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颂 一九六〇年一月

1

维多利亚·桑奇斯醒来时,身上裹着熨烫过的亚麻被单,散发着薰衣草芳香。她穿着完全合身的纯丝睡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嗅出皮肤有淡淡的浴盐香味,头发干净舒爽,但她并不记得自己洗过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缓缓起身,靠坐在天鹅绒床头软垫上,试着厘清自己身在何处。一张大床,舒适的床垫和枕头,让人忍不住想躺下来,宽广的卧室处处可见高雅贵气的装饰。柔和的天光透过白窗帘洒进屋内,映出五斗柜上的一瓮鲜花。柜子旁是一张梳妆台,除了有一面镜子,还可以充当书桌。墙上贴满浮水印碎花壁纸,挂了多幅镶有华丽画框的田园风光水彩画。她掀开被单,坐在床沿。脚下的地毯是契合房内装饰色调的乳白色。房间布置专业,出自行家之手。温暖但毫无人情味。维多利亚不禁纳闷,自己是否置身地狱。

她闭上双眼,试着去了解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松园的家里。影像缓缓回到脑海。厨房。她的双手、双脚被人以铁丝绑缚在椅子上。安达亚蹲跪在她面前,不断逼问她。她在他脸上吐了口水。狠狠一个耳光把她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安达亚一名手下过来把她的椅子扶正,另外两名手下押着莫尔加多过来,将他绑在一张桌子上。安达亚再度盘问她。她保持沉默。接着,警官掏出手枪,瞄准莫尔加多的膝盖近距离开了一枪。司机凄厉的惨叫声深切撼动了她的心灵,她从未听过任何男人发出如此痛苦的哀号。安达亚泰然自若,继续质问她。她吓坏了,害怕地摇头。安达亚耸了耸肩,绕过桌子,将左轮手枪抵住司机另一个膝盖。一名手下扶住她的头,不让她移开视线。“看到没?臭婊子,跟我作对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安达亚扣下扳机。鲜血碎骨齐飞,溅得她满脸都是。莫尔加多的身体不断抽搐,像是高压电蹿流全身,但未再发出任何声响。维多利亚紧闭双眼。不久,耳边传来第三声枪响。

她突感一阵作呕,赶紧下床。一扇半掩的门内即是洗手间。她跪在马桶前吐出胆汁,一直干呕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为止。她靠墙瘫坐,虚弱地喘着。洗手间粉红色的大理石舒适宜人,墙上的扩音器播放轻柔音乐,弦乐团演奏着柔板的贝多芬。

维多利亚渐渐恢复稳定呼吸,站起身倚在墙上,头晕得天旋地转。她走近洗手槽,打开水龙头洗脸漱口,冲掉口中的酸臭味。她拿起掉落脚边的柔软毛巾把脸擦干,接着踉跄走回卧室,再度倒卧在床上。她极力想抹灭脑海中的影像,但安达亚沾满血迹的面容却如火焰般烧灼着她的视网膜。维多利亚凝望自己醒来的诡异所在。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如果这里是地狱,而且应该就是,看起来倒像是一家豪华旅馆。过了半晌,她再次进入梦乡,在梦中,她祈求永远不再醒来。

2

她再次醒来时,透过窗帘的阳光十分刺眼。咖啡香扑鼻而来。维多利亚起身,在床尾发现一件与睡衣成套的睡袍和一双拖鞋。房门另一侧的套房客厅里传出声响,小汤匙碰撞瓷杯叮咚作响。维多利亚打开房门,走过一小段通道就是椭圆形客厅,中央是一张供两人使用的餐桌,桌上摆着早餐:一壶橙汁、一篮精致面包、不同口味的果酱、鲜奶油、炒蛋、香煎培根、炒蘑菇、热茶、咖啡、牛奶以及双色方糖。食物散发诱人香味,她不由自主地猛吞口水。

坐在餐桌旁的是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中度秃头,中规中矩。一见她出现,他连忙起身,温文有礼、笑容可掬地请她在对面坐下。他穿着三件式西装,露出足不出户的人特有的苍白肤色。倘若在大街上与他擦身而过,她或许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只会当他是个一般的中阶公务员,或是从小镇进城参观普拉多美术馆或看戏的公证人。

直到趋近细看,她才发现他有一双浅色眼睛,深邃而澄亮。精明算计的眼神观望着她,眼镜后的眼皮几乎没眨过,过大的贝壳形镜框让他多了一份女性的柔和。

“早安,阿里亚娜。”他说,“请坐。”

维多利亚环顾四周。她随手抓起架子上的枝形烛台,作势要攻击他。

男人面不改色,掀开餐盘上的盖子,低头嗅闻香味。

“嗯,好香。相信这一定能让你胃口大开。”

他若无其事地走近她,但维多利亚仍高举着枝形烛台。

“我想你不需要这么做,阿里亚娜。”他神色自若。

“我不叫阿里亚娜。我的名字是维多利亚,维多利亚·桑奇斯。”

“先坐下来吧,拜托。你在这里很安全,不需要害怕什么了。”

维多利亚迷失在那双催眠的眼神里。早餐的香味再度扑鼻而来。她知道,腹部扭绞的疼痛只是饥饿。她将高举的烛台放回架上,缓缓走近桌边。就座后,她的目光始终紧盯着男子。他静候她坐定,随即作势要为她准备牛奶加咖啡。

“你要加多少块糖?我喜欢加很多糖,只是医生说这样不太好。”

她看着他调咖啡。“您为什么要叫我阿里亚娜?”

“因为那是你的本名,阿里亚娜·马泰克斯。不是吗?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可以继续叫你维多利亚。对了,我叫莱安德罗。”

莱安德罗稍微起身,并伸出手来。维多利亚并未回应。他和颜悦色地坐下。

“要吃点炒蛋吗?我已经尝过了,没有毒。希望如此。”

维多利亚暗自期望男子别再露出那和善的笑容,否则她会因为无法回应他的善意而愧疚。

“开玩笑的,这个当然没有毒。要不要来份香煎培根炒蛋?”

维多利亚居然点了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莱安德罗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为她端上一盘,并在冒着烟的炒蛋上轻轻洒了盐和胡椒。这位好客的主人展现了专业主厨的熟练技巧。

“如果还想吃点别的,我们可以点餐。这里有一流的餐点服务。”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

她几乎无法说出“谢谢”两个字。谢什么?谢的又是谁?

“这羊角面包美味极了,你一定要尝尝!整座城市找不到更好吃的了。”

“我在哪里?”

“我们在皇宫大饭店。”

维多利亚眉头深锁。“在马德里?”

莱安德罗点头确认,并将面包篮递给她。她迟疑不决。

“这都是刚出炉的面包。拿一点吧!否则全都会被我吃掉,但是我该减肥了。”

维多利亚伸手拿了一个羊角,无意间瞥见自己前臂有针孔。

“很抱歉,我们必须帮你注射镇静剂。发生了松园那些事情之后……”

维多利亚猛地抽回手臂。“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您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阿里亚娜。不要害怕,你在这里很安全。那个叫安达亚的人不会再伤害你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再伤害你。我向你保证。”

“我丈夫伊格纳西奥在哪里?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莱安德罗以温柔的眼神凝视她,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来,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等一下我再把事情始末告诉你,并且回答你所有问题,我保证。你要相信我,还有,冷静下来。”

莱安德罗的嗓音悦耳,说出来的话总让人感到轻松自在。

他选择词语的方式就像调香师寻找香味一样。维多利亚不自觉地平静下来,恐惧感逐渐消失。温热美味的食物,舒适的室内暖气,以及莱安德罗平和、轻松且如长辈般的细心呵护,终于让她恢复冷静顺从的状态。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说的没错吧?我是指羊角……”

维多利亚温顺地点点头。

莱安德罗拿起餐巾擦拭嘴角,慢慢地把它折好,并按了桌上的电铃。片刻之后,房门开了,门口出现一位服务生,随即着手撤收餐盘,视线始终避开维多利亚,也没出声。服务生离开后,莱安德罗面容哀戚,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眉眼低垂。

“阿里亚娜,我有个坏消息。你丈夫伊格纳西奥已经不幸逝世了。非常遗憾,我们没赶上。”

阿里亚娜顿时泪眼模糊。那是愤怒的泪水,因为她早就知道伊格纳西奥已不在人世,无须任何人特意告诉她。她紧抿双唇,双眼直视莱安德罗,他似乎正在揣度她的沉着反应。

“请告诉我事实真相。”她总算开了口。

莱安德罗频频点头。“这件事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但我还是要求你先听我解释,然后想问我任何问题都可以。首先,我要你先看一样东西。”

莱安德罗起身到客厅角落,在小茶几上拿了份报纸,回到桌边递给维多利亚。

“打开看看。”

她一头雾水地接过报纸,打开来看了头版。

教育部部长毛里西奥·巴利斯车祸去世

3

“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调查巴利斯这个人了。收到西班牙银行董事会一份报告之后,我们着手调查此案,报告显示国家重建金融集团有不法金融交易,财团负责人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你父亲……或者应该说是把自己变成你父亲的那个人。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怀疑财团利用良好政商关系当掩护,实际上从事非法掠夺,从内战期间到战后,成了少数既得利益者。内战就像其他所有战争,国家毁了,但少数开战前就开始致富的人却更加富有。为赚取更多财富,所以要发动战争。至于这个案子,财团也是被利用的一方,他们必须贿赂打通关系,用钱封住一些人的嘴。许多人就利用这个方法往上爬。巴利斯正是其中之一。阿里亚娜,巴利斯的所作所为,我们一清二楚。我们知道他对你们一家人做了什么。但是,这样还不够。我们需要你的协助,才能将这个案子彻底查清楚。”

“为什么?反正巴利斯都死了。”

“为了正义。巴利斯确实死了,但是许许多多一生被毁掉的人还活着,他们有权讨回公道。”

维多利亚半信半疑地望着他,说道:“您要找的就是这个?正义?”

“我们寻找的是真相。”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群宣示为国效忠的人,我们发誓要把西班牙变成更公正、更有诚信、更开放的国家。”

维多利亚笑了。

莱安德罗紧盯着她,神情严肃。“我并不期望你会相信我。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我还是要让你知道,我们试图从体制内做改变,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一切都是为了革新这个国家,将它交还给国民。我们天天在玩命,只希望你们姐妹俩和你父母曾经历过的不幸,不再重复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我们要犯下罪行的人付出代价,向世人公布真相,因为没有真相就没有正义,没有正义就没有和平。我们为了变革和促进国家进步而奋斗,要终结一个只为少数人图利却牺牲劳苦大众的政局。我们并不是为了当英雄,只因为必须有人付诸行动。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会做这些事了。我们需要你的协助,因为如果你加入我们,事情就有可能成功。”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许久。

“如果我不想帮忙呢?”

莱安德罗耸耸肩。“没人能强迫你这么做。如果你决定不加入我们,也不在乎那些和你有相同遭遇的人能否讨回公道,我也不逼你。决定权在你。巴利斯已经死了。以你的处境来说,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将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开始崭新的人生。换作是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但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我认为你内心深处在乎的不是复仇,而是正义和真相。我们也是,甚至比你更在乎。我相信你也希望犯罪者为恶行付出代价,希望受害者恢复平静的生活,并确定所有牺牲的生命不是白费。但是,这一切都由你决定。我不会拦你的。门就在那里。如果你想走,可以从那扇门走出去。我们把你带到这个地方唯一的理由是,因为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在这里,我们能够保护你,同时可以继续挖掘真相。一切取决于你了。”

维多利亚的目光移往房门。莱安德罗又倒了一杯咖啡,放了五块方糖,平静地品尝。

“如果有需要,我会派一辆车来接你,送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或跟我们有任何瓜葛。你只要说一声就可以了。”

维多利亚顿时觉得胃部一阵翻搅。

“不需要现在就做决定。我知道,你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很多,我可以理解,你现在一定很困惑。我知道,你无法信任我或其他任何人。这些都情有可原。换作是我置身这样的处境,我也不会相信别人的。但是,就算给我们一个机会,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你再考虑一下,无论何时,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你随时可以退出。但是,我希望,也请求你,不要这样做。请你给我们一个帮助别人的机会。”

维多利亚发现他的双手不断颤抖着。莱安德罗脸上的笑容,如此温柔感人。

“拜托你了……”

她眼眶含泪,终究点了点头。

4

接下来一个半钟头,莱安德罗将他们调查过的事件始末重述了一次。

“我花了很多年才将所有事件拼凑起来。我会简述一下我们知道的事,或者是认为知道的事。你听完就会知道还有些空白的部分,而且我们可能也犯了一些错误。或许是很多错误。到时候,请你指正。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你来纠正我,可以吗?”

莱安德罗的嗓音有种催眠的魔力,轻易就能收服人心。她想闭上双眼,沉溺在那柔和的嗓音里,任由丝绒般的话语拥抱她的情感,无所谓其内容含义。

“好吧,”她表示同意,“我试试看。”

男人露出感激的温暖笑容,让她在这个随时被窥伺的地方竟感到安心自在。渐渐地,他以舒缓的语调叙说她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故事。事件始于她的童年,当时,她父亲维克多·马泰克斯认识了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富可敌国的银行家,他的妻子恰巧是马泰克斯小说的忠实读者,经她说服之下,银行家决定请马泰克斯捉刀撰写其自传,并提供丰厚的酬劳。

她父亲当时经济拮据,因此接受了这份工作。内战结束后,某天银行家夫妇意外出现在马泰克斯位于瓦维德雷拉滨海公路旁的家。乌巴赫夫人比丈夫年轻许多,倾城美貌犹如杂志上的模特。她不愿意因为生孩子而让玲珑有致的身材走了样,但她喜欢小孩,或者也可能喜欢把小孩交给仆人这个主意。乌巴赫夫妇在马泰克斯家待了一天。在此之前,她的父母刚为她添了个妹妹索妮雅,当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夫人离去前特地和两个小女孩吻别,并盛赞她们甜美可爱。数日后,几名持枪男子现身他们家门前,逮捕了她父亲,后来将他关进蒙锥克监狱,他们还强行带走了她和妹妹,留下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母亲。

“到这个部分,我说的都没错吧?”莱安德罗问她。

维多利亚点头,一边抹去愤怒的泪水。

同一晚,那些人把她们姐妹俩拆散了,她从此再也没见过妹妹。他们告诉她,如果不希望妹妹被杀,她就必须彻底忘记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是罪犯,还有,从那一刻起,她的名字不再是阿里亚娜·马泰克斯,而是维多利亚·乌巴赫,因为她的新父母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先生及其夫人菲德莉嘉,他们还说她非常幸运。她将和新父母住在全巴塞罗那最美的豪宅,一幢叫作松园的别墅。那里有仆从和所有她需要的一切。当时,阿里亚娜十岁。

“从这里开始,情节会出现一些疑点。”莱安德罗预先提醒她。

他向她解释,根据调查,维克多·马泰克斯在蒙锥克监狱被枪毙,就跟其他许多囚犯一样,由当时的典狱长毛里西奥·巴利斯下令执行,只是,官方报告上的死因却是自杀。莱安德罗认为,巴利斯把阿里亚娜卖给了乌巴赫夫妇,换取的报酬是更高的内阁官位,以及一沓新银行股票,这是他们在内战结束后借由掠夺千百名政治犯的资产而成立的新银行。

“想知道你母亲后来的情况吗?”

维多利亚紧抿双唇,点点头。

莱安德罗告诉她,她的母亲苏珊娜在丈夫和女儿被掳走后隔天,勉强打起精神,却犯了大错:去警局报案。她当场被拘捕,随后被送往奥尔达的疯人院,院方将她隔离监禁在地牢里,并对她施以电疗长达五年,最后,他们确定她已经失去记忆,也忘了自己是谁,遂将她遗弃在巴塞罗那郊外的空地。

“他们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莱安德罗解释,苏珊娜后来在巴塞罗那乞讨维生,露宿街头,三餐就靠垃圾桶找来的剩食,如此忍辱求生,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回两个女儿。靠着这一丝希望,她努力活了下来。几年过去,有一天,苏珊娜在拉巴尔区小巷里的废物堆捡到一份报纸,报上刊登了毛里西奥·巴利斯与家人的合照。此时,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典狱长,而是高居权力中心的大人物。照片中与巴利斯合照的是个小女孩,梅希迪斯。

“梅希迪斯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索妮雅。你母亲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索妮雅从一出生就有个让母亲永远不会忘记的胎记。”

“颈部下方的星形胎记。”维多利亚听见自己的声音。

莱安德罗微笑点头。“巴利斯的妻子患慢性病多年,一直无法生育,所以巴利斯决定亲自抚养你妹妹,并视如己出。他为她取名梅希迪斯,借以纪念自己的母亲。苏珊娜四处行窃,只要能偷的都不放过,她变卖赃物,终于存够钱买了去马德里的火车票,到了马德里,她接连好几个月偷偷查访全市所有中学校园,深信一定能找到女儿。她伪造了一个新身份,栖身于雀卡区一间小旅馆的简陋客房,晚上则在工厂当裁缝女工。白天的时间就用于探访马德里各家中学。就在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她找到了。她从远处瞥见她,马上就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她开始每天早上都去那里报到,走近校园旁的铁栏杆,试图引起她注意,后来总算能和小女孩聊上几句。她不想惊吓她。当她确定,梅希迪斯……也就是索妮雅,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你母亲几乎痛不欲生。但她并没有被击垮,还是每天早上去那所学校,抱着一线希望能看到她,即使仅有几秒钟也好,若能在铁栅栏边和她说上几句话,更好。有一天,她决定把真相告诉小女孩。当她正隔着铁栅栏和你妹妹聊天,巴利斯的保镖突然上前袭击她。他们当着小女孩的面朝她头部开了一枪。你想先暂停一下吗?”

维多利亚摇了摇头。

莱安德罗继续讲述维多利亚在黄金牢笼松园的成长史。后来,乌巴赫被首相指派新任务,由他领导一群曾资助其军队的银行家和贵族,并委任他为新政府勾勒财经新蓝图。乌巴赫因而搬离巴塞罗那,全家移居马德里,住在一栋她永远痛恨的房子,她一心想逃离,失踪了好几个月,直到有人意外在巴塞罗那一百公里外的海边村落找到她。

“这就是我们拼凑整个事件时碰到的其中一片大空白。”莱安德罗说,“没有人知道你那几个月去了哪里,又是跟谁在一起。只知道你回到马德里不久,乌巴赫家的豪宅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灾,一九四八年那一夜,整栋房子毁于大火,一切化为灰烬,银行家夫妇双双丧命火场。”

莱安德罗试着找寻她的目光,但维多利亚就是不开口。

“我理解,重提这件事非常困难,也很痛苦,但是,让我们知道你失踪的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非常重要。”

她依旧紧闭双唇,莱安德罗点了点头,展现十足的耐心。

“没有必要非得今天讲不可。”

他继续讲故事:维多利亚一夕间成了巨富的遗孤和继承人,此后由一位名叫伊格纳西奥·桑奇斯的年轻律师监护,他也是乌巴赫夫妇指定的遗嘱执行人。桑奇斯资质优异,乌巴赫当年对小小年纪的他已照顾有加。他是个孤儿,靠着乌巴赫基金会的奖学金完成学业。有人谣传他其实是银行家和当红女演员婚外情生下的孩子。

年幼的维多利亚总觉得和他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联系。两人都在乌巴赫王国过着奢华尊贵的生活,却总觉得自己孤独在世。伊格纳西奥·桑奇斯经常造访乌巴赫家,常见他和银行家在花园讨论公事。维多利亚总是从阁楼窗户偷偷看他。有一天,桑奇斯凑巧碰见她在游泳池戏水,他在闲聊中提起自己从未见过父母,从小在马德里近郊的孤儿院长大。从此以后,每当桑奇斯出现在乌巴赫豪宅,维多利亚不再闪躲,总会下楼向他打招呼。

乌巴赫夫人倒是对桑奇斯没什么好印象,不准女儿和他打交道,说他是个穷光蛋,没什么好指望的。乌巴赫家的女主人平日闲极无聊,在马德里各大豪华旅馆和二十多岁的小白脸幽会打发时间,要不就是在四楼的卧房里酒后酣睡。她始终不知道维多利亚和年轻律师已经成了要好的朋友,两人不但分享书籍,还一起谋划了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计划,一件连乌巴赫先生都料想不到的事。

“有一天,我告诉他,我跟他一样是孤儿。”维多利亚坦承。

乌巴赫夫妇因豪宅大火意外身亡的悲剧发生之后,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成了她的法定代理人,直到她成年时,桑奇斯从代理人变成了她的丈夫。想当然流言满天飞,有人认为他们的结合是本世纪最受瞩目的政治婚姻。听到这样的字眼,维多利亚只能苦笑以对。

“对你来说,伊格纳西奥·桑奇斯从来就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至少一般人的认知是如此。”莱安德罗说,“他是个好人,并且彻底调查过事实真相,他跟你结婚,其实是为了保护你。”

“我一直爱着他。”

“他也很爱你。他甚至为了你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维多利亚沉默许久。

“多年来,你借由桑奇斯和瓦伦丁·莫尔加多的协助,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讨回公道,莫尔加多曾和你父亲一起坐牢,你丈夫特别聘他担任专属司机,一起策划了诱捕巴利斯的圈套,并成功让他中计。可惜你不知道,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别人的监视中。有人不想曝光真相。”

“因此,他们把巴利斯杀了?”

莱安德罗点头回应。

“安达亚?”维多利亚问道。

他摇头否认。“安达亚只是一个小走狗。我们要找的是在背后操纵他的人。”

“那个人是谁?”维多利亚喃喃说道。

“我以为你知道是谁。”

维多利亚缓缓摇头,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或许你只是现在还没发觉而已。”

“我如果知道的话,可能会和巴利斯死在同一个地牢里。”

“既然这样,我们可以一起把事情查清楚。你的协助,加上我们的资源。你受的苦、冒的风险都已经够多了,现在轮到我们上场。因为你和妹妹并非唯一的受害者。你也知道。还有许多人遭遇同样的悲剧,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一场谎言,他们的人生完全被剥夺……”

她点头认同。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如何得知你们姐妹俩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我们找到一份文件编号清单,那是巴利斯伪造的出生和死亡证明文件的编号。”她回答。

“都是什么人的证明文件?”

“战后被关在蒙锥克监狱的囚犯们的子女,巴利斯当时是典狱长。所有的人都失踪了。巴利斯的做法是先囚禁再杀害孩童的父母,然后将他们的孩子抢过来。他帮孩子伪造死亡证明的同时,也帮他们伪造一份新的出生证明,用的是新名字,接着将这些孩子卖给政府高官,作为交换的条件是给予他更多影响力、金钱和权力。那是一项完美计划,因为那些高官接受了抢来的孩子,因此成了共犯,必须永远保持沉默。”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案例总共有多少?”

“我不晓得。桑奇斯怀疑,恐怕有好几百人。”

“我们谈论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案件。巴利斯不可能一个人独立完成所有环节……”

“桑奇斯认为至少有一名共犯,说不定有好几个……”

“我也是同样的看法。我敢说巴利斯可能只是整个网络中的媒介,他们有渠道、有机会,也够贪婪,才能做这样的事。但我还是很难相信居然有办法打造出如此复杂的犯罪网络。”

“桑奇斯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别人,一个我们还没找到的人,他是这整个计划的主脑。”

“那只黑手。”维多利亚说道。

“什么?”

她浅浅一笑。“是小时候父亲跟我说过的故事。那只黑手。邪恶总是隐身在暗处操控……”

“阿里亚娜,你一定要帮我们找到他。”

“您认为安达亚是在巴利斯的同伙手下做事吗?”

“很有可能。”

“那就表示,这个首脑人物是政府的内阁成员。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莱安德罗点头。“因此对他而言,事迹不能外露,行事谨慎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要逮到他,必须先厘清事实真相,所有的名字、日期和细节,要找出谁知道这些事,涉入其中的又是谁……唯有查出所有相关人物,才能顺着线索找到主谋。”

“我该做什么呢?”

“正如我所说,帮助我重建事件始末。我相信若能将所有片段拼凑完整,一定能找出主谋。除非他落网,否则你会有生命危险。因此你必须待在这里,由我们来保护你。做得到吗?”

维多利亚迟疑半晌,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莱安德罗倾身向前,将她的双手捧在手掌上。

“希望你能了解,我很感谢你的努力和勇气。没有你,没有你的奋斗和牺牲,我们就不可能完成使命。”

“我只想讨回公道,别无所求。我这辈子从没想过要复仇。报复这件事并不存在。我唯一在乎的是真相。”

莱安德罗亲吻了她的额头。那是父辈的关爱式亲吻,传达了呵护和疼爱,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如此孤单,即使只是片刻也好。

“我想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你得先休息一下。艰难的任务还在等着我们。”

“您要走了吗?”维多利亚问他。

“不用怕,我就在附近。请记得,你会一直被监视和保护着。我想征求你同意,让我们把你锁在这个房间里。不是要把你关起来,而是要避免任何不该进来的人渗入。这样可以吗?”

“可以。”

“有任何需要的话,按个铃就好,马上会有人进来。想要任何东西都可以。”

“我想看书。能不能找几本我父亲的小说给我看?”

“当然,我请他们马上送过来。你现在必须好好休息,一定要睡一下。”

“我不知道睡不睡得着。”

“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你……”

“又要帮我打镇静剂吗?”

“那只是帮助你入睡的方式,会让你舒服许多。但还是看你自己,除非你想要……”

“好吧。”

“我明天早上会过来。到时候我们要开始慢慢重建整个事件的经过了。”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会太久的,大概几天吧,顶多一个礼拜。直到我们查出谁是幕后主谋之前,你在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安达亚和他的手下在到处找你。我们虽然把你从松园救出来,但是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从不轻易放过别人。”

“那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当时惊吓过度。为了把你救出来,我们两位同事因此牺牲了性命。”

“巴利斯呢?”

“我们迟了一步。现在不要再想这些了,好好休息吧,阿里亚娜。”

“阿里亚娜……”她复述了自己的名字,“谢谢。”

“应该是我们谢谢你。”莱安德罗边说边走向门口。

落了单之后,一股莫名的不安的空虚感涌上心头。整个房间里不见任何钟表,她走近窗边并掀开窗帘,发现所有拴紧的窗户都贴上半透明白纸,只能透光,完全阻挡了窗外景致。

她开始在房里随意踱步,努力压抑着一直想按下客厅桌上电铃的冲动。最后她已经疲于探索套房各个角落,于是走回卧室,坐在梳妆台前端详镜中的自己。她对镜子微微一笑。

“真相……”她喃喃自语。

5

莱安德罗在镜子另一侧仔细观察那张苍白愧疚的面容。阿里亚娜散发着破碎灵魂的气质,以为自己向前进了一步,但其实从一开始就迷路了。他觉得神奇的是,如果能读懂样貌和时间的语言,只要盯着一张脸看,就能看到那张脸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然后眼看着生活把他击垮,开始慢慢变老。人就像傀儡或发条玩具,身上都有个隐藏的弹簧能活动悬丝,借此控制他们朝着操纵者期望的方向移动。人们感到的愉悦或是支持,来源于屈从,来源于迟早臣服于主人意志的困惑的欲望,用自己的灵魂换取他认可的微笑和信任的眼神。

坐在他身旁的安达亚充满怀疑地望着她。“我觉得我们只是在浪费时间,长官。”他说,“如果您可以给我一个钟头,我一定让她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不是所有情况都需要动刀子。你该做的都做了,我有我的处理方式。”

“是的,长官。”

过了半晌,现场出现一位医生。莱安德罗格外审慎地挑中了他。他看起来像个温文有礼的顶尖名医,那副眼镜加上颇有智者风范的小胡子,慈祥的六十多岁长者,一个爷爷或是舅舅的人物形象,连最神圣的女病人也不会介意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让他温热的双手检查敏感部位,然后告诉他:“您的双手好温柔,医生。”

他并不是真的医生,但见了这位身穿灰色西装,拿着手提包的跛足长者,任何人都不会质疑。他其实是个化学家,而且极为优秀。莱安德罗看着他辅助阿里亚娜躺在床上,拉起她的衣袖,找寻她的脉搏。注射针筒非常小,针头极细,甚至没动一下。莱安德罗面露笑容,看着阿里亚娜的眼神逐渐涣散,躯体渐渐瘫软。数秒钟后,化学药物让她陷入昏睡,而且至少持续十六个钟头,对于一个身形娇弱的女子,可能更久。她将漂浮在无梦的平静世界,一种完全静止和愉悦的状态,药物会慢慢将魔爪伸向五脏六腑、血液和脑部。如此日复一日。

“这玩意不会要了她的命吗?”安达亚好奇地问道。

“剂量对了就没事。”莱安德罗说,“至少目前死不了。”

医生把器具放回手提包,帮阿里亚娜盖上毯子,然后离开卧室。从镜子前经过时,他刻意点点头恭敬示意。莱安德罗听着背后传来安达亚急切的呼吸声。

“还有什么事吗?”莱安德罗问道。

“没有了,长官。”

“既然这样,很感谢你把她安全送过来,这里已经不需要你做什么了。快回巴塞罗那去,想办法找到阿莉西亚·格里斯。”

“她很有可能已经死了,长官……”

莱安德罗转身逼视他。“阿莉西亚还活着。”

“我无意冒犯,但是,您怎么知道她还活着?”

莱安德罗怒目直视他,仿佛看着无脑的野兽。

“因为我就是知道。”

6

阿莉西亚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明亮的烛光。她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她太口渴了,她还没死。其次,她发现有个白发白胡须的男子坐在身边,透过一副迷你圆框眼镜观望她。他的五官让她隐约联想起当年在孤儿院读过的天主教教义手册中的上帝形象。

“您是从天堂来的吗?”阿莉西亚问他。

“不要胡思乱想,我家就在这附近。”

苏德维拉医生拉起她的手腕,按住脉搏,同时看着手表。

“感觉怎么样?”他询问病人。

“我很渴。”

“我知道。”苏德维拉说,却丝毫看不出要帮她倒水的样子。

“我在哪里?”

“这倒是个好问题。”

医生掀开床单,接着,阿莉西亚感受到他的双手落在她的骨盆部位。

“感觉到我压迫的力道了吗?”

她点头回应。

“痛吗?”

“我口渴。”

“我知道,但是您必须再等一等。”

帮她盖上床单前,苏德维拉医生的目光停留在攀附在臀部上的一片黑色疤痕。阿莉西亚看出了他眼中隐藏的惊恐。

“我会留一点药,多少可以帮您处理这个旧伤,但是要小心。您现在还很虚弱。”

“我已经很习惯疼痛了,医生。”

医生叹了口气,随即帮她盖好床单。

“我会死吗?”

“今天还不会。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无稽之谈,但是,您尽量放轻松,好好休息一下。”

“就像在度假一样。”

“差不多就是这样。尽量吧,至少试着放松。”

苏德维拉医生站了起来,这时阿莉西亚听见有人在一旁低声交谈。他们朝她挪近几步,接着好几个身影出现在小床边。她认出了费尔明、达涅尔和贝亚。他们旁边还有个头发稀疏、目光如隼的男子,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认识他一辈子,偏偏记不起是什么人。费尔明和苏德维拉医生窃窃私语,达涅尔在一旁微笑,神情顿时轻松不少。他身旁的贝亚紧盯着她,面露忧容。费尔明蹲跪在她身旁,一手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您已经两次在我面前和死神擦身而过,我都快受不了了。说真的,您那张脸跟死人差不多,但是除此之外,我看都挺好的。觉得怎么样?”

“我口渴。”

“这我就想不通了。您喝掉我身上至少百分之八十的血液。”

“麻醉药效还没退之前,她不能喝水。”医生在一旁解释。

“小事一桩。您到时候就知道了。”费尔明发表高论,“退麻药这件事,就像摆脱宗教学校的教育,解放下面,随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医生对他抛出责备的眼神。“别再胡说八道了,会加重病人的心理负担。”

“我会跟死人一样安静的。”费尔明边说边画十字。

医生没好气地咕哝着:“我明天早上再过来。这期间,各位最好轮班守在旁边。只要出现发烧、发炎或感染症状,马上来找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谁先开始?您就算了,费尔明,我知道您很想……”

贝亚自告奋勇。“我留下来!”她语气坚定,一副不容置喙的态势,“费尔明,我本来请苏菲亚照顾胡利安,但又放心不下,因为她完全管不住胡利安。我给贝尔纳达打过电话了,请她有空就过去看孩子。卧房让你们睡,干净床单都在柜子里,贝尔纳达知道在哪里。达涅尔可以睡沙发。”

达涅尔看了妻子一眼,但并未出声。

“放心,我一定会把小少爷变成一只小睡鼠。牛奶掺点威士忌,再加点蜂蜜,保证好喝。”

“不准让我儿子碰酒精!还有拜托别跟孩子聊政治,否则他会不停重复你的话。”

“遵命,完全封锁咨询。”

“贝亚,记得帮她注射抗生素,每四小时一次。”医生特别交代。

费尔明对着阿莉西亚咧嘴傻笑。“别怕,贝亚小姐今天的表现非常霸气,但是她打针的技术跟天使一样好。她父亲是糖尿病患者,虽然他本人跟糖没有任何共同点。她打针的技巧可是连尼罗河的蚊子都嫉妒的。她从小就学会了这个本事,因为家里没人敢替爸爸打针,现在呢,她帮我们大家打针,包括我在内。您要知道,我是个很难应付的病人,因为我有钢铁般的屁股,只要稍微使个力,扎进来的针都会断。”

“费尔明!”贝亚高声呵斥。

费尔明恭敬地行了军礼,随即向阿莉西亚眨眨眼。

“好,我亲爱的吸血魔女,那双巧手会好好照顾您的。千万不要乱咬人,知道吗?我明天再来。乖乖照着贝亚小姐的话去做,想办法不要死掉。”

“我会努力的。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费尔明。又让您担心了。”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喂!达涅尔,别老是一张惊吓的脸,这样不会让伤口快点好。”

接着,费尔明拖着达涅尔往外走。

“看来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医生说道,“现在,我要怎么出去?”

“我陪您到门口。”管理员热心送客。

房里就剩她们两人了。贝亚搬来一张椅子,在阿莉西亚身边坐下。两人沉默对望。阿莉西亚送上感激的笑容。贝亚只是看着她,情绪反应难以捉摸。过了半晌,管理员从房门口探望,眼看两人无言对坐,隐约感受出气氛有异。

“贝亚小姐,有任何需要的话,您知道我在哪里。我在架上放了几条毯子,还有医生交代的药物和服用说明书。”

“谢谢您,伊萨克。晚安。”

“晚安,贝亚小姐。晚安,阿莉西亚。”管理员随即告退。

他的脚步声在走道上逐渐远去。

“在这个地方,好像大家都认识我。”阿莉西亚说道。

“是,大家似乎都认识您。可惜没有人清楚您真实的底细。”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面露温驯的笑容,但贝亚依旧不买账。阿莉西亚的目光在四面书墙间游走,从地上延伸到天花板,群书满布。她知道,贝亚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她。

“能不能请问您在笑什么?”贝亚好奇地问道。

“无聊的琐事。我之前梦见自己吻了一位非常俊帅的男子,却不知道对方是谁。”

“您是不是一直都习惯亲吻陌生人?还是只有打了麻醉药才会这样?”

话中带刺的尖锐语气,让贝亚才脱口说出就后悔了。

“抱歉。”她喃喃低语。

“不需要道歉,是我活该。”阿莉西亚说。

“还要三个多钟头才能打抗生素,听医生的话休息吧。”

“我睡不着。我觉得害怕。”

“我还以为您什么都不怕。”

“我只是隐藏得很好。”

贝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贝亚?”

“什么事?”

“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要求您原谅我,但是……”

“现在先别提这些了,不需要请求我原谅什么。”

“我如果提出这样的要求,您会原谅我吗?”

“您的好朋友费尔明常说,需要请求原谅的人应该去告解室,或是买只小狗。他虽然满嘴胡说八道,这件事倒是说得很有道理。”

“费尔明是个有智慧的人。”

“偶尔。他那副德行,也没几个人受得了就是了。您现在该休息了。”

“我可以牵着您的手吗?”阿莉西亚问她。

贝亚踌躇了一会儿,最后握住了阿莉西亚的手。两人就这样静默许久。贝亚凝视面前这个让她又爱又怕的奇女子。刚抵达此地时,阿莉西亚仍神志不清,医生要检查她的伤势,贝亚在一旁协助他帮病人脱衣。臀部上那刻痕般的惊人伤疤,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达涅尔是个幸运的人。”阿莉西亚咕哝着。

“怎么?您喜欢他吗?”

“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我想都不敢想。”

“我以为您已经睡着了。”贝亚说。

“我也是。”

“会痛吗?”

“那个旧伤吗?”

贝亚没回应。阿莉西亚依然闭着眼睛。

“稍微有点痛。”她回答,“麻醉药把疼痛压下来了。”

“这个旧伤是怎么来的?”

“内战期间留下来的,空袭时受的伤。”

“您辛苦了。”

阿莉西亚耸耸肩。“这伤疤正好可以帮我吓跑那些色鬼。”

“我猜您一定有很多追求者。”

“可惜没一个值得交往。好男人都爱上像您这样的女孩了。他们只把我当成幻想对象。”

“或许您只是不想在感情上受伤罢了。”

阿莉西亚笑而不答。

“别以为男人就不会把我当成幻想对象。”贝亚大言不惭,自己也忍不住偷偷笑了。

“我对此毫不怀疑。”

“他们为什么常常这么蠢?”贝亚问道。

“男人啊?谁知道。或许是因为大地之母是女人吧……说来虽然残忍,但他们一出生就昏头昏脑的。不过,有些男人也还不错。”

“贝尔纳达也是这么说的。”贝亚附和。

“您那位达涅尔呢?”

贝亚眯着眼看她。“我的达涅尔怎么了?”

“没怎么样。他看起来是个好男孩,很纯洁的一个人。”

“他有他的阴暗面,只是您不知道罢了。”

“是因为他母亲的那些事情吗?因为伊莎贝拉的遭遇?”

“您对伊莎贝拉的事知道多少?”

“不多。”

“您没打麻药的时候,说谎的功力高明多了。”

“我能够相信您吗?”

“我看您根本就别无选择。问题在于,我能不能相信您这个人。”

“有疑虑吗?”

“当然。”

“有一些关于伊莎贝拉的资料,关于她的过去……”阿莉西亚娓娓道来,“我想,达涅尔有权知道这些事,但是,我不晓得……或许到头来,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莉西亚?”

她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贝亚的脸庞几乎要碰到她的脸。她感受到贝亚正用力握紧她的手。

“什么事?”

“我有个请求,而且我只说这么一次。”

“请说。”

“不要做出任何伤害达涅尔或我的家人的事。”

阿莉西亚直视那目光,如此威严,让她几乎不敢呼吸。

“请向我发誓。”

阿莉西亚咽下口水。“我发誓。”

贝亚点头应允,再度靠坐在椅子上。阿莉西亚看着她闭上眼睛。

“贝亚?”

“又怎么了?”

“有一件事……有天晚上,我陪达涅尔回到您的家门口……”

“别说了,睡吧。”

7

暴风雨后,巴塞罗那的天空被洗成了冬日清晨特有的荧光蓝。朝阳一脚踢开厚重云层,水漾似的纯净阳光飘浮在空中,宛若瓶装饮料般剔透。森贝雷先生一大早心情不错,竟把医生的劝告摆一边,一口气喝了杯香醇的黑咖啡,尝尽了叛逆的美味,这个充满回忆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今天的业绩一定会超越大斋期的糕饼店!”他信心喊话,“你们看着好了。”

他拿下书店门上“休息”的告示牌,却发觉费尔明和达涅尔缩在角落窃窃私语。

“喂,你们两个……又在搞什么花样?”

两人一起转过头,一脸傻样,一看就知道在密谋着什么。两人看起来都像是一整个礼拜没闭过眼,而且,书店老板若没记错的话,这两人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

“我们在聊您。您看起来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年轻、更潇洒。”费尔明说,“适婚的女人恐怕会巴着您的大腿不放。”

书店老板还没来得及回话,店门上方的铃铛却响了。一位衣着讲究、目光如炬的绅士走近柜台前,笑容可掬。

“早安,先生,需要我们为您服务吗?”

访客缓缓脱下手套。

“我想各位应该不介意回答我一些问题。”安达亚说道,“我是警察。”

书店老板眉头一皱,看了达涅尔一眼,他一脸惨白,就像刚印好的大学教科书内页。

“您请说。”

安达亚和气有礼,面带笑容地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柜台上。

“麻烦各位靠近一点仔细看清楚。”

三人聚集在柜台前,开始仔细端详照片。照片里的阿莉西亚·格里斯大概比现在年轻五岁,在镜头前展露了灿烂笑颜,纯真气质只有婴儿能比。

“各位认得这位小姐吗?”

森贝雷先生拿起照片专注地检视。他耸耸肩,把照片传给达涅尔,他也跟父亲做了同样的动作。最后轮到费尔明,他高举照片,对着灯光看了又看,仿佛那是一张假钞,接着他摇摇头,把照片还给安达亚。

“很抱歉,我们都不认识这个人。”书店老板说道。

“老实说,长相有点像黑帮女子,但我从来没见过她。”费尔明帮腔。

“没有吗?确定没见过?”

三人同时摇头。

“各位是不确定,还是没见过她?”

“很确定,没见过。”达涅尔回答。

“这样啊。”

“我可以请问您这个人是谁吗?”书店老板打探道。

安达亚把照片放回口袋。“阿莉西亚·格里斯,警方通缉的逃犯,犯下好几宗谋杀案,据我们所知,都是最近几天发生的。最近一次犯案是昨天,受害者是个警察,名叫巴尔加斯。这女人非常危险,身上可能还带了枪。有人曾见过她这几天在附近走动,有几个邻居已经确认曾看见她进了书店。街角烘焙店的女店员说,她看见这名女子与书店某位职员在一起。”

“她一定是搞错了。”森贝雷先生说。

“有可能。书店除了三位之外,还有别的员工吗?”

“我妻子。”

“或许她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会问她的。”

“如果各位想起了什么,或是您的妻子记得这个人,请打这个电话给我,任何时间都可以,就说要找安达亚。”

“一定。”

警官亲切地点头致意,走向店门。“谢谢各位的协助,祝各位度过愉快的一天。”

三人站在柜台后,默不作声地望着安达亚从容地穿越街道,并在对面的咖啡馆前停步。接着,他走近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两人交谈了约莫一分钟。男子点头回应之后,安达亚随即沿着街道往下走。大衣男子朝书店看了一眼,然后进了咖啡馆,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接着一直坐在那里监视书店。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森贝雷先生忍不住追问。

“一言难尽。”费尔明回应。

此刻,书店老板瞥见他的外甥女苏菲亚带着胡利安从公园返家,小男孩玩得乐不可支。

“刚刚从书店走出去的那个帅哥是谁?”苏菲亚才跨进书店门口就急着嚷嚷,“发生什么事,有人死掉了吗?”

秘密会议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举行。费尔明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苏菲亚,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荷尔蒙常常排山倒海,平息之前,脑袋完全不管用,但是,如果刚才从书店走出去的那个衣着时髦的家伙,或是任何人利用各种借口过来问您是否见过、认识或听说过阿莉西亚·格里斯小姐,您务必展现上帝赋予那不勒斯人的说谎天分,告诉他不认识,从来没见过,表现得像您的邻居麦瑟迪塔丝那样蠢就对了,否则,虽然我不是您的父亲或法定监护人,但我一定会把您送进修道院,直到您认为丘吉尔英俊无比才能出来。您明白了吗?”

苏菲亚惭愧地猛点头。

“您现在去站柜台,假装在忙着做事。”

摆脱了苏菲亚之后,森贝雷先生当面质问儿子和费尔明。

“我还在等你们跟我解释,到底在搞什么鬼?”

“您今天吃心脏病的药了吗?”

“配着咖啡一起吃了。”

“真是异想天开的妙点子。您现在就像炸药,一个不小心,我们全都会被炸飞到街上。”

“不要转移话题,费尔明!”

费尔明指着达涅尔。“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可以。您到外面去,而且要把自己当成是我。”

“什么意思?”

“别老是一副傻样。那些混账东西派了人一直监视书店,就是等着我们踏出错误的一步。”

“我想去跟贝亚换班……”

“跟贝亚换班?”森贝雷先生不解,“换什么班?”

“这事情一时也说不清。”费尔明急忙插话,“达涅尔,快出去吧!那件事情交给我就行了,我跟间谍打过交道,溜得可快了,就跟鳗鱼一样。好啦,快去,别让人家以为我们在里面搞什么花样。”

达涅尔不情不愿地穿越工作间的门帘,留下主仆两人。

“怎么样?”森贝雷先生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费尔明露出温驯的笑容。“您要不要先来颗瑞士糖?”

8

达涅尔觉得时间拖沓不前,一天怎么也过不完。他苦等贝亚返抵家门,大部分时间都把书店业务丢给父亲一个人应付。费尔明对他父亲天花乱坠地扯了个弥天大谎就溜走了,但总算暂时堵住书店老板的嘴巴,接下来几个钟头,至少不会再问东问西又疑神疑鬼了。

“我们一定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平常更正常才行,达涅尔。”这是他溜走前说的话,为了闪避安达亚派来监视书店的警察,他特意从紧邻圣安娜教堂的天窗爬了出去。

“我们什么时候正常过啊?”

“现在别跟我耍嘴皮子!只要盯梢的人走了,我马上就能去换贝亚的班。”

贝亚终于在中午时刻现身,这时候的达涅尔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费尔明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她说。

“他一路都顺利吗?”

“中途绕去买了他难以抗拒的甜点‘修女饼’,还买了白葡萄酒。”

“白葡萄酒?”

“帮阿莉西亚买的。苏德维拉医生把她的白葡萄酒都没收了。”

“她现在怎么样?”

“状况稳定。医生说她还很虚弱,但至少没有感染,也没有发烧。”

“她还说了什么吗?”达涅尔继续追问。

“你是指什么?”

“我怎么老觉得所有人都有事瞒着我?”

贝亚轻抚丈夫的脸庞。“没有人瞒着你任何事,达涅尔。胡利安呢?”

“在幼儿园,苏菲亚送他去的。”

“我下午就去找他们。我们必须让生活维持正常作息。你父亲人呢?”

“在后面生闷气。”

贝亚随即压低音量。“你们是怎么跟他说的?”

“费尔明编了个故事。”

“这样啊。我去博克利亚市场买点东西,你需要什么吗?”

“嗯,正常的生活。”

午后,父亲留他一个人在书店。贝亚尚未返家,达涅尔放心不下,想到大家都在骗他,情绪十分恶劣,他搬出午睡的借口,理直气壮上了楼。最近几天,他一直怀疑阿莉西亚和费尔明有事瞒着他,现在贝亚似乎也加入他们的行列。此事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好几个钟头,牛角尖越钻越深,灵魂正被无情啃噬。经验告诉他,碰到这样的状况,最合适的应对方式就是装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方法始终奏效。这个好好先生达涅尔,一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孤儿,始终良善而单纯的少年,谁也想不到他能发现什么事。其他人似乎总是替他把答案写好,即使问题并不存在。没有人留意到他已经多年不穿短裤了。有时候,甚至连小胡利安都斜眼看着他、笑话他,仿佛他父亲天生就是个蠢蛋,其他人揭示生活的秘密时他看上去什么也不懂。

“可以的话,我也会嘲笑自己。”达涅尔暗想。就在不久前,他还能催眠自己是一个永远天真的男孩,用自我嘲讽逗费尔明乐一乐。这一直是个让他自在的角色,他也愿意继续当那个大家眼中无忧无虑的达涅尔,而不是天亮前趁着贝亚和胡利安仍在熟睡时摸黑下楼的达涅尔。他偷偷钻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搬开老旧故障的暖气机,然后推开机器后方那片石膏板。

墙角摆着一个箱子,上面放了两大摞积了厚尘的旧书,箱子底有一本剪贴簿,贴满了关于毛里西奥·巴利斯的剪报,都是他从报刊图书馆偷来的,部长多年的公开行程都记录在上面。每一则报道他都熟记于心。最后一则部长因车祸意外骤逝的报道,最让他痛心。

巴利斯,那个夺走他母亲生命的人,居然就这样从他手上逃脱了。

达涅尔已经学会痛恨那张镜头前狂妄自大的脸。他有了一个心得:直到学会仇恨,人才能认清真正的自己。当你真正仇恨,沉溺于这团在内心燃烧的怒火,任其渐渐烧毁仅剩的良知,你不会表现出来。达涅尔无奈苦笑。没人相信他守得住秘密。他从来都做不到,就算是小时候也做不到,因为保密是孩子的艺术,是抵抗世界的空虚的方法。就连费尔明和贝亚也没料到他会在那里藏了这么一份档案夹,自从得知那位了不起的名人毛里西奥·巴利斯,如日中天的政坛巨星,竟是毒死他母亲的凶手,无数暗夜里,他任由这份档案夹滋养着内心阴暗的仇恨。一切都是臆测,大家都这样告诉他。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曾经,达涅尔抛却所有猜疑,乖乖活在真实世界里。

这一切,最糟糕也最难以面对的,莫过于正义将永远无法伸张。

他梦想多年的日子,始终腐蚀着他灵魂的念头,终究不可能到来,他要找巴利斯算账,直视他的双眼,让对方看看他眼中累积多年的仇恨,但这已成了空想。他拿出那把手枪,那是他在突尼斯餐厅向一个黑市军火商买来的黑枪,用布包裹,一直存放在箱子底。那是内战时期的老旧手枪,但装了全新的子弹,黑市军火商还教了他如何杀人。

“第一枪打腿部,膝盖下面的部位。然后稍等一下,你会看到他拖着脚步移动。接着就朝肚子开第二枪。再等一下,他会抱着肚子,身体前倾,这时你就朝右胸开枪。再等一等,等到他肺部充血,然后自己呛死。到了这时候,你看他好像已经死了,就把最后三发子弹往头部射击。第一发打颈后,第二发打太阳穴,最后一发打下巴下面。结束后把手枪丢进贝索斯河,就在海滩附近,让河水把枪冲走。”

或许,河水也会涤净此时正腐蚀着他内心的仇恨和痛苦。

“达涅尔?”

他抬头一看,贝亚就在面前。他根本没听见她进来。

“达涅尔,还好吗?”

他点头回应。

“你的脸色苍白,确定真的没事吗?”

“我好得很。晚上没睡,有点累就是了。没什么。”

达涅尔面露幸福的笑容,那是他年少以来惯有的神情,也是左邻右舍熟悉的他。好孩子达涅尔·森贝雷,做母亲的都巴不得能把女儿嫁给他。思绪中不带一丝乌云的阳光男孩。

“我帮你买了橙子。千万别让费尔明看见,免得一转眼就被他全吃光。”

“谢谢。”

“达涅尔,怎么了,需要跟我聊聊吗?是因为阿莉西亚的事,还是那个警察?”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有点担心,这很正常。再困难的事我们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

达涅尔从来就不懂得说谎。贝亚紧盯着他的双眼。这几个月来,他的眼神一直让她心生恐惧。她走近他身旁,紧紧抱住他。达涅尔双臂下垂,任由妻子紧拥着,一句话都没说,仿佛自己并不在现场。贝亚缓缓松开了他。她将购物袋放在桌上,眉眼低垂。

“我去接胡利安了。”

“嗯,我在这里等你们。”

9

过了四天,阿莉西亚总算可以不靠他人协助从床上起身。自从抵达此地,时光仿佛凝结了。她一直未离开过藏身的地方,白天大多昏昏沉沉度过。屋里有个火盆,伊萨克每隔几小时会添柴火,昏暗的空间不时被烛光和油灯照亮。苏德维拉医生开的止痛药让她几乎都处于沉睡状态,偶尔清醒时,总瞥见费尔明或达涅尔在一旁守候。金钱买不到幸福,但药物常常能让我们更靠近它。

当她隐约记起自己是谁,知道身在何处,便试图开口说话。她的问题大多尚未出口就获得答复。不会,没有人会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令人担忧的感染并未出现,医生认为她正在稳定好转,只是仍相当虚弱。是的,费尔南迪托是安全的。森贝雷先生提供他一份兼职工作,帮忙运送书籍或到客户家领取收购的旧书。他经常问起她,但是根据费尔明的说法,自从费尔南迪托在书店碰见苏菲亚,问起阿莉西亚的次数少了。他还打破一项不可能的纪录:他终于有了新的迷恋对象。

阿莉西亚很替他高兴。如果他要为爱情受苦,至少是为了一个值得的人。

“您不知道,那可怜的家伙是个多情种。”费尔明说,“这辈子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最苦莫过于无法爱人吧。”阿莉西亚这样回他。

“我觉得这个药已经把您的小脑搞坏了,阿莉西亚。如果您现在拿起吉他唱圣歌,我得拜托医生大人帮您把剂量降到婴儿阿司匹林的程度。”

“可别剥夺了我仅剩的闪光点。”

“我的天,那你还真是个恶人。”

恶习总是被低估。阿莉西亚想念她的白葡萄酒,她的进口香烟,以及她独处的空间。药物有效地让她变得迷糊,这种状态有利于她适应一群好心人天天轮班守着她。为了救她一命,他们合力谋划了救人大计,甚至比她自己更担忧她是否能活下来。偶尔她深陷药物作用时,会告诉自己干脆加重剂量,从此一直昏睡下去。然而,她迟早还是要醒来,她终究要记起自己必须清偿所有人生债务才能死去。

她不止一次在幽暗中醒来时,看到费尔明坐在面前的椅子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费尔明,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女巫时间,管它是几点。”

“您都不睡觉的吗?”

“我向来不习惯小憩。我喜欢的是将失眠上升到一种艺术形式,等到死后再补眠吧。”

费尔明望着她的眼神掺杂着温柔和疑虑,让她忍不住激动起来。

“您还是没原谅我,对不对,费尔明?”

“您得说明白,我到底要原谅您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莉西亚哀叹了一声。“就是……我让您以为我在内战那一夜就已经死了。我让您一直怀着对我和我父母的愧疚生活。还有我回到巴塞罗那那天,当您在弗兰萨车站认出我,我却假装不认识您,或许您以为自己是疯了,或是看见了幽灵……”

“哦,是这些事。”费尔明对她露出嘲弄的笑容,泪光却在烛光下滢滢闪动。

“怎么样,可以原谅我吗?”

“我考虑一下。”

“请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想死的时候还背负着这个心理重担。”

两人相视无言。

“您是个演技很差的女演员。”

“我演技可好了。只是医生开的药让我脑袋不清楚,一直忘了台词。”

“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有为您感到遗憾。”

“我不希望您因为我而愧疚,费尔明。不只是您,任何人都不必这样。”

“您比较希望大家都怕您吧。”

阿莉西亚被逗得呵呵笑。

“不过,我是不怕您的。”费尔明表明意见。

“那是因为您对我认识不清。”

“我比较喜欢您扮演困境中的少女。”

“既然这样,您原谅我了吗?”

“有什么差别吗?”

“我不想觉得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总觉得您忙着扮演别人的守护天使,保护达涅尔一家人。”

“我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选书顾问,守护天使那一套全是您自己编出来的。”

“您真的没想过,假如解救了某个好人,就能拯救世界?或至少可能让世界多一份美好?”

“有谁说过您是正派的好人?”

“我说的是森贝雷一家人。”

“您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亲爱的阿莉西亚?”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值得去拯救的,费尔明。”

“就算您不相信好了。问题是您害怕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正在做这样的事。”

“您也没好到哪里去,到头来您可能根本没做什么好事。”

费尔明没好气地咕哝几句,伸手到风衣口袋里找糖果。

“我们还是别耍嘴皮子。”他下了结论,“您继续跟虚无主义打交道,我吃我的瑞士糖。”

“各取所需。”

“自得其乐。”

“好啦,费尔明,给我一个睡前香吻。”

“您那种吻我可不敢。”

“吻脸颊!”

费尔明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弯下腰,在她额头上贴了一个吻。

“乖乖睡觉,小魔女。”

阿莉西亚闭上双眼,嘴角上扬。“我非常爱您,费尔明。”

接着,她在寂静中听见饮泣声,于是伸出手去找到他的手,两人就这样握着手,伴着烛光散发的温暖,一起进入了梦乡。

10

伊萨克·蒙佛特,此地的管理员,每天固定两到三回端着托盘替她送来牛奶、奶油果酱吐司、水果,或者一份每周日艾斯科利巴糕饼店供应的甜点。除了文学和隐居之外,他还有这个弱点,尤其偏爱带有松子仁和卡士达酱的甜点。禁不起她再三央求,伊萨克开始帮她送来过期报纸,虽然苏德维拉医生并不是很认同。她阅读了报上所有关于毛里西奥·巴利斯死亡的消息,一时又觉得热血沸腾。

“这件事让你逃过一劫,阿莉西亚。”她这样告诉自己。

大好人伊萨克身材矮小,看似凶恶,对阿莉西亚却总是温柔得难以自抑。他说她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女儿。女儿名叫努丽亚。他身上总是带着两张女儿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眼神哀伤的谜样女子,另一张是一脸欢笑的小女孩,紧拥着一名男子,阿莉西亚一眼便认出那是比现在年轻了数十岁的伊萨克。

“我还来不及让她知道我有多爱她,她就离我而去了。”他说。

有时候,当他端着托盘送食物过来,阿莉西亚必须强迫自己吃上两三口,一旁的伊萨克迷失在回忆的深井里,开始细诉努丽亚的种种,以及他多年来的悔恨。阿莉西亚静静倾听。她怀疑老人从未和任何人聊过自己的悲伤,而老天爷竟送来一个陌生人,如此神似他深爱至今的女儿,他的爱苦无出口,只能试图救活这个女人,送上不属于她的关爱,让他能获得些许慰藉。偶尔,老人聊起女儿,困在回忆的泥淖里,竟忍不住老泪纵横,便会赶紧离开,过了好几个钟头才回来。最深切的痛苦只能独自经历。当伊萨克带着无限哀伤躲进他自己的角落,阿莉西亚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看着老人家流泪,是她唯一承受不了的痛苦。

大家都轮班看护她、陪伴她。达涅尔喜欢为她朗读从迷宫般的遗忘书之墓借来的书,尤其偏爱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卡拉斯的文笔让阿莉西亚联想起音乐和巧克力糕点。每天与达涅尔共度的时光,聆听他朗读卡拉斯的一页页篇章,让她沉浸在文字与意象之林,一个被她遗弃的梦想,让她始终后悔不已。她最钟爱的是一本轻薄的小说,书名《无名之辈》,最后一段她甚至已能背诵,无法入睡时,她总会轻声念着这段文字帮助入眠:

战争让人大发横财,爱情让人失去一切。天意早已明示,他注定不幸,无法品尝迟来的春天为心灵带来的甜美果实。他知道,余生将是无尽的孤独之秋,无人相伴,亦无可供追忆的渴望和悔恨,而每当有人问起,是谁建造了那栋房子?在房屋化为废墟之前,究竟是谁住在那里?所有知情人,所有熟知他悲惨过往的人,无一不低头垂眼,并可能轻声哀求,祈求风带走他们的声音:无名之辈。

不久后,她发现自己几乎不能和任何人聊起胡利安·卡拉斯,尤其不能在伊萨克面前提起。森贝雷家族和卡拉斯有相当程度的牵连,阿莉西亚认为最恰当的做法,还是尽量回避他们家族阴暗的过往。伊萨克反应尤其激烈,只要听见这名字就会暴跳如雷,因为,根据达涅尔的叙述,他女儿努丽亚曾与卡拉斯相恋。老人家深信,他可怜的女儿遭遇的所有不幸,甚至葬送了生命,一切悲剧皆因卡拉斯而起,此人性格怪异,曾经企图烧光自己的所有作品。所幸此地管理员以自己的职位做担保,否则伊萨克绝对会是卡拉斯的好帮手。

“在伊萨克面前最好别提起卡拉斯。”达涅尔说,“仔细想想,最好别对任何人提起这名字。”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对阿莉西亚保持理性,绝无不着边际的幻想,那就是达涅尔的妻子。贝亚帮她沐浴、更衣、梳头,为她打点药物,眼神中传达着拘谨,主导两人默默建立起来的关系。贝亚悉心照顾,协助她恢复健康,只希望她尽快痊愈,这么一来,阿莉西亚就能退出他们的生活,在她对这家人造成伤害之前,永远在他们的生命中消失。

阿莉西亚一直希望自己能变成贝亚那样的女子,但天天与她相处之后,她自知不可能做到。贝亚话少,问题更少,却是最了解她的人。阿莉西亚从来就不是喜欢搂搂抱抱或大惊小怪的人,却不止一次有冲动想去抱住她,还好总在最后一刻忍住了。两人只需交换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们不是在演《小妇人》,她们各自都有任务要完成。

“我想您很快就能摆脱我了。”阿莉西亚说。

贝亚从未中计上钩。她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也从未责备过她。她总是格外谨慎地替她换绷带,在她的旧伤疤抹上苏德维拉医生特别请相熟的药剂师调配的药膏,可以舒缓疼痛,却不影响血液循环。她涂抹药膏时,脸上不见一丝遗憾或同情。除了莱安德罗,贝亚是唯一看到她的裸体却不露任何惊愕神情的人,始终面不改色地检视内战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

唯一能让两人平静畅谈的话题是小胡利安。两人之间持续最久也最平和的闲聊通常是贝亚用肥皂帮她洗澡的时候,用的是伊萨克在他兼作办公室、厨房和卧室的房里用小炉子烧好的一壶壶热水。贝亚对那个小家伙有无尽的疼爱,那是阿莉西亚压根儿无法理解的母爱。

“有一天,他大声宣布说长大要跟您结婚。”

“我想您一定跟所有的好妈妈一样告诫他,世上有很多坏女孩不适合他。”

“您无疑是坏女孩们的王后。”

“所有能当我婆婆的女人都这样说,而且,她们说的确实没错。”

“像这一类的事,说得再有道理也没用。我在男人堆里过日子,打从好久以前就知道,大部分男人都对逻辑免疫。他们唯一学会的事情,只有地心引力法则,而且还不是所有男人都学会了。除非他们摔个大马趴,否则不会清醒过来。”

“这像是费尔明的名言。”

“他说的道理特别朗朗上口,我这么多年来可没少听他的金句。”

“胡利安还说了什么?”

“他最新的想法是当个小说家。”

“早熟。”

“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像个小大人。”

“您还会想要吗?”

“孩子吗?不知道。我也希望胡利安有个伴一起长大,最好有个妹妹……”

“家族里也可以多个女孩。”

“费尔明说,这样有助于稀释家族里过剩的睾酮素。唉,算了,这种事也不是随便说说就能解决的。”

“达涅尔呢,他怎么说?”

贝亚沉默许久,最后耸了耸肩。“达涅尔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少了。”

几周后,阿莉西亚感觉体力恢复。苏德维拉医生每天帮她检查伤口两次,他话不多,而且总是在回答别人的疑问。偶尔,阿莉西亚发现他斜着眼看她,仿佛在纳闷这个女人是谁,却又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

“您身上有很多旧伤。有些很严重。应该开始考虑改变习惯。”

“不需要替我担心,医生。我的命比猫还要多。”

“我虽然不是兽医,但是理论上,猫只有九条命,您显然已经超支了。”

“剩一条就够了。”

“我想,剩下的一条命您大概不会投身慈善工作。”

“那就看您从哪个角度去想了。”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比较担心哪一件事,您的健康,还是您的灵魂?”

“没想到您不但是医生,还能当神父。这种组合肯定很抢手。”

“到了我这个年纪,药物和告解室之间的差异已经很模糊了。不过,我想我对您来说还太年轻。疼痛的情况怎么样?我是指臀部的旧伤。”

“药膏挺管用的。”

“但是跟您以前使用的药物不一样吧?”

“不一样。”她坦承。

“以前服用多少剂量?”

“四百毫克。有时候还会多一点。”

“我的天。不能继续服用那种药了,这个您知道吧?”

“请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问问您的肝脏吧,如果它还没罢工的话……”

“要不是您没收了我的白葡萄酒,现在就可以邀它喝一杯,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

“您真是无药可救了。”

“关于这一点,我们三个倒是意见一致。”

虽然大部分人开始筹备她的葬礼,但阿莉西亚知道,她已经逃出地狱,即使外出许可只有周末也罢。她知道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因为她像往常一样开始觉得世界灰暗,对过去几日感受到的温暖失去了感激。阴森气息再次浸染周遭事物,臀部的锥心之痛则提醒了她,如娇嫩鲜花一样的角色该落幕了。

生活恢复寻常节奏,她知道,静养的时光已经告终。对此最感沮丧的莫过于费尔明,他不是一早就唉声叹气,就是偶尔扮演心灵导师。

“我得提醒……诗人已经说过了,复仇这道菜,冷了再尝更美味。”费尔明看出她的不良意图,刻意发表高论。

“那诗人尝到的可能是大蒜杏仁冷汤。写诗的人通常有一顿没一顿,哪里会懂美食?”

“告诉我,您没打算去做任何蠢事。”

“我并不打算做任何蠢事。”

“我要您向我保证。”

“去找个公证人,我们正式点。”

“光是达涅尔和他新产生的犯罪倾向,我就够烦了。您信不信,我居然找到一把他偷藏的手枪?我的圣母玛利亚,这家伙明明两天前还是个挂着鼻涕的小鬼,现在居然背着我私藏手枪,简直就跟无政府联盟的走狗一样。”

“您怎么处理那把手枪?”阿莉西亚追问时,脸上的笑容让费尔明寒毛直竖。

“还能怎么处理?当然是再把它藏好,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拿来给我。”阿莉西亚低声说道,一脸魅惑。

“门儿都没有。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连水枪都不会帮您带来,因为您一定会想办法在水枪里装满硫酸。”

“您根本不知道我能干出什么事。”阿莉西亚驳斥他。

费尔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我已经开始想象了,蛇蝎女人!”

阿莉西亚再次展现纯真无邪的笑容。

“您和达涅尔都不懂得使用手枪,不如在造成遗憾之前,把枪带来给我。”

“好让您对别人造成遗憾吗?”

“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及无辜。”

“那好,我给您送一把冲锋枪过来,外加几颗手榴弹。有没有偏爱哪一种口径的枪管?”

“我是说真的,费尔明。”

“我也是。您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恢复健康。”

“唯一能让我恢复健康的方法,就是让我去做该做的事。这也是唯一能保证各位都安全无虞的方法,这一点,您应该清楚得很。”

“阿莉西亚,很遗憾的是,我必须告诉您,您说得越多,我就越不喜欢您讲话的语气。”

“把手枪带来给我,否则我就自己去弄一支。”

“然后又在出租车里奄奄一息,不过这次真会没命的。是被人弃尸在巷子里?或关在地牢,任由那些刽子手凌迟为乐?”

“您担心的就是这些?怕我被囚禁或杀害?”

“对,我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听着,坦白说,不是我针对您,但是我实在受够了您总是在我的照看之下到处寻死。我如果连第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都救不活,有什么资格生儿育女,做个好爸爸?”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您也没有责任照顾我,费尔明。再说,您是救人高手,我的命已经被您救回来两次了。”

“第三次就没辙了。”

“不会有第三次了。”

“也不会有手枪。我今天就会想办法摧毁这玩意儿。我会把它碾碎,洒在码头边喂鱼,喂给那些肚子鼓鼓吃垃圾的鱼。”

“无法避免的事,就算是您也阻止不了,费尔明。”

“偏偏这是我的专长之一,我的另一项专长是贴面舞。这话题到此为止,不必再争论了。对,您可以用母老虎似的眼睛瞪我,我不会被吓倒。我可不是费尔南迪托或那些乡下人,您随便露出黑色丝袜,就能把我兜得团团转……”

“您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费尔明。特别是现在。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液。”

“以您现在这种不要命的程度,您是活不过圣诞节的一只火鸡的。”

“别这样。帮助我离开巴塞罗那,给我手枪。剩下的事我自己打点。您知道,您其实也同意我这样做的。贝亚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那您去找她要手枪,看她怎么说……”

“贝亚不相信我。”

“很难想象为什么呢?”

“我们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费尔明,您说呢?”

“别来这一套,我不想跟您一起头朝地下地狱。”

“您怎么能这样跟一位小姐说话。”

“您如果是小姐,那我就是相扑选手。我看您与其满脑子想着干坏事,不如去喝几杯,然后乖乖上床睡觉。”

费尔明懒得跟她争辩,因此抛下她离开了。阿莉西亚和伊萨克一起吃了点晚餐,听他叙述努丽亚的往事。老管理员离开后,她独饮了一杯白葡萄酒(她发现伊萨克把医生没收的好几瓶酒藏在角落),然后离开房间。她沿着走道来到巨大的拱顶下,夜色从圆顶流泻而下,微光中,她凝望着这座雄伟的书籍迷宫,仿若奇景幻象。

她手提油灯,继续穿梭在不同的走廊和密道。她跛着脚在殿堂般的建筑里往上探索,经过阅览室、交叉口和天桥,最后来到上方的几个隐秘房间,螺旋梯或高悬的天桥纵贯其中,恰好形成拱门和护墙。她抚摸了等待读者探索的千百册书籍,偶尔在半途的阅览室里,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每一夜的探索路线都异于以往。

遗忘书之墓格局独特,同一条路几乎不可能走两次。她不止一次在其中迷了路,总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摸索出下楼的路径。那一夜,曙光开始在拱顶外显影,她发现,一九三八年那场夜晚空袭中,受了伤的她正是掉落此地。她探头在腾空处往下一看,瞥见伊萨克·蒙佛特渺小的身影出现在迷宫底层。她回到楼下时,老管理员仍在原处。

“我以为自己是唯一失眠的人。”他说。

“睡觉这件事就留给有梦的人吧。”

“我泡了洋甘菊茶,可以帮助睡眠,要不要喝一点?”

“如果可以加点别的东西更好。”

“我手边只有一瓶陈年白兰地,平常没什么机会喝,也不能用来通水管。”

“我并不反对。”

“但是,苏德维拉医生会怎么说呢?”

“所有医生说的话都一样,入口的东西,要不让人早死,要不让人发胖。”

“我倒觉得您可以再胖一点儿。”

“我是有这个打算。”

她跟着管理员来到他的房间,在桌边坐下。伊萨克则忙着准备两杯特调热茶,他闻了闻白兰地酒瓶口,然后分别在两杯热茶里洒了几滴酒。

“不错。”阿莉西亚喝着她的调酒热茶。

两人清闲安静地品尝洋甘菊茶,就像一对相交多年的老友,彼此作伴,无须言语。

“您看起来气色不错。”伊萨克打破沉默,“我想,这表示您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

“伊萨克,我一直留在这里对谁都不好。”

“这个地方其实还不错。”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事情要解决,世上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这里永远欢迎您回来,只是,我总觉得您这一去大概就不会再来了。”

阿莉西亚笑而不答。

“您需要一些换洗的衣服。费尔明已经确认过,您家被人监视,所以,回那里应该不是什么好主意。我还有一些努丽亚留下来的衣服,说不定您可以穿。”老人说。

“我不想麻烦……”

“如果您愿意接受我女儿的物品,那是我的荣幸。而且,我相信努丽亚也会希望您接收她的东西。我觉得你们应该是穿同样的尺寸。”

伊萨克走近衣橱,拉出一只皮箱到桌边。他打开之后,阿莉西亚瞥了一眼。皮箱里有衣服、鞋子、书籍和其他旧物,一时勾起她无限哀愁。她虽然从未见过努丽亚,却已习惯了她的存在,仿佛她的生命在此地施了魔法,当她父亲聊起女儿的过往旧事,仿佛故人仍陪伴在侧。老人在一只旧皮箱里装着充满愁绪的爱女遗物,细心保留了他对早逝女儿的回忆,眼前此景,让阿莉西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点头接受。

“这些衣服用料都很好。”对于服装品牌和用料,阿莉西亚向来眼光精准。

“努丽亚把钱都花在书和衣服上。唉!这可怜的孩子……她妈妈常说,她看起来就像个电影明星。您如果见过她的话,一定会喜欢她。”

阿莉西亚从皮箱里挑出几件洋装,发现衣物之间有件东西。看起来像个约十厘米高的白色人形塑像。她拿起来靠近灯光下细看。是一具石膏塑像,呈现的是天使形貌,双翼却已折断。

“我好多年没看到过这东西了,没想到努丽亚还留着。这是她从小最喜欢的玩具。”伊萨克解释,“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在大教堂旁边的圣露西亚市集买的。”

天使塑像似乎是中空的,顶端还有个洞。阿莉西亚伸进手指一摸,不经意推开了一个细小的隔板,她发现里面藏了东西。

“努丽亚一向喜欢把秘密信息藏在天使里面,再把天使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我必须把它找出来。这是我们以前经常玩的游戏。”

“好漂亮。”阿莉西亚赞叹。

“您留着吧。”

“不不不,那怎么可以……”

“拜托,请拿去吧。这天使从好久以前就不再传递秘密信息了。您留着一定会派上用场。”

于是,此生头一遭,阿莉西亚开始拥着一个小小的守护天使入睡,她祈求天使,让她尽快离开那些纯净的灵魂,让她重回通往黑暗之心的道路。

“你不能陪我去那里。”她轻声告诉天使。

11

莱安德罗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现身。他在备有新鲜早餐和鲜花的客厅里等她。在此之前,阿里亚娜·马泰克斯已经醒来一个钟头了。负责叫醒她的是医生,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礼节,不敲门直接进屋。随行的还有一个护士,但是她不怎么说话。

第一件事是清晨的注射,打了这一针就能让她睁开眼,并记得自己是谁。接着,护士会协助她起床、脱衣,带她去浴室淋浴十分钟。然后,护士帮她穿上她依稀记得在某个地方买的衣服。她从未重复穿过同样的衣服。医生帮她测量脉搏和血压的同时,护士在一旁替她梳头化妆,因为莱安德罗喜欢看她打扮得漂亮体面。当她和他一起坐在桌边,世界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昨晚睡得好吗?”

“他们到底帮我打了什么针?”

“我说过了,药性温和的镇静剂。你如果觉得不好,我让医生别再帮你注射这种药了。”

“不,不,谢谢您。”

“那就照你说的。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

“至少喝点橙汁。”

有时候,阿里亚娜把入口的食物全吐了出来,甚至严重眩晕后失去知觉,就这样从椅子上跌下。发生这种情况时,莱安德罗会立刻按下桌上的电铃,不消数秒钟,有人会过来将她扶起,再次帮她梳洗干净。这时候,医生通常会帮她补上一针,顿时让她冷静下来。为了能够打这一针,她甚至兴起了佯装晕倒的念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几天。她借由每次注射之间的空当来估计时间,而打针让她完全沉睡,一觉不醒。她的身形日渐消瘦,衣服过于松垮。当她在浴室镜子里看见裸身的自己,总忍不住自问镜中女子是谁。她时时巴望着莱安德罗把一整天的流程早早完结,然后医生会拎着他那只神奇的手提袋回到房间,带来让人遗忘一切的药物。药物进入体内的时刻,全身血脉偾张,终致意识尽失,这是她此生经历过最贴近幸福的记忆。

“今天早上觉得怎么样,阿里亚娜?”

“还好。”

“我想,可以的话,今天就聊聊你当年失踪的那几个月。”

“这个我们前几天已经聊过。更早之前也谈过了。”

“没错,但我想慢慢总会有新的信息出现。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常会跟我们耍点小花样。”

“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重回你离家出走那一天。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我累了。”

“再忍耐一下。医生马上就来,等他帮你打一针,就会舒服多了。”

“可以现在就打吗?”

“我们先聊一聊,然后你再服药。”

阿里亚娜点了点头。同样的戏码每天都要上演,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叙述过那些事。反正也无所谓了。已经不需要隐藏任何秘密。所有人都死了。而她永远也踏不出这个地方了。

“那天是我生日。”她开始叙述,“乌巴赫夫妇为我办了一场庆生会,我在学校的所有同班同学都受邀到家里。”

“都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买来的庆生会同伴,像那个家里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用钱买来的。”

“你是那天晚上决定要离家出走的吗?”

“嗯。”

“但有人帮你,是吗?”

“对。”

“跟我聊聊那个帮你的人。戴维·马丁,对不对?”

“嗯,戴维。”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戴维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们以前是同事。”

“他们一起写过书吧?”

“广播剧本,叫《冰兰花》。一个以十九世纪巴塞罗那为背景的悬疑故事。我父亲不让我听,他说那不是给小孩听的故事,但我还是溜到瓦维德雷拉家里去听,音量调到最小……”

“根据我手边的资料,戴维·马丁一九三九年入狱,当时内战已经结束,他企图闯越边界返回巴塞罗那,因此被捕。他被关进蒙锥克监狱,在那里和你父亲重逢,后来,狱方一九四一年宣称他已经死亡。你现在跟我谈的是一九四八年的事,距离他的死讯已是好几年以后。确定帮助你逃亡的人真是马丁?”

“就是他。”

“会不会是另外有人冒充他的身份?何况,你当时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就是他。”

“好吧,你怎么又遇见他了呢?”

“家教老师马诺丽小姐每周六会带我到丽池公园。我们去水晶宫,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那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你就是在那里碰见马丁的吗?”

“对。我之前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他都在远处。”

“你觉得是巧合吗?”

“不是。”

“你第一次跟他交谈是什么时候?”

“马诺丽小姐总会在皮包里随身带着一瓶茴香甜酒,她常常喝了酒就睡着了。”

“这时候马丁就走过来了?”

“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阿里亚娜,你再想想看。”

“我要打针。”

“你要先告诉我马丁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聊起我父亲的事,他们一起坐牢的岁月。我父亲跟他谈起我们,还有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我想,他们似乎达成某种协议。谁先出狱,就去帮忙照顾另一个人的家人。”

“但是,戴维·马丁并没有家人。”

“他有深爱的人。”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逃出监狱的?”

“巴利斯命令两名手下把他带到奎尔公园旁的一栋大房子,打算在那里把他杀掉。他们经常在那里杀人,尸体就埋在花园里。”

“后来怎么了?”

“戴维说,那里还有别人,在那栋房子里。那人还帮他逃过一劫。”

“是他的同伙吗?”

“他叫他老板。”

“老板?”

“那人有个外国名字。意大利名字。我记得这个,因为那人跟我父母很喜欢的一位意大利作曲家同名同姓。”

“你还记得那个名字吗?”

“科莱利。他叫作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手边的资料没出现过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戴维不太正常。他会妄想很多事情,还有人。”

“你的意思是说,安德烈亚斯·科莱利这个人是戴维·马丁想象出来的人物?”

“对。”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戴维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仅剩的一点理性,全都留在牢里了。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你一直都直呼他的名字戴维……”

“因为我们是朋友。”

“还是情人?”

“朋友。”

“他那天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已经花了三年时间想办法接近毛里西奥·巴利斯。”

“为了报仇吗?”

“巴利斯杀害了他深爱的人。”

“伊莎贝拉。”

“对,伊莎贝拉。”

“他有没有告诉你,巴利斯以什么方式杀了她?”

“她是被毒死的。”

“那他为什么找上你?”

“为了实践他对我父亲许下的承诺。”

“就这样?”

“还有,他认为我可以帮他潜入我养父母的家,巴利斯迟早会在那里出现,到时候就能找机会把他杀了。巴利斯经常在乌巴赫家走动。他们有业务往来,银行股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能接近巴利斯,因为他身边一定有保镖或随从保护。”

“但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现。”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他,他如果这样做的话,一定会被杀的。”

“这一点他自己就想得到。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你跟他说了别的原因,他因此而改变心意。”

“我要打针,拜托。”

“告诉我,你跟马丁说了什么?居然能让他放弃千里迢迢到马德里找巴利斯报仇的计划,相反地,他甚至决定帮你离家出走……”

“拜托……”

“再一会儿就好,阿里亚娜。等一下我们就帮你打针,然后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跟您说的都是真的。我当时怀孕了……”

“我被你弄糊涂了!你怀孕?怀了谁的孩子?”

“乌巴赫。”

“你父亲?”

“他不是我父亲!”

“银行家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那个领养你的男人?”

“他是把我买下来的人。”

“怎么回事?”

“他经常晚上偷偷到我房间,都是醉醺醺的。他跟我说,他太太不爱他,而且在外面有很多情夫,两人之间已经没有感情。然后他就开始大哭,接着强迫我跟他亲热。之后又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引诱他,还说我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婊子。他对我拳打脚踢,还恐吓我说,要是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就会杀了我妹妹,因为他知道我妹妹在哪里,只要打一通电话,她很快就进棺材了。”

“戴维·马丁听到这件事有什么反应?”

“他去偷了一部车,然后带我逃离那个地方。我需要打针,拜托……”

“好的,马上打针。谢谢你,阿里亚娜,谢谢你坦白说出一切。”

12

“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

“昨天也是星期二。”

“那是上个礼拜的星期二。跟我聊聊你和马丁一起逃亡的过程。”

“马丁弄来一辆车。是他偷来的,一直藏在卡拉班切区的停车场。那天他告诉我,下周六中午十二点,他会把车开到公园其中一个入口。一等到马诺丽小姐睡着,我必须立刻到阿尔卡拉门对面的出口与他会合。”

“你照着他的指示去会合了?”

“嗯,我们上车之后,开进停车场躲到半夜。”

“警方将你的家教列为绑架案共犯,连续四十八小时对她进行审讯,后来,她的尸体在通往北部古城布尔戈斯的公路排水沟里被人发现。他们打断了她的胳膊和腿,朝她的脖子后面开了一枪。”

“我一点都不替她难过。”

“她知道乌巴赫强暴你的事吗?”

“这件事,我只跟她一个人说过。”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要我保持沉默。她说有头有脸的男人都会有这方面的需求,她还说,日子久了,我就会知道乌巴赫有多爱我。”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戴维和我开车离开了停车场,整夜都在公路上赶路。”

“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的路程持续了好几天。每日只能等天黑才能开车上路,有时走省公路,有时选择乡村小路。需要停下来加油时,戴维就让我在后座躺平,用毛毯盖住身体。有时我累到睡着,醒来时却听见他自言自语,仿佛有人坐在副驾驶座和他交谈。”

“是那个叫科莱利的人吗?”

“对。”

“你不怕吗?”

“我觉得他很可怜。”

“他带你去了哪里?”

“我们去了比利牛斯山,他战后返回西班牙前在那里藏身。那地方叫作博尔维尔镇。就在另一个小镇普奇塞达附近,几乎就在法国边界上。那里有栋占地宽广的大别墅,弃置多年,内战期间曾充当医院,我记得叫莱梅塔庄园。我们在那儿待了好几周。”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带你去那里?”

“他说那地方很安全。戴维在那里有个老友,当年他偷渡入境时认识的,是个住在当地的作家,阿尔方斯·布洛森,我们的三餐和衣物都是他帮忙打点。没有他,我们饥寒交迫肯定活不了。”

“马丁挑选这个地方,一定有别的原因。”

“那个小镇带给他许多回忆。戴维始终没告诉我当年在小镇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这地方对他具有特别的意义。戴维一直活在过去。深冬,阿尔方斯建议我们离开那里,他给了一笔钱,让我们可以继续接下来的行程。小镇居民已经开始闲言闲语了。戴维知道海岸地区有一处飞地,他的另一个老友,名叫贝德罗·维达尔的富豪在那里有栋房子,应该是藏身的好地方,至少可以躲到夏天。戴维对那栋房子很熟悉。我想,他以前在那里住过。”

“那就是几个月之后警方找到你的小镇吗?圣费利乌-德吉绍尔斯?”

“那栋房子的地点离小镇大约两公里,一个叫作萨加罗的地方,紧邻圣波尔湾。”

“我知道那里。”

“房子建在巨石之间,人们称此地为隆达之路。那房子冬天没人住,是一栋漂亮的夏日别墅,许多巴塞罗那和赫罗纳的富豪都有这样的房子。”

“你们就在那里度过了冬天?”

“嗯,到春天来临。”

“你被人发现的时候是一个人,马丁没跟你在一起。他去哪里了?”

“我不想谈这个。”

“你如果累了,我们就先暂停吧。我可以请医生过来帮你打针。”

“我要离开这里。”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很多遍了,阿里亚娜。你在这里最安全,还有完整的保护。”

“您到底是谁?”

“我是莱安德罗,你知道的。我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你太激动了。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休息一下,我会请医生赶快过来。”

皇宫大饭店的顶级套房似乎总是星期二。

“你今天早上气色不错,阿里亚娜。”

“我头好痛。”

“天气的关系,你血压太低了,我也有这样的问题。你吃这个,很快就好了。”

“这是什么?”

“只是阿司匹林,真的。对了,我们查证过你提到的那栋在萨加罗的房子,屋主确实是贝德罗·维达尔,出身巴塞罗那极有声望的豪门家族。根据调查,维达尔曾是戴维·马丁的老师。警方的调查报告特别提到,维达尔一九三〇年在佩德拉比山的家里惨遭戴维·马丁杀害,因为维达尔娶了马丁最爱的女子,一个叫作克丽丝汀娜的女人。”

“胡说八道,维达尔是自杀身亡的。”

“戴维·马丁是这样跟你说的?看来,他骨子里是个复仇心切的人,巴利斯、维达尔……妒忌能让人做出各种疯狂行径。”

“戴维深爱的人是伊莎贝拉。”

“你跟我说过了。但是,这跟我手边的资料不相符。他跟伊莎贝拉有什么关系?”

“伊莎贝拉曾经是他的学徒。”

“我不知道小说家也有学徒这一套。”

“伊莎贝拉非常坚持要跟他。”

“这是马丁告诉你的?”

“戴维经常聊起她。这是他活着的动力。”

“但是伊莎贝拉已经去世将近十年了。”

“有时候,他会忘了这件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回到那里。”

“萨加罗的那栋房子?”

“戴维曾经在那里待过,跟她在一起。”

“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就在内战爆发前夕。也就是他流亡法国之前……”

“他即使知道自己被通缉也不惜冒险回到西班牙,就是为了伊莎贝拉?”

“我觉得是。”

“跟我聊聊你们在那里的生活吧。都做些什么事?”

“戴维当时已经病得很重。我们还没住进那栋房子之前,他几乎已无法分辨现实和幻听、幻影。那栋房子勾起他许多回忆。我总觉得,他回去是打算死在那里。”

“所以……戴维·马丁已经死了吗?”

“不然呢?”

“老实告诉我……你在那几个月做了什么事?”

“照顾他。”

“我一直以为他是要照顾你的。”

“戴维已经无法照顾任何人,他连自己都顾不了。”

“阿里亚娜,戴维·马丁是被你杀死的吗?”

13

“我们住进那栋别墅不到一个月,马丁的病情就恶化了。我就负责出门买食物。在海岸尽头的海鲜餐厅前面,有些农民每天早上会开着小货车贩卖自家农产食品。起初都是戴维去那里或到镇上,但是,后来他再也无法踏出家门。他有严重的头痛,而且发烧、眩晕、神志不清,几乎每晚像幽魂似的在家里晃荡。他相信科莱利会来找他算账。”

“你看到过科莱利这个人吗?”

“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那是他幻想世界里的一个角色。”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维达尔家族建了一座木造小码头,从别墅前的私人小海湾延伸到海水中。戴维常去那里,就坐在码头边看海。他会不断和想象中的科莱利对话。偶尔我也会到码头走走,在他身旁坐下来。戴维甚至没发觉我就在身边。我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跟科莱利说话,就像我们逃离马德里途中的状况一样。然后他会突然从妄想思绪中惊醒过来,对着我微笑。有一天突然飘起雨,我牵着他的手,打算带他回屋里,他却抱住我伤心痛哭,一直叫我伊莎贝拉。从那时候起,他完全不认得我是谁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个月,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和伊莎贝拉一起生活。”

“对你来说,那段日子一定很难熬。”

“不是的,照顾他生活起居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但也很伤感。”

“阿里亚娜,戴维·马丁是怎么死的?”

“有一晚,我问他科莱利是谁,为什么这么怕他。他告诉我,科莱利是黑暗灵魂,他说的都是科莱利要说的话。戴维说他和科莱利签了约,答应为他写一本书,但后来却反悔,所以在书稿落入科莱利手中之前,全部被他销毁了。”

“那是什么样的书?”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宗教文章之类的。戴维总是以《永恒之光》称呼那本书。”

“所以,戴维认为科莱利是来找他复仇的?”

“没错。”

“怎么复仇,阿里亚娜?”

“这个重要吗?这和巴利斯那些事情根本无关。”

“所有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阿里亚娜。拜托,你一定要帮我。”

“戴维深信,我肚里的孩子是个他曾经认识又失去的人。”

“他说过是谁吗?”

“他说她叫作克丽丝汀娜。他几乎不提这个人,但是只要一说起她,他的语气总是充满悔恨和愧疚。”

“克丽丝汀娜是贝德罗·维达尔的妻子。警方认定她也是被马丁杀害的。调查证实,她淹死在普奇塞达镇的湖里,地点非常接近他带你去过的那栋比利牛斯山别墅。”

“一派胡言。”

“或许吧!但是,你刚刚也说了,他提起她的时候,显露了很深的愧疚感……”

“戴维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

“但你自己不也说了,他已完全失去理智,满脑子妄想不存在的人和事情,还把你当成他以前的学徒伊莎贝拉,一个死了十年的人……你难道不害怕?不会替肚子里的孩子担心吗?”

“不会。”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留在那栋别墅,自己单独逃离那个地方……”

“从来没有。”

“好吧,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14

“我记得那时快要三月底了。过去几天戴维的病情有所好转。他在悬崖下找到一艘木造小船,几乎每天一大早就急着划船出海。我当时已经怀孕七个月,白天大多以阅读打发时间。那栋别墅有大量藏书,几乎完整收藏了戴维·马丁最爱的作家的所有作品,我从没听说过那个作家——胡利安·卡拉斯。傍晚,我们就在客厅的壁炉取暖,我为他朗读卡拉斯的小说,就这样读完他全部的作品。最后两个礼拜,我们读卡拉斯的最后一部小说《风之影》。”

“没听说过。”

“几乎没有人看过。很多人以为自己读过,其实根本没有。有天晚上,我们一起读书到半夜,接着我上床睡觉,凌晨两点就感受到第一次子宫收缩。”

“你当时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

“我感受到一股剧痛,就像有人出拳用力打我的肚子。我吓得惊慌失措,大声喊着戴维的名字。他打算抱我去找医生,掀开被子时,却发现床上染了一摊血……”

“我很遗憾。”

“所有人都觉得遗憾。”

“你们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

“孩子呢?”

“是个女孩。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死胎。”

“我由衷替你感到难过。阿里亚娜。我想,还是先暂停吧。”

“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停下来。”

“好吧,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戴维……”

“慢慢说,按照你的节奏。”

“戴维抱着婴儿的尸体,像受了伤的野兽哀痛呻吟。小女婴全身发紫,像个坏掉的洋娃娃。我很想起床去拥抱他们,可惜身体实在太虚弱。到了黎明,天色渐亮,戴维抱着女婴,看了我最后一眼,并请求我原谅。接着,他离开了别墅。我勉强拖着脚步到窗边,看着他走下岩石边的阶梯,然后走上码头。木造小船就拴在码头尽头。他把女婴用布巾绑在身上,上了船,划船出海,一路朝着我这边看。我举起手,希望他会看见我,并转向回头。但他继续前进,然后在距离海岸一百米处的海面停下来。朝阳遍洒海洋,汪洋看起来就像一片火海。我看着戴维的身影慢慢站起来,并在船板上拿了一样东西。接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敲击船只的龙骨。不过几分钟,船只开始下沉了。戴维坐在船上静静不动,怀里抱着女婴,就这样一直凝望着我,直到被大海吞没。”

“你后来怎么办?”

“我因为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发烧了好几天,一直认为那只是场噩梦,马丁总有一天会再次出现在门前。后来总算可以起床走动,于是我天天去海滩,去那里等待。”

“等什么?”

“等他们回来。您一定会想,我跟戴维一样发疯了。”

“没有,我不会这么想。”

“每天开着货车贩卖农产品的农民看见我在那里,过来问我好不好,还送了食物给我。他们说我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送我去圣费利乌的医院。肯定是他们去通知国民警卫队的。有个巡逻队员发现我在海滩上睡着了,把我送进医院。我被诊断出体温过低,并且有支气管炎初期症状,还有内出血,如果没有及时送医,恐怕在十二小时内就没命了。我没跟他们提起自己的身份,但是可想而知,他们一定会去查。所有警局和国民警卫队都收到了印着我的照片的寻人启事。我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

“你的父母没去看你吗?”

“他们不是我的父母。”

“我是指乌巴赫夫妇。”

“没有。最后出院时,两名警察和一辆救护车来接我,送我回马德里的乌巴赫豪宅。”

“乌巴赫夫妇看到你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夫人呢……她一直都要我这样称呼她,夫人往我脸上吐口水,还骂我是个不要脸的贱人。乌巴赫把我叫进办公室。他从头到尾没从书桌前抬起头看我一眼。他告诉我,已经帮我注册了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旁的寄宿学校,全年只有圣诞节可以回家几天,而且还得表现够好才行。隔天,他们就把我送进去了。”

“你在那所寄宿学校待了多久?”

“三个礼拜。”

“为什么只待了这么短的时间?”

“寄宿学校的校长发现,我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跟寝室室友安娜玛利亚说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

“全部。”

“包括偷窃小孩这部分?”

“全部。”

“她相信你吗?”

“相信,因为她的遭遇也很类似。这所寄宿学校的女孩几乎都有类似的背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几天后,她在学校顶楼上吊身亡。她才十六岁。”

“自杀?”

“您觉得呢?”

“你呢?他们如何处置你?”

“他们把我送回乌巴赫家。”

“然后……”

“乌巴赫痛打我一顿,把我锁在房间。他告诉我,假如胆敢再跟别人提起这些谣言,他会把我送进疯人院,下半辈子都别想出来。”

“你怎么回他?”

“我什么都没说。那晚,趁着他们熟睡,我爬窗溜出房间,拿了钥匙,把乌巴赫夫妇在四楼的卧室房门锁上,接着下楼到厨房打开瓦斯开关。地下室囤放了一些汽油桶,是发电机用的。我把二楼整层都洒了汽油,地上和墙上都是。然后,我在窗帘上点了火,立刻跑到花园。”

“你没逃走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想亲眼看着他们身上着火的样子。”

“我了解。”

“我认为您根本就不了解。我已经把知道的事实都说完了。现在,请告诉我一件事……”

“当然。”

“我妹妹在哪里?”

15

“你妹妹现在的名字叫梅希迪斯,她此刻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像这里一样的地方?”

“不是的。”

“我想见她。”

“快了。先跟我聊聊你丈夫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我不明白的是,像乌巴赫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大可聘请全国最优秀的名律师,却偏偏找了一个没什么经验的新手律师作为遗嘱执行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还不够明显吗?”

“我看不出来。”

“桑奇斯是乌巴赫的儿子。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光顾巴拉列罗剧院,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叫朵萝莉丝·丽芭思的歌女,后来就有了孩子。因为夫人很在意身材变形,始终不肯怀孕生子,乌巴赫就在外面偷偷养了私生子。他花钱培养儿子完成大学学业,还向他保证,只要进了律师事务所工作,就会正式聘请他为家族企业效力。”

“桑奇斯知道这件事吗?知道乌巴赫是他的亲生父亲?”

“当然。”

“所以他才跟你结婚?”

“他跟我结婚是为了保护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诚恳正派,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好人。”

“你们当时是假结婚吗?”

“我们的婚姻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真实的婚姻,不过,如果您是指有名无实这件事,那的确是,他从来没碰过我。”

“你什么时候开始策划复仇大计的?”

“桑奇斯能够接触到乌巴赫家族的所有文件,他弄清楚了巴利斯做的事。计划是他想出来的。他调查了我的生父维克多·马泰克斯过去的经历,因此得知他在狱中的牢友,包括戴维·马丁、萨尔加多和莫尔加多,后来他把莫尔加多聘为司机兼保镖。但这些事情我们已经谈过了,不是吗?”

“没关系。利用戴维·马丁当幌子去加深巴利斯的恐惧感,也是他的点子吗?”

“那是我出的主意。”

“寄给巴利斯的那些信件是谁写的?”

“我。”

“一九五六年在马德里文艺协会的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恐吓信件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我们当初的想法是让巴利斯害怕,让他相信这是戴维·马丁的计谋,并逼他老实说出过去发生的一切。”

“你们目的何在?”

“诱导他中计,逼他回到巴塞罗那来面对马丁。”

“这个目的,你们已经达成了。”

“对,但是当时必须多施加一点压力才总算成功。”

“就是一九五六年那次企图暗杀的事件?”

“那是其中一件。”

“执行暗杀的是谁?”

“莫尔加多。他没有打算杀他,只是想吓唬他,使他确信在自己的堡垒也不安全,除非他亲自去巴塞罗那和马丁见面说清楚,否则永无宁日。”

“但是他根本见不到马丁,因为马丁已经死了。”

“没错。”

“你刚刚说这只是其中一件,你们另外还做了什么事对他施压?”

“桑奇斯买通巴利斯家的一个仆人,让他在巴利斯的办公室放了一本我父亲的小说《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就在梅希迪斯别墅举办化装舞会那一晚。书里夹着一张清单,上面是我们截至当时为止发现的所有伪造出生证明文件的编号。那就是他收到的最后一封恐吓信。当时,他再也受不了了。”

“你为什么从未想过去报警,或诉诸媒体?”

“您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想再聊聊那张清单。”

“我已经把知道的部分都说完了。您为什么如此在意那张清单?”

“因为我们必须抽丝剥茧,才能彻底清查案情。为了彰显正义,揪出那个让你和许多人终生痛苦的幕后主谋。”

“揪出巴利斯的共犯?”

“是的。所以我才会这么坚持。”

“您想知道什么?”

“请再努力想一想……那份清单。你说,上面只写了编号,都没写小孩的姓名吗?”

“没有,只有编号。”

“还记得有几个吗?说个大约的数字就可以。”

“大概有四十个。”

“你们怎么拿到那份清单的?为什么你们认为巴利斯还下令谋杀过其他父母,然后偷走他们的小孩?”

“莫尔加多提醒了我们。他刚开始在乌巴赫家工作的时候,听说过全家人都失踪的事。他有许多牢友都死在监狱里,后来妻儿也莫名失踪。桑奇斯要他提供名单,接着,他委托布里安律师到民事管理局秘密调查,名单中的那些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难找的部分是死亡证明。当他发现大部分证明都是同一天开出的时候,立刻起了疑心,并查看了相同日期的出生证明书。”

“这位布里安律师真是聪明绝顶。不是每个人都想得到这一点……”

“有了这个重大发现,我们开始思考,巴利斯是否涉及更多类似案件,而且数目恐怕还不少。还有其他监狱,以及全国许许多多我们不认识的家庭。数以百计,或许数以千计。”

“你们曾经跟别人提起过这些疑点吗?”

“没有。”

“你们没想过要深入调查那些案子?”

“桑奇斯确实有此打算,但是他被逮捕了。”

“那份清单原稿呢?”

“被那个叫作安达亚的男人拿走了。”

“还有影印本吗?”

维多利亚摇头否认。

“保险起见,你和你丈夫都没有至少影印一份留底吗?”

“我们有的就是家里那一份。安达亚找到之后,当场就把它销毁了。他非常清楚,那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他唯一想知道的是,我们到底把巴利斯藏到哪里去了。”

“你确定?”

“是的,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我知道,我知道。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你说的。你是不是在骗我?阿里亚娜,跟我老实说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您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就不知道了。”

莱安德罗面无表情,目光紧盯着她,仿佛现在才发觉她的存在。他露出浅笑,身体微微前倾。“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阿里亚娜。”

她顿时热泪盈眶。还没来得及回神,话已脱口而出:“我想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您当年就在车上,对不对?他们来家里逮捕我父亲,绑架了我们姐妹那一天。您就是巴利斯的共犯……那只幕后的黑手。”

莱安德罗以哀伤的眼神看着她。“我想,你错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

“为什么?”她质问的声音几乎微弱如丝。

莱安德罗站了起来,走近她身旁。“你胆识过人,阿里亚娜。谢谢你的协助。我希望你别为任何事情烦心。很荣幸能够认识你。”

阿里亚娜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莱安德罗的笑容,充满平和怜悯的慰藉。她何尝不愿就这样沉溺其中,永远不再醒来。莱安德罗倾身向前,亲吻了她的额头。

他的双唇,冷如冰霜。

那一晚,医生的神奇药物最后一次在她的血管里恣意奔驰,阿里亚娜梦见了父亲为她写的小说里那个红衣王子,随即忆起家人。

多年来,她几乎已记不得双亲或妹妹的面容,只能在梦中想起他们。好几次在梦里,记忆将她拉回那一天,父亲被逮捕,她们姐妹被掳走,瓦维德雷拉的家里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母亲。

那一晚,在梦中,她又听见汽车从林木夹道的小径逐渐驶近的引擎声。她忆起父亲的嘶吼在花园里回荡。她从卧室窗户探出头,看见红衣王子的黑色大轿车就停在喷泉前。轿车车门敞开,车灯渐渐熄了。

阿里亚娜感受到冰凉的双唇触及她的肌肤,无声话语穿透墙壁,仿佛剧毒渗出。她和妹妹一起跑进衣橱里躲藏,但红衣王子看穿了一切,且无所不知。她们蜷缩在黑暗中,聆听着阴谋主使者的脚步声慢慢逼近。

16

古龙水和烟草味先于探访者传到了监牢里,巴利斯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但不想做出任何反应满足探视者。当败仗已成定局,最佳的防御就是无动于衷。

“我知道你没睡。”安达亚终于开口,“别逼我在你身上泼一桶冰水。”

巴利斯在阴暗中睁开双眼。香烟的缕缕白烟在昏暗中升起,悬空凝成了明胶似的各种图腾。闪着红光的烟头映在安达亚眼里。

“有什么事吗?”

“我想跟你聊一聊。”

“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要不要来根烟?听说抽烟能让人短命。”

巴利斯耸了耸肩。安达亚面带微笑,点了一根烟,从铁栅栏空隙递给他。巴利斯伸出颤抖的手接下,用力吸了一口。

“您想聊什么?”

“那份清单。”安达亚说道。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份清单。”

“在你家书房那本书里发现的清单。你逃亡的时候带在身上,上面列了大约四十组出生和死亡证明书的编号。你知道那是什么清单。”

“不在我手上。莱安德罗要找的就是这个吗?你在为他做事,不是吗?”

安达亚在阶梯上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你有影印本吗?”

巴利斯摇了摇头。

“你确定?再好好想一想!”

“可能印了一份。”

“那份影印本在哪里?”

“一直都由我的保镖比森特保管。抵达巴塞罗那前,我们在一座加油站休息,我要比森特去买一本笔记本,然后我抄写了那份清单,交给他保管。万一出了事,我们必须分道扬镳,到时候他会在巴塞罗那找个值得信任的人,把那些证明文件都找出来,并全部销毁,然后我们就能跟马丁摊牌,接着再查清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我们当时是这样计划的。”

“那份手抄的清单在哪里?”

“我不知道。比森特带在身上,他的尸体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

“除了比森特这一份,还有别的副本吗?”

“没有了。”

“你确定?”

“是的。”

“你要知道,如果敢骗我,或对我隐瞒什么,我就让你无限期一直关在这里。”

“我没有撒谎。”

安达亚点了点头,接着沉默许久。巴利斯怕他就这样走了,留下他在地牢里至少得单独苦熬十二个钟头。如今,安达亚在这里短暂露面已成了他每天唯一期待的事。

“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安达亚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好让他有机会说出完美的答案。

“因为你没资格死。”

“莱安德罗恨我到这个地步?”

“莱安德罗先生不恨任何人。”

“我要怎么做才有资格死?”

安达亚一脸好奇地望着他。“根据我的经验,越是大声嚷着想死的人,看见大野狼的牙的最后一刻,反而吓得像小孩一样求饶。”

“是耳朵。”

“什么?”

“那句俗语,其实是看见大灰狼的耳朵,不是牙。”

“哎呀,我怎么老是忘了,我们这位客人可是文学界最杰出的精英。”

“是吗?原来我是莱安德罗的一位客人?”

“你已经不是了。大野狼来找你的时候,我保证你第一个看见的是它的牙。”

“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会怪你的。别以为我没设想过你的处境,我也考虑过你可能会有今天这种下场。”

“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刽子手。”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看,我也会说谚语。我给你一个机会,这是你和我之间的协定。你如果表现良好,帮我这个忙,我就亲手杀了你。我下手很干脆,脖子后面一枪就搞定,你甚至没什么感觉就断气了。怎么样?”

“要我做什么?”

“过来一点,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巴利斯走近铁栅栏边。安达亚在外套里找东西,巴利斯巴不得那是手枪,可以当场就把他毙了。但安达亚却拿出了一张照片。

“我知道曾有人来过这里。你不要说没有……我要你好好看着这张照片,然后告诉我,你当时看到的是不是这个人。”

安达亚将照片展示给他看。巴利斯点头回应。

“这个人是谁?”

“她以前叫阿莉西亚·格里斯。”

“以前?她怎么了,死了吗?”

“是的,她死定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安达亚说着把照片收好。

“那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安达亚吊起眉梢,一脸惊讶。“没想到你是个多情种。”

“拜托。”

“在这里缺个女人陪你,对不对?”

安达亚乐不可支地大笑,随手把照片往地牢内一扔。

“送给你吧。其实她也是个美女,很有自己的特色。你可以天天晚上看个够,两只手一起把她剥光,哦,不,是一只手。”

巴利斯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你要表现好,我会替你留一颗子弹,就当是告别礼物,感谢你这些年来为祖国的贡献。”

巴利斯一直等到安达亚消失在上楼的阶梯口,这才跪下来捡起那张照片。

17

阿里亚娜心知肚明,那天将是她的死期。她在皇宫大饭店顶级套房一醒来就知道了,一睁眼便看见莱安德罗的手下趁她熟睡时放在桌子上的盒子,印着烫金字体的精美包装上绑了蝴蝶结。她掀开被单,颤抖着身子走近书桌。蝴蝶结下面塞着一只信封,上面是手写的名字。打开信封,里面放了一张卡片:

亲爱的阿里亚娜:

今天你终于可以和妹妹重逢。我想,你应该以最美的样子庆祝正义终于得以伸张。你再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或任何人了。我希望你会喜欢,这都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

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莱安德罗

阿里亚娜首先轻抚纸盒,然后才慢慢打开。她突然想象有一条毒蛇在盒内蠕动,等她一掀开盖子,便跃上来缠住她的脖子。盒里铺着一层轻柔细致的包装纸,掀开来是一套纯白丝质内衣,包括一双丝袜。内衣下面放着一件象牙白纯羊毛洋装,以及搭配成套的鞋子和皮包。还有一条丝巾。莱安德罗让她打扮得像处女一般去死。

她自己梳洗,没有护士协助。接着,她从容穿上莱安德罗为她的生命末日精心挑选的衣服,凝视镜中的自己。只差一具白色棺材和死者手握的十字架。她坐下来等待,心中纳闷,在她之前,还有多少洁白无瑕的处女在这奢华的监狱里洗涤了罪孽?莱安德罗打点了多少顶级名牌衣物,并附送一个印在前额的冰冷亲吻,为他的青春童女们送终?

她没等太久。不到半个钟头,她听见钥匙插入门锁的声响。开锁很顺畅,接着,那位大好人医生探头进来,依旧一脸慈眉善目的家庭医生形象,脸上堆满温柔怜悯的笑容,就像每次见她时那样,手上还是那个神奇的手提包。

“早安。阿里亚娜,今天早上好吗?”

“我很好,谢谢您,医生。”

他慢慢走过来,将手提包放在桌上。

“您今天非常漂亮。据我所知,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嗯,我今天就要和家人团聚了。”

“真好。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家人。莱安德罗先生要我代为致歉,他今天临时有急事,没办法亲自来为您送行。我会告诉他,您今天美极了。”

“谢谢。”

“那么……先打一针帮您提神吧?”

阿里亚娜顺从地伸出光溜溜的手臂。医生微笑着打开黑色手提包,拿出一副皮套,摊开后放在桌上。阿里亚娜认得那十几个以橡皮筋绑着编号的小药瓶,以及装有注射针筒的金属盒子。医生倾身向前,轻柔地扶着她的手臂。“请多包涵了。”

他开始在皮肤上游移找寻,但手臂上早已布满针孔和瘀青。他又看了看上臂正面、手腕以及腕关节附近,轻轻以指关节敲了敲皮肤,然后对她微笑。阿里亚娜直视他的双眼,并拉起裙边,露出了大腿。这个部位也有许多针孔,但还能扎针的地方比较多。

“您可以在这里打针。”

医生谦逊地点头,审慎回应她,“谢谢,我想打这里会比较好。”

她看着他准备注射物品。他挑了九号小药瓶。她从未看他拿过这个编号的药瓶。针筒备妥后,医生在她的左大腿内侧找寻注射点,恰好挑中她刚穿上的丝袜袜头旁边的位置。

“刚开始可能会有点痛,而且会觉得冷,但是过几秒钟就好了。”

阿里亚娜看着医生专注直视,注射器越来越接近她的皮肤。就在细针几乎触及肌肤时,她开了口:“医生,今天没用酒精棉球帮我消毒?”

他一脸诧异,视线稍微上扬,脸上挂着迟疑的笑容。

“医生,您有女儿吗?”

“嗯,两个,我的心肝宝贝。莱安德罗先生是她们的教父。”

事发就在须臾之间。医生才刚说完,正打算继续他的任务,这时阿里亚娜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将针头转而刺入他的脖子。大好人医生的眼神渐渐变得混沌。他的双臂无力下垂,插着注射器的颈部开始颤抖。他的鲜血染红了针筒里未注射完的药剂。阿里亚娜紧盯他的双眼,握住针筒,把剩余的药剂全部注入他的喉咙。医生张大嘴巴却无法出声,随即跪倒在地。她坐回椅子上,静静看着他死去。过程持续了两三分钟。

接着,她俯身抽出注射器,在他衣领上擦拭沾血的针头。她把注射器放回金属盒,将九号药瓶放回原位,然后收好皮套。她蹲跪在尸体旁,摸了摸他的口袋,找出皮夹,抽出十几张百元钞票。她穿上精致的外套,戴上搭配成套的帽子。最后,她收拾桌上的钥匙、装了药瓶的皮套和注射器,全部放进白色皮包里。她围上丝巾,打了个结,挽着皮包,开门走出卧室。

套房的客厅里不见人影。她天天和莱安德罗共进早餐的桌上摆着花瓶,瓶里插了一束白玫瑰。她走近门边。房门上了锁,于是她拿起医生的那串钥匙,一把试过再换另一把,直到打开为止。宽敞的走道铺了地毯,两旁墙上装饰了画作和雕像,让人想起豪华邮轮。走道上也没有人。尽头传来音乐声,还有某间套房内传出的吸尘器噪声。阿里亚娜缓步前行,经过一扇半掩的房门,门口摆着清洁推车,有个女清洁工正在房内收拾浴巾。到了电梯间,她碰见一对衣着讲究的老夫妇,一见到她便中断谈话。

“早安。”阿里亚娜主动寒暄。

老夫妇仅微微点头回应,始终低头看着地上。三人就这样沉默地等着。电梯门终于开了,老先生礼让她先进去,却换来女伴凌厉的目光。电梯开始下楼。那位女士斜眼睨着她偷偷打量,并快速检视了她的行头。阿里亚娜恭敬有礼地对她微笑,女士仅回以一闪即逝的冷笑。

“您看起来很像贝隆夫人。”她说。

那尖酸刻薄的语气显然不是褒扬。阿里亚娜只能谦卑地低下头。电梯抵达一楼后开了门,老夫妇纹丝不动,一直等着她先踏出电梯。

“大概是高级妓女。”她听见老先生窃窃私语。

饭店玄关挤满了人。阿里亚娜瞥见前面有家精品店,随即进了店内。一见她进门,殷勤的女店员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估计完她身上的行头价值,脸上立刻堆满笑意,热情得像个老朋友。五分钟后,阿里亚娜走出店门,脸上多了一副引人注目的太阳眼镜,几乎遮住半张脸,一双红唇艳丽如烈火。从纯洁处女变成高级娼妓,只需几个配件就成了。

她以这副张扬的姿态步下通往出口的楼梯,一边戴上手套,同时感受在场的饭店顾客、行李员和工作人员正扫描着她的每一寸肢体。“慢慢走!”她这样告诉自己。接近出口时,她停下脚步,门房替她开了门,暧昧的眼神似乎不太安分。

“美女,要搭出租车吗?”

18

一生行医的经验教会苏德维拉医生一件事:习惯,才是最难医治的病症。自从他决定关掉诊所,便败给了对人类来说第二致命的瘟疫——退休。这天下午,这位良医照旧从布塔费利沙街家里的阳台探头往外望,心想,天气和整个世界一样灰暗。

街灯已亮起,漫天染成了相同的玫瑰色调,色泽就像医生偶尔会光顾的波亚达斯酒馆的鸡尾酒,一生以身作则劝诫病人的良医,有时也会用酒精慰藉一下自己的肝脏。天色是个预兆。苏德维拉穿上大衣,还加了围巾,拿起手提包,戴上巴塞罗那绅士帽出了门,踏上每天固定的路径,去探视那个名叫阿莉西亚·格里斯的怪人,为了她,费尔明和森贝雷一家居然偷偷摸摸搞起了阴谋诡计。她不但激起他无限的好奇心,也让他暂时忘记,在过去三十多年无眠的夜里,他未曾触碰过身体健康的女性。

他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置身凌乱的人潮中,左思右想之后,不知是可喜或可悲,格里斯小姐的伤势竟迅速康复,非因药效神奇,而是那性格阴沉的女孩骨子里的邪恶使然。简而言之,很遗憾的是,他必须让她离开了。

他当然可以设法说服她偶尔到他诊所来“复诊”,但他清楚得很,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就像要求一只刚放出来的孟加拉虎每周日早上回来参加望弥撒前喝牛奶一样。或许,对大家来说,她越快离开越好,虽然对她自己来说这不是正确的选择。替她诊断伤势时,光是看着她那双眼睛就够了,在他漫长的行医生涯里,没有比这次的判断更确切的了。

或许安全考量还在其次,老医生最感惆怅的恐怕是即将告别此生最后一位病患吧。正因这些思绪一直在他脑海打转,因此,当他进入幽暗的彩虹剧院街,并未注意有个身影一路相随,身上散发着刺鼻的古龙水和高级进口烟味。

最后这个礼拜,他总算学会认路并找到这扇大门,并且发誓绝口不对人提起此地,否则费尔明大概会天天来找他喝下午茶,讲下流的笑话。“医生,您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他们这样告诉他。森贝雷夫妇称这是基于安全考量。他从没想过,这两个单纯的年轻人,居然会卷入这么诡异的麻烦事。活了大半辈子,惊觉自以为熟识的人竟是如此陌生,难免会觉得错愕。人生就像阑尾炎,简直就是个难解的谜团。

就这样,沉溺在思绪里的苏德维拉医生,已经来到大家称之为“遗忘书之墓”的神秘建筑前,他踏上古老宅院前的石阶,抓住那个魔鬼造型的大门环,正打算叩门。还没来得及往下敲,那个一路尾随的黑影已经冲上大门前,用枪管抵住他的太阳穴。

“您好,医生。”安达亚说。

伊萨克盯着阿莉西亚,眼神带着些许疑虑。他对日常琐事早已疏于关注,这几天来,他发现自己过去几周已难以自制地对这位年轻女孩产生了太多移情作用。他只能归咎于年纪,人老了,对什么都心软。几周以来,阿莉西亚留在这里,他被迫重新检视自己仅有书籍相伴的孤独。看着她逐渐康复,生活回复正常,伊萨克觉得又重温了爱女努丽亚的美好回忆,阿莉西亚来此之前,这些回忆早已随着时间消逝无踪,如今,那些隐藏多时但未被察觉的创伤一一浮现。

“伊萨克,为什么这样看我?”

“因为我是个老傻瓜。”

阿莉西亚扑哧一笑。伊萨克发现,小姑娘对他露齿笑了,还做出一副恶作剧的模样。

“您是个变老的傻瓜,还是因为老了才变傻?”

“别这样取笑我,阿莉西亚,虽然我是活该。”

她一脸温柔地望着他,老管理员不得不别过头去。当阿莉西亚剥除了阴暗面纱,即使只是片刻,总会让他想起努丽亚,一时悲从中来,不禁哽咽得喘不上气。

“打开看看。”伊萨克指着一个木盒给她看。

“是要给我的吗?”

“我给您的送别礼物。”

“已经想摆脱我啦?”

“我不想。”

“那为什么会觉得我快离开了呢?”

“难道不是吗?”

阿莉西亚没搭腔,但收下了木盒。

“打开看看吧!”

盒子里装着一支蘸水笔,金色笔尖,桃花心木笔身,配上一瓶色彩鲜丽的蓝色墨水。

“这是努丽亚的东西吗?”

伊萨克点头。“这是她当年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送她的礼物。”

阿莉西亚仔细检视了蘸水笔,一件不折不扣的艺术品。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拿它来写作了。”老管理员说道。

“您为什么不写呢?”

“我没什么好写的。”

阿莉西亚正打算辩驳,屋内传出两声叩门的回音。停顿了大约五秒,再传来两次叩门声。

“医生来了。”阿莉西亚说道,“他已经学会暗号了。”

伊萨克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是谁说老狗就玩不出新花样了?”

老管理员提起一盏油灯,踏上通往大门口的走道。

“您去试试那支笔吧!”他说,“那边有白纸。”

伊萨克手持油灯,沿着曲折漫长的走道朝大门口走去。只有客人来访,他才会提油灯,一个人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他对此处已了如指掌,宁可在黑暗里行走其中。他驻足在大门前,将油灯放在地上,双手抓住大锁上的把手。他发现平日常做的事情已经开始让他吃力,抓取把手时,忽觉胸口一阵未曾有过的紧绷感。他当管理员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

这把大锁就跟这地方一样古老,却是以发条、杠杆、滑轮和齿轮组合而成的精密构造,整个开锁过程需要十秒到十五秒之久。开了锁之后,伊萨克抽出门板上的平衡杆,只需轻轻一推,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门就开了。他高举着油灯迎接医生,并稍微退到一旁让路给客人进屋。门口出现了苏德维拉医生的身影。

“您跟平常一样准时,医生。”伊萨克先开了口。

刹那间,医生的身体跌进屋内,另一个高大健壮的身躯挡在入口处。

“您是?”

安达亚的左轮手枪对准他的眉心,并一脚踢开了医生的身体。

“把门关起来!”

阿莉西亚蘸了墨水,在白纸上写下亮丽的蓝色线条。她写了自己的名字,凝视着字迹上的墨水渐渐干燥。白纸令人雀跃,虽然一开始散发的是诡异的怪味,却慢慢都化成了慰藉。就像人生一样,下笔写了最初几个字,随即顿悟,期望和结果之间的落差,源于自认是纯洁而他人却视为无知的意图。她正打算写下从钟爱的书中熟背的佳句,却突然停笔,朝门口看了一眼。她把笔放在白纸上,细究周遭的静寂。

她立刻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没有了伊萨克和苏德维拉医生熟悉的闲聊声,此时却传来不规律的急躁脚步声,这反常的静寂仿佛剧毒弥漫,让她寒毛直竖。她环顾周遭,内心愤恨不平。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有不一样的死法。

19

换了其他状况,安达亚大概会干脆地一枪毙了两个老人,直接闯进屋里,但他此时不想惊扰阿莉西亚。苏德维拉医生后颈挨了一记就倒地,基本上已经失去知觉。经验丰富的安达亚知道,接下来至少半个钟头不需要担心他了。

“在哪里?”他质问管理员,音量放到最低。

“什么在哪里?”

他随即以左轮手枪重击老人脸部,立刻传出骨骼碎裂声。伊萨克跪下来侧倒在地。安达亚弯下腰,一把揪住他的脖子,然后往上一提。

“到底在哪里?”他再次逼问。

老人的鼻子血流如注。安达亚将枪管抵住老人的下巴,盯着他的双眼不放。伊萨克朝他脸上吐口水。“算你有种!”安达亚暗想。

“别这样,老家伙,别再白费工夫了,你已经过了逞英雄的年纪。阿莉西亚·格里斯在哪?”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安达亚面露微笑。“要我打断你的腿吗?你这个年纪,骨头断了可就愈合不了了。”

伊萨克坚持不开口。安达亚抓住他的后颈,拖着他往里面走。走在左弯右拐的宽敞走道上,安达亚直觉眼前似乎闪过一道光芒。墙上尽是以神话故事为背景的壁画。他不禁纳闷,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到了走道尽头,眼前出现一片壮观的圆顶,升至无尽的天际。这景象让他不自觉放下高举的手枪,把老人当死尸似的随手往地上一扔。

他突然觉得眼前犹如幻影,鬼魅般的微光下,如梦的影像悬浮在云端。这是一座层层往上堆叠的迷宫,由数不清的暗道、平台、拱门和天桥建构而成。整个建筑结构仿佛从地面窜出,往上延展出难以言喻的几何构造,直到圆顶顶端的雾面玻璃拱顶。安达亚不禁面露微笑。在这座幽暗的巴塞罗那古宅里,居然藏了一座书籍文字的皇宫,等他先收拾了阿莉西亚·格里斯,再放把火将这里烧了。他今天要走运了。

伊萨克勉力在地板上爬着,留下拖曳的血迹。他想大声叫喊,但顶多只能发出呻吟,并勉强保持清醒。他听见安达亚的脚步声再度逼近,接着,一只脚踩在他背上,用力将他压倒在地。

“安静点,哪儿都别想去!”

安达亚抓起他的手腕,拖着他来到支撑拱顶的一根圆柱旁。三条细管以铁钩钉在石柱上,安达亚掏出一副手铐,其中一个铐环套在一条管子上,另一个铐环则圈住伊萨克的手腕,调紧到几乎嵌进皮肉。老管理员痛得失声叫喊。

“阿莉西亚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吃力地喘着气,“您只是在浪费时间……”

安达亚对老人的话充耳不闻,径自观察阴暗处的动静。一扇门框内闪动烛光,蜡烛可能就在房内的角落。安达亚双手高举手枪,悄悄挪步到门前,靠在墙边。老人焦虑的眼神证实了他的方向是对的。

他举着枪跨入门槛。房里正中央摆着一张单人床,掀开的床单堆在床沿,墙边有个五斗柜,上头摆满药品和医疗器具。安达亚先仔细检视阴暗的角落,才继续往房内走。房里充斥着酒精和蜡烛味,还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口内生津的甜腻味。他走近床边放着蜡烛的小桌子。桌上放着打开的墨水瓶和一沓白纸。第一张纸上留下轻盈流畅的字迹:

阿莉西亚

安达亚面露得意的笑容,随即折返房门口,朝着被他以手铐圈住而进退不得的老管理员看了一眼。远处的迷宫入口处似乎有阴影波动,仿佛一滴雨水落在池里,水面上泛起波纹涟漪。经过伊萨克面前,他随手提起地上的油灯,对管理员视而不见。他迟早会跟他算账。

到了雄伟建筑底层,安达亚驻足凝望眼前这座书籍殿堂,然后扭头吐了口口水。接着他确定弹夹已装满,一颗子弹也已上了膛,于是他踏入迷宫,依随阿莉西亚的气味和脚步继续前进。

20

通往殿堂正中央的漆黑走道在前方略微侧弯,安达亚从门口一路走来,走道逐渐变窄。书墙从地面延伸到屋顶。天花板以老旧的真皮书封拼接而成,细看仍能看出十几种语言的书名。过了半晌,他来到一个八角形平台,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满摊开的书籍、读书架和一盏明亮柔和的台灯。数条走道呈放射状分布,有些往下延伸,有些则顺着格局继续攀升。安达亚停下脚步,仔细聆听迷宫传出的声响,恰好听见古老木板和纸张厮磨的声音,仿佛永不止息,几乎难以察觉。他决定挑选一条往下的走道,并想象阿莉西亚大概正满怀希望地找寻另一个出口,算准了他一定会在里面胡乱兜转一阵子,正好让她有时间逃跑。换了他也会这么做。然而,踏上走道前一刻,他却发现了它。一本书悬在书架边缘,仿佛有人刚把它抽出来,正好就在即将落地的关键时刻。安达亚上前看了封面的书名:

爱丽丝镜中奇遇

刘易斯·卡罗尔

“想跟我玩游戏吗?”他大声问道。他的声音消失在错综复杂的暗道和居室间,终究未获回应。安达亚把书本推回墙角,继续往前走,走道坡度明显上升,每走四到五步即升高一级。深入迷宫,像走进传奇怪物的腹内,这个文字巨怪似乎能够感知安达亚的存在和他前进的每一步。他高高举起油灯,映出了拱顶的样貌,然后继续前进。才走了大约十米,他突然停步,因为不小心撞上一座雕像,一个眼神轻蔑的天使。他正打算一枪把它击碎,却瞥见雕像的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大小如铁钳,是一本他从未听过的书:

失乐园

约翰·弥尔顿

天使像后方是个椭圆形大厅,空间是前一个房间的两倍。大厅摆满了玻璃橱柜、变形的书架,以及看似埋葬图书的壁龛。

安达亚叹了口气。“阿莉西亚?别再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了。快出来!我只想跟您面对面谈一谈而已。专业人士间的交谈。”

安达亚越过大厅,在相连的走道口侧耳细听。又是同样的把戏,一样是进入转弯处,阴暗转为明亮,走道上又出现了从书架拉出的另一本书。安达亚咬牙切齿。莱安德罗的婊子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不再去管阿莉西亚从书架上抽出的书,“这是你自找的。”他选择了通往迷宫中心的过道,十分陡峭。

安达亚在一个类似巨型舞台布景装置的地方爬了二十分钟。他穿过多个大厅,经过拱门和平台间的大厅和栏杆,站在平台上俯瞰,发现自己所在的高度远超出想象。被他用手铐监禁在楼下的伊萨克,此时看起来仅剩一个小圆点。他抬头仰望圆顶,突觉建筑物仍继续往外扩展,并逐渐凝集成线条简洁的格局。每次总在觉得迷了路的时候,却瞥见又一本从书架抽出的书,指引他进入另一条暗道,通往另一间大厅,然后又引出更错综分歧的路径。

迷宫在一路攀升的过程中不断变化,拱门和天窗的复杂结构起到通风的作用,此刻有朦胧的天光。巧妙安置的镜子反射、发散着诡异的亮光。他每发现一个新的房间,里面都堆着塑像、画作和其他难以辨识的物品。有些塑像看起来就像未完成的机器人,另有用纸张或石膏制作的雕塑品,或悬在屋顶,或嵌入墙壁,仿佛有人藏身书墓里。安达亚忽觉一阵眩晕不安,霎时,手枪从沾满汗水的手中滑落在地。

“阿莉西亚,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些垃圾,然后看着您被活活烧成焦尸。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吗?”

这时候,他听见背后传来声响,立刻回过头。有个东西从一条暗道的阶梯滚下,起初他以为是颗球或拳头大小的球状物。他屈膝捡起那东西。是个洋娃娃的头,笑容僵硬,镶着玻璃眼珠。过了半晌,周遭响起金属敲出的叮当音乐,让人联想起摇篮曲。

“这个婊子!”他不禁怒骂。

他气急败坏地爬上阶梯。音乐将他引到一间圆形大厅,开放式边墙装设了栏杆,大量光线由此渗入。圆顶上的玻璃隐约可透视屋外,安达亚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顶端。音乐源于大厅尽头。房门两侧各有一座泛白的塑像,分别嵌在书海里,宛如两具木乃伊。地板上遍布摊开的书籍,他一路踩着书越过大厅到另一侧。这里有个嵌入墙壁的小橱柜,看来像个圣物箱。音乐即从箱子内传出。安达亚缓缓打开橱柜小门。

一个镜面音乐盒在橱柜角落叮当作响。盒内有个折翼天使塑像缓慢而规律地旋转。发条渐渐松了,音乐也逐渐消失。天使不再飞翔。就在此时,他从音乐盒的镜面上瞥见一道闪光。

方才进门时被他视为木乃伊的一座石膏塑像竟然移动了。安达亚吓得寒毛直竖。他迅速转身,朝着光影交错下的塑像连开三枪。制作塑像的纸张和石膏顿时碎裂,眼前升起一片云雾般的粉尘。警官将高举的手枪降低几厘米,定睛细看。就在此时,他感觉身边稍有动静。他转过身再次将子弹上膛,却惊见暗处那双阴沉的眼睛发出凌厉逼人的目光。

蘸水笔笔尖刺入他的眼球,穿越头颅,直到触及颅骨。安达亚立刻倒地,仿佛断了线的木偶,身体瘫在书堆里不停颤抖。阿莉西亚蹲在他身旁,抽出他仍握在手上的枪,然后用脚将他推到栏杆前。接着她用力一踹,把他踢到栏杆边缘,看着他坠入深渊,在石板地上摔得粉身碎骨。震耳巨响回荡在空中。

21

伊萨克看着她走出迷宫。她略微跛足,拿着枪的手势老练自然,让他惊心动魄。他静静观望她走近安达亚摔落大理石地板的陈尸处。她赤足走着,却毫不迟疑地踩过尸体流出的一大摊鲜血。她弯下腰查看尸体,翻找死者的口袋,掏出一个皮夹打开来,抽出一沓钞票,然后把剩下的东西丢回地上。她再摸了摸死者外套口袋,掏出一串钥匙,并将它收好。阿莉西亚冷漠地注视着尸体,过了半晌,她抓住安达亚脸上突出的东西,用力拔了出来。伊萨克随即认出,那是他不到一个钟头前送给她的蘸水笔。

阿莉西亚缓缓走到他身旁跪下,帮他解开手铐。伊萨克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水盈眶,此时仍难以自抑地颤抖,并急寻她的目光。阿莉西亚一脸木然地望着他,仿佛刻意要让心存幻想的老人认清事实,这就是在她身上重塑已逝爱女的后果。阿莉西亚抓起睡衣裙边擦拭蘸水笔,递给他。

“我不可能像她一样,伊萨克。”

老管理员不发一语,抹去泪水。阿莉西亚朝他伸出手,协助他站起来。接着,她走进管理员卧室旁的小浴室。伊萨克听见流水声。

片刻之后,全身颤抖的苏德维拉医生出现了。伊萨克对他招了手,医生慢慢走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是谁?”

伊萨克侧着头,指引他去看大约二十米外的那一摊血肉。

“我的老天爷……”医生喃喃悲叹,“那位小姐呢?”

阿莉西亚裹着浴巾走出浴室。两个老人看着她进了伊萨克的卧室。老医生朝着老管理员抛出疑问的眼神。老管理员只是耸了耸肩。苏德维拉医生走近房门口,探头张望。阿莉西亚正穿上努丽亚·蒙佛特留下的旧衣。

“还好吗?”医生问她。

“很好。”阿莉西亚答道,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镜子。

苏德维拉医生按捺着惊愕,找了张椅子坐下,静静看着她在伊萨克女儿的化妆盒里翻找,最后挑了几样化妆品。她熟练地上了妆,精细描画唇线和眼线,一副舞台演员的风采,全然不似他过去数周细心诊疗的虚弱病体。迎上老医生的目光时,阿莉西亚对他眨眨眼。

“我离开后,请您去通知费尔明,告诉他务必将尸体完全灭迹。请他以我的名义去皇家广场找标本师帮忙。所有需要用的化学药品,他那里都有。”

阿莉西亚站了起来,在镜子前扭腰转身检视自己,接着,她把在安达亚身上搜刮来的手枪和钞票放进一个黑色皮包,转身往门口走去。

“您究竟是谁?”看着她从身旁经过时,苏德维拉医生好奇地问道。

“魔鬼。”阿莉西亚这样回他。

22

费尔明一见到善心的老医生走进书店大门,心里立刻有数,惊人的大事发生了。苏德维拉那副模样,显然是脸上挨了好几记重拳,而且出手相当利索。正在柜台后面整理当月账册的贝亚和达涅尔,顿时瞠目结舌,赶紧跑过来扶他。

“发生什么事啦,医生?”

苏德维拉医生长叹一声,仿佛被机关枪扫射过的泄气皮球,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达涅尔,去把您家老爷藏在《公民与道德》课本后面的那瓶白兰地拿出来!”费尔明吩咐。

贝亚陪着老医生到椅子旁,扶他坐下。“还好吗?是谁把您打成这样?”

“我还好。”他答道,“我也不清楚打我的是谁。”

“阿莉西亚呢?”贝亚随即追问。

“其实,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她……”

费尔明叹了口气,问:“她走了吗?”

“在地狱之火的硝烟中离开了。”

达涅尔递上一杯白兰地,老医生顺手接下,一口气喝到见底,希望酒精尽快产生化学作用。

“拜托,再来一杯!”

“伊萨克呢?”费尔明问他。

“一直闷着头不说话。”

费尔明低头盯着老医生。“医生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快点告诉我们吧,尽量别加油添醋。”

叙述终了,老医生又要了一杯白兰地犒赏自己。神情肃穆的贝亚、达涅尔和费尔明也跟着共饮。现场一片沉重的静寂,达涅尔只好硬着头皮打破沉默。

“她会去哪里呢?”

“我想,还不就是去寻仇报复。”费尔明在一旁搭腔。

“说明白点,我学医的时候可没学森贝雷家族秘密。”老医生在一旁纠正他。

“请您相信我,现在回家好好吃顿大餐,这是为您好。这个烫手山芋就由我们接手处理。”费尔明提议。

老医生点头同意。“我不会再碰到什么杀手吧?先问一下,可以早做打算。”

“目前应该不会了。”费尔明告诉他,“不过出个远门应该也不坏,去海岛待上几个礼拜,找个快乐的寡妇同行,排解一下肾结石或者任何需要排解的东西。”

“这一次,您的建议倒是很有参考价值。”老医生附和。

“达涅尔,可否帮个忙?拜托护送苏德维拉医生回家,一定要确定他安全到家。”费尔明说。

“为什么是我?”达涅尔抗议,“又要背着我偷偷计划什么事吗?”

“不然我派您家胡利安小少爷去吧?他执行任务的能力或许更胜已经成年的那位……”

达涅尔勉强点了头,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费尔明发觉贝亚在背后盯着他,但他此时宁可忽略她的目光。他给医生倒了最后一杯白兰地然后告别,眼看瓶里的酒只剩下一丁点儿,他干脆一口气把剩下的喝光。

医生和达涅尔离开之后,费尔明瘫坐椅子上,双手掩面。

“医生说的标本师和处理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贝亚在一旁追问。

“非常棘手的难题,很不幸,必须想办法解决才行。”费尔明说,“阿莉西亚有两个非常糟糕的特质,其中一个就是,她通常都是对的。”

“另外一个是什么?”

“有仇必报。她这几天有没有跟您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仔细想一想。”

贝亚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头。费尔明缓缓点头,站了起来。他拿起那件垫了厚报纸的大衣,准备走入阴沉的冬日午后街头。

“我先去找那个标本师吧,看看他能提供什么线索……”

“费尔明?”贝亚赶在他踏出店门前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阿莉西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是吗?”

“我怀疑她隐瞒了很多事,贝亚小姐。但我相信,她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好。”

“可是,一定有什么事情跟达涅尔有关。一件可能会伤他很深的事……”

费尔明转过身,挂着一抹淡淡的苦笑。

“所以才需要您和我一起努力。不是吗?我们必须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贝亚定定望着他。“一路小心,费尔明。”

这位年轻女子目送他走进雪雨将至的蓝灰暮光里。她凝望行走在圣安娜街的路人,全都裹着厚重围巾和冬衣。她有种感觉,生命中真正的严冬,就在刚才意外降临了。而且这一次,恐怕会留下深刻的痕迹。

23

费尔南迪托瘫在卧室的单人床上,两眼直望着天窗发呆。这间卧房,说穿了只是一间橱柜,隔墙就是洗衣间,总让他想起在戏院看过的海战电影潜水艇场景,只是这房间更阴暗,也没那么舒适。即便如此,这天下午,因为体力劳动,加上荷尔蒙的神秘运作,费尔南迪托倒是心花怒放。爱情,那甜蜜的爱情,已经来敲他的门。实际上,爱情并未叩门,甚至已从他门前扬长而去,但他深信,命运就跟牙痛一样,直到他再度鼓起勇气面对之前,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尤其恋爱这种事,更是如此。

这一次,他总算驱除一直苦恋阿莉西亚不成而萦绕不去的幻想和折磨。一段爱恋,即使失败了,还是会引来另一段新恋情。流行歌曲都是这样唱的,那些歌词未必只是让人听了甜蜜蜜,常常也确切点明了爱情的道理。他对阿莉西亚小姐那份愚痴、幻想的爱恋,在他历经各种震撼与险境之后,牵引他认识了森贝雷家族,还获得好心的书店老板赏他一份差事。而因为这份契机,从此开启了通往天堂之路。

那天早上,他现身书店,正打算展开送货员生涯。有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可爱女孩,听口音是外国人,正在书店里闲荡。根据森贝雷家人的交谈内容,女孩叫苏菲亚,费尔南迪托私下打听,得知她是森贝雷爷爷的外甥女,达涅尔的表妹。达涅尔的母亲伊莎贝拉祖籍意大利,来自那不勒斯的苏菲亚正在巴塞罗那大学研习西班牙文,暂居在森贝雷家。当然,打听这些,靠的是技术。

此后,费尔南迪托将百分之八十五的脑容量,全用来凝望和仰慕苏菲亚,这还不包括身体其他器官的运作。她芳龄约莫十九岁,独特个性和那取之不竭的慧黠,总让羞怯的同龄男孩招架不住,她耍花招逗得他们晕头转向,再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费尔南迪托呆望她快步离去的姿态,痴迷得近乎窒息。她的双眸,那迷人的双唇和雪白贝齿,微笑时隐约可见的粉嫩舌头,完全魅惑了那可怜的男孩,他大半天都在编织春梦,想象指尖轻抚那古典优雅的双唇,慢慢滑下白皙的颈部,通向天堂的谷底,那件合身羊毛衫突显了女孩玲珑有致的身段,也显示了意大利人在人体建筑方面大师级的造诣。

费尔南迪托眯眼自得其乐,全然忘却饭厅传来的广播和左邻右舍的嘈杂,他幻想着苏菲亚躺在铺满玫瑰或任何鲜花花瓣的床上,将最温柔的春天呈现在他眼前,他坚定娴熟地解开所有封锁了女性胴体的纽扣、拉链和障碍,以近乎啃咬的热吻唤醒她的激情,埋首在她介于肚脐和神秘三角洲之间的天堂。费尔南迪托就这样沉溺在春梦里,深信就算此刻天打雷劈,他死得也值得。

只是,雷没有劈来,电话倒是响了。挖土机似的沉重步伐沿着走道慢慢接近,他的房门突然大开,门口出现了父亲的身影,身穿汗衫、内裤,手上拿着腊肠三明治,大声说道:“快起来。臭小子,你的电话。”

费尔南迪托钻出天堂温柔乡,拖着脚步来到走道尽头。位于角落的电话就躺在母亲朝圣买回的塑料耶稣像下方,每次他拿起话筒,耶稣炯炯有神的目光总是盯着他,那灵异的眼神是他多年摆脱不掉的噩梦。才拿起话筒,弟弟就探头探脑开始偷听,做出各种鬼脸。

“费尔南迪托吗?”电话里的声音这样问道。

“我就是。”

“我是阿莉西亚。”

他大吃一惊。

“你方便讲话吗?”她问。

费尔南迪托拿起布鞋朝弟弟脸上丢,吓得他立刻逃回房里。

“方便。您还好吗?现在人在哪里?”

“你听我说,费尔南迪托……我必须离开一阵子。”

“这话听起来不太妙。”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尽管吩咐。”

“之前请你去我家拿走的那箱文件还在吗?”

“还在,现在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我要你去找出一本笔记本,封面上有手写的‘伊莎贝拉’四个字。”

“我知道是哪一本。我没有翻开来看哦,真的,千万别以为我偷看了。”

“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我要你帮忙的是……把那本笔记本交给达涅尔·森贝雷。只能交给他本人,听见了吗?”

“听见了。”

“告诉他,是我要你交给他的。那本笔记本只属于他,其他人都不能碰。”

“好,阿莉西亚小姐。您在哪里?”

“这个不重要。”

“您的处境很危险吗?”

“不用替我担心,费尔南迪托。”

“我当然会担心……”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这样说,听起来好像在辞行。”

“你我都知道,只有俗气的人才会搞辞行那一套。”

“而您从来就不是俗气的人。虽然,您也曾经想试着俗气一点。”

“你是个好朋友,费尔南迪托,也是个好男人。苏菲亚是个幸运的女孩。”

费尔南迪托羞得满脸通红。“您怎么会知道?”

“我很高兴,你终于遇见一个值得爱的女孩了。”

“没有人比得上您,阿莉西亚小姐。”

“我拜托你的事情,可以做到吧?”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我爱你,费尔南迪托。我的公寓钥匙你就留着吧,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一定要幸福。还有,把我忘了吧。”

费尔南迪托没来得及回话,阿莉西亚已经挂断了。他咽下口水,抹去泪水,放下了话筒。

24

阿莉西亚走出电话亭。出租车停在几米之外。司机已经摇下车窗,此时正抽着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见她走过来,作势要把烟蒂丢了。

“要走了吗?”

“再等一下。您把烟抽完吧。”

“十分钟内就要关门了……”司机提醒她。

“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在外面了。”阿莉西亚回应。

她走上小山丘,满山墓碑如林,还有数不清的十字架、天使雕像和滴水瓦。暮色染红了蒙锥克墓园上空的云霭。微风夹带着漫天雨雪,沿路撒下水晶颗粒织成的帘幕。阿莉西亚沿着小径往里面走,步上石阶,走向墓碑和雕像集聚的围栏边。地中海的夕霭暮岚下,一块微倾的墓碑上写着:

伊莎贝拉·森贝雷

一九一七—一九三九

阿莉西亚跪下来,双手抚着墓碑。她忆起曾在森贝雷先生家看过的照片,还有布里安律师,他竭尽所能保存了老客户的相片,始终呵护着那段无法告白的爱恋。她想起手札里的字句,总算明白,就算未曾谋面,但尸骨埋在她脚下的这名女子,却让她感到如此亲近。

“或许,永远别让达涅尔知道真相比较好,永远别让他找到巴利斯本人,更别提他一心想实践的复仇计划。但是,我不能替他做决定。”她说,“对不起。”

阿莉西亚解开老管理员借给她的大衣,从暗袋掏出他送她的天使塑像。她仔细端详伊萨克多年前在圣诞市集为女儿买的礼物,小女孩总是把希望传达给父亲的秘密信息藏在塑像里。她拉开小孔上的盖子,看着她搭车前来墓园途中写下的小字条。

毛里西奥·巴利斯

松园

曼努亚努斯街

巴塞罗那

她卷起纸条,将它塞入孔内,并压紧盖子,把天使塑像放在墓碑底座,正好塞在两个插着干燥花束的花瓶间。

“就让命运做决定吧!”她喃喃自语。

她走回出租车时,司机倚着车身等她。他替她开了车门,随即回到驾驶座。他在后视镜里观察她。阿莉西亚似乎沉浸在思绪中。他看着她打开皮包,拿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把药丸全部往嘴里倒,并用力咀嚼。司机把放在副驾驶座的水壶递给她。阿莉西亚喝了水,总算抬起头。

“去哪。”出租车司机说道。

她在他面前展示一沓钞票。

“那至少也有四百元吧。”他这样臆测。

“六百。”阿莉西亚更正,“如果我们天亮之前抵达马德里,这笔钱就是您的。”

25

费尔南迪托驻足对街,定定望着书店橱窗内的达涅尔。他走出家门时已经开始飘雪,街上几乎不见人影。他观望了达涅尔好几分钟,想确认他是单独在书店里。等到达涅尔走到店门口挂上“关门”的牌子,费尔南迪托忽地从暗处窜出来,面带僵硬的笑容站在他面前。达涅尔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同时替他打开店门。

“费尔南迪托,要找苏菲亚吗?她今晚到朋友家过夜了,说是要一起写报告……”

“不,我找您。”

“找我?”

男孩点点头。

“请进。”

“您一个人在店里吗?”

达涅尔疑惑地望着他。费尔南迪托走进书店,静候森贝雷家少爷锁上店门。

“有事请说。”

“阿莉西亚小姐要我转交一样东西给您。”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不知道。”

“是什么东西?”

费尔南迪托迟疑半晌,从外套里掏出像是小学生笔记本的东西。他把本子递给达涅尔。仍不知情的达涅尔面带微笑收下神秘的小本子。一见到笔记本封面上的字迹,他倏忽收起笑容。

“这个……”费尔南迪托支支吾吾,“我不吵您了。晚安,达涅尔先生。”

达涅尔点了点头,依旧低头盯着笔记本。费尔南迪托离开书店后,他关了灯,躲进后面的工作间。他坐在原属于祖父的老旧书桌前,打开台灯,闭目静候了数秒钟。他感受到脉搏加速,双手不停颤抖。

当他翻开笔记本开始阅读,远处响起大教堂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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