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游戏 4

16

她有一张写满了回忆的脸庞,还有一双看不出究竟是十岁或百岁的眼神。她坐在一个小火炉旁,定睛看着舞动的火花,神魂颠倒的模样就像个孩子。她有一头烟灰色发丝,在脑后编成了一条辫子。她身形清瘦,神情平静淡然,穿了一身白衣,还围着一条丝巾。她对我露出亲切的笑容,并请我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我坐下来,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好几分钟,倾听着炉火噼啪作响以及海浪拍岸的涛声。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促使我来到这里的急切心情也莫名消失了。炉火的热气渐渐充盈大衣和身体间的缝隙,刺骨的寒意消退不少。此时,她的目光总算离开炉火,握着我的手,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

“我母亲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四十五年。”她说,“当时,这里根本称不上房子,只是用茅草和废弃材料搭建的栖身之处。即使后来闯出一点名声了,大可离开这个地方时,她也拒绝放弃这里。她常说,离开这地方的那一天,就是她死去的日子。她在此地出生,跟着海边的乡亲一起成长,终生属于这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人们经常谈起她,对她议论纷纷,却没几个人真正认识她。许多人怕她,也恨她,即使在她死后也一样。我之所以提起这些,是因为我认为您应该要知道,我并不是您要找的人。您要找的人,或者想找的人,就是大家口中的索摩洛斯特女巫。她是我母亲。”

我满脸困惑地看着她。

“她是什么时候……”

“我母亲死于一九〇五年。就在离这里几米外的海岸,她遭人杀害,脖子被刺了一刀。”

“很遗憾,我以为……”

“许多人都这么以为。认定一件事情的强烈意念,甚至可以置人于死。”

“谁杀了她?”

“您心知肚明。”

我踌躇了半晌才搭腔:“狄耶戈·马尔拉斯卡……”

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为了让她封口,为了隐瞒他的事。”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您的母亲曾经帮助过他……他本人还送了一大笔钱酬谢她。”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要杀她灭口,借此埋葬他所有的秘密。”

她幽幽望着我,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似乎颇以我的困惑为乐,接着,往日哀愁逐渐浮现在她的脸庞上。

“我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女人,马丁先生。她出身贫困,唯一的能力就是生存的意志力。她没念过书,一个字也不会写,但是她能够洞悉人心,可以感受到人们的感觉,并看出他们隐藏和渴望的事物,她从人们的眼神、表情、声音和举手投足之间看穿了一切,她知道人们接下来要说的话以及想做的事。因此,许多人称她女巫,因为她能看出人们拒绝面对的念头。她靠着贩卖爱情药水和快乐仙丹维生,其实那些只是草药汤汁和糖果;她帮助迷失的灵魂去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事物。后来,她的名声开始越传越远,许多有头有脸的人也慕名来找她寻求帮助。有钱的人盼望更有钱,有权的人想要更有权;卑鄙小人希望自己像圣人,圣人为了没有勇气犯下的罪过而期望像个罪人那样接受惩罚。我母亲倾听所有人诉说心事,也接受所有人付给她的金钱。靠着那些钱,她把我们兄弟姊妹送去跟她那些有钱客户的子女同校求学;她花钱为我们在别的地方打造了不一样的人生。我母亲是个好人。马丁先生,她不会骗人,也从不占人便宜,更不会刻意让人相信他们不需要相信的事情。生命让她学会一件事:人这辈子都是活在或大或小的谎言里。她常说,人们如果能够毫不隐瞒地面对世间现实,那么一天之内,我们八成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可是……”

“您如果是来这里寻求魔法,很抱歉,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母亲曾经告诉我,世间根本没有魔法,世事好坏,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想象,或是因为贪婪,或是因为无知。有时候,甚至是疯狂所致。”

“马尔拉斯卡送上大笔金钱时,她却不是这么说的。”我提出异议,“这么多钱,在当年足够过上很久的好日子,还能去念贵族学校好多年。”

“他需要相信,我母亲只是帮他完成这个心愿罢了。”

“他要相信什么事?”

“自我救赎。他坚信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爱他的人;他自认生命已经误入歧途。我母亲认为,他只是跟大部分人一样,突然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疑问。世上总有一些卑琐的坏人,总是自认最优秀正直,根本看不起别人。但是马尔拉斯卡也算是个善良的人,偏偏就是对眼前的一切不满意。因此,他来找我母亲帮忙,因为他当时已经对生命失去希望,而且可能也失去理智了。”

“马尔拉斯卡是否说过他做了什么事?”

“他说他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一个阴影。”

“什么样的阴影?”

“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有个阴影一直跟着他,那阴影有着跟他一样的身形、容貌和声音。”

“这意味着什么?”

“愧疚和悔恨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感觉、情绪,但不是意念。”

我突然觉得,以这么简短的一句话阐明这个概念,恐怕连科莱利都办不到。

“令堂能为他做什么呢?”我问道。

“她也只能够安慰他,帮助他找到心灵的平静。马尔拉斯卡相信世间有魔法,因此,我母亲认为她应该努力说服他,一定可以经由她的引导而走上救赎之路。她叙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那是她童年时期在海边从渔夫那儿听来的。当一个人失去生活目标,他会觉得死亡就是换取灵魂的代价,在那个传说里,人如果可以找到一个愿意为他牺牲的纯净灵魂,若能用这个灵魂去掩藏他黑暗的心灵,就能骗过盲目的死神,使他的生命获得救赎。”

“纯净的灵魂?”

“就是没有任何罪过的灵魂。”

“后来的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只换来痛苦,这是显然的。”

“什么样的痛苦?”

“充满血腥的牺牲。用一个灵魂去换取另一个,用死亡换取生命。”

一阵漫长的沉默,海岸的涛声和风声在一户户棚屋之间穿梭。

“为了马尔拉斯卡,伊莲娜很乐意挖出自己的双眼和心脏,他是她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她以盲目的方式爱着他,而且她的想法跟他一样,坚信魔法就是唯一的救赎。起初,她想牺牲奉献自己的生命,但是我母亲说服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母亲说的话,其实伊莲娜都清楚得很,她的灵魂并不纯净,即使做此牺牲也是枉然。她这么说不只是为了救那女人一命,也是为了拯救他们两个人。”

“从谁的手中拯救他们?”

“他们自己。”

“但是,她错了……”

“就连我母亲都无法看清一切。”

“马尔拉斯卡究竟做了什么事?”

“母亲始终不愿意告诉我,她不希望我们兄弟姊妹和这件事情有任何瓜葛。她把我们每个人分别送到远方去生活,就是希望我们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是谁……她说,我们留在这里,终究脱离不了被诅咒的命运。她把我们送走后,没多久就死了,而且是孤单死去。我们直到她死后好久才知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没有人敢去碰她,只好任由海水漂流而去。没有人敢提起她的死,但是我知道是谁杀了她,也知道她被杀的原因。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母亲早就知道自己会早逝,也料到了谁会下此毒手。她早知道这些事,却没有采取任何应变方式,因为到头来连她自己也相信了。她相信是因为她无法接受自己做过的事情。她相信她可以用自己的灵魂拯救我们的灵魂,甚至这个地方的灵魂。因此,她不愿离开这里,因为那个古老的传说曾经提到,交付出去的灵魂必定永远留在遭受背叛的地方,视线所及尽是死亡,并且永世难逃禁锢的命运。”

“拯救了马尔拉斯卡的灵魂在哪里?”

女子一笑置之。“马丁先生,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什么救赎,那些都是古老的传说,全是无稽之谈。存在的只是烟灰和记忆而已,但是马尔拉斯卡却在深藏记忆的地方犯下了滔天大罪,多年来极力想要隐藏的秘密,到头来只是在嘲弄自己的命运罢了。”

“尖塔之屋……我已经在那里住了将近十年,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又笑了,双眼注视着我,倾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她的双唇是冰凉的,就像一具尸体。她的气息闻起来仿佛枯萎残花。

“或许是因为您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她在我耳畔低语,“或许,那个被猎捕的灵魂就是您。”

这时候,她解开了颈间的丝巾,脖子上横列了一条长长的疤痕。这一次,她的笑容变得狡黠诡异,明亮的眼眸散发着残酷、嘲弄的光芒。

“很快就要出太阳了,您还是赶快走吧。”索摩洛斯特女巫这样说道,同时转身背对我,目光重又紧盯着炉火。

黑衣小男孩在门前现身,他对我伸出手,示意时间已经到了,我立刻起身随他离去。就在不经意回眸顾盼时,我被墙上那面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镜中还清楚可见一个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的老妪坐在炉火前,她脸上挂着阴森、残忍的笑容,一直目送我到门口。

17

回到尖塔之家,天边已渐露曙光。楼下大门的门锁被撬坏了,我用力推开门,走进大厅。屋内的门锁呈现潮湿状态,还有一股怪味。强酸的味道。我缓缓走上楼梯,确信马尔拉斯卡一定在楼梯间的暗处等我,或者,我只要一回头就会看见他笑容可掬地站在背后。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我发现这个大门的门把也被强酸腐蚀过。我把钥匙插入锁孔,使出全力抓着门把扭动了两分钟,直到钥匙扭曲,门也没打开。我拉出钥匙,索性用力把门撞开。我让大门保持敞开,然后沿着走道往前走,大衣仍旧穿在身上。我掏出左轮手枪,打开弹膛,清出空弹壳,装入新子弹;当年,我曾经多次见过凌晨才返家的父亲做着同样的动作。

“萨尔瓦多?”我喊了一声。

回音在整个屋子里扩散。我扣紧扳机,继续沿着走道往前,一直来到尽头的房间。房门半开着。

“萨尔瓦多吗?”我对着房里问道。

我把枪口瞄准房门,用脚尖推开门扉。房内不见马尔拉斯卡的踪影,只有墙脚堆积如山的盒子和老旧物品,我又闻到那股穿墙渗透而出的气味。我走近房间最里面靠墙摆设的一整排衣柜,并让衣柜门敞开,挂在衣架上的旧衣服全被我扔了出来。迎面而来的是墙上那个小洞吹出的湿冷空气。无论马尔拉斯卡隐藏了什么东西,一定就在那片墙后面。

我把手枪放进大衣口袋,然后脱下大衣。我摸索着衣橱底部,伸长手臂到衣橱隔板和墙壁之间的缝隙,紧抓住衣橱后面,然后用力拉。第一次使力仅仅将衣橱往前移动了几厘米,我又用力拉第二次。衣橱已经被挪出墙脚约巴掌大的空隙。我继续抓着衣橱往外拉,直到后方的墙壁一览无余,而且空间够让我钻进去为止。钻进衣橱后面之后,我用肩膀使力将它推向另一边的墙脚。我停下来喘口气,仔细打量着这面墙。墙壁漆上了赭红色,和另外三面墙的颜色完全不同,油漆下隐约可见未经修饰的黏土。我用指关节敲着墙,回音听起来显然是组合式的结构,这面墙壁并不是房子的主墙,另一侧还有个秘密空间。我贴着墙仔细聆听,这时候,有个声音传进耳里。走道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慢慢退了出来,打算伸手去拿椅子上的大衣,因为左轮手枪在大衣口袋里。房门口出现一道拉长的阴影,我屏息以待。有个身影缓缓探头到房里张望。

“警官先生……”我喃喃低语。

格兰德斯面带冷笑地看着我,我猜他大概已经在楼下大门口的阴暗角落苦等了好几个钟头。

“您在整修房子啊,马丁?”

“只是稍微整理一下。”

警官看着丢了满地的旧衣服和抽屉,还有完全清空的衣柜,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要求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在楼下等着。我本来要敲门,但是您既然让家里门户大开,那我就顺便进来了。我告诉自己:我的好朋友马丁一定在等我来。”

“警官先生,有我能为您效劳之处吗?”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跟我到警局一趟。”

“我被逮捕了吗?”

“我想是的。打算乖乖就范,还是要我们来硬的?”

“不必麻烦了。”我这样告诉他。

“真是太感激您了。”

“我可以穿上大衣吗?”我问他。

格兰德斯定睛注视了我半晌。接着,他拿起我的大衣,并帮我穿上。我感觉到左轮手枪沉甸甸地贴在大腿边,我不急不缓地扣上大衣纽扣。走出房间之前,警官回头看了一眼我刚刚在探索的那面墙壁。接着,他示意要我到走道上。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已经上楼到楼梯间等着,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到了走道尽头的玄关,我停下来看了看屋内,仿佛陷入阴暗的深渊。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这栋房子。卡斯特罗掏出一副手铐,但是格兰德斯露出了否定的表情。

“没这个必要,对不对,马丁?”

我摇头回应他。格兰德斯关上大门,推着我往楼梯走,他的手势轻巧,手劲却坚定有力。

18

这一次审问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打击,没有令人害怕的场景,也听不见阴暗潮湿的地牢回音。这个大厅非常宽敞,光线明亮,而且是挑高的天花板。这地方让我联想到贵族子弟上的教会学校教室,就连墙上的十字架都像极了。大厅位于警局二楼,落地窗气派宽敞,窗外可见拉耶塔纳大道清晨的人车往来。大厅正中央摆着一张金属桌子和两张椅子,在别无他物的偌大空间里,这些桌椅看起来就像迷你家具。格兰德斯把我带到桌边,然后要求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退下,两位警员慢吞吞地执行上级的命令。格兰德斯一直等到两人离开大厅,情绪才放松下来。

“我还以为他们要把我抓去喂狮子。”我说道。

“您请坐吧。”

我乖乖坐下。如果没有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那两双像要吃人的恶毒眼神,如果少了那扇铁门以及玻璃窗外的铁窗,没有人会认为我的处境有多么危急。看到那壶热咖啡以及格兰德斯放在桌上的香烟,尤其是他脸上那副平静亲切的笑容,我深信自己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了。一定是这样的。这次警官是来真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打开活页夹,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一张张摆在桌上。第一张是坐在自家书房摇椅上的瓦雷拉律师。在他旁边的照片是马尔拉斯卡遗孀的遗体,或者应该说是她被人从瓦维德雷拉公路的别墅泳池底捞上来的尸体。第三张是个惨遭割喉的瘦小男子,看起来应该是罗勒斯。第四张照片是克丽丝汀娜,我发现那是她和维达尔结婚那天拍摄的照片。最后两张是沙龙照,分别是我的两位前老板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将所有照片排列完成之后,格兰德斯以深不可测的眼神望着我,他沉默了好几分钟,仔细琢磨着我对这些照片的反应,或是毫无反应。接着,他以出奇谨慎的姿态倒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

“首先,我很愿意给您机会主动说明一切,马丁,请照着自己的方式陈述,我们不赶时间,慢慢说。”他总算开了口。

“没有用的。”我提出驳斥,“事情还不就是那样。”

“您希望我们找相关证人来对质吗?例如,您那个小助理怎么样?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伊莎贝拉?”

“别找她麻烦,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您得先说服我。”

我侧头望着房门。

“马丁,想要离开这个房间,办法只有一个。”警官边说边在我面前晃着钥匙。

我再次感受到大衣口袋里沉重的左轮手枪。

“要我从哪里开始说起?”

“您是叙述者,要从哪里说起都行。我对您唯一的要求就是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哪些才是实话。”

“会让您难受的就是实话。”

接下来的两个多钟头,格兰德斯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他仔细聆听着我的叙述,不时点头回应,偶尔在记事本上记录要点。起初我看着他说话,但很快就渐渐忘了他的存在,后来,我发现我根本就是在叙述给自己听。随着口中的话语,我又回到自认遗忘已久的时空,父亲在报社门口遭枪杀的那个夜晚历历在目。我忆起在《工业之声》编辑部打工的岁月,三更半夜挑灯赶稿赚稿费那几年的生活,以及科莱利寄来的第一封信里向我承诺的远大前程。我忆起和科莱利在天台蓄水池畔的初次相遇,以及确信自己死期已近的那段日子。我向他提起了克丽丝汀娜、维达尔,还有那段旁观者清、唯我痴迷的苦恋。我提到我写的那两本小说,一本是我挂名作者的创作,另一本则是替维达尔捉刀改写的作品。我谈起了那段失望贫困的苦日子,以及那天下午,我亲眼看着母亲将我此生唯一的珍贵宝物丢进垃圾桶……我并不需要警官的同情和怜悯,只想试着将这些事件勾勒成一张想象的地图,循线找出自己为什么此刻会坐在这个空荡的大厅里。我回顾那晚在奎尔公园旁的小别墅里,科莱利向我提出教人无法拒绝的合作邀约。我坦承了自己最初的疑虑、针对尖塔之屋所做的调查,以及我对马尔拉斯卡的离奇死亡事件而做的探访,因此牵扯出一连串绵密的欺骗网络。我发现自己也牵扯其中,或者我选择了满足自己的虚荣、贪婪,以及不计代价的求生意志。活着,就为了叙述这些往事。

我将一切都据实以告,除了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甚至没有勇气向自己提起。在我的故事里,我回到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去找克丽丝汀娜,却只找到消失在雪地里的沾血脚印。或许,如果一再重复同样的叙述,连我自己都会相信事情就是这样。故事终于进展到当天早上,我从索摩洛斯特的棚屋贫民窟回到家里,并且发现按照马尔拉斯卡的计划,我的照片将会出现在警官的桌子上。

故事结束之后,我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这一生从未如此疲惫。我好想就此入睡,永远不再醒来。格兰德斯在桌子另一头观望着我,我觉得他的脸上似乎写着困惑、悲伤、愤怒,尤其是迷惘。

“您倒是说句话吧。”我终于忍不住出声。

格兰德斯哀叹一声。他在我叙述的过程中不曾离座,此时,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我想象自己的手正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左轮手枪,朝着他开了一枪之后,从他的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逃走……六十秒之内,我就在外面的大街上了。

“我们今天之所以在这里谈话,是因为昨天普奇塞达镇的警局拍了一封电报,告知克丽丝汀娜·萨涅尔从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失踪了,而您有重大嫌疑。疗养院的主治医生证实您曾经有意把她带走,但是被他断然拒绝。我告诉您这些,就是希望您能够明白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在这个大厅里喝着热咖啡、抽着烟,就像闲话家常的老朋友。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位巴塞罗那富豪的妻子失踪了,而您是唯一知道她在哪里的人。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您的好友维达尔先生的父亲,本市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他非常关切这个案子。他和警界高层关系密切,因此拜托我的长官务必让他儿媳妇平安归来,否则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如果不是因为我坚持要用我的方式办案,您这时候早就在简陋的地下室里,而且跟您对谈的人不会是我,而是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这两人一向认为,盘问案情这种事,只要一开始打断嫌犯的腿骨,就什么话都问得出来,根本不必浪费时间。再说,本案攸关维达尔夫人的安危,我的长官要求分秒必争。还有,他们认为我跟您有点交情,对您太客气了。”

格兰德斯转身怒视着我。

“您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说道,“我说了老半天,您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我听得一清二楚,马丁。我听见命在旦夕、绝望无助的您是如何和一个神秘的巴黎出版商展开合作计划,按照您自己的说法,这是个从来没人听过或见过的出版商,他付了十万法郎要您创造一门新宗教,您却发现自己其实已身陷邪恶的阴谋迷阵,事关二十五年前一位律师之死,当时,他的交际花情妇希望能帮他逃脱命运,如今,您似乎走入了同样的命运。我听见了命运是如何让您掉入被诅咒的尖塔之屋这个陷阱,前任屋主马尔拉斯卡就曾身陷其中。接着您发现有人一直在跟踪您,并杀害了所有知道秘密的相关人士,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的秘密,从您的叙述听起来,那个人几乎和您一样疯狂。他藏身在阴影里,冒用了离职警察的身份,就为了隐藏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在情妇的协助之下,他犯下一连串的谋杀案,包括森贝雷先生的死,但是动机诡异,就连您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

“伊莲娜为了抢一本书而害死了森贝雷先生,她认为那本书里有我的灵魂。”

格兰德斯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巴掌,仿佛突然恍然大悟。

“那是当然了,我真笨,就是这样!波迦特海滩那个女巫跟您提到的可怕秘密不也是如此?索摩洛斯特女巫……这个我喜欢,非常具有您的个人风格。听听看我说得对不对……那位马尔拉斯卡一直禁锢着一个灵魂,就为了掩藏自己的灵魂,并借此逃避一连串的诅咒。能不能告诉我,这是《诅咒之城》的情节,还是您刚刚才编出来的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

“换了您是我的话,会相信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我想应该不会。但是,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当然,您非常确切地交代了各种事证,从您去狄利亚医生的诊所看病、您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账户、新村的墓园石雕工厂里静候您死去的墓碑,甚至还包括您口中那位科莱利和瓦雷拉律师之间的勾结……还有一大堆细节,大概都是您写侦探小说派不上用场的经验。不过,您唯一没告诉我的,老实说,正是关系到您和我的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下落。”

我知道,在这关键时刻,唯一能够救我的是谎言。我如果诚实说出有关克丽丝汀娜的一切,死期大概也不远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说谎!”

“我就说了,跟您说实话一点用处都没有。”我这样回应他。

“我很想帮您,您却把我当白痴一样在耍弄。”

“帮我?警官,您真的想过要帮我吗?”

“真的。”

“既然这样,那就去查证我说过的那些事。请您去把马尔拉斯卡和伊莲娜找出来。”

“长官允许我盘问您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限一到,我如果没办法交出平安健康的克丽丝汀娜·萨涅尔,或者至少要活着,到时候,他们就不再让我插手此案了。接手的将是马克斯和卡斯特罗,他们已经等着要伺候您很久了,绝对不会轻易错过这个好机会。”

“既然这样,您就别浪费时间了。”

格兰德斯哼了一声,但还是点了头。

“我希望您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马丁。”

19

格兰德斯警官离开时,我估计大概是早上九点,他把我关在那个大厅里,只有一壶冷掉的咖啡和一包香烟为伴。他派了那两个跟班守在门外,我还听见他特别交代,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任何人进入。就在他离开五分钟后,我听见有人敲门,接着,我看见马克斯那张脸卡在小玻璃窗上。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从嘴形看来,肯定是这句话:

“等着看好戏吧!你这婊子养的混账东西。”

那天早上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坐在窗台边看着街上的路人,他们行动自由,畅快地吞云吐雾,尽兴地吃着方糖,乐得跟科莱利吃糖时一样。到了中午,或许是疲惫,又或许是迟到的强烈绝望终于找上了我,我决定就地躺下,脸部贴着墙脚,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我醒来时,大厅已陷入一片漆黑。天色早就暗了,拉耶塔纳大道的赭红色街灯,不时将流动的汽车和电车影子投射在大厅天花板上。我连忙起身,地板的刺骨冰凉在体内流窜,接着,我将身子挪近角落的暖气装置,岂知暖气板却比我的双手更冰凉。

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的大厅房门打开了,回头一看,格兰德斯站在门口望着我。警官使了个眼色,一名下属点亮大厅的电灯,并随手关上房门。刺眼的银色灯光让我的双眼一时睁不开。等我终于能够渐渐张开眼睛,却发现警官的面容几乎和我一样疲惫。

“您需要上个厕所吗?”

“不用了。趁此机会,我决定直接尿在裤子上,这样正好可以先练习一下,等您把我送进地牢去接受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的审判,我会比较容易适应环境。”

“我很高兴您还有这份幽默感,接下来会更需要的……请坐吧。”

我们各自回到数小时前的位子上坐下来,然后相视无言。

“我已经求证过您叙述的那些细节。”

“怎么样?”

“要我从哪里开始讲起?”

“您才是负责办案的警察。”

“我的第一站是蒙塔内尔街的狄利亚医生诊所。停留时间很短。狄利亚医生早在十二年前就过世了,诊所八年前开始由一位名叫柏纳·尤弗瑞的牙科医生接手,不消说,这位牙科医生当然没听过您的名字。”

“不可能。”

“等一下……好戏还在后头。离开诊所,我顺路去了西班牙殖民地银行,那里的装潢和气派真是惊人,服务质量简直无懈可击,我都想去开个户了。我查过了,您在那儿从来没有过任何账户,他们也没听过安德烈亚斯·科莱利这个人,银行目前更没有任何客户存进十万法郎。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我紧抿双唇,但还是点了头。

“我的下一站就是已经去世的瓦雷拉律师的事务所。倒是在那儿查到了您确实有个银行账户,不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而是萨巴德银行;六个月前,您从这个账户汇了两千西币给事务所的律师。”

“我不懂您的意思。”

“事情非常简单。您隐藏个人身份,至少您自己大概是这么认为的,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地聘请了瓦雷拉律师为您办事,我说……银行员工的心思跟诗人一样细腻,一旦让他们看见账户里少了半毛钱,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必须承认,查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于是决定继续拜访下一个地方: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

“您该不会告诉我没看见那个天使吧……”

“看到啦。我看见了,非常壮观。那是您三个月前亲笔写信去订制的,老实的萨纳柏还在账簿里保留了您预付费用的收据。这人非常亲切,以自己的工作为荣。他告诉我,那尊天使雕像算是他的代表作,创作时灵感源源不绝。”

“您没问马尔拉斯卡二十五年前付给他的那笔钱吗?”

“我问了,他还保留着以前的收据呢。那笔钱是马尔拉斯卡要求他整修、改建家族陵墓而付的费用。”

“坟墓里埋的不是马尔拉斯卡本人。”

“这话是您说的。不过,如果您要我挖开坟墓详查,还得提出更有力的证据才行。请容我继续说完这个版本的故事。”

我紧张地吞着口水。

“既然都到了那里,我就把握机会去了波迦特海滩,在那附近光是亮出一枚铜板,起码有十个人抢着要告诉我有关索摩洛斯特女巫的秘密。今天早上您在叙述经历时,为了不打断谈话,有件事我当时没提起:您说的那位女巫早在多年前就死了。我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位老太太,连个小孩都吓不着。而且,她始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还有,这个您一定会喜欢的:她是个哑巴!”

“警官先生……”

“还没说完呢,我可是都认真调查过了。我接下来就去您描述过的那栋位于奎尔公园旁的别墅,房子已经废弃了至少十年,而且,我必须遗憾地说,屋里的墙上别说照片了,连张邮票都没有,除了猫屎之外,那栋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对此您有何看法?”

我没搭腔。

“请问,马丁……换作您是我的话,有了这一连串的发现之后,您会怎么做?”

“我想大概是放弃吧。”

“对了,就是这样。但是,我不是您,而且还像个傻瓜一样,绕了这么一大圈,决定继续探寻您提过的线索,还是去找了那个令人害怕的伊莲娜·萨比诺。”

“找到她了吗?”

“该办的事,说什么也得办到。马丁,我当然找到她了。打从多年前开始,她一直住在拉巴尔区的破旧公寓,那个环境只有恶心两个字能形容。”

“您跟她谈过了吗?”

格兰德斯点了点头。“嗯,而且深入长谈了好久。”

“结果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您是谁。”

“她就只说了这个?”

“当然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

“她告诉我,罗勒斯当年常在伊丽莎白街的公寓举办招魂聚会,她就在一九〇三年那次聚会里认识了马尔拉斯卡。她告诉我,她碰见的是个痛失爱子、婚姻不幸福的伤心男子。她告诉我,马尔拉斯卡心地善良,但是心神混乱,他认为有个东西侵入他的体内,并深信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她告诉我,他去世前留下了一笔基金,给她和那个放手让她跟着马尔拉斯卡的男人,胡安·科贝拉,别名哈戈。她告诉我,马尔拉斯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再也无法承受痛苦。她告诉我,她和哈戈就靠着马尔拉斯卡留下来的钱过日子,直到基金用完为止,而哈戈不久后就离开了她,据她所知,他后来酗酒度日,在工厂当夜间警卫维生,最后孤单死去。她告诉我,没错,她的确带着马尔拉斯卡去见过那个索摩洛斯特女巫,因为她相信这个女人一定可以安慰他的心灵,并让他相信,一定可以和死去的儿子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您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我掀开衬衫,让他看伊莲娜在我胸口划下的伤疤,那天晚上,她和马尔拉斯卡一起出现在圣赫瓦西奥墓园。

“六角形的星星……别逗我了,马丁。这几道疤痕,您自己划几刀就行了,根本不算什么。伊莲娜·萨比诺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在卡德纳街的洗衣店做工维生,可不是什么女巫。”

“还有萨尔瓦多这个人呢?”

“萨尔瓦多一九〇六年被逐出警界,原因是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死守着马尔拉斯卡的命案,而且和死者遗孀有暧昧关系。据说他后来决定出走到美洲展开新生活。”

听到这个天大的谎言,我忍不住纵声大笑。

“您难道没发现吗,警官?您难道没发现自己也掉入马尔拉斯卡对我设下的同样陷阱?”

格兰德斯望着我,眼中尽是怜悯。

“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您,马丁。在这种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您只字不提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事,反而执意要拿类似《诅咒之城》那种情节来说服我。这里只有一个圈套,那就是您对自己设下的陷阱。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果不告诉我真相,我也很难帮您走出这道门。”

格兰德斯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好几次,仿佛在确定我是否还看得见。

“没有?还是不说?随便了,那就让我继续将忙了一天的事情说完。拜访过伊莲娜之后,老实说,我实在累坏了,于是回警局一趟,接下来,我趁着还有点时间,打了通电话到普奇塞达镇的警局。分局同事告诉我,他们已证实克丽丝汀娜失踪那天晚上,有人看见您从她的房间走出来,而且,您甚至没回旅馆去拿回自己的行李,疗养院的主治医生告诉警方,您曾经私自割断约束病人行动的皮绳。接下来,我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您的老朋友贝德罗·维达尔,请他到警局一趟。这个可怜的男人真是落寞憔悴,他告诉我,上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把他揍了一顿。是这样吗?”

我点头承认。

“他其实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此,他甚至想办法说服我放了您。他说事出必有因,还说您这一生过的都是苦日子,您会失去父亲都是他的错,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妻子能回到身边,其他事都不会跟您追究。”

“您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维达尔了吗?”

“我别无选择。”

我双手掩面。“他说了什么?”

格兰德斯耸耸肩。“说您已经疯了。他认为您一定是无辜的,希望您别出什么事才好。他的家庭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您的老友维达尔的父亲,就像我说过的,他对您一向没什么好感,据我所知,他偷偷塞了一笔钱给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要求他们在十二小时内从您口中套出话来。这两个人已经向他保证,只需要一个早上的时间,别说是实话实说了,就算要您背诵全篇史诗也没问题。”

“您呢,有什么看法?”

“您是指事实吗?事实就是,我宁可相信维达尔的说法:您八成是疯了。”

我并没有告诉他的是,就在那一刻,连我自己也开始相信是这样了。我望着格兰德斯,突然发觉他的神情隐藏着些许异样。

“您还有事情没告诉我。”我直言。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他这样驳斥我。

“您到底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格兰德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过了半晌,他忽然暗笑几声。

“今天早上,您提到森贝雷先生去世当晚,有人在书店和他起了争执,您怀疑那个人想要一本书,是您的作品,而老森贝雷拒绝出售,所以两人发生了争吵,书店老板因此心脏病发作。据您所说,那本书是书店里仅存的一本了。书名是什么来着?”

“《天堂之路》。”

“对了,就是这本,根据您的猜测,那本书是在森贝雷去世当天晚上被抢走的。”

我点头。警官拿起一支香烟,点了火,才吞吐了几口,随手又把香烟拧熄。

“这就是我的两难,马丁。我一方面认为您在我面前讲了通篇谎言,把我当个笨蛋在耍弄,更糟糕的是,您自己多次重复说了同样的话之后,或许也开始相信那些都是事实。一切都操之在您了,反正是您的事情,而我呢,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直接把您交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手里。”

“但是……”

“但是,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但是’,一个其他同事办案时全然不在乎的‘但是’,偏偏这个‘但是’就像我眼里进了一粒小沙尘,让我开始怀疑……或许,我现在要说的话背离了我在这里二十年学会的经验,我要说的是,您告诉我的事情可能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

“警官,我只能告诉您,我已经把记得的事情全都跟您说了,信不信就随便您了。事实上,连我自己都常常无法置信。但是,我记得的就是那些了。”

格兰德斯站了起来,开始绕着桌子踱步。

“今天下午,我去找了萨娜乌哈,或者就称她伊莲娜·萨比诺吧!我在她那间小套房里,问她认不认识您这个人。她说不认识。我告诉她,您住在尖塔之屋,就是她和马尔拉斯卡一起共度了好几个月的那栋房子。她依然表示不认识您。接着,我提起您曾经去过马尔拉斯卡的家族陵墓,并且确定您就在那儿看见了她。这个女人第三度否认她这辈子曾经见过您。我也相信了。我一直都相信她的话,直到我打算离开时,她说觉得有点冷,于是打开衣橱拿出一条毛毯披在身上。就在这时,我瞥见桌上有一本书。我特别注意到那本书,因为那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本书。趁着她转身去拿毛毯,我翻开了书,第一页上面有一小段手写的文字。”

“献给森贝雷先生,一位值得享有书籍的挚友,他向我开启世界的大门,并教导我跨越了那扇门。”我立刻背出那段献词。

“上面还签了名,戴维·马丁。”格兰德斯替我补充。

这时候,警官背对着我站在落地窗前。

“半个小时之内,有人会过来把您带走,到时候,我就无法再插手这件案子了。接下来会由马克斯负责伺候您,我完全使不上力。为了救自己一命,您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没有。”

“既然这样,那就好好拿着您藏在大衣口袋的那把左轮手枪,小心点,别擦枪走火射中自己的脚,现在您可以拿枪抵住我的头,逼我掏出钥匙开门……”

我转头望着那扇门。

“我只要求您告诉我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下落,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我低下头,哑口无言。

“您把她杀了吗?”

我沉默良久。

“我也不知道。”

格兰德斯走到我身旁,将房门钥匙递给我。

“马丁,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踌躇了半晌才接下钥匙。

“别走大门。沿着走道出去,到了尽头,左边有一扇蓝色的门,只能出不能进,门外就是火灾逃生梯。出口是后面那条小巷子。”

“我要如何感谢您的恩情?”

“就从把握时间开始吧。您只有三十分钟,接下来,他们会布下天罗地网搜捕。别小看他们的能耐。”警官说。

我拿着钥匙走向房门。离开前,我回眸再看一眼。格兰德斯坐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那个天使别针……”他边说边指着衣领。

“怎么了?”

“打从我认识您开始,那枚别针就一直别在您的衣领上。”他这样说道。

20

拉巴尔区的街道仿佛阴暗的隧道,微弱的街灯在漆黑暗夜里几乎看不见。我花了超过三十分钟才发现,格兰德斯警官提过卡德纳街上的洗衣店,其实有两家。第一家就像个隐藏在楼梯底下的洞穴,不断冒着白烟,里面只有几个打工的小孩,双手紫黑,双眼蜡黄。第二家是个弥漫油污和消毒水臭味的店面,实在很难相信从那儿出来的东西会是干净的;打理洗衣店业务的是个见钱眼开的妇人,我亮出几个铜板,她立刻承认,萨娜乌哈每周有六个下午在店里干活。

“她做了什么事啦?”妇人问道。

“没什么,她继承了一笔钱。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到她?或许您会知道……”

妇人眉开眼笑,目光中闪烁着贪婪。

“据我所知,她住在圣母公寓,就在巴贝拉侯爵街。她继承了多少钱?”

我丢了几个铜板在柜台上,根本不想回应她,然后转身离开那个肮脏的黑洞。

伊莲娜居住的公寓位于一幢幽暗建筑里,仿佛是用出土的尸骨和偷来的墓碑筑成的。信箱上的门牌早已生了锈,房子的二楼和三楼没有门牌,四楼是一间成衣加工厂,还取了个夸张的厂名:地中海纺织厂。五楼和顶楼就是圣母公寓。阴暗的楼梯空间几乎只够一个人行走,墙外频频飘来排水沟的臭味,楼梯旁的墙壁全都掉了漆,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爬了四层楼,我终于站在五楼的平台上,而眼前就只有一扇门。我握紧拳头捶打房门,过了半晌,房门打开了,站在门内的是个身材高瘦的男子,像极了画家葛雷柯笔下怪诞的模样。

“我想找萨娜乌哈。”我说道。

“您是医生吗?”他问我。

我把他推到一旁,兀自走了进去。放眼整层楼,走道两旁是一间间狭窄阴暗的小套房,尽头有扇大窗,俯瞰着天井,空气中都是楼下飘上来的排水沟恶臭。为我开门的男子仍站在门口,一脸困惑地盯着我。我猜他大概也是房客之一。

“她住在哪个房间?”我问他。

他不发一语望着我,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我掏出左轮手枪,并刻意晃给他看。男子的神情依旧镇定,他指着走道上最后一扇房门。我走过去一看,房门锁上了,于是我开始猛力敲打门锁。其他房客全都探头张望着走道,一群被遗忘的灵魂,仿佛多年来第一次见到阳光在眼前闪过。我想起自己蜗居在卡门女士的分租公寓里的那段贫困的日子,如今看来,跟这个拉巴尔区典型的悲惨炼狱相比,我当年那个破旧陋室,简直就像丽兹酒店的豪华套房了。

“大家都回房里去!”我这样告诉房客们。

所有人都充耳不闻。我高举手枪,接下来的一幕是所有房客立刻作鸟兽散,只有那位面容愁苦、身形清瘦的男子例外。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门上。

“她从里面反锁了。”那位房客说道,“今天整个下午都这样。”

下方的门缝飘出一股气味,让我联想起杏仁的苦味。我继续用力捶打门板好几次,始终得不到回应。

“房东太太有钥匙。”房客主动解释,“您如果可以稍等一下……我想她大概很快就回来了。”

我没搭腔,倒是往后退到走道墙边,然后以自己的身体冲撞门板。经过两次撞击,门锁总算松动了。一进房里,酸臭的恶心气味扑鼻而来。

“我的老天爷。”那位房客在我背后轻叹了一句。

昔日的剧场红星此时正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面色惨白,全身爬满了冷汗。她的双唇已呈紫黑色,一见到我,她居然露出微笑。她双手拿着一瓶毒药,已经喝到一滴不剩,混杂着酸臭、鲜血和胆汁的臭味充斥着整个房间。那位房客双手掩住口鼻,退到门外的走道上。我看着伊莲娜在痛苦挣扎,毒药正在她体内毫不留情地腐蚀。死神已经在倒数计时了。

“马尔拉斯卡在哪里?”

她的眼里充盈着濒死的泪水。

“他已经不需要我了。”她说道,“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的声音粗糙、沙哑,突然干咳了一声,像是整颗心都快被咳出来似的。她的齿缝渗出深色液体。奄奄一息的伊莲娜定定望着我,拉着我的手,用力握住。

“您被诅咒了,跟他一样。”

“我该怎么办?”

她缓缓摇头,又是一次掏心掏肺的干咳。她的双眼微血管已经破裂,眼球布满了血丝。

“萨尔瓦多在哪里?埋在马尔拉斯卡家族陵墓里的是不是他?”

伊莲娜摇头否认,嘴形做出了无声的回答:哈戈。

“既然这样,萨尔瓦多到底在哪里?”

“他知道您在哪里。他看得见您。他会来找您的。”

我觉得她似乎已开始陷入昏迷,她手上的力气也逐渐减弱。

“我一直都爱着他。”她说,“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那个人改变了他。他以前是个很好的人啊……”

最后一个字在她口中戛然而止,接着,她身上紧绷的肌肉开始不断地痉挛。伊莲娜在逼视我的眼神里断了气,就这样永远深藏着马尔拉斯卡的秘密而死。如今,知道的人只剩下我了。

我拉起床单盖住她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站在门槛上的那位房客默默在胸前画着十字。我在房里张望,试图找出有助于整理思绪的东西,至少让我想清楚下一站该去哪里。伊莲娜生前最后几天就在这个长四米、宽两米的阴暗陋室里度过,铁制行军床上躺着她的遗体,墙边摆着衣橱和小桌子,那就是房里所有的家具了。一只箱子从床底下冒出头,箱子旁边还放了尿壶和帽盒。小桌上的盘子里可见些许面包屑,旁边还有个装水的陶罐,以及一沓像是明信片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沓圣人画像以及讣闻和葬礼通知。另外有个东西用白色方巾包裹着,看起来像是一本书。我打开方巾,眼前就是我当年送给森贝雷先生的那本《天堂之路》。我在她奄奄一息时兴起的同情心,顿时消失殆尽。这个可恶的女人害死了我一生的挚友,就为了从他手中抢走这本讨厌的小说。我想起了初次造访书店时,森贝雷先生对我说过:每本书都有个灵魂,那是作者的灵魂,以及曾经读过、梦想过这本书的人留下的灵魂。他至死深信这段话。此时,我突然明白伊莲娜也对此深信不疑,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我翻开书页,再把那段献词读了一遍,接着在第七页发现了第一个记号。一段潦草文字,还画了一个跟我胸前伤疤一模一样的六角形星星。我继续翻页,又找到了其他图案。一双嘴唇。一只手。一双眼睛。为了这些荒谬可笑的巫术,森贝雷先生就这样牺牲了宝贵生命。

我把书塞进大衣内袋,在床边跪了下来。我拉出那口大皮箱,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放在地板上,全是旧衣服、旧鞋子。接着,我打开了那个帽盒,里面有个皮制小盒,盒子里装着伊莲娜在我胸口划下星形伤疤的剃刀。霎时,我惊觉地上闪过一个阴影,于是猛然回头,枪口瞄准门口。那位清瘦的房客一脸怔忡望着我。

“我觉得……您的同伴好像已经到了。”他慢吞吞地说着。

我走出房门,沿着走道来到入口处,探头往楼梯张望。这时候,我听见了上楼的沉重脚步声。楼梯缝隙间隐约可见一张面孔抬头往上看,我看见警员马克斯就在两层楼下面。他立刻躲进暗处,脚步也急促起来。他并非单独前来。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试图理出一点头绪。身旁的房客观望着我,情绪平静,却满脸疑惑。

“除了这扇门之外,这里还有其他出口吗?”我问他。

他频频摇头。

“通往天台的出口呢?”

他指了指我刚才关上的门。三秒钟后,我感受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那厚实的身体正试图撞开这道门。我赶紧离开门边,后退了几步到走道上,并将枪口瞄准那扇门。

“这个……我想,我还是回房去了。”那位房客说,“很高兴认识您。”

“彼此彼此。”

我盯着那扇遭受强力撞击的门板,铰链和门把旁的老旧木板已开始松动。我来到走道尽头,打开面对天井的大窗,眼前有如一条深陷黑暗中的隧道。天台边缘大约在窗子上方三米处。天井另一侧有一条以生锈大铁环固定在墙上的排水管。潮湿的排水管表面攀附着浓稠水汽,仿佛黑色泪滴。撞门的声响依旧在我背后催促。我回头张望一下,这才发现那扇门已经快被拆掉了。我估计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我爬上窗子,纵身一跳。

我双手抓住排水管,一只脚踩在支撑排水管的铁环上。我举起一只手抓住水管上方,但才刚用力一抓,排水管就从墙面剥离,一米长的水管坠入了天井。我差点就跟着排水管一起往下掉,还好及时抓住墙上的铁环。我原本打算借助排水管攀爬到天台上,如今,天台已经遥不可及了。眼前只有两条路:回到走道上,两三秒之内就会和两位警察碰个正着;或者继续下探脚下的漆黑深喉咙。我听见公寓内传来门板用力撞击墙壁的声响,于是,我缓缓往下移动,始终紧抓着排水管,左手掌几乎都磨破了。我陆续下降了一米半,这时候,我瞥见两位警察的身影映在大窗上。首先探出头来的是马克斯,看他笑容满面,我不禁纳闷,他会不会当场就毫不客气地朝我开枪。此时,卡斯特罗在他身旁出现了。

“你留在这里看着,我马上就到楼下去。”马克斯这样交代他。

卡斯特罗点点头,目光始终锁定在我身上。他们打算活捉我,至少会让我再活个几小时。我听见马克斯跑下楼的脚步声,不到几秒钟的工夫,他便从我下方的窗户探出头来,离我不到一米。我朝着下方张望,二楼和三楼灯光明亮,四楼却是一片漆黑。我慢慢再往下移动,直到脚尖踩到下一个铁环。四楼的漆黑窗户就在我面前,空荡的走道前端有一扇门,门外是马克斯在用力敲门。此时纺织厂早已下班,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敲门声戛然而止,接着,我发现马克斯去了三楼。我抬头一看,卡斯特罗依旧盯着我不放,像只猫似的舔着嘴唇。

“别掉下去啦!我们待会儿还想好好跟你玩一玩。”他说道。

我听见三楼传出人声,有人替马克斯开了门。我毫不考虑地用力撞上四楼的窗户,就这样破窗而入,一屁股坐在满地玻璃碎片里,脸部和脖子被大衣覆盖着。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站起来,幽微光线下,我看见自己的左手臂上有一片污渍,一块锐利如匕首的玻璃碎片牢牢插在手肘上。我抓着玻璃碎片,用力拔出来。刺骨寒风吹着热烫的伤口,锥心疼痛让我忍不住跪了下来。我在那儿看见卡斯特罗已经抓着排水管往下滑,此时正从我破窗而入前的位置观望着我。我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枪,他已经朝着窗子跳过来。他双手攀在窗框上,我的直觉反应是使尽蛮力捶打窗框,并以整个身体的重量狠狠压上去。我听见卡斯特罗的手指发出爽脆的折裂声响,接着是他痛苦的哀号。我掏出左轮手枪瞄准他的脸,他的双手却在此刻开始慢慢滑出窗框,眼中满是惊恐。接着,他跌落天井,身体一路撞击着墙壁,在下面几层楼的窗户斜射而出的微光映照下,依稀可见墙面留下斑斑血迹。

我踉踉跄跄地沿着走道往大门走。手臂的伤口抽痛得厉害,还发现自己脚上也有好几处伤口。我继续往前走。走道两旁的房间摆满了缝纫机、线轴,还有一张张桌子上放了成堆的大型布料卷筒。我到了门边,伸手握上门把,却在眨眼间感觉到门把自行转动了,我立刻松手。马克斯就在门的另一边,试图把门撞开。我往后退了几步,一声轰隆巨响强烈震动着门板,一道白光闪过,冒出了灰蓝烟雾。马克斯打算用子弹射开门锁。我赶紧躲进第一个房间,里面充满静止不动的身影,不是缺了手就是缺了脚,都是橱窗用的人体模型,堆得满屋子都是。我钻进那些在暗处仍闪闪发光的躯体之间,接着听见第二声枪响,房门被用力推开了。昏黄朦胧的楼梯间灯光洒进屋里,勾勒出马克斯的身影,他沉重的步伐正沿着走道慢慢接近。我听见关门的声音,于是紧贴着墙壁,藏身在人体模型后面,手上的左轮手枪颤抖着。

“马丁,快出来!”马克斯说话的语气很冷静,同时缓步前进,“我不会伤害您的。我奉格兰德斯之命,一定要把您带回警局。我们已经找到那个人,那个叫作马尔拉斯卡的,他已经招认了所有事实。您是无辜的,现在别做傻事。快出来,我们到警局去谈。”

我看着他跨过门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马丁,听我说,格兰德斯已经赶过来了,我们可以厘清一切事实,不需要把事情变得更复杂。”

我将左轮手枪扣紧撞针。这时候,马克斯停下步伐,并在地砖上摸了一下。他在墙壁的另一边。我非常清楚,他就在那个房间里,除了正面迎击,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此时,我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挪到房门口,成了一摊流动的阴影,双眼的光芒是辨识他的唯一途径,他与我相距不到四米。我开始将身体贴着墙壁往下滑,最后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马克斯的双脚就在人体模型外逐渐逼近。

“我知道您就在这儿,马丁。别再胡闹了!”

他的脚步停止,伫立不动。我看着他跪下来,用手指触摸我留下的血迹,再把手指凑近嘴边。我可以想象他的讪笑。

“您流了好多血。马丁,您得去看医生才行。快出来,我马上陪您去找医生。”

我始终保持沉默。马克斯站在一张桌子前,在桌上的布堆里拿起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一把剪布专用的大剪刀。

“您就好自为之了,马丁。”

我听见锋利的大剪刀在他手中开开合合的声音。我的手臂突然一阵剧烈抽痛,必须咬着嘴唇才能强忍住呻吟。马克斯转过头,朝着我藏身之处张望。

“说到流血。我很高兴有此机会告诉您,您那个小骚货,叫什么伊莎贝拉的妞儿,她已经在我们手上了,和您好好聊聊之前,我们会先跟她玩玩……”

我举起手枪,枪口瞄准他的脸。手枪的金属亮光泄漏了我的位置,马克斯往我这儿冲过来,同时扳倒了一堆人体模型,并闪躲了枪击。我可以感受到他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他的气息就吐在我脸上,与我左眼相距不到一厘米的大剪刀突然用力闭合。我使尽全力用额头抵住他的脸,他抵不过我的蛮力,最后往旁边倒下。我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脸。马克斯嘴角已经破裂,他迅速起身,双眼紧盯着我。

“你没那个胆子!”他低声咕哝。

他伸手挡住枪口,嬉皮笑脸望着我。我扣紧扳机,子弹贯穿了他的手掌,把他整只手臂狠狠往后一甩。马克斯的身体往后坠落,另一只手紧抓着血流如注的手掌,他那张脸因为剧烈疼痛而扭曲变形,口中的哀号始终无声。我站起身,留下他独自瘫在自己的血泊和尿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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