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涅尔札记

1

那一夜,我在梦里重返遗忘书之墓。我变回十岁的自己,在儿时的旧卧室醒来,重温已弃我而去的母亲在记忆中印下的容颜。梦里的我知道,错都在我,一切都怪我,因为我没有资格忆起她的种种,因为我从未认真缅怀过她。

不久,父亲走进了房里,被我凄厉的哭喊惊醒。梦里的父亲依旧年轻,仍然紧守着所有秘密,他拥我入怀,不断安慰我。接着,晨雾中的巴塞罗那曙光渐露,于是我们出门。但不知何故,父亲陪我走到家门口便止步。他松开了手,我意识到,这趟旅程,我必须单独完成。

我迈步向前,回想当时,身上的衣物、鞋子甚至身躯,竟重如铁块,一步比一步更费力。到了兰布拉大道,我突然惊觉,整座城市凝固了。行人一动不动,像是老照片里的影像。一只白鸽振翅飞翔,姿态模糊难辨,只留下一个轮廓。细碎的花粉静止在浮尘中,宛如渗透在尘埃里的微光。卡纳雷塔斯喷泉涌出的泉水晶莹剔透,宛如琉璃泪滴项链。

我慢慢走着,仿佛正努力涉水前进,总算进入了岁月静止的巴塞罗那,来到遗忘书之墓入口。驻足大门口时,我已疲惫不堪。我始终不解,这一身几乎让我举步维艰的无形重担,究竟何物?我抓着大门环,叩了门,却无人应。我握紧拳头,一次又一次用力捶打门板,然而管理员一再漠视我的请求。精疲力竭的我,终于跪倒在地。那一刻,我凝望着一路如影随形的魅惑,突然认清了可怕的事实:这座城市和我的命运将永远冻结在这个魔咒之中,而我再也记不起母亲的容颜。

就在这时,已经万念俱灰的我,发现在用蓝线绣着我名字缩写的制服外套口袋里,藏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片。那是一把钥匙。我在浑然不觉中带着这把钥匙多久了?钥匙已生了锈,几乎和我的良知一样沉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插到钥匙孔里扭动。正当我以为自己永远办不到时,门锁却开了,接着,大门缓缓往内滑动。

一条蜿蜒长廊深入历史悠久的宽敞宅邸,沿途尽是点点烛光。我遁入黑暗中,背后传来大门关上的声响。我看出那是一条两侧挂着壁画的走廊,画中的天使和神话人物在幽暗中窥视着我,并且似乎正随着我的脚步移动。我沿着走廊来到一扇拱门前,过了门便是雄伟的拱顶。我驻足门口,海市蜃楼般的迷宫矗立在眼前,一座由螺旋梯、通道、天桥、拱门,以及全世界的书籍构建的永恒之城,向上通往玻璃圆顶。

我母亲就在那里,在书城底端等着我。她躺在一具石棺里,双手交叠胸前,苍白的肌肤一如身上那件纯白洋装。她闭着眼睛,双唇紧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出窍的性灵已经远去。我伸手轻抚她的脸庞。肌肤冰冷如大理石。突然她睁开了双眼,满载回忆的迷茫眼神紧盯着我。当她轻启发黑的双唇说话时,发出的嗓音却震耳欲聋,仿佛一列货运列车迎面撞上,把我抛到半空中,然后重重跌入她那足以融化世界的话语回音里。

你必须陈述事实,达涅尔。

我在幽暗的卧室里惊醒,裹着一身冷汗寻找身旁的贝亚。她紧搂着我,轻抚我的脸。

“又做噩梦?”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用力吸了口气。

“你刚刚说梦话了。”

“我说了什么?”

“听不懂。”贝亚没说真话。

我盯着她,她的笑容近乎怜悯,或许她只是展现耐心罢了。

“再睡一会儿吧。离闹钟响还有一个半小时呢,今天是礼拜二。”

礼拜二,今天轮到我送胡利安上学。我闭上双眼,佯装入睡。几分钟后,当我睁开双眼,贝亚正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问。

她趴到我身上,在我唇间印上温柔的香吻。

“我也睡不着……”她语带暗示。

接着,我缓缓褪去她的衣服,又掀起被子,正要往床下扔,却听见卧室房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贝亚随即阻挡了我正在她大腿间游移的左手,撑着胳膊支起身子。

“怎么了,小宝贝?”

胡利安在房门口看着我们,满脸尽是腼腆和不安。

“有人在我的房间……”他语带颓丧。

贝亚叹口气,随即张开双臂。胡利安急忙躲进母亲怀里,我立即放弃了所有邪恶的想法。

“是猩红王子吗?”贝亚问道。

胡利安点点头,一脸忧愁。

“爸爸马上就去你房间,我会狠狠揍他一顿,他以后就不敢再来了。”

儿子对我抛出急切的眼神。当爸爸不就是为了达成这种英雄任务吗?我露出笑容,对他使了个眼色。

“狠狠揍他一顿……”我重申意图,极力挤出愤怒的表情。

胡利安总算有了点笑意。我从床上起身,穿过走道,来到孩子的卧房。这房间让我忆起儿时的卧房,大约也是胡利安这个年纪,当时的楼层比较低。我发觉自己竟毫无睡意,于是在床沿坐下,随手开了小夜灯。胡利安被满满的玩具围绕,其中只有少数是承接自我的旧玩具,不过他倒是接手了我大半的书籍。我随即找到藏匿在床垫下的“嫌疑犯”,拿起那本黑色封面的小书,翻到第一页。

灵魂迷宫 VII

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

02

文/图:维克多·马泰克斯

我已经不知道该把那些书藏在哪里才好。我儿子找东西的本事日益精进,他的嗅觉能让所有隐藏物无所遁形。我随手翻着书页,旧日回忆再次浮现脑海。

我又一次把书藏进厨房最上层的储物柜,但有自知之明,这里迟早也会被儿子找到。我回到卧室,发现胡利安蜷缩在母亲怀里。母子俩都睡着了。我站在幽暗的房门口,静静看着他们。听着深沉的呼吸声,究竟我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为什么能如此受到命运的眷顾?我凝视着相拥沉睡的母子俩,沉醉梦乡,远离尘世,忍不住忆起当年初次见到如此紧拥的他们,竟是满怀恐惧。

2

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儿子胡利安出生那一夜,我第一次见他安详地躺在母亲怀里,尚未知悉世间险恶,看着他,我竟有拔腿逃跑的冲动,想要逃到天涯尽头。当时我自己几乎也还是个小孩,未来的人生是个未知数。我想起当时摆脱不去的懦弱,内心仍涌上丝丝酸楚,甚至很多年后,我依旧没有勇气对珍爱的人坦承这件事。

埋葬在沉默里的回忆始终追赶着我。我忆起那个天花板无边无际的房间,一盏电灯从高处洒散赭红色光芒,映出躺在床上的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怀里抱着初生婴儿。后来,贝亚逐渐清醒,她睁开眼睛,对我微微一笑,我顿时热泪盈眶,屈膝跪倒在床边,头靠着她的大腿。我感受到她拉着我的手,以仅存的虚弱力道紧握着。

“不要怕。”她喃喃说道。

但我满怀恐惧。霎时,一股羞耻感油然而生,就这样尾随至今,我情愿飘荡到天涯海角,就是不想待在那个房间里,也不想要这一身皮肉。费尔明在房门口看见这一幕,一如往常,想必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没等我开口回应,抓着我的手就往外走,把贝亚和婴儿托付给他的未婚妻贝尔纳达。他拉着我来到走廊,走道清晰的轮廓逐渐消失在昏暗中。

“还撑得住吧,达涅尔?”他问我。

我微微点头,试图平息一路疾行后错乱的呼吸。我作势要回病房时,被费尔明挡下了。

“我说……您再回到那个房间的时候,一定要有顶天立地的气魄!还好,贝亚小姐尚未完全恢复,大概也不太清楚状况。现在呢,容我向您提出一个建议,我认为我们刚好借机出去透透气,压压惊,顺便好好想个壮胆的方法。”

费尔明不等我回应,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沿着走廊来到楼梯口,往下通往一处阳台,镶嵌在巴塞罗那和晴空之间。一阵凉爽清风拂面,让人忍不住想大口吞下。

“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不能急,慢慢来,就像肺部下沉到鞋子里。”费尔明在一旁指导,“这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东方僧人教我的方法,我在港口妓院当柜台兼会计的时候认识的。想当年,我的字典里没有‘羞耻’二字……”

我按照指示深呼吸三次,然后再来了三次,试着去感受费尔明和僧人宣称新鲜空气将带来的种种好处。但我却一阵头晕,还好费尔明把我扶住了。

“别这样紧张兮兮的。振作起来,保持冷静,不要惊慌失措。”

我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杳无人迹的街道,以及仍在我脚下沉睡的城市。此时大约凌晨三点,圣保罗医院仍深陷漆黑夜色中,圆顶、高塔和拱门在卡梅洛山顶的薄雾中构筑成一幅繁复图像。我默默望着幽静的巴塞罗那,这是唯有在医院才看得到的景致,远离了恐惧,抛开了期望,我任由室外的冷风钻入体内,直到心智清明。

“您一定觉得我是个窝囊废……”我说道。

费尔明紧盯着我的双眼,双手掐紧我的肩膀。

“不要小题大做,我想,要是换了我,承受了这样的压力和悲伤,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但我会自我解嘲,不会逃避责任。还好,我已经想到解决办法了。”

他解开风衣纽扣,这件风衣是个不可思议的百宝箱,具备移动药箱的功能,偶尔充当奇物博物馆,里面尽是他从各个跳蚤市场便宜收购的破铜烂铁。

“费尔明,怎么老是把一堆破五金挂在身上?”

“这是高深的物理学,考量到本人威猛但清瘦的身材,这些玩意儿刚好可以增加点重量,碰到刮大风的时候,我才能站得稳啊!但千万别以为我因此就变得笨手笨脚,就算谈情说爱,我还是很吃得开的。”

做完这番宣示,费尔明从一个万用口袋掏出了扁平如烟盒的东西,打开上方的盖子。他闻了又闻,仿佛里面装的是天上仅有的极品美味,并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他将瓶子递给我,眼神严肃地看着我,一边频频点头。

“快喝吧!不喝的话,会后悔一辈子。”

我勉强接过瓶子。“这是什么东西?闻起来好像火药……”

“胡说八道!这是能起死回生、让因为命运的重担而失去信心的年轻人重拾希望的鸡尾酒。这是我用猴标茴香酒加上几种烈酒、独眼吉卜赛人卖的阿尔特亚鲁西亚白兰地、几滴樱桃酒,再淋上蒙塞拉特修道院的香精,闻起来就是如假包换的加泰罗尼亚美酒啦!”

“我的天啊。”

“哎呀!这下就能看出谁是真正的勇者,谁是胆小鬼。大口吞下吧,就当它是入侵婚宴的罗马兵团,要迎头痛击……”

我乖乖照办,喝下那可怕的液体,尝起来仿佛加了糖的辣味汽油,像烈火燃烧着五脏六腑,我的思考尚未恢复正常,费尔明就示意要我再喝一口。我抛开体内的强烈抗议和天翻地覆,很干脆地喝了第二口,对于那瓶难喝的饮料附送的倦意和余勇,我也心存感激。

“怎么样?”费尔明问,“好多了,是吧?这可是胜利者专属的点心。”

我点头承认,频频喘气,双手则忙着解开领口的纽扣。费尔明趁此空当儿喝了一口自制调酒,然后把瓶子放回风衣口袋里。

“再伤感的人,也抵不过化学的威力。但是,您可别常常用这个办法解决问题,酒精这玩意儿呢,就跟捕鼠器或慷慨之心一样:使用越频繁,效果就越差。”

“放心,我不会的。”

费尔明展示了他从另一个风衣口袋掏出来的古巴雪茄,却对我边眨眼边摇头。

“这两支雪茄,是我特别从未来岳父巴塞罗先生的加湿器里偷来的,但我看我们还是改天再抽吧!今天的状况不适合,放着刚出生的孩子不管,在这里吞云吐雾恐怕不太好。”

费尔明在我背上轻柔地拍了几下,在一旁静候,好让他那瓶调酒在我的血液中扩散,诡谲的酒精镇静功能完全掩饰了我内心无法言语的惊恐。费尔明见我反应迟钝,眼神涣散,便趁机开始发表他无疑准备了一晚上的演讲。

“达涅尔老弟!我们的上帝,或是他的代理人似乎认为,为人父母,把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世界应该比考取驾照更容易。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下,一些白痴、窝囊废和大老粗认为自己有资格做父母,不停地生养,使他们可怜的孩子蒙羞。因此,只要我的身体没问题,必要的结婚证明一到手,我也准备尽快把我心爱的贝尔纳达的肚子搞大。所以,我很可能跟随您踏上为人父的旅程。我敢保证,而且现在就能保证,您,达涅尔·森贝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此时此刻虽然自信薄弱,对自己成为一家之主的能力没啥把握,但您一定会成为模范父亲,虽然,说实话有时候您就像个搞不清状况的傻子、幼稚鬼……”

他说到一半,我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或许是烈酒带来的后遗症,或是我这位挚友太擅长在言语上煽风点火。

“费尔明,我好像不太明白您说的道理……”

他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说,我知道面临这样的时刻,您会手足无措。达涅尔,这的确超出了您的能力,但是,就像您亲爱的夫人说的,不需要感到恐惧。孩子们,至少您的孩子是带着喜悦和计划来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有责任、有尊严、有点脑袋的人,总会找到不自毁前程的道路,成为不必感到耻辱的父母。”

我瞅着身旁这个瘦小的男子,一个愿意为我舍身卖命的人,在我面对生命难题的困顿时刻,他总会有千言万语为我解惑。

“费尔明,希望事情能像您说的那么简单。”

“值得投入的事,没有一样是简单的。我年轻的时候老是想,在世间闯荡,只要学好三件事:第一,系鞋带;第二,负责任地给女人宽衣解带;第三,每天读几页好书,品味文字的奥妙。我一直以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必定要懂得抚慰他人,而学会聆听美好的字句,能让人活得更久,最重要的是,活得更好。但是这些年来的历练告诉我,这样仍旧不够,有时生命会给我们机会去做吃喝拉撒睡之外的事。今天,在您不知不觉当中,命运给了这样一个机会。”

我半信半疑地点头。“如果我还不到这个层次呢?”

“达涅尔,如果说我们俩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都遇见了自己配不上的好女人。所以听清楚了,在人生的旅途中,一切都是她们说了算,咱们只要乖乖听话、守规矩就行了。怎么样?”

“我非常佩服您的看法,但是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费尔明频频摇头,要我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

“不要害怕!刚刚那一番人生大道理,我精辟的解析,可能会让您这种脑袋不灵光的人感到很困惑。但是人生中的这些事,您差我还有十万八千里,而我通常都和圣人一样正确。”

“这一点我无法反驳。”

“您不会反驳的,否则第一回合就得输!相不相信?”

“当然,费尔明,您知道的,就算世界末日,我也会跟着您的。”

“既然这样,要把我的话听进去啊!而且,您也要相信自己,就像我这样。”

我直视他的双眼,缓缓点着头。

“脑袋恢复清醒了吧?”他问。

“我想应该是吧。”

“那就好好把颓丧的身躯振作起来!拿出男人的气魄,回病房给贝亚小姐一个紧紧的拥抱,也抱抱你们爱的结晶。要记住:多年前,我在皇家广场拱门下有幸认识的那个男孩,那个一次次让我担惊受怕的男孩,必须坚持踏上这次冒险。达涅尔,在前方迎接我们的,已经不是孩提时代那些幼稚的事了。明白我的意思吗?谁知道呢,说不定世界末日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

我二话不说,转身紧紧拥抱他。“费尔明,如果没有您,我会怎么样?”

“常常犯错啰!现在应该知道了吧,刚刚灌下我那特调饮料的副作用,就是能暂时卸下心防,抛开情感上的束缚。所以,如果现在去病房探视贝亚小姐,您望着她的眼神,一定能让她感受到您是真心爱她的。”

“这个她本来就知道。”

费尔明摇头轻叹。“就照我的话去做吧。如果害臊,那就别说什么甜言蜜语了,没办法,男人就是这副德行,睾酮素对我们的口才毫无帮助。可是您的爱意,她能感受到的。因为这种事与其用说的,不如直接表现出来,而且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天天做才行。”

“我会尝试的。”

“不能尝试,要用力。”

就这样,在费尔明的劝说和帮助下,失去了少年永久、脆弱的庇护的我迈步走回病房,命运正在那里等待。

多年后,那一夜的情景可望重演。那个清晨,我躲进圣安娜街老书店后面的工作间,面对眼前的白纸,屡次尝试,却不知如何对自己诚实写下真实的家族往事,这个念头已在脑子里经年累月盘旋,我却始终写不出只字片语。

一口气吞下半公斤油炸猪皮的费尔明,因为消化不良而失眠,决定不能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半夜上门拜访。我面对一张白纸苦思不已,手上的蘸水笔像漏油的老爷车,他见我这副狼狈样,便在我身旁坐下,打量着我脚边那一地揉皱的纸团。

“达涅尔,说了您别生气,但是……您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坦承,“或许,我可以试着靠一部打字机改变所有现状。广告上说,安德伍德打字机是专业的选择。”

费尔明颇能认同广告词的说法,却使劲猛摇头。

“打字和写作不是一回事,差光年那么远。”

“还真是谢谢鼓励。那您呢?大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

费尔明拍拍肚子。“吞了一整只猪崽,胃胀得难受。”

“要吃点胃肠药吗?”

“还是不要的好,吃了那玩意,我下面就更硬了,真的,到时整晚都别想睡了。”

我放下钢笔,暂停了屡试不成的句子,找寻着老友的目光。

“还好吧,达涅尔?我是说,除了尝试写作大业的挫败之外……”

我只能耸耸肩。一如往常,费尔明随即摆出一副万事通的姿态。

“有一件事……已经在我脑袋里转了好一阵子,但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他捂着嘴,打了个嗝,短暂却响亮。

“如果是床上的技术问题,尽管放马过来吧!我可要提醒您,在这方面,我跟医生一样厉害。”

“不是,不是床上的事。”

“太可惜了,因为我刚学会几个新招数……”

“费尔明……”我打断他,“您觉得……我过的是我该过的生活吗?我没有让别人失望吗?”

我的老友一时无言以对。只见他眉眼低垂,叹了口气。

“难道这就是您陷入的巴尔扎克困境、精神的拷问吗?”

“一个人开始写作,不就是为了更了解自己和世界吗?”

“不是。除非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这种……”

“您这位心灵导师真差劲,费尔明,好歹也帮帮我吧……”

“我一直以为,您正打算成为小说家,而不是要当圣人。”

“老实告诉我,毕竟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我是不是达到了母亲的期望?请告诉我事实。”

费尔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所谓的事实,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编造的蠢话。在我看来,事实就是美艳女神的胸罩尺寸,还有我们以前在神殿戏院看过的坚挺胸部。”

“金·诺瓦克。”我在一旁附议。

“愿上帝和重力保佑那性感尤物!没有,您没让我失望,达涅尔,我对您从来没失望过。您是个好男人,也是个好朋友。若要问我的看法,我相信,您那去世多年的母亲伊莎贝拉一定会以您为傲,是的,她肯定会认为您是个好孩子。”

“却不是出色的小说家。”我苦笑以对。

“我说,达涅尔,让您去当小说家,就像要我去多明我会当教士一样。这一点,您有自知之明。就算有全世界最棒的钢笔或安德伍德打字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陷入漫长的静默。费尔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达涅尔,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但我依旧是那个落难街头的可怜虫,有人大发慈悲,才把我带回家收留,而您一直都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游走在迷惘的世界,被种种谜团缠绕,心中一直企盼着,说不定,有一天奇迹出现,您能够解开所有谜团,重现母亲的容貌,找回您被尘世剥夺的所有真实回忆。”

我暗自斟酌着他的措辞,简直是针针见血。

“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是不是很糟糕?”

“有可能更糟呢!您当然可以当个小说家,就像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

“或许我应该找到他,说服他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我说,“我们的故事。”

“您儿子胡利安也常常这样说。”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费尔明。“胡利安说什么?胡利安怎么会知道卡拉斯?您跟我儿子聊过他?”

“我?”费尔明端出待宰羔羊的可怜模样。

“您跟他说了些什么?”

费尔明发出哼的一声,故作轻松状。

“零碎细节,至多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问题是,那孩子好奇心特别强,又机敏,当然很快就被他发现了,然后就非要问个清楚。这不是我的错啊,那孩子实在太伶俐了。您显然就不像他那么机灵。”

“天啊……贝亚知道您已经跟孩子聊过卡拉斯这个人吗?”

“拜托,我可不想介入您的婚姻生活。不过,我猜贝亚小姐大概不会不知道,她至少也感受到了。”

“费尔明,我严令禁止您再跟我儿子提起卡拉斯这个人。”

他一手按着胸口,一脸严肃地点头允诺。

“我把嘴巴封起来。立下了封口承诺,若再有心智软弱的时刻,那将是我最晦暗的耻辱。”

“还有,不准在他面前提起金·诺瓦克,我太了解您。”

“去除世间原罪这件事,我跟小绵羊一样无辜,因为这种事情孩子自己会提起,小孩都聪明得很。”

“您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我可以牺牲自我,勉强接受您无理的嘲弄,因为我知道,您这种反应源自本身才智不足而产生的挫败感。除了卡拉斯之外,您不准我提起的黑名单还有谁?巴枯宁?性感美女梅·韦斯特?”

“费尔明,您就让我清静一下吧。”

“独留您在这里面对险境,那怎么行?至少要有个睿智的成年人随侍一旁才可以。”

费尔明仔细看了看钢笔,检视了书桌上堆放的一沓白纸,还煞有介事地估算了书桌大小,仿佛那是一整套外科手术器材。

“您已经知道该如何开始这项新事业了?”

“才不呢。我正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您就来了,然后就开始蠢话一堆。”

“胡说八道!没有我,您连一张购物清单都写不出来。”

最后,他总算服气了,决心投入眼前这项艰巨的任务。他在我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紧盯着我不放,目光之强烈,不言而喻。

“说到清单……是这样的,我对写小说这一行的理解,比不上我在苦行衣的制作和使用那方面深入,不过我突然想到,开始之前,应该先写张清单,列出所有想描述的事项,就像存货清单那样。”

“就像一张地图?”我提出新想法。

“地图是给不知道该去哪里的人看的,能让自己安心,也能引导其他笨蛋往别的地方去。”

“这点子不错。自我欺骗也正是完成不可能任务的秘诀所在。”

“看到没?咱们组成了一支无敌团队。您记录,我思考。”

“那就大点声思考。”

“地狱来回走一遭,内容可精彩呢,墨水够用吗?”

“够我们上路了。”

“现在就差决定从哪里着手列出清单了。”

“就从您怎么认识她开始,如何?”我问道。

“谁?”

“还会有谁?费尔明,当然是我们那位梦游巴塞罗那仙境的爱丽丝。”

他脸色一沉。“我从没给任何人说过那件事。达涅尔,就算是您,我也没说过。”

“那您说吧……前往迷宫,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入门吗?”

“人嘛……总要带着某个秘密进棺材。”费尔明坚持己见。

“藏着太多秘密会让人提早进棺材的。”

费尔明挑起眉梢,一脸惊讶。“这话谁说的?苏格拉底,还是我?”

“都不是。而是达涅尔·森贝雷,一个很特别的男人,就在几秒钟前才说的名言。”

费尔明露出愉悦笑容,随手打开一颗柠檬口味瑞士糖,径自往嘴里塞。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才上道,但您也算是可塑之材。小鬼,要不要来一颗?”

我接下瑞士糖,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的老朋友费尔明最珍视的随身物品,能够与他分享这件宝贝,着实是我的荣幸。

“达涅尔,有没有听过一句最老生常谈的话:在爱情和战争中,凡事皆理所当然?”

“嗯……听过,说的人多半是指战争,而不是爱情。”

“没错,因为到头来,这根本就是又臭又烂的大谎言。”

“那么……我们这个故事讲的是爱情,还是战争?”

费尔明只是耸耸肩。“有什么差别?”

就这样,在午夜的幽暗中,在几颗瑞士糖和随时可能消失在时光里的记忆的帮助下,费尔明开始构思情节,编织结局与开头,细述那个属于我们的故事……

节录自《灵魂迷宫》,“遗忘书之墓”第四部

胡利安·卡拉斯 著

卢米埃尔出版社,巴黎,一九九二年

艾弥儿·德·罗西尔·卡斯特兰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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