摸有黏性的那一面。

“最近才贴上去的。”

阿莉西亚把书搁在书桌上,再次坐回扶手椅,然后把书拿到灯下。巴尔加斯在她身旁跪着,一脸好奇地盯着她。

这本书厚度两百多页,黑色真皮装帧,封面和书脊都不见书名。唯一特殊之处是封面上那个螺旋状的烫金图案。这图案营造出一种视觉上的想象空间,当读者把书捧在手上,总觉得看见了一座往下延伸的螺旋梯,直入里面的书页。

翻开封面之后,首先是三张空白页,页面上用墨水画了三颗国际象棋棋子,隐约可以看出人的面部轮廓:主教、士兵和王后。王后有双墨黑的眼睛,搭配垂直的细线瞳孔,仿佛毒蛇的双眼。阿莉西亚继续翻着书页,终于找到印有书名那一页。

灵魂迷宫 VII

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

02

文/图:维克多·马泰克斯

书名下方是一幅黑色跨页墨水画,是一座诡谲幽幻的城市,建筑物都长了脸,屋顶冒出的黑烟像一条条黑蛇。团团烈火在街巷升起,一座巨大的火炬十字架在山顶俯瞰全城。阿莉西亚在画中看出了巴塞罗那城的样貌。但那是一个孩子眼中噩梦般的巴塞罗那。她继续翻阅书页,视线突然落在一幅画了教堂的插图上。图中的建筑仿佛化身为活物,这座未完工的教堂像一头巨龙般迤行,耶稣诞生主题的浮雕、四座波浪状高塔顶着硫黄色天空,漫天尽是喷火的人头。

“您以前看过这样的东西吗?”巴尔加斯问道。

阿莉西亚缓缓摇头。接下来几分钟,她完全陷入书中那个诡异的世界。流动的马戏团充斥着畏光的生物;无边无际的陵墓间,升天的亡灵穿梭在云间;海边搁浅的船上满载遇难者遗体,水面下,浮尸如潮浪般泅泳。在那个笼罩着虚幻氛围的巴塞罗那,有个身影立于教堂圆顶高处,俯视着脚下拥挤的街道,宽松长袍迎风飘逸,天使般的容颜,却有双豺狼般的眼眸:那就是红衣王子。

阿莉西亚合上书本,完全沉迷于图像传达的奇诡邪恶黑势力,却在此时才惊觉,她手中拿的竟是一本童话书。

9

两人走下高塔的楼梯,突然,巴尔加斯轻轻抓住她的手臂,拦住她。

“我们找到这么一本书,还把书带走了。这件事得告诉玛丽亚娜吧。”

阿莉西亚狠狠地瞪着巴尔加斯那只手,他才一脸歉意地松开了。

“我还以为您根本不想再跟她打交道。”

“呃……至少要把它归档吧。”

阿莉西亚望着他,眼神教人捉摸不透。巴尔加斯不禁暗想,那双绿眸在幽暗中闪耀着,仿佛沉溺在水塘里的钱币,隐约有一丝鬼魅气息。

“我的意思是,那算是证物。”警官提出解释。

“什么证物?”阿莉西亚的语气冷漠决绝。

“警方调查案件时找到的物证……”

“就技术层面而言,这样东西并不是警方找到的,而是我。您只是帮忙开了锁。”

“哎……”

阿莉西亚径自往楼下走,留下他杵在原地,欲言又止。巴尔加斯一回神,摸黑跟了上去。

“阿莉西亚……”

到了花园里,细雨沾在衣服上,就像铺了一层粉状水晶。有个女佣好意借了他们一把雨伞,只是,巴尔加斯还没来得及把伞撑开,阿莉西亚已经等不及朝着车库走去。巴尔加斯赶紧追上去,连忙把伞挪近替她遮雨。

“没必要。”她说道。

巴尔加斯发现阿莉西亚的脚步有点跛,并且紧抿着双唇。

“怎么了?”

“没事。陈年旧伤,湿气重一点,老毛病就犯了,没什么。”

“有需要的话,您可以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他主动提议。

看来,阿莉西亚还是对他置若罔闻。她迷茫的眼神已飘到远方,雨中的林木,在她眼中成了海市蜃楼里的丛林。

“怎么了?”巴尔加斯问。

她忽地疾步离去,抛下撑着雨伞的他。

“我的天啊!”他嘀咕一声,再度追上前去。

终于赶上了,这时候,阿莉西亚却指着花园深处的小屋,看来像是一间温室。

“里面有人。”她说,“那人在看我们。”

“会是谁呢?”

阿莉西亚暂停脚步,踌躇不决。“您先去车库,我一分钟后过来。”

“确定?”

她点点头。

“至少拿着雨伞吧……”

在巴尔加斯的注视之下,她略微跛着往前走,渐渐消失在迷雾中的庭院幽暗处。

10

她不知不觉走到一条石板路上,石缝间窜出青绿茂密的苔藓,分明像是一条通往陵墓的小路。小径在柳树林间延展。枝叶上悬着满满的雨滴,一路轻抚着她,仿佛意图挡住她去路的修长手臂。另一侧隐约可见一幢建筑,乍看似是温室,但走近细看,更像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楼阁。院子里一条袖珍版铁道环绕屋子,还有个车站月台,恰好就建在大门正对面。阿莉西亚跨过铁道,踩着阶梯往上走到房门半掩的大门口。臀部不时抽痛着,偶尔伴随刺痛感,在她看来,这恐怕都是接合骨骼的钢钉发出的警告。她驻足半晌喘口气,接着将门板往里推。在微弱的嘎吱声伴奏之下,大门开了。

起初,她以为自己置身于废弃多年的舞厅。满地积尘的木质地板上,尚且留着伦巴舞步的足迹,两盏高悬的水晶灯宛若结了霜的冰花。

“有人在吗?”她高声问道。

回音在大厅里游荡了一圈,毫无响应。地上的脚印消失在幽暗中,暗处依稀可见一组深色木橱柜,隔成一个个小方格,好似墓穴占据了整面墙。阿莉西亚循着足迹往前挪了几步,却惊觉似乎有东西盯着她看,马上停步。一双玻璃眼眸在阴暗中浮现,象牙白的微笑脸庞露出邪恶又轻蔑的神情。玩具娃娃顶着一头红发,穿一身黑色丝绸洋装。

阿莉西亚再往前走了好几米,才发现玩具娃娃并不孤单。每个橱柜方格里都有个精心装扮的娃娃,眼前所见起码有百来个,个个笑脸迎人,目光呆滞,身高有如幼童,即使在阴影下,细致精美的做工仍清晰可见,无论是指甲的光泽,还是红唇间微露的贝齿,甚至连瞳孔虹膜都栩栩如生。

“您是谁?”

声音从客厅尽头传来。阿莉西亚瞥见角落有个端坐椅子上的身影。

“我叫阿莉西亚。阿莉西亚·格里斯。抱歉,希望没吓着你。”

那身影站了起来,出奇缓慢的步伐渐渐走近。阴影中慢慢浮现的身影,随即嵌入大门入口的微光中,阿莉西亚认出那女孩的面容,正是巴利斯书房里那些肖像照的影中人。

“你的娃娃收藏品很漂亮。”

“根本没有人喜欢。我父亲说看起来像吸血鬼,大部分人看了会害怕。”

“我就喜欢这一点。”阿莉西亚说。

梅希迪斯仔细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她突然觉得,这位访客和她的娃娃收藏品似有共同之处,仿佛其中有个娃娃不再凝滞于象牙般的童颜,却慢慢长成一个有血有肉、性格阴郁的女子。阿莉西亚面带微笑朝她伸出手。

“你一定是梅希迪斯吧?”

女孩点头回应,并握了她的手。阿莉西亚冰冷、敏锐的眼睛给了她平静和信心。眼前的女子大概还不到三十岁,但就跟那些娃娃一样,越是近距离注视她,越难臆测她的年纪。她身材清瘦,衣着品味是梅希迪斯私心偏爱的风格,但她不确定父亲和伊莲娜女士会不会允许她这样穿。女子全身散发着难以捉摸的气息,巴利斯的爱女一眼便看出来,所有男人都会被她迷住,在她面前,男人全变成小孩,或是舔着嘴唇的老头子。女孩方才看到有个警察陪她前来,然后一起进了屋子。警政高层某位有力人士可能认定这名女子是找出她父亲下落的理想人选,在她看来,这个选择难以理解,却又希望无穷。

“您是为了我父亲的事情而来,对不对?”

阿莉西亚点头。“不必用‘您’称呼我。我也没比你大几岁。”

梅希迪斯耸耸肩。“我所受的教育,就是要用‘您’尊称每个人。”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努力当个大家闺秀,你看看我现在是什么德行。”

梅希迪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莉西亚心想,她笑的方式就跟她观察世界的方式一样:躲在大人身体里的小女孩。或者说是被童话书、仆人和玻璃娃娃包围着的女人。

“您是警察吗?”

“可以这么说。”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任何人看起来都不像自己。”

梅希迪斯琢磨着话中含意。“我想也是。”

“我们可以坐下来吗?”阿莉西亚问。

“当然……”

梅希迪斯连忙从角落搬来两张椅子,摆在入口光线洒进来的位置。阿莉西亚小心翼翼地坐下,女孩立刻察觉她脸上痛苦的神情,随即上前帮忙。阿莉西亚一副额头冷汗直冒的狼狈样,只能微微苦笑。梅希迪斯迟疑片刻,仍旧从口袋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汗。擦拭的时候,她可以感受到阿莉西亚的肌肤是如此细致、如此苍白,让她有一股冲动想用指尖轻抚那张脸庞。这念头沉落在思绪的深渊里,这时候,她惊觉自己羞红了脸,却不太清楚为何如此。

“好一点了吗?”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阿莉西亚做出肯定的表情。

“您怎么了?”

“多年旧伤。小时候的事了。有时候下了雨,湿气重,就开始痛。”

“意外造成的吗?”

“算是吧。”

“我很遗憾。”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介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

女孩的眼神里充满不安。“关于我父亲的事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您会找到他吗?”

“尽力而为。”

梅希迪斯以急切的眼神望着她。

“警方找不到他。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为什么这样说?”

巴利斯的女儿顿时眼神落寞。“因为……我总觉得他不希望警方找到他。”

“你为什么这么想?”

梅希迪斯还是低着头。“我也不知道……”

“玛丽亚娜说,你父亲离开那天早上,你曾经告诉她,你觉得父亲从此一去不回……”

“没错。”

“是不是父亲前一天晚上跟你说了些什么,才会让你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

“舞会那天晚上,你跟他聊过吗?”

“我上楼去他的书房找他。舞会一整晚他都没下来过。当时他跟比森特在一起。”

“他的保镖比森特·卡蒙纳?”

“对。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也怪怪的。”

“他跟你说了为什么吗?”

“没有。我父亲一向只说他认为我想听的话。”

阿莉西亚扑哧一笑。“天下的父亲都做同样的事。”

“您的父亲也是这样吗?”

阿莉西亚只是抿嘴微笑,梅希迪斯也没再追问。

“我记得走进书房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书。”

“你还记不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是不是黑色?”

梅希迪斯一脸诧异。“我记得就是黑色!我问他那是什么书,他告诉我,那不是年轻女孩该看的书。我当时觉得他是刻意不让我看到那本书。或许是一本禁书吧。”

“你父亲有禁书吗?”

梅希迪斯点点头,再度浮现戒慎拘谨的神情。

“他的部长办公室有个上锁的书柜。但是他并不知道我晓得这件事。”

“我听得有点迷糊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父亲经常带你去部长办公室吗?”

梅希迪斯频频摇头。“我只去过两次。”

“市区呢?”

“您是说马德里吗?”

“对,马德里市区。”

“我在这里,想要的东西都有了。”她说话的语气稍嫌勉强。

“也许我们可以找时间一起去市中心走走。逛逛街,或是看场电影。你喜欢看电影吗?”

梅希迪斯咬着嘴唇。“我从来没去过。可是我很想去看看,我是说,跟您一起去。”

阿莉西亚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双手,同时送上亲切无比的笑容。

“我们一起去看加里·格兰特的电影。”

“我不知道他是谁。”

“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

“为什么?”

“因为他不存在。”

梅希迪斯再次露出含蓄伤感的笑容。

“那天晚上你父亲还说了些什么,记得吗?”

“他没多说什么。他说他爱我,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会永远爱我。”

“还有呢?”

“他当时看起来很慌张。跟我道过晚安之后,他就一直和比森特交谈。”

“你听见他们在谈些什么吗?”阿莉西亚问。

“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楚。”

“我一向认为,像这样躲在门外听到的谈话内容,反而更丰富。”阿莉西亚紧追不舍。

梅希迪斯忍不住会心一笑。

“我父亲认为,有人在舞会的时候进入了他的书房。”

“他说了是谁吗?”

“没有。”

“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事?”

“他们谈到什么清单之类的。他说某人手上有清单,但我不知道是谁。”

“知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类的清单?”

“不清楚。跟数字有关吧。很抱歉,我也很想尽量帮您,但我听到的就是这些了……”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梅希迪斯。”

“真的吗?”

阿莉西亚点头肯定,并轻抚她的脸颊。梅希迪斯的母亲缠绵病榻已十年,双手枯瘦如鱼钩,自此再也没有人像这样抚触她的双颊。

“你父亲提到‘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觉得他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以前听过他这样说吗?”

梅希迪斯缄默不语,并凝望着她。

“梅希迪斯?”

“我不想谈这个。”

“谈什么?”

“父亲曾经告诉我,不能跟任何人讲这件事。”

阿莉西亚挨近她,握着她的手。女孩全身颤抖着。

“我和其他人不同。你可以跟我说。”

“父亲如果知道我跟您讲这个……”

“他不会知道。”

“您发誓?”

“我发誓。我如果说谎就天打雷劈。”

“请不要这样说。”

“告诉我吧,梅希迪斯。你告诉我的事情,只有你和我知道,不会有别人晓得。我们一言为定。”

梅希迪斯泪眼婆娑地望着她。阿莉西亚紧握着女孩的手。

“我那时候大概才七八岁,当时在马德里的黑衣修女教会学校。下午放学,父亲的保镖会来接我。我们女孩子都在翠柏园等着,因为所有家长或仆人都从这里进来接孩子。放学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那个女人来过好多次,她总是站在校门外,始终盯着我看。有时她会朝着我微笑。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几乎天天下午都在那里。她招手要我过去,这让我更加害怕。有一天保镖来晚了,听说是在马德里出了点事,在市中心。我还记得,其他女生都被家里的轿车接走了,只剩我一个人还在等。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一辆轿车开出校门的同时,女人趁机钻了进来。她走过来,在我面前跪下来,接着上前抱住我,号啕大哭起来。她开始亲吻我。我吓坏了,于是大声尖叫。修女们急忙跑出来,保镖也到了。我记得有两人分别抓着她的手臂,硬是拖着她走,女人又哭又叫。父亲的一个保镖朝她的脸狠狠揍了一拳,她掏出藏在口袋里的东西,是一把手枪。保镖们冲了过去,她却朝着我跑过来。她满脸鲜血地抱着我,还告诉我她是多么爱我,而且永远不会忘记我。”

“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

梅希迪斯咽下口水。

“这时候,比森特走过来,朝着她头部开了一枪。女人在我脚边倒下,整个人躺在血泊里。我还记得,有个修女扶着我的手臂,帮我把鞋子脱了,因为鞋上沾满了她的血。她把我交给一位保镖,接着陪我一起去搭车,还有比森特也在。比森特发动引擎后,我们火速离开,但从轿车的后视镜里,我看见另外两名保镖拖着女人的尸体……”

梅希迪斯正找寻着阿莉西亚的目光时,她已被拥入怀中。

“那天晚上,父亲告诉我,那女人是个疯子,警方已经多次逮捕她,因为她曾经试图在马德里好几所学校绑架小孩。他告诉我,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伤害我,要我不必担心。他还告诉我,这天发生的事情,千万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从此我不再上学,伊莲娜女士成了我的专任导师,所有课程都是在家自学……”

阿莉西亚拥着女孩,让她尽情地哭,同时不停轻抚着她的头发。当女孩终于平静下来,阿莉西亚隐约听见巴尔加斯的车从远处传来喇叭声,于是她连忙起身。

“我必须走了,梅希迪斯,但是我会再回来的。而且,我们要找一天一起去马德里逛街看电影,答应我,到时候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梅希迪斯紧握着她的手,频频点头。

“您会找到我父亲吗?”

“一定。”

阿莉西亚在女孩的额上轻轻一吻,随即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梅希迪斯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深陷在幽暗的娃娃国里,一个从此永远破碎的世界。

11

返回马德里途中,一路充盈着细雨和沉默。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头倚着挂满雨丝的车窗,心思飘荡到千里之外。巴尔加斯的眼角余光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不时费尽心思找话题,就为了打破离开梅希迪斯别墅以来尾随不去的寂静。

“您对巴利斯的秘书可真是态度强硬,”他试探了一下,“说好听点。”

“蛇蝎女人。”阿莉西亚冷冷地回了一句。

“如果不想聊这个,那我们来聊聊天气好了。”巴尔加斯提议。

“正在下雨!”阿莉西亚回答,“还想聊什么?”

“你可以说说,在花园小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是您在里头待了半个钟头。我希望您没有把谁又逼到墙角了。我们最好不要一开始就跟所有人对立,这是我的看法。”

阿莉西亚没搭腔。

“我说……我们必须充分合作,这案子才办得下去。”巴尔加斯正色说道,“我们必须分享信息。因为……我不是您的司机。”

“既然这样,案子大概是办不下去了。我可以搭出租车,如果您比较喜欢这样的话。我反正一直都习惯搭出租车。”

巴尔加斯长叹一声。

“别理我,好吗?”阿莉西亚回应,“我身体不太舒服。”

巴尔加斯仔细端详她。她依旧闭着眼,一手揪着臀部,满脸痛苦的神情。

“要不要去一趟药店?”

“去药店做什么?”

“不知道……我看您脸色不是太好。”

“谢了。”

“我可以帮忙买点止痛药什么的吗?”

阿莉西亚摇头拒绝了。她的呼吸变得不太顺畅。

“可以靠边停一下吗?”她终于开口要求。

巴尔加斯瞥见前方大约一百米处有间公路餐厅,旁边的休息站前停了十几辆大卡车。他驶出交流道,把车停在餐厅前面。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帮她打开车门,并向她伸出手。

“我可以自己来。”

勉力试了两次都不成之后,巴尔加斯抓着她两侧腋下,将她从车内架了出来。他拿起座位上的皮包,挂在她的手臂上。

“您还能走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随即缓步走向餐厅大门。巴尔加斯轻扶她的手臂,而她破天荒头一遭没抗拒。进了餐厅,身为刑警的巴尔加斯习惯性地扫视周遭,先弄清出入口位置和食客状况。有一桌围坐了一群卡车司机,桌上铺了纸桌巾,摆着餐厅招牌红酒和苏打水。有几个司机转头瞅了他们一下,但一碰到巴尔加斯凌厉的目光,随即别过头,继续安分地吃着盘中的菜肉杂烩。服务生一派皇家旅馆老板的恭敬态势,端着摆满咖啡的托盘上前招呼他们,并指着一张应该是雅座的餐桌,隔离了人群,一望出去还有高速公路景致。

“我马上过来为两位服务。”他说道。

巴尔加斯领着阿莉西亚走到餐桌旁,安顿她坐在背对其他客人的座位。他在她对面坐下,一脸好奇地盯着她。

“您可把我吓坏了。”他说。

“别想太多。”

服务生飞也似的赶过来,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热切招待这对不寻常的贵客。

“先生女士决定要吃点什么了吗?本店今天的杂烩锅美味极了,是我夫人亲手烹煮的,不过,不管两位想吃什么,我们都能为您准备,例如牛排啦……”

“请帮我送开水过来,谢谢。”阿莉西亚突然提出要求。

“马上来!”

服务生连忙取来一瓶矿泉水,回来时还多拿了两份手工轧制厚纸板菜单。他赶紧为客人斟上两杯水,并且察觉自己逗留的时间越短越好,于是识相地先行告退。

“菜单留在这里,两位请慢慢看。”

巴尔加斯轻声道了谢,并看着阿莉西亚大口灌下整杯水,仿佛刚从沙漠归来。

“饿了吗?”

她径自拿起皮包,站了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您帮我点餐吧。”

刑警看着她跛着脚往洗手间走去,消失在门后。服务生在吧台观察她,八成是在纳闷这对男女究竟是什么关系。

阿莉西亚关上门,随手拉上门闩。厕所充斥着消毒清洁剂的刺鼻味,墙面褪色的花砖上满是淫秽图案和晦暗的词句。狭窄的小窗上装了通风扇,沾满灰尘的扇叶缝隙间,挤进了一丝灰蒙蒙的微光。阿莉西亚走近洗手台,双手撑在上面。接着,她打开水龙头,散发双氧水味的自来水就这样流着。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个金属盒子,抖着双手把东西拿出来。她拿起一支注射器、一个有塑料瓶盖的玻璃瓶,把针头插进瓶内,抽取液体直到针筒半满。她用指尖轻敲针筒,用力推进活塞芯杆,直到针头冒出一滴饱满晶亮的液体。她走近抽水马桶,放下马桶盖,背靠着墙坐了下来,左手将洋装裙边往上拉到臀部。她摸了摸大腿内侧,用力深呼吸,以两根手指捏着细针,在裤袜头上方扎入,并注入针筒内所有液体。不过数秒钟的光景,她已有所感受。注射器从手中脱落,心思仿佛悬浮在云雾中,一股冰凉在她的血管里蹿流。她靠着墙,什么也不想,就让那条冰冷的蛇在她体内爬行数分钟。她一度失去意识倒了下来,张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个陌生景象,一个发臭的残破陋室。依稀传来声响,有人敲门的声音,让她一时警觉了起来。

“阿莉西亚,还好吗?”

巴尔加斯的声音。

“我很好……”她吃力地应道,“马上出来。”

刑警的脚步声踌躇半晌才慢慢离去。阿莉西亚把大腿流出的鲜血拭净,放下洋装裙边,捡起断裂的注射器放回金属盒。她在洗手台前洗了脸,并用墙壁铁钉上挂着的残余卫生纸把脸擦干。出去之前,她先照了照镜子。看起来就像梅希迪斯的娃娃。她涂上口红,整了整衣装,用力深呼吸之后,重返活人的世界。

回到餐桌旁,她在巴尔加斯对面坐下,送上格外甜美的笑容。他拿着一杯啤酒,看起来连一口都没喝过,一脸忧容望着她。

“我帮您点了牛排。”他终于开了口,“三分熟,蛋白质更丰富。”

阿莉西亚点头示意,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我不知道该帮您点什么菜,但是突然想到,您应该是肉食动物吧。”

“带血的肉是我唯一吞得下去的东西。”阿莉西亚附议,“最好还来自纯洁的动物。”

他的脸上并未因此露出笑容。阿莉西亚在巴尔加斯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心思。

“想说就说吧!”

“说什么?”

“您心里想的事情。”

“我在想什么?”

“我看起来像吸血鬼的女朋友。”

巴尔加斯眉头深锁。

“莱安德罗常这样说我。”阿莉西亚语气平和,“我无所谓,习惯了。”

“我不是在想这个。”

“之前在车上的事情,抱歉了。”

“没什么好抱歉的。”

服务生端着两盘菜肴走过来,一脸殷勤。

“这是小姐的牛排、先生的杂烩锅。还需要什么吗?再来点面包,或者来点红酒配菜?”

巴尔加斯一一婉拒。阿莉西亚瞥了一眼盘中被成堆马铃薯包围的牛排,不禁叹了口气。

“有需要的话,牛排可以多煎一会儿……”服务生在一旁客气地说道。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

接着,两人默默开始用餐,偶尔互看一眼,交换勉强的笑容。阿莉西亚毫无胃口,但还是努力吃着,假装自己很享受这份牛排餐。

“嗯,非常美味。您的杂烩锅呢?是不是好吃到想把女厨师娶回家?”

巴尔加斯放下汤匙,往椅背上一靠。阿莉西亚心知肚明,他正在打量她那放大的瞳孔和倦怠的面容。

“注射了多少剂量?”

“不关您的事。”

“是什么样的旧伤?”

“有教养的女士是不会谈这个的。”

“我们如果要一起工作,我就有必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们又不是订婚了。这工作一两天就结束了,你不需要带我回家见您的母亲。”

巴尔加斯压根儿笑不出来。

“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事。战争期间的大轰炸。医生不眠不休,花了二十四小时全力为我动手术,总算才重建了我的臀部。我想,我的身体里大概还留着几片意大利战机的‘纪念品’。”

“在巴塞罗那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我有个刑警同事也是巴塞罗那人,他和身体里的霰弹碎片共同生活了十二年,大约橄榄的大小,刚好贴着主动脉。”巴尔加斯说。

“他后来死了吗?”

“嗯……在阿托查车站前面,被派报车撞死的。”

“媒体就是这么不可靠。一有机会,他们就会置人于死地。您呢?战争期间在哪里?”

“待过几个地方,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托莱多。”

“在城堡里面还是外面?”

“有什么差别?”

“战争的纪念呢?”

巴尔加斯动手解开衬衫纽扣,向她展示右胸上的圆形伤疤。

“我可以摸一下吗?”

巴尔加斯点点头。阿莉西亚挨了过去,以指尖摸了摸疤痕。吧台后方,服务生正在擦拭的玻璃杯忽地脱手落了地。

“像那么回事儿。”阿莉西亚说,“痛吗?”

巴尔加斯扣好衬衫纽扣。“只有笑的时候会痛,真的。”

“干这行,您大概没有机会笑到需要吃阿斯匹林止痛了。”

巴尔加斯总算露出笑容。阿莉西亚举起水杯。

“为我们的伤痕干杯吧!”

刑警举起杯子,两人干杯庆祝。他们默不作声继续吃,巴尔加斯清空了盘子,阿莉西亚在盘中把牛肉推来移去。等她终于把盘子推到一边,他开始吃起她几乎没动过的马铃薯。

“那么,今天下午有什么计划吗?”他问。

“我已经想好了,您可以回警察总部去弄一份萨尔加多信函的影印本,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点线索。如果还有时间,可以去拜访一下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卡斯科斯先生。这部分不太对劲。”

“不跟我一起去找他吗?”

“我有别的计划。我打算去拜访一位老朋友,或许他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我单独去找他比较好。他这人很古怪。”

“要当您的朋友,古怪大概是必要条件。您是去问他关于那本书的事情?”

“没错。”

巴尔加斯朝着服务生比了个手势,要他过来结账。

“不点杯咖啡或饭后甜点吗?”

“等会儿到车上您再请我抽一根进口香烟。”阿莉西亚说。

“该不会耍什么花招摆脱我吧?”

阿莉西亚摇头否认。

“晚上七点,我们在希洪咖啡馆碰面,然后‘交换信息’。”

巴尔加斯神情严肃看着她。她庄重地举起了手。

“我保证。”

“好吧!您在哪里下车?”

“雷科莱托斯,您刚好顺路。”

12

阿莉西亚初到马德里那年,她的师父兼操纵大师莱安德罗·蒙塔尔沃教过她这么一课:想要在这个世界上保持理智,需要找一个能够彻底放开自己的地方。此地是一个人最后的庇护所,也是灵魂的归属,当世界纷扰而成一出荒唐闹剧,你可以躲到这里,不理外面的世界。莱安德罗最让人气愤的一点是他总是对的。这些年来,阿莉西亚终于臣服,暗自决定是时候替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因为这荒谬世界让她觉得,过去偶尔上演的闹剧,如今已成了日常戏码。这一次,命运之神发了张好牌给她。正如所有美好的相遇,事情就在出乎意料中发生了。

多年前某一天,那是阿莉西亚在马德里度过的第一个秋天,她正在雷科莱托斯大道闲逛,突然一场滂沱大雨,她瞥见蓊郁树林间一幢古典风格的皇宫式建筑,以为是一座博物馆,当下决定,暴风雨结束之前,那就是她暂时的庇护所。她被大雨淋成落汤鸡,湿漉漉地走上阶梯,扶手边上竖立着一长排不知名的雕像。有个人站在门口凝望屋外的豪雨奇观,此时正面无表情,却眼神犀利地盯着她走进来。秃鹰似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仿佛她是个小猎物。

“您好,请问这里都展出什么样的艺术品?”阿莉西亚随口找话题。

男子睁大眼睛直盯着她,显然对她的问题感到索然无味。

“我们这里展出耐心,小姐,有时候还展示对无知大胆感到的惊奇。这里是国家图书馆。”

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无聊,这位眼神有如猫头鹰的先生向她介绍,这是全球最大的图书馆之一,藏书超过两千五百万册,如果只是想借用洗手间,或是在阅览室大厅翻阅最新的流行杂志,那她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然后在雨中等着得肺炎。

“恕我冒昧,请问阁下怎么称呼?”阿莉西亚谨慎探问。

“所谓的‘阁下’,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不过,如果您指的是眼前这个不值一提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您,我是这座图书馆的馆长,最喜欢的休闲活动就是赶走小红雀和入侵者。”

“可是,我希望能成为会员。”

“我还希望写《大卫·科波菲尔》呢!现实是我慢慢变老,没写出什么值得看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我是阿莉西亚·格里斯,愿意随时为您效劳,也为西班牙效劳。”

“写不出当代经典一点都不影响我对嘲讽或傲慢的欣赏。我没法替西班牙回答,已经有太多人假装代言西班牙。至于我,您除了提醒我时间的流逝之外,我也看不出您能为我效劳什么。但我不是恶魔,如果您真心想申请会员证,我也不想害您变成文盲。在下贝尔梅奥·普马雷斯。”

“很荣幸认识您。在您的调教之下,我会虚心学习以弥补自己的无知,允许我,在您的召唤下,进入这座诗意的殿堂。”

贝尔梅奥·普马雷斯眉头紧蹙,对眼前这个女孩,他不得不另眼看待。

“我开始有种感觉,您其实能干得很,根本就不需要帮助,您的无知显然远不及于您的胆识,格里斯小姐。我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说起话来总要引经据典,但即使是这样,也没必要嘲笑我这个年迈的老师!”

“不,我绝无此意。”

“嗯,人的谈吐能展现内涵。阿莉西亚,我很喜欢您,虽然从我的表现看不出来……您可以进去,到柜台跟普丽说,普马雷斯要她帮您办一张借书证。”

“我该如何对您表达谢意?”

“常常到这里来,多读好书,读您自己想读的书,别去管别的人、甚至我说的话,我这个人虽然喜欢说教,但是不会不变通。”

“放心,我一定会常来的。”

那天下午,阿莉西亚领到国家图书馆的借书证,从此开启了她在宽敞阅览大厅消磨的美好时光,许许多多的午后,她的思绪与累积千百年的珍贵人类智慧共舞。偶尔,她从埋首阅读的书页中抬起头,竟恰巧迎上普马雷斯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他向来喜欢在阅览大厅闲逛,除了看看助理都在读些什么,偶尔也气冲冲地把打瞌睡和低声聊天的人赶出去,他常说,沉睡的心灵和愚蠢的闲聊,在图书馆外的世界已经够泛滥了。

有一次,历时一年的观察之后,自认已摸清阿莉西亚阅读品味的普马雷斯,邀她一同前往阅览大厅后面的藏书室,让她得以亲炙一系列不对外开放的藏书。他说,那里保存的都是最珍贵的书,只有持特殊图书证的人才能进入,多半是做研究的学者。

“您从来没提过您做的是哪一种行业,不过,我的直觉是……应该与调查有关,但我指的并不是调查青霉素衍生药物,或是中古文学出土古书考究……”

“您的思考方向并没有错。”

“我这辈子还没有走岔过呢。我们亲爱的国家,最大的问题出在路线,而不是我们这些路人,他们说这是上帝的神秘不可预测。”

“以我个人来说,路线不是由上帝指引的,而是所谓国家安全机构的长官大人。”

普马雷斯缓缓点着头。“您总能让我感到惊讶,阿莉西亚。坦白说,我是不敢打开您这个充满惊喜的盒子。”

“睿智的决定。”

普马雷斯把自己的通行证递给她。“总之,我想确定离开之前能让您也有一张研究员通行证,有朝一日,您如果想进去的话就用得上。”

“离开之前?”

普马雷斯面色凝重。

“巴利斯部长已下令终止我的职务,我在图书馆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是昨天,礼拜三。部长是根据好几个因素才做出这项决定,一方面是因为我本人对统治阶级的漠不关心,另一方面是某个政府高官的妻舅对于治理这个机构垂涎已久。显然某个蠢货以为图书馆馆长这个头衔在某些圈子里就跟受邀去皇家马德里体育场的总统包厢一样尊贵。”

“我很遗憾,普马雷斯先生,真的。”

“不用替我觉得遗憾。回顾这个国家的历史,有才能的人,或者至少不是彻底无能的人,几乎不可能领导一个文化机构。所有严密监控和无数专业人员的投入,就是为了阻挡适才适任的人才坐上高位。精英政治和地中海型气候在需求上是不相容的。我想,我们就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拥有全世界最优质的橄榄油。一个勇于创新的图书馆员领导西班牙国家图书馆,虽然才短短十四个月,已经是出乎意料的意外插曲,而支配小老百姓命运的政府杰出高官,现在有了解决的办法,特别是觊觎这个职位的亲朋好友数都数不完。我只能说,我会想念您的,阿莉西亚。想念您这个人,想念您的神秘,还有您的嘲弄。”

“我也会想念您的。”

“我要回归美丽的故乡托莱多,看看那里有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盼望在山丘上租一栋安静的别墅,居高临下,鸟瞰整座城市,安度我逐渐凋零的余生,远眺塔霍河,重读《堂吉诃德》,他和他那群敌人,大部分都住在我的故乡附近,即使历经那样的辉煌年代和经典文学的熏陶,依旧无法导正这艘偏航的大船。”

“能否让我帮帮您呢?文学不是我的专长,但是我有些门路可以制造点麻烦,给您一个惊喜。”

普马雷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不会惊讶的,但我会害怕,其实,我只敢招惹一些无知的笨蛋。而且您已经帮了我够多的忙,只是您不知道罢了。祝您好运,阿莉西亚。”

“也祝您好运,大师。”

贝尔梅奥·普马雷斯面露笑容,那是个开怀的灿笑。阿莉西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笑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压低音量说道:

“我有件事想问您,阿莉西亚。容我好奇一问,除了对诗歌的喜好,以及您的学识和教养,促使您来到这个地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她随意耸了耸肩。“一个记忆。”

图书馆馆长皱起眉头,一脸好奇。

“童年的一个回忆。我曾经在一次濒临死亡的情况下梦见过类似的场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座群书堆砌而成的殿堂……”

“是在哪里发生的事?”

“巴塞罗那。战争时期的往事。”

馆长缓缓点头,同时自顾自笑着。“您说是梦中的地方?确定吗?”

“几乎可以确定。”

“确定是令人安慰的,但质疑才能成长。还有一件事。将来有一天,您不得不制造麻烦,搅乱浑水。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您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带着这种阴郁眼神来到此地的人。当这一天来临时——这一天一定会来的——您会知道,这座图书馆隐藏的东西远胜于外观给人的印象,而像我这样的人,总会来来去去,但这里总会有人能帮上忙的。”

普马雷斯指了指宽敞的拱顶走廊尽头那扇黑色的门,走廊两侧是堆满藏书的一排排书架。

“越过那扇门,就是通往国家图书馆地下室的楼梯。那里有数不清的书架通道,无限延伸,存放了数百万册藏书,其中许多是古版书。光是战乱期间,为了避免遭战火烧毁,这里就增加了五十万册书籍。不过,地下室里并非只有书。我猜您大概从来没听过雷科莱托斯皇宫的吸血鬼传奇吧?”

“确实没听说过。”

“但是这个想法很吸引人,您说呢?至少具有戏剧性……”

“这一点我倒是不否认。不过,当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普马雷斯对她眨了眨眼。

“我刚刚不就说了?虽然外表看起来不像,但我这个人其实很懂得欣赏嘲讽。这件事,我就留着让您自己慢慢去发现吧!希望您别停止造访这座图书馆,或是任何类似的地方。”

“为了祝福您身体健康,我会再来的。”

“就算是为了世界的健康吧,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不长进了。好好保重,阿莉西亚。希望您能找到我曾经错过的人生之路。”

就这样,普马雷斯不再多言,默默走过研究员的通道,穿越阅览室大厅,跨出雷科莱托斯大道的国家图书馆大门,他始终不曾回眸,挺身迈向遗忘,在灰暗的西班牙天空下,无数迷茫灵魂有若恒河沙数,他就这样成了其中一粒沙尘。

时序推移,几个月后,好奇战胜谨慎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为了解密,阿莉西亚决定跨越那扇黑色房门,深入隐匿在国家图书馆地下室的黑暗空间。

13

传奇是为了解释某个宇宙真理而拟造的谎言。遍地是谎言和幻想的地方,特别适合诞生这样的传说。阿莉西亚一心一意要找寻所谓的吸血鬼传奇,第一次就在国家图书馆地下室阴暗的走道迷了路,眼前的地下楼层,收藏着数以万计默默苦等的书籍,只有蜘蛛网和回声相伴。

人生难得有几回能沉溺在自己的梦境里,轻抚已逝的回忆。阿莉西亚驻足在幽暗中,期望再次听见轰炸巨响与战机的机械咆哮。在地下室一层又一层闲荡了数小时,除了看见几只觅食的书蠹在一本席勒诗集的书脊攀爬,不见其他生灵。第二次造访,她随身携带在五金行买的手电筒,这次却连书蠹老朋友都没见到,不过,历时一个半小时的探索,她在出口发现一张用大头针钉上的手写纸条:

手电筒很精美。

您从来不换外套的吗?

在这个国家,这几乎已是荒诞行径。

献上诚挚的祝福

维吉尔

隔日,阿莉西亚又去了一趟五金行,买了支一模一样的手电筒,外加一盒电池。她穿着被点名的蓝色外套,直接来到最深一层地下室,并在勃朗特姐妹的小说旁坐下,那是她在里瓦斯教养院时期最钟爱的作品。接着,她拿出在希洪咖啡馆买的青椒腌肉三明治和啤酒,就这样吃起午餐。饱餐一顿后,干脆就地打了个小盹。

她在黑暗中逐渐趋近的脚步声中醒了过来,那步伐异常轻盈,仿佛轻轻抚过粉尘的羽毛。她睁开双眼,瞥见琥珀色亮光透过藏书缝隙从走道另一侧钻过来。气泡般的亮光缓缓移动,仿佛漂浮的水母。阿莉西亚站了起来,并将衣领上的面包屑拍干净。不过数秒钟的光景,那身影已绕过走道转角,继续朝着她前进,而且加快了速度。阿莉西亚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蓝眼睛,在幽暗中骨碌碌地转着。苍白肤色仿佛新书上的白纸,一头直直的枯发全部往后梳拢。

“我给您带来一支手电筒。”阿莉西亚对他说,“还有电池。”

“真是周到。”他的嗓音沙哑,却又出奇尖细。

“我是阿莉西亚·格里斯。我猜您应该是维吉尔。”

“正是在下。”

“我必须先问个很简单的问题:您是不是吸血鬼?”

维吉尔一脸惊讶地笑了。阿莉西亚揣想,他笑起来似乎更像一条黑乎乎的鳗鱼。

“我如果是吸血鬼,大概早就被您身上那份三明治的大蒜味熏死了。”

“所以……您不喝人血?”

“我宁可喝橘子汽水。这些问题是您临时想出来的,还是提前准备好的?”

“我恐怕是被人狠狠捉弄了一番……”阿莉西亚说。

“谁没被捉弄过呢?人生的本质就是如此。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是这样的,贝尔梅奥·普马雷斯先生曾跟我提起您……”

“我就知道。老学究的幽默感。”

“他告诉我,适当时机来临时,您或许可以帮助我。”

“那个时机到了吗?”

“我还不太确定。”

“那就是还没到。我可以看看那支手电筒吗?”

“当然,这是您的东西了。”

维吉尔收下礼物,仔细检视了一番。

“您在这里工作几年了?”阿莉西亚好奇问道。

“大概有三十五年了。一开始是跟我父亲共事。”

“您父亲也长年住在这么深的地底下?”

“我想您可能把我们误当成甲壳虫家族了。”

“吸血鬼图书馆员的传说就是这样开始的吗?”

维吉尔的笑声有如砂纸摩擦。

“这样的传说根本就不存在。”他郑重声明。

“难道这是普马雷斯先生为了捉弄我而编出来的故事?”

“这也不算是他编出来的。他是借用了胡利安·卡拉斯小说里的情节。”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作者。”

“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他。非常有意思的书,讲一个杀人魔隐居在巴黎国家图书馆地下室,以受害者的鲜血写了本恶魔之书,而这本书竟然能抵抗可恶的撒旦……引人入胜的好书啊!我如果找到的话,可以借您看看。请问您是做警察或类似这一行的吗?”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那一年,在莱安德罗交办的杂活和肮脏勾当之间的空当,阿莉西亚总是尽可能找机会去拜访幽居地下室的维吉尔。久而久之,这位图书馆员成了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知心好友。维吉尔总会先准备好几本要借给她的书,每次都正合她意。

“我说,阿莉西亚,请不要误会,但是……哪天晚上有空,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好啊,随时奉陪,只要不是宗教片或伟人传记片就好。”

“如果约您看人类精神史诗电影这种想法出现在我脑袋里,就让塞万提斯的不朽灵魂立刻把我消灭。”

“谢天谢地!”阿莉西亚说。

偶尔,阿莉西亚手边刚好没有任务,他们会一起到格兰大道的电影院看晚场电影。维吉尔钟爱早期彩色电影和圣经故事,以及罗马史诗片,因为可以看到久违的阳光,又能欣赏罗马斗士魁梧结实的体格。一晚,两人看完《暴君焚城录》,维吉尔陪她返回西班牙酒店途中,突然在格兰大道一家书店橱窗前停下脚步,定定望着她好一会儿。

“阿莉西亚,如果您是个男孩,我早就向您表明爱意了,挑战禁忌之恋。”

眼前这位女孩伸出手来,维吉尔随即送上了一个吻。

“哦,维吉尔,这是多么动听的赞美啊!”

图书馆员面露微笑,眼神仿佛装着整个世界的哀愁。

“这就是多读书的好处了,命运的篇章和转折早早就写好了。”

某个周六午后,阿莉西亚买了几瓶橘子汽水,去找图书馆员好友,打算听他叙述那些不为人知的落魄作者们写下的故事,这些受诅咒的作品始终深藏在最底层的地下室书库。

“阿莉西亚,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过,您的臀部旧伤……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战争期间的往事。”

“说来听听。”

“我不喜欢谈这件事。”

“这我也知道。但正是这个原因您就告诉我吧,说出来会好过许多。”

阿莉西亚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那段往事,墨索里尼联军结合国家军队,无情轰炸了巴塞罗那城,那一夜,一个陌生人救了她一命。她惊讶地听着自己的叙述,并发现她对细节未曾淡忘,当时空气中的硝烟和焦尸味,依然历历如昨。

“您一直都不知道那位陌生人是谁?”

“只知道他是我父母的好朋友,他们是生死之交。”

直到维吉尔递上手帕,她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最令她恼怒的是,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从来没看过您流泪。”

“不只是您,任何人都没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那天下午,造访过梅希迪斯别墅之后,阿莉西亚差遣巴尔加斯到总部去探听消息,接着再度来到国家图书馆。工作人员都和她熟识,无须出示证件即通行无阻。穿越了阅览室大厅,她走向研究人员专用区,举目所及尽是呆坐书桌前做白日梦的学术界研究者,阿莉西亚低调地从旁经过,走向走廊尽头那扇黑色房门。这些年来,她早已摸清维吉尔的作息,刚过午后这个时段,他可能还在忙着整理那天早上研究人员在楼上借阅过的古版书。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他,一手拿着她赠送的手电筒,一边跟着收音机的旋律吹口哨,苍白清瘦的身躯不时随着音乐轻轻摆动。眼前这一幕太不寻常,她觉得这就是传说的样子。

“维吉尔,您热带风情的节奏太迷人了。”

“响棒的节奏就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入迷。您今天这么早就收工,还是我搞错日子了?”

“我今天算是半正式的拜访。”

“该不会是来逮捕我的吧?”

“当然不是,但是,为了服务全国同胞,您的智慧很快就会被绑架。”

“既然这样,请尽管吩咐。”

“我想麻烦您看一样东西。”

阿莉西亚拿出在巴利斯书桌抽屉间搜出的那本书,递给他。维吉尔接过书本,随即点亮手电筒。一见到书封上那个螺旋梯图案,他立刻抬头注视着阿莉西亚。

“可是……您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所以才来找您解答疑惑。”

维吉尔别过头去张望了一下,似乎就怕走廊上还有别人,接着,他点头示意。

“还是到我的办公室去吧!”

维吉尔狭小的办公室隐匿在底层一条走道尽头的角落,四面墙就像在层层叠叠的百万册藏书推挤下冒出来的一方天地。自成一格的空间摆放着书籍、文件夹和各种充满特色的小玩意,从装满画笔的杯子、缝衣服的细针,到眼镜、放大镜和各种胶水,不一而足。阿莉西亚想,维吉尔大概就是在这里解救和修复所有奄奄一息的书籍。房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台小冰箱。维吉尔打开冰箱时,阿莉西亚瞥见里面放满了橘子汽水。他拿了几瓶汽水出来招待好友,随即戴上放大眼镜,接着把书放在一块红色绒布上,双手套上细致的丝质手套。

“我猜您大概只有碰到稀有珍品才会摆出这种阵仗。”

“嘘……”

接下来几分钟,阿莉西亚在一旁静静看着图书馆员好友着迷似的检视维克多·马泰克斯的小说,逐页仔细翻看,轻抚每一幅插图,品味每一张版画,仿佛那是魔鬼的粮食。

“维吉尔,您把我弄得都紧张兮兮了。好歹也说句话吧。”

图书馆员转过头,隔着那副钟表匠专用的放大眼镜,惊愕的碧眼睁得像圆盘一样大。

“我猜您大概不能告诉我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他终于开了口。

“猜对了。”

“这是收藏家都在搜寻的珍品。若有需要,我可以告诉您哪些买家会出高价买下,不过请千万小心,因为这是一本禁书,颁布禁令的不只是政府,还有天主教会。”

“这样的禁书还不少。关于这本书,您还能提供什么信息给我?”

维吉尔摘下眼镜,然后一口气喝掉大半瓶橘子汽水。

“抱歉,我实在太激动了。”他坦承,“我至少有二十年没看过这样的稀有宝贝……”

维吉尔斜靠在他那张雕花镂空扶手椅内,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阿莉西亚心里有数,普马雷斯预测的那一天已经来临。

14

“据我所知,”维吉尔娓娓道来,“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八年间,《灵魂迷宫》系列共八本小说在巴塞罗那出版。关于作者维克多·马泰克斯,我所知有限,只晓得他兼职为童书画插图,另外以笔名在三流出版社‘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了几本小说。谣传他是巴塞罗那移民拉丁美洲经商致富的工业大亨的私生子,这位富豪拒绝承认两人的血缘关系,也抛弃了马泰克斯的生母,她是当年巴拉列罗剧院红极一时的女伶。马泰克斯还做过舞台设计师,以及制作玩具工厂的商品目录。一九三一年,他出版了《灵魂迷宫》系列第一本小说,书名是《阿里亚娜与沉没教堂》,地球出版社发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在您看来,‘迷宫入口’指的是什么?”

维吉尔歪着头,“以这个情况来说,所谓的迷宫就是城市。”

“巴塞罗那……”

“另一个巴塞罗那……小说里的巴塞罗那。”

“地狱的一种。”

“算是吧!”

“‘入口’在哪里?”

维吉尔耸耸肩,陷入沉思。

“一座城市可以有很多入口。我也不清楚。可以让我再想一想吗?”

阿莉西亚点头应允。

“书名里的‘阿里亚娜’又是谁?”

“把那本书看一看吧,值得一读。”

“您先给我一个预告。”

“小女孩阿里亚娜是整套系列小说的主角。阿里亚娜是马泰克斯长女的名字,这系列小说可能就是为她而写的。主角其实就是他女儿的化身。马泰克斯有一部分灵感也来自《爱丽丝梦游仙境》,这是他女儿最喜欢的书。您不觉得这书很迷人吗?”

“您没看见我激动得发抖了吗?”

“真是受不了您这个样子。”

“您一定能忍受我的,维吉尔,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爱您。请继续说吧。”

“我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负担!身为禁欲主义者,我还不如女吸血鬼卡蜜拉的艳遇多。”

“维吉尔,那本书……”

“是这样的,阿里亚娜其实就是他的爱丽丝,但书中没有仙境,取而代之的是马泰克斯建构的巴塞罗那,惊恐、邪恶,宛如一场梦魇。该系列每一本小说的主角都是阿里亚娜和其他几个古怪角色,所有怪奇历险,皆以前卫诡异的风格铺陈不幸的灾难。公认的系列最后一本小说出版时,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书名好像是《阿里亚娜与幽冥机器》,讲述了一座城被围攻、侵略,最后遭到屠城的故事,相比之下,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简直像儿戏。”

“您刚刚说公认的最后一本小说……什么意思?”

“有人言之凿凿,据说马泰克斯在战后失踪时,正在写系列第九本,也是最后一本小说的结局。因此,很多年前,消息灵通的收藏家们互相放话,为了收购这份手稿,再高的价钱都出得起,不过据我所知,这份手稿至今仍未找到。”

“马泰克斯是怎么失踪的?”

维吉尔耸耸肩。“战后的巴塞罗那……还有哪儿比这里更容易让一个人消失的?”

“有没有可能找到更多这一系列的书?”

维吉尔把剩下的橘子汽水一口气喝完,缓缓摇头。

“依我看非常困难。大概十年或十二年前吧,我听说有人在塞维利亚市的塞万提斯书店地下室的一个箱子底,发现了三本《灵魂迷宫》系列小说,后来以极高的价钱卖出去了。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您,唯一可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的地方只有比克市的柯斯塔古书店,或在巴塞罗那市区。古斯塔沃·巴塞罗或许有可能,森贝雷也可以试试,但是,别抱太大期望。”

“您说的是森贝雷父子书店吗?”

维吉尔讶异地看着她。“怎么,您知道这家书店?”

“听说过。”

“如果是我的话,会先试试巴塞罗,他经手的都是极稀有的珍藏书籍,而且在收藏界人脉广,如果柯斯塔古书店有书的话,巴塞罗一定会知道。”

“这位巴塞罗先生愿意见我吗?”

“据我了解,他已经是半退休状态,不过,要是一位年轻美女,他说什么都会找时间见面聊一聊的。这样……您懂我的意思吧!”

“嗯,我会好好打扮一下。”

“唉,真可惜我不在那里,看不到您的模样。所以您是不打算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说,维吉尔。”

“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当然。”

“您正在处理的这件事落幕的时候,如果您全身而退,手上还保有这本书的话,把它拿来给我。我想和这本书独处,几个钟头也好。”

“您觉得我为什么不能全身而退呢?”

“谁晓得?如果说马泰克斯的《灵魂迷宫》系列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谁跟它扯上关系都没有好下场。”

“这是您自己编出来的另一个传说吗?”

“可惜不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十九世纪末,一座以文学咖啡馆和谈话沙龙形式存在的孤岛与世隔绝,自此冻结在时间之河,无论历史潮流在马德里壮阔的大道上如何流转,人们总是能在这里看见它,静静伫立原地,“希洪咖啡馆”的旗帜迎风飘扬,相隔数步就是国家图书馆。它在那里静静等着,仿佛流动中的巨型沙漏,随时准备拯救怀着精神或口腹渴求的迷惘灵魂,以一杯咖啡的价格,望着回忆之镜,在那个当下,让人不禁自以为将永生不朽。

时近黄昏,阿莉西亚越过大道,正走向希洪咖啡馆大门。巴尔加斯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正在享受进口香烟,以警察惯有的目光凝视路上行人。一见她进门,他的视线立刻上扬,并对她招手。阿莉西亚落座,马上拦住一旁经过的服务生,点了杯牛奶咖啡,希望能驱走图书馆地下室带来的寒意。

“等我很久了吗?”阿莉西亚问。

“等了一辈子。”巴尔加斯没好气地答道,“一个很充实的下午?”

“那就看您怎么想了。您呢?”

“也不赖,没啥好抱怨的了。您下车以后,我去了巴利斯的出版社,拜访了那个叫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的家伙。您说的没错,有些地方真的不太对劲。”

“怎么说?”

“卡斯科斯本身并不是什么傻乎乎的乡巴佬。其实,他挺会装模作样的。”

“越是没本事,越爱说大话。”阿莉西亚说。

“首先,这位老兄带我参观了他的豪华办公室,然后对毛里西奥先生个人和专业方面歌功颂德了一番,好像没有他就活不下去一样。”

“或许真是如此。像巴利斯这样的大人物,后面总会跟着一大群奴才和马屁精。”

“当然,这两种人确实走到哪儿都不缺。卡斯科斯这个人呢,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老是心神不宁,好像在担心什么,而且不停地问东问西。”

“他有没有说巴利斯为什么找他到家里去?”

“一开始他口风紧得很,什么都不肯说,逼得我非得耍点手段不可。”

“你还批评我的办事方法有问题。”

“对付怪胎和马屁精我很有天赋。”

“接下来呢?”

“事情有点复杂,容我先看一下笔记。”巴尔加斯说,“啊!找到了。请注意,这位卡斯科斯年轻的时候,曾跟一位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小姐订婚,但贝亚特丽丝在他当兵时和他分手,然后嫁给别人,据说是奉子成婚,新郎是个叫达涅尔·森贝雷的年轻人,巴塞罗那老书店‘森贝雷父子书店’老板的儿子,这是萨尔加多最爱的书店,出狱后去了好几次,一定是为了重拾入狱二十年错过的文学出版物。您如果记得那份案情报告,上面提到这家书店的两名员工,其中一人就是达涅尔·森贝雷,他们曾经在萨尔加多遇害当天,从书店一直跟踪他到北方车站。”

阿莉西亚突然眼睛一亮。“请继续说,拜托!”

“回到卡斯科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位愤愤不平的主角,被戴了绿帽的陆军少尉,和他心爱的女友,也就是他认定最美丽的贝亚特丽丝,从此失去了联络。这女孩直到今日依然美若天仙,照理应该跟他共度余生的,却偏偏选上达涅尔·森贝雷那样的穷光蛋。”

“您不要自己加油添醋。”阿莉西亚说。

“我虽然不认识她本人,但是跟卡斯科斯相处了半个钟头之后,我很高兴贝亚特丽丝小姐做了这样的选择。这是陈年往事。现在让我们转移时间点,来到一九五七年,当时卡斯科斯给大部分的西班牙公司发过简历和家族成员的介绍信,他意外接到阿里亚娜出版社打来的电话,这是毛里西奥·巴利斯一九四七年创办的出版社,直到今日他仍是最大股东兼董事长。出版社约他见面,当场提供了一个经销部门的职务给他,请他担任亚拉冈、加泰罗尼亚以及巴利亚利群岛三个地区的业务代表,薪资优厚,升迁道路顺畅。卡斯科斯接下工作,随即开始上班。几个月过去了,某天毛里西奥·巴利斯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邀请他到霍彻餐厅共进午餐。

“卡斯科斯也纳闷,堂堂出版社董事长,又是西班牙文化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们从来没见过面,为什么要请中层员工吃饭?而且是去法西斯政权的旗舰餐厅,说不定地下室还有摆放元首骨灰的地方。上了前菜之后,巴利斯特意赞赏了卡斯科斯的工作能力,还说大家都夸奖他在经销部门的表现。”

“卡斯科斯都当真了?”

“没有。他是个笨蛋,但是还没笨到那种程度。他觉得事有蹊跷,开始怀疑这份工作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巴利斯灌迷汤的戏码一直持续到饭后咖啡。到了这时候,两人的交情已经好到像哥们了,部长向他描述公司的光明前景,还说正在考虑拔擢他担任出版社总经理,接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请他帮个小忙。”

“没错!巴利斯畅谈自己一向热爱书店,他认为那是文学奇迹的殿堂,尤其是对森贝雷父子书店,他觉得特别亲切。”

“巴利斯有没有提到为什么特别亲切?”

“倒是没有明讲。可以确定的是,他关心的是森贝雷这家人,原因出自书店老板过世的妻子,也就是达涅尔的母亲伊莎贝拉,她多年前有位老友,尤其是他关切的重点。”

“巴利斯认识这位伊莎贝拉·森贝雷吗?”

“根据卡斯科斯的了解,他不只认识伊莎贝拉,还认识她的一位好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戴维·马丁。”

“原来如此。”

“令人好奇啊,不是吗?这个神秘的名字最近才被提起,因为玛丽亚娜说过,部长多年前在蒙锥克监狱和职务接班人的对话当中,曾经提起这个人。”

“请往下说。”

“巴利斯对他有个请求。倘若卡斯科斯能够发挥魅力与才华,利用他对贝亚特丽丝的旧情,和她重新取得联系,这么说吧,重建已经崩垮的友谊之桥,部长说,他会永远心存感激的。”

“这是要他去引诱她吗?”

“可以这么说。”

“目的何在?”

“为了调查那个叫戴维·马丁的人是不是还活着,此人当年曾与森贝雷家有来往。”

“巴利斯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森贝雷那家人问清楚?”

“这又是一个疑点,卡斯科斯自己也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么,部长的答复是?”

“他说这件事有点敏感,再加上他的个性使然,还有,因为其他种种原因,他宁可先去打探一下情况,一定要弄清楚,那个马丁是不是还活着。”

“然后呢?”

“卡斯科斯毫不迟疑,也不敢怠慢,马上就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寄给旧情人。”

“他收到回信了吗?”

“嗯,想入非非了吧?没想到您对风流韵事也……”

“巴尔加斯,讲重点!”

“抱歉。回到刚刚的话题。起初,他没收到回信。贝亚特丽丝当时新婚,又刚做了母亲,对这种风流公子哥儿的卑劣伎俩根本不屑一顾。但卡斯科斯锲而不舍,并开始有了个念头:这是他夺回失去一切的绝无仅有的机会。”

“因为这件事,达涅尔和贝亚特丽丝的婚姻乌云罩顶了?”

“谁知道?太早走入婚姻的年轻人,匆忙结婚,还没在教堂成婚就有了孩子……完美的弱点。总之几周过去,贝亚偏偏就是不回信。巴利斯坚持要他继续尝试,卡斯科斯开始急了。接着巴利斯下了最后通牒,于是卡斯科斯寄出最后一封信,约贝亚在丽兹酒店的豪华套房密会。”

“贝亚特丽丝去了吗?”

“没有。但是达涅尔去了。”

“她丈夫去了?”

“没错。”

“贝亚特丽丝把那些情书的事情告诉他了吗?”

“或许是他自己发现的……反正他知道就是了。那天达涅尔去了丽兹酒店,不知情的卡斯科斯特别穿上洒了香水的睡袍,脚踏软布拖鞋,手拿香槟,结果打开房门的一刹那,达涅尔对他狠狠地拳打脚踢,把他揍得面目全非。”

“这个达涅尔有种,我喜欢。”

“话别说得太早。至今脸还在痛的卡斯科斯说,达涅尔差点就把他打死了,还好有个便衣警察刚好经过,及时阻止了他,才没有造成悲剧。”

“什么?”

“便衣警察这部分,我也半信半疑。我感觉……那个所谓的警察,八成是达涅尔的同伙。”

“接下来呢?”

“接下来,卡斯科斯顶着一张肿得像鸡蛋面包的脸,回到了马德里,灰头土脸,身心受创,一直想着该怎么向巴利斯报告这件事。”

“巴利斯怎么说?”

“巴利斯默默听完事情的经过,向他保证绝不会把此事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向人透露他对卡斯科斯提出的要求。”

“就这样?”

“似乎如此,直到部长失踪前几天,他又打了电话给卡斯科斯,特地约他到家里谈事情,要谈什么则没有明说,有可能还是跟森贝雷家族、伊莎贝拉和那个神秘的戴维·马丁有关。”

“这次约定,巴利斯却没有现身……”

“事情就是这样。”巴尔加斯做出结论。

“那个戴维·马丁呢?我们对他的了解有多少?您查到这个人的信息了吗?”

“能查到的非常少。但我可以就目前手边的资料告诉您:他是个被人遗忘的失志作家,还有,请注意,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一年,他被囚禁在蒙锥克监狱。”

“刚好跟巴利斯和萨尔加多待在蒙锥克的时间重叠了。”阿莉西亚点出关键。

“可以说是‘同窗’。”

“出狱以后呢?一九四一年以后的戴维·马丁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以后的事。警方记录显示,他先被宣告失踪,后来在逃亡过程中身亡。”

“也就是说……”

“可能未经审判就遭处死,然后尸体扔进哪个水沟或是埋进乱坟岗了。”

“巴利斯下的命令?”

“非常有可能。当时,他是唯一有权力决定这件事的人。”

阿莉西亚默默思索了半晌。

“为什么巴利斯要这样大费周章去找一个已经被他下令处死的人?”

“有时候死了的人不是完完全全死了,好比伟大的民族英雄熙德的精神。”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巴利斯认为马丁还活着……”阿莉西亚说。

“很有可能。”

“不但活着,而且一心一意要复仇。或许他暗中操纵萨尔加多这条线索,静待时机出手。”

“嗯,一起蹲过苦牢的老朋友,不会这么容易就忘记。”巴尔加斯附议。

“有一点还不明朗的是,马丁和森贝雷家族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八成有隐情,否则巴利斯不会刻意跳过警方这一关,宁可去找卡斯科斯帮他调查。”

“说不定,破案的关键就在这里。”阿莉西亚臆测。

“我们要不要联手好好表现一下?”

她盯着他双唇间露出猫似的谄笑。“还有其他调查呢?”

“您觉得这样还不够?”

“快说吧。”

巴尔加斯点了一支烟,使劲吸了第一口,一边打量着烟圈在指间回绕。

“后来,您还在拜访朋友的时候,我这边的事都做完了,就回总部去拿了当年还在坐牢的萨尔加多写的信件,趁空当去找好友席黑,他是总部的笔迹专家。别担心,我没告诉他这是什么,他也没问。我随便挑了四张信纸给他看了,他仔细检视过后,从重音符和至少十四个字母的连结足以排除惯用右手的可能性。大概是看笔墨写在纸上的角度和压力之类的。”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写信恐吓巴利斯的人是左撇子。”

“那又如何?”

“是这样的……萨尔加多突然被释放之后,巴塞罗那警方针对他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上面特别提及他在牢里失去了左手,后来装了陶瓷义肢。据我了解,好像是审问时一只手被搞断了。”

他觉得阿莉西亚似乎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她却一直噤声不语,眼神迷离。大约一分钟后,她脸色开始变得惨白,巴尔加斯发觉她的额头频频冒汗。

“总之,恐吓信不可能出自断臂怪客萨尔加多之手。阿莉西亚,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还好吗?”

她猛地起身,随即套上大衣。

“阿莉西亚?”

阿莉西亚拿起存放着萨尔加多信件的资料夹,然后匆匆瞥了巴尔加斯一眼。

“阿莉西亚?”

阿莉西亚朝着出口渐行渐远,巴尔加斯困惑的目光只能紧盯着她的背影。

15

一到街上,疼痛立刻加剧。她不愿意让巴尔加斯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疼痛发作后可不好看。该死的马德里寒风。中午的剂量根本没让她舒服多久。她缓慢深呼吸,努力忍住臀部的阵阵刺痛,咬牙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才走了一小段路,甚至还未到达西贝莱斯广场,她就不得不停下,痉挛仿佛电流般钻蚀她的骨骼,她必须紧抓着街灯,静待症状缓解。她感受到来往路人的侧目。

“小姐,还好吧?”

她点头回应,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后来总算能喘上一口气了,她赶紧拦下出租车,请司机载她到西班牙酒店。司机不安地盯着她,但什么也没说。天色刚刚开始变暗,格兰大道街灯通明,照亮了离开办公室回家的人和无处可归的人。阿莉西亚把脸贴在车窗上,双眼紧闭。

抵达时,她要求司机协助她下车,大方地给了他丰厚的小费,然后扶着墙慢慢走向玄关。一看到她进门,门房毛拉旋即起身,忧心忡忡地飞奔上前,揽着她的腰,搀扶她走到电梯口。

“又发作了?”他问道。

“很快就没事了。这种天气……”

“您的脸色很不好,打电话帮您找个医生来吧?”

“不用麻烦了。我楼上还有药。”

毛拉半信半疑,却只能点头回应。阿莉西亚拍了拍他的手臂。

“您真是个好朋友,毛拉。我会想念您的。”

“怎么,您要去别的地方了吗?”

阿莉西亚面露微笑,进电梯前向他道了晚安。

“对了,您楼上有访客……”毛拉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通知她。

她一路扶着墙,跛足走过阴暗中的漫长走道,两旁有数十间紧锁的客房。像这样的夜晚,阿莉西亚会怀疑自己是本楼层唯一的活人,只是,她也经常觉得有人在窥伺。偶尔她驻足阴暗中,几乎可以感受到那些“永久居留的房客”在她颈后吐气,或以指尖轻抚她的脸颊。总算到了走道尽头的房门前,她停下脚步,喘了好一会儿。

她打开房门,却不急着开灯。格兰大道的电影院和剧院霓虹灯看板闪着亮光,缤纷色彩在昏暗的房里肆意晕染。扶手椅上的人影背对房门,手上夹着点燃的烟,灰蓝色烟圈在空中勾勒出阿拉伯式的繁复图腾。

“我以为你今天傍晚会来找我。”莱安德罗说。

阿莉西亚踉跄地走到床边,瘫倒在床上,显然精疲力竭。她的师父回过头叹了口气,频频摇头。

“我帮你准备吧?”

“我什么都不需要。”

“这是你赎罪的方式,还是你很享受不必要的痛苦?”

莱安德罗站了起来,走近她身旁。“让我看看。”

他倾身,以媲美专业医疗人员的冷静摸了摸她的臀部。

“你上次打针是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十毫克。”

“这种剂量根本无济于事,你自己也知道的。”

“可能有二十毫克。”

莱安德罗数落了几句,走向浴室,直接来到橱柜前。他在柜子里找到一个金属盒子,拿到阿莉西亚身边。他在床边坐下,打开盒子,着手准备注射。

“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早知道的。”

“这是我的人生。”

“你这样惩罚自己,就等于在惩罚我。转过去!”

阿莉西亚闭上双眼,侧身躺着。莱安德罗将她的洋装裙边拉上腰际,解开她身上的安全护具,并脱了下来。阿莉西亚痛到不断呻吟,双眼紧闭,呼吸断断续续。

“你这个样子,我比你还要痛。”莱安德罗说道。

他紧抓住她的大腿,用力压制在床上。当他把针头插进臀部的伤疤,阿莉西亚全身颤抖不已。她硬吞下已到嘴边的惨叫,全身像缆索似的紧绷了好几秒。莱安德罗缓缓抽出针头,将针筒放在床上。他渐渐松开阿莉西亚的大腿,将她转过来仰卧平躺,放下她的洋装裙摆,接着轻轻地把她的头靠在枕头上。阿莉西亚额头满是汗水,他掏出手帕替她擦干。她双眼空茫地望着他。

“现在几点了?”她结结巴巴问道。

莱安德罗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还早,你休息一下吧。”

16

她在阴暗的房里醒来,随即发现莱安德罗坐在床边扶手椅上的剪影。他捧着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书,正埋头阅读。阿莉西亚暗想,趁她熟睡时,莱安德罗大概已经把她的外套口袋、皮包、全部家当和房里所有抽屉都搜查过了。

“好一点了吗?”他的视线依旧紧盯着书本。

“嗯。”阿莉西亚应了一声。

一觉醒来,伴随而来的总是一种怪异的清醒,以及血管中蹿流的冷凝感受。莱安德罗帮她盖了一条毛毯。她摸了摸身体,确定自己还穿着白天那套衣服。她坐直身子,靠坐在床头。原本的剧痛仅剩隐隐作痛,几乎都被冰凉感压抑了。莱安德罗递给她一个杯子。她喝了两口,尝起来不像开水。

“这是什么?”

“喝下去就对了。”

阿莉西亚啜了杯子里的液体。莱安德罗合上书本,随手把书搁在书桌上。

“我对你的文学品味实在不敢恭维,阿莉西亚。”

“这是我从巴利斯书房里的书桌抽屉找出来的。”

“你觉得这本书跟我们这件案子有关联吗?”

“目前我还看不出有任何可能性。”

莱安德罗颇有同感地点点头。“你讲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巴德拉了。那个新搭档怎么样?”

“巴尔加斯?看起来还挺能干的。”

“可靠吗?”

阿莉西亚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是个连自己的影子都不信的人,这种不确定的态度表示你对政权有了新的信心吗?”

“随便您怎么想。”

“还在跟我闹别扭吗?”

阿莉西亚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不是来串门的,阿莉西亚。我有很多事要处理,已经有人在皇宫大饭店等我很久了。有什么最新发展要跟我报告的吗?”

于是,阿莉西亚简要报告了当天发生的各种事情,莱安德罗只是静静聆听,一如往常。接着他起身走到窗前。阿莉西亚望着他静止的身影笼罩在格兰大道的灯光下。他纤细的四肢和不成比例的身躯看似一只蜘蛛。阿莉西亚并未惊扰他的沉思。她早就学会了一件事,莱安德罗喜欢仔细谋划推敲,慢慢咀嚼每一点信息,盘算着如何造成最大的伤害。

“我猜你大概没跟巴利斯的秘书说你找到了这么一本书,还私自带走了?”他终于又开口。

“没有。只有巴尔加斯知道书在我手上。”

“这个部分最好到此为止。你觉得自己可以说服他不把这件事往上呈报吗?”

“可以。至少挡个几天没问题。”

莱安德罗叹了口气,有些烦躁。他从窗前走开,缓步回来坐进扶手椅,靠坐在椅子上跷着腿,像个法医似的把阿莉西亚仔细打量了一番。

“我希望你去让巴耶赫医生看一看。”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了。”

“他是全国最顶尖的专家。”

“不。”

“我帮你约个时间,只是去拜访一下。”

“不。”

“你如果要一直用这个字回答我的话,至少换个说法。”

“好啊。”阿莉西亚答道。

莱安德罗又拿起桌上的书,随手翻阅,一边露出微笑。

“喜欢这本书吗?”

“不喜欢。我甚至觉得毛骨悚然。不过,我刚刚在想,这本书根本就是为你而写的。”

莱安德罗的视线在书页中游移,偶尔专注于这一页,偶尔又猜疑地看着那一页。最后,他把书还给她,默默地望着她。他那眼神仿佛耶稣会教士,急着要嗅出尚未在思绪中形成的罪恶,只消一个眼神,就能助人忏悔。

“皇宫大饭店的晚餐大概都快凉了。”阿莉西亚意有所指。

莱安德罗礼貌地点了点头。

“你别起来,好好休息吧!我在浴室的药箱里留了十瓶一百毫克包装的药。”

阿莉西亚愤然紧抿着双唇,但并未出声。莱安德罗点个头,随即走向房门。离开前,他停下脚步,食指直指着她,提醒道:“不许乱来!”

阿莉西亚双手合掌做祈祷状,面带微笑。

17

莱安德罗一走,阿莉西亚锁上房门,躲进淋浴间的淋蓬头下,花了近四十分钟浸淫在蒸汽和热水中。她没开灯,昏暗浴室仅有窗外洒入的微光,就这样任由热水冲退一身疲惫。西班牙酒店的热水炉大概隐藏在地狱的角落,墙壁间的金属管道传出哔啵声响,简直就像催眠曲。直到她觉得肌肤似乎要破皮了,这才关掉热水,静静待在原地好几分钟,聆听着淋蓬头水滴落地的声音,以及格兰大道的车水马龙。

片刻后,她裹上浴巾,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红酒,悠然躺在床上,随手拿起那天早上巴德拉交给她的资料,档案夹里有几封可能是萨尔加多或是生死不明的戴维·马丁写给巴利斯部长的信件。

她从案件相关资料着手,比对自己这一天的调查结果和官方版本。一如多数警方调查报告,白纸黑字写下的内容往往乏善可陈,唯一有趣的却是报告里只字未提的部分。关于部长在文艺协会疑遭攻击的调查报告,是自相矛盾和肆意揣测的典范。除了巴利斯声明有人在公开场合企图危害其性命,不见任何质疑其说法的论述。唯一有标注了颜色的记录是一个所谓案情目击证人声称看到一个戴着面具或是遮住半边脸的人。

阿莉西亚忍不住发出无聊的叹息。“就差佐罗出现了。”她自言自语。

没多久,她厌倦了这份做做表面样子的报告,便将档案夹丢到一边,决定好好看看那沓信件。总计有十来封,信纸皆已泛黄,字迹奇怪,篇幅最长的也仅有简洁的两个段落。写信的笔头似乎不是很好,墨水不规则地恣意晕染,笔触深浅不一。很少有连在一起的单词,感觉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写的。内容重复提到“事实真相”和“死者遗孤”,以及“迷宫入口”。

巴利斯多年来持续收到这样的信函,最后有什么东西迫使他做出如此反应。“到底是什么呢?”阿莉西亚自顾自咕哝着。

答案几乎都藏在过往。那是莱安德罗最早教导她的课题之一。曾有一场巴塞罗那警界高层的葬礼,莱安德罗逼她陪同前往(他说这是训练的一部分),当时,她的师父说了这样的句子。根据莱安德罗的理论,人生从某个时刻开始,一个人的未来将会如实呈现自己的过去。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阿莉西亚这样回应。

“你要是知道人们多么习惯在现在和未来寻找答案,一定会很惊讶的。”

莱安德罗偏爱警句。那一次,阿莉西亚以为他指的是死者,甚至是他自己,那一片像浪潮一样把他拉向权力之海的黑暗,就像许多已经爬上那阴暗的统治阶级的名人一样。那些中选的人多年来为此汲汲营营,浮渣一样漂浮在污浊的水面。这批时代的佼佼者披着腐朽的斗篷重生,潜行在荒凉的故土街道,像下水道溢出的血河……阿莉西亚突然意识到,那些场景出自她在巴利斯书房找到的那本书。排水沟孔汩汩流出的鲜血,渐渐淹没了街道。那座迷宫……

阿莉西亚把信件往地上一丢,合上双眼。血管里蹿流的冰凉源自那该死的药物,总是打开她黑暗的心智后门。这是她为了压制疼痛而付出的代价,莱安德罗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冰冷蹿流全身时,疼痛和意识俱无,此时的她,双眼能看透黑暗,还能听见并感受到别人无法想象的事物,查出他人以为深埋在过去的秘密。莱安德罗知道,每当阿莉西亚陷入那片漆黑的深海,身心受创的她总会满载而归。这令她恨他入骨。她痛恨他,只有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创造者时才能感受到那股愤怒。

她猛地起身走向浴室,打开镜子后的橱柜,发现排列整齐的一排药瓶,那是莱安德罗留给她的。她的奖品。她双手抓起药瓶,用力往洗手槽一摔。透明液体在玻璃碎片间慢慢消失。

“该死的混蛋!”

过了半晌,房里的电话响了。阿莉西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任由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接着她回到卧房,拿起话筒,不发一语地听着。

“巴利斯的车找到了。”莱安德罗在电话另一头说道。

她还是默不作声。

“在巴塞罗那。”她终于开口回应。

“没错。”莱安德罗证实她的说法。

“而且不见巴利斯的踪影。”

“保镖也下落不明。”

阿莉西亚坐在床上,迷茫的眼神沉陷在窗口一片猩红的灯光里。

“阿莉西亚?你还在吗?”

“我会搭明天早上第一班火车走。我记得是七点钟从阿托查车站发车。”

她听见莱安德罗的叹息,想象他斜躺在皇宫大饭店豪华套房床上的样子。

“我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阿莉西亚。”

“让警方完全接手这件案子,您觉得会比较好吗?”

“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巴塞罗那,你也知道。这样会对你不利。”

“不会有事的。”

“你住哪里?”

“我还能住哪里?”

“那个阿维尼奥街的公寓……”莱安德罗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找个好一点的旅馆?”

“因为那里是我的家。”

“你的家在这里。”

阿莉西亚环顾周遭,这房间是她过去几年来的牢狱。这堪称坟墓的地方竟能称之为家,亏莱安德罗想得出来。

“巴尔加斯知道这件事了吗?”

“消息是从总部传出来的。如果他现在还不知道,起码明天一大早也会晓得。”

“还有别的事情吗?”

她听见莱安德罗深沉的呼吸声。

“我要你每天无论如何都要打电话向我报告。”

“知道了。”

“每天都要打。”

“我刚刚说了我知道。晚安。”

她正打算挂断时,电话另一头却传来莱安德罗的声音。她再度将话筒放在耳畔。

“阿莉西亚?”

“是的……”

“小心自己的安危。”

18

她始终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到巴塞罗那。讽刺的是,这刚好是莱安德罗交办的最后一项任务,不管怎样她是逃不出师父的魔掌。她想象他正在豪华套房里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地盯着电话。他想拿起话筒,再一次打电话下令要她留在马德里。莱安德罗不喜欢他操纵的傀儡试图逃脱。做此尝试的人不止一个,最终都发现这一行不适合偏爱快乐结局的人。但阿莉西亚始终与众不同。她是他的爱徒,是他一手打造的杰作。

她又添了一杯白葡萄酒,躺下来等电话。拔掉电话线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上回她这么做的时候,莱安德罗的两名手下出现在房门口,然后架着她到旅社大厅,莱安德罗在那里等着,那模样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惯有的冷静已不复见,焦虑倒是让他形容憔悴。当时,他凝视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怨恨和渴望,仿佛正踌躇到底是该上前去抱她,还是命令手下当面用枪托把她打死。“我不许你再做这样的事情。”他说。那一夜距今正好两年。

她静候莱安德罗来电,直到深夜仍无动静。想必他也急着想找到巴利斯,借此取悦政府高层,替自己的宦途开启一扇又一扇大门。她坚信,他们俩这一夜都不会闭眼了,阿莉西亚决定遁入世上唯一不受莱安德罗监控的地方:书中世界。她拿起桌上那本从巴利斯书房搜到的黑皮书,翻开书页,打算深入维克多·马泰克斯的心灵世界。

第一段尚未读完,她就几乎忘了手上这本书是办案所需的物证。她徜徉在文字里,沉溺在阿里亚娜的历险中,在那个充满魔力的巴塞罗那,深入地底的种种景象,时时扣人心弦。每个段落,每个句子,似乎都是押韵写成,文字铿锵有力,一场诗韵与色彩兼具的黑色戏码在读者内心上演。她一口气连看了两个钟头,仔细咀嚼每个句子,就怕读到结尾。最后一页是一张舞台落幕的插画,所有的文字仿佛消失在阴暗的尘埃之中。阿莉西亚在胸前合上书本,躺在黑暗中,眼神依旧迷失在阿里亚娜的迷宫历险中。

被小说剧情施了魔法之后,她闭上双眼,试着小睡片刻。她想象巴利斯在书房里,把这本书藏在抽屉底部,然后上了锁。他必须藏匿的东西这么多,在失踪前挑上的却是这本书。疲惫逐渐入侵她的身躯,她褪下浴巾,光着身子钻进被窝,身体侧躺着蜷缩成团,双手在大腿间紧握。她突然想起,这很有可能是她在这个多年来的斗室牢笼度过的最后一晚了。她静静躺着,等待着,聆听屋里各种声响和叹息,似已暗示了自己终将离去。

天未亮她就起床,刚好有点余裕将日常必需品装进行李箱,其他东西留在这里,就当是她送给旅馆隐形房客的告别礼物。她凝望沿着屋墙堆叠的一座小小书城,嘴角扬起哀愁的浅笑。毛拉一定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东西。

破晓时分,她悄悄走过接待处,无意和西班牙酒店那些失落的灵魂上演离别依依的戏码。她往大门走去,却听见毛拉在她背后出了声。

“这么说是真的,”柜台门房说道,“您要走了……”

阿莉西亚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毛拉盯着她看,手上拿着几乎和他个头一样高的拖把。他用微笑压抑泪水,茫然的眼神掩不住无限愁绪。

“我要回家了,毛拉。”

柜台门房频频点头。“祝您一切顺利。”

“我把所有的书都留在楼上,全部都是您的了。”

“我会好好珍惜的。”

“还有衣服,您看着办吧。这里有人适合穿的话就送他们。”

“我会捐给慈善机构,这里住的都是一群笨蛋,别去打交道的好,我可不想没事找事做。”

阿莉西亚走到这个瘦小男子身边,拥抱了他。

“毛拉,谢谢您这些年来的照顾。”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会想念您的。”

毛拉将拖把往地上一扔,接着,颤抖的双臂紧紧拥住她。

“您一到家就忘了我们吧。”他哑着嗓子说道。

她本想在他脸颊上吻别,但这位悲伤的老派绅士却朝她伸出手。阿莉西亚紧握住他的手。

“可能会有个叫巴尔加斯的人打电话找我……”

“放心,我会帮忙打点的。好啦!您该走了。”

她拦了一辆在门口排班的出租车,请司机载她到阿托查车站。铅灰色的乌云密布,车窗蒙上了一层霜。司机看似在方向盘前消磨了一整晚,或甚至一整个礼拜,并勉强靠着嘴上叼的香烟和世界接轨,他从后视镜看着她。

“单程还是来回?”他问。

“不知道。”阿莉西亚答道。

到了车站,她发现莱安德罗已经早一步抵达。他坐在售票口旁的咖啡馆看报纸,把玩着咖啡杯旁的小汤匙。他的两名走狗各自守在数米外的柱子旁。一见她现身,莱安德罗立刻折起报纸,端出长辈式的慈祥笑容。

“起得早,天也不会亮得早。”阿莉西亚说道。

“引用谚语跟你一点都不搭,阿莉西亚。坐下来吧,吃过早餐了吗?”

她摇摇头,在桌边坐下。两人即将相隔六百公里之遥,此刻她最不想做的就是惹他生气。

“正常人有些共通点,例如吃早餐和交朋友,这两件事都对你有好处。”

“您交了很多朋友吗,莱安德罗?”

阿莉西亚随即领受了长官凌厉的目光,那是个警告,接着她低头垂眼,乖乖接受了服务生送来的莱安德罗点的意大利面和牛奶咖啡,在他的注视之下,她啜了几口咖啡。长官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她。

“我帮你订了单人的头等包厢,希望你会喜欢。里面还有一笔现金。我今天就会把剩下的款项汇入西班牙银行的账户。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尽管告诉我。”

“谢谢!”

阿莉西亚嚼着又干又硬的意大利面,难以吞咽。莱安德罗的目光未曾移开。她偷偷瞄了挂在高处的时钟。

“还有十分钟。”她的长官说道,“别紧张!”

成群旅客开始朝月台移动。阿莉西亚双手握着咖啡杯,纯粹只想让手有个地方摆放。两人之间冷凝的缄默叫人坐立难安。

“谢谢您来送我。”她终于打破沉默。

“我们在这里是为了道别吗?”

阿莉西亚摇摇头。两人又是不发一语地端坐了数分钟。最后,阿莉西亚觉得自己恐怕要把咖啡杯捏碎了,莱安德罗总算起身,扣上大衣纽扣,并慢慢把围巾圈上脖子。接着,他戴上皮手套,面露慈祥的笑容,倾身亲吻她的额头。他的双唇冷若冰霜,吐出的气息飘着一股薄荷味。阿莉西亚动也不动,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要你每天打电话给我,没有例外。今晚就开始,让我知道你到了那里是否一切顺利。”

她没搭腔。

“阿莉西亚?”

“每天打电话,没有例外。”她复述了长官的命令。

“不需要这样讽刺我吧。”

“对不起。”

“旧伤还会痛吗?”

“还好,好多了,好多了。”

莱安德罗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玻璃瓶交给她。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药,但是你用了这个,一定会感谢我的。药性不像注射的药水那么强。就是药丸而已。不要空腹服用,尤其不能和酒精一起下肚。”

阿莉西亚接下药罐,随手塞进皮包。此时此刻,她不想跟人争论。

“谢谢。”

莱安德罗点了点头,随即由手下陪同朝着出口离去。

火车在车站拱顶下等候。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男孩在月台口查看她的车票,带她走向头等车厢,那是这班火车的第一节车厢,而且是空的。男孩不经意发现她略微跛行,于是协助她上了火车,陪她走到包厢,帮忙把行李抬到架上,并拉开窗帘。一群旅客在月台上移动,在清晨薄雾晕染下宛如镜中倒影。阿莉西亚赏了男孩小费,关上包厢门之前,他还恭敬地行了礼。

阿莉西亚瘫坐着,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站的灯火。不久后,火车开始缓缓拖行,她随着微微摇晃的车厢摆动,一边想象雾锁云深的马德里拂晓景致。就在此时,她看见了他。巴尔加斯在月台上奔跑,努力想登上火车,手指几乎触及车厢,却终究前功尽弃。他看见了眼神涣散的阿莉西亚,她在车窗前愣愣望着他,面无表情。巴尔加斯最后还是放弃了,双手撑在膝盖上,无奈地苦笑,几乎喘不过气。

城市消失在远方,火车驶入广袤无边的平原。阿莉西亚能感受到在暗夜高墙之外,巴塞罗那已在风中嗅出她的踪迹。想象着巴塞罗那像一朵黑玫瑰逐渐开展,霎时,她心感豁达,一如注定倒霉的人自我安慰,她告诉自己,那或许只是疲累吧!反正也无所谓了。她闭上眼睛,就这样沉沉睡去,火车在阴暗中奔驰,一路驶向灵魂迷宫。

[1] 《神曲》地狱篇中,地狱入口的铭文。

[2] 法国犯罪小说中的虚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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