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圣诞故事 2

6

启程返回书店时,我的困惑反而比离开前更庞杂难解了。途经维瑞纳宫时,代笔先生奥斯瓦尔多向我挥手打招呼。

“还顺利吗?”他好意关切。

我微微摇了头。

“您去找路易斯托试试看,说不定他还记得一些事情。”

我点头回应,随即走近路易斯托的写字亭,当时,他正忙着擦拭珍藏的蘸水笔。一见到我,立刻微笑迎接,并请我坐下来。

“您需要写什么样的信件?情书?还是业务相关书信?”

“我是您的同行奥斯瓦尔多介绍来的。”

“他可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师。”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的路易斯托下了这样的结论,“这个文笔过人的才子,偏偏怀才不遇,只能屈居在此,天天在街头替不识字的人捉刀写信。”

“奥斯瓦尔多告诉我,您前几天有个客人,一位老先生,跛脚,看起来非常衰老,断了一条胳膊,剩下的那只手也缺了手指……”

“啊!我记得。断了胳膊的人我一向都会记得的,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赚钱嘛,是吧?”

“当然。能不能告诉我,他找您写的信件是什么内容?”

路易斯托坐在椅子上躁动不安地挪动身子,话锋急转,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个……我们这儿几乎就跟告解室一样,保密是最重要的职业道德。”

“我可以理解,但偏偏事态紧急。”

“有多紧急?”

“足以威胁我挚爱的人所拥有的幸福。”

“这样啊,可是……”

路易斯托伸长了脖子,朝着天井另一侧急寻大师的目光。我瞥见奥斯瓦尔多点头响应,路易斯托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位先生带了一封预先写好的信,他要我以整齐漂亮的字迹再誊写一遍,因为他那只手……”

“信件的内容是……?”

“我几乎不记得了,您想想,我每天在这里写那么多信……”

“努力回想一下吧,路易斯托,您跟大作家塞万提斯一样,可是个聪明的读书人。”

“嗯,这有可能和我帮其他客人写的另一封信混淆了也说不定……不过我记得,他那封信提到一笔很重要的钱,原本应该归还给他之类的。另外还提到了一把钥匙,至于是什么东西的钥匙,我就不知道了。”

“一把钥匙?”

“没错。他没说清楚这把钥匙是用来开启通关密道,还是火药弹库,或者是一扇房门……”

路易斯托面带微笑看着我,显然是颇以自己的小聪明和小玩笑沾沾自喜。

“您还记得其他内容吗?”

路易斯托舔着嘴唇,陷入沉思。

“他说,他见到的是一座变化显著的城市。”

“哪一方面的变化?”

“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变化显著,不见尸横街道。”

“尸横街道?他是这样写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7

我向提供讯息的路易斯托道过谢,随即加快脚步赶路,期盼能比出门办事的父亲先回到书店,这么一来,我偷偷离开书店这件事就可以隐瞒起来了。“休息中”的告示牌仍挂在店门上。我开了门,拿下告示牌,重回柜台后面的岗位。我深信,在我离开近四十五分钟的这段时间里,书店外头大概连个过路的客人都没有。

因为无事可做,我开始左思右想,该怎么处理《基督山伯爵》那本书才好,当费尔明到书店上班时,又该如何向他提起这件事。我实在不想徒增他的忧惧,不过,那位陌生人的出现,以及我的徒劳而返,让我的心情忐忑不安。换作以往,我应该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但这次我告诉自己,务必谨慎处理。费尔明已经消沉落寞了好一阵子,情绪比恶犬更暴躁。最近这段时间,我端出自己仅有的一点幽默感,极力想逗他放松心情,却怎么样都唤不回他的笑容。

“费尔明,别再忙着擦拭书上的灰尘了,听说,用不了太长时间,小说就不再流行粉嫩的罗曼史,称霸书市的将是黑色小说啰!”我借用了媒体对犯罪惩戒小说的描述方式,实际上那些作品只是偶然间流传起来并且译文枯燥乏味。

听完这么一个蹩脚笑话,费尔明非但没有好心情赔笑捧场,反而抓住机会开始抒发他的沮丧和反感。

“将来啊,所有小说都会是黑色的,因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屠夫最具优势的本领就是造假,以及他们所谓的智慧犯罪。”他自有一套见解。

我心想,大发议论的时间开始了。圣徒费尔明的《启示录》正式开讲。

“以后应该会好一点,费尔明。您应该去多晒晒太阳。前几天报上提到,维生素D能够增加一个人的信心。”

“我还看过一本佛朗哥的徒子徒孙写的乏味诗集哩!明明只在小乡镇出版发行,居然把它吹捧成世界名著。”他驳斥了我的提议。

当费尔明深陷悲观情绪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不要附和他的话。

“您知道吗,达涅尔,我常觉得达尔文根本就搞错了,事实上,人类的祖先是猪,因为每十个人模人样的家伙当中,至少有八个是猪脑袋。”他继续发表高论。

“费尔明,我还是更爱听您说一些比较人性和正面的观感,就像您上次说的,人性本善,只是心存恐惧罢了。”

“我那天八成是血糖太低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

经常让我念念不忘的那个妙语连珠的费尔明,这阵子已不复见,整个人像换了个样,整日忧心忡忡,却怎么也不肯把苦衷说清楚。偶尔,当他自以为四下无人时,我看他就在角落蜷缩成一团,任由焦虑啃噬他的内心。他已经瘦了一大圈,全身上下仿佛仅剩软骨,一脸病容,让人忍不住替他担心。我好几次跟他提起这件事,但他总推说自己好得很,并搬出千奇百怪的理由解释自己日益单薄的身子。

“我没事,达涅尔。实际情况是,自从我迷上足球联赛,每次巴塞罗那队输了球,我就会紧张得要命。放心,只要吃点拉曼查羊奶酪,我马上就壮得跟斗牛一样。”

“是吗?您不是这辈子从来不看足球赛的吗?”

“那是您自己这样认为,我跟足球明星库巴拉可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

“但是我看您实在瘦得不成人形。您如果不是病了,就是根本没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他硬挤出几块小如焦糖杏仁果的二头肌回应我,然后咧嘴一笑,仿佛正在挨家挨户兜售牙膏。

“摸摸看,快摸摸看呀。硬如钢铁,就像英雄骑士熙德的长剑一样坚固。”

我父亲将他这段时间的低潮归因于筹备婚礼各项细节而产生的紧张情绪,包括他得经常和教会打交道,还得找个举办婚宴的餐厅或小馆子。不过,我总觉得,他那股惆怅另有更复杂的隐情。我还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并让他看看那本书,或是另外找个适当的时机。就在这时候,我瞥见他端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苦脸出现在门前。他一见我便露出一抹微笑,然后给我来个行军礼。

“真让人喜出望外啊,费尔明,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经过钟表行的时候,费德里科先生跟我聊起了今天刚听到的传闻,据说有人今天早上在布塔费利沙街看见森贝雷先生,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不知道是去找谁。费德里科和麦瑟迪塔丝那个丫头想问个清楚,森贝雷先生是不是交了女朋友,看来附近的商家都在谣传这件事,如果搭上的是民谣歌女,那就更精彩了。”

“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您那位父亲大人堪称模范鳏夫,他的严守贞洁,甚至引起了科学界极大的兴趣,他那崇高的道德,已经够资格直接去当主教了。我呢,对于森贝雷先生的私生活,不管是谁问起,都不予置评,因为除了他自己,别人没有说话的余地。至于想来找我探口风的人呢,我直接赏他两巴掌,什么都别问。”

“费尔明,您真是个老派绅士。”

“您那位父亲大人才真是老派,达涅尔。我们俩在这里关起门来私下聊聊就好,其实啊,偶尔让他出去找找乐子也不错。反正我们连一把扫帚都卖不出去,他每天就只能困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里守着那本法老王古书。”

“那是账簿。”我立刻纠正他。

“管他是什么。事实上,我前几天曾经想过,我们应该带他到红磨坊去开开眼界,然后找个可口小菜尝尝鲜,虽然,满足生理需求这件事比甘蓝炖饭还要乏味,不过,我认为找个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促进血液循环,一定能让他焕然一新。”费尔明说。

“瞧您说的,您就爱寻人开心。不过,老实说,我真正担心的是您。”我向他发牢骚,“您这阵子,看起来简直就像套着风衣的蟑螂。”

“我说,达涅尔,您对我的形容相当贴切,因为,蟑螂虽然无法掌握这个愚蠢社会要求的各种毫无意义的规则,但这些不幸的节肢动物以及在下我,都具备了好几项高超本领,包括绝处求生、贪得无厌,以及就算在高度辐射的状况下也未曾稍减的狂野性欲。”

“费尔明,我跟您真是有理说不清。”

“那是因为我说的话句句在理呀,小老弟。而且,我也不是轻易就会上当的冤大头,不过,您那位父亲大人可是个温文儒雅的大好人,我看啊,打铁要趁热,是到了该出牌的时候了,否则铁块都要生锈了。”

“您手上有哪些牌啊,费尔明?”父亲突然在我们背后出声,“该不会是想安排我和萝西朵一起吃饭吧?”

我们俩猛然回头,就像两个狼狈为奸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共犯。父亲看来已非平日温文儒雅的模样,而是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直盯着我们。

8

“您……您怎么会知道萝西朵?”费尔明满脸惊讶地嗫嚅着。

父亲见我们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随即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并朝着我们眨眨眼。

“我这老骨头的确是快生锈了,不过听力还好得很,耳朵和脑袋依然灵光。所以呢,我决定做点小改变,好让我们的生意有点进展。”他说,“红磨坊的事,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

我们这才发现,父亲提了两大袋东西,另外还有一只用纸张包裹并以粗绳捆绑的箱子。

“您该不会去抢了街角的银行?”我忍不住探问。

“我对银行可是唯恐避之不及。就像费尔明常说的,抢人的都是银行。其实,我去了一趟圣卢西亚市集。”

费尔明与我面面相觑。

“你们不来帮我一把吗?这些东西重死了。”

我们赶紧把袋子里的东西摆放在柜台上,与此同时,父亲则忙着拆箱。袋子里装满了裹着一层又一层包装纸的小东西。费尔明拆开其中一个,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眼前的物品。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问他。

“我认为……这是一头依比例缩小到百分之一的老驴子。”费尔明发表看法。

“什么?”

“驴子啊!黔驴技穷的驴,骑驴找马的驴,西班牙乡野景色中最常见的奇蹄类四足动物,只不过这是迷你版的,就像玩具店卖的玩具火车一样。”费尔明解释。

“这是黏土做成的驴子,圣诞马槽的小模型。”父亲在一旁说明。

“什么圣诞马槽?”

父亲没搭腔,径自打开了纸箱,取出一座巨大的马槽,显然是他刚刚才买的,而且,我猜想,他八成是打算把马槽摆放在书店橱窗里,增添圣诞气氛。费尔明也没闲着,这时候已经又拆了好些模型,公牛、骆驼、猪、鸭、东方三王、好几棵棕榈树,还有圣若瑟,以及圣母玛利亚。

“这简直就是屈服于民粹式的天主教教义,默默借由展示小模型和食用杏仁糖的传统来教化大众,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办法。”费尔明自有一番见解。

“别胡说八道,费尔明,这是个很重要的传统,大家都喜欢在圣诞节看看马槽。”父亲驳斥他,“我们书店就是少了点圣诞节的欢乐气氛。去看看附近的商家就知道了,跟人家比起来,我们就好像在办丧礼一样。好啦,快来帮个忙,我们一起把这些东西摆进橱窗里。还有,快把桌上那几本谈论门迪萨瓦尔政经改革的书拿走,这种书,就算是学富五车的人也会退避三舍。”

“我们没救了。”费尔明低声应道。

接着,我们三人合力架起马槽,然后将模型放了上去。费尔明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眉头深锁,动不动就要找借口表达自己对马槽的反对立场。

“森贝雷先生,不是我爱说,这个圣婴比他那个所谓的父亲还要大上三倍,摇篮几乎装不下呀。”

“没关系,尺寸比较小的刚好卖完了。”

“可是我就觉得,把他放在圣母旁边,看起来就像那些身材胖得不像话,头发抹了发蜡,而且还穿了紧身内裤的日本武士。”

“那叫作相扑选手。”我在一旁提示他。

“没错。”费尔明随即附和。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有,看看他那双眼睛,好一副骄傲自负的模样。”

“好啦,不说话没人会当您是哑巴的,快去把马槽的插头插上吧。”父亲吩咐他,同时递上电线插头。

费尔明趁机展现了他的软骨功特技,轻松钻入柜台桌子下面,将插头插进底部的插座。

“现在开灯。”父亲郑重宣布,并且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森贝雷父子书店”全新闪亮的圣诞马槽。

“不创新,就等死。”父亲喜不自胜地说道。

“一定是等死啦!”费尔明喃喃低语。

马槽正式点灯后不到一分钟,有个母亲牵着三个孩子驻足书店橱窗前,她在外头观赏了马槽之后,迟疑半晌,终于踏进了书店。

“您好,”她先开了口,“这里有没有关于圣徒生平的故事书?”

“当然有。”父亲热心回应,“容我向您介绍这一套《我生命中的耶稣》,我相信您的孩子一定会喜欢。书中有大量插画,还有名作家佩曼写的序,精彩极了。”

“哎呀,太好了。说真的,这年头要找一本传达正面讯息的书还真难,书本就是要让人读起来很愉快,不要老是打打杀杀的血腥内容。唉,这些事情谁会懂呢……您说是不是?”

费尔明立刻翻了个白眼。就在他正打算开口时,我赶紧制止了他,并将他从女顾客身边拉走。

“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附和道,同时以眼角余光睨着我,脸上的表情则暗示我好好管住费尔明的嘴巴,别让他轻举妄动,因为这笔生意说什么也要成交才行。

我把费尔明推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接着仔细确认门帘已经拉好,这么一来,父亲就能安心应付生意了。

“费尔明,我不知道您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我当然明白,您对圣诞马槽这种东西一向没有好感,我也尊重您的看法,但是,虽然圣婴尺寸跟挖土机一样大,而且那些只是几个黏土捏成的牲畜模型,却能让父亲高兴,也能替我们书店招揽一些客人,所以,不许您再摆出一副哲学讲师的姿态,换一张亲切的笑脸,至少上班期间务必做到。”

费尔明幽幽一叹,并羞愧地点头应允。

“我真的没有恶意,达涅尔老弟。”他说,“真对不起!为了让您父亲幸福,为了拯救书店的命运,就算要我穿着斗牛装徒步走完朝圣之路也行。”

“您只要去跟我父亲说,圣诞马槽确实是个好主意,别再泼他冷水,这样就行了。”

费尔明颔首同意。

“这样还不够。我待会儿就去向森贝雷先生道歉,请他原谅我的失言和失态,为了表示心意,我愿意提供一个别出心裁的小模型,那是大卖场买不到的。我有个身份隐秘的朋友,曾经以佛朗哥夫人的长相做了几个拉屎人偶,简直是几可乱真。”

“送他一个小羔羊或伯沙撒国王,他一定会很开心。”

“好,达涅尔,我会照您的吩咐去做。现在我得去办点正经事了,寡妇雷卡森的那堆箱子已经积了一个礼拜的灰尘,得去拆开来看看才行。”

“需要我帮忙吗?”

“不劳您费心,去忙自己的事吧。”

我看着他走向工作间尽头的小储藏室,然后套上蓝色的工作服。

“费尔明!”我开口叫他。

他随即转过头来,热切地望着我。我迟疑了半晌。

“我想跟您提一下……今天发生了一件事。”

“请说。”

“说真的,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是这样的……今天有人到书店来找您了。”

“她长得漂不漂亮?”费尔明试图以玩笑口吻掩饰紧张情绪,眼里的不安却怎么也藏不住。

“是一位先生。看起来很衰老,老实说,很古怪的一个人。”

“他有没有留下姓名?”费尔明问道。

我摇头否认。

“没有。不过,他留了这样东西给您。”

费尔明眉头深锁。我把陌生人几个钟头前买下的书交给他。费尔明收下之后,困惑不解地反复查看封面。

“咦?这不是我们存放在玻璃橱柜里那本昂贵的大仲马著作吗?”

我点了点头。

“您翻开第一页看看。”

费尔明立刻照办。一看到书页上的献辞,他那张脸霎时转为惨白,并且频频咽着口水。双眼紧闭片刻之后,他默默盯着我看。我觉得他似乎在五秒钟之内老了五岁。

“他离开书店之后,我马上去跟踪。”我说,“他在一家非常简陋的钟点计费小旅社投宿,已经一个礼拜了,小旅社在医院街上,欧洲客栈对面,我想尽办法打探他的身份,最后发现他用的是您的名字,费尔明。我从维瑞纳宫的一个代笔先生那儿得知,他曾经替这位陌生人誊写过一封信,信里好像提到了一笔巨款。您对这样一个人有印象吗?”

费尔明的身子逐渐蜷缩,这段叙述的每字每句,仿佛都成了落在他身上的鞭打毒刑。

“达涅尔,您千万别再跟踪这个人,也不要和他交谈,绝对马虎不得。什么事都别管,务必离他远远的。这号人物非常危险。”

“费尔明,这个人到底是谁?”

费尔明合上书本,将它藏在置物架上那几个箱子后面。他查看了书店内的情形,确定我父亲仍在招呼那位女士,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他这才以极低的音量开口回应我。

“拜托!这件事情,千万别告诉您父亲大人,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费尔明……”

“请一定要帮我这个忙,看在我们的交情……”

“可是,费尔明……”

“拜托,达涅尔,此地不宜多谈。相信我就是了。”

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然后掏出陌生人支付的百元大钞给他看。无须解释,他一看就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这是邪恶的肮脏钱啊,达涅尔。快把这笔钱捐给慈善机构的修女,或是随便送给街上可怜的穷人也可以。更好的做法是:把它烧掉!”

接着,他不再多说,径自脱掉工作服,并穿上他那件破旧的风衣,那颗小小的头颅,宛如达利画风描绘的炖饭平底锅,这时候已戴上了贝雷帽。

“您要下班了?”

“跟您父亲说一声,说我临时有事出去一趟。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不过……”

“达涅尔,我现在没有办法多做解释。”

他一手揪着腹部,仿佛五脏六腑打了结,接着另一只手比画个没停,仿佛要把说不出口的字字句句紧紧抓住。

“费尔明,或许您该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可以帮忙……”

费尔明踌躇了一会儿,随后还是默默摇头拒绝,接着往前厅走去。我送他到大门口,看着他顶着绵绵细雨离去。这个身形瘦小的男子,双肩有如扛了全世界的沉重。此时,异常漆黑的夜晚,逐渐笼罩了巴塞罗那。

9

科学研究证实,出生仅数月的小婴儿已具备敏锐的直觉,能够在父母好不容易入眠的深夜时刻准时号啕大哭,就是不让父母入睡超过三十分钟。

那天深夜,一如往常,凌晨三点左右,小胡利安一张开眼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哭,借此宣示自己已经醒来。我睁开双眼转身一望,身旁的贝亚,微光下依旧清丽动人,陷入半寐半醒之中的她,娇躯在床单下蠕动着,同时低声嗫嚅着细碎难懂的语句。我本想亲吻她的玉颈,并褪去她身上那件式样保守的长睡衣,那一定是岳父大人送的生日礼物,如此雪白纯洁,但终究锁不住她的童贞。不过,我还是刻意压抑了这股欲望。

“我起来就可以了。”我轻声说道,并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贝亚以转身作为响应,随即抓了枕头把自己的头部紧紧盖住。我忍不住欣赏着她那玲珑有致的背部曲线,还有世间任何睡衣都掩不住的诱人美臀。我和这个娇美的可人儿已经结婚快两年了,每当我在她身旁醒来,总会惊觉自己对她痴迷依旧。我动手掀开床单,轻抚她丝绒般的大腿,只是,贝亚却紧掐住我的手腕。

“达涅尔,现在不行。孩子在哭。”

“反正他也知道你已经醒了。”

“在这个家里,连睡个觉都这么难,身边的一大一小,一个是哭个不停,另一个摸个不停,弄得我这可怜的女人想要连续睡个两小时,都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我赶紧起身,沿着走道朝后面的小胡利安房间走去。我们新婚不久即搬进这个和书店位于同一栋楼的阁楼。在学院任教的安纳克莱托先生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当时,他决定告老还乡,重返故乡塞哥维亚,从此可闲坐水道桥下创作辛辣的情色诗篇,也可以好好研究烤乳猪的技巧。

小胡利安以震天价响的哭声迎接我,还频频穿插足以震破耳膜的尖叫。我把他抱在怀里,闻了闻他的尿布之后,再次确定这孩子又是没来由地哭闹。我这个新手父亲,也只能尽力使出各种招数应付他了:对他轻声细语一些毫无意义的蠢话,要不就是抱着他在房里踩着诡异的舞步跳来跳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贝亚站在房门口注视着我,眼神里尽是责备。

“把孩子给我吧,你这样只会把他弄得更清醒。”

“可是他看起来好得很。”我把孩子交给她,同时也替自己辩护。

贝亚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他哼起轻柔的旋律,轻轻摇晃着他。才不过五秒钟的光景,小胡利安停止哭闹,还对妈妈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乖,”贝亚低声说道,“妈妈抱你睡觉。”

我被撵出了房间,显然是因为我无力掌控爬行期的小人儿,回到卧房后,我往床上一瘫,心中已经有了底,下半夜恐怕再难合眼了。过了半晌,贝亚现身房门口,一边叹气一边在我身旁躺了下来。

“我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

我将她揽入怀里,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了好一会儿。

“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她说。

胆颤心惊的时刻到了,我这样暗想着。贝亚随即起身,在我面前的床铺上蹲坐着。

“等胡利安再大一点儿,我妈每天可以替我照顾他几个钟头,到时候,我想出去上班。”

我点头应允。

“你要去哪儿上班?”

“书店。”

我告诉自己务必谨言慎行,沉默为上策。

“我想,这样对你们也好。”她继续说,“你父亲已经不适合长时间工作了,而且,我有话直说,你听了可别不高兴——我真的觉得自己招呼客人的功夫,比你和费尔明高明多了,尤其是费尔明,我看他最近甚至吓跑了不少顾客。”

“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你说,那个可怜的家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贝尔纳达,她一见我就开始哭哭啼啼的。我把她带到佩德里索尔街一家杂货店,买了几个小圆面包安抚她之后,她才肯告诉我,说是费尔明最近变得特别古怪。据说,他前几天拒绝填写教会要求的婚礼相关文件表格。我总觉得他八成是不想结婚了。你怎么看?”

“我也发觉他最近不太对劲。”我随口扯了个谎,“说不定是贝尔纳达对他要求太多了……”

贝亚不发一语地盯着我。

“怎么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

“贝尔纳达要我别跟任何人说。”

“说什么?”

贝亚依旧紧盯着我不放。

“她说她这个月已经延误了。”

“延误?她积了这么多工作啊?”

贝亚睥睨着我,仿佛我是个白痴。接着,我猛然意会过来。

“贝尔纳达怀孕啦?”

“小声点儿,别把胡利安吵醒了。”

“她到底是不是怀孕了?”我低声再问了一次。

“可能是。”

“费尔明知不知道?”

“她还不想跟他提这件事。她就怕他会从此不见人影。”

“费尔明不会做这种事的。”

“如果可以的话,所有男人都会这么做的。”

我被她的强硬口吻吓了一跳,但她的语气很快就缓和下来,脸上还挂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温驯笑容。

“你实在太不了解我们女人了。”

她在黑暗中站了起来,然后默不作声地脱掉睡衣,随手往床边的地上一扔。她定定凝视着我,片刻之后,她缓缓倾身压在我身上,轻柔地舔着我的双唇。

“你太不了解我们女人了。”她喃喃低语。

10

隔天,以闪亮马槽招揽顾客的方法果真见效,数周以来,我初次见到父亲查看账目时脸上出现了笑容。从一早开始,店里陆续来了久未光顾的几位老顾客,还有一些初次来访的新读者。我把招呼客人这件事全部交由父亲去打点,一来是因为他擅长和客人打交道,而且,看着他为客人推荐书籍,唤醒他们的好奇心,甚至提点了他们的喜好和兴趣,他那副乐在其中的神态,我看了也满心欢喜。那个早晨预示了丰收的一天,开启了接连好几个礼拜的盛况。

“达涅尔,我们得把经典绘本童书系列拿出来才行。韦尔迪斯出版社那一套,书脊是蓝色的。”

“我记得这套书在地下室。钥匙在您那儿吧?”

“前几天,贝亚找我拿了钥匙,说是要把孩子的什么东西拿下去。我记得她没把钥匙交还给我。你在抽屉里找找吧。”

“没在这里。我到楼上家里找一找好了。”

书店刚来了一位先生,他有意找寻关于巴塞罗那咖啡馆历史的书籍,我让父亲去招呼他,自己则钻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然后上楼返家。我和贝亚住的公寓楼层高,除了光线较充足之外,天天踩着楼梯上上下下,足以让人精神更抖擞,肌肉更强健。上楼途中,我碰见住在四楼的老寡妇爱德米拉,她过去是个舞女,如今则在家手绘圣母像和圣徒画像,借此糊口。过去在亚瑙剧场多年的舞台演出经历,无情地磨损了她的膝盖,如今,仅仅为了爬上简单的阶梯,她必须双手扶着栏杆才能移步,但即使如此,她也总是面带微笑,口出善言。

“达涅尔,你那位美丽的妻子还好吗?”

“爱德米拉小姐,跟您比起来,她哪能算得上美丽呢?让我扶您下楼吧。”

一如往常,爱德米拉婉拒了我的好意,并要我代她问候费尔明,每次见她经过,费尔明总要甜着一张嘴大献殷勤,外加一些不太正经的提议。

我打开公寓大门时,屋内仍弥漫着贝亚的香水味,以及混合了婴儿乳香和尿布的特殊气味。贝亚一向起得早,接着,她会推着那台引人注目的简奈牌婴儿车带小胡利安出门散步,这台婴儿车是费尔明送我们的礼物,大伙儿戏称它是“奔驰婴儿车”。

“贝亚?”我唤了一声。

公寓空间狭小,在我尚未把大门关上前,我的回音已经在屋内绕了一圈又传回来。贝亚已经出门了。我走进饭厅,试图模拟妻子的行动模式,借此猜测她可能存放地下室钥匙的地点。贝亚向来比我更爱整洁,做事也有条不紊。我从饭厅的橱柜抽屉开始找起,那里通常是她保存收据、信件和零钱的地方。接着,我还找了小茶几、水果盘和置物架。

下一站是厨房,里面有个玻璃橱柜,贝亚习惯把备忘字条和通知单之类的东西放在那里。最后的一线希望就在卧房了,我站在床前,带着解析的心态环顾四周。卧室里的衣柜、抽屉和其他家具,贝亚占用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储物空间。她秉持的理由是,我穿来穿去就是那么几件衣服,光是衣帽间的角落就够用了。她管理抽屉的方式相当系统化,精细熟练的程度远超过我。检视妻子保存私人物品的空间,让我心生罪恶感,但实在无计可施了,因为找遍眼前所有的家具,依旧不见钥匙的踪影。

那就只好来还原现场吧,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依稀记得,贝亚曾说过要拿一箱夏季衣物到地下室。那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贝亚当天穿着我在纸婚纪念日送她的灰色大衣。我对自己的推论洋洋得意了起来,随即打开衣橱,开始在妻子的众多服装之间找寻那件大衣。有了!倘若我从柯南·道尔的作品学会的推理逻辑是正确的,那串钥匙应该就在大衣口袋里。我把手伸进右边口袋,摸到两枚小钱币,还有好几颗药店赠送的薄荷糖。我继续检查另一边的口袋,随即证实了我的理论正确,心情也因此雀跃起来。我摸到了那串钥匙。

还有别的东西。

口袋里有张纸。我掏出钥匙,踌躇了半晌之后,决定把那张纸也抽出来。或许只是一张待办事项列表,贝亚怕忘事,经常会有这样的便条。

仔细一看,我发现那是一只信封。一封写给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的信件,邮戳上印着一周前的日期。收件地址是贝亚的娘家,而非我们在圣安娜街的公寓。我翻到信封背面,一看到寄件人姓名,地下室那串钥匙从我手中惊惶滑落。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

我坐在床上,紧盯着那只信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开始互有好感时,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还是贝亚的未婚夫。他是个豪门子弟,家族在费罗尔经营好几家造船厂以及其他企业,我和那家伙一向合不来,他看我也不顺眼。我和贝亚开始交往时,他正以陆军上尉的军衔服兵役。自从贝亚写信和他解除婚约后,我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直到此时。

贝亚的前未婚夫最近写来的信,怎么会放在大衣口袋里?信封已经拆开,但我仍迟疑了一分钟才抽出信纸。我惊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背着贝亚窥探她,接下来,我一度想把信件放回原处,然后离开那里。我的道德感持续了约莫十秒钟。在我读完第一段之前,所有的罪恶感与羞愧早已烟消云散。

亲爱的贝亚特丽丝:

希望你一切都好,也希望你在巴塞罗那过着幸福快乐的新生活。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收到你捎来的讯息,有时候,我忍不住要问自己,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竟让你对我如此不闻不问。我可以理解,你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或许我写信给你确实不甚恰当,但是我必须向你坦承,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忘不了你,虽然我曾经试着忘记你,但我毫不介意向你招认,我依旧爱着你。

我的人生也展开了新局面。大约一年前,我开始在一家著名的大出版社担任市场部主任。我知道,对你来说,书籍意义非凡,而能够从事与书籍相关的工作,让我觉得自己和你又更接近了一些。我的办公地点在马德里总部,不过,因为工作缘故,我经常到西班牙各地出差。

我常常想起你,想着我们原本可以共组家庭,一起养育孩子……我每天总要问问自己,你的丈夫是否能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若非情势所逼,你是否会和他结婚?我无法相信,他让你过的那种苦日子,会是你期望中的生活。我太了解你了。我们曾是同事,又是好友,两人之间早已没有秘密。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漫步圣波尔海岸那些美好的午后时光吗?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分享的计划和梦想?还有我们相互许下的承诺?你我之间的那份深情,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重现了。与你分手后,我曾和几个女孩交往过,但我知道,她们都比不上你。每当我亲吻别人时,我总是想起你的双唇,每当我轻抚其他女孩,我感受到的却是你的肌肤。

不到一个月之后,我将前往巴塞罗那视察出版社在当地的分部办公室,并与员工针对公司的结构调整进行一系列会谈。事实上,这些程序都可以借由信件和电话解决的。我到巴塞罗那真正的动机,就是想见你一面。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但是我宁愿你把我当成疯子,也不希望你以为我已经忘了你。我将在一月二十日抵达,下榻的旅馆是格兰大道的丽兹酒店。拜托你,就让我们再见一面吧!就算只有片刻也好,让我亲口将心里的话告诉你吧。我已在饭店餐厅预约订位,二十一日下午两点。我会在那里等着你的。你如果来了,那么,我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而且,这也让我心存希望,与你复合的梦想可望成真。

永远爱你的巴布罗

我愣了半晌,呆坐在几个钟头前才与贝亚同眠共枕过的床铺上。我把信纸装回信封里,接着,就在起身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腹部仿佛刚刚挨了一拳。我冲进浴室,把那天早上喝下的咖啡全吐在盥洗盆里。我打开冷水洗了脸。当年颤抖着双手初次轻抚贝亚的少年达涅尔,正在镜子里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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