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游戏 3

11

我并没有回旅馆房间去拿东西。我躲在湖畔树丛后面,眼看着桑胡安医生带着好几位警察进了旅馆,接着,我看见他们和旅馆经理在玻璃门内交谈。拜漆黑无人的街道之赐,我走过整座小镇,来到了完全陷入幽暗的火车站。在两盏瓦斯灯的微光映照下,依稀可见一列火车在月台等着。车站出口亮起红色信号灯,染红了火车的阴暗金属车身。机器完全停摆;冰滴和冰柱挂在车身上,仿佛凝胶似的。火车车厢内一片漆黑,车窗上结了厚厚一层霜。站长室不见任何灯光。距离火车离站还有好几个钟头,车站里杳无人迹。

我走近其中一节车厢,试着打开车门,但门从里面反锁了。我跳下铁轨,沿着火车往前走。在漆黑夜色的掩饰之下,我钻进车厢之间的空隙,决定去试试车厢连接处的那扇小门。门是开着的。我赶紧溜进车厢,摸黑往前走到其中一个包厢,一路冻得直发抖,进了包厢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瘫在座位上。我不敢合眼,深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克丽丝汀娜在冰湖下面注视我的眼神。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或许已过了好几个钟头。有那么一瞬间,我忍不住扪心自问,我到底在躲避什么?为何如此麻木不仁?

我躲在那个空荡的包厢,像个逃犯似的,默默倾听着火车车身的金属和木头因低温而发出的无数次嘎吱声响。后来,我看见车窗外出现了阴影,接着,一盏瓦斯灯的灯光抚过火车车厢,月台上传出人声。我用指腹在满是水雾的车窗上抹了个小洞,接着,我瞥见一名技工带着两个工人朝火车头走去。距离火车十几米处,站长正在跟两名曾在不久前和桑胡安医生去过旅馆的警察交谈。我立刻缩回包厢里。过了几秒钟,我听见一大串钥匙发出的声响,然后是开锁的声音,车厢边门就这样打开了,他们从车厢另一头往前走了几步。我拉开反锁的门闩,让包厢门恢复畅通,然后爬进座位下方,紧挨着墙脚躺着。我听见警察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们高举瓦斯灯,蓝色光线在包厢车窗前晃了几下。当他们伫足在我脚边,我只能屏息等待。人声已经止息。我听见边门打开的声音,一双靴子从我面前经过。警察在那儿伫立了几秒钟,随即走出包厢,关上门。脚步声在车厢里逐渐远去。

我待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过了几分钟,我听见一声爆裂声响,一股暖流从暖气装置的气孔往我脸上吹来。又过了一个钟头,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从车窗外掠过。我爬出藏身之处,观望周遭动静。三三两两的旅客正拖着行李在月台上漫步。我从车厢墙壁和地板感受到火车头的引擎已经发动。不到几分钟的工夫,旅客陆续上车,列车长点亮了信号灯。我回到靠窗的位子坐下,点点头向几位经过包厢的旅客打招呼。当车站大钟指向早上八点整,火车开始滑出车站。直到此时,我终于闭上眼睛,同时听着教堂钟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被诅咒的回音。

火车行程严重误点。因为沿途部分电缆倒塌,火车抵达巴塞罗那时,已经是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整座城市笼罩在胭脂般的暮色里,蜘蛛网似的黑烟缓缓往天际攀爬。天气出奇暖和,仿佛冬天一溜烟似的跑掉了,一股肮脏、潮湿的气味从排水沟的盖孔冒出来。我一打开楼下的家门就发现地上有个白色信封。我瞥见了那个赭红色封印,根本不想去捡,因为我非常清楚信件的内容——科莱利来信提醒我今天和他有约,我得把书稿送去他位于奎尔公园旁的住处。我摸黑上楼,打开楼上的大门,进门之后没开灯,径自前往书房。我走近落地窗旁,静静注视火红暮霭映照下的幽暗空间。我想象她就在那儿,正如她向我形容的那样,跪在大箱子前。接着,她打开箱子,拿出了活页夹。她读着一页页被诅咒的书稿,越发坚信她应该摧毁这份稿子。她点燃火柴,打算烧了书稿。

屋里还有别人。

我慢慢走向大箱子,但距离箱子还有好几步时就停了下来,仿佛我就在她背后,正在偷偷看着她。我倾身向前,打开箱子。书稿仍在那儿等着我,我伸手抚摸活页夹。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有个银色物品在箱底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沉在池底的珍珠。我用手指把它捏了上来,在红色的暮光下仔细看个清楚。那是一枚天使别针。

“婊子养的!”我听见自己这样咒骂着。

我拿出衣橱里父亲留给我的装有左轮手枪的盒子,打开转轮,确定里面装满了子弹,再把转轮扳了回去,并将手枪放进大衣右侧的口袋,剩下的子弹则塞进左侧口袋。出门前,我面对玄关的镜子,定定望着镜中的陌生人。我对镜微笑,冷静的仇恨在血管里燃烧,我踏出家门,走入漆黑暗夜。

12

科莱利的房子矗立在山丘上,周遭飘着片片红色浮云。奎尔公园的蓊郁树林在屋后绵延着。树枝在风中巍巍颤颤,树叶窸窣作响,仿佛满山遍野尽是蛇群在爬行。我伫足入口处,仔细打量房子的外观。屋里一点灯光也没有,落地窗外的百叶窗紧闭着。我听见背后传来一群野狗的喘息声,它们在公园围墙内狂吠不已,随时紧跟着我的脚步移动。我掏出口袋里的左轮手枪,转身朝着公园入口的栅栏走去,栅栏内隐约可见野狗的身影,一个个流动的阴影正在漆黑中观望。

我走近那栋房子的大门,抓着门环叩了清澈响亮的三声。我并不期待有人会来应门。我大可开枪轰掉门锁,但是根本没这个必要,因为大门没锁。我使劲扭动铜制门把,终于把栓锁打开,老旧笨重的橡木大门迟缓地往屋内移动。眼前就是那条漫长的走道,地板上厚厚一层灰尘,隐隐闪耀着微光,仿佛满地细沙。我往前几步,走近玄关旁的楼梯口,出现一座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螺旋梯。我沿着走道往客厅前进,墙上老照片里那数十对眼睛一路紧盯着我,传入耳里的唯一声响是我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抵达走道尽头时,我停下脚步。屋外明亮的泛红夜色穿透百叶窗缝隙,细长的光影仿佛尖锐利刃。我举起左轮手枪,进入客厅,尽快让视线适应满室幽暗。所有家具依然摆在我记忆中的位置,即使在如此阴暗的光线之下,依然看得出蒙尘的家具已相当老旧。尽是废墟。窗帘早已破损,墙上的斑驳画作只让人联想起鱼鳞。我走向落地窗,想打开百叶窗,好让屋里明亮一些。距离阳台尚有数米,我突然意识到屋里不只我一人。我伫立原处,全身发冷,接着缓缓转身。

客厅角落清楚可见有个身影端坐在那儿,一如往常。从百叶窗缝隙钻进屋内的血红色天光,映出了那双光亮的皮鞋,还有那一身西装。那张脸完全陷入漆黑,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而且脸上还挂着微笑。我举起左轮手枪,瞄准他。

“您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说道。

科莱利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身体全然静止,仿佛一只蜘蛛。我往前跨出一步,将手枪瞄准他的脸。我似乎听见黑暗的角落传来叹息声,霎时,他双眼闪着红光,我确定他就要扑过来攻击我……我扣下了扳机。手枪的后坐力猛然冲击我的前臂,仿佛狠狠挨了锤击。一缕灰蓝色烟雾从左轮手枪枪口缓缓升起,科莱利的一只手从摇椅的扶手滑落下来,晃个不停,手指来回搓磨着地板,接着,我又开了一枪。子弹击中他胸口,衣服上的弹孔冒着烟。我双手紧握着枪,没有胆量再往前挪步,只能紧盯着摇椅上纹丝不动的身影。摆动的手臂慢慢停了下来,他的身体逐渐瘫软,又长又尖的手指紧紧陷在橡木椅上。没有任何声响,挨了两枪的身体也没有丝毫动静。我往后退了几步到落地窗旁,随手开了窗,但视线始终不离科莱利瘫坐的那张摇椅。一道朦胧光束穿越阳台栏杆后直入客厅角落,映照着科莱利的身躯和脸庞。我努力想咽口水,偏偏口干舌燥。我的第一发子弹在他双眼之间开了孔;第二发子弹把他的西装领打出大洞,衣服破洞不见一滴血迹,渗出的反倒是细致、明亮的粉末,就像沙漏钟里的细沙。双眼炯炯有神,僵硬的双唇扬起嘲弄的微笑。那是个假人。

我放下左轮手枪,双手仍不听使唤地颤抖。我缓步趋前,倾身打量那个大型木偶,慢慢将手伸向它的脸部。此时,我不由得心生恐惧,就怕那对玻璃眼珠突然转动,指甲又尖又长的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我用指腹轻抚它的脸庞。那是彩绘的木头,我不禁发出苦笑。不愧是老谋深算的科莱利。我站在那个一脸嘲讽的大型木偶前,狠狠踹了它一脚。我看着它倒在地上,再用力把它踩在脚下。最后,饱受凌虐的木偶,手脚纠结扭曲成了凌乱诡异的姿势。

我倒退几步,环顾四周,望着墙上那幅大型天使油画,用力把它扯下来。画作后面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我留下来过夜那晚就在那里。我试了试门锁,门是开着的。我盯着陷入漆黑的阶梯,走到斗柜旁,想起了初次和科莱利在此地碰面时,这就是他存放十万法郎的地方,于是,我开始在各个抽屉里翻找。我在其中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存放蜡烛和火柴的黄铜盒子,踌躇半晌,忍不住纳闷,难道这也是科莱利刻意准备好的,就像那个坐在角落等我的木偶?我点燃蜡烛,穿越客厅往门口走去。我看了那个残破扭曲的木偶最后一眼,左手高举蜡烛,右手紧握左轮手枪,准备下楼到地下室。

我小心翼翼踩着阶梯,每往下一步都要回头看一眼。到了地下室的大厅,为了看清周遭环境,我高举蜡烛,看见的果然是那个半圆形的大厅。所有东西都在:手术台、瓦斯灯,以及摆着手术工具的盘子,所有东西都覆盖了厚灰尘和蜘蛛网。不过,现场还有别的东西,墙边隐约可见好几个身影,全都静止不动,就跟刚才的科莱利一样。我把蜡烛摆在手术台上,走近那几个呆立的塑像。我认出了其中两个,就是那天晚上服侍我们的仆人,还有开车送我回家的司机,其他人我都不认得。不过,其中有一具塑像靠墙竖立着,朝下的面孔遮住了。我用枪管抵着塑像推了一下,让它转了个身,一秒钟后,我看见自己站在面前盯着我,顿时全身直打寒颤。这个仿造我的形貌而塑造的木偶只有半张脸,另外半张脸没有五官。我正想出手打烂那张脸时,突然听见楼梯上方传来孩童的笑声。我屏息以待,接着又听见了一连串响亮的噼啪声。我赶紧冲上楼梯,到了二楼的客厅一看,已被摧毁的科莱利木偶不见了,地上留着一连串朝着走道前进的脚印。我将左轮手枪的子弹上膛,紧跟着脚步走向通往玄关的走道。

我在阴暗里搜寻着科莱利,但就是不见他的踪影。走道尽头的大门依旧敞开着。我缓步前进,直到地上的足迹断然终止,我只得停下脚步。过了几秒钟,我发现记忆中挂满老照片的墙上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不见了。空白处已经补上新的相框,相框里那张阴森可怕的照片上,克丽丝汀娜一身纯白,空茫的眼神迷失在镜头里。她的身边还有别人,那双手臂环抱着她坐在他的大腿上,笑盈盈看着镜头。那个人正是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13

我赶紧跑下山,一路朝着恩宠区的阴暗街道前进,在那儿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酒馆,里面有一群当地居民情绪激动地讨论政治,或是足球——两者常常难以界定。我挤进人群,穿越了重重烟雾和喧嚣,好不容易挤到吧台前,老板对我抛出嫌恶的眼神,我猜所有的陌生人都会受到如此待遇,毕竟,这家小馆子的老主顾大概都是住在附近两条街的居民。

“我需要使用电话。”我对他说道。

“电话只有客人才能用。”

“那就给我一杯白兰地,还有电话。”

老板拿了个杯子,指了指大厅最里面,有条走道通往贴着“公厕”字样的房间。我在走道尽头找到那个小小的电话亭,正好就在厕所入口对面,氨气的味道扑鼻而来,大厅的嘈杂人声不绝于耳。我拿起话筒,等着线路接通。几秒钟后,电话公司的接线员有了回应。

“我想打电话到瓦雷拉律师事务所,地址是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

接线员花了好几分钟才帮我接通电话。我右手拿着话筒,左手捂着耳朵,就在那儿乖乖等着。最后,接线员终于告知线路已接通,不到几秒钟的工夫,我听出了电话另一头是瓦雷拉律师的女秘书。

“很抱歉,瓦雷拉律师目前不在办公室。”

“事情非常紧急。请您告诉他,我是马丁,戴维·马丁。这件事情攸关生死。”

“我知道您是谁,马丁先生,但是我真的很抱歉,现在没办法让您跟律师通话,因为他不在这里。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他老早就下班了。”

“既然这样,请告诉我他家的地址。”

“我无法提供这个信息,马丁先生。很抱歉,您要找他的话,请明天早上来电……”

我挂断电话,然后等着打另一通电话。这一次,我把联络萨尔瓦多的电话号码给了接线员。他的邻居接起电话,要我等一会儿,他立刻上楼去看看那位退役警察在不在家。一分钟后,萨尔瓦多接过了话筒。

“马丁?您还好吧?人在巴塞罗那吗?”

“我刚回来。”

“现在可要非常小心才行。警察到处在找您,他们甚至来找我问了一些关于您的事,还有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的事情。”

“是不是格兰德斯警官?”

“我想是吧,他跟两个彪形大汉一起来的,那两个家伙我一看就讨厌。依我看来,他似乎把您和罗勒斯以及马尔拉斯卡夫人的死扯上关系了。最好特别留意。他们一定到处在查您的行踪。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到我这儿避避风头。”

“谢谢,萨尔瓦多先生,我会好好考虑的。不过,我不想再给您惹麻烦了。”

“无论您决定怎么做,总之就是要小心点。我想您说得没错,哈戈已经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但确实是回来了。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正在想办法联络瓦雷拉律师。我认为整件事情的核心人物,就是找马尔拉斯卡写书的出版商,而瓦雷拉是唯一知道事实的人。”

萨尔瓦多停顿了半晌。“需要我陪您一起去吗?”

“应该不需要。我跟瓦雷拉谈过之后,会再打电话给您。”

“就照您的意思去做。防身的东西有吗?”

“有的。”

“很好,我很高兴您做了这样的准备。”

“萨尔瓦多先生……罗勒斯跟我提过一个住在索摩洛斯特的女人,马尔拉斯卡曾经去找过她算命,他当初是透过伊莲娜认识这个女人的……”

“您说的是索摩洛斯特女巫。”

“您对这个人知道多少?”

“几乎一无所知。我认为她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出版商也是。您该担心的是哈戈和警察。”

“我会留意的。”

“有什么新消息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我会的,谢谢您了。”

我挂了电话,经过吧台的时候,丢下几块铜板付了电话费,还有那杯连碰都没碰过的白兰地。

二十分钟后,我已经站在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门前,仰头张望着大楼高处依旧灯火通明的瓦雷拉律师事务所。警卫室已经关闭,但我不断敲门,直到警卫探出头来,端着一张臭脸走近门边。他刚开出一条门缝,一副想把我打发走的模样,我却趁机用力推门,侧身钻进门内,完全不理会他的大声嚷嚷。我径自走向电梯,警卫上前揪住我的手臂,企图把我拦下;当我投以凶狠恶毒的目光后,他吓得立刻打消了念头。

瓦雷拉的女秘书前来应门时,脸上的神情瞬间从惊愕转为恐惧,尤其是我用脚尖挡住门板时。这次我不但没让她把我关在门外,还硬闯了进去。

“去通知律师我来了。”我说道,“现在就去。”

女秘书面色惨白地望着我。“瓦雷拉先生不在……”

我揪住她的手臂,拖着她走到律师办公室。里面的电灯都亮着,却不见瓦雷拉的踪影。女秘书一脸惊吓地隐隐啜泣,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指紧掐着她的手臂。我松开她的手,她马上往后退了几步,吓得直发抖。我叹了口气,试图摆出冷静的姿态,却被她看见了长裤裤头露出的左轮手枪。

“求求您,马丁先生……我发誓,瓦雷拉先生真的不在这里。”

“这我相信。别紧张,我只是想跟他谈谈,就这样而已。”

女秘书频频点头。我对她微笑,说道:“那就劳驾您拿起电话,打到他家。”

她拿起话筒,压低声音向接线员报上律师家的电话。一接通,她立刻把话筒交给我。

“晚安。”我主动问候他。

“马丁,这是何其不幸的惊喜。”瓦雷拉在电话另一头说,“能不能请问,您这么晚了在我的办公室做什么?可想而知,我的员工一定受到了惊吓和骚扰……”

“我也很抱歉这时候还来叨扰您,律师。但是我急着联络您的客户科莱利先生,您是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人。”

一阵漫长的静默。

“我想您是搞错了,马丁。我根本帮不上忙。”

“我一直相信这件事应该可以圆满解决,瓦雷拉律师。”

“您根本没听懂我的话,马丁,我不认识那位科莱利先生。”

“您说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他,也没跟他说过话,当然不会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了。”

“别忘了,当初就是他聘请您去把我从警察局弄出来的。”

“几周前,我们收到一封信,里面附了一张支票,他在信中告诉我们,您是他的合伙人,格兰德斯警官正在找您麻烦,因此,他要我们在必要时为您辩护。当时,信里还附上了另一封信,他要我们亲手交给您。我收下了支票,拿钱总要办事嘛!所以就向警察局的熟人打听您是否在那儿。事情就是这样,您应该都还记得,我做了我分内的事,把您从警察局弄出来,还要挟了格兰德斯不准再骚扰您。我想,我们提供的服务,您应该没什么好抱怨的吧?”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但这次无言的是我。

“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那就请玛格丽塔小姐把信拿给您看。”瓦雷拉补上一句。

“那您的父亲呢?”我问他。

“我父亲怎么了?”

“您的父亲和马尔拉斯卡都与科莱利有往来,他应该知道一些事情……”

“我可以保证,我父亲和科莱利从来没有过直接的接触。当年和科莱利先生之间的往来联系,如果真的有的话……因为我们事务所的档案资料里根本找不到,总之,都是已经过世的马尔拉斯卡先生自行处理的。既然您都问了,我就老实说吧。我父亲后来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科莱利这个人,尤其是马尔拉斯卡去世前几个月,他开始……容我这么说,当他开始跟那个女人搅和在一起的时候。”

“哪个女人?”

“就是那个交际花。”

“伊莲娜·萨比诺?”

我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愤怒的叹息。

“马尔拉斯卡先生去世之前,特别委托我们事务所将一笔钱信托管理,当时指定的受惠人,一个叫作胡安·科贝拉,另一个叫作玛利亚·安东妮雅·萨娜乌哈。”

那就是哈戈和伊莲娜·萨比诺了,我暗想。

“那笔基金有多少钱?”

“是一笔外币存款,我记得大约是十万法郎左右。”

“马尔拉斯卡有没有说过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我们只是律师事务所,不是侦探社。事务所顶多只能照着马尔拉斯卡先生的交代去办事,至于详情就不好多问了。”

“他还做了什么其他的指示?”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很单纯的要求,款项应该支付给和事务所以及他的家人无关的第三者。”

“您记不记得哪个比较特别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我父亲亲手处理的,他坚持不让我们插手,避免员工将这些隐私信息外泄。”

“还记得那些款项都汇到哪里去了吗?”

“我怎么会记得这些?都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请您努力回想一下,”我说道,“看在玛格丽塔小姐的分儿上……”

秘书小姐立刻露出惊恐的眼神,我却故意对她眨了眼。

“不许您动她一根汗毛!否则我就不客气了……”瓦雷拉出言恐吓我。

“请废话少说。”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您的记忆力怎么样?有没有变得好一点了?”

“我可以去查一查我父亲的私人资料,顶多就是这样了。”

“那些资料在哪里?”

“家里,跟他留下来的文件放在一起。但是我大概需要好几个钟头……”

我挂断电话,然后紧盯着瓦雷拉的女秘书,这时候的她早已哭花了一张脸。我把手帕递给她,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好啦,事情没那么严重,我很快就走了。看吧,我只是想跟他讲几句话而已。”

她面带惊慌地点着头,目光始终盯着我的左轮手枪。我把大衣扣上,对她笑了笑。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她张大眼睛,惊恐的神情更明显了。

“帮我写下律师家的地址。还有,千万不要耍我,否则我一定会回来的,而且我敢保证,下一次,我恐怕不会对您这么客气了。”

离开事务所之前,我要求玛格丽塔小姐告诉我电话线路在哪里,接着,我二话不说就把电话线剪了,省得她还打电话去通知瓦雷拉即将有不速之客上门,至于报警投诉今天这场不愉快,当然也免了。

14

瓦雷拉律师住在一幢宽敞华丽的豪宅,一派诺曼底城堡的气势,地点就在吉隆纳街和奥西亚斯马区街交会的转角。我猜这栋巨大的房子大概和律师事务所一样,也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这里的一砖一瓦,见证过巴塞罗那世代子民捍卫故乡的血泪与汗水,然而,那些老百姓从未梦想过自己能踏入这样的房子。我告诉门房,事务所的玛格丽塔小姐派我送一些文件过来,他迟疑半晌,最后还是让我上楼了。就在门房紧迫盯人的注视之下,我不疾不徐地踩着楼梯往上走。一楼的楼梯间极为宽敞,比我童年时期居住的港口区房子都要大,而那个老社区就在这幢豪宅旁边而已。门上的大门环是个铸铜拳头,我刚抓起门环打算叩门时,才发现大门是开着的。我轻轻推了门,探头往里面张望。与玄关相连的是一条大约三米宽的走道,覆盖了蓝色天鹅绒的墙面挂满画作。我关上背后的大门,打量着走道尽头洒了一地的昏黄光线。悠扬的旋律在空中飘扬,旋律优美的钢琴演奏曲,散发着浓浓的愁绪。格拉纳多斯的曲子。

“瓦雷拉先生?”我唤了一声,“我是马丁。”

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情况下,我决定缓步沿走道前进,一路循着哀伤的旋律而去。走道两旁的墙上满是画作和嵌着圣母像与圣人像的壁龛。此外,整条走道上挂了一面又一面拱形纱帘,我就这样一路掀着纱帘走到尽头,眼前出现一间陷入阴暗的宽敞大厅。长方形大厅的四面墙上全是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全都塞满了书。大厅内侧有一扇半掩的气派房门,门内隐约可见橘黄色的壁炉炉火闪动着。

“瓦雷拉先生?”我提高了音量再叫一声。

有个身影出现在门内的炉火光束里,一对炯炯发亮的眼睛正监视着我。一条大狗,看起来像是德国牧羊犬,但全身毛色雪白,它正缓缓走近我。我伫立原地,慢慢解开大衣纽扣,伸手去找左轮手枪。大狗站在我脚边定定望着我,发出呼噜噜的低吟。我摸摸它的头,它舔了我的手指,便转身走回炉火明亮的门边。它站在门前,再次盯着我看。我跟着它进了门。

门内是个书房,庞大的壁炉占去偌大空间。房里除了炉火就没别的光源了,阴影在墙上和天花板上轻盈地舞动。书房正中央有张桌子,桌上放着留声机,音乐就是从这里播放出来的;壁炉前面有张大型皮制摇椅背对着房门。大狗走到摇椅旁,又转过头望着我。于是,我走近那张摇椅,接着瞥见有只手瘫放在摇椅扶手上,手上夹着点燃的雪茄,灰蓝色烟圈缓缓升起。

“瓦雷拉先生?我是马丁。因为大门没关,所以……”

大狗在摇椅旁趴了下来,双眼始终盯着我。我慢慢走了过去,然后绕过摇椅。瓦雷拉律师坐在壁炉前,睁着双眼,面带浅浅的笑容。他穿着三件式西装,另一只手扶着大腿上那本笔记本。我凝立在他面前,定定注视着他,他始终没眨眼。这时候,我瞥见了那颗红色泪珠,一滴泪珠般的鲜血正缓缓从他的脸颊滑落。我在他面前跪下来,将他手上的记事本拿过来。此时,一旁的大狗露出哀伤的眼神,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我很遗憾。”我喃喃低语。

记事本上都是手写的记录,看起来应该是简单的流水账簿。瓦雷拉正好将记事本对半摊开,最上面那一页记录的日期是一九〇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付款通知(356-a/23-11-04):金额七千五百西币,由D.M.信托基金经由马歇尔(本人)转交老墓园后方小巷内的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

我一读再读这一小段文字,试着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我当年在《工业之声》编辑部工作时去过那条小巷。一条破落的窄巷,隐匿在新村墓园的围墙后,巷子里多的是墓碑和墓园雕塑工厂,此外,波迦特海滩就在附近,放眼望去尽是沿着海岸搭建的简陋茅屋,索摩洛斯特社区就在那里。由于某种因素使然,马尔拉斯卡曾经指示汇款给小巷内的一家工厂。

同一页还记录了另一项和马尔拉斯卡相关的事件,他提出了汇款给哈戈和伊莲娜·萨比诺的要求。

银行汇款,由D.M.信托基金经由西班牙殖民地银行(费尔南多街支行)支付,汇款账户号码008965-2564-1,收款人胡安·科贝拉以及玛利亚·安东妮雅·萨娜乌哈。每月七千西币,定时汇款。

我继续翻阅记事本,大部分记录都是跟事务所有关的花费和工作计划。翻看了许多让人一头雾水的资料之后,我总算找到另一项提到马尔拉斯卡的记录。又是经由那个名叫马歇尔的人支付现金,或许此人是律师事务所的员工。

付款通知(379-a/29-12-04):金额一万五千西币,由D.M.信托基金经由马歇尔(本人)转交,地点是沿海步道旁的波迦特海滩,早上九点。当事人到场亲自点收。

索摩洛斯特女巫!我这样暗想着。马尔拉斯卡透过他的合伙人将身后财产做了重要的分配。这和萨尔瓦多怀疑哈戈卷款潜逃的说法完全不符合。马尔拉斯卡都是要求当面付款,并将他名下的巨款委托律师事务所管理。前面两笔付款记录是马尔拉斯卡去世前不久的事,他不但跟墓园雕塑工厂有联系,还托人亲自转交了一大笔钱给一位住在索摩洛斯特的神秘人物。合上记事本时,我比之前更迷惘了。

我正打算离开那个地方,回头一看,赫然发觉书房那面覆着紫色天鹅绒的墙上,整齐地挂满了人像照片。我走过去细看,一眼就认出了神情威严的老瓦雷拉先生,他的油画至今仍挂在他儿子的办公室里监视一切。照片大多是瓦雷拉律师和城里的贵族显要在各种不同场合的合影。看过十几张照片,我大概可以认出那两个经常面带笑容和老律师合照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合伙人马尔拉斯卡和桑提斯。瓦雷拉的儿子在照片中看起来年轻许多,但神态倒是很容易辨认,他出现在一些照片中,总是站在第二排,眼神里有一股备受权威钳制的阴影。

我看见他之前已经感受到了——就在那张瓦雷拉父子的合照里。照片拍摄于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的大门前,就在律师事务所楼下。父子俩旁边站着一位高大优雅的男士,这张面孔也在墙上许多照片里出现过,而且总是和瓦雷拉携手入镜。马尔拉斯卡!我看见了那双混浊的眼睛,那张细长、冷静的面孔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瞬间凝视着我。他跟科莱利一样,始终没变老。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不禁哑然失笑。出现在照片里的面孔,就是那个在我面前自称退役警察的好朋友。

我认识的萨尔瓦多,原来就是马尔拉斯卡!

15

我离开瓦雷拉的寓所时,楼梯已经一片漆黑。我摸黑穿越大厅,拉开大门时,外面的瓦斯街灯洒入一片长方形的蓝光,我瞥见门房正盯着我看。我快步离开了那里,朝着特拉法加街前进,这时候还能在那儿搭上开往新村的夜班电车,当年父亲还在《工业之声》当夜间警卫时,我曾经多次陪他搭过这班车。

电车上没几个乘客,我挑了个前面的座位。即将抵达新村时,电车转进夜雾迷蒙的阴暗街道,不见任何街灯,电车车灯仿佛是漆黑隧道里的火把。我瞥见了墓园大门,一座座工厂和烟囱染红黑色天空,前方隐约浮现了十字架和墓园雕塑。墓园入口的两尊巨型天使雕像下方,一群凶恶的野狗不停地狂吠着。霎时,这群野狗默默望着电车车灯,豺狼般的目光炯亮逼人,接着,狗群全都遁入阴暗。

我在电车行驶之间跳下车,开始绕着墓园外墙往前走。电车渐渐远去,仿佛在雾中出海的一艘大船。我加快脚步,可以听见并闻到那群野狗在黑暗中紧跟着我,到了墓园后方,我伫足在巷口角落,捡起一块石头狠狠丢了过去。我听见一声尖锐的哀号,接着是一阵奔窜的脚步声,终于在暗夜里逐渐远离。我走进巷子,一条几乎没有行走空间的窄巷,一整排的墓园石雕工厂,一家紧挨着一家。三十米外的赭红色朦胧街灯映照之下,“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的招牌迎风摇晃。我走近店门前,门上只拴了一条铁链和生锈的挂锁。我开了一枪打烂挂锁。

巷子底有一阵微风吹来,捎来了不到一百米外的海岸硝石味,并带走枪响的回音。我打开铁门,走进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我拉开深色的厚重门帘,让街灯的光线钻进屋内。眼前是个既深且窄的阴暗空间,到处堆放着大理石雕像,而且都只有半张脸雕出了五官形貌。我往前走几步,身旁尽是怀抱圣婴的圣母雕像,纯白的女身石雕,手执玫瑰,仰望天际。空气中弥漫着石粉的气味,屋里除了这些无名雕像之外,不见任何人影。在我正打算转身回头时,我瞥见了他。他的手在工厂最里面那群盖了布幔的雕像中窜出来。我缓缓走近,他的身影也一寸寸清晰起来。我伫足在他面前,凝视着眼前这尊巨大的光明天使,就跟我在箱子底找到那个科莱利经常别在衣领上的别针一模一样。这尊雕像应该有两米半高,我注视着他的脸,认出了他的五官,尤其是那个笑容。他脚下有块墓碑,碑石上刻了字:

戴维·马丁

一九〇〇—一九三〇

我不禁莞尔。我的好友马尔拉斯卡的幽默感以及制造惊奇的方式,实在教我不得不佩服。我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他的狠劲来说,大可让我提早去见上帝。我跪在墓碑前,轻抚着自己的名字。这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几周前在波恩大道上碰见的那个一身黑衣的小男孩。

“夫人现在可以见您了。”他说。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小男孩伸出手,接着我牵起他的手。

“您不要害怕。”他说着带我往门外走。

“我不怕。”我喃喃低语。

小男孩把我带到巷子底,在那儿可以瞥见一排店铺后面的海岸线,已经封闭停用的轨道上长满荆棘,停放了一列废弃的运输火车。车厢生锈腐蚀,等着被拆除的火车头只剩下金属空壳和铁条。

夜空上,月亮从烟灰色的乌云里露了脸。外海依稀可见几艘货船在海上漂浮,波迦特海滩旁有个渔民和沿海小摊贩聚居的老社区;社区另一边仿佛成了庞大工业区堆放矿渣的处所,也是索摩洛斯特居民搭建棚屋的地方。第一排木屋和棚屋距离海潮仅有数米,团团白色烟雾笼罩在贫穷社区的屋宇之间,这个介于城市和海洋之间的社区,俨然成了永远的人渣垃圾场,空气中飘着燃烧废弃物的臭味。我们走进一条条被遗忘的街巷,举目所及皆是以偷来的砖块、烂泥巴以及海浪冲上岸的木材建造的陋屋。小男孩带着我往巷里走,完全不理会当地居民质疑的目光。住在这里的都是没有固定工作的临时工,被逐出蒙锥克山区或是坎图尼斯公墓前贫民社区的吉卜赛人,还有绝望的老人和儿童。所有人都以猜忌的眼神望着我,途中常见看不出年纪的妇女在棚屋前生火烧开水,或用铜锅烹煮食物。我们在一栋白色房子前停下脚步,门前有个一脸老态的小女孩,因为小儿麻痹而瘸着脚走路,手上提着水桶,桶里有某种浅灰色的黏滑物体动个不停。一桶子的鳗鱼。小男孩指着门。

“就是这里。”他说道。

我抬头看了天空最后一眼。月亮又躲进云层里去了,海天一片漆黑。

接着,我进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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