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游戏 2

6

我从大老远就知道事情不妙。燃烧的烟头在深蓝色的黑夜里闪呀闪,好几个身影靠在漆黑的墙壁上,尖塔之家的大门口,烟圈在三个人影面前袅袅升起。格兰德斯警官带着他的两个跟班,正在那儿等着欢迎我回家。可想而知,他们大概已经在游泳池底发现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的尸体了,而我在他的嫌疑犯黑名单上的排名必定又往上窜升了不少。我一瞥见他们的身影,立即停下脚步,赶紧躲进阴暗的街角。我在暗中观察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们没有看见相距不到五十米的我。在屋子前方的朦胧街灯映照下,我认出了格兰德斯的身影。我缓缓缩进漆黑的角落,溜进下一条窄巷,就这样迷失在港口区乱无章法的巷道里。

经过十分钟,我总算找到弗兰萨车站的大门。售票窗口已经关闭,不过,玻璃和钢架构筑的拱顶下,还有好几列火车在月台上等候发车。我查了时刻表,果然不出所料,我想搭的火车要到隔天才有。我不能冒险回家,以免跟格兰德斯和两个跟班碰个正着。我有预感,这回如果又进了警察局,恐怕下半辈子就得在牢里待着了,就算瓦雷拉律师再有本事,这次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就把我弄出去。

我决定在股票市场大楼对面找家廉价旅馆过夜,就在皇宫广场旁,这一带也是传说中经常闹鬼的地方,据说贪婪的恶鬼会在三更半夜挑人下手。我挑的就是类似这种令人生厌的地方,因为这样一个连命运三女神都懒得上门的地方,大概不会有人追来找我。我用“安东尼奥·米兰达”这个假名登记入住,预先付清住宿费。门房看起来就像依附在墙壁裂缝上的软体动物,偶尔充当柜台接待,有时要负责更换毛巾,空闲时还得兼卖纪念品。他递给我房门钥匙,一小块散发浓烈消毒水味的战士英雄牌肥皂,看起来已经是别人用过的……他还告诉我,如果想找女人的话,他可以立刻差遣一个绰号“独眼龙”的女人到府服务。

“她会让您焕然一新的。”他煞有介事地提出保证。

我借口腰痛而婉拒了,向他道过晚安之后随即上楼。那个房间的大小和样子就跟石棺没两样。只消随意瞄一眼就知道,我最好就穿着这一身衣服直接躺在那张行军床上,千万不能钻进床单里面,万万不可和床单有任何亲密接触。我盖上一条在衣橱里找到的破烂毛毯,闻起来有樟脑和其他味道。接着,我熄了灯,试图想象自己身怀十万法郎坐在银行的豪华接待室。这一夜,我几乎完全没合眼。

我在隔天早上离开了旅馆,前往火车站。我买了一张头等车票,盼能在这趟旅途中补眠,接着,眼看火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出发,于是我走向大厅旁那排公共电话亭。我把萨尔瓦多给我的电话号码告诉接线员,那是他楼下的邻居。

“请找艾米利欧先生。”

“我就是。”

“我是戴维·马丁,萨尔瓦多先生的朋友,他说若有紧急的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他……”

“我看看啊……您可以等一下吗?我上去找他。”

我瞥了一眼车站大厅的时钟。“可以,我可以等,谢谢您。”

过了三分钟,我终于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接着,话筒传来萨尔瓦多的声音,立刻让我安心不少。

“马丁?您还好吧?”

“我很好。”

“真是谢天谢地。我在报纸上看到罗勒斯的事情,非常替您担心。您现在人在哪里?”

“萨尔瓦多先生,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出城一趟。”

“您确定自己安全吗?”

“是的。您听我说: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死了。”

“那个寡妇?她死了?”

漫长的静默。我似乎听见了萨尔瓦多的啜泣声,于是我默默咒骂自己,这种噩耗不该如此贸然开口的。

“您还在吗?”

“是的……”

“我打这通电话是想提醒您,请务必多留意自身安全。伊莲娜·萨比诺还活着,而且她已经找上我了。她还有个同伙,我想就是哈戈。”

“哈戈·科贝拉?”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我认为他们一定知道我是照着您的提示去找人,而且试图将所有跟我谈过话的人都杀人灭口。我认为您当年的看法是对的……”

“但是,哈戈这时候回来干什么呢?”萨尔瓦多问道,“这没有道理。”

“我也不知道。我得走了,请多保重。”

“不必替我担心。如果那个婊子养的混账东西敢来找我的话,我随时欢迎。我已经等他二十五年了。”

车站站长正在吹口哨通知火车即将离站。

“千万别相信任何人,知道吗?我一回到城里就会立刻给您打电话。”

“谢谢您打电话来,马丁。请多保重。”

7

我走进车厢并瘫坐下来的那一刻,火车开始慢慢滑出了车站,我随即沉溺于车内的暖气以及车厢轻微的晃动。火车从一片工厂和烟囱丛林间穿梭而过,抛下了有如裹尸布般的漫天嫣红霞光,也将城市远远抛在后面。堆置废弃火车的荒地景致,渐渐转换成无垠的田野和丘陵,错落其间的是一座座庄园和瞭望塔,还有树林和溪流。层层迷雾之间,偶尔可见带篷大马车与小村落。沿途经过了许多小车站,一座座钟楼和庄园宛若远方的海市蜃楼。

我在途中禁不住困意而熟睡了一阵子,醒来时,车窗外的景致已经完全变了。火车穿越了湖泊和溪涧之间的陡峭山谷和石壁,接着,列车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山坡树林间。接下来还有无数贯穿山谷和平原的隧道,大批马群在雪地上奔跑,远处依稀可见小山村的石屋。比利牛斯山的山峰就在另一头,琥珀色的夕照下,覆盖了皑皑白雪的山坡灿烂耀眼。放眼望去,重重屋舍和建筑物积聚于山丘上。查票员探头到车厢里,对我微微一笑。

“下一站:普奇塞达镇。”

火车慢慢停了下来,车头喷出的团团蒸汽弥漫整个月台。我下了车,立即发现自己置身于混杂着电线焦煳味的烟雾中。过了半晌,车站里传来站长的哨子声,接着,我听见同一列火车再度离站了。火车渐渐滑出铁轨之际,车站周遭的景象仿佛海市蜃楼在我的四周缓缓升起。月台上只有我一个人。粉状细雪在天上缓缓地飘着,仿佛一直悬在半空中。夕阳的红色光芒穿透云层,漫天细雪染成了闪耀的火花。我缓步走近站长室,敲了敲玻璃门,他立刻抬头往我这儿张望。他过来开了门,然后一派热心地盯着我看。

“请问,有个叫作圣安东尼奥的地方在哪里?”

站长蹙起了眉头。“您是说那家疗养院?”

“对。”

站长先生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似乎在苦思该如何指点外地人找到想去的地方,脸上变换了好几个表情之后,他终于给了我以下描述:

“必须穿越这座小镇,过了教堂广场之后,继续走到湖边。湖对岸有一条大道,两旁有很多豪宅别墅,路的尽头与黎戈利沙大道相连。就在那个交会口,有一栋三层楼大宅院,四周围绕着一座非常宽敞的大花园,那里就是疗养院。”

“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旅馆吗?”

“一路走过去就会经过湖畔旅馆。您可以告诉他们是塞巴斯介绍的。”

“谢谢您。”

“祝好运……”

我顶着细雪穿越了空荡的小镇街道,一路搜寻着教堂尖塔。途中,我几度和当地镇民擦身而过,他们先是主动向我点头致意,接着偷偷打量我。到了教堂广场,两位年轻人正忙着从运送煤炭的马车上卸货,他们好心告诉我通往湖边的道路,才几分钟的工夫,我已经走在冰冻大湖旁的大道上。湖边处处可见气派豪宅;树木和长椅错落的湖滨大道,宛如一条带子环绕着这片广阔冰湖。我走近湖岸,凝视着脚下一大片结冰的湖面。冰层应该有相当的厚度,有些部分看起来就像雾面玻璃,隐约可见湖底的污泥。

湖滨的深红色两层楼大宅院就是湖畔旅馆。继续前往目的地之前,我先在这里预订了两晚的房间,预先付清住宿费。柜台人员告诉我,旅馆几乎是空的,所以房间任我挑选。

“一〇一号房有绝佳的清晨湖景。”他说,“不过您如果偏爱北侧的风景,我有……”

“您决定就好。”我打断他的话,摆明了有无美景根本无所谓。

“那就一〇一号房吧。每年夏天,这个房间是新婚夫妻度蜜月的首选。”

他把那间蜜月套房的钥匙交给我,然后提醒我餐厅的晚餐时间。我告诉他会晚一点回来,接着问他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离这儿远不远。柜台人员的反应跟火车站站长一样,端着亲切的笑容频频摇头。

“就在附近,走个十分钟就到了。可以散步过去,走到街尾就会看到,不会迷路的。”

十分钟后,我站在一扇大门前,门内的大花园里处处堆积着白雪覆盖的落叶。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矗立在花园深处,仿佛庄严的岗哨,四周萦绕着落地窗散放出来的金色光芒。我穿越花园,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即使寒风刺骨,双手仍一直冒汗。我上了通往入口大门的阶梯。大厅里的地板就像西洋棋盘,一旁的阶梯上,有个护士打扮的年轻女孩扶着一个全身颤抖的男子,仿佛今生今世都得僵持在那座阶梯上,风一吹就会吹散他危脆的生命。

“您好啊?”声音是从我的右侧传出来的。

她有一双严厉的深色眼眸,方正的五官不见一丝随和,那副严肃的神情,让人一看就觉得她八成只报忧不报喜。她的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上下,虽然穿着护士服,但是怎么看都像是位阶更高的主管级人物。

“您好,我想找一位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小姐。我相信她应该住在这里……”

她面不改色地望着我。

“先生,没有人是‘住’在这里的。这地方既不是旅馆,也不是度假村。”

“抱歉,我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找这个人……”

“不需要道歉。”护士说,“我能不能请问……您是家属还是朋友?”

“我叫作戴维·马丁。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在这里吗?求求您……”

护士的态度渐渐软化。她露出亲切的笑容,然后点点头。我大大松了口气。

“我是夜班护士长德丽莎,请跟我来吧。马丁先生,我带您去桑胡安医生的办公室。”

“萨涅尔小姐情况如何?我可以去看她吗?”

她又露出让人猜不透的浅浅一笑。“麻烦您,我们往这边走。”

那是个没有窗户的长方形房间,四面墙壁漆成明亮的蓝色,天花板吊着两盏灯,犀利的灯光有如金属一般。整个房间只摆了三样东西:一张光溜溜的桌子以及两张椅子。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而且非常冰冷。虽然护士称之为办公室,但我独自坐在一张椅子上枯等了十分钟之后,觉得这地方跟地牢没什么两样。即使房门紧闭,我依然可以听见墙外的人声,甚至偶尔是凄厉的呐喊。我已经忘了自己究竟在那儿等了多久,后来,门终于开了,进门的是个身穿白袍、介于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脸上挂着和房里的空气一样冰冷的笑容。我暗想,这大概就是桑胡安医生了。他绕过桌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手肘撑在桌面上,好奇地看了我好几秒钟才开口。

“听说您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大概也累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来的不是维达尔先生?”他这样说道。

“他没办法过来。”

医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静静等着。他有一双冷凝的目光,那个神情,一看就知道这个人不听表面话,只听真心话。

“我可以看看她吗?”

“在您没有对我说实话并且说明来意之前,谁都不能看她。”

我叹了口气,点头同意。毕竟,我搭了一百五十公里的火车,并不是为了说谎而来的。

“我叫作戴维·马丁,是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朋友。”

“我们在这里都称呼她维达尔太太。”

“我不在乎各位怎么称呼她。我只想见到她,马上。”

医生叹了口气。“您就是那位作家吧?”

我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见她?”

医生指了指椅子,神情冷静地等着我再次坐下。

“我能不能请问,您上次见到她,或者跟她谈话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我答道,“为什么问这个?”

“您知不知道,在您之后有谁见过她或是跟她谈过话?”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举起右手捂着嘴,似乎在斟酌接下来该说什么。

“马丁先生,我恐怕得跟您说个坏消息了。”

霎时,我觉得自己的胃部仿佛绞扭成死结。

“她到底是怎么了?”

医生默默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神中看见了一丝迟疑。

“我也不知道。”他说。

我们穿过一小段走道,两旁都是一扇扇金属房门。桑胡安医生领着我往前走,手上拎了一大串钥匙。一路走着,我似乎听见那些金属房门内频频传出笑声和哭声。那个房间就在走道尽头,医生打开房门,伫足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十五分钟。”他说道。

我走进房间,听见医生在我背后关上房门。眼前是个屋顶挑高的房间,纯白墙壁搭配光亮的地板,旁边摆着一张金属床,床的四周围着纱幔,床上是空的。宽敞的落地窗望出去是飘雪的花园和树林,远眺就是大湖。我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见了她。

她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穿着白色睡衣,头发绑成辫子。我绕过摇椅,然后注视着她。她的双眼呆滞无神。我在她身旁跪下时,她的眼睛甚至连眨都没眨一下。当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全身肌肉毫无反应。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手臂缠绕着绷带,从手腕到手肘都是,肘关节则被捆绑在摇椅扶手上。我轻抚她的脸颊,抹去了滑落脸庞的泪水。

“克丽丝汀娜。”我轻声唤她。

她那空茫的眼神依旧呆呆望着前方,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我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

“我是戴维。”我低声对她说。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十五分钟,满室的静默。我的手握着她的手,她的眼神迷茫呆滞,对我的话语全无回应。突然间,我听见房门又开了,接着,我感受到有人轻轻拉起我的手臂,拖着我往外走。那是桑胡安医生。我乖乖由他带着走向门外的走道。医生锁上房门,然后陪我回到那个冰冷的办公室。我瘫坐在椅子上,无奈地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您要不要独处几分钟?”他问道。

我点点头。医生慢慢走开了,离开时还顺手带上房门。我看着自己仍抖个不停的右手,只好握紧拳头。我已经不再感受到这个房间的冰冷,也听不见穿透墙壁传来的嘶吼和叫声。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8

桑胡安医生在湖畔旅馆的餐厅里找到我,我坐在壁炉前,旁边的餐桌上放着没动过的晚餐。整个餐厅除了我就没别的客人了,女服务生忙着检查一张张空无食客的餐桌,她手上拿着抹布,忙不迭地擦拭桌上的细屑。玻璃窗外,天色已暗,细雪缓缓从天而降,仿佛漫天洒着蓝色水晶细粉。桑胡安医生走到我的餐桌旁,面带微笑看着我。

“我早就料到会在这里找到您。十年前,我也在此度过了我在小镇的第一夜。他们帮您安排了哪个房间?”

“据说是新婚夫妻度蜜月的首选,可以欣赏湖景。”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介绍每个房间都用同样这套说辞。”

离开疗养院,脱下了白袍,这时的桑胡安医生给人感觉轻松许多,也随和多了。

“换下白袍制服之后,我差点认不出您了。”我故意逗他。

“行医就像行军,少了行头就没那个架势了。”他正色驳斥我,“您还好吧?”

“我还好,更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嗯,我回办公室找您的时候,发现您已经不在那儿……”

“我需要出来透透气。”

“我了解。不过,我本来并未料到您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您的协助。应该这么说吧……需要您的是克丽丝汀娜。”

我急忙吞了口口水,说道:“您大概会觉得我很窝囊吧。”

桑胡安医生频频摇头。

“她这个样子多久了?”

“已经好几周了。基本上,从她来到这里就变成这样了,而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医生耸了耸肩。“很难说。”

“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桑胡安医生幽幽轻叹:“四周前,有人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小镇墓园里发现了她。当时她已经体温过低,而且神志不清。后来她被送到疗养院,因为有个警察认出了她,去年她父亲生病期间,她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警察就是那时认识她的。小镇上也有许多人认识她。我们替她办妥住院手续,观察了好几天,发现她严重脱水,而且可能已经好几天不曾入睡。她曾经几度短暂恢复意识,意识清醒时,谈起的都是您。她说您的处境非常危险,还要我发誓绝对不能通知任何人,连她丈夫都不能说,等她情况好转之后,她自己会和他联络。”

“就算是这样,您为什么不干脆把事情告诉维达尔呢?”

“我也很想这么做。但是……说来您大概会觉得很荒谬。”

“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她在躲避什么,而且,我认为帮助她是我的职责。”

“她在躲避谁?”

“这个……我也不清楚。”桑胡安医生一脸含糊暧昧的神情。

“医生,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我只是个医生,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我无法理解的。”

“什么事情?”

桑胡安医生神色紧张地挤出笑容。“克丽丝汀娜认为,有某种东西,或者是某个人,已经侵入她的体内,而且企图摧毁她。”

“谁?”

“我只知道,她认为那个人跟您有关,一个让您非常恐惧的人。因此,我认为除了您以外,没有别人可以帮她了。因此我没通知维达尔,尊重病人的意愿也是我的职责。而且,我知道您迟早会出现。”

他盯着我,一脸遗憾与恼怒交错的诡异神情。

“我也很珍惜她,马丁先生。克丽丝汀娜在这里陪伴她父亲的那几个月……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猜她大概没跟您提过我这个人吧!或许她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对她来说,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她跟我聊了许多事,我也跟她谈了很多,都是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的心事。后来,我甚至向她求婚了,我想让她知道,这里的医生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当然是被拒绝了。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些。”

“但是,她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医生……她会康复的……”

桑胡安医生别过脸去望着炉火,挂着哀伤的笑容。“希望如此。”

“我想带她走。”

他扬起眉梢。“带她走?去哪里?”

“带她回家。”

“马丁先生,我就把话说明白了吧!您既不是病人的直系家属,也不是她丈夫,按照规定,您没有资格带她走,再说,从克丽丝汀娜的病情看来,她根本无法跟谁去任何地方。”

“难道被关在疗养院里,双手被绑,天天吞一堆药,这样会比较好吗?您该不会打算再次向她求婚吧?”

桑胡安医生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极力隐忍内心的愤怒,我的话显然是激怒他了。

“马丁先生,我很高兴您到这里来,因为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起合力帮助克丽丝汀娜,我相信您的出现将会帮助她离开这个地方。我一直这样深信着,因为这两个礼拜以来,她开口唯一说出来的就是您的名字。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一定跟您有关系。”

桑胡安医生以急切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期望从我这里得到所有的答案。

“我本来以为她已经抛弃我了……”我开始细说从头,“我们原本打算抛下一切,一起远走天涯。那天,我出门去买火车票,顺便办了点事情,前后不过一个半钟头,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克丽丝汀娜已经走了。”

“她离开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例如吵架之类的?”

我咬着嘴唇。“这……我不觉得那样算吵架。”

“那么您觉得是什么?”

“当时,我刚好撞见她在看我的一份写作资料,所以我想,她大概觉得我不信任她而感到不高兴吧。”

“那是很重要的资料吗?”

“不是,只是一些书稿,就是草稿而已。”

“我能不能冒昧请问,是什么样的书稿?”

我迟疑了一下。“童话故事。”

“写给儿童看的?”

“应该说是老少咸宜。”

“我了解。”

“不,我认为您根本就不了解。我们没有吵架,克丽丝汀娜只是因为我不让她看那份稿子而有点不高兴,仅此而已。我出门时,她还留在家里准备行李。那份手稿一点儿都不重要。”

“有没有可能在您出门之后,家里来了客人?”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

“是否有任何原因促使她在您回家之前离开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呢?”

“只是个普通的问题罢了,马丁先生。我只是想弄清楚您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有没有说过是谁侵入她的身体里?”

“这个说法呢,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已,马丁先生。没有任何东西侵入克丽丝汀娜体内,临床上常见病人在经历重大精神创伤之后,会感受到死去的至亲或是某些想象的人物常相左右,甚至会把自己囚禁在封闭的心灵里,从此与外界隔绝。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应激方式,也是在情绪或情感不被接受时的一种自我防卫。现在请不必担心这些,眼前最重要、也最能提供帮助的就是您了,因为您是她目前唯一在乎的人。从以前她在这里陪伴父亲的那段时间,一直到她这几周的反应,我知道,克丽丝汀娜深爱着您,马丁先生。您是她此生最爱的人,而且她肯定从来没爱过我。因此,我在此请您帮助我,请不要被恐惧或怨恨所蒙蔽,帮我这个忙吧。因为我们两人怀着同样的期望,都希望克丽丝汀娜能够安然离开这里。”

我羞愧地点了点头。“很抱歉,如果我之前……”

桑胡安医生立刻举起手制止我再说下去。接着,他起身穿上大衣,向我伸出手,我随即伸手握上。

“明天我等您过来。”他说道。

“谢谢您,医生。”

“应该是我向您道谢。谢谢您过来陪她。”

隔天清晨,朝阳刚从结冰的湖面升起,我就离开了旅馆。一群小孩正在湖边玩耍,不时朝着卡在冰湖里的小艇丢掷石头。雪已经停了,远处的白色山峰清晰可见,天际飘着大片浮云,仿佛一团移动的蒸汽。我在早上九点前几分钟抵达了圣安东尼奥疗养院,桑胡安医生带着克丽丝汀娜在花园等我。两人坐在朝阳下,医生握着克丽丝汀娜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医生看见我正穿越花园,于是招手要我过去。他已经先在克丽丝汀娜面前替我摆了一张椅子。我坐下来,定定凝视着她。她的双眼定格在我的眼睛上,却视而不见。

“克丽丝汀娜,你看看谁来了。”医生说。

我执起克丽丝汀娜的手,走近她面前。

“尽量跟她说话吧。”医生告诉我。

我点头回应,心神却已迷失在她那双迷茫的眼眸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医生随即起身,刻意让我们独处。我看着他消失在疗养院内部,走进屋里之前,他还特别交代护士别盯着我们。我没有理会守在一旁的护士,兀自将椅子拉近克丽丝汀娜。我撩起她额头上的发丝,这时候,她露出了笑容。

“你记得我吗?”我问她。

我看见自己的脸庞映在她的眼眸里,但不知道她是否看见我了,是否听得见我说的话。

“医生告诉我,你很快就会复原,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已经打算离开尖塔之家,我们一起远走天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在乎我们是谁、来自何处的地方。”

他们替她戴上羊毛手套,正好掩饰了手臂上的绷带。她清瘦了不少,皮肤烙上深深的皱纹,双唇龟裂,双眼呆滞无神。我只能面带微笑看着她,轻柔地抚着她的脸庞,不断地跟她说话,我告诉她,我非常想念她,而且四处找她。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几个钟头,直到医生和护士把她带回屋内。我依旧坐在花园里,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后来,我总算又看见桑胡安医生出现在疗养院门口。他走到我身旁坐下。

“她一个字都没说。”我告诉他,“我认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这里……”

“您错了,老弟……”医生纠正了我的看法,“这是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但是我敢保证,您的出现对她一定有帮助,而且是很大的帮助。”

我点头回应了医生善意的谎言和安慰。

“明天我们继续努力。”他说道。

这时候不过才中午十二点。

“从现在到明天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我问他。

“您不是作家吗?那就写作,为她写点文章吧。”

9

我沿着湖畔大道回到旅馆。柜台人员好意指点我如何找到小镇唯一的书店,后来我在那儿买到了在店里存放多年的四开白纸和钢笔。工具齐备之后,我把自己关在旅馆房间,将书桌搬到窗前,并要求旅馆用保温瓶送来一大壶咖啡。我耗了将近一个钟头望着湖面和远山发呆之后,终于写出第一个字。我想起克丽丝汀娜送我的那张老照片,小女孩走在海岸的木板码头上,照片里的谜团早已深埋在她的记忆里。我想象自己走在那座码头上,依随在她身后,这时候,文字慢慢开始如潮水般涌出,一则短篇故事的架构逐渐成形。我知道我要写的是克丽丝汀娜永远无法记得的故事,那个童年时期的她,牵着陌生人的手走向灿烂耀眼的碧海。我写下了她不曾拥有过的记忆,一段被剥夺的生命徒留的回忆。字里行间浮现的影像和微光,再度将我带回我俩在巴塞罗那的幽暗岁月。

我一直写到夕阳西下,直到保温瓶里的咖啡一滴不剩,直到结冰的湖面反射出蓝色月光,直到我的双眼和双手都疼痛不已。这时候,我放下钢笔,推开了桌上的四开稿纸。旅馆柜台打电话来问我是否下楼用餐,但我并没有听见电话铃声。我当时早已沉睡了,此生头一遭梦见,并且深信文字必定具有疗愈的力量,包括我的文字在内。

接连四天,我的日子都是同样的作息,在曙光照拂下醒来,然后走到房间外的阳台观赏脚下那一大片晕染成金红的湖面。我固定早上八点半抵达疗养院,这时候,桑胡安医生通常已经坐在门口的阶梯上凝望花园,手上端着热腾腾的咖啡。

“您都不睡觉的吗,医生?”我问他。

“睡得跟您一样多。”他回了我这么一句。

到了九点钟左右,桑胡安医生会陪我走到克丽丝汀娜的房间,替我开门。接着,他会让我们独处。我总是看到她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我抓了一张椅子摆在她身边,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她几乎不理会我的存在。接下来,我开始朗读前一晚为她写的稿子。我每天固定从头念起。偶尔,我刻意中断朗读,抬头看她时,竟发现她的嘴角漾起淡淡微笑。我把白天的时间都用来陪她,直到医生傍晚过来叫我回去为止。接着,我拖着脚步,顶着细雪,走过空荡的街道,回到旅馆简单吃点晚餐,然后回房继续写作,直到筋疲力尽。就这样,日日不知是何日。

到了第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走进克丽丝汀娜的房间,却发现她没坐在摇椅上等我。我立刻提高警觉,开始在房里四处寻找,竟发现她蜷缩在角落的地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泪流满面。我赶紧在她身旁跪了下来,紧紧抱住她。我感受到她的气息吐在我脸上,看见她的双眸又出现了一丝明亮光彩,此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这短短的几秒钟。

“你去了哪里?”她问。

那天下午,桑胡安医生特别允许我带她出去散步一个小时。我们一路走到湖畔,然后坐在长椅上。她开始跟我聊起她做了个怪梦,有个小女孩,住在迷宫般的黑暗之城,城里的街道和建筑都是活的,并以吞噬居民的灵魂维生。在那场梦境里,小女孩终于逃离险境,最后来到那个延伸到无际汪洋的码头,就像我这几天朗读给她听的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她牵着一个陌生人的手,这个无名、无脸的人救了她,然后陪她一直走到木板码头的尽头,有人在那儿等着她,一个她始终没见到的人,因为她的梦就跟我为她朗读的故事一样,尚未结束……

克丽丝汀娜依稀记得圣安东尼奥疗养院以及桑胡安医生。当她告诉我医生前一个礼拜曾经向她求婚时,不禁羞红了脸。时间和空间已经在她的思绪里完全混淆了。有时候,她以为她父亲仍住在疗养院里的一间病房,而她是来探望他的。片刻之后,她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有时候,她甚至在我没问她的情况下主动提起这件事。她记得我出门去买火车票,过了半晌,她竟以为自己失踪那天是昨天的事。有时候,她误把我当成维达尔,回过神之后,她会为此向我道歉。还有些时候,她的脸庞骤然布满恐惧神情,全身颤抖不已。

“他越来越接近了,”她说,“我必须赶快逃走。在他看见你之前,我们要赶快走……”

接着,她会陷入漫长的沉默,不理会我的存在,也不在乎这个世界,仿佛有个东西把她拖往一个永远到不了的荒凉边境。几天下来,我确定了克丽丝汀娜精神失常,看她那个样子,我感觉到一股心如刀割的沉痛。最初的希望已经掺进了浓烈的苦楚,有时候,晚上回到旅馆那个地牢似的房间,内心那道充满阴暗和仇恨的深渊,我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但此时又觉渐渐开启了。桑胡安医生用他照料病人的耐心从旁观察我,后来,他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变化。

“您不能失去希望。老弟。”他说,“我们已经有了非常重要的进展,要有信心。”

我顺从地点点头,日复一日,天天到疗养院带克丽丝汀娜去湖滨散步,倾听她每天一再重复的那些幻梦和记忆。她总是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没回去找她,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每天,她在那个囚禁她的隐形牢笼里望着我,并要求我拥抱她。每天,当我向她道别,她总要问我爱不爱她,而我总是给她同样的答复。

“我永远爱你。”我这样告诉她,“直到永远。”

那天晚上,我在剧烈的敲门声中惊醒。时间是凌晨三点,我拖着脚步走到房门前,忐忑不安地开了门,惊见门口站着疗养院的一位护士。

“桑胡安医生要我来请您立刻去找他。”

“发生什么事了?”

十分钟后,我走进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大门。凄厉的呐喊从花园里就听得见。克丽丝汀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桑胡安医生看起来一副整星期没合过眼的憔悴模样,他和另外两位男护士正在想办法把门撞开。房内频频传出克丽丝汀娜的吼叫和撞墙声,同时不断摔家具,凡是她看到的东西都惨遭破坏。

“她跟谁在里面?”我问道,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

“里面没有别人。”医生驳斥了我的问题。

“但是她在跟别人说话。”我提出异议。

“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警卫急忙扛了一支金属杆过来。“我只能找到这个东西了。”

医生点了点头,接着,警卫把金属杆子对准门把,打算开始撬门。

“她是怎么从里面反锁的?”我问医生。

“我也不清楚……”

这是我第一次在桑胡安医生脸上看见恐惧的神情,但他刻意避开我的目光。就在警卫正打算动手撬门时,门的另一边却突然静默了。

“克丽丝汀娜?”医生在房门前大喊。

没有回应。房门总算在猛力撞击下打开。我跟着医生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里,窗户敞开,阵阵凛冽的寒风往房里吹,椅子、桌子和摇椅全部被毁损,墙上有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深色污渍。都是血迹。房里不见克丽丝汀娜的踪影。

几位男护士冲向阳台,在花园的雪地里搜寻足迹。桑胡安医生环顾室内,目光急切地找寻克丽丝汀娜。就在这时,我们听见浴室传出笑声。我立刻去开了门,浴室里满地玻璃碎片,克丽丝汀娜坐在地上,头靠着金属浴缸,仿佛破损的木偶。她的双手双脚被玻璃碎片割得满是伤痕,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被她用拳头敲破的镜子上,依旧流着她的鲜血。我赶紧把她搂在怀里,同时找寻着她的目光。她笑了。

“我没让他进来。”她说。

“谁?”

“我要他忘了这件事,但是,我就是不让他进来。”她重复了同样的话。

桑胡安医生在我身旁跪了下来,立刻检查克丽丝汀娜身上的伤口。

“拜托。”他轻声说道,同时要我让开,“现在别提这些。”

一位男护士找来了担架,我帮他们把克丽丝汀娜抬到担架上,一路握着她的手到就诊间,桑胡安医生在那儿为她注射了镇静剂,不过几秒钟的光景,她就失去了意识。我守在她身边,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的眼神成了一面空茫的镜子……接着,有位护士过来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出就诊间。我伫立在那儿,在那个弥漫消毒水味道的阴暗走道上,双手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我靠墙站着,但最后还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克丽丝汀娜隔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皮绳绑在床上,而且身在一个没有窗户、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唯一的光线就是天花板那盏小灯泡。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过了一夜,一直默默守着她,浑然不知时间早晚。她猛地睁开眼睛,脸上立刻因手臂上的伤口刺痛而浮现痛苦的神情。

“戴维?”她轻声呼唤。

“我在这儿。”我赶紧搭腔。

我走到床边,倾身让她看看我的脸,以及我为了她而勉力挤出的笑容。

“我动不了。”

“你身上绑了皮绳,这是为了你好。医生过来看你的时候,就会替你解开的。”

“快帮我解开!”

“我不能这么做。这个必须由医生来……”

“求求你……”她苦苦哀求。

“克丽丝汀娜,这个最好还是……”

“求求你。”

她的眼神里充满痛苦和恐惧,但更重要的是,自从我到这里来看她,这是她的眼神初次有了清澈明亮的光彩。她又变回原来的她了。于是,我解开束缚她肩膀和腰部的两条皮绳,轻抚着她的脸庞。她在发抖。

“你觉得冷吗?”

她摇头否认。

“要不要我去找医生过来?”

“戴维,看着我。”

我在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她的双眼。

“你必须摧毁它。”她这样说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必须摧毁它!”

“摧毁什么?”

“那本书。”

“克丽丝汀娜,我想还是去找医生过来比较好……”

“不要!你听我说……”她用力掴了我一耳光,“你出门去买火车票那天早上,还记得那天的事吧?我后来又去了你的书房,还打开了大箱子。”

我不禁叹了口气。

“我找出那份书稿,开始往下读。”

“克丽丝汀娜,那只是一个神话……”

“你不要骗我,我已经读过了,戴维。至少我读过的篇幅足以让我确信,你必须摧毁它才行……”

“现在别担心这个,我告诉过你的,我已经放弃那个写作计划了。”

“但是它并没有放弃你。我试图要烧掉它……”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立刻松开她的手,同时想起我在书房地板上找到的火柴余烬,不禁觉得背脊发凉。

“你试图烧掉它?”

“但是我不能。”她喃喃低语,“屋里还有别人。”

“屋里没有别人。克丽丝汀娜,什么人也没有。”

“我才刚点了火柴,并将火柴移到书稿旁,就感觉到他在我后面。接着,我的脖子挨了重击,倒在地上。”

“攻击你的是谁?”

“当时光线非常暗,好像白天的日光突然进不来了。我回头看了又看,可是实在太暗了。我只看见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好像野狼的眼睛。”

“克丽丝汀娜……”

“他抢走了我手中的书稿,然后放回大箱子里。”

“你的状况不太好,我还是去请医生过来吧……”

“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

我对她笑了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当然在听你说话。但是,家里没有别人……”

她紧闭双眼,频频摇头,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我说的每句话都像利刃般切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这就去通知医生……”

我倾身又吻了她一下,然后站了起来。我走向房门,总觉得她的目光紧随在后。

“懦夫。”她说。

当我陪着桑胡安医生回到房间,克丽丝汀娜已经解开了所有皮绳,摇摇晃晃地走向房门,在白色地板留下一串血脚印。我们两人上前扶住她,让她重新上床躺着。克丽丝汀娜大吼大叫,愤怒的挣扎反抗使得伤口血流不止。有人听到这阵混乱赶紧前来,一名警卫帮我们制伏了她,与此同时,医生再度以皮绳束缚住她。将她安顿好后,桑胡安医生神情严肃地望着我。

“我去准备帮她再打一针镇静剂。您留在这里看着,别让她又松开了皮绳。”

和她独处的那一分钟之内,我一直试着安抚她。克丽丝汀娜继续奋力挣扎,试图挣脱皮绳的约束。我捧着她的脸庞,试着让她注视我。

“克丽丝汀娜,拜托你……”

她朝我脸上吐口水。“你走开!”

医生带着一名护士回来了,护士手上的金属托盘装着针筒、外敷药物,以及一个装有黄色液体的玻璃瓶。

“请您出去吧。”他要求我离开房间。

我退到门边。护士用力将克丽丝汀娜压在床上,医生在她手臂上注射了镇静剂。克丽丝汀娜凄厉的嘶吼声,任谁听了都会肝肠寸断。我捂着耳朵,急忙冲到房门外的走道上。

懦夫!我这样告诉自己。我是个懦夫。

10

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后方有一条通往镇外的河畔小径,紧邻灌溉渠道,两旁路树蓊郁。湖畔旅馆餐厅里那张地图也标示了这条小径,并给它一个极其甜腻的别名:恋人之路。那天午后,离开疗养院,我踏上幽暗小径,一路走着,丝毫感受不出爱恋的甜美氛围,倒是有挥之不去的孤寂。我走了将近半个钟头,沿途一个人也没看见,小镇越来越远,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的细长建筑以及湖畔的豪宅大院远在天边,看似一幢幢纸屋。我挑了小径旁的一张长椅坐下,静静远眺塞尔坦亚山谷另一头的落日。前方大约两百米处,依稀可见雪地荒原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小礼拜堂。我不自觉地起身,踩着积雪往那里走去。到了距离十几米处,这才发现小礼拜堂缺了门,石砌墙面被烧得焦黑。我踏上通往入口的阶梯,往前走了几步进入神殿。几张长椅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天花板上的木头只见残存灰烬;荆棘蔓生到神殿内部,甚至攀爬到祭台上。黄昏暮色从石砌的细窄落地窗洒入,我坐在祭台前的长椅上,聆听萧萧风声在被火烧出大洞的拱顶上不断呼啸。我抬头仰望,内心期盼自己拥有森贝雷先生的一丝信仰,不管是信仰上帝或是书籍,我只想祈求上帝,或是地狱恶魔也行,只要能让我带着克丽丝汀娜离开那个地方就好。

“求求您。”我噙着泪水喃喃低语。

我忍不住无奈地苦笑,一个被击垮的男人,无助地哀求自己从未信仰过的上帝施舍怜悯。我环顾四周,看着这座仅剩倾圮和灰烬的上帝之家,只有空荡和孤寂,接着,我知道自己这天晚上不可能见到任何奇迹,不会获得赐福,我不会如愿带着她离开那里,我无法让她脱离那个胆小怯懦、自作多情的医生,他一心一意只想把她变成自己的睡美人。我真想放一把火烧了那幢大宅院,这么一来就没有人能再随意去握她的手了。我真想带她回家,和她一起死去,怨恨与愤怒将会为我指路。

我在傍晚时刻离开小礼拜堂。穿越了月光映照下的银色荒原,我回到幽暗的河畔小径,循着原路往回走,远方的疗养院以及湖畔豪宅的点点灯光,逐渐浮现在我眼前。抵达疗养院时,我毫不留情地扯下栅栏上的电铃,越过围墙,在漆黑中穿越花园。我绕着房子外围走近后方的入口。后门从里面锁上了,但我毫不犹豫地用手肘撞破玻璃,然后伸手扭断门把。进了走道,我听见有人说话和低语的声音,空气中飘散着厨房传出的热汤味道。我穿越整条走道,终于抵达桑胡安医生囚禁克丽丝汀娜的房间,可想而知,他肯定想借此把她塑造成虚弱的睡美人,永远在那个地狱边境与药物和皮绳为伍。

我早就料到房门上了锁,不过门把还是被我用力扭断,只是必须强忍着胸前伤口的剧烈疼痛。我推开房门,进了房间,首先发现我居然能看见自己的气息在面前飘浮。其次,我发觉雪白的地砖上满是沾血的脚印。朝向花园的落地窗敞开着,阵阵寒风吹来,飘荡的纱帘宛如浮浪。床上是空的,我走近床边,随手拿起桑胡安医生和男护士用来捆绑克丽丝汀娜的皮绳。割断皮绳的刀法非常利落,仿佛这皮绳就跟纸张一样。我转往花园里,瞥见雪地上印着醒目的红色脚印,一路延伸到围墙。我跟着脚印走过去,摸了摸花园旁的石墙。墙上沾有鲜血。我爬上围墙,跳出墙外。不规则的血脚印一直往小镇的方向走远。我愣了一下,随即奔跑上路。

我循着雪地上的脚印一直跑到湖滨公园。皎洁的圆月就像悬浮在一片冰原上方的大火球。我就在那里看见了她。她瘸着脚,缓缓走向结冰的湖面,身后留下一连串沾血脚印。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我看见她露出微笑。与此同时,她脚下却出现一道裂缝。我跳入结冰的湖面,随即感受到脚下那层浮冰开始迸裂,我赶紧跑向她。克丽丝汀娜依旧伫立原地,如如不动地望着我。她脚下的裂缝渐渐扩展成黑发般的网络。冰块在我脚下开始滑动,我措手不及,在冰上滑了一跤。

“我爱你。”我听见她说。

我朝着她的方向爬行,然而,冰湖上的裂缝却逐渐在手掌下蔓延,逼得我只好绕道。听见冰湖在脚下迸裂时,我们之间仅仅相隔几米。她的脚下开启了好几道獠牙般的裂缝,接着有如一口柏油深井般吞噬了她。就在克丽丝汀娜从冰湖表面消失的那一刻,使她陷入湖里的裂缝竟然渐渐黏合了。她的身体滑进湖面下方数米的水里,我努力爬到她被吞噬的地方,使尽全力敲击结冰的表面。克丽丝汀娜睁大双眼,一头长发在水中如海浪般漂浮,她在透明清澈的冰层另一侧定定望着我。我使劲捶打湖面的冰层,直到双手已无气力,终究是徒劳无功。克丽丝汀娜的双眸始终紧盯着我的双眼;她的双手摸着湖面上的冰层,并且面露微笑。最后几丝气息已经陆续从她口中冒出气泡,她的瞳孔也逐渐放大了。就在分秒之间,她开始慢慢陷入那个无尽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