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圣诞故事 1

1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那年的圣诞季,日复一日,从拂晓开始天空便是一片铅灰色,大地总是覆盖着薄霜。灰蓝天光晕染了整座城市,人们披着厚重的长大衣,纷纷竖起衣领遮住耳朵,吐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为白色气体。那阵子,驻足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前的路人少之又少,几乎没有人愿意走进书店询问一本可能已经等待了一辈子的书,若能成交,诗集除外,就多少会对书店的惨淡经营有所帮助。

“我想就是今天了。今天,我们的命运将有所改变。”我喝着早晨第一杯咖啡,大言不惭,不知哪来的乐观。

父亲从早上八点开始就忙着跟账簿打交道,不时耍弄着铅笔和橡皮擦,偶尔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观望着街上熙攘的采买人潮。

“希望老天爷听见你刚才的话了,达涅尔,因为,按照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如果错失圣诞档期的销售旺季,到了一月就连电费都付不出来了。一定得想想办法才行。”

“昨天费尔明向我提起一个主意。”我告诉他,“根据他的说法,若要挽救眼下书店的破产危机,这是万无一失的妙计。”

“哦?愿闻其详。”

我复述了费尔明的提议:

“或许,我可以穿着内裤在橱窗里站台,这么一来,一定会有热爱文学、情感丰富的女性顾客进来消费,因为啊……根据行家的说法,文学的未来掌握在女性手里,而见到我这身强健体魄,还能克制内心欲念的女士,恐怕尚未出生呢。”

我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铅笔掉落的声响,随即回头张望。

“那是费尔明的‘高见’。”我补上一句。

我原本以为,父亲听了费尔明的馊主意,大概会一笑置之,然而,我发现他沉默半晌,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老森贝雷不像是刚听了玩笑话的模样,反而是一副陷入沉吟的神情,仿佛正在认真思考那个提议。

“这个就看你怎么想了,也许费尔明真的是一语中的。”他咕哝着。

我看着他,无法置信。这几个星期以来生意清淡得可怜,或许,父亲因此失去了理智。

“您该不会告诉我,真的要让他穿着内裤在书店里晃来晃去?”

“不,当然不是。我在想橱窗的事。你现在提起这个,倒是给了我一个灵感……或许,我们还来得及挽救圣诞季的业绩。”

我看着父亲消失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再出现时已经穿上他的冬季制服:从我童年时期开始,他年年冬天穿的都是同一件大衣,围着同一条围巾,戴着同一顶帽子。贝亚常说,她怀疑我父亲从一九四二年至今根本没买过新衣服,而从种种迹象看来,我的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戴上手套,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他的眼神散发着近乎童真的光彩,只有非同小可的重大计划才能让他如此雀跃。

“书店暂时交给你了。”他说道,“我出去办点事情。”

“我能不能问一下……您要去哪里?”

父亲对我眨了一下眼。

“这是个惊喜,暂时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送他到门口,看他踩着坚定的步伐朝天使门方向走去,在漫长冬季昏暗的铅灰色天空下,逐渐融入了灰扑扑的人潮里。

2

趁着独守书店的机会,我决定打开收音机听点音乐,同时轻松惬意地重新整理书架上的书。父亲总觉得,如果来了客人,书店里开着收音机并不妥当,倘若在费尔明面前开了收音机的话,无论是哪一种旋律,这家伙都会跟着一起低声哼唱,更糟的是,有时候甚至会跳起他所谓的“加勒比艳舞”,足可让我跟着神经紧绷好几分钟。因为会带来各种不便,所以,只有这种难能可贵的时刻——书店里只有我和数以千计的图书——我才能好好享受一下音乐。

那天早上,巴塞罗那电台播放的是一位收藏家私下录制的音乐,那是小号乐手刘易斯·阿姆斯特朗偕同乐团在三年前的圣诞节演出,地点在对角线大道的温莎皇宫大饭店。到了广告时间,播音员特别强调这种音乐风格叫作“杰”士乐,同时提醒大家,对于听惯了轻快歌谣、舞曲和法式流行乐的国内听众来说,这种音乐偶尔会有激烈的切分音,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刺耳。

费尔明常说,倘若伊萨克·阿尔贝尼兹先生是黑人,那么,爵士乐就会跟铁罐装的饼干一样,起源于比利牛斯山那儿的坎普罗东小镇。他还说,这种音乐旋律和我们在早场电影里见过的金·诺瓦克身上的那些蕾丝胸罩,同属二十世纪人类社会少数几项重大成就。那当然是无庸置疑了。这天早上,我就让自己沉醉在爵士乐的魔力和满室书香里,享受着专注工作的平静与满足。

费尔明请了假,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得去打点迎娶贝尔纳达的各项事宜,婚礼预定在二月初举行。仅仅两周前,他初次提起结婚这件事,大伙儿都提醒他,时间太紧促了,这么心急,就怕到时候什么都办不成。父亲试图说服他将婚礼延后至少两三个月,理由是,婚礼适合在夏天举办。然而,费尔明坚持要按照原定计划进行,还辩称自己生来只适应埃斯特雷马杜拉山区的干爽气候,在他看来,地中海沿岸的夏天就跟亚热带一样,他可不想在婚礼上满身大汗跟宾客周旋,两侧腋下就像挂了两大片油炸牛奶面包。

我倒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太对劲,对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西班牙保守社会坚守的教会文化、银行系统和种种善良风俗,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向来弃之如敝屣,现在居然急着进教堂结婚。因为急着筹办终身大事,他甚至委屈自己去跟圣安娜教堂新来的神父攀交情。雅各布神父是布尔戈斯人,思想放荡不羁,行为举止像个过气的拳击手,格外沉迷多米诺骨牌游戏,礼拜天的弥撒结束后,费尔明常和他一起上酒吧,两人进行一局又一局的骨牌游戏。酒酣耳热之际,我的好朋友甚至口无遮拦地问他是否见过修女们的大腿,摸起来是否软嫩诱人,就像他青少年时期想象的那样?神父不以为意,乐得哈哈大笑。

“您这样胡说八道,会被逐出教会的!”父亲训斥他,“修女们才不会裸露自己的身体,更别提还让人动手去碰!”

“但是,那个神父比我这个无赖更轻浮。”费尔明很不服气,“哼,要不是他身上穿了那件神父袍的话……”

我回想着那次争论,嘴里则跟着阿姆斯特朗大师的小号旋律轻轻哼唱,这时候,书店门上的小铃铛传出轻盈的丁零声,抬头一看——原以为是父亲完成秘密任务回来了,或是费尔明准备好要开始下午班的工作——

“您好。”书店门口传来一声低沉沙哑的问候。

3

在街道逆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形同一截被强风吹垮的树干。这位访客穿着式样过时的深色西装,佝偻着身子,一手拄着拐杖。他往前跨了一步,腿瘸得厉害。柜台上方那盏小灯,照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访客盯着我打量了半晌,一派从容不迫。他的目光略带猛禽式的犀利,沉着观望,看来城府颇深。

“您是森贝雷先生吗?”

“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森贝雷先生是我父亲,但他目前不在书店。有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访客对我的询问置若罔闻,径自在书店里缓缓踱着,仔细检视了店内的所有东西。他瘸着腿,艰辛地拖着步伐,不免让人觉得,那一身衣裤下的躯体,一定在强忍着疼痛。

“战争留下来的纪念品。”陌生访客突然出声,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的视线跟着他的脚步在书店里移转,心中不禁纳闷,他会在哪里停下来呢?就在我暗自臆测之际,陌生访客突然驻足黑檀木书柜的玻璃门前,这个柜子从一八八八年起就摆在书店里了。当时,刚从拉丁美洲加勒比海游历归国的曾祖父,借了一笔钱,买下一家贩卖手套的老店面,然后改装成书店。这个书柜犹如书店的光荣象征,一直用来摆放昂贵的书籍。

访客紧挨在书柜前,仿佛有意让自己的气息将玻璃晕成雾面。他掏出眼镜戴上,开始研究起柜子里的书。那副神情,让我联想起寻找新鲜鸡蛋的雪鼬。

“好东西!”他喃喃低语,“一定很有价值。”

“这是家传古董,情感上的价值高过一切。”我随即回应,心里却因为这个诡异客人的赞美和评价而觉得不太舒坦,他那双眼睛似乎连屋子里的空气都评估过了。

“根据我的了解,有位聪明过人的先生在您这儿工作……”

他等不到我及时的回应,于是转过头来,朝着我抛出苍老的眼神。

“您也看到了,现在就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先生可以告诉我您要的书名,我非常乐意去帮您找来。”

陌生访客挤出了一个怎么看都称不上随和的笑容,并且点了点头。

“我看见您那个书柜里有一本《基督山伯爵》。”

他并不是第一个询问这本书的客人。碰到这种情况,我们总有一套固定说辞。

“先生真是好眼光!这是一本非常出色的书,限量版本,内页附有亚瑟·拉克姆绘制的插图,原属于马德里一位杰出收藏家的私人馆藏。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本,而且还列入了特别书单。”

访客意兴阑珊地听着,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书柜的黑檀木嵌板上,对于我那段介绍,他把厌烦全写在脸上。

“对我来说,所有的书都一样,但是我喜欢那本书封面上的蓝色。”他以不屑的语气驳斥我,“我要买那本。”

换了别的情况,我大概会因为卖出书店最贵的一本书而兴高采烈,然而,一想到这本书即将落入这种人手里,我忍不住感到反胃。我总觉得,这本书如果就这样出了书店店门,恐怕永远没有人会好好读完第一章。

“是这样的……这个版本非常昂贵,如果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让您看看同一本书的其他版本,书本状况非常好,但售价便宜多了。”

小心眼的人总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凭直觉感受到眼前这位陌生访客八成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尖酸刻薄,却仍以极尽蔑视的眼神看着我。

“而且,我记得封面也是蓝色的。”我再补上一句。

对于我挑衅的嘲讽,他无动于衷。

“不必了,谢谢。我就要那本,价钱无所谓。”

我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随即走向书柜。我掏出钥匙,打开了玻璃门。我可以感受他那双眼睛正紧盯着我的背部。

“有价值的好东西通常都要上锁。”他低声说道。

我拿出那本书,微微叹了口气。

“先生是收藏家吗?”

“可以这么说,只是,我收藏的不是书。”

我回过头,手上拿着书。

“那么……先生收藏的是什么呢?”

陌生访客再度忽略我的问题,径自伸出手来,要我把书交给他。我努力克制住把书放回书柜并上锁的冲动。假若我无视书店的惨淡现况,让一笔好生意就此溜走,父亲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三百五十元。”把书递给他之前,我先报上价钱,暗自期望能够让他改变心意。

他面不改色地点了头,然后从他那件穷酸样的西装口袋里掏出千元大钞。我暗自忖度,那会不会是一张假钞?

“先生,真抱歉,我恐怕一时没有这么多零钱可以找开您的大钞。”

我应该请他在店里稍等一下,好让我跑到附近的银行换钱,顺便确认钞票的真伪,但是我不想把他单独留在书店。

“您不用担心,这是真钞。知道怎么鉴定这玩意儿吗?”

陌生访客高举纸钞对着光。

“要注意看上头的水印,还有这些线条,以及摸起来的触感……”

“先生是鉴定赝品的专家吗?”

“年轻人,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他把纸钞放在我手上,接着将我的手握合成拳头,并且碰了碰我的指关节。

“找给我的零钱,我下次来的时候再拿就好。”他说。

“那可不是小数目。先生,六百五十元呢……”

“小钱。”

“总之,我还是要给您开张收据。”

“我相信您就是了。”

陌生访客一脸漠然细看着手上的书。

“这是买来送人的礼物。我有个请求,麻烦您帮我把书交给那个人。”

我迟疑了半晌。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提供代寄服务,不过您的情况特殊,我们很乐意亲自为您完成转交礼物的手续,无须额外付费。请问,赠书对象是住在巴塞罗那还是……?”

“就在这里。”他说道。

他那冷漠的眼神,似乎揭露了累积多年的愤怒和怨恨。

“在我们交付这本书之前,先生要不要附上几句话或是私人短笺之类的?”

陌生访客很吃力地把书翻到印着书名的那一页。这时候,我发现他的左手是义肢,上了色的瓷制产品。他掏出钢笔,写了几个字,把书交给我之后,随即转身。我看着他跛着脚往店门走。

“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赠书对象的姓名和地址?”我连忙追问。

“都写在上面了。”他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我翻开手上的书,找到了陌生访客亲笔题字的书页:

献给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

拥有开启未来的钥匙

13

这时候,我听见店门的小铃铛响起,抬头一看,陌生人已经离去。

我赶紧跑到店门口,在街上张望了一下。那位访客正跛行远去,在灰蓝薄雾笼罩的圣安娜街上,他的身影逐渐融入人潮之中。我原想大声叫他,但还是克制住了,心想还是让他离开吧;然而,我的直觉和冲动却不放过我。

4

我挂上“休息中”的牌子,锁上店门,准备去跟踪人群中的陌生访客。我知道,父亲难得让我独守书店,又逢业绩惨淡的处境,他如果回来了,发现我擅离岗位,一定会狠狠数落我一顿,然而,我这么做自有理由。我宁可面对父亲愠怒,也不想就这样吞忍那个阴险怪物留下的不安,我得弄清楚他和费尔明之间究竟有何瓜葛。

一个卖书为业的人,实在很少有机会学习如何不露形迹地跟踪可疑人物,除非顾客喜欢顺手牵羊,而通常被偷的书大多是不重要的廉价推理故事集和小说。人确实不可貌相,不过,这种恶劣的放肆行径,倒是可以造就一个侦探,尤其是原本就喜欢模拟办案的人。

尾随陌生访客走向兰布拉大道途中,我渐渐悟出了跟踪的基本常识,开始在两人之间维持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尽量走在身材魁梧的路人后面,随时保持警觉,万一跟踪对象突然止步,或是无预警地回头张望,我必须火速躲到门廊下或商店里面。抵达兰布拉大道时,陌生访客过了街,踏上中央步道,朝着港口方向前进。大道上处处可见圣诞节的传统装饰,许多商家已在橱窗里布置了充满节庆气氛的彩灯、星星和天使,举目所及尽是一片繁华景象,广播里宣称好日子近了,大概是真的。那几年的圣诞节仍保有些许魔幻、神秘的氛围。冬季的迷蒙阳光,以及在阴影和沉默中悠悠度日的人们期盼的眼神,使得圣诞装饰增添了一股真正的淡雅清香,至少孩子们以及所有学会遗忘的人,都依旧相信这个节日的美好。

或许正因为如此,我越加坚定地以为,在这虚渺神奇的圣诞气氛中,任何人看起来都没有我的调查对象更显突兀。他跛着脚缓缓前进,偶尔驻足在卖鸟或卖花的摊位前,兴致勃勃地欣赏着鹦鹉和玫瑰,仿佛他从未见过这些东西似的。有时候,他走近兰布拉大道旁的书报摊,盯着旋转书报架上的报纸和杂志封面,看得兴味盎然。说真的,他看起来就像从未来过这里,举止神态仿佛初次来访的孩子或观光客,只是,孩子和观光客通常是一副天真雀跃、对自己的方位毫无头绪的样子,然而,就算途经伯利恒教堂,甚至得到圣婴肖像赐福,这位陌生访客的神色中也不见一丝天真。

后来,到了布塔费利沙街口对面的宠物摊位前,他伫立在一个鸟笼旁边,显然是被笼子里那只粉红色的凤头鹦鹉所吸引,因为那只鸟始终斜着眼角睨着他。陌生访客凑近鸟笼,一如他在书店里盯着书柜的模样,并开始对着鸟喃喃低语。那只鹦鹉顶着大脑袋,双翼伸展,大小如同一只公鸡,披着一身绝美的羽毛,全神贯注,静静忍受着陌生访客酸腐的口臭,显然是对这位访客所说的话极感兴趣。不可思议的是,凤头鹦鹉竟然频频点头,并竖起了粉红色的羽毛,一副非常兴奋的模样。

过了几分钟,陌生访客总算满足了他和鹦鹉之间的交流,继续往前走。上路后不过三十秒的光景,行经宠物摊位前,我瞥见摊位上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老板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急忙拿着一块布幔遮盖凤头鹦鹉的笼子,因为那只鸟以非常标准的发音不断重复着:“佛朗哥,王八蛋,竖不起的下三滥!”我非常清楚这鸟是从哪里学会这句话的。看来,那个陌生人起码还有点幽默感,并且胆敢冒险挑战禁忌,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就跟长度未及膝的短裙一样,少之又少。

突然被这个小插曲分了心,我以为自己把人跟丢了,不过很快,我又看见他佝偻的身影凝立在巴格斯珠宝店的橱窗前。我悄悄前进到维瑞纳宫入口,此处设置了很多写字亭,我隐身在其中一个摊位旁,仔细观察他的动静。他的目光闪亮得就像一对红宝石,注视着橱窗玻璃内的黄金和珠宝。那些东西似乎唤醒了他内心隐藏的强烈欲望,即使一群青春艳女列队排开,恐怕也无法带给他这样的诱惑。

“年轻人,要不要我替您写封情书,还是请愿书、参选申请书,或是向故乡亲友报平安的家书?”

我借以藏身的写字亭内,有个代笔先生探出头来,那姿态就像个准备聆听告解的神父,以殷切的眼神看着我,巴望着能为我服务。小窗口上的宣传海报写着:

奥斯瓦尔多·达里奥·德·莫特森

文字工作者暨思想家

代笔情书、起诉书、遗嘱

诗歌、颂词、贺文、请求、丧帖

歌词、报告、申请书、请愿书

包办各种文章

文风诗韵互异

每句收费一角(抒情诗另计)

寡妇、残疾人及未成年人特价优惠

“怎么样,小伙子,要不要我替您写封情书?保证能让豆蔻年华的少女们春心荡漾!今天跟您有缘,我给您特价优惠。”

我向他展示手上的婚戒。代笔先生奥斯瓦尔多耸了耸肩,无动于衷。

“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可是摩登社会呀!”他振振有词,“您不知道有多少已婚男女到我这里来呢……”

我又看了看那张宣传海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觉得您的名字有点耳熟……”

“我曾经风光过,大概是那时候留下的印象吧!”

“这是本名吗?”

“笔名!一个艺术家应该有个符合自身格调的称号。我出生的时候被冠上的姓名是亨纳罗·勒柏尤,拿这么土气的名字替人写情书,谁会理我啊!您今天要我写什么?要不要来封热情如火的情书?”

“改天吧!”

代笔先生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接着眉头一皱,一脸好奇。

“您在观察那个跛脚的,对不对?”他忍不住发问。

“您认识他吗?”我随即问道。

“大约从一个礼拜前开始,我看着他每天从这儿经过,然后站在珠宝店的橱窗前,傻乎乎地盯着里面的珠宝,仿佛橱窗里陈列的并不是戒指,而是美女多莉塔的丰臀。”他答道。

“您曾经和他交谈过吗?”

“有个同行前几天替他誊写过一封信,因为他缺了几根手指嘛……”

“哪一位同行?”我继续追问。

代笔先生看着我,面有疑虑,生怕答复之后就会错失我这个顾客。

“他叫路易斯托,就在对面,摊子在‘贝多芬之家’隔壁,长得一副修道院学生的模样。”

我递给他几枚硬币作为酬谢,但他拒绝接受。

“我赖以维生的是摇笔杆子,不是耍嘴皮子。再说,这一带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将来,如果需要有人代笔誊写的时候,您来找我,我很乐意提供服务。”

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内容和宣传海报一模一样。

“周一到周六,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他特别说明,“奥斯瓦尔多,文字的尖兵,在此为您服务,也为您代笔写信。”

我把名片收好,并感谢他的协助。

“您追的小猎物快跑掉啦!”他提醒我。

回头一看,我发现陌生访客已经上路了。我赶紧跟上去,尾随他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走到博克利亚市场入口处。他在这里停下脚步,注视着琳琅满目的食品摊位,以及进进出出的人群。我看他一跛一跛地走到“小木偶酒馆”吧台前,吃力但又兴奋地坐上其中一张凳子。接下来的半个钟头内,这位陌生访客试图要享用小老板胡安尼托送上来的一道道美食,然而,我总觉得他的健康状况似乎不容许他大快朵颐,顶多是饱了眼福。他几乎一口都没尝桌上的菜肴,看来是以此回味当年胃口大好的痛快感受。无关享口福,仅为了回忆。他始终自制忌口,只能看着别人痛快淋漓大吃大喝。最后,他付了钱,继续走到圣保罗街口,这里是巴塞罗那绝无仅有的路段,古老欧洲最大的歌剧院之一,与北半球最贫穷、最溽湿的红灯区正好汇聚于此。

5

当时,好几艘停靠码头的商船和军舰的船员们正涌入港边大道尝腥找乐子。眼看生意就要上门了,角落一群正在排队接客的痴肥流莺们,纷纷站了起来,忙不迭地报上优惠价格。苍白的皮肤上浮凸着张狂的青蓝静脉,臃肿身躯裹上贴身短裙,教人不忍卒睹,一张张憔悴的脸庞上,尽是从良前最后一搏的坚决,不见一丝妖娆淫荡。我心想,经年累月的远洋孤绝岁月之后,应该会有船员上钩吧!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位陌生人居然几次停下脚步,毫不避讳地和饱受风霜的流莺打情骂俏,仿佛那里是豪华夜总会。

“哎哟!‘卿’爱的,我帮你来按摩按摩,马上年轻二十岁!”我听见有个流莺对他如是说道,这个老女人,恐怕都能当奥斯瓦尔多的祖母了。

按摩会要了你的命的,我这样暗想着。陌生人收回讪笑,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改天吧,大美女。”语毕,他朝着拉巴尔区走去。

我继续尾随他一百多米,直到他驻足在一扇狭窄的深色大门前,大约就在欧洲客栈对面。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等候了半分钟之后,我也跟着进门。

跨进大门,眼前出现一排通往内部的阴暗阶梯,整栋建筑看起来就像倾斜的船舷,屋内弥漫着潮湿的腐臭,下水道系统频频失灵,此地几乎就和拉巴尔区的坟茔没两样。门厅一侧有个小房间,坐在里头那个人,看起来一身肥腻,身上套着无袖汗衫,嘴上叼着烟,一旁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斗牛节目,他瞅了我一眼,眼神夹杂着质疑和敌视。

“就一个人吗?”他以略带怀疑的语气问道。

脑袋再怎么不灵光的人都能看出来,我所在的地方是个以钟点计费的小旅社,而我的到访唯一显得突兀之处,就是身边少了个在街角兜售灵肉的维纳斯。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找个幼嫩的小姑娘。”他边说边着手替我准备浴巾、肥皂,以及我猜是橡皮套或是某种要命的安全套之类的东西。

“事实上,我只是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我总算开了口。

门房抛了个白眼。

“半个小时二十元,娘们儿您得自行打点。”

“听起来蛮吸引人的,或许改天再试试吧!我想请教您的是,几分钟之前刚上楼的那位先生,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太好,单独前来,身边没带女人。”

门房蹙着眉头。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霎时将我从顾客贬成一只惹人厌的苍蝇。

“我没看见什么人进来。您快走吧,在我通知托奈特之前,最好赶快滚!”

我猜那个托奈特应该不会是什么温柔可人的姑娘。我掏出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放在柜台上,接着,我对门房送上满脸笑容,一副妥协求和的姿态。铜板火速消失了,仿佛那是一只蚊虫,而门房那只套满了塑料顶针的手,就像变色龙的舌头。一眨眼,全不见了,迅雷不及掩耳。

“你想问什么?”

“我刚刚跟您提到的那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

“一个礼拜前,他在这里租了个房间。”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所以我就没多问。”

“知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做哪一行?”

“我们这里又不是私家侦探社!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找妓女来相好的,我们什么都不过问。这个人呢,他甚至连女人都不找。这种人的钱最好赚了。”

我重新思索着整件事情。

“我只知道,他偶尔会出去一阵子,然后又回到这里。他常常要我替他送红酒、面包和蜂蜜上楼。他付钱一向很大方,而且从来不啰唆。”

“您真的不记得他的姓名吗?”

他摇头否认。

“那就这样吧。谢谢您,同时也说声抱歉,打扰了。”

我正打算离开时,门房却出声把我叫住了。

“罗梅罗。”他说。

“您说什么?”

“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他叫罗梅罗或类似这样的名字……”

“罗梅罗·托雷斯?”

“没错。”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我再一次重复这个名字,满腹狐疑。

“就是这个名字!内战前是不是有个同名同姓的斗牛士?”门房问道,“我就说嘛,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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