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经 巴塞罗那 一九三八年三月

1

翻滚的潮浪惊醒了他。张开双眼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摇晃的船身,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海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这一切提醒了他,此刻并不在陆地上。他推开充当床垫的布袋,慢慢起身,小心避开船舱内的柱条和货物架。

眼前的景象恍若幻影,像一座沉陷的教堂,充斥着从上百座博物馆和皇宫掠夺的战利品。盖着布的一列豪华轿车的轮廓隐约可见,整齐的车阵中放置了一排雕塑品和画作。一台巨大的钟琴旁摆着鸟笼,笼里有只五彩缤纷的鹦鹉,凌厉的目光盯着他不放,毫不客气地质疑他身为偷渡者的处境。

他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件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复制品,有人随手在大卫头上摆了顶国民警卫队的三角帽。雕像后方紧跟着一群死气沉沉的人形模特,套着复古洋装,仿佛定格在一曲不朽的维也纳华尔兹里。还有一辆豪华灵车,大片的玻璃车窗,车内还摆着一具石棺,灵车旁放着一沓老旧海报。其中一张是战前斗牛场上的斗牛表演广告。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这个名字夹杂在一大串斗牛士名单之中。他的视线停驻在这个名字上,接着,这位本名很快就要埋葬在战争灰烬中的秘密乘客,暗自默念着: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他告诉自己这是个好名字。悦耳响亮,适用于乱世中的幸存,亦有助于摆脱纠缠此生的偷渡者恶名。这名瘦小干瘪却有个大鼻子的男子,不久后改用了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这个姓名。过去两天,他一直躲在这艘两天前从瓦伦西亚启程的商船货舱中。他奇迹般的偷渡成功上了船,藏在装满旧步枪的大箱子后面。为了防潮,有些步枪用布袋包裹密封,但大多是光溜溜地堆放在一起。他总觉得,比起击中敌人,这些枪更有可能炸烂某个可怜的民兵的脸——或者是他的脸,如果他不小心靠在了不该靠的地方。

为了舒展双腿,缓和因寒冷和船舱湿气引发的麻木,费尔明每隔半小时便起来在货架间闲逛,也借机找东西果腹,就算一无所获,起码能打发时间。来回几趟,他和一只老鼠竟熟悉了起来,起初互有猜忌,渐渐地,害羞的小老鼠越来越不怕生,终于跳上他的大腿,一起分食从干粮箱子里找到的乳酪。虽说是乳酪,却硬邦邦油滋滋,尝起来像肥皂块,根据费尔明的食物鉴赏力,这乳酪根本不含一丁点儿牛奶或任何反刍动物的一丝成分。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品味这种事无须执着,就算有必要,在那几天的悲惨处境之下,必须冷静地换个方式去体会,至少这对挨饿多月的哥们确实快活地享受着这顿美食。

“鼠老弟,战争带来的好处,就是残羹剩饭也成了人间美食,拿根棍子沾点粪便,巧妙伪装成长棍面包也没问题。污水熬面包屑加木屑这种半军事的伙食,不但能磨炼我们的意志,还能促进舌尖味觉,一旦到了炉火殆尽的地步,实在没什么可吃的,就算是软木塞,也能尝出火腿的滋味。”

分食费尔明偷来的食物时,小老鼠总是耐心听他高谈阔论。有时老鼠饱食撑肚,索性就在他脚边睡着了。费尔明静静看着它,顿时领悟,他俩合得来,其实是因为本质相似。

“我们是物以类聚,同样被直立猿人搞出来的一堆哲学思想折磨着,天天披荆斩棘,就为了杀出一条活路。让我们向上帝祈祷,不久的将来所有的灵长类动物都被一举歼灭,和恐龙、长毛象还有渡渡鸟一起长眠地下。好让您这种辛勤劳动、性格温和,满足于吃饱睡足、繁衍后代的小动物统治地球,或至少是和蟑螂或甲虫共享大地……”

老鼠即使对他的论调无法苟同,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们之间是一种融洽的共存关系,没有主从之分,双方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平日就只能聆听船员在底舱活动时的脚步声和闲聊。船员极少现身货舱,通常是趁机下来偷东西,这时,费尔明会赶紧躲回装满步枪的大箱子后面,那原本就是他的藏身处,就这样,随着海浪漂流的节奏,嗅着灰尘的气味,他逐渐打起瞌睡。偷渡上船的隔日,费尔明在这艘海上大魔怪的肚子里探宝。自诩现代约拿的他,闲暇喜欢研究《圣经》版本,竟在此发现一摞装订精美的《圣经》。他觉得这些《圣经》浮夸造作,但别无选择,只好随手借了一本,顺便从囤货堆里拿了一支蜡烛,为自己也为逃难同伴鼠老弟大声朗读。他挑选的是《旧约》篇章,因为他一向认为《旧约》比《新约》更富趣味,也更加恐怖。

“听清楚喽……鼠老弟,接下来这个象征可不得了,里面的乱伦和肢体残缺桥段能把格林兄弟吓得尿裤子……”

在这海上避难所,这对难兄难弟就这样消磨了日日夜夜,直到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七日凌晨,费尔明睁开双眼,发现鼠老弟已经走了。或许是前一晚朗读的《圣约翰启示录》把它吓坏了,或许它有预感这段历险已到终点,最好找个地方藏身。夜夜被寒风冻得手脚麻痹的费尔明,颤抖着来到一扇舷窗前,望着拂晓的绯红天色。圆形小窗离海平面仅有咫尺,因此费尔明可以看见日出。接着,他越过弹药箱和以绳索固定在一起的生锈自行车,来到货舱另一头,往外看了一眼。港口灯塔的朦胧灯光映着货轮船身,穿透一扇扇舷窗,在货舱划出一道又一道光束。远方隐约可见晨雾缭绕的瞭望台、圆顶和尖塔,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由此扩展。他自顾自地微笑,暂时忘却了彻骨寒冷,以及在上一个港口和人打架后留下的满身伤痕。

“露西娅……”他低语,脑中浮现的面容与回忆,曾是在困境中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从外套暗袋掏出随身携带已久的信封,叹了口气。白日梦几乎在转瞬间消失。货轮离港口的距离比他想象中要近。任何有点概念的偷渡客都知道,最难的不是溜上船,而是全身而退,并且行迹不露。若要安然登陆且毫发无伤,最好现在开始筹备逃亡大计。他听见甲板传来全体船员的脚步声,力道比平日多了一倍,接着感受到船身转向,引擎减速,准备进入港口海域。他收好信封,清除自己可能留下的踪迹。点过的蜡烛、充当坐垫的布袋、借来洗涤灵魂的《圣经》、替代乳酪的面包屑、吃剩的过期饼干全得藏起来。他一一盖好觅食时打开的木箱,用破旧不堪的靴子鞋跟使劲敲紧。望着那双几乎已不能穿的鞋,费尔明告诉自己,若有幸踏上土地,完成许下的承诺,下一个目标就是买双新鞋,要跟这双向死人借来的旧鞋不同款式。他在货舱奔忙的同时,偶尔也透过舷窗观察货轮驶进港口的情形。他鼻尖贴在玻璃窗上,瞥见矗立山头的蒙锥克堡兼军事监狱,仿佛一只扑向城市的猛禽,他不禁打个寒颤。

“如果不小心点儿,下场就是死在那里……”他自言自语。

远处清晰可见哥伦布纪念碑的尖端,那只手指一如既往地指着错误的方向,错把巴利阿里群岛当成了美洲大陆。糊涂的探险家后方则是兰布拉大道入口,往上延伸至旧城区中心,露西娅就在那儿等着。他突然想象她裹着被单、全身散发香气的模样。不过,这念头立刻因愧疚和羞耻心而消失。他已经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真可悲!”他这样斥责自己。

自从上次见到她,已经过了十三个月又七天,仿佛有十三年那样漫长。重返藏身处之前,他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仁慈圣母,这座城市的守护神,她的雕像高高伫立在港口对面圣母堂的圆顶上,仿佛随时要纵身飞过巴塞罗那上空。他诚心祈求圣母庇佑,虽然他九岁时把故乡教堂误当成图书馆,从此未再踏进去一步,但费尔明诚恳立下誓约,请求圣母聆听他的祈祷——或是神明界的其他权威代表也行——若能助他安渡这个难关,他愿意将生活的重心导向精神层面,定期上教堂望弥撒。许下承诺后,他画了两次十字,随即躲回装满长枪的木箱,仿佛躺在一具武器打造的棺材里。他正要关上木盖时,瞥见鼠辈好友站在高高叠放到几乎触顶的箱堆上方,望着他。

“祝你好运,朋友!”他低语。下一秒他躺进了充满火药味的黑暗中,冰冷的枪口抵着他的肌肤,生死一线,已无退路。

2

过了半晌,费尔明发觉引擎声消失了,船在风平浪静的港口原地停浮。他推测,此刻距离靠岸时间还太早。这一趟航程下来,历经过两三次靠岸,他已经能够辨认船只靠岸时发出的各种声响,从抛出缆索、下锚,到船只被拖行靠岸时底板的摩擦声,他都一清二楚。现在除了甲板上不寻常的脚步和谈话声,他对一切毫无头绪。不知何故,船长决定在入港前提前停泊。在过去近两年的战乱期间,费尔明学会了一个教训:突发事件通常不是什么好事。他咬着牙,开始画起十字。

“圣母,我在此放弃谨守多年的无神论调,请原谅我过去做过的种种坏事……”他喃喃自语,在装满三手旧步枪的货舱里为自己的命运祈祷。

祈求不久便有了回应。费尔明依稀听见另一艘较小的船只靠近,轻轻撞上货船船身。片刻之后,全体船员踩着海军仪仗队的整齐步伐在甲板集合。费尔明用力咽下口水。有人上船了。

3

阿莱斯船长想:三十年航海生涯,最糟的事总在登陆后发生。他站在指挥层,看着一群人从左舷爬上船,挥舞着枪把船员推挤到一旁,替他们的长官开道。阿莱斯皮肤和头发在长年烈日暴晒和海水洗礼之下显得焦黄,他那漾着光泽的眼神,仿佛总是蒙着泪水。年轻时他深信航海是为了寻求历险,但经过这么多年,他学会一件事:真正的冒险总在港口等着,而且是不请自来。在汪洋上他什么都不怕。上了陆地,尤其是这种时局,他反而恶心难受。

“贝尔梅霍,你用无线电通知港口,就说我们临时中断航程,抵达时间会有点延误。”

他的大副贝尔梅霍已吓得面色惨白,全身不停颤抖,几个月来每逢空袭和交战时他就这个样子。可怜的贝尔梅霍,他从前是瓜达尔基维尔河的观光游艇水手长,根本没胆量应付这份工作。

“船长,我应该跟对方说是谁中断了我们的航程?”

阿莱斯目光锁定那个刚踏上甲板的身影。他一袭黑色风衣,搭配手套和绅士帽,看上去是这群人当中唯一没带武器的人。阿莱斯看着他在甲板上缓缓踱步,神情严谨,同时有种恰如其分的意兴阑珊。躲在墨镜后的双眼,正扫视着全体船员,脸上面无表情。最后,他驻足甲板正中央,抬起头望着指挥舱,摘下帽子点头示意,脸上挂着蛇蝎般的奸笑。

“傅梅洛。”船长低声说道。

这个人上了船之后,贝尔梅霍似乎萎缩了十厘米,他盯着船长,面如土色。

“他……是谁?”他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秘密警察。下去交代所有人别轻举妄动。用无线电通知港务人员,就照我刚刚说的。”

贝尔梅霍频频点头,却迟迟不见他采取行动。船长定定注视着他。

“贝尔梅霍,快下去!还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千万别吓得尿裤子。”

“遵命,船长!”

阿莱斯独自在指挥楼停留了片刻。这天碧空如洗,浮云高挂,仿佛水彩画家挥洒的绝妙杰作。他一度考虑取出锁在船舱橱柜里的手枪,但这个无知的念头终究化成嘴角浮现的苦笑。他用力吸了口气,一边整理身上那件破旧外套的纽扣,接着走出桥楼,下了楼梯,那位旧识指间抖弄着一支香烟,早已静候他的到来。

4

“阿莱斯船长,欢迎莅临巴塞罗那。”

“谢谢您,警官。”

傅梅洛面露微笑,“现在是大队长了。”

阿莱斯做出肯定的神情,目光紧盯着傅梅洛脸上漆黑的墨镜,但镜片后方凌厉的双眼究竟聚焦何处,却是难以臆测。

“恭喜您升职。”

傅梅洛朝他递出一支烟。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

“这可是高级品,”傅梅洛劝他,“拉丁美洲来的上等货。”

阿莱斯接下香烟,随手放进口袋。“请问大队长,您要检查我们的文件和许可证吗?该有的我们一样都不缺,全都经过政府许可和盖章……”

傅梅洛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大口吐着烟,面带笑容。

“我相信您的文件都符合要求。我倒想问……这船上载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军需品。药品、武器和军火弹药。还有几批充公拍卖的私人物品。所有货物都经由瓦伦西亚政府代表盖章核准。”

“我相信,船长。不过这都是您跟港务局和海关之间的事,我只是个为民服务的公仆。”

阿莱斯神色自若地点点头,同时提醒自己,无论何时,视线绝不能偏离漆黑镜片后方那双眼睛。“敢问大队长,能不能告诉我,您要找的东西是……”

傅梅洛招手要船长陪同,接着,两人漫步甲板上,从这一头踱到另一端,所有船员在一旁好奇地观察。几分钟后,傅梅洛停下脚步,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随手在船舷上捻熄烟蒂。他倚着栏杆,凝视前方的巴塞罗那,仿佛从未见过这座城市。

“船长,您闻出他的味道了吗?”

阿莱斯静默了半晌才搭腔:“请问您指的是什么味道,大队长?”

傅梅洛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深呼吸!别急,您等等就会闻到了。”

阿莱斯与贝尔梅霍面面相觑。船员你看我,我看你,全都一头雾水。傅梅洛转过身,作势要大伙儿一起深呼吸。

“没有吗?没有人闻出来吗?”

船长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但终究笑出不来。

“我肯定闻到了。”傅梅洛说,“别告诉我您没闻见。”

阿莱斯轻轻点头。

“那是一定的。”傅梅洛乘胜追击,“您当然闻出那个味道了,就跟我和在场所有人一样。那是一股鼠辈的臭味。有只令人作呕的老鼠藏在这艘船上。”

阿莱斯紧蹙眉头,面露疑惑。“我向您保证……”

傅梅洛举起手制止他往下说。“只要有一只老鼠钻进来,就再也没办法摆脱。你放了毒饵,它不吃。你装捕鼠器,它就在上头拉屎。老鼠是世上最难消灭的生物。因为它胆小。因为它很会躲。因为它自认比你聪明。”

傅梅洛刻意暂停了数秒钟,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

“知道消除老鼠唯一的办法是什么吗,船长?要怎么样才能永绝后患?”

阿莱斯摇头。“不知道,大队长。”

傅梅洛露齿而笑。“哎,您当然不知道了。因为您是船员,没必要知道这些。这是我的工作。我在革命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不是没有原因。好好看着,船长,好好观察,学着点。”

阿莱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傅梅洛已径自往船头走去,手下尾随在后。这时,阿莱斯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傅梅洛全副武装、有备而来。只见他挥弄着一把闪亮的左轮手枪,那可是收藏级别的珍品。接着,他横越甲板,蛮横地推开挡住去路的船员,对船舱入口视而不见。他很清楚自己的去处,轻轻扬起一个手势,那批手下立刻群聚在货舱入口,静候长官的下一个指令。傅梅洛倾身靠近那片金属门板,以指关节轻叩几下,仿佛敲的是多年老友的家门。

“大惊喜!”他大喊一声。

货舱门基本上是被他那群手下强力拆除的,于是,深藏不露的大船内部就这样摊在阳光下。战火蔓延的这两年,阿莱斯见过和学会的都够多了,他赶紧躲回指挥楼,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傅梅洛像猫似的舔着双唇,手上紧握着左轮手枪,旋即潜入大船货舱。

5

费尔明连日困在船底货舱呼吸着同样的腐蚀气味,当一缕清风从藏身的军需品木箱缝隙钻进来,他仿佛嗅到香芬。他侧歪着头,从箱缘缝隙看见货舱里的扇形朦胧亮光。是手电筒。

惨白柔和的光线扫过所有货物,覆盖着汽车和艺术品的麻布,顿成薄纱般剔透。底舱传来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渐渐靠近。费尔明咬着牙,默默回想自己躲回藏身处之前走过的路径。布袋、蜡烛、剩食,甚至在货物间走道可能留下的足迹。他自认应该没有任何疏漏。他们不会发现他的,他这样告诉自己。不可能。

就在此时,他听见那尖锐又熟悉的嗓音叫唤着他的名字,仿佛在吟唱小曲。顿时,他的膝盖像果冻一样瘫软。

傅梅洛。他的声音,他的脚步,听起来已近在咫尺。费尔明紧闭双眼,仿佛在漆黑密室里因诡异声响而饱受惊吓的孩子。他闭上眼不是因为这么做可以保护自己,而是没有勇气见到那个身影伫立在一旁,然后倾身扑向他。此刻,他感受到脚步声缓缓前进,离他仅仅数厘米。戴着手套的指尖抚着木箱盖子,仿佛蛇蝎在盖上蠕行。傅梅洛正吹着口哨。费尔明屏息以待,双眼紧闭。额头的冷汗直往下滴,他必须紧紧握拳才不致一直发抖。他连一丝肌肉都不敢动,就怕碰触到装满步枪的袋子,可能会发出声响。

或许是他误解了。或许他们会发现他。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他能藏身并安度余生的角落。或许,那个一如往常的晴空丽日,他将告别世间。因此他决定豁出去了,打算用躺卧的那堆步枪做最后一搏。两秒内弹孔遍布全身而死,总好过落入傅梅洛手里,接下来的两周被吊在蒙锥克监狱地牢的天花板上,惨遭各种手段凌虐至死。

他摸了摸身旁的长枪,找到了扳机,用力抓紧,但直到此时才想起,枪支极可能没装子弹。管他的,他心想。以他瞄准的水平,一枪打穿自己脚的可能和射中哥伦布雕像眼睛的概率一样高。想到这里,他不禁面露微笑,双手随即抓起长枪抵在胸前,忙不迭地找寻撞针。他从未操作过枪支射击,但他告诉自己,幸运之神总是站在新手这一边,尽管信心不足,总可以靠努力来弥补。他上紧撞针,打算把傅梅洛的脑袋轰个粉碎,管他要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过了半晌,脚步声却逐渐远离,带走了创造荣耀的机会。他顿时想起,伟大的情圣,无论是已付诸行动或以此为职志,生来就不是在最后关头称英雄的角色。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湿透的衣服紧贴身躯,仿佛第二层肌肤。傅梅洛和他的爪牙即将离去。费尔明想象他逐渐消失在阴暗的货舱,脸上漾起轻松的笑容。或许根本没有人告密。或许那只是例行检查。

此时脚步声突然停止了,阴沉的静默骤然浮现。有好一会儿,费尔明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接着,就在他几乎不动声色地微微吐息时,木箱盖上来回移动的一条细小轻盈的东西触碰着他,和他的脸庞相距不过几厘米。他闻出那股介于酸甜之间的气味。那是他逃亡大历险的鼠老弟,它正在木箱盖子裂缝间嗅个不停,努力想闻出好友的味道。费尔明正打算轻轻发出嘘声驱离它,货舱却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响。

大口径枪管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地击中距离他脸庞不到五厘米的木盖上的那只小老鼠。血滴渗入裂缝,落在他的双唇。费尔明突然觉得右腿发痒,视线往下一探,这才发现刚刚子弹射穿木箱时,擦烂了他的裤子,差点打中他的腿。一道朦胧亮光掠过藏身处,映出子弹穿越的路径。费尔明听着脚步声重返他的藏身地。傅梅洛在木箱旁跪了下来。费尔明从木箱缝隙瞥见他锐利的目光。

“你还是一如既往跟鼠辈交朋友。你真该听听阿曼西奥的惨叫声,是他告诉我们你藏在哪儿。只是一点皮肉上的挑战,你们这些英雄叫得和金翅雀一样欢快。”

费尔明直视眼前那凌厉的目光,回想起过去种种,觉得自己若不是躲在这个装满枪支的木箱里冷汗直流,恐怕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你闻起来比那个老鼠朋友还要臭!”傅梅洛低声说,“我想你需要好好洗个澡。”

接着,费尔明听见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一群人吵吵嚷嚷忙着挪动箱子,搬动货舱的物品。与此同时,傅梅洛寸步未离原地,双眼探究着大箱子阴暗的内部,目光宛若探出窝口的一条蛇,耐心静候。片刻之后,费尔明感受到箱子遭受榔头重重一击。起初,他以为他们要把箱子拆了。但一见到盖缘出现几支铁钉,他恍然明白,原来他们打算把箱盖钉起来。刹那间,木盖和箱缘仅存的缝隙消失了。他的藏身处顿成葬身之地。

费尔明感觉到箱子被人用力往前推移,傅梅洛一声令下,他的手下立刻下了船舱执行任务。接下来的状况他已有心理准备。他可以感受到一群人用杠杆抬起箱子,接着听见帆布条缠绕木架的声响,还听到链条在转动,霎时,他感受到起重机突然急升。

6

阿莱斯船长和全体船员凝视着悬吊于甲板上六米高的大箱子迎风摇晃。傅梅洛从船底货舱上来之后,推了推墨镜,一脸愉悦的笑容。他抬头望着驾驶桥楼,故意行了个俏皮的军礼。

“报告船长,即将执行灭鼠行动,若要歼灭船上的鼠辈,这是唯一真正有效的方法。”

傅梅洛指示起重机操作员将货柜下降数米,直到刚好悬在他面前。

“最后有没有什么遗愿或是忏悔?”

全体船员紧盯着那个大箱子,全场鸦雀无声。箱内唯一传出的声响是一阵微弱的呻吟,让人联想起一只饱受惊吓的小动物。

“别哭啊,事情没那么严重。”傅梅洛说,“再说,我也不会让你落单的。很快就会看见好多老朋友等不及要见你……”

大箱子再度往上升到半空,起重机开始转向船沿。箱子渐渐来到海面上大约十米高处,傅梅洛再次转身面向驾驶桥楼。阿莱斯怒目盯着他,嘴里低声咕哝着。

“混蛋!”他终究忍不住咬牙咒骂。

接着,傅梅洛点头示意,于是装有两百公斤步枪的木箱,加上五十公斤出头的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就这样被扔进了巴塞罗那港口冰冷阴暗的海水里。

7

坠落的瞬间费尔明几乎没有时间抓住木箱。落水之后,几支步枪受到冲击力撞到箱子顶端。木箱在海面上漂浮了几秒钟,像浮标似的摇晃。费尔明奋力想挣脱压在身上的步枪,浓烈的硝烟和汽油味扑鼻而来。他听见海水又急又猛地从傅梅洛开枪射出的弹孔窜入,片刻之后他感受到海水到来的冰冷。他惊恐情急之下想缩进木箱另一头的角落,但是挪动步枪使得木箱失衡倾斜,让他整个人扑倒在枪支上。一片漆黑中,他摸到一把把步枪,赶紧推开身旁的武器,一心想找寻进水的弹孔。只是,好不容易才摆脱的一堆步枪立刻又压到身上,将他推往依旧倾斜的木箱底部。海水盖过双脚,在他的脚趾间蹿流。水淹及膝时,他总算找到了弹孔,使尽全力用双手压住。这时他听见甲板上传出枪响,以及木板中弹的声音。他后方多了三个弹孔,随即三道浅绿的微光照了进来。费尔明看清海水开始急涌,刹那间水深及腰。他惊慌失措地尖叫,试着伸手压住另一个弹孔,但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将他猛然往后一推。海水倾注货柜的狂流巨响,仿佛一头正要吞噬他的猛兽,这一幕把他吓坏了。积水爬到胸口,寒冷渐渐让他透不过气。货柜再度陷入漆黑,费尔明这才惊觉,整个大箱子正急遽下沉。他的右手已挡不住水流压迫。冰冷海水冲洗了他在黑暗中流下的泪水。费尔明试图吸入最后一口空气。

暗流紧紧夹裹着木箱,毫不留情地将它拉往海底。箱内仅剩一点新鲜空气,费尔明为了再吸一口气,铆足劲往上挣扎。过了半晌,木箱已沉入港口的海底,因为倾斜下沉,最后陷在一摊淤泥中。费尔明朝着木盖拳打脚踢,但木板仍被牢牢钉住,毫无松动。他仅剩的空气正悄悄从木板缝隙间溜走。眼前一片冰冷漆黑,渐渐让他灰心丧志,肺部像是着了火,他在缺氧状态下觉得头要爆炸了。盲目的惊恐让他深信自己恐将在数秒后断气,索性抓起一把步枪,以枪托猛力撞击木盖边缘。撞击第四次时,枪支意外从手中滑落。他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布袋包住的一把来复枪,因为袋内仅存的空气而漂浮在水中。费尔明两手抓住枪支,开始以仅剩的体力继续撞击,内心祈求着从未眷顾过他的奇迹。

袋内一记闷响,子弹射出后掀起无声的震动。这个近距离射击在木板上射出拳头大的圆孔,一道光芒照亮了木箱内部。他的双手抢在脑袋之前做出反应,把枪支瞄准圆孔,一次又一次扣下扳机。海水已填满布袋,子弹终究不再击发。费尔明拿起另一支来复枪,隔着布袋按下扳机。前两次射击无声无息,第三发子弹却让他感受到双臂震动,并亲眼见到木板上的洞口正在扩大。他继续射击,用尽子弹,直到洞口大到足以让他瘦削的身躯钻出去。尖锐的木板裂口无情地咬蚀他的肌肤。然而,抱着重见天日的一线希望,望着海面上明亮的天光,就算要挨上千刀万剐,他也会勇往直前。

港口温热的海水让费尔明双眼灼热,但他仍竭力张开眼睛。光影交错的海底丛林在浅绿的幽影中摆动,他脚下是一大堆废弃渔网、沉船残骸和累积了好几世纪的淤泥。他抬头望着从上方洒下的朦胧光束。货轮船身在海面形成一大片阴影。他估测这片港口区域至少有十五米甚或更深。如果可以游到船身另一侧,或许就不会被人发现,逃过一劫。他双脚抵着木箱,奋力一蹬往前游。当他缓缓朝着海面往上游,映入眼帘的尽是深藏海底的骇人景象。他顿时了然,先前以为的海藻和废弃渔网,其实是在暗处漂浮的尸体。数十具死尸戴着手铐,腿上的链条另一端拴着大石块或水泥砖,把这里变成了海底坟墓。穿梭在死尸间的鳗鱼鱼群,早已啃光了死尸脸上的残肉,头上的发丝如潮浪飘浮。他认出死尸中有男有女,还有幼童。往下一看,淤泥半埋着旅行箱和行李。有些尸体已腐烂,只剩一具具骨骸套着残破衣物。数不清的死尸,排列出通往阴暗的无尽通道。费尔明紧闭双眼,转瞬间,他浮出水面与人间接轨,并深切体会到仅仅一个简单的呼吸,竟是他此生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

8

费尔明像个帽贝似的紧贴船身好一会儿,让呼吸逐渐平缓。约二十米外的海面上漂着一座浮标,外观正好像座小灯塔,圆筒顶端支撑着一盏灯,下方的圆柱空间里是个小亭子。白色浮标上漆着红色条纹,随浪摇摆,仿佛漂流中的金属小岛。费尔明告诉自己,只要能抵达那座浮标,他就能躲在里面,等待时机成熟,神不知鬼不觉地登陆上岸。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影,但他不想大意冒进。他让受创的肺部尽可能吸入一大口空气,然后再度潜入海水,朝着浮标慌乱地挥臂前进。他专注地往前游,一路避免往下看,宁可相信自己刚才只是神志不清,那一幕阴森可怕的海底景象,不过是缠绕着一堆废弃物的渔网。他在距离浮标数米处浮出水面,赶紧绕到后方躲起来。他观察货轮甲板上的动静,暗自揣想此刻总算安全了,包括傅梅洛在内,船上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他爬上平台后,发现货轮指挥舱有个身影静静望着他。他直视对方的目光。费尔明无法辨识此人的身份,但从服装看来,他猜测对方应该是船长。他赶紧躲进浮标的圆筒中,随即倒了下来,冷得直打哆嗦。心想,大概几秒钟后就会听见有人来找他。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木箱里。这下傅梅洛一定会把他关进地牢,好好折磨他。

那一刻,他等了许久,就在他以为逃亡历险即将抵达终点时,却听见货轮引擎熄了火,发出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他小心地从窗口探头往外望,发现货轮已朝着码头驶去。他精疲力竭地躺着,尽情享受从窗口洒进的暖阳。或许,历经这一切之后,无神论者的圣母总算对他慈悲怜悯。

9

费尔明紧守着他那块地方,直到暮色晕染天际,港口街灯在海平面点亮了闪烁的网络。他仔细张望着码头,心里打定主意,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游泳到鱼市前船只群聚处,借由绳索和船头挂着的滑轮爬上去。

就在此时,他瞥见浓雾中的码头边有阴影轮廓浮现。一艘小艇正朝着他前进,上面坐着两名男子,一人划桨,另一人在暗夜中高提着灯,夜雾染成一片琥珀色。费尔明猛吞口水。他大可纵身跳入海水,或许能在夜色掩护下再次脱身。然而,他觉得自己运气用尽,丝毫不剩一丝抵抗力。他走出藏身之处,高举双手,小艇正迎面而来。

“把手放下吧!”高举提灯的男子这样说道。

费尔明紧盯着前方。坐在船尾的男子,是几个钟头前在指挥舱观望他的人。费尔明直视对方的双眼,点头示意。他握住对方伸出的手,登上小艇。划桨男子随即递上一条毛毯,饱受磨难的可怜虫立刻紧紧裹上。

“我是船长阿莱斯,这位是我的大副贝尔梅霍。”

费尔明结结巴巴地想挤出话来,但阿莱斯制止了他。

“您不需要报上姓名,这不干我们的事。”

船长拿出保温瓶,为他斟了一杯热腾腾的酒。费尔明双手紧握着黄铜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阿莱斯再为他添满一杯,总共添了三次,费尔明的身体总算又温热起来。

“觉得舒服一点了吗?”船长问他。

费尔明猛点头。

“我不打算问您为什么上了我的船,也不想知道您跟傅梅洛那号阴险人物有什么过节,但我想您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我已经尽量小心了,请相信我。一切都是命,是命逃不掉啊!”

阿莱斯递给他一个袋子。费尔明往袋内瞅了一眼,里面有一摞干净的衣服,不过尺寸至少比他大上六个尺码,此外还有一些现金。

“您为何要这么做呢?船长,我只是一个偷渡的流浪汉,给您惹了这么多麻烦……”

“因为老子高兴。”阿莱斯船长豪气回应,贝尔梅霍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只要别再偷偷上我的船就行了。好啦,您快把衣服换了吧。”

阿莱斯与贝尔梅霍看着他脱下一身湿透的破烂衣裤,接着帮他换上新行头,那是一套老旧的海军制服。丢弃原来那件破旧外套之前,费尔明先在每个口袋里找了又找,终于掏出他小心保存数周的那封信。海水早已洗尽油墨,信封成了浸湿的纸团,在指间散成碎片。费尔明双眼一闭,竟号啕大哭起来。阿莱斯船长与贝尔梅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阿莱斯船长轻抚着费尔明的肩膀。

“您别这样,最糟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费尔明猛摇头。“不……不是因为那个!”

他缓缓穿上衣服,将那封不成形的信放进新外套的口袋。见到两位恩人诧异地盯着他看,他赶紧擦干泪水,挤出笑容。

“不好意思,让两位见笑了。”

“您瘦得只剩皮包骨了。”贝尔梅霍在一旁说道。

“还不是因为打仗,没办法。”费尔明连忙抱歉,并极力展现出积极乐观,“不过,现在起我要走运了,我有预感接下来要过轻松愉快的好日子,一边吟诗,一边享用美食。光是靠猪血肠和肉桂饼干,我几天内就会肿得跟海上的浮标一样。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您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到我就知道了,我增肥的速度可是比男高音还快。”

“您说是就是吧……对了,您有落脚的地方吗?”阿莱斯船长关切他的去处。

穿着一身海军制服新行头的费尔明,一肚子温热的红酒,兴奋地连忙点头。

“心爱的女人在等您?”船长继续追问。

费尔明一脸苦笑。“她是在等人,但等的不是我。”

“这样啊!那封信是给她的吗?”

费尔明点了点头。

“这就是您赌上性命也非得回到巴塞罗那的原因吗?就为了把信交给她?”

费尔明耸耸肩。“她值得我冒这个险。再说,这是我答应朋友的事。”

“他死了?”

费尔明眉眼低垂。

“有时候,有些事情还是放在心里就好。”阿莱斯船长抒发己见。

“一言九鼎,答应了就要做到。”

“您上次见到她是多久以前?”

“大概一年多前吧。”

阿莱斯船长面色凝重地看着他。“现在这个世道,一年可不算短。人们很快就会遗忘。遗忘虽然像病毒,但是能帮助人们活下来。”

“那就看看我会不会染上这个病毒。若是如此,对我来说就再好不过了。”费尔明说。

10

他在阿塔拉萨纳码头阶梯口下船时,夜色已深。费尔明融入了港口夜雾,成为熙来攘往的码头工人和船员之一,跟着大家走向拉巴尔区街道,也就是当时的唐人街。他混在人群中与路人攀谈后,心里大致有了底。城里前一天才经历过轰炸,空袭已经持续了一年,今晚预计会有新一轮轰炸。他从人们的交谈和眼神中感受到强烈的恐惧,但那天在厄运中侥幸捡回一命,他相信自己今晚不会有更悲惨的遭遇了。迎面来了个脸上有胎痣的小贩,看来已经收摊,正推着糖果点心车,就在即将错身而过时,费尔明先把他拦了下来,并仔细打量着车上的货色。

“我这里有焦糖杏仁果,口味跟战前一样好。”小贩热心兜售,“先生要不要买一点?”

“我的世界里只有瑞士糖。”费尔明说。

“那正好,这里还有一包草莓口味的!”

费尔明双眼睁得跟铜板一样大,光是听到草莓口味就忍不住猛咽口水。因为有阿莱斯慷慨赞助的那笔钱,他干脆买下一整包糖,一到手就像个饿鬼似的急忙拆开。

兰布拉大道朦胧的街灯,一如瑞士糖刚入口的滋味,总让他有感而发:正是这些事物,值得他再多活一天。然而,那一晚走在兰布拉大道,费尔明却发现有群巡夜人手持梯子,检视一盏又一盏街灯,并将仍然明亮的街灯一一熄灭。费尔明走近其中一人,静静观望他执行勤务。当巡夜人开始踩着梯子往下走,突然瞥见一旁有人,于是停了下来,斜眼睨着他。

“晚安,长官。”费尔明客气问候,“请问,为何要让整座城市变得一片漆黑?”

巡夜人将食指往天际一指,收起梯子,继续往下一盏街灯走去。费尔明伫立原地,注视着阴影中诡谲的兰布拉大道。周遭的咖啡馆和商家开始紧锁大门,微弱的月光照亮街面。有一大群人抱着衣物、手持提灯,正朝着地铁站蜂拥而入。有些人拿着点燃的蜡烛和油灯,有些人干脆摸黑前进。走到地铁站楼梯口,费尔明眼前出现一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他紧牵母亲的手,或许也可能是祖母,因为在微光中,所有灵魂都苍老了。费尔明本想对男孩眨眨眼,但孩子的目光却瞄准夜空,愣愣望着天际的灰黑浮云,仿佛知道云层里藏了什么。费尔明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脸上顿感一丝清冷,寒风拂过整座城市,传来阵阵弹药和焦木的气味。男孩的母亲拉着他下楼进入漆黑地铁站时,孩子朝费尔明看了一眼,那眼神把他吓呆了。五岁孩子的双眼里,出现了暮年老人才有的深沉恐惧和绝望。费尔明别过脸,快步走开,却不小心撞上地铁站口的市区巡逻员,这人指着他说:

“您现在不进去,待会儿再来就没有空位了。难民很快就把这里挤满了。”

费尔明点头,但仍加快脚步前行。就这样,他走进鬼魅般的巴塞罗那,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几乎难以辨认,只有阳台和大门闪烁着油灯和蜡烛的光亮。他总算来到兰布拉大道圣莫尼卡街,远方隐约可见一座简约狭窄的拱形城门。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继续朝露西娅的住处前进。

11

他缓缓踩着狭窄的楼梯往上,总觉得每一层阶梯都在削弱他的意志力。面对露西娅的勇气越来越薄弱,他该如何告诉她,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她女儿的父亲,她一年多以来期盼再见的脸庞,已经葬身塞维利亚监狱的地牢里?终于到了三楼,费尔明驻足门前却不敢敲门。他坐在楼梯口,双手抱头,想起十三个月前的那段话,就在这里,当时露西娅握着他的手,定定注视着他说:“如果你爱我,就别让他有任何三长两短,帮我把他带回来。”他从口袋掏出那封破损的信,在幽暗中呆望着那团碎纸。接着他站起身,正要走下楼梯逃离此地,却听见背后的公寓大门打开了。于是,他停下脚步。

有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口凝望着他。她手上拿着一本书,一根手指插入书页标记阅读进度。费尔明面带笑容,举起手对她打招呼。

“嗨!阿莉西亚。”他开口,“你还记得我吗?”

小女孩看着他,神情稍显疑虑,似乎不太确定。

“你在看什么书?”

“《爱丽丝梦游仙境》。”

“啊!真的吗?我看看……”

她向他展示手上的书,却不许他碰。“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书。”她说,疑虑丝毫未减。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书。”费尔明回应,“任何描写掉进洞里、遇见疯子和做算术有关的事,都像是我的自传。”

眼前这位奇怪访客的话,让小女孩紧咬着嘴唇忍住笑意。

“嗯,可是这本书是为我写的。”女孩一脸淘气地驳斥他。

“当然。对了,你妈妈在家吗?”

她没答话,却把房门又往内推开一些。费尔明往前一步。小女孩转身,不发一语便往屋内走。费尔明驻足门槛。公寓内一片阴暗,仅有的闪烁微光似乎是逼仄走道尽头的一盏油灯。

“露西娅?”费尔明的叫唤声隐匿在幽暗中。他以指节叩了门,静候回应。

“露西娅,是我啊……”他往屋内又喊了一次。

他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便直接走了进去。他沿着走道前行,两侧房门都关着。走道尽头是起居室兼餐厅。桌上摆着一盏油灯,发出柔和、泛黄的亮光。窗前有个身影,是个坐在椅子上的老妇人,背对着他。费尔明停下脚步,这时才总算认出她来。

“莱昂诺尔女士……”

这位看上去年迈的老妇人应该还不到四十五岁。她那张衰老的面容写满沧桑,空茫的眼神已厌倦了仇恨,也无力再暗自哭泣。莱昂诺尔看着他,默不作声。费尔明随手拉了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来。她拉着他的手,挤出一抹浅笑。

“她当初应该嫁给你的。”她低声说,“你这个人没有脸蛋,但起码还有脑袋。”

“露西娅呢?她去哪里了,莱昂诺尔女士?”

女子别过头。“她被抓走了,大概两个月前的事。”

“抓到哪里去了?”

莱昂诺尔没有回应。

“抓走她的是谁?”

“那个男的……”

“傅梅洛?”

“他们没提起胡安·安东尼奥。他们直接找上她。”

费尔明紧紧拥住她,但莱昂诺尔一脸木然。

“我一定会找到她的,莱昂诺尔女士。我会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

女子频频摇头。“她已经死了,对不对,孩子?”

费尔明沉默以对。“我也不知道,莱昂诺尔女士。”

她怒目瞪视他,掴了他一个耳光。“你滚开!”

“莱昂诺尔女士……”

“你走吧!”她幽幽悲叹。

费尔明只好起身,往后退了几步。阿莉西亚在走道上凝望着他。他面露微笑,小女孩缓步走向他,牵起他的手,使劲握得紧紧的。费尔明在她面前屈膝跪了下来,正打算告诉她,他是她母亲的友人,或随便编个故事,只盼能抹去她眼神中那股强烈的无助感,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正当莱昂诺尔女士捂着脸痛哭失声,费尔明听见远方天际传来的轰隆声。他抬头往窗外一探,这才惊觉玻璃已开始颤动。

12

费尔明走近窗边,连忙撩起窗帘。他抬头望着窄巷两侧屋檐挤出的一线夜空。轰隆声响渐趋频繁,听起来也逐渐逼近。他脑海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从近海登陆的暴风雨,接着,他想象乌云笼罩码头,一路拉扯着风帆和桅杆。不过,他这辈子还没见识过这样的暴风雨,一阵阵金属撞击外加火光四射,海雾在夜空裂成飘零的破布条,雾一撕开便蹿出一道亮光。漆黑暗夜里,仿佛蹿起了一只只庞大的钢铁巨虫在夜空飞行。他咽下口水,回首望着惊惶颤抖的莱昂诺尔和阿莉西亚,小女孩手里还拿着书。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费尔明轻声说。

莱昂诺尔摇头拒绝。“它们会飞走的。”她小声说,“昨晚就是这样。”

费尔明又望向天空,这次清楚看见六七架飞机掠过天际。他打开窗探头出去,听见震耳的引擎巨响正朝着兰布拉大道前进。一阵尖锐的警笛声传来,仿佛在天空钻孔开路。阿莉西亚用力捂住耳朵,赶紧躲到桌下,莱昂诺尔张开双臂正打算去抱她,却突然受阻。炮弹击中建筑物前的数秒钟,警笛音量之大,仿佛是从公寓四壁直接发送。费尔明害怕这噪声会把耳膜震破。

霎时,一片静默。他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撞击,房子仿佛一列火车般晃动,随后恐将坍塌陷落如云烟,所有屋宇和楼层就像一张张卷烟纸,轻易就能穿透。莱昂诺尔开口说了些什么,但他根本听不见。一瞬之间,震耳欲聋的巨响冻结了时光,费尔明惊恐地看着莱昂诺尔背后那片墙在一阵烟灰中倾圮,熊熊烈火围住她端坐的椅子,无情地吞噬了她。炮击将一半的家具抛到半空,落地后陷入一片火海。凌空飞来一团火球击中了他,仿佛点燃的汽油炽烈燃烧,火舌猛力冲撞窗子,穿透玻璃,触及阳台的金属栏杆。阿莱斯赠送的外套冒着烟,正灼烧着他的皮肤。他想起身脱外套,却感觉脚下的地板正在萎缩。不到数秒钟的光景,建筑物主体在他眼前坍塌成瓦砾和灰烬。

费尔明赶紧起身,立刻脱下冒烟的外套,探头到客厅张望。一大片呛鼻的黑烟正放肆地窜入墙角,炸弹粉碎了建筑的中间部分,只剩下外墙,还有冒出火舌的楼梯间四周的第一个房间。他刚刚走过的那条走道,现在什么也不剩了。

“混账东西!”他忍不住咒骂,却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为火势蔓延的嘶嘶声在耳边鼓噪,但他的皮肤感受到不远处新一轮的爆炸。一股恶臭飘来,浓浓的硫黄味混杂街上电线和尸体烧焦的气味,接着,他看见巴塞罗那上空被火焰照亮。

13

一股难忍的疼痛侵蚀着他的肌肉。他摇摇晃晃走进客厅。方才的轰炸把阿莉西亚抛出去撞上墙。她的身体卡在倒下的摇椅和墙角之间,身上沾满了粉尘和灰烬。费尔明在她面前跪下,伸手从她两侧腋下紧紧揽住。阿莉西亚感受到他的手劲,随即睁开眼。她的双眼布满血丝,瞳孔已经放大。费尔明知道,这双眼睛受了伤。

“外祖母在哪里?”阿莉西亚低声问。

“外祖母有事情出去了。你跟我一起走。你和我,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

阿莉西亚点点头。费尔明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衣服上摸了又摸,检查是否有伤口或骨折。

“你身上有哪里痛吗?”

小女孩伸手摸着头。

“很快就不痛了。”费尔明安抚她,“我们走吧?”

“我的书……”

费尔明在瓦砾堆寻寻觅觅,书有些地方烧焦了,但基本上还是完整的。他把书交给阿莉西亚,小女孩紧紧抓着书,仿佛那是护身符。

“别弄丢了,知道吗?你还要跟我说故事的结局……”

费尔明抱着小女孩站了起来。或许是阿莉西亚比他预期的重了些,又或许以他的体力根本逃不出这个地方。“抓紧!”

他转过身,沿着空袭炸出的大洞,走向原本铺着花砖的走道。走道如今只剩屋檐的宽度,他中途转往楼梯口,确认空袭已经把一楼、二楼和地下室都炸成一片火海。他从楼梯口往下一看,发现火舌已沿着阶梯蹿升。他紧抱着阿莉西亚,踩着阶梯往上,心想,要是能爬到顶楼,就能从那儿跳到邻栋的屋顶平台,或许,还能够活着叙述这段经历。

14

顶楼出口是一扇厚实的栎木门板,不过历经轰炸,铰链已经断裂,因此费尔明一脚就把门踢开。一到屋顶平台,他立刻将阿莉西亚放在地上,靠在外墙边喘息,用力深呼吸。空气中弥漫烧焦的磷酸味。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片景象是真的。

巴塞罗那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壁炉,火柱和浓烟是舞动的触角。几条街外的兰布拉大道是火焰与浓烟交错的巨河,一路流向市中心。费尔明紧抓女孩的小手,拉着她往前走。

“乖!我们不能停下来。”

才往前几步,上空再度传来轰隆巨响,震得脚下的建筑摇摇晃晃。费尔明回头望,发现加泰罗尼亚广场附近正缓缓升起巨大的火柱。一道红色闪光掠过整座城市的屋顶,火花四射的风暴之后,灰烬如雨的空中,又见成群战机呼啸而过。机群低空掠过,螺旋状浓烟在城市上空扩散,火海将战机的机身映得闪闪发亮。费尔明的视线紧随着战机飞行路线,随即看见一连串炸弹落在拉巴尔区的住宅。距离他们所在的屋顶平台大约五十米,一排房屋在他眼前连续爆炸,仿佛一串点燃火药线的小鞭炮,将无数窗户炸得粉碎,空中降下阵阵玻璃雨,一整排屋顶化为瓦砾。隔壁楼房外墙墙角有座鸽棚,鸽群本想飞到街道对面,却凌空坠入一摊积水中,砰的一声摔在路面上。接着,费尔明听见街上传来凄厉的哀号。

费尔明和阿莉西亚瘫在原地,根本无法再往前走,就这样驻足原地半晌,目光锁定持续轰炸市区的战机。费尔明远远望见港口码头内逾半船只已遭击沉。海面上一大片起火燃烧的汽油逐渐扩展,无情地吞噬了跳海求生的绝望人群。码头内的棚屋和仓库火势正猛。一排油槽连续爆炸,炸翻了一整列大型起重机。这些金属巨兽,一台接着一台,从停靠码头的货船和渔船上落水,就此埋入海中。远方,混杂了火药和汽油味的云层中,隐约可见战机在海面上方掉头回转,打算进行下一轮轰炸。费尔明紧闭双眼,任由污秽、炽热的晚风吹拂身上的汗水。

“来吧,我就在这等着!狗娘养的,有本事一次给个痛快!”

15

当费尔明以为自己听见返回的轰炸机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那是身旁小女孩发出的声音。他睁开眼看着阿莉西亚。她使劲往自己的身上靠,同时发出惊恐的尖叫。费尔明转身,他们所在的建筑正在火海中逐渐解体,仿佛海中沙堡。两人跑到屋顶平台边缘,成功跃过了与隔壁建筑间隔的那堵墙。费尔明擦撞着地,左腿顿时一阵刺痛。阿莉西亚依旧拉着他的手,随即扶他起身。他摸了摸大腿,发现指间沾满温热的鲜血。烈火光芒照亮了他们跳上的高墙,眼前清楚可见嵌在墙面的玻璃碎片沾了血。一阵恶心感让他头昏眼花,但也仍用力深呼吸,并未停下脚步。阿莉西亚继续拉着他走。费尔明拖着受伤的脚,一路在地砖上留下深红、鲜亮的血迹,他跟着小女孩来到距彩虹剧院一墙之隔的地方。他咬牙搬来几个木箱靠墙堆叠,探头打量隔壁的屋顶。那幢建筑外观散发不祥的氛围,古老的大宅,紧闭的大窗,宏伟的外墙,似乎已在这片楼宇沼泽中矗立多年。宏伟的玻璃圆顶像一盏灯笼,避雷针弯曲的侧影像一条龙。

腿上的伤口阵阵作痛,他必须扶着墙才不致昏倒在地。他感受到鞋内温热的鲜血,接着又是一阵恶心。他很清楚,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失去意识。阿莉西亚一脸恐惧地望着他。费尔明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这没什么……”他说,“只是一点小擦伤而已。”

远方天际,战机群已从海面上空折返,掠过港口码头,再度飞往市区。费尔明向阿莉西亚伸出手。“快抓住我!”

小女孩缓缓摇头。

“我们在这里不安全!一定要到隔壁屋顶的另一边,想办法下楼到街上,从那里就可以去地铁站了。”他嘴上这样说,但自认没什么说服力。

“不要。”小女孩轻声说。

“快抓住我的手,阿莉西亚!”

小女孩踌躇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费尔明使劲将她抱到木箱堆上方,再抱上檐口。

“快跳!”他在一旁督促。

阿莉西亚把书紧抱在胸口,频频摇头。费尔明听见后方炮击屋瓦的爆裂声,急忙推了她一把。阿莉西亚跳到高墙的另一侧,随即转过身来伸手要拉费尔明,但她的朋友却不在那里。他依旧紧抓着高墙这一侧的檐口。只见他面色惨白,眼皮低垂,仿佛已近意识不清的状态。

“快跑!”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催促她,“快跑!”

费尔明双膝着地,往后一倒。战机从正上方呼啸而过,他闭上双眼之前,看见一连串炸弹从天而降。

16

阿莉西亚拼了命往前跑,越过屋顶平台,目标朝向那座雄伟的玻璃圆顶。她不知道炮弹击中了建筑物,还是在半空中就爆炸了。她能确切感受到的是身后的气流仿佛一堵墙,一股震耳欲聋的强风把她卷到空中又猛力往前推了一把。一片片炽热的金属碎片与她擦身而过。就在此时,她感觉有个拳头大的东西强力插入她的臀部。猛烈的撞击把她抛向空中,推着她撞上玻璃圆顶。阿莉西亚破窗而入,跌入空荡的圆顶内。那本书不小心从手中滑落了。

小女孩高速俯冲而下,穿越了恍若永恒的幽暗,最后落在一块帆布上,失控的历险总算暂停。那块帆布承受她的重量而下压弯折,最后,她仰卧在一片类似木制平台的板子上。上方大约十五米处,清楚可见她破窗而入时在圆顶留下的大洞。她试图侧躺,却发现右腿毫无知觉,腰部以下几乎无法活动。她继续张望,这才发觉从手中脱落的书正躺在平台边缘。

她以双臂支撑,慢慢爬过去,伸手摸了摸书脊。新一轮轰炸撼动了整幢建筑,一阵摇晃之中,书被抛向半空。阿莉西亚赶紧探头往平台外看了看,发现书页凌空振动,就这样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洞。屋外瞬间燃起的火光照了进来,阿莉西亚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正坐在一个高大螺旋的顶端,螺旋延展成由走道、通道、拱门和长廊建构的无尽迷宫,简直就像一座大教堂。但与她印象中的教堂不同,这里并非由石头砌成。

而是书籍。

借着从玻璃圆顶射入的光线,她看到螺旋体结构上伸出许多交错的楼梯和桥梁,每一端都连接着数以千计的书籍。下方的黑洞深处,隐约可见缓缓移动的昏黄灯光。忽然,灯光停驻原地,仔细一看,阿莉西亚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手持提灯,正不断往上张望。臀部的疼痛有如刀割,她的视线顿时模糊起来。她闭上双眼,随即陷入昏迷。

醒来时,她发现有人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她眯着眼,瞥见一条无限延伸的长廊,两侧是往各个方向延展的数十条走道,所有通道皆由一面又一面书墙勾勒组成。她在迷宫底层见过的白头发男人,长相宛如猛禽,此刻正抱着她。到了建筑底层,那名管理员抱着她穿越恢宏的拱顶大厅,将她安置在角落的一张单人床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阿莉西亚。”小女孩小声嘟囔。

“我是伊萨克。”

白发男子一脸严肃地检查女孩臀部的伤口。他帮孩子盖上毛毯,扶着她的头,将一杯热水送到她嘴边。阿莉西亚一口喝得精光。管理员双手扶着她的头,慢慢放在枕头上,并微笑望着她,但眼神透露出沮丧。在他背后,一座在她看来就跟世上所有图书馆一样的殿堂,正是她先前从屋顶看见的那座迷宫。伊萨克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

“现在好好休息吧!”

他熄了提灯,夜空火花四射,穿透玻璃圆顶窜入屋内,两人就这样深陷泛蓝的阴暗中。书籍迷宫不可思议的格局无限延伸,阿莉西亚想起她刚才的梦境,空袭轰炸了外祖母的客厅,她和朋友始终未走出陷入火海的公寓。

伊萨克面带忧容地看着她。轰炸的巨响,警笛的噪声,死神张狂掠过火海中的巴塞罗那,一切都透过墙壁穿透到屋内。附近一声爆炸巨响,墙壁颤抖,脚下的地板扬起一片烟尘。阿莉西亚在床上缩着身子。管理员点燃一支蜡烛,摆在阿莉西亚床头的小桌上。烛光映出了拱顶下方正中央升起的惊人格局。伊萨克看出小女孩失去意识前疑惑的眼神。他叹了口气。

“阿莉西亚……”最后,他这样说道,“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17

费尔明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白。有个身穿制服的天使正在帮他包扎大腿,一字排开的担架看不到尽头。

“这里是炼狱吗?”他问道。

护士抬起头瞅了他一眼。她顶多才十八岁,费尔明见到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作为给上帝打工的人,她比第一次领圣餐和洗礼时,教堂发的画册上的天使漂亮多了。他还能这样想入非非,意味着两种可能性:他的生理状况已见好转,或马上就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唉!我这辈子都是个不长进的无神论者,这会儿居然想起了《新约圣经》和《旧约圣经》的教诲,觉得天使的悲悯和恩惠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眼看病患恢复意识且喃喃自语,护士随即招了手,接着,有个看似已经一星期没睡觉的医生走近病床边。医生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睑,仔细查看他的双眼。

“我死了吗?”费尔明问。

“您太夸张了,伤势确实不轻,但基本上没有生命危险。”

“所以……这里不是炼狱吗?”

“您在说什么?我们这里是医院,但也算是地狱吧。”

医生忙着帮他检查伤口时,费尔明努力回想事发经过,试图忆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现在觉得怎么样?”医生问他。

“老实说,挺忧心的。我梦见耶稣拜访我,和我进行了深刻的谈话。”

“关于哪一方面的话题?”

“主要是聊足球。”

“那是因为我们让您服用了镇静剂的关系。”

费尔明频频点头,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想也是,上帝居然自称是皇家马德里的球迷。”

医生面露微笑,低声向护士交代事项。

“我躺了多久?”

“大约八个钟头了。”

“那个孩子呢?”

“您是说圣婴吗?”

“不,我是说跟我在一起的小女孩。”

护士和医生互看了一眼。“很抱歉,您被送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小女孩跟着。据我所知,您很幸运地在拉巴尔区的一个屋顶平台被人发现,当时躺在血泊里……”

“没有小女孩跟我一起被送进来吗?”

医生一脸颓丧。“活着的,没有。”

费尔明作势要起身。医生和护士合力将他压制在病床上。

“医生,我必须离开这里。有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需要我的帮助……”

医生向护士点头示意,于是她迅速从身旁的医护用品推车上拿出一个小药瓶,着手准备注射。费尔明拼命摇头拒绝,但医生用力压住了他。

“我不能让您就这样出院。请耐心点儿,我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放心,我比九命怪猫还要顽强……”

“而且比政客更无耻!趁这个机会,我在此郑重要求,不要再趁护士帮您换绷带的时候偷捏人家的屁股了,可以吗?”

费尔明感受到右肩头挨了一针,一股凉意在血管中蔓延。

“能不能再去帮我问问,医生?她叫阿莉西亚。”

医生终于松开了病患,让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费尔明的肌肉像果冻一样瘫软,瞳孔逐渐放大,眼前的世界渐渐漾成泡了水的水彩画。医生说话的声音已经远去,消失在下楼脚步声的回音里。他觉得自己跌入了棉花云堆,白色长廊碎裂成一片光亮的粉末,散发液态香膏的气味,化学天堂莫过于此。

18

那天下午,他出院了,因为过多的病患让医院无力应付,只要不是奄奄一息的,都算是康复。费尔明拄着木制拐杖,还带了一套跟死者借来的内衣裤,总算一拐一拐地来到医院门口的电车车站,搭车返回拉巴尔区。在拉巴尔区的街头巷弄,他寻遍咖啡馆、小旅馆以及仍然营业中的商家,扯着嗓门问人是否见过一个名叫阿莉西亚的小女孩。人们看着这瘦削憔悴的男子,只能默默摇头。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可怜的伤心人,再怎么找也是徒然,就跟众多相同遭遇的人一样,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八日那天,巴塞罗那街头共有九百具死尸被收走,其中大约有一百名儿童,他那死去的女儿想必就在其中。

傍晚,费尔明走到了兰布拉大道尽头。因空袭而脱轨的电车还冒着烟,车上躺着被炸死的乘客。几个钟头前还人声鼎沸的咖啡馆,现在成了死尸横躺的鬼屋。人行道上遍地血迹。救助伤者的人,覆盖尸体的人,东躲西藏和无处可逃的人,没人见过他形容的小女孩。

即使如此,当费尔明发现黎塞欧歌剧院前停放的一排尸体时,仍不放弃一线希望。所有死者看起来都不超过八九岁。费尔明跪了下来。他身旁有个妇人正轻柔地抚着小男孩的双脚,男孩胸口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他已经死了。”妇人自言自语,“全部都死了。”

那一夜,城市清理瓦砾,多座建筑物的残垣仍在燃烧,费尔明在拉巴尔区挨家挨户打听阿莉西亚的下落。

破晓时分,他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动了,终于跌坐在伯利恒教堂前的台阶上。过了半晌,一个满脸黑炭、制服沾满血迹的哨兵在他身旁坐下。当他开口关切费尔明为何哭泣,费尔明忍不住紧抱着他,并口口声声说自己真想一死百了,因为命运将一个小女孩的生命交到他手中,他却辜负了她,不知道该如何保护她。如果上帝或者魔鬼还有一点良知,这个世界明天就该彻底完蛋,因为它根本就不值得继续存在。

即使这位哨兵已经连续几小时不间断地从瓦砾堆挖出罹难尸体,包括自己的妻子和六岁稚子,他仍平静地听费尔明细诉。

“我的朋友,”他终于开了口,“不要放弃任何一线希望。我在这个烂透的世界学会了一件事:命运充满了转机。命运是一个小偷、一个妓女和卖彩票的小贩,这是它最常见的三种化身。如果您下定决心去找它——记住,命运不会主动登门拜访——看着好了,它会给您第二次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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