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5

21

回到尖塔里的家,我学会以不同的眼光去观察自己幽居多年的住所和牢狱。跨入大门时,我觉得自己穿越的是以石材和阴影打造的尖锐犬齿。我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仿佛正缓缓走进它的脏腑之内,接着,我打开楼上的家门,走进陷入漆黑中的幽暗长廊,突然惊觉这个大厅多疑而恶毒。胭脂似的暮霭迤逦在长廊上,尽头有个影子,我一眼便看出伊莎贝拉的身影正朝着我缓缓走近。我关上家门,打开玄关的电灯。

伊莎贝拉打扮得像个富家千金,头发挽成了髻,而且化了妆,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岁。

“嗯,你今天很漂亮,很高雅。”我语气淡漠地说道。

“几乎就跟您同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对吧?您喜欢这件洋装吗?”

“你从哪里弄来这件衣服的?”

“我在尽头那个房间的一个皮箱里找到的。我想应该是伊莲娜·萨比诺的衣服。觉得怎么样?很适合我吧?”

“我不是叫你去通知修女们来把东西拿走吗?”

“我去了。今天早上,我去教堂问过了,他们告诉我没办法过来收这些东西,除非我们自己把东西搬过去。”

我不发一语地盯着她。

“是真的!”她说道。

“把衣服换下来,放回原来的地方!还有,把脸洗干净,你看起来……”

“就像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贝拉抢着把句子说完。

我摇着头,无奈地叹气。“不是,你永远都不可能像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贝拉。”

“当然啦!就是因为这样,您才会这么不喜欢我。”她低声咕哝着,转身往卧房走去。

“伊莎贝拉!”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理会我,兀自进了房间。

“伊莎贝拉!”我提高音量再唤她一声。

她朝我抛出了厌恶的眼神,随即用力关上房门。我听见房里传出移动物品的声响,于是我走近门边,以指关节轻轻敲门。房内没有回应。我再敲了一次,依旧不理不睬。我打开房门,发现她正在收拾自己带来的几件随身物品,并丢进了行李袋。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问她。

“干什么?我要走了。我走了以后,您就清静了。或许您会再找我麻烦也说不定,因为您这个人的个性,谁都说不准。”

“我能不能请问你要去哪里?”

“关您什么事?您这个问题算是咬文嚼字,还是冷嘲热讽?当然啦,对您来说都一样,不过,因为我是个笨蛋,所以根本不懂得分辨。”

“伊莎贝拉,等一下……”

“您不必担心这件洋装,我现在就换下来。还有那套蘸水笔,您可以拿去还给店家,因为我还没用过,也不喜欢。那根本就是给幼稚小女孩的浮夸玩具!”

我走到她身旁,伸手去搂她的肩膀。她猛地闪开了,仿佛碰她的是一条毒蛇。

“不要碰我!”

我默默退回房门口,伊莎贝拉的双手和双唇不停地颤抖着。

“伊莎贝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她含泪望着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自从我来了之后,您从头到尾都一样。从头到尾都在羞辱我,把我看成一个分文不值的可怜傻瓜。”

“对不起,”我再度道歉,“这些事就别提了。你不要走。”

“我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拜托你不要走。”

“如果需要怜悯和施舍,我在别的地方也找得到。”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施舍,如果有,至少也是你对我的怜悯和施舍。拜托你留下来,因为我是个大笨蛋,我不想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能独自留在这里。”

“多么感人。您总是替别人着想呢……不如去买一条狗回来做伴吧!”

她把行李袋放在床上,怒目逼视着我,她擦干眼泪,掏出了积压已久的愤怒。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既然这样,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告诉您,您会孤独一辈子的。因为您根本不懂得爱人,也不懂得分享。您就像这栋房子一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难怪那个白衣女郎会抛弃您!您不懂爱人,也不让别人爱您。”

我一脸沮丧地看着她,仿佛她刚刚以乱棒将我痛打了一顿。我苦思措辞想接话,偏偏只有结结巴巴的份儿。

“你……你真的……不喜欢那套蘸水笔?”我好不容易说了个完整的句子。

伊莎贝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别装出那种挨打小狗的可怜模样,我虽然笨,但是还没笨到那种程度。”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靠在门边。伊莎贝拉观望着我,眼神中掺杂着疑虑和同情。

“您那个女朋友……照片里的那个,刚才我是一时心急才脱口而出的……对不起。”她喃喃说道。

“你不必道歉,事实如此。”

我低下头来,随即走出房间。我躲进书房,凝望着夜幕笼罩下的城市。过了半晌,我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似乎在进退之间迟疑着。

“您在楼上吗?”她大声问道。

“对。”

伊莎贝拉进了书房。她已经换了衣服,也把哭花的一张脸洗干净了。她对我露出微笑,我也笑着回应了她的善意。

“您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问道。

我耸了耸肩。伊莎贝拉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的窗台上。我们一起欣赏着寂静夜空下老城区的屋宇,无须任何言语。片刻之后,伊莎贝拉面带微笑望着我。

“不如这样吧……我们点一支我父亲送您的雪茄一起抽,觉得怎么样?”

“门儿都没有。”

接着,伊莎贝拉又静默了好一阵子。偶尔,她会偷偷瞥我一眼,并露出微笑。我以眼角余光观察她,这才发现,只要看她一眼,就足以让我觉得这个狗屁乱世中还有一点美好。原来,我还是有一分幸运。

“你愿意留下来吗?”我问她。

“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我要一个诚恳的理由,换句话说,以您的情况而言,必须是个自私的理由。还有,不要编出一堆花言巧语,否则我就立刻走人。”

她以充满攻击性的眼神作为自卫的武器,静静等着我低声下气讨好她,霎时,我觉得她是我在世上唯一不想也不能欺骗的人。我低着头,生平头一遭说了老实话,虽然听起来只不过是音量提高了一点的自言自语。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脸上刚硬的神情渐渐褪去,在她眼中出现怜悯之前,我赶紧别过脸去。

“那么……森贝雷先生和喜欢卖弄学问的那位巴塞罗先生呢?”

“你是唯一敢对我说实话的人。”

“您那位老板呢?他不对您说实话吗?”

“那位老板并不是我的朋友。而且,我认为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说过实话。”

伊莎贝拉定定看着我。

“您看吧,我就知道您根本就不相信他。我从第一天看您的脸色就知道了。”

我试图想替自己赢回一点自尊,但是顶多只能耍耍嘴皮子罢了。

“原来你还有看相的天分?”

“看懂您那张脸根本不需要什么天分,”伊莎贝拉驳斥我,“简直就跟看童话故事《拇指仙童》一样简单。”

“那么……亲爱的女祭司,你还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

“您非常恐惧。”

我勉力一笑置之。

“请别因为恐惧而觉得羞耻。恐惧是非常普遍的情感表现,世上只有笨到无药可救的人才没有恐惧感。这是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

“那本书叫作《胆小鬼守则》吗?”

“如果这会折损您的男子气概的话,那就别承认吧!我早就看出来了,男人顽固的程度正好呼应了他们的羞耻心,越固执的就越怕羞。”

“这也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吗?”

“不是,这是我的个人心得。”

我双手一摊,决定俯首称臣。“好啦,我承认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点不安。”

“有那么一点儿?我看您根本就是快吓死了。承认吧!”

“事情没那么夸张,应该这么说……我对于自己和书商之间的关系确实有些疑虑,根据我过去的经验看来,这是可以理解的。据我所知,科莱利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我们在工作上可望成果丰硕,并且对双方都有正面影响。”

“就因为这样,所以您每次听到他的名字就紧张得魂不守舍?”

我叹了口气,对于这样的争辩已经不耐烦了。

“伊莎贝拉,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不要再替他工作了。”

“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行?您不能把钱还给他,然后叫他滚远一点儿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您惹了麻烦?”

“我想是的。”

“什么样的麻烦?”

“关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想弄清楚。总之,我是唯一该负责的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伊莎贝拉看着我,看似妥协,其实并不服气。

“知道吗,您这个人根本就是无药可救。”

“嗯,我现在知道了。”

“您如果要我留下来的话,这个家里的规定要改一改。”

“我洗耳恭听。”

“专制霸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从今天开始,这个家里实施民主制度。”

“自由、平等与博爱。”

“您要特别注意博爱这一项。您不能再来发号施令、颐指气使那一套了,别把自己当成罗彻斯特先生。”

“您说的是,简·爱小姐。”

“还有,不要想歪了,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嫁给您的。”

为了表示达成协议,我向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踌躇半晌,然后抱住了我。我被她紧紧揽住,脸埋在她的发丝里。她的轻抚既温柔又亲切,散发着十七岁少女的生命热情,我总觉得,此生未曾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拥抱,应该就像这样吧。

“我们要当好朋友?”我喃喃问道。

“至死不渝。”

22

伊莎贝拉王国的新规定在隔天早上九点开始执行。我的助理出现在厨房时,没有任何忸怩作态,直接就告诉我新规定的执行方式。

“我已经想过了,您最需要的就是规律的生活。否则,生活容易失序,人也容易堕落。”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种想法?”

“您的其中一本作品。堕——落,听起来蛮不错的。”

“还有恐惧抒情诗呢。”

“请不要转移话题。”

白天我们各自写稿,接着一起晚餐,然后她把这一天写的稿子让我过目,并且一起讨论。我发了誓,务必要诚恳说出自己对稿子的看法,并给予适当的指导,不能为了让她高兴而以简单几句赞美敷衍了事。周日是假日,我应该带她去看电影、看戏或散步。她会帮我去图书馆找资料,并且负责到她家的商行采买所需的食品。我负责准备早餐,烹煮晚餐则是她的工作。午餐看情形,谁有空就由谁准备。我们两人分摊家中的清洁工作,而我也答应接受家里需要定时清扫这项铁律。我不能在任何情况之下企图帮她找男友,而她也不再质问我继续为科莱利写书的理由,除非因我要求,否则她不会针对我的工作表达意见。其他的部分,我们到时候看情形再作决定。

我举起咖啡杯,接着,我们两人为我的无条件彻底投降而干杯。

短短几天,我适应了王国内平静安适的生活。伊莎贝拉睡得沉、起得晚,每当睡眼惺忪的她拖着我那双大了好几号的拖鞋走出房门,我早已准备好早餐、咖啡,以及每日更新的报纸。

规律是灵魂的锁钥。新生活规则建立之后,短短四十八小时,我发现自己已经重拾当年创作高峰时的纪律。关在书房里闭门写作数小时之后,一页页稿子实实在在呈现眼前,踏实的感觉里夹杂着些许不安,因为我开始感受到这个写作计划有了实质进展,脑中的想法已经变成了真实的文字。

这篇稿子流畅、出色,并且具有渲染力。文章读起来就像一则传说,一个充满奇迹的神话,结合了简单的角色和场景,描述着一段关于种族希望的预言。故事叙述了救世主战士如何解救了一个深陷痛苦和屈辱的国家,让它重拾应有的荣耀和骄傲,也击退了始终纠缠不清、永远与国家人民为敌的坏人。主题堪称无懈可击,而且适用于任何一种信念或种族。飘扬的旗帜、万能的众神、激昂的口号,一副百战百胜的好牌。在职业本能的驱使之下,我决定采用最困难的文学创作手法之一:没有任何技巧的叙事方式。文字平实、单纯,内容诚恳、简洁,没有刻意的陈述,只是简单地平铺直叙。有时候,我会停下来重读或重写刚刚落笔的内容,内心因为这个自认完美的叙事手法而充满了盲目的虚荣。经过这么多年,我首度体悟,原来自己也可以连续好几个钟头不去想起克丽丝汀娜或贝德罗·维达尔。我告诉自己,一切终究会好转的。或许正因如此,所以当我觉得自己总算要突破人生的僵局时,我还是做了每每步上正轨时必然会做的事情——将这一切摧毁殆尽。

那天早上用过早餐之后,我特别换上一套最体面的西装,走到长廊去向伊莎贝拉道别。只见她倾身趴在书桌上,正在重读前一天的稿子。

“您今天不写作?”她随口问道,依旧低头看稿。

“今天是沉思的日子。”

我发现她把那套雕着缪斯的蘸水笔摆在笔记本旁边。

“我一直以为你觉得这套蘸水笔很浮夸。”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生,就是有天大的权利喜欢这种浮夸的东西,就和您喜欢哈瓦那雪茄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身上的古龙水香味终于飘进她鼻子里了,她抬头一看,眼神里尽是好奇。看到我这一身外出装扮,她立刻皱起眉头。

“又要去当侦探了?”她这样问我。

“嗯。”

“您不需要保镖同行吗?来个女生版的华生医生如何?应该会符合我们的共识吧?”

“一个学习写作的人,不要动不动就找理由借机不写稿。做这一行的人就要具备创作的能耐,必须把功夫练好才行。”

“我认为,我既然是您的助理,那就应该帮您做事。”

我报以沉静的笑容。“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唉,你别害怕,事情跟森贝雷先生有关。据我所知,他的财务状况吃紧,书店已经岌岌可危了。”

“不可能。”

“很遗憾的是,事实就是如此,但是不会有事的,因为我们不可能让情况恶化到那种程度。”

“唉,森贝雷先生一向以书店为傲,他不可能让事情就这样……您已经在想办法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必须狡猾一点,一定要找个非比寻常的方式,并且要耍点小手段才行。”

“这是您最擅长的了。”

我没理会她谴责的语气,继续发表高见:“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你就假装是个受气包,故意跑去书店跟森贝雷先生说我是个食人魔,你已经受够了……”

“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别打断我的话。你跟他说了这些之后,接着告诉他,我付给你的助理薪水简直少得可怜。”

“可是,您一毛钱都没付给我……”

我耐着性子叹口气。“当他跟你说他很遗憾的时候——他一定会这么说的,这时候,你就摆出受难公主的模样,然后向他坦承——如果可以搭配一两滴泪珠会更好,就说你父亲已经决定不让你继承家业,打算把你送进修道院当修女,因此,你觉得最好的安排就是能每天去书店工作几个钟头,就当是试用期,你每卖一本书就拿百分之三的佣金,你会把钱存下来,将来自力更生,因为你立志要成为自由女性,全身心投入写作……”

伊莎贝拉眯起双眼。“百分之三?您是想帮忙森贝雷先生,还是想扒他的皮?”

“我要你穿上类似前几天那件洋装的衣服,好好打扮一下,并且趁着小森贝雷在书店的时候去拜访他们,他通常下午都在。”

“您是说那个帅哥?”

“森贝雷先生还有第二个儿子吗?”

伊莎贝拉兀自盘算了一下,当她识出我的用意时,立刻以恶毒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父亲如果知道您这么邪恶,他一定会去买一把猎枪回来的。”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务必要让森贝雷先生的儿子看到你,而且一定要让森贝雷先生目睹他儿子看你的样子。”

“您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要恶劣多了。现在居然想污染纯洁的心灵。”

“我这是在做善事。再说,你自己也承认小森贝雷确实长得不错。”

“长得是不错,不过,人有点呆呆的。”

“你也太夸张了。小森贝雷只是在异性面前太害羞而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小森贝雷堪称模范市民,他知道自己具有温文儒雅、英俊潇洒的优势,但他谨守分寸,始终不曾侵犯过任何一位巴塞罗那女孩的纯洁。你不觉得,如此高贵善良的性格,正好和你的天性、母性以及其他特质很契合吗?”

“我常常觉得自己其实恨死您了,戴维。”

“尽管恨吧,不过千万别把气出在可怜的小森贝雷身上,因为他是非常纯洁的人,根本就是个圣人。”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帮我找男朋友?”

“谁在跟你说要交往?拜托你让我好好把话说完。”

“请说,拉斯普京先生。”

“一旦他爸爸答应了——他一定会答应的——我要你每天花两三个钟头在书店当柜台收银员。”

“我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要我打扮得跟女间谍玛塔·哈莉一样吗?”

“挑些精致的衣服穿吧!但要适合你才行。把自己打扮得漂亮迷人些,但也不要太招摇。如果有需要的话,去挑些伊莲娜·萨比诺留下来的衣服吧,但是款式要端庄一点。”

“其中有两三件洋装,我穿起来简直迷死人了。”伊莎贝拉得意地舔了舔嘴唇。

“那你就挑一件布料比较多的。”

“您真是老古董。我去书店干活,那我的文学写作训练怎么办?”

“还有比森贝雷父子书店更好的文学教室吗?你在那里工作,周遭围绕的都是永远受用不尽的经典名著。”

“我要做什么?用力深呼吸,然后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出现?”

“只花你几个钟头的时间而已。你还是可以继续写稿子,就像现在这样,而且我会继续给你意见,这可是无价的。你很快就会变成简·奥斯汀再世。”

“您的计谋到底是什么?”

“计谋就是……我每天会给你一点钱,然后,你每次替客人结账的时候,趁机偷偷把钱放进收款机。”

“原来这就是您的计划。”

“这就是我的计划,而且你也看到了,一点都不邪恶。”

伊莎贝拉突然皱眉。“行不通的,森贝雷先生一定会发现事情不对,他可是绝顶聪明。”

“行得通。如果森贝雷先生起了疑心,你就告诉他,客人看到你这个年轻漂亮又亲切的女孩站在柜台后面,一时心花怒放,顺手就多给了点钱。”

“那是您常光顾的廉价窑子才会这样,书店里没这种事。”

“我有不同的看法。我如果走进一家书店,店里又有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我会把最新的得奖小说都掏钱买齐的。”

“那是因为您这个人心术不正。”

“也是。不过,我们确实有心要报答森贝雷先生。”

“糟就糟在这里。”

“那就请你别让事情更糟了。”

我的说服大业首先征服了好奇心,接着是虚荣心,最后是慈悲心,或者是悔恨心。伊莎贝拉眉眼低垂,轻轻点头。“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这项雪中送炭的计划?”

“事不宜迟,今天就开始吧。”

“今天?”

“今天下午。”

“请老实告诉我……您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方法来洗白那个书商大老板给您的钱?”

“你也知道,我做事的动机一向都是很自私的。”

“万一森贝雷先生说不呢?”

“你只要趁着小森贝雷在的时候去,而且打扮得跟礼拜天上街一样,但不能穿得像是要去望弥撒,这么一来,一定没问题的。”

“这是一个既堕落又讨厌的计划。”

“但是你很喜欢。”

伊莎贝拉终于笑了,一脸的机灵慧黠。

“万一小森贝雷突然冲动起来,决定越雷池一步呢?”

“我向你打包票,除非有神父和上帝在场,否则,小森贝雷绝对不会碰你一根汗毛。”

“最好是这样。”

“所以,你愿意帮忙喽?”

“看在您的分儿上吗?”

“看在文学的分儿上。”

23

走出大门,我这才惊觉街上冷风刺骨,刮得急急切切。我知道,秋天的脚步已经踏进巴塞罗那了。我在皇宫广场上了电车,空车等了好一阵子,就像个铁制的超大型捕鼠器。我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向售票员买了车票。

“这班车开往萨里亚区?”

“没错,就是萨里亚广场那一站。”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过了半晌,电车突然发动。我闭上双眼,决定趁着乘车的时间打个盹,在这个机械怪物上睡一觉,这可是很时髦的享受。我梦见自己搭着黑色人骨打造的火车去旅行,棺材造型的车厢行驶在荒凉的巴塞罗那城区,到处都是被丢弃的破衣服,仿佛原来罩着那些衣服的躯体全都蒸发了……那是一片堆满了废弃帽子、洋装、西装和鞋子的荒原,氤氲笼罩下的街道陷入一片死寂。火车车头频频冒出胭脂色的浓烟,仿佛在天空随意彩绘着抽象画。笑容可掬的科莱利就坐在我身旁,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戴着手套。然而,他的指尖却溢出深色的浓稠液体。

“人们到哪儿去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坚守信念,马丁,您要坚守信念。”

我醒过来时,电车正缓缓滑进萨里亚广场。我在电车尚未完全停妥前就跳下车,沿着马约尔街往上走。十五分钟后,我抵达了目的地。

瓦维德雷拉公路就在圣伊格纳西奥学院那幢红色砖造城堡后方的蓊郁树林边。这条公路一直往上延伸到山区,两旁处处可见独栋豪宅,花园铺满落叶。低矮的浮云在山坡徘徊,渐渐稀释成一片片薄雾。我沿着单数门牌号码那一侧人行道前行,一路仔细看着围墙和栏杆上的号码。园内经常可见泛黑的石砌外墙,灌木丛间的小径旁,废弃的泉水早已干涸。我继续走过柏树树荫下的人行道,终于看到了十一和十五号宅邸。但我困惑不已,伫足观察片刻,回头再去找寻十三号。这时候,我开始怀疑瓦雷拉律师事务所的秘书恐怕比我以为的更狡猾,故意给了一个假地址。此时,我发现人行道旁有条小巷道,往内延伸大约五十米,尽头是一排幽暗的铁栏杆,仿佛是长矛堆成的山峰。

于是,我沿着窄巷往里面走,逐步来到栏杆旁。那是一座长期疏于打理的庭园,杂草丛生,栏杆旁的桉树枝叶繁茂,仿佛囚禁在地牢里的犯人将手臂从铁条间伸了出来。我拨开覆盖墙壁的枝叶,终于看清了石砌外墙上的门牌号码:

马尔拉斯卡之家 13

我沿着庭园旁的栏杆往前走,希望能一探园内的景况。走了大约二十米,我发现石墙上嵌着一扇金属大门,门上的大门环早已生锈。大门半掩,我以肩头抵着门往内推,顺势钻了进去,外衣也顺利躲过被尖锐石块棱边刮破的厄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淤泥腐臭味。

树丛间有条大理石小径通往一片白色的铺石空地。空地旁边依稀可见车库,大门敞开的车库里停放着当年气派豪华的奔驰汽车,如今看来却像是废弃的灵车。宅邸是一幢现代风格的建筑,共三层楼,外加一层圆拱形的阁楼。狭长的落地窗宛如一把把长剑嵌在缀着浮雕和滴水嘴兽的墙面上。落地窗玻璃上映着孤寂的浮云。这时候,我似乎瞥见二楼落地窗内出现了一张脸。

我不自觉地举起手,挥了几下。我可不希望被人当成贼。窗内的身影无动于衷,依旧凝立原地观望着我,就像一只大蜘蛛。我低下头来,过了半晌,再抬头一望,那个身影已经消失。

“有人吗?”

我静待了几秒钟,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迈步走近宅邸。东侧外墙边有一座椭圆形游泳池,泳池另一边则是玻璃长廊。池畔摆了好几张破损的帆布座椅。污浊的水面冒出了缠绕着常春藤的跳板。我走近泳池边一看,这才发现池里累积了大量落叶,水面也长满了波浪般的水草。当我端详着自己映在池里的倒影时,这才发现有个身影缓缓走近我背后。

我猛然回头一看,眼前是一张瘦削严肃的面容正在打量我,神情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您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在下戴维·马丁,瓦雷拉律师叫我来的……”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紧抿着双唇。

“您是马尔拉斯卡的夫人吗?爱丽西亚女士?”

“以前固定会来的那个人怎么了?”她问。

我这才明白,夫人把我当成了转交文件或信息的瓦雷拉律师事务所职员。我正在考虑借用这个新身份的同时,不知何故,这位老太太的面容似乎在告诉我,她的一生已经听了够多的谎言,不该让她白白再承受另一个。

“马尔拉斯卡夫人,我并不是事务所的职员。我今天来访,纯粹是私人原因。冒昧请问,能否借用您几分钟,请您聊聊已故夫婿留下来的房产?”

老寡妇突然脸色发白,随即别过脸去。她拄着手杖,接着,我看见长廊口放着一张轮椅,据我猜测,那恐怕才是她消磨大半时间的地方。

“我丈夫并没有留下任何房产,先生……您说您贵姓?”

“马丁。”

“所有房产都被银行收走了,马丁先生。只有这栋房子例外,那还得感谢瓦雷拉老先生当年的建议,把这栋房子登记在我名下。其他房子,全部都被大坏蛋抢走了……”

“我指的是尖塔之屋,弗拉萨德斯街上那一栋。”

老寡妇幽幽长叹。我估计她大概在六十到六十五岁之间,当年想必是个容貌出众的美人坯子,即使到了这个年纪,美丽也未曾稍减。

“您就忘了那栋房子吧!那是被诅咒的地方。”

“可惜的是,我实在忘不了。因为我就住在那里。”

夫人眉头一皱。“我一直以为那个地方没人住的,那栋房子空了好多年了。”

“我已经租下那栋房子很久了。今天来拜访您,是因为我整理房子的时候找到一些个人物品,我想应该都属于您过世的丈夫,还有一些大概是您的东西吧?”

“那栋房子里没有任何东西是我的,您找到的应该是那个女人的东西……”

“伊莲娜·萨比诺?”

爱丽西亚面露苦笑。“您到底想知道什么?马丁先生,请老实告诉我。您应该不会只为了归还我丈夫遗留的物品就找上门来吧?”

我们默默注视着对方,接着,我知道自己不能也不想欺骗这位女士,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这么做。

“我正在调查您丈夫当年的遭遇,马尔拉斯卡夫人。”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自己正在经历同样的过程。”

马尔拉斯卡之家的氛围有如先贤祠遗址,当年的气派和排场已不复见。富裕的荣景已是陈年旧事,早年仆役成群的奢华豪宅,如今只是残破废墟。墙上的壁画已斑驳脱落,地上的花砖零零碎碎,家具被阴冷湿气所腐蚀,顶上的天花板早已坍塌,大型地毯也已磨损、褪色……我协助老太太坐上轮椅,推着她来到昔日的书房,如今几乎不见任何书画了。

“我必须变卖家里的东西才能过日子。”老寡妇说道,“如果不是瓦雷拉律师每个月固定送来一小笔养老金接济我,我现在不知道流落何方了……”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

老寡妇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家。这是唯一让我度过幸福时光的地方,虽然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一直住在这里,将来也会死在这里。哎呀!很抱歉,我都忘了招呼您了。我已经好久没有访客,都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客人了。想喝杯茶或咖啡吗?”

“请别费心了,谢谢。”

马尔拉斯卡夫人面露微笑,指着我坐的那张摇椅。

“那是我丈夫最喜欢坐的椅子。他经常坐在那儿看书到深夜,前面就是生了火的壁炉。我常常坐在他身旁,听他念书给我听。他最喜欢讲述各种故事给我听了,至少当年是如此。我们曾经在这栋房子里共度了非常幸福的日子……”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老寡妇耸了耸肩,空茫的眼神望着壁炉里的烟灰。

“您确定要听这段故事吗?”

“请告诉我吧。”

24

“说真的,我也不太清楚我丈夫狄耶戈究竟是何时认识她的。我只记得,有一天,他突然开始一直提起这个名字,没多久之后,他没有一天不在我面前提起她:伊莲娜·萨比诺。是一个名叫达米安·罗勒斯的男子将她介绍给我丈夫认识的,此人经常在伊丽莎白街的某个地方举办招魂术研讨会。狄耶戈是宗教专家,他偶尔会以观察者的角度去参加这样的宗教聚会。当时,伊莲娜·萨比诺已经是巴拉列罗剧院红极一时的女演员。她的确美艳动人,这一点我倒不否认。除此之外,我想她的脑袋顶多只能从一数到十吧!据说她出生于波迦特海边的小茅屋,母亲将她遗弃在索摩洛斯特,她在一群乞丐和难民的围绕之下长大。十四岁那年,她开始在拉巴尔区和巴拉列罗一带的酒店里跳舞。跳舞只是个好听一点儿的说法,我想她还没学会认字之前,已经先学会卖淫了……

“有一阵子,她是克里奥舞厅的红牌舞星,人家是这么说的。后来,她转往比较高级的表演场合发展。我想,她应该就是在阿波罗剧院认识了叫作胡安·科贝拉的男子,大家都叫他‘哈戈’。哈戈成为她的经纪人,可能也成了她的情夫。哈戈帮她取了伊莲娜·萨比诺这个艺名,为她塑造了充满神秘性的传奇身份,声称她是法国女演员和一位欧洲王子的女儿。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谁晓得她到底有没有名字。哈戈带领她进入招魂术聚会,我记得那是罗勒斯的建议,这两个男人共享了贩卖伊莲娜肉体所得的丰厚利润,剧院多的是有钱有闲看戏杀时间的富豪。据说,伊莲娜最擅长的就是应付男人。

“不过,哈戈和合伙人罗勒斯倒是万万没想到伊莲娜会沉迷于那一类的宗教聚会,据说,经由聚会里那些哑剧,确实可以和阴界幽灵搭上线。她深信死去的母亲从另一个世界捎来信息给她,后来,她甚至为了和亡母接触而到处赶场参加招魂聚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我丈夫狄耶戈就是在其中一个聚会认识她的。我想,我们当时的关系正好走到低潮,就跟所有婚姻一样,我们也碰到了考验。狄耶戈从很久以前就想放弃律师这一行,他的心愿是专心写作。我承认自己当时并没有给予他最需要的鼓励。我认为他如果这么做的话,生活一定会变调,或许,我唯一的恐惧是害怕失去这一切,这栋房子,一大群仆人……到头来,我还是失去了一切,而且还失去了他。真正让我们形同陌路的关键是痛失伊斯麦这件事。伊斯麦是我们唯一的儿子。狄耶戈简直为他疯狂。伊斯麦才是他生命的全部,不是我。

“事发当时,我们正在卧房里吵架。起因是我责备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写作上,而他的合伙人瓦雷拉已经受够了一人扛起两个人的责任,因此,他下了最后通牒,并考虑解除事务所的合伙关系。狄耶戈说他无所谓,并打算卖掉自己的股份,从此专心写作。那天下午,我们的伊斯麦不见了。他不在房里,也不在花园。我认为孩子一定是听见我们吵架,一时吓坏就跑了出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几个月前,我们就曾发现他跑到萨里亚广场旁,坐在长椅上哭个不停。

“于是,我们在傍晚时分出门去找孩子,然而到处都找不到他。我们去了附近的邻居家,还问了医院……奔走一整夜,凌晨回到家里,竟在游泳池底找到他的尸体。他前一天下午就溺毙了,我们没有听见他的呼救,因为我们当时正忙着向对方咆哮。我们的孩子当时才七岁,狄耶戈从此无法原谅我,也无法原谅自己。过不了多久,我们已经到了互相觉得对方碍眼的程度,每当我们注视对方,或是碰触对方的身体,总会看见可怜的儿子冰冷的尸体躺在那座该死的泳池里。那个晴朗的早晨,我醒来时,就知道狄耶戈已经离我而去。他放弃了律师事务所的事业,搬进港口区那栋他心仪多年的房子。他说,他正在写作,他正在写一本巴黎书商委托的重要著作,他要我不必担心钱的问题。我知道他跟伊莲娜在一起,虽然他并不承认。他当时已身心俱疲,一直认为自己来日无多。他自认有病在身,有一种寄生虫在体内啃噬着他的生命。他开口闭口不离死亡这个话题,而且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不管是我或者瓦雷拉都一样……只有伊莲娜和罗勒斯例外,他们用招魂那一套蛊毒了他的思想,掏光了他的钱,并承诺可以帮他和伊斯麦搭起联系的通道。

“有一次,我去了尖塔之屋,苦苦哀求他开门,但是他坚持不让我进去。他说正在忙着做一件可以解救伊斯麦的事。当时我才惊觉,他已经失去理智了。他一直认为,只要为巴黎书商撰写那本该死的书,我们的儿子就能起死回生。我认为伊莲娜、罗勒斯和哈戈联手榨光了他的钱,我们仅有的那点钱……几个月后,他已经足不出户,也不愿意见任何人,他把自己关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后来就死了。

“警方说那是一场意外,但我始终无法相信这说法。哈戈早已去向不明,所有的钱都不见了。罗勒斯坚称他完全不知情,还向警方宣称已经好几个月没和狄耶戈联络,因为狄耶戈发疯了,他非常害怕。罗勒斯说狄耶戈最后几次出现在他举办的招魂聚会时,狄耶戈叙述的那些灵魂被诅咒的故事把其他人吓得魂飞魄散,因此不准他再参加聚会。他说,城市下面有个巨大的血湖。他说,儿子在梦里和他交谈。他说,伊斯麦成了披着蛇皮的黑影,化身为另一个孩子,还跟他玩耍……

“他的尸体被发现时,任何人都不觉得意外。伊莲娜说狄耶戈结束自己的生命,完全是我的错,她说我是那个冷漠、精明的妻子,宁可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就是不愿放弃荣华富贵的日子,因而将丈夫渐渐推向死亡。她说,她是唯一真正爱过他的人,但从来没有拿过他一毛钱。我想,这一点她至少说了真话。我认为哈戈利用她色诱狄耶戈,骗走了他所有的钱。最后,哈戈抛弃了她,带着所有的钱跑了,一毛钱都没分给她。这是警方的说法,至少有些警员是这么说的。我一直觉得他们并不想积极办案,反正自杀这说法听起来也非常合理。但是,我不相信狄耶戈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当时不相信,直到现在还是不相信。我认为是伊莲娜和哈戈谋害了他,而他们下此毒手并不只是为了钱,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还记得其中一位负责侦办此案的警察,当时还非常年轻,他叫作里卡德·萨尔瓦多,他的看法跟我一样。他说,事实有些部分和警方公布的版本不相符合,有人企图掩饰狄耶戈真正的死因。为了厘清案情,萨尔瓦多非常积极投入调查,却被上级调离本案侦办小组,最后被迫离开警界。即使如此,他甚至继续以个人的名义调查此案。他以前常常来看我,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25

离开马尔拉斯卡庄园时,我的心情沉重有如缓慢拖行的脚步。我漫无目标地在迷宫般的寂静街道闲逛,不经意朝着佩德拉比的方向前进。漫天灰扑扑的薄云,几乎不见一丝阳光。一道光芒从宛如裹尸布的天际穿透而出,从山坡斜掠而过。我的目光随着光芒移动,看见阳光在远处轻抚着埃利乌斯别墅的彩釉屋顶。玻璃窗在远方闪烁,我不顾理智的呼唤,径自往庄园走去。途中天色渐暗,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卷起了我脚边的落叶。抵达巴拿马街口,我停下脚步。埃利乌斯别墅就矗立在前方。我不敢过街,不敢走近那道紧邻花园的围墙……我就这样呆立原处,只有天知道我这样站了多久,无法转身离去,也没有能力走到大门前按下门铃。就在此时,我看见她的身影掠过三楼的一扇落地窗前,突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猛打寒颤。我开始缓缓往后退,她却在这时转过头来,并且伫足窗前。她走近落地窗,接着,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双眸正注视着我。她举起了手,似乎有意打招呼,但终究没有挥手。我没有勇气承受她的目光,于是转过身去,迈步往下走。我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只好把手伸进口袋里,免得让她看见了。到了转角,我回眸再看一眼,她还在那里,依旧定定望着我。当我想恨她的时候,偏偏就使不上力。

我拖着受了凉的身体回到家里,或许,着凉只是我主观的感受吧。走过楼下大厅时,我瞥见信箱里塞了个信封。羊皮纸加上火漆封印,这是科莱利的信息。我一边上楼,一边拆了信。他那优雅的字迹通知我隔天会面。到了楼梯间,我看见家门半开,笑脸迎人的伊莎贝拉站在门边等着。

“我刚刚在书房,所以先看见您回来了。”她说道。

我试着挤出一点笑容,但是一定很僵硬,因为伊莎贝拉随即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还好吧?”

“没什么,我想我大概是感冒了。”

“我刚好煮了汤,喝了保证又是生龙活虎。快进来吧。”

伊莎贝拉抓着我的手臂,扶着我走进长廊。

“伊莎贝拉,我又不是残废。”

她立刻松了手,低下头。“对不起。”

我没有那份气力去跟人作对,更别提对方还是我忠心耿耿的助理,因此,我还是让她扶着走到长廊上的摇椅旁,然后像一堆软骨似的瘫坐在椅子上。伊莎贝拉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一脸紧张地盯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

我平静地微笑着。“没事,没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给我喝热汤吗?”

“哦,马上来。”

她立刻往厨房跑,接着,我听见她搅拌汤锅的声音。我用力吸了口气,然后闭目养神,直到听见伊莎贝拉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她递给我一大碗直冒烟的热汤。

“看起来好像尿盆。”我咕哝着。

“快把汤喝了,少啰唆!”

我闻了闻热汤。味道很香,但是我不想轻易就表现得太顺从。

“闻起来怪怪的。”我说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闻起来像鸡汤,因为里头放了鸡肉、盐巴,还有一点红酒。快喝。”

我喝了一口,然后把汤递还给她。伊莎贝拉摇头拒绝。

“整碗喝掉。”

我叹了口气,只好又喝一口。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这碗汤确实美味极了。

“今天去办事都顺利吧?”伊莎贝拉在一旁关切地问。

“挺顺利的。你那边的情况呢?”

“在您面前的可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新进明星女店员。”

“太好了!”

“今天下午五点以前,我将两本《道林·格雷的画像》和好几本《兰佩杜萨全集》卖给一位马德里来的先生,非常优雅的绅士,还给了我小费。别那样看我,我可是把小费都一起放进收银台了。”

“小森贝雷呢?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他从头到尾都像个呆头鹅,假装没在看我,目光却一直跟着我打转。每次爬上梯子拿书的时候,他老是在后面盯着我的屁股不放,害我都不好意思坐下来了。这样您满意了吧?”

我面带笑容,频频点头说:“谢谢你,伊莎贝拉。”

她的双眼注视着我,“再说一遍。”

“谢谢你!伊莎贝拉,我是真心感谢你。”

她羞红了脸,但随即别开脸。我们就这样维持着祥和的静默好一会儿,享受着无须言语的革命情感。我把整碗汤喝到一滴不剩,并将空碗展示给她看。她点了点头。

“您今天去看她了,对不对?去看那个女人,克丽丝汀娜……”伊莎贝拉结结巴巴地问道,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伊莎贝拉,你这个读心术大师……”

“请跟我说实话。”

“我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她。”

伊莎贝拉谨慎地察言观色,似乎有话想对我说,却挣扎着该不该说出口。

“您爱她吗?”她终究还是问了。

我们不发一语地看着对方。

“我根本不懂得爱人,你也知道。终归一句话,我是个自私的人。还是聊聊别的吧。”

伊莎贝拉点头,这时候,她的视线落在我塞在口袋里的那只信封上。

“大老板来信?”

“老板召开本月大会,安德烈亚斯·科莱利非常高兴地约了我明早七点在新村墓园门口碰面。真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地点了。”

“您打算赴约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可以搭乘今晚的夜班火车,就此永远消失。”

“你已经是今天第二个这样跟我说的人了。从这个地方永远消失……”

“英雄所见略同。”

“我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谁来指导你那一塌糊涂的文学创作技巧?”

“我会跟您一起走的。”

我扑哧笑了,并拉起她的手。“我跟你,一起去天涯海角,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猛地收了手,一脸不悦地瞪着我。“您在取笑我!”

“伊莎贝拉,如果我哪天真的取笑你,我一定会被人一枪毙了。”

“别说这种话。我不喜欢您这样说话。”

“对不起。”

这时候,我的助理回到书桌前坐下,接着就不说话了。我看着她专心地重读白天写的稿子,并用我送她的蘸水笔做了修改,甚至整段涂掉……

“您这样看我,我没办法专心工作。”

我站了起来,走到她的书桌旁。

“既然这样,我就让你安静地继续工作吧。吃过晚餐之后,把稿子拿来给我看。”

“来不及。我需要全篇修改,而且要重誊一遍……”

“伊莎贝拉,稿子永远没有准备好的一天,你要慢慢适应这件事。我们还是晚餐后一起看稿子。”

“明天!”

“那就明天吧。”我还是妥协了。

我点头应允,将她留在那儿与自己的文字共处。正要关上长廊边的房门时,我突然听见她叫我。

“戴维?”

我默默伫立在门外。

“那不是真的。您并不是一个不懂得爱的人。”

我躲进卧房,关上了房门。我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然后紧闭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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