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游戏 1

1

我们抵达书店时,天色已暗。森贝雷父子书店前一片金色光芒划破了深蓝夜色,店门口聚集了上百人,人人手上拿着点燃的蜡烛。有人默默饮泣,有人相视无言。我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他们都是森贝雷先生的老朋友和老主顾,还有曾经接受这位书店老主人馈赠书籍的爱书人,以及在他的引导之下开启了阅读之旅的读者们……噩耗很快就在社区之间传开了,闻讯而来的读者和朋友越来越多,大家都无法相信森贝雷先生就这样走了。

书店内的电灯都亮着,店内依稀可见巴塞罗先生正紧拥着一个几乎站不住的年轻人。我没发现那是小森贝雷,伊莎贝拉则紧握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店内走。一见到我进门,巴塞罗抬头望着我,露出无奈的苦笑。小森贝雷在巴塞罗先生怀里大哭,但我实在没有勇气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伊莎贝拉倒是直接走到他身旁,伸手在他背上轻抚。小森贝雷转过头来,这时候,我总算瞥见他崩垮的脸庞。伊莎贝拉牵着他走向椅子旁,扶着他坐下来。小森贝雷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仿佛是个出故障的玩偶。伊莎贝拉在他身旁跪了下来,然后紧紧抱着他。我这一生从未以谁为荣,然而,伊莎贝拉这一刻的表现却让我骄傲极了,她已经不是稚嫩的少女,而是比在场的任何人更坚强、更睿智的成熟女子。

巴塞罗走过来,向我伸出手,那只手仍不断地颤抖着。我赶紧伸手握上。

“事情大概发生在两个钟头前。”巴塞罗先生哑着嗓子向我解释,“当他儿子回来时,他一个人躺在书店已经好一会儿了……听说他之前跟人起了口角……唉!我也不清楚。医生说他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

我咽下口水。“他在哪里?”

巴塞罗点头往书店后方的工作间示意。我点了点头,往后面走去。进门之前,我用力吸了口气,并握紧拳头。我跨过门槛,随即见到了他。他躺在一张桌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那毫无血色的皮肤就像白纸,脸上的五官看似萎缩了不少,仿佛是厚纸板做成的。他的双眼依然张开。这时候,我发觉自己快窒息了,胃部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我靠在桌边,用力深呼吸好几次,接着倾身替他合上眼皮。我轻抚他冰冷的脸颊,又看了看四周,这个充满文字和梦想的世界,都是他一手打造的。我相信,森贝雷先生仍然活在他的书海里以及友朋之间。巴塞罗带着两名神情严肃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身黑衣打扮,职业不言而喻。

“这两位先生是殡仪馆派来的。”巴塞罗说道。

两人以非常专业的肃穆神情点头打了招呼,然后走过去检视遗体。其中那位身材瘦削的高个儿以非常庄重的态度查看遗体细节,不时做出指示;另一位同事则在一旁频频点头,并忙着将信息记录在小册子上。

“原则上,葬礼将在明天下午举行,地点是东侧墓园。”巴塞罗说,“我想,葬礼事宜就由我负责吧。您也看见,小森贝雷已经完全崩溃了,这件事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谢谢您,巴塞罗先生。”

这位书店老板望着死去的老友,含泪微笑着。

“老朋友就这样走了,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他说道。

“唉,我也不知道啊……”

其中一位殡仪馆员工轻咳了几声,似乎有话要说。

“两位如果同意的话,我和同事现在就去拿箱子,然后……”

“该怎么做,就照您的意思进行吧。”我打断他的话。

“关于葬礼的宗教仪式,各位有没有特别的要求?”

我看着他,根本摸不着头绪。

“死者是教友吗?”

“森贝雷先生的信仰是书籍。”我说道。

“我知道了。”殡仪馆人员没再多问什么。

我看了看巴塞罗,他也只能耸耸肩。

“我去问问他儿子的意思吧。”我补上一句。

我回到书店门口。伊莎贝拉露出了询问的眼神,接着,她从小森贝雷身旁站了起来。她走到我身边之后,我低声对她说出心中的疑问。

“森贝雷先生和旁边这间圣安娜教堂的神父曾经是好朋友。听说,大主教管区那些人一直想把叛逆的森贝雷先生逐出教会,不过因为他年纪也大了,他们心想,干脆就慢慢耗吧。等他过世就没事了……”伊莎贝拉向我解释。

“葬礼需要那位神父来主持。”我说。

“我会去找他谈这件事。”伊莎贝拉答道。

我指了指小森贝雷。“他还好吗?”

“您呢,还好吧?”伊莎贝拉紧盯着我的双眼。

“好得很。”我对她撒了谎,“今天晚上谁留下来陪他?”

“我。”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点了点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走回工作间。巴塞罗先生坐在老友身旁,两位殡仪馆员工忙着测量死者的衣服和鞋子尺寸,一见我进门,巴塞罗先生立刻倒了两杯白兰地,递了一杯给我。

“敬我们的老朋友森贝雷!是他教导我们如何阅读,以及生活……”巴塞罗先生说道。

我们举杯向死者致敬,各自默默喝着白兰地,就这样等着殡仪馆员工扛着棺木和寿衣回到书店工作间。

“两位如果同意,我们就开始处理遗体了。”说话的是那位看起来比较干练的员工,我点头同意。离开工作间之前,我特别将那本始终没来领回的《远大前程》放在森贝雷先生手上。

“一路好走。”我对他说。

十五分钟后,两位殡仪馆员工抬着棺木出来,将棺木放在书店正中央的大桌上。一大群人已经聚集在店门外的街上,大家只是默默等候着。我走近门边,打开了店门。接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老朋友逐一入内瞻仰老板遗容。好几个人忍不住伤心落泪,见到这一幕,伊莎贝拉赶紧牵着小森贝雷回书店楼上的公寓,那个他和父亲共度了大半辈子的家。与此同时,前来道别的人群络绎不绝,巴塞罗和我负责守在森贝雷先生旁边;有些亲近的好友甚至留下来不走了。守灵仪式延续了一整夜,巴塞罗一直留守到清晨五点,而我则留到天亮。伊莎贝拉下楼到书店里,她差遣我立刻回家,即使回去梳洗一下换个衣服也好。

我面带微笑看了看可怜的森贝雷先生,无法相信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站在柜台后面的身影。我依然记得初次造访书店的情景,当时我只是个小男孩,总觉得这位书店老板高大、强壮,像个屹立不摇的巨人。他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

“拜托您,赶快回家去吧。”伊莎贝拉在我耳边低语。

“回家做什么?”

“拜托您……”

她送我到店门外的街上,然后拥抱了我。

“我非常清楚您对他的感情,我知道他对您意义非凡……”她这样告诉我。

没有人知道的,我这样暗想着。没有人知道。但我还是点头回应,并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走过一条条看起来如此空荡的街道,我想,如果我就这样一直走,恐怕不会发觉那个我曾经熟悉的世界,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2

大批人群聚集在墓园门口等候灵车抵达,没有人敢出声说话。远方传来阵阵涛声;驶往墓园后方工厂区的货运火车,汽笛声不时张狂地嘶吼。这一天非常寒冷,风中飘着细碎的雪花。下午三点钟过后没多久,好几匹黑马拉着灵车沿着柏树成荫、商店林立的伊卡利亚大道逐渐接近。小森贝雷和伊莎贝拉一路跟着灵车。接着,六位书商协会的同事负责抬棺进入墓园,其中也包括巴塞罗先生。人群紧随在后,沉默的队伍在墓园曲径中缓缓前进,漫天云层仿佛泼洒了一大片浮浪般的水银。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提到小森贝雷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五岁。他们称他森贝雷先生,因为他现在成了书店的负责人。这家位于圣安娜街的书店经营了四代,从来没换过名称,店主始终都叫作森贝雷先生。伊莎贝拉挽着他的手臂,我突然觉得,如果不是她在一旁陪着,小森贝雷恐怕已经像断线的木偶般垮掉了。

圣安娜教堂的神父和死去的森贝雷先生年纪相仿,此时正伫立在墓碑旁等候。森贝雷先生的墓碑非常简洁,只是一块没有任何装饰的大理石碑,几乎看不出是一块墓碑。六位抬棺的书店老板将灵柩放在墓穴前方。巴塞罗先生瞥见了我,向我点头示意。我宁可站在人群后面,或是因为懦弱,或是表达敬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站在那儿,隐约可见父亲的墓,大约就在三十米外。参加葬礼的人都在灵柩四周站定之后,神父扬起眉梢,面露微笑。

“我和森贝雷先生是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这些年来,我们只有一次偶然聊起过上帝和人生谜样的难题。有件事情几乎没有人知道——森贝雷老友自从妻子狄安娜过世以后,就不曾再踏进教堂一步;从今天起,两人将永远彼此相伴了。或许就因为如此,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无神论者,不过,他一直是个信念坚定的人。他相信友谊,相信真理,相信那些他不敢指名也不敢面对的一切,他说,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归我们神父来管。森贝雷先生相信,所有人都是组成某种事物的一分子,他相信,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的回忆和渴望不会就此消失,反之,这些回忆和渴望会由接替我们位置的人传承下去。他不知道究竟是我们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在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创造了我们。他相信上帝,或是那个把我们带到这世界来的神,他活在我们的言行之中,他所呈现的形象,绝对不是一尊简单的陶土塑像而已。

“森贝雷先生相信上帝或多或少也活在书里,因此,他终生与人分享书籍,努力捍卫书籍,确保这些文字永远不会消失,就像我们的回忆和渴望一样。因为他相信,我个人也因为他而相信了这一点:世上只要还有人能够阅读书籍并赋予文字新生,这个世界就有上帝和生命的存在。我知道,我的老朋友并不希望我们用祈祷和诗歌向他告别。我知道,今天有这么多好朋友来到这里向他道别,并且永远记得他,这样就能让他心满意足了。我非常确定,上帝一定会将我们这位老友留在身边,虽然森贝雷先生大概没有这样的期望;我知道,他会永远活在今天站在这里的朋友们心中,以及所有因为他而发现书本魔力的人,所有曾经跨入书店大门的人,大家都会记得他,正如他常说的,故事才刚要开始。愿您在天国安息,森贝雷老友,愿上帝让我们永远记得他,感谢上帝恩宠,让我们此生有机会认识了他。”

神父结束致词时,绵延无尽的沉寂弥漫了整座墓园,接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对着棺木做出祈福的动作,随即低下头。殡仪馆主管使了个眼色,几位负责安葬的员工立刻趋前,以绳索缓缓将棺木放进墓穴。我记得,棺木碰触墓穴底部的那一刻,人群中传出了声声啜泣。我记得,我伫立在那儿,脚步无法移动,只能呆呆望着殡仪馆员工将那块大理石墓碑覆盖在墓穴上方,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森贝雷”三个字,二十六年前去世的妻子狄安娜就在一旁安息。

后来,人群渐渐散了,三五成群朝着墓园大门移动,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因为没有人愿意就此离去,就这样把可怜的森贝雷先生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巴塞罗和伊莎贝拉一人一边搀扶着小森贝雷。我依然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我才有勇气走近森贝雷先生的墓碑。我跪下来把手放在大理石墓碑上。

“希望我们早日再聚。”我喃喃低语。

这时候,我听见他慢慢走近的脚步声,还没抬头看,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我站了起来,转过身。维达尔向我伸出手,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悲伤笑容。

“你不打算跟我握手吗?”他问道。

我还是没握他的手,过了几秒钟,维达尔兀自点了点头,把手收回。

“您在这里做什么?”我冷冷地质问他。

“森贝雷也是我的朋友。”他这样驳斥我。

“怎么,您一个人来?”

维达尔困惑不解地望着我。

“她在哪里?”我问他。

“谁?”

我忍不住发出几声苦笑。巴塞罗已经看见我们,此时正一脸惊愕地往这边走过来。

“您现在又用什么样的承诺去收买她?”

维达尔的眼神顿时严厉了起来。“马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我面前。

“她到底在哪里?”我继续逼问他。

“我不知道。”维达尔这样答道。

“那是当然了。”我别过脸。

接着我转过身,正打算往墓园大门口走去,维达尔却抓住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拦了下来。

“马丁,你等一下……”

我在不自觉中转过身,狠狠揍了他一拳。我的拳头重砸了他的脸,看着他往后摔倒在地。我看着自己的手沾满鲜血,还听见疾疾逼近的脚步声。接着,一双手臂把我架了起来,将我拖到一旁。

“马丁!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巴塞罗一脸慌张。

这位书店老板在维达尔身旁跪了下来,满嘴鲜血的维达尔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巴塞罗扶着他的头,朝我抛出愤怒的眼神。我火速离开现场,一路碰见了好几个目睹冲突的殡仪馆员工。只是,我已经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们了。

3

接下来几天,我足不出户,作息晨昏颠倒,几乎没有进食。每到夜晚时刻,我坐在长廊的壁炉前,倾听满室寂静,等待大门前传来脚步声。我始终相信克丽丝汀娜一定会回来。但我很快就领悟到,她如果要回头的话,早在森贝雷先生过世的时候就会出现了,即使只是出于同情,我也心甘情愿。森贝雷先生去世已经将近一周,我知道克丽丝汀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我又开始往楼上的书房跑。我拿出为科莱利收集的那份资料活页夹,开始重读书稿,仔细感受每一个字句和段落。阅读那些文字让我头昏脑涨,而且有种阴沉的满足感。我想起了那十万法郎,起初觉得是天大一笔巨款,如今想想却忍不住在心中窃笑,并告诉自己,那个混账竟然以如此低廉的价格收买了我。裹着酸楚和痛苦的虚荣心,猛然关闭了理智的大门。我以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重读了前辈马尔拉斯卡写的《永恒之光》,接着把这本手稿丢进壁炉火堆。他在哪里挫败,我就在那里战胜。他在哪里迷失了方向,我就要在那里找到迷宫出口。

到了第九天,我又开始工作了。午夜时刻一到,我就在书桌前坐定。一张干净的白纸卷入老旧的安德伍德打字机,窗外一片漆黑的夜。字句和影像从双手不断涌出,仿佛已经在灵魂的牢狱里等得不耐烦了,一页又一页稿子在毫无意识也无法克制的情况下产生,完全不需要想象和构思。我已经不去想科莱利这个人,也不在乎他的奖赏和要求。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为了自己而写,无须考虑他人。我为了燃烧这世界而写,也为了和世界同归于尽而写。我夜夜疯狂写作,直到筋疲力尽才停手。我拼命敲打着打字机,直到手指龟裂流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

一月的某个早晨,那个我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的清晨,隐约传来敲门声。我躺在床上,空茫的眼神盯着老照片里那个童年的克丽丝汀娜,她的小手牵着一个陌生男人,走在艳阳下的海堤上,这个影像是我拥有的唯一美好事物,也是开启一切谜团之钥。我刻意不去理会长达数分钟的敲门声,直到我听见她的声音,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的。

“好歹也过来开个门吧。我知道您在里面,不开门我就不走,把我逼急了,我会把门踹开!”

我打开大门时,伊莎贝拉立刻倒退了一步,满脸惊恐地望着我。

“你不认识我,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把我推到一边,径自往长廊走去,并敞开了所有窗户。接着她转往浴室,开始在浴缸里放水。她揪着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拖进浴室。她让我坐在浴缸边缘,仔细看了看我的双眼,用手指掀起我的眼皮,频频摇头轻叹。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脱我的衬衫。

“伊莎贝拉,我今天心情不好。”

“这是什么伤口?怎么弄成这样的?”

“只是轻微挫伤。”

“您得看医生才行。”

“不要。”

“在我面前,不准说不要!”她严厉地驳斥我,“现在,您踏进浴缸里去,好好用肥皂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胡子刮掉。您有两个选择:要不乖乖照办,要不就由我来动手。可别以为我是说着玩的!”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说着玩的。”

“那就赶快听话照做!趁着您洗澡这段时间,我去找个医生来。”

我正想开口,她马上举起手要我安静。

“什么都别说。您如果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会痛苦难过的人,那就错了。就算您不在乎自己像条流浪狗似的死在角落,请至少要记得,我们这些人却是很在乎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

“伊莎贝拉……”

“去洗澡!还有,拜托先把裤子和袜子脱掉再下水。”

“我知道怎么洗澡。”

“这种话谁都会说。”

伊莎贝拉去找医生的时候,我遵照她的指示,彻底用肥皂洗了个冷水澡。我从森贝雷先生葬礼那天开始就没刮过胡子,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看起来就像一匹野狼。我双眼布满血丝,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长廊里乖乖等着。二十分钟后,伊莎贝拉带着一位医生回来了,我总觉得以前好像在附近社区见过他。

“这位就是病人。不管他跟您说什么,请都别理他,因为他是个骗子!”伊莎贝拉做了这样的声明。

医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衡量我有多讨人厌。

“医生,”我主动示好,“您就当我不存在吧。”

接着,医生展开详细的看诊过程,先做了好几项听诊,然后检查瞳孔、嘴巴,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而且眯着眼睛打量我,仿佛这些都是看诊的基本流程。他为我检查伊莲娜用刀片在我胸口划下的伤口时,皱起了眉头,然后盯着我看。

“这个是?”

“说来话长,医生。”

“这是您自己造成的伤口吗?”

我摇头否认。

“我先帮您上药,不过,我看这恐怕会留下疤痕。”

“我也这么觉得。”

医生继续他的看诊程序。我很顺从,一切照办,不时看看守在门口的伊莎贝拉。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她,有多么需要她的陪伴。

“真是吓坏人了。”她以责备的口气咕哝着。

医生检查我的双手,皱眉看着几乎可见血肉的指腹。他用绷带替我包扎手指,不时发出低声嗫嚅。

“您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耸耸肩,医生和伊莎贝拉互看了一眼。

“没什么大碍,不需要太担心,不过,我希望他最迟明天就到我诊所来一趟。”

“医生,我恐怕没办法过去……”我说道。

“他一定会去的。”伊莎贝拉在一旁向医生保证。

“与此同时,我建议您开始吃点热食,先喝热汤,再吃固体食物,多喝开水,但是不能喝咖啡或其他刺激性饮料,特别要多休息。去外面走走,晒晒太阳,但也不必太勉强。您是典型的劳累过度,已经出现贫血的初期症状了。”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吧。”我随口应了一句。

医生面有疑虑地看着我,然后站了起来。

“明天到我的诊所来一趟,下午四点钟。我现在手边没有仪器,没办法好好帮您做检查。”

他收起看诊包,非常有礼貌地向我道别。伊莎贝拉送他到门口,我听见他们两人在楼梯间低声交谈了好几分钟。我重新把衣服穿上,就像个听话的好病人那样坐在床上等着。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响,接着是医生下楼的脚步声。我知道伊莎贝拉就在玄关,她在那儿伫足半晌才走回卧室。一见她进门,我立刻送上微笑。

“我现在去帮您准备一点吃的。”

“我不饿。”

“少啰唆,先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出门散步,就这么决定了。”

伊莎贝拉帮我准备了热汤,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喝了,我大口吃着沾了汤汁的面包,努力挤出亲切的笑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八成和石头一样僵硬。我把见底的盘子展示给伊莎贝拉看,她全程都像个司令官似的在一旁监督。接下来,她把我带到卧室,在我的衣橱里找出一件大衣。她替我戴上手套,裹上围巾,然后把我推到门口。走出大门时,屋外吹着凛冽寒风,然而,晴朗的天空铺满了黄昏的夕阳,将大街小巷全染成了琥珀色。她挽起我的手,然后两人慢慢往前踱着。

“我们这样好像一对恋人。”我说道。

“哼,真好笑。”

我们走到城堡公园,进入到处都是遮阴棚的花园,最后在大喷泉池前的长椅上坐下来。

“谢谢你。”我轻声对她说。

伊莎贝拉没搭腔。

“我都还没问你好不好呢。”我主动找话题。

“还不就是那样。”

“那你好不好?”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爸妈很高兴我又回家住了。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他们如果知道……说真的,我们处得比以前好多了。其实,我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我几乎都待在书店里。”

“森贝雷呢?他父亲过世之后的情况还好吗?”

“不怎么好。”

“你跟他呢?你们处得怎么样?”

“他是个好人。”她这样说道。

接着,伊莎贝拉静默了许久,然后低着头。

“他跟我提起结婚的事。”她说,“好几天前,就在四只猫咖啡馆。”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冷静的神态里已经不见青春的无邪,那是我希望在她身上看见的特质,但是可能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然后呢?”我终于忍不住追问。

“我跟他说我会考虑。”

“你真的会考虑吗?”

伊莎贝拉的双眸已经迷失在水池里。“他告诉我,他想成家,他想要孩子……他说我们可以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日子一定过得下去,虽然森贝雷先生留下了一大笔债务……”

“这个……你还年轻。”

这时候,她侧着头直视我的目光。

“你爱他吗?”

她的笑容承载着无限哀愁。

“我怎么知道?我想应该是吧,虽然我爱他并不像他爱我那样多。”

“人在遭遇困境时,常常错把同情当作爱情……”我说。

“不必替我担心。”

“我只要求你多考虑一阵子。”

我们彼此相视,无须言语即可灵犀相通,接着,我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要做好朋友?”

“嗯,至死不渝。”

4

返家途中,我们顺道在商业街的小店买了牛奶和面包。伊莎贝拉告诉我,她会请父亲替我送来一些精致美食,一定可以让我胃口大开。

“书店的营业状况怎么样?”我问她。

“营业额下降很多。我想是因为大家来了会难过,因为一进书店就会想起可怜的森贝雷先生已经不在了。事实就是呢,那本账簿一看就知道,真的不太妙。”

“进账情形如何?”

“少得可怜。我在书店工作的这几周,特别把店里的账本检查了一遍,这才发现已经安息的森贝雷先生做生意真是一塌糊涂。他经常免费把书送给付不起书款的人。有时候,他把书借给人家看,但是对方就不还书。还有,他会买一些明知道卖不出去的套装书,就因为卖方扬言要把整套书烧掉或丢掉……此外,他还固定资助一批穷得要命的蹩脚诗人。其他的,您就自己想象吧。”

“债权人出现了吗?”

“每天平均会有两个找上门来,这还不包括催讨债务的信件和银行通知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一直都有人向我们开价。”

“开价买什么?”

“有两个猪肉商对我们这个店面非常感兴趣。”

“小森贝雷怎么说?”

“他说祝他们猪肉生意兴隆!唉,现实生活真的不是他拿手的强项。他老是说我们一定撑得过去,他有这个信心……”

“你没信心吗?”

“我对我的算术最有信心了,光是看看这两个月来的营业额,我相信,这家书店的橱窗很快就会挂满各式各样的腊肠和灌肠。”

“我们一定会找到解决办法。”

她微微一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既然提到钱的事,您还在替那个大老板写书吗?”

我向她展示一双干净的手,说道:“我已经恢复自由写作者的身份了。”

她一直陪我上楼到家门口,道别之前,她反而踌躇了。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跟您提的,但是……与其让别人来告诉您,不如由我来说吧。事情跟森贝雷先生有关。”

我们进了屋里,两人坐在长廊的壁炉前,伊莎贝拉特别在炉里添了些木柴。马尔拉斯卡那本《永恒之光》的灰烬还在炉子里,我的前任助理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你要跟我说什么关于森贝雷先生的事?”

“这件事情,我也是从森贝雷先生的老邻居安纳克莱托那儿听来的。他告诉我,森贝雷先生过世的那天下午,他看见森贝雷先生在书店里和人起了争执。他后来就上楼回家了,而且他还说,两人争吵非常激烈,在外面的街上都听得见。”

“森贝雷先生跟谁起了争执?”

“一个女人,有点年纪了。安纳克莱托说他从来没在书店见过这号人物,不过,他总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但是话说回来,安纳克莱托这个人喜欢天马行空,他说的话也未必可靠。”

“他有没有听见两人在吵什么?”

“他觉得他们在吵的事情跟您有关系。”

“我?”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小森贝雷那天出去了一下,他去卡努达街交货,前后不过十到十五分钟而已。当他回到家,竟然发现父亲倒卧在柜台后面的地上,当时森贝雷先生还有呼吸,不过身体已经冷了。等到医生赶来的时候,早已回天乏术……”

霎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重重压在我身上。

“我不该跟您提这件事的……”伊莎贝拉喃喃低语。

“不,你跟我说是对的。安纳克莱托还说了什么跟那个女人有关的事?”

“他只听见两人在争吵。他说,他觉得起因好像是一本书。那个女人想买一本书,但是森贝雷先生不愿意卖给她。”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说事情跟我有关呢?我不懂啊……”

“因为那本书是您的小说。就是《天堂之路》。那是森贝雷先生个人的珍藏本,非卖品,书店里只有一本……”

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本书呢?”我试探性地起了头。

“已经不见了。”伊莎贝拉替我接话,“我看过书店的营业记录,森贝雷先生卖出的所有书籍都会登记,包括书名、日期和价格,就是没有这一本。”

“他儿子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除了您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我很想弄清楚那天下午在书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您会知道……”

“那个女人一定是硬要抢走那本书,在冲突的过程中,森贝雷先生突发心脏病。事情一定是这样。”我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写的那本烂小说。”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纠结成一团。

“事情还没完呢。”伊莎贝拉说道。

“怎么说?”

“隔了几天,我又在楼梯间碰见安纳克莱托先生,他告诉我,他终于记起为什么觉得那个女人有点面熟,因为他很多年前见过她,当时是在剧院里。”

“在剧院里?”

伊莎贝拉频频点头。接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伊莎贝拉神色不安地望着我。

“现在,我突然很不放心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该跟您讲这件事的。”

“别这么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很好,真的……”

伊莎贝拉猛摇头。“今天晚上,我留下来陪您。”

“你不怕坏了名声?”

“该怕的人是您吧?我去爸妈店里打电话回书店说一声,马上就回来。”

“你不必留下来的,伊莎贝拉。”

“如果您愿意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装一部电话在家里,我就可以不必多跑一趟。别啰唆了,我十五分钟后回来。”

伊莎贝拉不在期间,森贝雷先生之死成了我肩头的千斤重担。我记得这位老书店主人常告诉我,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那是作者的灵魂,以及所有阅读过和梦想过这本书的人赋予的灵魂。想到这一点,我终于恍然大悟,森贝雷先生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努力保护我,为了拯救那本装满我的灵魂的小说,他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伊莎贝拉回来时,手上提着一大袋从父母店里拿回来的美食。她只看了我一眼便洞悉我的思绪。

“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说道,“那个杀死森贝雷先生的女人……”

“我想是的。她是伊莲娜·萨比诺。”

“不就是我们在最后面那个房间找到的老相片里的那个女人吗?那个女演员?”

我点头回应。

“她要那本书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们吃了一些吉斯伯特商行的进口食物充当晚餐,两人一起坐在壁炉前的大沙发上,伊莎贝拉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望着燃烧的炉火。

“昨晚,我梦见自己有个儿子。”她幽幽说着,“我梦见他一直叫我,我却听不见他的叫声,也无法走到他身边,因为我困在一个好冷好冷的地方,全身动弹不得。他一直在叫我,我却无法到他身边去。”

“只是一场梦。”我告诉她。

“感觉就像真的一样。”

“或许你应该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我故意试探她。

伊莎贝拉频频摇头。“我已经在写作这件事上绕了太久的圈子,我还是好好去过生活吧,而不是写生活。请别责骂我。”

“我认为这是个非常有智慧的决定。”

“您呢?要开始过生活了吗?”

“我想我的生活恐怕早就耗损光了。”

“那个女人呢?克丽丝汀娜……”

我使劲吸了口气。“克丽丝汀娜走了,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同样是有智慧的决定。”

伊莎贝拉突然转身望着我,眉头揪在一块。

“怎么了?”我问她。

“我觉得您好像搞错了。”

“搞错什么?”

“前几天,巴塞罗先生到书店来,于是我们大伙儿就聊起了您。他跟我说,他看见克丽丝汀娜的丈夫,那个叫作什么来着……”

“贝德罗·维达尔。”

“对,就是他。他跟巴塞罗说克丽丝汀娜跟您一起走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也没有她的消息。正因如此,我一直很纳闷怎么没看见她在这里,可是又不敢多问……”

“你确定巴塞罗先生是这样说的吗?”

伊莎贝拉猛点头,凶巴巴地问道:“不然我刚刚是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克丽丝汀娜不在这里。打从森贝雷先生过世那天开始,她就不在这里了……”

“那她到底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我们逐渐静默了下来,两人蜷缩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午夜过后,伊莎贝拉终于睡着了。我把她搂在怀里,闭上眼,思索着她刚刚说的话,试图理解其中的意义。长廊窗外出现清晨曙光时,我睁开双眼,发现伊莎贝拉已经醒了,而且正盯着我看。

“早安。”我对她说。

“我刚刚思考了很久。”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怎么样?”

“我正在考虑接受小森贝雷的求婚。”

“你确定吗?”

“不确定。”语毕,她扑哧笑了。

“你的父母会怎么说?”

“我猜……他们大概会有点不高兴吧?但是过一阵子就会没事的。他们当然希望我嫁个有钱的灌香肠的商人之类的,总比苦哈哈的书店老板好多了。不过,我做了决定,他们还是得接受才行。”

“事情有可能更糟。”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是啊,至少我没有嫁给作家。”

我们彼此相视许久,直到伊莎贝拉终于站了起来。她拿起外套穿上,背对着我低头扣上纽扣。

“我得走了。”她说。

“谢谢你留下来陪我。”我这样回应她。

“别让她就这样走了。”伊莎贝拉说道,“快去找她吧!无论她在天涯海角,都要把她找回来,然后告诉她,您爱她,即使是谎言也好。我们女孩子就喜欢听这种话。”

接着,她一转身,随即弯下腰来,柔嫩的双唇倏忽在我唇上吻了一下。她紧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没说再见就跑掉了。

5

那个礼拜剩下的几天,我跑遍了巴塞罗那,四处寻找最近几个月曾见过克丽丝汀娜的人。我造访曾经和她去过的地方,也去了她和维达尔常去的咖啡馆、餐厅与奢华的精品店。我向所有店家展示克丽丝汀娜留下的相簿里的一张照片,询问对方最近是否见过她。有些人认得她,但只记得她和维达尔几周前一起去过。寻人计划进行到第四天,我开始怀疑克丽丝汀娜趁着我去买火车票那天早上出了门,从此就人间蒸发了。

这时,我想起维达尔家族在圣保罗街的西班牙饭店有个专用房间,饭店就在黎塞欧歌剧院后面,可供家族成员晚上赴歌剧院看演出时使用,若是不喜欢节目内容,或是终场后不想在大半夜赶回佩德拉比的豪宅,就能留在这个长期租用的房间。据我所知,至少在维达尔家族仍风光显赫的年代,这房间也是老维达尔先生和红粉佳人幽会的地方,他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把莺莺燕燕带回佩德拉比豪宅,总是不成体统。当年我还住在卡门女士的旧公寓时,维达尔不只一次问我需不需要使用这个房间,他说,这房间一定可以让我安心畅快地和一丝不挂的美女翻云覆雨。我认为克丽丝汀娜不至于会挑上这里作为栖身之处,更何况她未必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过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我也没别的选择了。来到西班牙饭店时,已近黄昏时刻,我自称是维达尔先生的朋友,然后见到了饭店经理。我让他看了克丽丝汀娜的照片,这位言行一丝不苟的绅士立刻对我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接着他告诉我,维达尔先生的“其他”员工几周前就已经来打听过这个人了,他给了他们同样的答复。谢过他的好意帮忙之后,我满心沮丧地走向饭店大门。

就在我穿越通往饭店餐厅的玻璃门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科莱利坐在餐厅里,他是唯一的客人,此时正在品尝咖啡专用的方糖。我正打算火速消失,科莱利偏偏就在这时候转过头来,随即向我挥手打招呼。科莱利示意要我过去。我只好拖着脚步走向餐厅入口,然后走了进去。

“亲爱的好友,居然在这里碰见您,真是惊喜。其实我也正好想起您……”科莱利说。

我意兴阑珊地向他伸出手,随口道:“我以为您不在城里。”

“我提早回来了。是否有荣幸请您喝点什么?”

我摇头婉拒了。他示意要我在餐桌旁坐下,我乖乖照办。科莱利的衣着一如往常地讲究,黑色纯羊毛三件式西装,搭配红色丝质领带,这身打扮就跟他的人一样无懈可击,只是怎么看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搭调。我打量他好几秒钟后才发现,他衣领上的天使别针不见了。科莱利循着我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然后点了点头。

“很可惜,我把它弄丢了,不知道丢在哪儿了。”他向我解释。

“希望那不是太贵重的东西。”

“它的价值纯粹是属于情感层面的。不过,我们还是聊聊重要的事情吧。您好不好呀,老弟?我非常想念我们过去的几次谈话,虽然偶尔也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我很难找到像您口才这么好的谈话对象。”

“您太抬举我了,科莱利先生。”

“不,恰恰相反。”

接续而来的是短暂静默,当然还少不了他那无底洞似的深邃目光。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与其这样,我宁愿听他卖弄那套陈腔滥调。他不说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完全变了个样,周遭的气氛也跟着沉重起来。

“您住在这里?”为了打破沉默的僵局,我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我还是住在奎尔公园旁的房子。我跟一个朋友约了今天下午在这里碰面,不过,看来他是迟到了。有些人就是个性太随便,真是可悲。”

“我想,应该没有几个人胆敢让您空等吧,科莱利先生……”

科莱利直视我的目光。“确实没几个人敢这样,唯一让我空等多时的人就是您了。”

科莱利拿起一块方糖,放进咖啡杯。接着,他放了第二块、第三块。尝了一口咖啡之后,他又放了第四块方糖,然后再拿起第五块,直接塞进嘴里。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吃糖。”他说。

“看出来了。”

“我说啊……马丁老弟,您还没跟我聊聊工作计划进行得如何了。”他突然插进这个话题,“有没有任何问题?”

我急忙咽了口水。“差不多快完成了。”

科莱利那张脸立刻展现愉悦的神采,他那满脸得意的笑容,我宁可回避不看。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稿子?”

“还需要一两个礼拜,我还要再做些修改和润饰。”

“我们可以决定下次碰面的日期吗?”

“如果您想的话……”

“这个月的二十三日怎么样?到时候请务必赏光,让我请您吃个晚饭,一起庆祝合作计划圆满完成。”

一月二十三日正好是两个礼拜之后。

“可以。”我同意了他的提议。

“我们到时候再做确认。”

他举起加了一堆糖的咖啡,仿佛是在举杯庆祝,然后凑近嘴边啜了一口。

“您呢?”他随口问道,“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来找人。”

“我认识吗?”

“您不认识。”

“找到人了吗?”

“没有。”

科莱利微微点着头,似乎在心中琢磨我的沉默寡言。

“老弟,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强留您了。”

“我只是有点疲倦而已,没什么。”

“既然这样,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有时候,我只顾着自己与您交谈愉快,却忘了顾虑您的感受。”

我顺势笑了笑,趁机起身。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上,仿佛陷落漆黑深井里的苍白玩偶。

“请好好保重,马丁。”

“我会的。”

我向他点头道别,走向餐厅出口。当我渐渐走远,依然听得见他的牙齿啃咬方糖的声响。

走向兰布拉大道途中,隐约可见黎塞欧歌剧院遮棚下的灯光已经亮起,前面停了一长排汽车,身穿制服的司机们站在人行道上等候。歌剧院前的海报示意今日的节目是莫扎特歌剧《女人皆如此》,我不禁纳闷,维达尔是否愿意为了这场演出而走出他那座城堡?我逐一细看那群站在路中间的司机,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贝普置身其中。我招手叫他过来。

“马丁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人在哪里?”

“先生在里面看表演。”

“我说的不是维达尔先生。我是指克丽丝汀娜。维达尔太太在哪里?”

可怜的贝普紧张地猛吞口水。“我不知道。根本没人知道。”

他告诉我,维达尔这几周四处找她,甚至动用自己在警界的人脉,塞了钱请警方帮忙找人。

“起初,先生一直以为她跟您在一起……”

“她没打电话、写信或是发电报之类的吗?”

“没有。马丁先生,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们大家都非常担心,至于先生……唉,我从来没看他这么伤心难过。自从小姐……不,我是说……自从太太离家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出门。”

“你记不记得,克丽丝汀娜离开埃利乌斯别墅之前曾经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贝普尽量压低音量,“我听见她跟先生吵架。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很不快乐,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写信写得很勤,每天都会到艾莉森达王后大道的邮局去寄信。”

“你有没有单独跟她聊过?”

“有一天,就在她离家出走前几天,先生要我开车送她去看医生。”

“她生病了吗?”

“她一直睡不好,医生开了一些鸦片酊给她服用。”

“她在路上跟你说了什么?”

贝普耸了耸肩。“她向我问起了您,问我知不知道您的消息,是不是见过您……”

“就这样?”

“我看她的样子非常悲伤。后来,她突然开始流泪,我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她非常思念她的父亲曼努埃尔先生……”

我当下就知道了,同时也非常自责,为什么自己迟迟没想到这一点。贝普一脸疑惑地望着我,并问我为什么突然面露笑容。

“您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我喃喃低语。

此时,我隐约听见有个声音从对街传来,歌剧院大厅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维达尔显然连第一幕的开头都看不下去了。就在贝普转身过去回应主人,并劝我赶紧回避之前,我早已消失在漆黑的暗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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