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圣诞故事 3

11

当我下楼再回到书店时,父亲对我抛出质疑的眼神,然后看了看手表。我猜他大概很纳闷我上哪里去消磨了半个钟头,但是,我没吭声。我把地下室钥匙递给他,刻意回避与他四目相对。

“怎么,你不下去帮我找那些书吗?”他问道。

“哦,当然。抱歉,我现在就下去。”

父亲以眼角余光瞅着我。

“你没事吧,达涅尔?”

我点了点头,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回应他的问题。在他还没继续追问之前,我赶紧去地下室搬运他要的那几箱书。地下室入口在这栋楼房的门厅尽头。拴了挂锁的铁门设在下楼阶梯的第一级,一座螺旋梯往下延伸,通往幽暗的地下室。这里霉味扑鼻,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总让人联想到污泥和残花。天花板上挂着一小排灯泡,微弱灯光忽明忽灭,营造出一种战地防空洞的氛围。我踩着阶梯走到地下室,随手在墙上摸索开关。

头顶上方一盏泛黄的小灯泡亮了,映入眼帘的是偌大张狂的储藏室。弃置的老旧自行车残骸,蜘蛛网错综交织的画作,被湿气腐蚀得摇摇欲坠的置物架上,叠放着成堆纸箱……这幅景象,绝不会让人想在此多停留片刻。看着眼前这一切,我突然惊觉,贝亚居然没要求我跑一趟,却自愿到这种地方来,着实让人匪夷所思。我在这座堆满杂物和废弃物的迷宫探查了一番,不禁怀疑此处可能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觉察到自己的举动之后,我不禁叹了口气。那封信上的所有字句,就像一滴滴强酸腐蚀着我的内心。我立即告诫自己,千万别再俯身埋首旧纸箱堆,只为找寻当年那沓洒上香水的情书。短短数秒钟之后,若不是听见有人下楼的脚步声,我恐怕要对自己出尔反尔了。抬头一看,费尔明就站在楼梯口,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唉!我说,这地方阴森森、凉飕飕的,您是在这些纸箱堆里找木乃伊吗?”

“既然您人都来了,那就帮我把父亲需要的这几箱书搬上去吧。”

费尔明卷起衣袖,准备开始干活。我指了几个盖有“韦尔迪斯出版”戳印的纸箱让他看,然后两人各搬了一箱。

“达涅尔,发生什么事啦,怎么脸色比我还难看?”

“可能是地下室湿气太重的关系。”

费尔明可不接受我随口说出的玩笑话。我把纸箱放在地上,索性就坐在箱子上。

“费尔明,我能不能请教您一个问题?”

费尔明放下纸箱,同样也把箱子当矮凳坐着。我看着他,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偏偏怎么也开不了口。

“闺房里闹别扭啦?”他问。

好友一针见血,让我羞愧得满脸通红。

“差不多是这样。”

“咱们这位在所有女性同胞当中最受眷顾的幸运儿贝亚小姐,究竟是不够来劲儿,还是刚好相反太泼辣,让您疲于应付?您要知道,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就像在血液里丢了一颗荷尔蒙原子弹。大自然最大的奥秘之一,就是女人在生产的那二十秒当中,居然没发疯。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除了吟诗作对之外,我的另一个嗜好就是妇产科。”

“我想,应该不是这个。”

费尔明满脸惊讶地盯着我看。

“我想拜托您,我现在要说的这件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提。”

费尔明神情严肃地在胸前画了十字。

“就在不久前,很凑巧地,我在贝亚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

对于我的暂停,他淡定以对。

“然后呢?”

“是她前未婚夫写来的信。”

“那个笨蛋啊?可是,他不是回北部老家,乖乖接受老爸安排的大好事业了吗?”

“我猜是这样。不过,他还是有闲工夫写情书给我妻子。”

费尔明猛然起身。

“那个狗娘养的杂种!”他气得咬牙切齿,火气比我更大。

我从口袋里掏出信件,然后递给他。打开之前,费尔明先嗅了嗅信封。

“这到底是我的味道,还是这混账居然用香水信纸写信?”他问道。

“这个我倒是没注意,不过,我也不觉得奇怪就是了。这家伙本来就是这副德行。精彩的还在后头。您快看吧……”

费尔明读着信,嘴里念念有词,还不时摇着头。

“这家伙除了卑鄙下流之外,还俗气到令人作呕的地步。‘总是想起你的双唇’,居然写出这种句子,应该把他关进地牢去过夜才对。”

我把信件收好,目光在地板上游移。

“您该不会是怀疑贝亚小姐吧?”费尔明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没有,当然没有。”

“骗人!”

我站了起来,然后开始在地下室来回踱步。

“您呢?如果在贝尔纳达口袋里发现这样一封信,您会怎么样?”

费尔明认真思索了半晌。

“如果我是您,我会选择信任孩子的妈。”

“信任她?”

费尔明点头回应。

“达涅尔,听了别不高兴,不过呢,您确实犯了一个娶了美娇娘的男人常有的毛病。对我来说,贝亚小姐永远都是不可侵犯的圣女,而且是咱们这一带男人梦寐以求的女神。因此,可想而知,她后面当然会跟着一堆欲求不满、心术不正、抢着巴结讨好的家伙。人家根本不管她有没有丈夫孩子,因为衣冠禽兽不在乎这些,他们一心只想找机会扑向猎物。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换了是我,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这样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至于那个笨蛋,他只是个想趁机捡便宜的烂人。听我的话准没错,只要是有脑袋又有姿色的女人,再远的苍蝇都会飞过来招惹她的。”

“确定真是这样吗?”

“那还用说!您以为……贝亚小姐会因为这个色眯眯的笨蛋胡诌几句甜言蜜语,就让他有机可乘吗?她连推着婴儿出去散步都能吸引至少十个爱慕者,根本不差他一个。我说的都是真的,您可要把我的话听进去。”

“您说的这些,对我好像没什么安抚作用……”

“喂!您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把信放回大衣口袋里,然后忘了这件事。而且,在太太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起。”

“换了是您也会这样处理吗?”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依约去跟那个家伙会面,然后狠狠赏他几拳,如果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有点羞耻心的话,他会从此躲得远远的。不过,我是我喽!您跟我不一样的。”

我觉得痛苦正在体内漂流,犹如清水上的一滴浮油。

“费尔明,我不知道您这番话是不是真的帮上忙了。”

他耸耸肩,抬起纸箱,不久即消失在上楼的阶梯之间。

那天早上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直忙着打点书店各项事务。那封信的烦恼在我脑子里打转了几个钟头之后,我总算认同了费尔明的看法,但仍不确定是否该信任贝亚,是不是应该只字不提?要不要去砸烂那家伙可恶的嘴脸,再吐他一脸口水?柜台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做决定。

这一天过得紧凑热闹,成交金额虽然都不大,却是一笔接一笔没断过。费尔明不忘趁机在父亲面前赞美马槽何其耀眼,以及壮硕犹如巴斯克大力士的圣婴又是如何灵气逼人。

“我看您天生就是个经商高手。这里就交给您了,我到工作间去打扫打扫,而且寡妇前几天寄放在这里的那套书也得整理一下。”

我趁着工作空当也跟着费尔明去了工作间,并随手把布幔拉上。费尔明绷着一张脸看着我,但我报以满脸笑容。

“不嫌弃的话,我给您做帮手吧。”

“随您便了,达涅尔。”

过了几分钟之后,我们着手拆封纸箱,并将书籍按照种类、保存状态和开本尺寸堆放整齐。费尔明默不作声,刻意回避我的目光。

“费尔明?”

“我已经说过了,不需要再担心那封信,您的夫人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如果真想跟那家伙有什么瓜葛,如果她真想背弃上帝赐予她的才德,她会跟您当面直说,不会暗地里偷偷摸摸的。”

“嗯,我知道了,费尔明。但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费尔明抬起头来,一脸忧容,直盯着我朝他走过去。

“我想,今天书店关门之后,您和我一起出去晃晃吧。”我主动提议,“这样我们就能好好聊一聊。特别是前几天陌生人来访的事。您让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因为我老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费尔明把正在擦拭的书本放在桌上。他满脸沮丧地望着我,随即唉声叹气。

“达涅尔,我惹上麻烦了。”最后,他喃喃低语,“这麻烦可大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脱身才好。”

我轻抚他的肩膀,罩着工作袍的身躯,感觉上只有皮包骨。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帮助您。两人同心协力,事情会好办得多。”

他望着我,眼神空茫。

“再怎么难以解决的困境,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我坚定重申。

他怅然一笑,似乎不怎么相信我的看法。

“达涅尔,您真是我的至交好友。”

我的付出,甚至不及他应得回报的一半。

12

当时,费尔明仍住在华金柯斯塔街的老旧旅舍里,据我所知,其他房客早已和萝西朵以及她那群闺蜜积极密谋,打算替他筹办一场告别单身的狂欢活动。九点刚过,我到旅舍接人,费尔明已经在门口等着。

“说真的,我根本就不饿。”他一见我便如是说。

“那就太可惜了,我本来打算去尤易斯餐馆打打牙祭。”我停顿片刻,“今天晚上的菜单有炖鹰嘴豆、猪头猪脚大杂烩……”

“好啦!再怎么说,也不需要急着做决定。”费尔明妥协了,“山珍美味就像花样年华的女孩儿,不懂得趁机品尝的话,那就是笨蛋了。”

费尔明妙语连珠打了圆场,我们俩随即漫步前往好友最钟爱的巴塞罗那餐馆之一。尤易斯餐馆位于蜡烛街四十九号,就在街巷逼仄的拉巴尔区入口。餐馆外观朴实不起眼,内部有种浮夸杂乱的氛围,充满巴塞罗那旧城常见的神秘色彩。尤易斯餐馆的菜色精致美味,服务质量无可挑剔,合理亲民的价格连我和费尔明都负担得起。平日晚间经常可见座上三教九流,包括剧场界文艺圈人士、作家,以及各个阶层的老百姓。

刚踏入餐馆,我们就碰见安柏格尔克教授,他正端坐在吧台前一边享用晚餐一边翻阅报纸。他是我们书店的常客,本地邻里间出了名的睿智学者,除了在大学教授文学,也是出色的评论家暨专栏作家,而这个餐馆,如同他的第二个家。

“啊!安柏格尔克教授,想见您一面还真是不容易。”错身而过时,我对他说,“您有空也来我们书店关照一下吧,老是看《先锋报》的新闻标题,那可不成。”

“我也很想去书店走走。一堆论文快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了。成天读那些小鬼们写的连篇蠢话,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有阅读障碍了。”

这时候,一位服务生送来饭后甜点,微微颤动的圆形布丁上,缀着珠泪般的焦糖,一股细致的香草气味扑鼻而来。

“这奇迹般的珍馐美馔,只要吃上几口,也能像您一样优雅睿智呢。”费尔明说道,“还有,加了那轻轻颤动的焦糖,看起来像极了玛格丽塔·希尔蔻的酥胸。”

安柏格尔克教授在灯光下仔细打量面前的甜点,脑子里斟酌着刚才那番话,陶醉得频频点头。这位大学问家细细品尝他那滋味甜美的剧场女伶,我们两人则找了一张最角落的餐桌,才一会儿工夫,丰盛佳肴已经上桌,费尔明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我还以为您没什么胃口。”我被他的吃相吓呆了。

“还不是因为我发达的肌肉,需要很多卡路里的。”费尔明边说边拿起篮子里最后一块面包,把盘底抹得光亮,只是,我总觉得他纯粹是因为焦虑而狂吃。

负责招呼我们的是服务生贝雷,他走近餐桌查看用餐状况,一见到费尔明早已清光了盘中所有食物,他立刻递上甜点菜单。

“来份甜点,替今天的晚餐做个收场,怎么样啊,大哥?”

“这个嘛,如果是我刚才看见的烤布丁,那是当然要尝尝了。如果能在布丁上面摆上一颗野樱桃,那就更好了。”费尔明回应。

贝雷点头称是,接着他告诉我们,餐馆老板听了费尔明对布丁所做的绝妙比喻,决定将它命名为“玛格丽塔布丁”。

“我只要来份浓缩咖啡就行了。”我说。

“老板说,两位的饭后甜点和咖啡都算小店请客。”贝雷继续说道。

我们连忙举起酒杯朝着老板致意,此刻,他正站在吧台前和安柏格尔克教授闲聊。

“都是善良的好人哪!”费尔明喃喃低语,“人常常忘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卑劣的。”

我突然惊觉他的语气中夹杂着淡漠和酸楚。

“为什么这么说呢,费尔明?”

好友仅以耸肩回应。过了半晌,两客布丁送上桌,上面各有一颗晶亮的野樱桃晃动着。

“我可要提醒您,再过几个礼拜,您就要结婚了,从此以后就不会有玛格丽塔酥胸啦。”我故意开他玩笑。

“真是可悲!”费尔明接腔,“其实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没有人会跟以前的自己一样的。”

费尔明皱着眉头吞了几口布丁。

“有句话,我现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读过的: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曾变回以前的自己,我们只是回忆着从未发生过的事……”费尔明说道。

“那是胡利安·卡拉斯小说开头的句子。”我应道。

“对呀,咱们的老朋友卡拉斯会在哪里呢?您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每天都在想。”

费尔明面带微笑遥想着我们当年的历险记。接着,他指着我的胸口,脸上换了个探询的表情。

“还会痛吗?”

我解开了三颗衬衫纽扣,让他看看伤疤。那年在“雾中天使”废墟里,傅梅洛警官在我胸口留下了这个印记。

“偶尔还会。”

“伤疤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对吧?”

“我倒觉得,伤疤来来去去。费尔明,请您看着我的眼睛。”

费尔明飘忽不定的眼神,这下总算停驻在我的双眸。

“您要不要告诉我,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费尔明迟疑半晌。

“您知道贝尔纳达现在满心期待的是什么吗?”他问道。

“不知道。”我没说实话,“您担心的就是这个?”

费尔明频频摇头,随即用汤匙挖了第二个布丁往嘴里塞,并把盘子上的焦糖舔得一干二净。

“她在我面前始终不愿多说什么。唉,可怜的丫头,她不说是因为她忧心。但是,她很快就会让我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定定注视着他。

“我现在必须跟您说实话,而且是真心话,您现在的样子跟幸福丝毫沾不上边。是不是筹备婚礼出了状况?担心过不了教会那一关吗?”

“不是这样的,达涅尔。其实,我很向往结婚,就算神父从中作梗也不会影响我的意愿。我随时都可以和贝尔纳达举行婚礼。”

“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您知道……一个人打算要结婚的时候,教会首先询问的信息是什么?”

“姓名。”我随口应道。

费尔明缓缓点头附和。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这件事。霎时,我明白了好友面对的两难。

“达涅尔,还记得我多年前跟您提过的往事吧?”

我记得清清楚楚。内战期间,在加入法西斯阵营之前,傅梅洛警官受雇于西班牙共产党,为执行屠杀任务不择手段追猎目标,我的好友因此被关进监牢,几乎失去了意识和生命。后来,他得以逃脱牢狱,并奇迹般幸存,当时他决定改名换姓,完全抹掉过往。奄奄一息之际,他借用了偶然瞥见的斗牛场旧海报上的名字。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就此诞生,这个重获新生的男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创造他自己的生命故事。

“因此,您不愿填写教区中心要求的资料……”我说道,“因为您不能使用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这个名字。”

费尔明点头承认。

“嗯,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帮您弄到新的证件。还记得已经离开警界的帕拉西奥斯中尉吧?他目前是波纳诺瓦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有一次正好路过书店,顺道进来聊了好一阵子,那天他跟我提到,许多流亡海外的人战后归乡,需要新的身份证件,因而炒热了伪造证件的黑市行情,他说他就认识一个专做假证件的人,工作室设在雅达拉萨纳斯附近,并和警方往来密切,只要几张大钞,就能拥有一张内政部审查核准的全新身份证。”

“我知道这个人。他叫作阿尔雷迪,是个画家。”

“您跟他联系过了?”

“几个月前,他被人发现陈尸港口。据说,他当时散步到防波堤,然后从汽艇落水身亡。死者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标准的法西斯式幽默。”

“您认识他吗?”

“我们曾经有过交易。”

“所以……您已经有了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这个名字的身份证了。”

“阿尔雷迪一九三九年替我弄了身份证件,我一直使用到内战结束时。当时,假证件比较容易得手,难民四处流窜,为了逃亡保命,他们甚至可以为了几十块钱而贱卖自己的身份证。”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不能使用这个名字?”

“因为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一九三九年就去世了。那是个艰难的年代啊!达涅尔,比现在的时局凄惨多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只活了不到一年。”

“死了?在哪里?怎么死的?”

“在蒙锥克堡的监狱里,第十三号牢房。”

我想起了陌生人送给费尔明的《基督山伯爵》上那段题词。

献给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

拥有开启未来的钥匙

13

“那一夜,我跟您说的只是故事的其中一小段而已,达涅尔。”

“我还以为您很信任我。”

“我可以闭上眼睛赌上性命完全信任您!不是因为这样的。我只跟您说了其中一段,用意是为了保护您。”

“保护我?您要阻挡的是什么?”

费尔明眼神落寞,情绪更显低落。

“真相,达涅尔……我阻挡的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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