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装舞会 马德里

1959

毛里西奥·巴利斯·埃切瓦里亚 先生阁下

及 埃莱娜·萨缅托·德·冯塔尔瓦 夫人

诚挚敬邀各位莅临

化装舞会

地点:

索莫萨瓜斯

梅希迪斯别墅

时间: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傍晚七时起入场

祈请受邀者于十一月一日前向教育部礼宾处回复

1

这个房间沉溺在永无止境的阴暗里。窗帘已经多年未曾拉开,为了遮蔽光线被缝在了一起。幽暗中仅有的微光来自墙上的铜制壁灯。死气沉沉的赭红色灯光映出床幔和透明的纱帐。帘幕内,依稀可见妻子的身体。看起来真像一部灵车,巴利斯暗想。

毛里西奥·巴利斯静静看着妻子埃莱娜的身影。过去十年,全身瘫痪的她,最后连轮椅也坐不了,只好一直倒卧在这张牢狱般的病床上。这些年来,病魔摧残了她的骨骼,埃莱娜的身形逐渐扭曲,萎缩成难以辨认的肉团,挤压着痛苦不堪的器官。床头上方的墙面有个桃花心木十字架守护着她,但老天始终残忍待她,一直不放行死神接她走。“都是我的错……”巴利斯想,“老天爷这样做是为了惩罚我。”

巴利斯聆听她痛苦的呼吸声,伴随花园传来交响乐队演奏的旋律,以及逾千宾客的谈笑。夜班护士从病床边的椅子上起身,安静地走向巴利斯。他一直不记得她的名字。照顾妻子的护士们任职从来不超过两三个月,给再高的薪水也没用。他不怪她们。

“她睡了吗?”巴利斯问道。

护士摇摇头。“还没呢,部长先生。不过医生已经帮她打了安眠针。她今天下午情绪一直很不稳定,现在好多了。”

“让我们独处一下。”

护士恭敬从命,走出房间并随手带上门。巴利斯来到病床边,掀起薄纱床幔,在床边坐下。他合上双眼,静静听着她撕扯的鼻息,默默承受她的躯体散发的苦楚。他听见她的指甲刮过床单的嘶声。巴利斯转过头去,嘴上挂着微笑,面带平静关爱的神情,却发现妻子狠狠盯着他,目光燃烧着炽烈的怒火。这个病,欧洲最贵的医生也找不出治疗方式,甚至连病名都不知道,她的双手早已因疾病而扭曲变形,粗糙的皮肤上长满肉瘤,简直像爬虫动物的尖爪。

巴利斯执起妻子的右手,直视她那充满痛苦的眼神,或许她眼中是仇恨。巴利斯如此揣想。这个生命对他或对这个世界仍存有一丁点儿感情的想法似乎太过残酷了。

“晚安,亲爱的……”

从两年多前开始,埃莱娜的声带基本上已完全丧失功能,光是说出一个字就得耗尽力气。尽管如此,为了回应他的问候,她还是竭力发出喉音,仿佛是从床单覆盖下那个扭曲的躯体最深处掏出来的声音。

“我听说了,你今天不太舒服……”他继续说道,“药效很快就上来了,然后你就能好好休息。”

巴利斯的笑容未曾稍减,也没有松开那只让他心生悔恨和恐惧的手。这样的场景天天上演。他会轻声细语对她说上好几分钟的话,全程握着她的手,而她则一直怒视着他,直到吗啡缓解了她的疼痛和愤怒,巴利斯才会离开这个四楼走道尽头的房间,直到隔天晚上之前,他不会再出现。

“大家都来了。梅希迪斯穿上了她的晚礼服,听说还跟英国大使的儿子一起跳了舞。所有人都问起你,还要我传达他们的问候。”

他娓娓叙述这些日常琐事,视线一直锁定在床边金属小桌上的那个托盘,盘子上铺着红色天鹅绒,上面摆着各种医疗用品和针筒。装吗啡的细颈玻璃瓶闪耀着宝石光芒。他说话的声音停顿了,话语坠入空中迷茫的黑洞。埃莱娜的目光原本一直依随着他的视线,但此时,她直视着他,眼神中尽是哀求,满面都是泪水。巴利斯看着妻子,叹了口气,倾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爱你。”他低声说道。

听了这句话,埃莱娜别过头去,合上双眼。巴利斯轻抚她的脸颊,然后起身。他拉上纱帘,边向外走边系外套的扣子。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在走出房门之前,随手将手帕丢在地上。

2

前些日子,毛里西奥·巴利斯把女儿梅希迪斯叫到塔顶的办公室,问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梅希迪斯已经过了渴望漂亮搪瓷娃娃和故事书的年龄,除了笑声以及对父亲的爱不曾改变,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因此,她告诉父亲,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自家花园举办以她为名的化装舞会。

“我还要问问你母亲的意见。”巴利斯随口敷衍她。

梅希迪斯上前抱住他,并吻了他一下,确定自己的战术已经成功。与父亲谈论这件事之前,梅希迪斯早已选中了她要穿的行头,一件闪亮耀眼的酒红晚礼服,巴黎高级订制服工坊为她母亲裁制的杰作,埃莱娜女士一次都未穿过。这件礼服,和她母亲从未穿戴过的其他数百件华服和珠宝,十五年来一直放在三楼她个人独用的豪华更衣室,隔壁是以前的主卧室套房,但已闲置多时。这些年来,当大家都以为梅希迪斯夜里应该在房间睡觉时,她却经常溜进母亲卧房,悄悄拿走房门旁五斗柜第四层抽屉里的钥匙。唯一敢告发她的夜班护士火速被开除,因为梅希迪斯诬陷她偷了女主人梳妆台上的手镯。其实是梅希迪斯自己偷偷把东西埋在花园里,就在天使喷泉正后方。其他夜班护士什么也不敢说,假装从未在深夜看到过她出现在房里。

半夜,她拿着钥匙溜进更衣室。这间宽敞的房间在主屋西侧,与世隔绝,房里满是灰尘、樟脑丸和无人问津的气息。她举着蜡烛,流连在收藏着无数鞋子、珠宝、华服和假发的玻璃橱柜间。那些埋葬了衣物和回忆的角落,蜘蛛网交织错落。小梅希迪斯像高贵公主一样富有和孤独,想象那个拥有这些珍宝的人像破碎的洋娃娃一样被困在四楼尽头的牢笼里,再也没机会展示这些东西了。

偶尔,趁着夜深人静,梅希迪斯把蜡烛放在地上,挑一件晚礼服换上,随着老旧留声机流泻的《天方夜谭》梦幻旋律,尽兴地独舞。她享受这极致的喜悦,想象父亲揽着她的腰,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下,两人在偌大的舞池曼舞。当曙光从窗帘缝隙钻进屋里,梅希迪斯将钥匙放回五斗柜,赶紧上床假装熟睡,直到七点钟女仆叫她起床。

化装舞会那一晚,她身上的礼服如此合身,任谁都想不到那原是为别人裁制的。随着乐队的旋律与不同的人在舞池中央共舞时,她可以感受到数百宾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成了众人议论的主题,今夜的话题人物非她莫属,对此,她忍不住自顾自地嫣然一笑。

晚上九点钟左右,梅希迪斯不得不离开她期盼多时的舞池,走向通往主屋的阶梯。她原本满怀期望,至少能和父亲共舞一曲也好,但他却始终未现身舞会,没人见到他的踪影。毛里西奥先生答应让女儿参加舞会的条件是九点她必须回房间,梅希迪斯无意违背这个承诺。“也许明年吧!”

返回房间的途中,她听见父亲在中央政府工作的两位上了年纪的高官同事正交头接耳,这一晚,他们始终以猜忌的眼神瞪着她。两人低声议论毛里西奥先生如何利用妻子娘家的财富买来这一生的富贵,包括在马德里深秋夜晚举办了这场有如置身春日的舞会,就为了让他那不知廉耻的女儿在马德里上流社会人士前极尽招摇。在香槟酒的微醺和华尔兹眩晕的作用下,梅希迪斯想转身驳斥他们,但是一个身影却从旁阻挡了她,轻轻拉住她的手臂。

伊莲娜是她这十年来的家庭教师,如影随形,时时呵护着她。此时,她对女孩粲然一笑,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别理他们!”伊莲娜说着挽起她的手。

梅希迪斯脸上浮着倩笑,耸了耸肩膀。

“你真是漂亮!来,让我好好看看。”

女孩眉眼低垂。

“这件礼服非常美,穿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我母亲的衣服。”

“过了今晚,这件衣服就永远属于你了,其他任何人都穿不了它。”

梅希迪斯羞红了脸点头接受赞美,却免不了涌上一丝微苦的愧疚。

“伊莲娜女士,您看见我父亲了吗?”

家庭教师摇摇头。

“因为所有的人都问起他……”

“大家就只能耐心等啰……”

“我答应了他,在舞会最晚待到九点,比灰姑娘还要早三个钟头。”

“既然这样,趁我还没变成南瓜以前,我们最好加快脚步……”家庭教师勉强自嘲。

两人沿着贯穿花园的小径疾步往前。在一盏盏花饰灯座映照下,一张张陌生的微笑面孔与她们错身而过,仿佛对她早已熟悉。人们手拿闪耀的香槟高脚杯,仿佛一支支蘸了剧毒的匕首。

“我父亲会下楼参加舞会吗,伊莲娜女士?”梅希迪斯问道。

家庭教师刻意拖延半晌,直到远离闲杂人等打探的目光,她才做了回应。

“我也不知道,今天一整天都没看见他……”

梅希迪斯正打算接话,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小小骚动。两人回头张望,发现乐队已停止演奏,两位男士擦身而过,其中一位神情奸巧,一路咕哝着坐上贵宾席,然后大大方方地面对来宾。没等梅希迪斯开口问,家庭教师已经在她耳边低语:

“这是何塞·马里亚·阿尔特亚先生,我们的总理……”

一名部属向总理送上麦克风,现场宾客的窃窃私语顿时消音。乐队的乐师们个个神色肃然望着总理,这位政客微笑注视着恭敬等候的群众。阿尔特亚扫视了数百张静静看着他的面孔,自己点点头。终于,他开始致辞,动作缓慢而刻意,像传教士面对顺从的追随者一样冷静威严。

3

“亲爱的朋友们,我非常高兴也非常荣幸,有机会向各位嘉宾说几句话。今天大家聚集在此,让我们一起向浴火重生后的西班牙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致上最诚挚的敬意。能够站在这里致辞,我也备感欣慰,全国解放之后,历时二十年的荣景,我国已跻身全球顶尖国家。西班牙在大元帅的领导下有如神助,建设它的勇士们就包括今天在家慷慨招待我们的这位,我们对他由衷感激。他是促成这个伟大国家进步发展的关键人物,今日的国家,不仅让我们引以为傲,也以不朽的文化艺术成为西方国家的典范。我很荣幸,也很感激,能够在此向各位介绍我的好友:毛里西奥·巴利斯先生。”

花园里成群的宾客间,一阵热烈掌声排山倒海而来。尽兴拍手的还包括仆从、保镖和交响乐团的团员。阿尔特亚笑容可掬地呼应着台下群众的掌声和亢奋,面带慈爱神情频频点头,像红衣主教一样挥手安抚群众的激情。

“还有什么样的赞美不曾用来形容过毛里西奥·巴利斯?他无与伦比的英雄事迹与我们的事业一同开始,一起被写进了历史。但容我这么说吧,是文学和艺术方面的伟大建树让我们敬爱的毛里西奥如此出类拔萃,并将我国文化水平带往全新境界!毛里西奥的贡献没有止步于保卫西班牙的和平、正义和人民的福祉。他知道,人不能只追求衣食无虞,因此,他成为文坛最闪亮的巨星,创作了多本不朽著作,是我国难得的杰出作家,还创办了洛佩·德·维加学院,于全球推广我国文学和语言,一年内就在二十二国首都开办分院。他还是孜孜不倦的优秀编辑,伟大文学的发现者与捍卫者,当代崇高文化的拥护者,他是以全新方式理解并实现艺术及思想的旗手。不仅如此,我们的东道主对当今和未来西班牙的改革和教育所做的贡献,绝非三言两语能道尽。作为教育部部长,他强化了我们学习和创作的根基。可以肯定地说,若没有毛里西奥·巴利斯,西班牙的文化绝无今日成就。他的努力和远见,将世世代代伴随我们,他的不朽著作,将是西班牙诗坛空前绝后的巅峰。”

慷慨陈词暂停片刻,现场又是一阵热烈掌声,这一次,许多人的目光急切地找寻缺席的主角。那个声望如日中天的才子部长,至今尚未在这场宴会现身。

“我不想耽误大家太久,因为,我知道许多人想亲自向毛里西奥本人表达谢意和敬意,包括我在内。但我想再借用一点时间,分享一则感人的私人讯息,就在几分钟前,我们的元首佛朗哥将军由于国事缠身,特别要我代为转达他对我的挚友及同事毛里西奥先生的感佩之意……”

失望的叹息声此起彼落,来宾面面相觑,接着,现场一片肃静,阿尔特亚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条。

“亲爱的老友毛里西奥,闻名全球的西班牙公民,为我们的国家和文化贡献良多,内人卡门和我在此送上最诚挚的拥抱,并代表全体国民感谢您二十年来奠立的模范……”

阿尔特亚抬起头,扯着嗓子高喊:“佛朗哥万岁!西班牙万岁!”在场群众热情附和,许多人甚至激动地高举手臂,泪水盈眶。花园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阿尔特亚也跟着鼓掌。下台前,总理向乐团指挥点头示意,华尔兹在掌声变成窃窃私语前轻快地响起,似乎要将这愉快的气氛保持到舞会结束。确定大元帅不会出席舞会之后,许多人便丢掉面具,打道回府。

4

巴利斯听着阿尔特亚演说结束后的热烈掌声逐渐隐匿在交响乐的节奏里。那位“了不起的好友及受人敬重的同事”阿尔特亚,多年来一直试图在背后捅他一刀。这次大元帅的消息对他来说肯定是天籁之音。

巴利斯低声咒骂阿尔特亚和他的爪牙,这帮仗势欺人又心狠手辣的家伙,早已有了“毒花党”的别号,他们在独裁政府的阴影下茁壮,逐渐占据政坛要职。此刻,这帮人正在他的花园悠闲地踱步,啜着他的香槟,嚼着他的精致点心。他们正在嗅寻他的血。巴利斯把夹在指间的香烟往嘴里送,却发现几乎只剩烟蒂。他的贴身保镖主管比森特在走道尽头看到这一幕,立刻过来递上自己的香烟。

“谢谢,比森特。”

“恭喜您,毛里西奥先生!”这位忠臣低声向主人道贺。

巴利斯点点头,轻声苦笑。忠心耿耿的比森特,马上又退回走道尽头,仿佛遁入了厚墙内,并在彩色壁纸上匿迹了,若不仔细看,轻易就会忽略他的身影。巴利斯吸入第一口烟,凝望着宽敞的走道在蓝色帘幕般的晴空映照下向前延展。梅希迪斯曾戏称这是“肖像走廊”。这条走道环绕整个四楼,挂满了画作和雕刻作品,与大博物馆相比,只是缺乏参观者而已。普拉多博物馆的馆长莱尔马经常提醒他不要在这里抽烟,阳光也会使油画受损。巴利斯又吸了一口香烟灌入体内。他突然意识到莱尔马想说却不敢说的是不管他的家有多么豪华,他本人多么有地位,这些作品本来就不该限制在私人住宅。艺术品的最佳归宿是美术馆,供那些在庆典上热烈鼓掌,或在丧礼时排队吊唁的无关紧要的人欣赏。

巴利斯最喜欢的是时不时坐在一张气派的扶手椅上,欣赏自己的宝藏。其中大部分是借来的,或是直接从政治斗争失势的私人收藏家那里抢来的。另外有一些则是他以教育部名义从美术馆或皇宫无限期借用。他总喜欢回忆那些年的夏日午后,不到十岁的梅希迪斯坐在他的大腿上,聆听着每一幅珍贵艺术品背后的故事。那些回忆是巴利斯的心灵花园,尤其是当年他讲述索罗拉、苏巴朗、戈雅和委拉斯开兹这些画家的时候,女儿那张小脸上陶醉的眼神……

他一次又一次以为,只要一直这样坐着,在阳光的洗礼之下,在油画的幻梦中,他与梅希迪斯共度的时光,那充满荣耀和成就的岁月,就永远不会从手中溜走。女儿已经许久未曾在午后聆听他那些西班牙黄金世纪名画故事,不过,纯粹在这条走道上找到自己的避风港,依然让他备感慰藉,也让他暂时忘却在众人钦羡、妒忌和恶意的目光下,穿着晚礼服在舞会上翩翩起舞的梅希迪斯已经是个女人了。很快,他就不能再保护她免受世界阴暗的影响,也无法再阻挡屋墙外虎视眈眈的目光。

他默默拧熄香烟,然后起身。半掩的窗帘间隙,滑进了花园里的交响音乐和嘈杂人声。他走向通往塔顶书房的阶梯。比森特也走出阴暗,尾随同行,无声地在他背后前进。

5

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瞬间,他惊觉书房门是开着的。巴利斯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站在楼梯口等候的比森特看出他眼神有异,随即小心翼翼上了楼梯,同时从外套暗袋掏出一把手枪。巴利斯往旁挪了几步,比森特示意要他贴墙站着,并远离房门口。确认了巴利斯的防护措施后,比森特将子弹上膛,缓缓转动门把。雕花栎木门板轻轻移开,在门板本身的重量推动之下,渐渐挪往房内的阴暗中。

比森特依旧高举手枪,在漆黑的房里仔细张望了好一会儿。从窗户透出微微发蓝的光线,隐约描摹出巴利斯书房的样貌。在他眼前是一张气派的宽敞书桌、真皮扶手椅、椭圆形书墙,波斯地毯上摆着一套真皮沙发。暗夜中没有一点儿动静。比森特摸墙找到开关,马上开了灯。房里不见人影。比森特放下高举的手枪,放回外套口袋,再往里面走了几步。巴利斯站在门口,正默默观望着动静。比森特转过身来,摇摇头。

“或许是我今天下午出去的时候忘了锁门?”巴利斯语带迟疑。

比森特驻足书房正中央仔细环顾四周。接着,巴利斯进了书房,缓缓走向书桌。比森特正忙着检查窗户开关时,部长发现了什么。保镖听见巴利斯的脚步声突然停止,不禁回过头来。

部长的目光紧盯着书桌。书桌正中央的皮垫上,摆着一个信纸一样大的乳白色信封。巴利斯感觉到双手寒毛直竖,体内则是一股凛冽寒风蹿流着。

“毛里西奥先生,您还好吧?”比森特询问。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保镖犹豫了一下。巴利斯的视线始终锁定在那个信封上。

“我在外面等着,有事请叫我。”

巴利斯点头回应。比森特不情愿地退往房门口。他关上房门时,部长依然静立在书桌前,双眼直瞪着那个信封,像盯着一条随时会攻击他的蛇。

接着,他绕过书桌,坐在扶手椅上,双手叠握撑着下巴。踌躇了大约一分钟,他才把手放在信封上,摸了摸里头装的东西,顿时心跳几乎暂停。他从邮戳下方撕开信,封口仍是湿的,轻易就拆开了。他抓起信封两侧,高高举起,内容物随即滑落在书桌上。巴利斯闭上双眼,沉重地叹了口气。

黑色真皮书封,封面上不见任何书名,只有一个图案,那是个从天窗往下望的视角,一个向下延伸的螺旋阶梯。

02

他的手攥紧拳头不停地颤抖。书页中还夹着一张纸条,巴利斯把它抽了出来。那是一张泛黄的小纸条,直接从记账本撕下来的,上面印有工整的红色条纹,纵分为两栏,各自列着一排数字。纸张底部出现了红色墨水书写的一小段文字:

你的时间已经用完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迷宫入口见

巴利斯几乎透不过气来。在不自觉之下,他的双手伸进书桌大抽屉,拿出了隐藏备用的左轮手枪。他把枪管塞进嘴巴,将子弹上膛。手枪散发浓浓的机油和硝烟味。他突然一阵眩晕,但双手依旧握着手枪,双眼紧闭,极力不让泪水滑落脸庞。这时候,他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接着是她说话的声音。梅希迪斯在书房门口和比森特交谈。他把手枪放回抽屉,并赶紧用西装袖子擦干眼泪。比森特轻轻叩了门。巴利斯用力深呼吸,并静候半晌。保镖再度敲门。

“毛里西奥先生,是您女儿。”

“让她进来吧!”他哑着嗓子答道。

房门一开,走进来的是身穿酒红礼服的梅希迪斯,一脸愉快甜美的笑容,却在看见她父亲的一刹那消失了。比森特在门口观望,心里七上八下。巴利斯示意他离开。

“爸爸,你还好吧?”

巴利斯立刻挤出灿烂的笑容,起身拥抱女儿。

“我好得很,看到你就更好啦!”

梅希迪斯享受着父亲紧紧的拥抱,她把脸埋进父亲的头发里,用力嗅着发丝的味道,就像小时候那样,仿佛那气味可以保护她不受世上任何苦难威胁。直到父亲终于松了手,梅希迪斯注视着他的双眼,察觉到他眼眶泛红。

“发生什么事了,爸爸?”

“没事。”

“你知道,你是骗不了我的。骗得过别人也别想骗我……”

巴利斯微笑以对。书桌上的时钟显示九点零五分。

“你看,答应你的事情,我说话算话……”她边说边揣测他的心思。

“在这方面,我一向都很相信你。”

梅希迪斯踮起脚尖,朝书桌望了一眼。

“你在看什么书?”

“没什么,无聊内容,不值得看。”

“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不是给小女孩看的书。”

“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梅希迪斯笑着反驳父亲,依然是小女孩撒娇的语气,接着原地转圈,刻意展示了她的礼服和姿态。

“我知道,你已经是个女人了。”

梅希迪斯伸手抚摸父亲的脸,“你是因为这个而伤感吗?”

“当然不是。”巴利斯亲吻女儿的手,摇头否认。

“连一点点难过都没有吗?”

“嗯……好啦,是有一点。”

梅希迪斯喜滋滋地笑了。巴利斯也跟着笑,却伴着难言的苦涩。

“舞会上,所有人都问起你了……”

“今天晚上碰到一点麻烦事。你也知道,就是会这样。”

梅希迪斯狡猾地点点头。“是啊!是啊,我知道的……”

她在父亲的书房里踱步,一个满是书籍和上锁橱柜的秘密世界,她边走边随兴地以指腹滑过书架上一排排的藏书,突然察觉父亲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惶惑,于是她停下脚步。

“真的不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梅希迪斯,你知道我爱你远胜于世上任何事物,你是我的骄傲,懂吗?”

她听在耳里,心里却不怎么笃定。父亲的声音细如悬丝,没有了一贯的冷静和傲慢。

“我当然知道。爸爸……我也很爱你。”

“无论发生什么事,唯有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父亲面露笑容,但梅希迪斯却眼看着他哭了。她从未见过他哭泣,因此备感恐惧,仿佛外面的世界恐将崩垮。她父亲抹去泪水,转身背对着她。

“你去叫比森特进来吧!”

梅希迪斯走到房门前,在伸手开门时停下脚步。父亲依旧背对着她,默默凝望窗外的花园。

“爸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没事,宝贝,不会有事的。”

她打开房门,比森特已在外头等待,那深不可测、恶狠狠的表情总是让她感到害怕。

“晚安,爸爸……”她轻声说道。

“晚安,梅希迪斯。”

比森特恭敬地向她点头示意,随即进入书房。梅希迪斯转身想再探个究竟,保镖却当着她的面轻轻把门关上。于是,女孩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聆听。

“有人进来过。”她听见父亲这样说道。

“不可能。”比森特说,“所有入口都受到严密监控。只有家里的工作人员才能上楼。每个楼梯口都有我手下的人在站岗。”

“我就跟你说了,有人进来过。而且他们手上有名单。我不知道是怎么拿到的,但他们手上有名单……我的天哪。”

梅希迪斯猛咽口水。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部长。”

“你自己看看……”

接着是漫长的静默。梅希迪斯屏息以待。

“这些数字看起来都没错,部长。我不明白……”

“时候到了,比森特。我已经藏不住,只能豁出去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您尽管吩咐,部长。什么时候?”

“破晓时分。”

接下来又是一片死寂。过了半晌,梅希迪斯听见趋近房门的脚步声,于是快步冲下楼,直到自己房门前才止步。进了房间,她背靠着门板,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她有预感,诅咒已经来叩门,他们活在这个扭曲的童话里已经太久了。

6

她始终记得那个暗灰凛冽的黎明,仿佛冬季铁了心,一股脑儿将梅希迪斯别墅丢进雾池里,从森林入口开始,一片浓雾漫漫。晨光熹微,她就醒来了,窗外一抹铁灰色的微光。她穿着晚礼服倒在床上睡着了。打开窗,清晨湿冷的空气放肆地贴上脸庞。一帘浓雾笼罩花园上空,缓缓拖曳着,仿佛在前一晚夜宴后的杯盘狼藉中匍匐前进。乌云密布,云块缓慢挪动,云层里似乎潜伏着暴风雨。

梅希迪斯光脚来到走道上,家里寂静无声。她摸黑在走道上前行,在西边的房子来回转悠,直到来到父亲的卧室。房门口既不见比森特也不见其手下站岗,一如惯例,这些年来,她父亲总是躲躲藏藏过日子,身边必定有武装的心腹保镖,仿佛害怕随时会有危险物穿墙而出,或冷不防遭人从背后捅上一刀。她始终没有胆量问他为何这么做。偶尔发现他神情呆滞,眼神苦涩,就够让她害怕了。

她没敲门就直接打开了父亲卧室的房门。女仆每晚固定为毛里西奥先生准备的洋甘菊茶,依旧满满一杯摆在床头小桌上。有时她想,父亲是否还能入睡?还是每晚都待在塔顶的书房彻夜未眠?她突然一惊,原来是屋外一群飞鸟振翅掠过花园。她走到窗边,瞥见两个身影朝着车库移动。梅希迪斯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个仔细。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回头朝着她这边张望,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正锁定在他身上。梅希迪斯面露微笑,父亲却面无表情望着她,他那张面容如此惨白、如此苍老,是她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的脸庞。

毛里西奥低下头,在比森特陪同下进了车库。她忽然惊恐万分。这一幕,梅希迪斯已在梦里看过千百遍,却始终不明所以。她急忙跑下楼,在清晨的铁灰色幽暗中,一路不是撞击家具,就是被地毯绊倒。终于到了花园,冰冷刺骨的微风迎面而来。她走下大理石阶梯,跑向车库,晨雾弥漫中,满地散落的面具、翻倒的椅子,以及仍在微微闪亮的花饰提灯。她听见汽车引擎发动,接着是轮胎滑过砾石小径的声响。当她抵达庄园主车道时,车子已高速驶离。她在后面追着跑,任由道路上的尖石刺伤双脚。就在车子被浓雾吞噬前的一刻,他父亲最后一次回过头来,透过车窗,绝望地凝视她。她继续跑着,直到引擎声隐遁在远方,庄园的长矛大门则挺立在前方。

一个钟头后,负责她起居的女仆劳莎,在泳池边找到她。她的双脚泡在染血的池水中,池里还漂浮着昨夜舞会的面具,仿佛一艘艘纸船。

“梅希迪斯小姐,啊!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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