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游戏 5

21

我勉强拖着脚步,沿着拉巴尔区的小巷弄走到巴拉列罗剧院,一长排出租车在阿波罗剧院前等候载客。我钻进了自己最快找到的第一辆空车。一听见车门关上,司机回头一看,见到我那个样子,立刻摆明不愿意载客。我瘫在后座,完全不理会他的抗议。

“喂!您该不会就这样死在我车上吧?”

“尽快把我载到我要去的地方,就可以早点摆脱我了。”

司机低声咒骂一句,随即启动引擎。“要去哪儿?”

我心想,我也不知道。

“先上路吧,我待会儿再告诉您。”

“往哪儿上路?”

“佩德拉比。”

二十分钟后,我已经瞥见埃利乌斯别墅的灯火在山丘上闪烁。我指着那个地方给司机看,但他似乎不太相信此时真的可以摆脱我。他让我在庄园门口下车时,差点忘了收取车资。我拖着脚步走到大门口,按下门铃,然后跌坐在大门前的阶梯上,头靠在墙上。我听见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不久后,我觉得大门好像打开了,而且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我感觉到有人摸着我的额头,接着好像看见了维达尔的双眼。

“对不起,维达尔先生……”我低声哀求,“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我听见他提高说话的音量,过了半晌,感觉有好几双手分别抓住我的手脚,把我抬了起来。当我再次睁开双眼,人已经在维达尔先生的卧房里,而且就躺在他和克丽丝汀娜婚后共眠不到两个月的床上。我哀叹了一声,维达尔站在床尾看着我。

“你现在先别说话。”他说道,“医生就快来了。”

“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维达尔先生……”我喃喃低语,“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维达尔紧抿着双唇,频频点头。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他拿了条毯子,替我盖在身上,“我到楼下去等医生。你先休息一下。”

不久,我听见脚步声和谈话声接近卧室。有人替我脱掉衣服,大概检视了遍布我全身的伤痕,仿佛爬满了一身淌血的常春藤……我感受到镊子钻进伤口,夹出插入皮肉的玻璃碎片。我感受到消毒药水的灼热,以及医生拿着细针缝合我的伤口。我已经不觉得痛了,只是一身的疲惫。所有包扎、缝合和处理伤口的步骤完成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破损的木偶。医生和维达尔帮我盖上毛毯,将我的头部靠在这辈子躺过最甜美、最柔软的枕头上。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医生的脸,一位具有浓厚贵族气息的绅士,挂着抚慰人心的笑容,手上拿着一支针筒。

“您很幸运,年轻人……”他边说边在我手臂上打针。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道。

医生旁边出现了维达尔的脸。

“那可以让你好好休息。”

一阵冰凉渗透了我的手臂,接着蔓延到胸口。我坠入黑色天鹅绒般的深渊,而维达尔和医生站在高处看着我,世界终于萎缩到仅剩一个光点,最后在我手中消失了。我就这样陷入一片安详、充满化学药剂且无穷无尽的平静里,多么希望这样的状态永远不会溜走。

我记起了冰层下方的黑潮。月光映照着冰山,冰山化为数以千计的细碎冰粒,融入了那股将我卷走的潮水。一片白色布幔般的滚滚潮浪缓缓卷着她,眼前隐约可见她背光的身影。克丽丝汀娜朝着我伸长手臂,我则在冰冷、浓稠的水流中奋力泅泳向前。就在我们仅仅相距几厘米时,一团漆黑的乌云在她身后急速扩展,仿佛爆裂的墨水瓶似的晕染了她的四周。幽微的光芒围绕着她的手臂、颈部和脸庞,最后,她还是被拖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22

醒来时,我听见格兰德斯警官口里正念着我的名字。我连忙坐起来,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像是大饭店的豪华套房,全身十多个伤口的疼痛感将我拉回现实——我置身于埃利乌斯别墅维达尔的卧房里,午后阳光从半掩的百叶窗缝隙间钻进屋里;壁炉生了火,房里非常暖和。谈话声来自楼下,那是维达尔和格兰德斯。

我不顾伤口的强烈刺痛,急忙下了床。沾满血迹的脏衣服全都披挂在摇椅上,我找到大衣,左轮手枪仍在口袋里。我握紧手枪,走出房间,循着谈话声来到楼梯口。我贴着墙壁走下好几层阶梯。

“警官,关于您同事所遭遇的不幸,我真的很遗憾。”我听见维达尔这样说道,“您放心,只要马丁跟我联络上了,或是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一定马上通知您。”

“非常感激您的大力帮忙,维达尔先生。我也很抱歉为了这样的事情来叨扰您,不过事态实在非同小可。”

“我明白,谢谢您专程跑这一趟。”

脚步声朝着玄关挪动,然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踩在花园里的步伐渐行渐远,维达尔站在楼下的阶梯旁,呼吸声格外沉重。我继续往下踩了好几层阶梯,这时候,我发现他的额头靠在门上。一听见我走近,他立刻张开眼睛,转过头来。

他没出声,只是盯着我手上的左轮手枪。我把手枪放在楼梯口的边几上。

“来,我们去给你找几件干净的衣服。”他这样说道。

我跟着他进了偌大的更衣间,俨然就是服装博物馆。维达尔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穿过的精致西装全都在这儿,数十条领带、数十双鞋子,还有许多装在红色天鹅绒盒子里的袖扣。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穿的衣服,应该会适合你。”

维达尔主动替我挑选。他递给我一件衬衫,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接着是一套三件式西装,特别在伦敦订做的,还有一双意大利皮鞋,丝毫不逊于科莱利的行头。我默默穿上衣服,维达尔在一旁看着我,似乎心事重重。

“肩膀稍嫌宽了点,不过,你得把自己养壮才行。”他说着递给我一对蓝宝石袖扣。

“警官跟您说了些什么?”

“所有事情。”

“您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相不相信又有谁会在乎?”

“我在乎。”

维达尔在一张靠在一大片镜墙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他说,你知道克丽丝汀娜的下落。”

我点了点头。

“她还活着?”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接着,我悠悠缓缓地点了点头。维达尔脸上漾起淡淡的微笑,回避了我的目光。然后,他突然哭了起来,掏心掏肺地痛哭。我在他身旁坐下,紧紧拥抱着他。

“请原谅我,维达尔先生,对不起……”

后来,到了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刻,维达尔拿着我那些旧衣服,全部丢进火里烧掉了。把我的大衣丢进火堆之前,他抽出了那本《天堂之路》,把书递给我。

“你去年写的两本书当中,这本才是比较好的作品。”他说道。

我看着他挑动着火堆里的衣服。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维达尔耸了耸肩。“就算是个贪图虚名的笨蛋,也很难永远被蒙在鼓里的,马丁。”

我实在听不出他的语气里究竟有没有怨恨,或者只有哀愁。

“维达尔先生,我会那样做是因为我认为这对您有帮助。”

“我知道。”他的笑容里不见一丝酸腐。

“对不起……”我喃喃低语。

“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有一艘停靠在圣塞巴斯蒂安码头的货船,今天半夜离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去找一位欧墨船长,他会等你的。到车库里挑一辆车,开车过去,把车停在码头就可以了,贝普明天会去把车开回来。不要跟任何人交谈,也不要回家。还有,你需要钱。”

“我的钱够用。”我骗了他。

“钱永远不够用。抵达马赛之后,欧墨会陪你去银行,到时候他们会让你提领五万法郎。”

“维达尔先生……”

“听我说!格兰德斯说你杀掉的那两个……”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我认为,他们是在替您父亲处理事情,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摇头否认。“马丁,不管是我父亲也好,或是我的律师也好,他们从来不曾介入这件事。你认为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在你离开警局三十分钟之后就找到你?”

顿时,我确认了一个冷静而清晰的事实。

“我的好朋友格兰德斯警官告诉他们的。”

维达尔频频点头。“格兰德斯故意让你逃出警局,因为他不想在警局里对付你,这样会弄脏了他的手。你才刚离开警局,他那两个手下就跟上你了,他们甚至连你的死因都设想好了:企图逃跑的谋杀案嫌疑犯,因拒捕而中弹身亡。”

“这跟我早年写的悬疑小说情节一样。”我说道。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马丁,你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一点才对。”

他打开衣橱,拿了一件新大衣递给我,从来没穿过的。我接下大衣,将小说塞进大衣内里的口袋。维达尔面带微笑看着我。

“你这辈子总算有这么一次穿得够体面了。”

“穿在您身上还是比较合适,维达尔先生。”

“这倒是真的。”

“维达尔先生,有很多事情……”

“现在都不重要了,马丁,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我亏欠您的何止解释而已……”

“既然这样,那就跟我聊聊她的情况吧。”

维达尔端着绝望的眼神哀求我,即使骗骗他也好。我们坐在客厅里,面前的落地窗外就是巴塞罗那全景。我以全心全意编织美好的谎言骗了他。我告诉他,克丽丝汀娜以维达尔夫人的名义在巴黎的索弗洛路租了一间小阁楼,还说她每天下午都会在卢森堡公园的喷泉对面等我。我告诉他,克丽丝汀娜经常聊起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而且据我所知,认识她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维达尔频频点头,迷茫的眼神早已飘向远方。

“马丁,你一定要答应我,务必好好照顾她。永远不要离开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守在她身边!”

“我答应您,维达尔先生。”

苍茫暮色之下,在我眼前的是个苍老、落魄的男子,饱受回忆和悔恨的折磨,一个永远不曾被击倒的男子,如今却只求善意的谎言能带来些许慰藉。

“我一直希望能成为你的好朋友,马丁。”

“您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维达尔先生,而且还不只是好朋友而已。”

维达尔伸长手臂,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颤抖着。

“格兰德斯跟我提到了一个人,一个你称为大老板的人……他说你似乎欠了他什么,而且,你认为偿还这笔债的唯一方式,就是将纯净的灵魂献给他……”

“那都是胡说八道。维达尔先生,请别放在心上。”

“像我这种肮脏、疲累的灵魂派得上用场吗?”

“维达尔先生,我从来没见过比您更纯净的灵魂。”

维达尔淡淡一笑。“如果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你父亲,我很愿意那样做,马丁。”

“我知道。”

他站起来,幽幽凝望着暮色笼罩下的城市。

“你该上路了。去车库开车,就挑你喜欢的车吧!我去看看家里有没有现金。”

我点了点头,随手拿起大衣。到了屋外的花园,我朝着车库走去。埃利乌斯别墅的车库里摆着两辆闪闪发亮的汽车,简直像王室座车。我挑了较小也较低调的那辆,是西班牙和瑞士合作生产的黑色轿车,顶多只开过两三回,看起来仍像新车。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车库,在中庭等着。过了大约一分钟,依然不见维达尔出来,于是我下了车,但是车子并没有熄火。我回到屋里向他辞行,打算告诉他别担心钱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过了玄关,我想起自己随手把手枪放在屋里了,就在一张边几上。当我回到那儿时,手枪却不见了。

“维达尔先生?”

通往客厅的房门半掩着,我探头进去张望,这时候,我看见他就站在客厅正中央,拿着我父亲那把左轮手枪,枪口抵着心脏位置。我连忙冲上去,然而一声枪响淹没了我的呐喊,手枪从他手中掉落。他的身体斜倚在墙上,缓缓滑落,留下一摊鲜血在大理石上。我在他身旁跪下来,将他搂在怀里。子弹在他衣服上开了个冒烟的小孔,深色浓稠的血流大量涌出。维达尔紧盯着我,他的微笑沾满了鲜血。他的身体已不再颤抖,终于倒地不起,散发着灰烬和卑微的气味。

23

我回到车上,沾满鲜血的双手摆在方向盘上,几乎喘不过气。等了约莫一分钟,我慢慢踩下油门。天空晕染了猩红暮霭,城里的点点灯火在红色天空下闪烁。我沿着街道往下开,抛下了矗立山丘上的埃利乌斯别墅。到了皮尔森大道,我停下车,看了看后照镜。有辆车从隐密的小巷开了出来,距离我的车大约五十米,车灯没开。那是格兰德斯。

我继续沿着佩德拉比大道往下开,穿越了奎尔别墅大门口的巨大龙形铁艺雕塑,格兰德斯的车子依旧跟在后面,相距约一百米。到了对角线大道,我左转往市中心前进。街上几乎不见其他车辆,格兰德斯跟踪我一点都不成问题,于是我决定右转,打算在莱斯科茨区的狭窄街巷里甩掉他。这时候警官终于发觉,他的尾随跟踪早就不是秘密了,于是他大方亮起车灯,并加速拉近距离。接下来二十分钟,我们就在曲折的街巷中飞车追逐。我在公交车和运货马车间穿梭,格兰德斯的车灯始终紧跟在后。

不久,蒙锥克山区已在前方不远处。万国博览会的会馆以及其他展览厅不到两周前才关闭,不过这些暮霭笼罩下的建筑物,看起来竟如被遗忘多时的废墟。我沿着大道往前开,街灯迷蒙,博览会场的喷泉里鬼火幢幢,我加足马力全速前进。我们绕着蜿蜒山路往上开,到了奥林匹克运动场,格兰德斯已经逼近到我能从后视镜看见他的脸。我一度想转向开往山顶的军事基地,然而,那是个没有出口的地方。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开往山的另一边,在面海的山脚下找个港口码头藏身。

我们飞车一阵子之后,绕到另一边的山腰上。格兰德斯紧跟在我车后不到十五米。前方的山脚下,壮阔的观海海岸栏杆拥抱着往内扩展的城市。我铆足力气猛踩油门,并让格兰德斯冲撞我的车子。猛力擦撞使得两车冲出了车道近二十米,公路上顿时冒起团团火花。我稍微松开油门,借此拉近两车的距离。就在格兰德斯企图重新归位时,我快速倒车,然后急踩煞车。当他弄清状况时,已经来不及了。我用全市最坚固的车身去冲撞他的车子,强烈力道冲击了驾驶座上的他,接着,我看见他的头部撞上挡风玻璃,整片玻璃碎裂,车篷冒出白烟,车灯也熄了。

我决定抛下他继续上路,打算开往观海海岸的瞭望台。霎时,我发现后面的挡泥板因冲撞而卡在轮胎上,车子行进时,那块金属不断摩擦着轮胎,车内弥漫着橡胶磨损的味道。又往前行进了二十米之后,轮胎爆了,车子失控蛇行,终于在一团黑烟中停了下来。我只好赶紧下车,接着回头望向格兰德斯的车子。警官已经爬出车子,正慢慢站起来。我四下张望,横越港口和城市之间的电动缆车车站就在前方五十米处,起站是蒙锥克山,终点是圣塞巴斯蒂安铁塔。暮色笼罩下,错综复杂的缆线之间,我瞥见好几个车厢错落其间,赶紧跑了过去。

有个正准备关门的工作人员看见我急忙跑向车站,把我挡在门前,并指了指屋内。

“今天的最后一班车了。”他提醒我,“您最好快一点儿!”

我买到当天最后一张车票时,售票亭已经准备关闭,接着,我急忙走近站在车厢旁等候的四位乘客。我一直在打量这四个人的衣着,直到工作人员开门让大家进入缆车为止。原来是一群神父。

“电动缆车是为了万国博览会而建造的,采用最先进的科技,安全无虞。缆车启动后,只能从外面开启的安全门就会锁上,这种设计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以及上帝不愿见到的自杀事件。当然,对于各位敬爱的先生们来说,根本不必怕什么……”

“年轻人!”我打断了他的介绍,“您能不能简化一下流程?天快黑了。”

那位工作人员对我抛出厌恶的眼神。其中一位神父发觉我双手沾满血迹,随即在胸前画起十字。接着,工作人员还是继续说着枯燥的长篇大论。

“各位将从大约海平面以上七十米高度的巴塞罗那上空穿越港口,看到最壮观的城市全景,截至目前为止,只有燕子、海鸥和其他飞鸟得以享受这样的美景。全程历时约十分钟,停靠站只有两个,第一站是港口的中央铁塔,我个人喜欢称之为‘巴塞罗那的埃菲尔铁塔’或‘海梅一世塔’,第二个停靠站即是终点的圣塞巴斯蒂安铁塔。简单介绍到此,不再耽误各位的时间,祝旅途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再见到各位搭乘缆车。”

我是第一个进入车厢的人。工作人员伸手欢迎四位神父上车,一心期望能拿点小费,岂知,根本没有人去碰他那只手。接着,他带着一脸失望的神情用力关上车门,随即转过身去,打算启动缆车。这时候,格兰德斯正在旁边等着他,警官一副狼狈相,但依旧面带笑容,手上则亮出了警察证明。工作人员替他打开边门,接着,格兰德斯走进车厢,一边向神父们点头致意,并且对我眨了眼。数秒钟后,我们已经悬浮在半空中了。

缆车车厢从车站朝着山边前进。几位神父早已集中坐在另一侧,显然打算好好享受巴塞罗那的黄昏美景,再说,无论我和格兰德斯之间有什么样的瓜葛,他们可不想牵扯其中。警官缓缓走近我,刻意向我展示了手中的枪支。一大片绯红浮云悬在港口上空,缆车车厢钻进云层里,霎时,我们仿佛置身一面火焰湖上。

“您以前坐过这个缆车吗?”格兰德斯问道。

我点头回应他。

“我女儿好喜欢坐缆车。每个月都要我带她来,而且是来回各坐一趟。贵了点,但是很值得。”

“就凭您从老维达尔先生那里靠着出卖我而拿到的一大笔钱,我相信,只要您愿意的话,就算天天带女儿来坐缆车也不成问题。恕我好奇一问:我的价码是多少?”

格兰德斯面露微笑。缆车陷入一片红色浮云里,港口码头就在下面,城市灯火浮在漆黑海面上。

“一万五千西币。”回答的同时,他还特地摸了摸冒出大衣口袋的一只白色信封。

“我想,我应该要感到荣幸才对,有些人只因为一点小钱就被杀掉了。出卖您的两位手下也包含在这个价钱之内吗?”

“容我提醒,在场只有您杀过人。”

对话进行到此,四位神父满脸惊愕地望着我们,早已忘了欣赏高空下的城市美景。格兰德斯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们一眼。

“待会儿到了第一个停靠站,请各位先生下车,让我们能够单独谈谈,感激不尽。”

港口那座铁塔矗立在前方,仿佛钢铁和缆线交织而成的圆顶,覆盖着一座机械殿堂。车厢缓缓进入塔内,在月台旁停下。车门打开时,四位神父急忙下车。格兰德斯握着手枪,示意要我往车厢后面走。其中一位神父踏出车门前,忧虑地看了我一眼。

“别担心,年轻人!我们会去报警的。”他赶在车门关上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尽管去吧!”格兰德斯没好气地驳斥他。

车门锁上之后,缆车继续上路。车厢钻出了码头铁塔,继续最后一段旅程。格兰德斯走近车窗,凝望城市全景。一座飘渺的海市蜃楼,由灯火、暮霭、教堂和皇宫、窄巷与大道筑成的阴暗迷宫。

“这是一座充满诅咒的城市。”格兰德斯说,“从越远的地方看,它看起来越美。”

“这是我的墓志铭吗?”

“我不会杀您的,马丁。我不杀人。您就行行好,看在我的分儿上,也看在您自己的分儿上。您也知道,我是对的。”

接着,警官二话不说,三颗子弹就解决了车厢门锁,并一脚把门踹开。车门悬在半空中,阵阵潮湿的冷风往车厢里吹。

“不会有什么感觉的,马丁。真的,枪击只是一瞬间,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我望着敞开的车门。往下一跳就会坠落七十米。我看了看前方的圣塞巴斯蒂安铁塔,暗自估计大概再过几分钟就会抵达那里。格兰德斯看出了我的心思。

“短短几分钟之内,一切都会结束。马丁,您应该感谢我才对。”

“警官,您真的认为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吗?”

格兰德斯举起左轮手枪,枪口瞄准我的心脏。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

“您根本就没有朋友,马丁。”

这时候,我听见一声枪响,紧接着胸口遭受重击,肋骨仿佛被人用大榔头猛力敲击。我仰头一倒,一时喘不上气,灼热的疼痛蔓延全身,好像整个身体被泼上汽油再点火焚烧。格兰德斯抓着我的双脚,把我拖往敞开的车门。圣塞巴斯蒂安铁塔的塔顶已在前方的云层另一端隐隐浮现,格兰德斯从我身上跨过去,在我后面跪了下来。接着,他抓着我的肩膀往车门方向推,我感受到双脚已经悬在潮湿的冷风中。格兰德斯又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发觉自己的腰部已经滑出车厢外,从高空坠下已是迫在眉睫,我开始往下滑了。

我朝着警官伸长手臂,十指紧掐住他的脖子。警官受制于我全身的重量,跟着被困在车门口。我使尽全身的力量,狠狠掐住他脖子上的气管和动脉。他一只手试图用力挣脱,另一只手则想办法找出他的手枪。他的手指摸到了手枪枪托,立刻扣下扳机。子弹滑过我的太阳穴,射中车门边缘,接着往车厢内部反弹,不偏不倚地穿透他的手掌。我的指甲用力掐进他脖子,总觉得就要皮开肉绽了。格兰德斯发出惨叫声,我用力抓着他往上爬,总算让半截身体重回车厢内。当我摸得到车厢的金属墙壁时,立刻松开了格兰德斯,终于安然爬回车厢里。

我摸摸胸口,发现警官在我身上留下的弹孔。我掀开大衣,抽出了《天堂之路》。子弹贯穿了封面和近四百页的小说内页,在封底留下一个指头大小的银色印记。在我身旁的格兰德斯已经蜷缩在地上,双手用力抓着脖子。他脸色发青,额头和太阳穴浮起青筋,仿佛一条条紧绷的电线。他以哀求的眼神望着我,双眼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血丝,此时我才明白,我的双手掐得他几乎断了气。

我看着他在地板上奄奄一息。接着,我抽出他口袋里那只白色信封。我拆开信封,里头装着一万五千西币,我这条命就值这个价钱。我把信封塞进口袋,格兰德斯在地板上奋力爬向手枪。我立刻起身,一脚踢开了他的双手。他抓着我的脚踝,苦苦哀求着我的悲悯。

“马尔拉斯卡在哪里?”我问他。

他的喉咙发出无声的哀号,双眼盯着我的目光,这时我才发现他在大笑。车厢进入圣塞巴斯蒂安铁塔前一刻,我将他推出了车门,看着他的躯体加速坠落近八十米,穿越在缆线、轨道和钢架编织而成的迷宫里,终致粉身碎骨。

24

尖塔之屋深陷漆黑之中。我摸黑踩着石阶上楼,到了楼梯间的平台,发现家门半开着。我伸手推开门,站在门槛上,张望着黑暗的漫长走道。我往屋里前进了几步,接着伫立原地,静静等着。我在墙上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一个电灯开关,扭动了四次,始终毫无反应。右手边的第一扇门通往厨房,我缓步往前挪移了三米,在门口停下脚步。我记得储物柜里放着一盏油灯,于是走近柜子,就在从吉斯伯特商行拿回来的未拆封咖啡罐之间找到了它。我把油灯放在厨房餐桌上,然后点了火,琥珀色的幽微光芒顿时晕染了厨房的墙壁。我提起油灯,回到走道上。

我慢慢往前走,一路高举油灯,总觉得走道两旁的几扇门随时会有动静。我知道,屋子里不只我一个人,我可以嗅出那股气味。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酸腐臭味,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抵达走道尽头,我伫足在最后那个房间门口。油灯的光芒抚过拖出墙脚的衣橱,还有散落一地的衣物,恰恰是前天晚上格兰德斯前来逮捕我时留下的景象。我继续走到通往书房的楼梯口,缓缓踩着阶梯,每隔两三步就回头张望,直到我来到书房门口。一抹淡淡的红色暮霭从窗子钻进书房,我连忙走到墙脚的大箱子旁,立即把箱子打开。装着科莱利书稿的活页夹已经不翼而飞。

我回头往楼梯走。经过书桌前,我看见那台旧打字机已遭损毁,仿佛被人用拳头猛力敲击过。我慢慢步下楼梯。到了楼下,我沿着走道来到长廊入口。即使身处阴暗中,我依然看到自己的书全被扔在地上,真皮沙发被捣得面目全非。我回头张望通往大门口这二十米长的走道,油灯的光线只容许我看见一半的距离。就在远远的另一头,阴影像一摊黑水似的微微晃动。

我记得进门时大门是开着的,如今却关上了。我往前移动数米,却在经过走道尽头的房间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刚踏进房间,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东西,因为房门是往左侧推开的,我在光线不足之下没看见它,但是现在走近一看,一切清清楚楚。门上挂着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展翅白鸽,一滴滴鸽血从门板滑落下来,还是新鲜的血液。

我进了房间,并看看门后的角落,不见任何人影。衣橱仍靠着另一边的墙壁,墙上小洞吹出的冰冷潮湿空气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把油灯放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小洞周围的白色石灰。我用指甲刮搔那片石灰,指尖轻易就沾上了粉末。我环顾周遭,在角落的纸盒堆里找到一把老旧的拆信刀。我将刀锋对准石灰墙,开始用力刮,石膏轻易剥落下来。石膏墙的厚度顶多不超过三厘米,我发现另一边是木板。

那是一扇门。

我利用拆信刀寻找门框边缘,慢慢地,那扇门框在墙上显现了。直到此时,我早就忘了屋子里另有一个邪恶阴森的所在。这扇门没有门把,门锁已生锈,隐匿在潮湿石膏墙后这么多年,甚至都变黑了。我干脆用脚去踹,直到门锁周围的石灰终于慢慢脱落。最后,我用拆信刀撬开门锁,用力一推,总算打开这扇封锁多年的门。

一股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衣服和皮肤都沾染上了。我提起油灯,走了进去,里面是个长方形空间,深度约五六米,墙上布满了看似用手指描画出来的图案,线条皆呈深褐色,是干燥的血迹。地板上覆盖了一层东西,起初我以为是粉末,但挪近油灯一看,赫然发现都是细小的骨骼。那是动物的骨头,已经碎裂成骨灰。天花板上悬挂着数不清的物品,全都用黑色细绳吊挂着。我认出了一些宗教用品,以及脸部已遭焚毁、双眼被挖出的圣人和圣母画像,还有带刺铁丝缠绕而成的十字架、废弃黄铜制造的玩具、睁着玻璃眼珠的洋娃娃……有个身影在房间底部,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一张面向角落的椅子。椅子上有个身影。一身黑衣装束。是个男人。他双手被铐在背后。一条粗绳将他的身体捆绑在椅子上。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

“萨尔瓦多?”我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我缓缓走近他,那个身影依旧静止不动。到了和他仅仅相隔一步时,我停下脚步,慢慢伸出手。我的手指抚摸了他的头发,然后轻放在他肩上。我正想把他的身体转过来时,有个东西在我指间松动了。倏忽之间,我好像听见一声呢喃,接着,那副躯体在一身衣裤和粗绳捆绑下崩垮成一堆骨灰,一团白烟在这个禁锢他多年的四壁之间缓缓扬起。我注视着手上沾染的骨灰,接着双手掩面,在自己的肌肤上留下了萨尔瓦多的灵魂。当我睁开双眼,囚禁他多年的马尔拉斯卡就在门口,手上拿着科莱利的那份书稿,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马丁,我等你来的期间已经把这份书稿读完了。”马尔拉斯卡说,“真是一部惊世杰作。等到这本书以科莱利的名义出版,他一定会好好感谢我的。我承认自己始终没有能力解开那个谜,我确实是半途而废了。不过,我很高兴看到科莱利为我找了一个比我更有才华的接班人。”

“请走开!”

“很抱歉,马丁。我是真的很抱歉。我一直都很尊敬您。”他从口袋里掏出像是象牙长柄的东西,“但是,我不能让您离开这个房间,现在该由您去取代可怜的萨尔瓦多了。”

他按下象牙长柄上的按钮,黑暗中出现了闪闪发亮的双锋刀片。

他在怒吼声中朝我扑过来,刀片划破了我的脸颊,还好我及时闪到一旁,否则左眼就遭殃了。我跌个四脚朝天,只能躺在满地骨灰里。马尔拉斯卡双手紧握刀柄,整个人压在我身上,用力将刀子往下刺,刀锋和我的胸口只相隔几厘米,而我的右手正掐着马尔拉斯卡的脖子。

他别过脸,用力咬住我的手腕,我左手朝他脸部狠狠挥了一拳,但他几乎不为所动。此时,他的愤怒已超越了理性和痛苦,我知道他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间暗室,他的攻击蛮力大到无法想象,我已经可以感受到刀锋钻进皮肉。我又往他脸上挥了一拳,这一次,我感觉到他的鼻梁裂了,他的鲜血沾满我的指关节。马尔拉斯卡再次怒吼,他不顾剧烈疼痛,依旧使劲将刀锋往我的皮肉里再刺进一厘米。一股锥心刺痛在我胸口蔓延开来。我再度反击,试图用手指掐他的双眼,但是马尔拉斯卡立刻抬起下巴,我的指甲顶多只能掐住他的脸颊。这一次,我感受到他的牙齿正紧咬着我的手指。

我挥拳击中他的嘴巴,打裂了他的嘴角,也打落好几颗牙齿。我听见他痛苦地哀号,攻击力道松懈下来。我趁机将他推倒在一旁,那张像是戴上鲜血面具的痛苦脸庞不断抖动。我赶紧退到一旁,一心期盼他别再站起来了。才过了一秒钟,他竟奋力爬向那把尖刀,并作势准备起身。

他拿起刀子,在震耳欲聋的叫嚣声中,正打算把刀子朝我扔过来。这次我早有心理准备,提起油灯,使尽全身力气往他丢过去。油灯在他脸上爆裂开来,煤油泼洒在他的双眼、嘴唇、喉咙和胸口,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短短数秒钟,他的全身像是披上了火毯,头发瞬间化为乌有。我看着他充满仇恨的眼神,也看着大火烧掉了他的睫毛。我拿起书稿,马上离开那里。马尔拉斯卡仍握着尖刀,试图跟着我一起离开那个被诅咒的地方,却失足跌倒在旧衣堆里,霎时,所有衣服起火燃烧,火势立刻蔓延到衣橱与堆在墙脚的旧家具上。我赶紧逃往走道,看见他依旧跟在后面,双臂高举,企图追上我。我跑向大门,踏出门外前,我停下来凝视烈火焚身的马尔拉斯卡,他满怀愤恨地捶打着墙壁。火势延烧到长廊里的书籍,接着是窗帘。火舌往天花板窜烧,逐渐吞噬了门框和窗棂,钻进通往书房的楼梯。我记得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被诅咒的男人跪倒在走道尽头,整个人成了装满仇恨的肉身火炬,就这样被大火吞噬在塔顶的屋子。我打开大门,火速往楼下跑。

好几个街坊邻居已经聚集在街上,眼睁睁看着塔顶的窗子冒出白烟。我沿着街道远走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过了半晌,我听见书房玻璃窗爆裂的声响,回头一看,风中的大火仿佛一只巨大的火龙。不久,我已经走在波恩大道上,迎面而来的拥挤人潮个个抬头张望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漆黑夜空里的灿烂火焰上。

25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造访森贝雷父子书店。店门已经挂上打烊的牌子,然而,走近店门口一看,我发现店内还有灯光,伊莎贝拉独自坐在柜台后面,目光专注于那本厚厚的账簿。从她的神情看来,书店大概距离关门大吉的日子不远了。看她咬着嘴唇以及用食指挖着鼻孔的模样,我知道,只要她在那里,那家书店就永远不会消失。她的出现解救了这家书店,正如她曾经解救了我。我不敢去破坏那一刻,就这样默默站在书店外偷偷望着她,欢喜的笑容只能藏在心里。霎时,她仿佛意会到我的心思,猛地抬头,马上就看见了我。我挥手向她打招呼,接着看见她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合上账簿,赶紧跑过来替我开门。她呆呆望着我,仿佛仍无法置信眼前站着的人真的是我。

“那个人说,您已经逃走了……他说,我们不可能再见到您了。”

我猜格兰德斯曾经拜访过书店。

“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那个人跟我说的半个字!”伊莎贝拉说,“您等等,我去通知……”

“伊莎贝拉,我的时间非常有限。”

她一脸沮丧地看着我。

“您要走了,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伊莎贝拉猛吞口水。

“我早就跟您说过了,我最讨厌离别的场面。”

“我比你更讨厌。所以,我并不是来跟你辞行的,我来处理几样已经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掏出那本《天堂之路》,递给她。

“这本书再也不会从森贝雷先生那个玻璃书柜里消失了。”

伊莎贝拉接下书,看见贯穿书页的弹孔时,她不发一语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我掏出那个装有一万五千西币的信封放在柜台上,那是老维达尔先生企图买凶置我于死地的钱。

“这笔钱用来支付森贝雷先生多年来送我的所有书籍。”

伊莎贝拉打开信封,数了钱之后,她满脸惊愕。

“我不知道该不该收下……”

“就当作是我预先送你的结婚礼物吧!”

“我还一心巴望着您将来在婚礼上可以挽着我一起走向祭台,虽然您只能算是教父……”

“我也很想。”

“可是您必须离开这里?”

“对。”

“永远不回来了?”

“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

“我跟您一起走怎么样?”

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将她拥入怀里。

“无论我去哪里,伊莎贝拉,你永远与我同在,永远……”

“我可不会想念您。”

“我知道。”

“能不能至少让我送您上火车?”

我踌躇了好久,实在很难回绝她那最后几分钟的陪伴。

“我只想确定您是真的离开,从此终于可以摆脱您的纠缠了。”她补上一句。

“好吧。”

伊莎贝拉挽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路沿着兰布拉大道缓缓走着。抵达彩虹剧院街,我们继续穿越拱门,通往拉巴尔区的阴暗巷弄。

“伊莎贝拉,你接下来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连森贝雷都不能说吗?”

我轻叹一声。

“当然可以,你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我们跟他之间几乎是没有秘密的。”

打开大门那一刻,管理员伊萨克笑着迎接我们,并刻意让步退居一旁。

“我们这儿终于有个像样一点的访客了。”他向伊莎贝拉鞠躬致意,“我猜您大概会希望自己来当导游吧?是不是啊,马丁?”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伊萨克点头应允,并向我伸出手。我随即伸手握上。

“祝两位幸运。”他说道。

管理员逐渐消失在阴暗处,把我和伊莎贝拉留在原地。我这位前任助理、新任的森贝雷父子书店的干练店长环顾周遭,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疑惧。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慢慢逛到入口大厅。

“伊莎贝拉,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伊莎贝拉抬头仰望高耸的玻璃圆顶,她的目光迷失在隧道、走道和天桥繁复纠葛的空间里,终于定定望着那座群书筑成的殿堂。

“这个地方是个谜,也是一座圣殿。每一本书,你看见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那是写书人的灵魂、读书人的灵魂,以及体验过、梦想过书籍内容的人留下的灵魂。每当一本书易手,每当有人将目光聚焦于书页,书本的灵魂就会更壮大。在这个地方,所有不再有人记得的书,所有迷失在时间洪流里的书,它们的生命在此永远延续,天天等待着新读者的手触摸书页,赋予书本全新的灵魂……”

我只让伊莎贝拉在迷宫入口处等着,单独带着那份我没有勇气销毁的邪恶手稿进了隧道。我漫步往前走,相信自己的脚步会带领我找到永远埋葬手稿的地方。百转千回之后,我甚至觉得自己大概是迷路了。就在我确定同样的路已经走过十遍时,我找到了那间小型阅览室的入口,当初,我就在那面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反照,还有那个黑衣男子的眼神……我瞥见两本皮革封面的大部头书籍之间恰好有个缝隙,于是,我不假思索地把科莱利那个活页夹塞了进去。离开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再度走近那排书架。我抽出手稿旁边那本书,随手翻开,才读了几个句子,便觉得背后似乎又传来那个阴沉的窃笑声。我把书放回原位,随手又拿了另外一本,并快速翻阅一下。接下来我拿了一本又一本,直到检视过那间阅览室里的数十本书之后,终于确定所有的书虽然各有不同的文字叙述,但呈现的都是阴暗面貌,所有书里一再重复着同样一个神话,仿佛穿梭在无限绵延的明镜长廊里。那是《永恒之光》。

踏出迷宫时,我发现伊莎贝拉坐在阶梯上等我,手上拿着她挑中的一本书。我在她身旁坐下,伊莎贝拉把头靠在我肩上。

“谢谢您带我到这里来。”她说。

这时我终于觉悟到,这个地方,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此后我只能在梦里看见这里,只能在回忆里重温自己是何等幸运,此生可以漫游这些曲折通道,并轻抚无数的秘密。我闭上眼睛,就让那些影像永远烙印在脑海里。接着,我不敢回头再看,兀自牵起了伊莎贝拉的手,朝着出口走去,就这样永远离开了遗忘书之墓。

伊莎贝拉一直陪我到码头边,等着载我到远方陌生城市的货船就在那儿。

“您说那个船长叫什么来着?”伊莎贝拉问我。

“卡戎。”

“拜托,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最后一次紧紧拥抱她,然后默默凝视着她。我们在路上说好了,没有离别的场面,不说伤感话语,不做任何承诺。当海上圣母大教堂的午夜钟声响起,我登上了甲板。欧墨船长在船上迎接我,并表示要陪我到船舱。我告诉他,我希望等会儿再去。船员们松开了缆索,船只缓缓离岸。我站在船头,凝望城市在闪动着夜光的潮浪中逐渐远去。伊莎贝拉始终伫立在原地,目光紧盯着我的双眼,直到码头消失在暗夜里,巴塞罗那这座巨大的海市蜃楼终于淹没在黑潮里。城市的点点灯火在远处熄灭,这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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