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6

26

清晨曙光浮现天际时,我正踏出家门。乌云在屋顶上方拖曳,张狂地抢走了街道原有的缤纷色彩。我穿越城堡公园时,瞥见几颗小雨滴落在树叶上,迸洒在路面,接着雨势渐大,滂沱大雨仿佛漫天水球落了地。公园另一侧工厂林立,瓦斯塔高耸参天,烟囱冒出的煤炭烟灰染成一片黑雨,仿佛沥青泪水从天而降。我沿着阴森凄凉的柏树步道走向墓园东侧入口,同样这条路,我曾经和父亲一起走过无数次……科莱利已经到了。我在远处就看见他,他沉着冷静地站在雨中等候,旁边就是墓园入口处的巨型石雕天使。他一身黑衣打扮,伫立不动的他与栅栏内数以百计的雕像的唯一不同之处,便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始终不眨一下,当我走到与他相距仅有数米的地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他挥手打招呼。天气阴冷,风中弥漫着浓浓的石灰和硫磺味。

“外地游客总是天真地以为这座城市永远艳阳高照……”科莱利说,“但是我常说,巴塞罗那迟早会在这片天空上显现古老、混乱和黑暗的特性。”

“您应该考虑出版旅游指南,而不是宗教书籍……”我随口向他建议。

“出版什么书都一样。您这段平静、安稳的日子过得可好?工作上有进展吗?有没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我解开外套,掏出一沓稿子递给他。我们往墓园里面走,想找个躲雨之处。科莱利挑了一个古老的陵墓,大理石石柱撑着圆顶,周遭围绕着面容出奇消瘦、手指过分细长的天使雕像。我们坐在一张冰冷的石椅上。科莱利对我露出他惯有的阴沉奸笑,同时眨了眨眼,他那闪亮的黄色瞳孔渐渐收成一颗黑点,我甚至看见了面色苍白、神情不安的自己映在那个黑点上。

“放轻松!马丁,您这个人实在太放不开了。”

科莱利开始冷静地阅读我带给他的稿子。

“我想,趁着您在看稿的时候,我去散个步好了。”我对他说道。

科莱利兀自点着头,目光依旧紧盯着稿子,喃喃低语:“可别就这样跑掉了。”我表面上刻意维持镇定,其实是尽可能以最快速度离开现场,然后消失在墓园的曲折小径之中。我避开了无数尖顶方碑和坟墓,径自往墓园中央走去。墓碑依然竖立在那儿,碑前的花瓶已经干涸,只剩下干燥枯硬的残花。维达尔支付了所有丧葬费用,甚至找来颇负盛名的雕刻家雕了一尊圣母拥抱基督尸体像,哀恸的圣母仰望上天,双手合掌哀求着……我跪在墓碑前,清除了覆盖墓碑刻文的青苔。

何塞·安东尼奥·马丁·克拉雷斯

一八七五—一九〇八

菲律宾战争英雄

祖国和朋友永远不会遗忘他

“早安,父亲……”我说道。

我凝视着黑雨冲刷圣母的脸庞,哗啦啦的雨声撞击着墓碑。我无奈地苦笑。他从来不曾有过朋友,祖国派他去送死,就为了满足领导人的权力欲望。我坐在墓碑上,一手轻轻放在大理石上。

“没有人会告诉您真相的,对不对?”

我父亲一生在贫困边缘挣扎,死后却在一个资产阶级才负担得起的墓地里安息。我从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报社要替他办一场如此隆重的葬礼,不但找了个彬彬有礼的神父主持庄严肃穆的弥撒,还准备了鲜花与进口的高级棺木。没有人告诉我支付这些费用的是维达尔,只因为我父亲是他的替死鬼,虽然我一直怀疑,我这位恩师兼偶像,伟大的贝德罗·维达尔,他那无穷无尽的慈悲和慷慨必定有其用意。

“请原谅我,父亲。多年来,我一直怨恨您丢下我一人孤零零在世上。我告诉自己,您反正活得不耐烦,死了也算是如愿。就因为这样,我始终没来看您。对不起!”

我父亲一向不喜欢人家哭哭啼啼。他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使要哭也是为自己哭,而不是替别人掉泪。男人轻易掉泪就是窝囊废,根本不值得同情。我不想为他流泪,也不想再次让他失望。

“我多么希望您能看到我的名字印在书本封面上,虽然您不识字。我多么希望您就在这里,在我身边,看着您的儿子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完成一些您始终不答应的事情。我多么希望能够好好认识您,父亲,但愿您也能好好认识我。为了遗忘您,我把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如今成了陌生人的却是我……”

我没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然而当我抬起头,却看见科莱利站在数米外默默观望着我。我站了起来,像是被驯服的小狗似的乖乖走向他。我不禁纳闷,他是否原本就知道我父亲葬在这里,所以刻意约我在此碰面。我这张脸大概跟翻开的书一样清楚明了,因为科莱利频频摇头,并伸手揽着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这件事。马丁,真抱歉。”

我并不打算对他敞开心扉,所以转身回避了他写满友善和怜悯的神情,努力忍着别让愤怒的泪水滑落脸颊。我兀自往出口走去,没有停下来等他。科莱利迟疑了几秒钟,随即跟了上来。他不发一语地和我并肩走到大门口。这时候,我停下脚步,面有愠色地看着他。

“怎么样,您对稿子有何指教吗?”

科莱利没理会我略显厌烦的语气,依旧面带笑容。“写得非常好。”

“但是……”

“如果真要说些读后感想,我认为,您架构的故事主轴是从一个受害者的角度去看事情,而您谈论的是个等待救世主战士的民族,我希望循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

“您不觉得这样很牵强、很做作……”

“恰恰相反。最能使人产生坚定信仰的,正是恐惧和确定自己备受威胁的心情,当我们自认是受害者,一切行为和信仰都会被自己合理化,即使这些做法和想法备受质疑……我们的对手,或者只是左邻右舍,从此不再与我们同一阵线,却成了敌人。我们不再是侵略者,却成了捍卫者。盘旋在我们脑海中的妒忌、贪婪和怨恨顿时都有了辩解的理由,因为我们会告诉自己,这些行为都是为了自卫。邪恶和威胁,永远都是来自他人。恐惧,就是走向狂热信仰的第一步。那种恐惧是害怕失去我们的身份、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现状或信念。恐惧是火药,仇恨则是导火线。追根究底,教义只是一根火柴罢了。这就是我认为您的故事结构有某种漏洞的原因。”

“请告诉我一件事:您寻找的是信仰,还是教义?”

“光是让人们信仰是不够的,还必须让他们信仰我们希望他们相信的事,而且不能有任何质疑,也不能听信任何杂音。教义必须成为个人身份认同的一部分。任何对此有所质疑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因此,我们有权利也应该对抗他,并且摧毁他。这是解救世人唯一的途径。信仰,是为了生存。”

我叹了口气,别过脸,勉为其难地点头回应他。

“我看您似乎不是很服气的样子,马丁。告诉我,您的想法是什么?您认为我的看法是错的?”

“我也不知道。我认为您以一种危险的方式在简化事情。刚才的谈话听起来纯粹只是运作和引导仇恨的方法。”

“您真正想使用的形容词不是‘危险的’,而是‘令人反感的’,只是您并不自觉罢了。”

“为什么我们要把信仰局限为只有拒绝和盲从的行为?人难道不可能在接受和协调的情况下有信仰吗?”

科莱利露出愉快的笑容。“马丁,任何事物都可能是人的信仰,无论是利伯维尔场或是牙仙子,信徒大有人在。有人甚至认为我们人类什么都不信,您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我说得没错吧?”

“顾客永远是对的。请问,您在我写的故事里看到的漏洞是什么?”

“我觉得少了恶人的角色。大多数人,不管自知与否,常借着与某人或某事对立来自我定位,而且远超过认同某人或某事的概率。换个简单一点的方式来说,反应比行动容易多了。没什么比一个强悍的对手更能煽动人对教义的狂热。越是难以置信的设定越好!”

“我曾经想过,这个角色以抽象方式呈现,效果会比较好。对手可以是个非教友、陌生人,或是局外人。”

“没错,但是我希望您将它具体化。痛恨一个意念是很困难的事,这需要有相当程度的智识训练,加上些许狂热的病态心灵。然而,痛恨一个有血有肉、五官清晰的人就简单多了,我们就能把不愉快的情绪归咎于他。当然了。这个对手的角色也不一定非得是个人不可,可以是一个国家、一群人……就看您怎么安排了。”

科莱利愤世嫉俗到如此利落冷静的地步,甚至连我都成了他讥讽的对象。我哼了一声,满脸沮丧。

“别端出一副模范市民的模样。马丁。对您来说根本毫无差别,我们在这出轻松的歌舞剧里就是需要一个恶人的角色,这一点您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性。”

“喜欢哪一种恶人?蛮横的侵略者?冒牌的预言家?或是一个驼背怪物?”

“这个我就让您去费心了,只要适合情节,我都无所谓。”

科莱利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这位恶人的功能之一,是必须能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还要宣示我们的道德优势。我们要借由这个角色向世人宣称,人都无法认清自我,并且因为个人兴趣而逐渐沉沦。这是古犹太的法利赛教派基本思想。我说过了,您必须好好研读《圣经》。您要找寻的所有答案,都在《圣经》里。”

“我已经在读了。”

“只要能让伪君子相信他们的罪恶能够解除就行了,如此一来,他们就会铆足全力丢石头,甚至丢炸弹。只要轻轻撩拨一下就成了,根本不必太费力。我解释得够不够清楚?”

“精彩极了,您的论述简直就像钢铁冶金锅炉一样精锐。”

“马丁,我不太喜欢这种迁就的语气。难道您认为这些都还达不到您对道德纯净或知识方面的要求吗?”

“不是这样的。”我喃喃说道,语气显得很怯懦。

“既然这样,老弟,您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还是那个老问题,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您要找的虚无主义者。”

“没有人是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只是一种态度,并不是学说。不妨把一盏烛光放在虚无主义者的睾丸下方,观察他会有多快看见生命之光。让您觉得别扭的是别的事情。”

我抬起头来,在科莱利逼视之下,我试图努力展现挑衅的口吻。

“或许,让我觉得别扭的是,我可以了解您的说法,却无法感受其中的涵义。”

“我是付钱来让您感受的吗?”

“感受和思考常常是同一件事。整个概念都是您的,不是我的。”

科莱利刻意笑着停顿了好一会儿,就像学校老师正在准备好好修理顽劣莽撞的学生。

“那么……马丁,您的感受是什么?”

他语气中那股嘲讽和蔑视倒是让我壮了胆,接着,我把这几个月来生活在他的阴影下所累积的羞辱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我气愤又羞愧,因为自己总是为了他的现身以及他那蛊惑人心的言论而蒙受恐惧。我恨不得能够大声说出自己的感受,虽然我拥有的只是绝望……我多么希望能告诉他,我的灵魂就跟他口中有如阴沟的人性一样卑贱、可悲。我气愤又羞愧,因为我总是知道,也能感受到他说的话总是对的;更痛苦的是,我必须接受他的说法。

“我刚刚问了您一个问题,马丁,您的感受是什么?”

“我的感受是,最好还是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会把钱还给您的。我的感受是,不管这项合作计划有多荒谬,总之,我宁可不参与。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总算认清了您。”

这时候,科莱利双眼低垂,静默许久。他转身朝着墓园大门走去。我看着他漆黑的身影穿梭在大理石碑林之中,接着,那具黑色身影定定凝立在雨中。我觉得害怕,那是一股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恐惧,并让我兴起了儿时常有的那个念头:立刻求饶,并接受任何形式的处罚,只要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可以尽快消失就好。接着,我开始觉得恶心。让我作恶的是他的样子,还有我自己,尤其是我自己。

科莱利转个身,慢慢往回走。他伫足之处与我仅有几厘米间距,他的鼻子几乎就要抵上我的脸,我感受到他冰冷的气息,渐渐迷失在他那双无底洞般的黑色眼眸里……这一次,他的声调冷如冰霜,丝毫不见他多次高谈阔论时谈及的人性。

“这句话,我只说一次。您做您该做的事,我做我分内的事。这就是您唯一能够也必须感受的事情。”

27

我这辈子若有亟需投靠朋友的状况,此时必然包含在内。《工业之声》那栋老旧建筑就在墓园后面的工业区,我加快脚步赶往报社,一心期盼见到老领导巴希里奥先生,他是少数对世间各种愚行蠢念免疫的人,而且总是能针对问题给予适当忠告。一踏进报社,我立刻发现自己还能认出大部分的面孔。我从报社离职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但旧日时光却历历在目,仿佛我离开这里不过是一分钟前的事。不过,那些还认得我的老同事却以充满疑虑的眼神睨着我,不愿意和我打招呼,刻意回避了我的目光。我径自穿越编辑部大厅,直接前往巴希里奥先生位于大厅后面的办公室。里头空空荡荡的。

“您要找谁?”

我回头一看,眼前出现的是罗舍,我很小在报社当差时,他就已经是编辑部的资深编辑,《工业之声》针对《天堂之路》刊登的恶毒书评就是他写的,他在文中说我是个“广告文案编辑”。

“罗舍先生,我是马丁。戴维·马丁,您不记得我了?”

罗舍花了几秒钟把我打量一番,装出一副怎么也认不得的样子,最后他总算点了点头。

“巴希里奥先生呢?”

“两个月前离职了,您可以去《先锋报》编辑部找他。如果看见他,替我问候他一声。”

“我会的。”

“关于您那本书,我很抱歉。”罗舍嘴上虽然这么说,那张脸倒是笑盈盈的。

接着,就在老同事们闪躲的眼神、扭曲的笑容以及尖酸的耳语之中,我走出了编辑部大厅。时间能治疗一切,我暗想着,只有事实除外。

半小时后,出租车把我送到佩拉优街的《先锋报》报社门口。不同于地处阴暗老旧建筑的老东家,这家报社气派宏伟,富丽堂皇。我在询问柜台报上姓名,一个见习生模样的少年被派去通知巴希里奥先生有客来访,一时让我想起当年青涩懵懂的自己。我的老领导那副狮王般的逼人气势,未曾因岁月流逝而消减。如果真要说他有什么改变,那就是身上那套新行头看起来体面得很,而且,他的身材甚至比当年在《工业之声》的时候更结实了。一见到我,他满眼笑意,还打破了多年来的铁律,居然以热情拥抱迎接我,只是他那强劲的力道还真让人消受不起,若非顾及他人在场,而他必须维持形象,否则,真要让他痛快地紧紧抱住,说不定会拧断我两三根肋骨。

“巴希里奥先生,我看您真是越来越向资产阶级靠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老领导耸耸肩,一副对周遭气派装潢满不在乎的模样。

“您太谦虚了,巴希里奥先生。您遇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个不容否认吧?”

巴希里奥掏出他的招牌红铅笔,然后展示了手上的笔,并对我挤眉弄眼。

“我现在每个礼拜只上四天班。”

“比《工业之声》少了两天。”

“唉,等我一下,我手上有一篇十万火急的稿子要先处理,枪口都抵上脑门了,据说是跟北部洛格罗尼奥省的地方大户有关。”

说归说,巴希里奥显然很满意目前的新职务,就连他的神情都比以往和善多了。

“我说,你该不会是来找我要份差事吧?虽然我的确有这个本事……”他先来个下马威。

“谢谢您的好意,巴希里奥先生。您也知道我已经离开这一行很久了,再说,我也不是跑新闻的料。”

“既然这样,倒是说说看,有什么是我能替你这个啰唆鬼效劳的?”

“我需要一件案子的相关信息,多年前发生的,我正在调查事件经过,是一位名律师的命案,他叫狄耶戈·马尔拉斯卡。”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九〇四年。”

巴希里奥叹了口气。“这种事情,眼见为凭。从那时候到现在,风风雨雨可多了。”

“但是风雨并没有多到洗刷命案冤情的地步。”我指明问题所在。

巴希里奥搂着我的肩膀,示意我跟着他一起往编辑部里面走。

“放心,你来对地方了。这里有一群专业人士保存了所有档案资料,完善的程度简直能媲美梵蒂冈。只要是曾经出现在报纸上的新闻事件,我们在这里都找得到资料。再说,资料室主任还是我的好朋友。不过,我可要先跟你把话说清楚了,跟他比起来,我就是白雪公主。他是个脾气暴躁的毒舌派,千万别放在心上,而他骨子里,很深很深的骨子里,其实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我跟着巴希里奥穿越了高级原木装潢的大厅,其中一侧与另一间圆形大厅相连。圆厅里摆着一张大圆桌,墙上挂着一连串人像画,画中人物个个神情肃然,仿佛在监视着我们。

“这里是我们的女巫集会厅!”巴希里奥向我解释,“所有主编以及实际掌权的社长,还有发行人,大家聚在这里开会,就像一群圆桌武士,每天下午七点,仪式准时开始。”

“实在太惊人了。”

“你还没看见真正精彩的部分。”巴希里奥说着对我眨眨眼,“看清楚了。”

他站在其中一幅威严的画像下方,接着伸手去推覆盖在墙上的木板。木板移动的同时发出咔啦一声,眼前出现一条幽暗通道。

“怎么样,马丁?这只是这栋房子里的众多秘道之一,就连波吉亚家族盘根错节的诡计都没有这些秘道来得复杂。”

我紧随着巴希里奥走过那条秘道,来到一间宽敞的阅览室,墙边摆满了玻璃书柜,这里就是《先锋报》的秘密书库。往阅览室尽头望去,一盏浅绿色的琉璃台灯灯光下,有个中年男子坐在桌边以放大镜检视资料。我们踏进阅览室时,男子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他那飞石般的犀利目光,任何一个小孩看了恐怕都会招架不住。

“我来向您介绍,这位是何塞·马里亚·布洛东先生,魔界的天王,本报地下陵墓的长官。”巴希里奥大声介绍着。

布洛东依旧握着放大镜,没搭腔,那双锐利的眼睛倒是不停打量着我。我走过去,向他伸出手。

“这位是我以前的徒弟,戴维·马丁。”

布洛东勉为其难地握了我的手,然后看着巴希里奥先生。

“就是那个作家?”

“就是他。”

布洛东点了点头。“挨了这么多闷棍还能出来见人,算是挺有勇气了。他来做什么?”

“他想请求您助他一臂之力,也希望您好心给他建议,他正在追踪一件案子,想查查档案资料。”巴希里奥替我解释来意。

“献祭的鲜血在哪里?”布洛东冷冷地问。

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怯怯地问道:“献祭?”

布洛东盯着我看,仿佛我是个大傻瓜。

“山羊、羔羊都可以,如果是公鸡血,我就一口喝光……”

我吓得脸色惨白。布洛东目不转睛地注视了我半晌,我却觉得时间像是定格住了。接着,我感觉到背上开始冒汗,资料室主任和巴希里奥却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就让他们畅然取笑我,直到两人笑得几乎岔了气,而且还笑出眼泪。巴希里奥显然找到了一个气味相投的新同事。

“过来吧,年轻人……”卸下可怕面具的布洛东对我说,“我们去找找您要的资料吧。”

28

报社资料室位于这栋建筑的其中一处地下室,楼上则装设了一部巨大的滚轮式印刷机,是后维多利亚时代生产的畸形怪物,有如蒸汽火车头和闪电制造机的组合。

“向您介绍本社的滚轮式印刷机,我们大伙儿都叫它利维坦。可要小心点儿,据说,它已经吞了一个冒失鬼。”巴希里奥说,“就像《圣经》故事中约拿进了大鲸鱼肚子里,但出来的时候会粉身碎骨。”

“我想也是。”

“我看,可以找一天把那个拿奖学金的优等生,就是自称是马西亚的侄子、那个新来的家伙,把他推下去算了。”布洛东出了个整人的点子。

“日期由您决定,到时候就用这部怪物机器煮一道加泰罗尼亚炖牛肉!”巴希里奥帮腔。

接着,两人像小学生似的笑成一团。我心想,这对哥俩好真是半斤八两。

资料室大厅就像一座迷宫,一排排三米高的书架构筑了曲折的通道。里头有两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已经十五年不见天日,他们的正式职称是布洛东的助理。一见到领导进来,年轻人就像忠实的机器人,恭敬地待命。布洛东向我抛出了询问的眼神。

“我们要找的资料是?”

“一九〇四年,一位名叫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律师过世的相关新闻。他是巴塞罗那名流,瓦雷拉/马尔拉斯卡与桑提斯律师事务所的创办人之一。”

“月份呢?”

“十一月。”

布洛东使了个眼色,两位助理立刻分头去找一九〇四年十一月的档案。当时的社会笼罩着死亡气息,讣闻经常刊登在报纸的醒目版面。可想而知,像马尔拉斯卡这种有头有脸的上流名人,死讯应该不会只出现在各报的讣闻版,甚至可能是当日的头版头条。助理搬了好几册档案回来,放在一张大型书桌上。我们五个人分工合作,一如预期,有人在报纸头版查到了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死讯。那是一九〇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报纸。

“找到讣闻了!”找到新闻档案的布洛东大声宣布。

报上共有四则悼念马尔拉斯卡的讣闻。一则来自他的家人,另一则来自律师事务所,还有一则由巴塞罗那律师行业协会发布,最后一则来自巴塞罗那文艺协会。

“这个人一定很富有,居然一连死了五六次。”巴希里奥下了这样的结论。

讣闻本身并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内容,顶多就是祈求死者灵魂长存,指明葬礼只开放近亲好友参加,当然还要歌颂死者一番,称他是优秀市民、博学之士,以及巴塞罗那社会不可多得的精英之类。

“您会感兴趣的信息应该是这一天之前或之后的新闻。”布洛东提醒我。

接着,我们继续查看了名律师过世那个礼拜的报纸,果真找到了一连串和马尔拉斯卡有关的新闻。巴希里奥大声朗读第一则提到这位名律师死于意外的新闻。

“这根本就是没念过书的大猩猩写出来的新闻稿!”他气呼呼地说,“前面啰里啰唆地写了三段,什么重点也没提,只有最后一段提到死于意外,却又没说明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外……”

“这里有一篇内容比较有意思的新闻稿……”布洛东在一旁说道。

那是一则死讯发布隔天刊登的新闻,提到警方已赴意外现场调查取证,希望尽快查明案情。文中最有趣的内容是,到场勘验的法医指明马尔拉斯卡是溺毙。

“溺毙?”巴希里奥立刻提出疑点,“怎么溺毙的?在哪里?”

“文章没说明。或许他们临时必须删减新闻稿,因为突然挤进一篇颂扬萨达纳舞的稿子,这篇又臭又长的稿子挤掉了三篇新闻稿的版面,标题有可能是‘天籁乐声高音管:兼论其内涵与旋律’之类的。”布洛东在一旁凑热闹。

“稿子里有没有提到负责调查此案的是谁?”我问道。

“提到了一个叫作里卡德·萨尔瓦多的人。”布洛东说道。

我们查阅了其他关于马尔拉斯卡死讯的新闻,但一无所获。所有新闻稿一再重复相同的内容,都是同样的陈腔滥调,像极了瓦雷拉律师事务所发布的正式声明。

“所有稿子里隐藏着一股傲慢之气。”布洛东说道。

我颓丧地叹了口气。忙了半天,只找到歌功颂德的讣闻以及内容贫乏的新闻稿。

“对了,您跟警局高层不是有点关系吗?”巴希里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维克多·格兰德斯。”布洛东答道。

“或许您可以找他问问,如何联络那个叫萨尔瓦多的人。”

我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接着,两位大人皱起眉头盯着我。

“我有个不情之请,或许会冒犯两位,不过,我就是不想跟那位格兰德斯警官有任何瓜葛。”我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布洛东和巴希里奥先生面面相觑。

“好吧。还有什么人是我们应该从名单上剔除的?”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

“看来,您挑选朋友的能力并没有退步。”巴希里奥在一旁故意打趣。

布洛东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我可以从别的渠道问出来,绝对不会让人起疑心的。”

“您如果帮我查出萨尔瓦多的下落,要我献祭什么都行,一整只猪都没问题。”

“得了吧!我一看到肥猪肉就没胃口。不过,来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倒是挺不错的。”布洛东同意帮我这个忙。

“送上两支会更好。”巴希里奥先生补上一句。

就在我直奔塔耶街的烟草专卖店找寻昂贵的极品雪茄时,布洛东打了几通电话给警局高层,确定了萨尔瓦多已经离开警局,确切来说是他已退出警界,曾经在私人企业担任警卫工作,有时也替城里的律师事务所调查案件。我回到编辑部,很有诚意地送上极品雪茄,资料室主任递了一张小纸条给我,上面写了个地址:

里卡德·萨尔瓦多

莱欧纳街二十一号阁楼

“两位都值得获颁伯爵爵位。”

“到时候您会获邀观礼的。”

29

莱欧纳街是寻欢客口中的“三张床街”,因为这一带以窑子多而闻名,一条又暗又窄的巷子,就跟它的名声一样黯淡。这条街紧邻皇家广场拱门,往下延伸出一条几乎永不见阳光的潮湿窄巷,两旁鳞次栉比的老旧建筑,密实得像是衣摆上的缝线。建筑墙面早已破旧不堪,赭红色外墙常见斑驳脱漆,巷道地砖曾在劳资双方以枪杆子对峙冲突时期陷入血泊之中。我曾经不只一次在《天堂之路》里以这条街作为故事背景,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我仍旧能在这条已被人遗忘的空荡窄巷里嗅出紧张悬疑的烟硝味。眼前这个阴森的场景,大抵说明了被迫离职的萨尔瓦多警官目前的窘境。

二十一号这栋狭窄建筑被两旁的房子像钳子似的紧紧夹在中间。楼下大门敞开着,阴暗的门槛后面连着又窄又陡的螺旋梯。地板上一摊积水,还有又黑又臭的污水不断从地砖缝隙里冒出来。我战战兢兢地踩着楼梯往上,一路抓着栏杆不放,但也始终不相信这栏杆能让人放心。每一层楼梯间只有一扇门,从整栋房子的格局看来,我想这里的房子面积顶多四十平方米。螺旋梯尽头有个天窗,明亮光线照亮了位于高处的楼层。阁楼的门就在一条窄小通道的尽头。我很讶异门居然是开的。我用指关节叩了门,但毫无回应。门内是个小客厅,有张摇椅、桌子,还有一排摆着书籍和黄铜盒子的书架;小客厅旁边则是厨房和洗碗槽。这个宛如地窖的陋室唯一令人欣喜之处,就是那个面向屋顶的小阳台。通往阳台的门也是开着的,清爽凉风吹进屋内,空气中飘着左邻右舍的菜香,以及旧城区人家在屋顶晾晒衣服的味道。

“有人在家吗?”我再次叩门。

依然没有回应。我兀自进了屋内,直接走到通往阳台的门边,探头看了看屋外景致。眼前一片屋顶和尖塔错置的丛林,水塔、避雷针和烟囱在四面八方串联起来。我没有机会走向天台,因为我已经感受到有个冰冷的金属器具抵着我的颈背,还听见左轮手枪扣紧扳机的声响。我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连眉毛都不敢动一下。

“在下戴维·马丁,我从警局高层那儿问到您的住址。今天冒昧登门拜访,希望能聊聊您当年侦办的一件案子。”

“您通常都是这样不敲门就直接闯进别人的屋子吗?唉……这位戴维·马丁先生?”

“大门本来就开着。我敲了门,但是您大概没听见。请问……我可以把手放下了吗?”

“又没有人叫您举手!要谈什么案子?”

“狄耶戈·马尔拉斯卡命案。我租了他死前住的房子,弗拉萨德斯街那栋尖塔之屋。”

现场突然一片沉寂,左轮手枪依旧维持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

“萨尔瓦多先生?”我忍不住开了口。

“我正在思考是不是最好立刻把您的脑袋轰烂。”

“不想先听听我的故事吗?”

萨尔瓦多松开了握紧左轮手枪的手。我听见扳机松开的声响,并慢慢转过头。里卡德·萨尔瓦多是个高大黝黑的壮汉,满头灰发,有双深邃宛若海底针的淡蓝色眼眸。我觉得他大概五十多岁,但是那股威武的气势,就算是只有他一半年纪的人也不敢招惹。我紧张地猛吞口水。萨尔瓦多放下左轮手枪,转身走进屋里。

“用这种方式迎接您,抱歉了。”他喃喃低语。

我跟着他走到那个迷你厨房,然后就站在门口。萨尔瓦多把手枪放在洗碗槽上方,随手抓了纸张和厚纸板在其中一口炉子里生起火来。他拿出一盒咖啡,并以询问的眼神望着我。

“不用了,谢谢。”

“先跟您说清楚了,这可是我家里唯一的好东西。”他说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陪您喝一杯。”

萨尔瓦多豪气地在咖啡壶里放了好几大匙咖啡粉,再用水壶里的清水注满咖啡壶,然后放在炉子上。

“是谁跟您提起我的?”

“几天前,我去拜访了马尔拉斯卡夫人,是她跟我提起您的。她告诉我,您是唯一试图找出事实真相的人,没想到却因此而丢了差事。”

“我想,这样说大概也没错吧!”他说道。

我发觉他的眼神因为提起老寡妇而慌乱了起来。此时,我不禁纳闷当年那段艰难困顿的日子里,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现在好不好?”他问,“我指的是马尔拉斯卡夫人……”

“我认为……她一定很想念您。”我刻意试探他的反应。

萨尔瓦多频频点头,脸上的凶狠神情顿时完全消失。

“我的确是好久没去探望她了。”

“她觉得您把被迫离开警界这件事都怪罪在她头上了。我想,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一定还是很希望您再去看她的。”

“或许您说得没错。也许,我真的应该去看她……”

“可不可以跟我聊聊,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萨尔瓦多立刻恢复严肃的神情,点头回应。

“您想知道什么?”

“马尔拉斯卡的遗孀告诉我,您始终无法接受她丈夫自杀身亡这种说法,而且您怀疑案情并不简单。”

“何止是怀疑。有没有人告诉过您,马尔拉斯卡是怎么死的?”

“我只知道,大家都说他是意外死亡。”

“马尔拉斯卡是溺毙的,至少警局的侦查报告是这样说的。”

“怎么溺毙的?”

“溺毙的方式只有一种,不过,这个我等一下再做说明。令人好奇的是,他在哪里溺毙的?”

“海里?”

萨尔瓦多笑了。那是个黯黑的苦笑,就像炉上开始沸腾的咖啡。他倾身闻了闻咖啡香。

“您确定真的想听那段陈年往事?”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笃定过。”

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显然是在分析我这个人。

“依我看来,您大概已经去找过那个婊子养的瓦雷拉了。”

“如果您指的是马尔拉斯卡的合伙人,他已经过世了。不过,我的确去找过他儿子。”

“父子都一样。反正都是婊子养的,不过儿子比较没种就是了。我不知道他跟您说了些什么,但是,他肯定没跟您提起父子俩联手把我逐出警界的事,我从此成了过街老鼠,没有人愿意给我差事。”

“我想,他大概是忘了提起这个部分。”我附和道。

“这是意料中的事。”

“您要不要聊聊马尔拉斯卡是怎么溺毙的……”

“本案最诡异的地方就在这里。”萨尔瓦多说,“您知不知道,马尔拉斯卡除了是执业律师,还是博学多闻的作家,而且年轻时曾经两度拿下巴塞罗那港圣诞节冬泳比赛冠军?”

“一个游泳比赛的冠军怎么会溺毙?”我好奇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马尔拉斯卡的尸体是在城堡公园储水处的天台蓄水池里被发现的。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急着咽了口水,点头回应。那是我和科莱利初次相遇的地方。

“如果去过那个地方就会知道,那个蓄水池,即使在满水位的时候也只有一米深,根本就是个小水塘。这位名律师的尸体被发现那天,蓄水池只有半满,水位不到七十厘米高。”

“一个游泳冠军应该不会在水位只有七十厘米的水塘里溺毙。”

“我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难道其他人有不同看法吗?”

萨尔瓦多面露无奈的苦笑。“起初,最大的疑点就是溺毙这一点。法医验尸后发现死者肺部有些积水,不过,最后判定的死因却是心脏衰竭。”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当马尔拉斯卡跳进蓄水池,或是有人把他推下蓄水池的时候,他已经全身着火了。身体三度灼伤,伤势遍及大腿、手臂和脸部。据法医所说,他身上的严重灼伤应该是在跳进水池约一分钟前造成的,法医在律师遗体身上的衣物检测出某一种溶剂。马尔拉斯卡是被活活烧死的。”

我花了好几秒钟去咀嚼这段骇人的内容。“为什么有人要下此毒手?”

“谋财害命?或只是生性残忍?自己挑一项吧。我的看法是,有人企图毁尸,以便有更充裕的时间逃跑,还能混淆警方办案。”

“这个人是谁?”

“哈戈·科贝拉。”

“伊莲娜·萨比诺的经纪人。”

“马尔拉斯卡死去同一天,他提领了律师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巨额存款,从此消失无踪,而律师的遗孀对这笔钱毫无所悉。”

“十万法郎。”我指出巨款金额。

萨尔瓦多讶异地看着我。“您怎么知道?”

“没什么。马尔拉斯卡当时去储水处的天台蓄水池做什么?一般人通常不会去那里……”

“这是另一个疑点。我们在马尔拉斯卡的书房找到一本记事本,上面写着他当天下午五点跟人约了在那里碰面。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记事本上只写了时间、地点,还有一个大写字母,一个C 。很有可能就是科贝拉(Corbera )。”

“您认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综合各项证据所做的分析是,哈戈诱骗了伊莲娜·萨比诺,并利用她去操弄马尔拉斯卡。您大概也晓得,这位律师着迷于各种招魂怪术,在他儿子死后更是变本加厉。哈戈有个哥们达米安·罗勒斯,这家伙就喜欢搞这种把戏。狼狈为奸的一对坏蛋,他们俩加上伊莲娜的协助,三人一起拐骗了马尔拉斯卡,他们承诺一定可以让他和儿子在灵界接触。马尔拉斯卡当时已对人生绝望透顶,外人看来再奇怪的事他都愿意相信。那三个卑鄙小人策划了这桩骗局,合作无间,没想到哈戈后来贪得无厌,决定一人独吞巨款。有人认为伊莲娜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还说她是真心爱着马尔拉斯卡,而且他也爱她。对我来说,这项推论毫无说服力,只是,感情这种事情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就是了。哈戈知道马尔拉斯卡在银行有那笔巨额存款,决定占为己有,然后卷款潜逃,并故意留下一堆谜团。记事本上的约会信息可能是哈戈或伊莲娜故意写上去的,没有任何证据说明那是马尔拉斯卡本人所写。”

“马尔拉斯卡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那笔十万法郎巨款,是从哪里来的?”

“案发前一年,马尔拉斯卡亲自将这笔巨额现金存进银行。至于钱是怎么来的,我真的不晓得。我只知道,马尔拉斯卡去世当天早上,那笔存款被人以现金取出来。律师后来的说法是,这笔钱只是被转到信托基金去了,并没有消失,马尔拉斯卡纯粹是想重新安排自己的财务。但是,我实在很难相信,一个人在早上处理了十万法郎巨款的财务安排之后,下午就被活活烧死。我认为这笔钱并没有转入什么神秘基金,直到今天,我还是认为钱是被哈戈和伊莲娜弄走的,至少最初的计划应该是这样,不过,我很怀疑伊莲娜后来大概连半毛钱的影子都没看见。哈戈带着钱失踪了。永远失踪了。”

“她后来怎么样了?”

“这是让我确信哈戈背叛罗勒斯和伊莲娜的证据之一。马尔拉斯卡死后不久,罗勒斯就结束了怪力乱神的事业,后来在公主街开了一家魔术用品小店。据我所知,那家小店目前仍在。至于伊莲娜,她后来在夜总会和酒店继续表演了好几年,事业却逐渐走下坡。后来,我听说她已经沦落到在拉巴尔区卖淫,生活相当穷苦。显然,她连半毛法郎都没分到。罗勒斯也是。”

“哈戈呢?”

“比较可靠的说法是,他以假名远走国外,目前正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靠着银行利息悠哉度日。”

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切非但没有为我厘清疑惑,反而形成了更多谜团。萨尔瓦多应该是看出我眼神中的不安,随即对我露出怜悯的笑容。

“瓦雷拉和他那群市政府高官朋友对媒体施压,要求报纸不得刊出意外经过。他们想办法掩盖事实,特地办了场盛大葬礼,免得此事影响了事务所的生意和名声。律师事务所业务原本蒸蒸日上,市政府和议会都是他们的重要客户,然而,创办人之一的马尔拉斯卡在死前一年举止越来越怪异,后来甚至抛弃了家庭、事业,并买下城里那栋破旧的房子。出身名门的他,从此致力于一生心仪的工作:写作。他的合伙人是这么说的。”

“瓦雷拉有没有说过马尔拉斯卡写了什么?”

“好像是一本诗集之类的。”

“您相信他的说法吗?”

“老弟,我做这一行,什么怪事没见过?一个事业成功的富有律师决定放弃一切专心写作十四行诗,这种事情还挤不进我的怪事排行榜。”

“所以……”

“所以,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忘了这一切,照着上级指示做事就对了。”

“但是,您并没有这么做。”

“是的。我没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想当英雄,或是真的这么笨。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每次见到那个可怜的女人,也就是马尔拉斯卡的遗孀,看她那个样子,我实在于心不忍。但是违逆上级的结果,却落得两面不是人的下场。”

他指了指寒酸破落的周遭,这就是他所谓的家了,接着他幽幽一笑。

“相信我,我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地步,我宁可当个窝囊废,乖乖遵守上级指示。当然,警局高层确实先把丑话都跟我说了。律师下葬之后,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忘了,好好把心力用来追捕已经快要饿死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以及在课堂上散播异端思想的老师……”

“您刚刚提到了下葬……狄耶戈·马尔拉斯卡葬在哪里?”

“应该是圣赫瓦西奥墓园的家族陵墓,就在他的遗孀目前居住的那栋房子附近。我能不能请问您,为什么对此事这么有兴趣?我想,您应该不会只因为住在尖塔之屋就引发这么强烈的好奇心吧?”

“这件事一时很难说清楚。”

“您如果需要朋友的建议,那就请看看我,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放手别管这件事了吧!”

“我也很想。问题是,我认为这件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

萨尔瓦多定定注视我良久,然后兀自点着头。他拿起一张纸,写下了一个号码。

“这是楼下邻居的电话。他们都是老好人,也是这整栋房子唯一装了电话的人家。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找到我,或者留话给我也行。打来的时候,您就找一位叫作艾米利欧的先生。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不必客气,尽管打电话给我。还有,小心自身安全。哈戈虽然已失踪多年,不过,还是有人一直盯着这件事不放。毕竟十万法郎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我收下电话号码,将纸条收进口袋。“感激不尽。”

“没什么。反正,他们现在还能拿我怎么样?”

“您手边有没有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照片?我在家里一张都找不到。”

“不太确定……我想应该会有,我去找找看。”

萨尔瓦多走向客厅角落的书桌,拿出一个装满文件的黄铜盒子。

“我依然保存着这件案子的所有资料呢……可见这些年来的教训还是没让我学乖。啊!在这里,您瞧,这是他的遗孀给我的照片。”

他递给我一张泛黄的旧沙龙照,照片中的男子又高又帅,四十开外的年纪,在天鹅绒的背景衬托下对着镜头微笑。那双清澈的眼神让我看得出了神,不禁暗自纳闷,那双眼睛背后怎么可能隐藏着我在《永恒之光》字句中发现的阴暗世界?

“我可以保留这张照片吗?”

萨尔瓦多面露犹豫。“我想应该可以。不过,别弄丢了。”

“我保证,一定会把照片还给您的。”

“您倒是可以保证一定会小心,这样我才能放心一点。万一真的惹上麻烦,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我向他伸出手,他随即伸手握住。

“一言为定!”

30

我离开萨尔瓦多家那个阴冷的天台,太阳却在这时候露了脸,接着我回到阳光迷蒙的皇家广场,熙来攘往的路人全被染成了嫣红身影。我信步往前走,最后还是去了我在这座城里永远的避风港。抵达圣安娜街时,森贝雷父子书店正要结束这一天的营业。我伫足在橱窗前,看着小森贝雷送一位正要离开的客人走到店门口。一见到我,他满面笑容地对我挥手打招呼,脸上依旧是那份难以抹却的腼腆。

“我正好在想着您。马丁,一切可好?”

“好极了。”

“我从您的脸色也看出来了。来,请进,一起喝杯咖啡。”

他替我开了店门,我立刻钻了进去。进了书店,我用力吸着室内那股神奇的书香,难以言喻的气味。小森贝雷示意要我跟他一起去后面的小工作间,打算在那儿请我喝咖啡。

“您父亲呢?他近来可好?我前几天看他身体有点虚弱。”

小森贝雷频频点头,似乎非常感谢我主动问起。我这才发现,他可能找不到别人能倾诉这件事了。

“老实说,他这阵子算是好多了。医生要他多留意心绞痛的毛病,但是他居然坚持要比以前更卖力工作。有时候我跟他提到这件事,都忍不住要发脾气了,可是他似乎一直认定,书店只要交到我手中,业绩就会走下坡。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跟他说,拜托他再回床上多躺一下,整天都别下楼做事了,结果您猜怎么样,我话才说完,不到三分钟后,居然撞见他在饭厅穿皮鞋。”

“他这个人就是固执。”我附和道。

“简直固执得像头驴子。”他没好气地说,“还好我们现在多了个帮手,否则……”

我立刻端出惊讶、无辜的神情,毫不做作,一副非常意外的模样。

“就是那个女孩……”小森贝雷进一步说明,“您的助理伊莎贝拉。就是因为她,所以我刚刚在心里惦记着您。希望您不会介意她每天固定到我们这儿消磨几个钟头。事实上,店里真的多亏有她帮忙,不过,如果这对您造成困扰的话……”

我努力忍住笑意,心想,伊莎贝拉果真有两把刷子。

“好啦,事情没那么严重。说真的,伊莎贝拉的确是个好女孩,既聪慧又勤快。”我说道,“老实说,我们俩相处非常愉快。”

“可是……她怎么说您是恐怖暴君呢?”

“她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她还给您取了个绰号:‘化身博士’。”

“这个可爱的小天使……请别把她的话当真。女孩子嘛,您也知道的,就是那个样子。”

“这个我晓得。”小森贝雷回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老早就懂得这些,不过他其实一点概念都没有。

“伊莎贝拉在您面前这样说我,其实,您可别以为她在我面前就没聊过您这个人。”我故意吊他胃口。

这时候,我瞥见他的脸色有点变化。我在一旁静候,就让我的话慢慢腐蚀他的武装。他殷勤地笑着,客气地把咖啡递给我;他故作轻松,其实心里急着想从我这儿套话。

“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我的呢?”他终于开口问了。

我继续让那股不确定感折磨了他好一会儿。

“想知道吗?”我随口问道,同时举起咖啡杯掩住窃笑。

小森贝雷耸了耸肩。

“她说,您是个正直善良又大方的人,人们根本就不了解您,因为您有点害羞,因此,人们始终无法看出您身上有如电影里的绅士的那种气质,以及迷人的个性……她的意思大致是这样。”

小森贝雷猛吞口水,一脸愕然地盯着我。

“我不会骗您的。说真的,我很高兴您提起这件事,因为说实在的,我从几天前就想跟您聊这个,偏偏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您要聊什么?”

我刻意压低音量,紧盯着他的双眼,“这件事我们私下聊聊就好……伊莎贝拉想来这儿工作,其实是因为她很仰慕您,而且我猜她八成在暗恋您。”

小森贝雷一脸错愕地望着我。

“不过,她那是纯纯的爱,请别搞错了。那是属于心灵层次的爱恋,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这一点请务必要弄清楚。这可不是什么轻浮随便的行为,或是害羞小女生偷偷爱慕那种把戏。伊莎贝拉虽然年纪轻,但已经是个成熟女人了,这个您以后一定会发现的……”

“您现在都这么说了……”

“我会这么说,并不单单是指她那……这个,请容我直言……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还包括她的慈悲心怀以及内在美,当时机成熟,她会让全世界最幸运的那个男人变成最幸福的人。”

小森贝雷已经完全不知所措。

“此外,她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天分。她懂得好几种语言,弹起钢琴就像天使一样迷人。她那颗脑袋精明得连牛顿都比不上,最重要的是,她烧得一手好菜。您看看我,自从她来替我工作,我已经胖了好几公斤。她烧的菜呀,连餐厅名厨都差得远了……怎么样,您该不会告诉我,这些事情您都没发觉吧?”

“这个……她的厨艺,我是真的不清楚……”

“我说的是一见钟情这件事。”

“呃……这个……说真的……”

“知道吗?这女孩虽然看起来凶巴巴,骨子里其实顺从得跟小绵羊一样。她之所以看起来这么凶悍,都要怪学校那些修女,没事灌输她一堆什么地狱的故事,还逼她非学裁缝不可,结果反而把她逼出一副叛逆的德行。所以呢,还是讲求自由风气的学校最好。”

“可是,我真的觉得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小森贝雷一本正经地说。

“您说到重点了,这是无可避免的试验。当女人表面上把一个男人当白痴看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已经春心荡漾了。”

“确定是这样吗?”

“绝对比西班牙银行更可靠。听我的话,我在这方面多少还懂一点。”

“我父亲也是这么说的。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这就看情形了。您喜欢那个女孩吗?”

“喜欢?我也不清楚,我如何知道怎么样叫作喜欢呢?”

“这个很简单。您是不是会偷偷瞄她?而且很想咬她一口?”

“咬她一口?”

“对呀,例如,咬她的屁股。”

“马丁先生!”

“哎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们都是成年男人了,大家都晓得,男人的兽性介于海盗和猪猡之间,这样的反应是很正常的。怎么样,您到底喜不喜欢她?”

“嗯……伊莎贝拉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还有呢?”

“聪明、亲切,很勤快。”

“继续!”

“还有,我想,她应该是个很好的基督徒。我自己也不是很虔诚,可是……”

“您不必多说什么。伊莎贝拉望弥撒可勤快了,我刚刚也说了,学校里那群修女调教出来的。”

“但是,说真的,咬她一口这种念头,我倒是没想过……”

“以前没想过就算了,既然我现在提出来了,您就参考一下吧。”

“我必须老实告诉您,我觉得在背后这样说她,对她实在不够尊重,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一样,您应该觉得惭愧才对……”小森贝雷提出抗议。

“Mea culpa! (我错了!)”我用拉丁文说道,并举起双手,做出标准的投降动作,“但是没关系,每个人表现好感的方式都不同,我这个人生性轻浮,兽性比较明显,但是您呢,就凭那aurea gravitas (黄金般的高尚品格),您是个情感内敛、内涵深厚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很仰慕您,而感情这种事,通常是双方互相的。”

“这个……”

“没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事情就是这样。您是个值得尊重、认真负责的人,如果换作是我,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是您不一样,您不会玩弄花样年华的女孩那纯洁高贵的感情,我这样说没错吧?”

“我……我想应该没错。”

“这就对了。”

“什么事对了?”

“您还不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

“求爱的时刻到了。”

“什么?”

“展开追求。如果用更精准的措辞来说,就是谈情说爱。因为某种奇怪的因素使然,人类数千年来的文明将我们男人推向这样的处境:要不就把女人逼到墙角,要不就是向她求婚,事情就这么简单。不过,首先要求爱才行。”

“求婚?您是不是疯了?”

“我只是想说,或许这也是您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您还不自觉罢了,今天、明天或后天,也许等您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当伊莎贝拉到书店打工的时候,就趁机请她去喝咖啡,找个有点情调的地方,一定要让她感受到您的用心。我看就去四只猫咖啡馆吧!那里灯光总是迷蒙,虽然老板的用意是省电,但是对约会气氛倒很有帮助。您请她吃奶酪,淋上一大匙蜂蜜,吃在嘴里,甜在心里,接下来就好办了。再点几杯麝香葡萄酒请她喝,等她的脑袋已经够昏沉,您就把手放在她膝盖上,把积压已久的连篇蠢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趁机把她唬得一愣一愣……”

“可我对她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她的兴趣是什么……”

“她的兴趣都跟您一样。她喜欢书,热爱文学,非常欣赏这儿的选书品味,特别是一块钱一本的罗曼史小说和冒险小说。她喜欢驱散孤独,绝不会浪费时间对这狗屁倒灶的世界钻牛角尖。您先把这些基本的部分弄清楚就行了,其他的以后再慢慢学,先上路好好享受一番吧!”

小森贝雷陷入沉思,目光陷在他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啡里,接着,他勉强挤出了股票市场交易员脸上常见的那种制式笑容。

“我真不知道是该跟您道谢,还是应该去警察局告您。”最后他终于冒出这么一句话。

就在这时候,书店里传来他爸爸沉重的脚步声。不到几秒钟的光景,森贝雷先生探头往工作间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了?书店不好好顾着,居然在这里喝咖啡聊天,今天放大假啦?万一有客人进来怎么办?或是有哪个不要脸的偷书贼溜进来……”

小森贝雷无奈地叹了口气,同时翻了个白眼。

“别担心,森贝雷先生,书是这世界上唯一不会被偷的东西。”我对他挤眉弄眼地说。

他立刻露出微笑,似乎深有同感。小森贝雷趁此机会逃出了我的魔掌,急忙溜到书店里去了。森贝雷先生在我身旁坐下,闻了闻那杯儿子一口都没喝的咖啡。

“医生有没有说咖啡因对心脏有何影响?”我在一旁提醒他。

“唉!那个医生连解剖图都看不懂,他怎么会懂心脏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定懂得比您多吧!”我驳斥他的说法,同时把他手上的咖啡抢了过来。

“马丁,我壮得跟一头牛一样。”

“您是顽固得像头驴。拜托您,到楼上去,上床休息吧。”

“只有年轻的时候,身边又有个伴,上床消磨时间才有意思。”

“如果需要有个伴,我去帮您找一个。不过,我看您的心脏大概负荷不了这种激情。”

“马丁,到了我这种年纪,所谓的情色,只要尝尝软嫩的布丁,看看寡妇们细白的脖子,这样就够了。让我担心的是本书店的继承人。怎么样,我拜托您的那件事有进展吗?”

“我们正处于施肥、播种的阶段,接下来就要看情况了,再过一段时间,大概可以有点收成。两三天之后,我看这件事应该会有七成的把握。”

森贝雷先生笑了,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您让伊莎贝拉过来当店员,真是绝妙高招。不过,您不觉得她对我儿子来说似乎太年轻了点?”

“说实在话,相比之下,略嫌青涩的反而是他。他如果不学着机灵一点,伊莎贝拉五分钟之内就会把他生吞活剥了。幸好她是个好女孩,否则……”

“我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如果要谢我的话,那就赶快上楼回家上床休息。如果需要热情火辣的伴侣,就带本《两个女人的命运》一起上床吧!”

“您说得没错,作者加尔多斯先生在这方面的确很拿手。”

“好了,我送您上床去吧。”

森贝雷先生站了起来,举步挪身都显得迟缓,呼吸也很吃力,呼气时发出的沙哑声,让人听了惊心动魄。我上前去搀扶他,却发现他的手臂异常冰冷。

“没什么大不了的,马丁,我只是新陈代谢慢了点。”

“我看您今天的新陈代谢简直就跟《战争与和平》一样慢。”

“打个盹儿之后,又是好汉一条。”

我决定陪他一起到书店楼上父子俩相依为命的公寓,而且要亲自送他上床躺下来才行。我们花了十五分钟才爬上那段楼梯。上楼时碰见了一位邻居,是和蔼亲切的教授安纳克莱托先生,他在耶稣会创办的卡斯佩学院教授文学和语言课程,正好下课回来了。

“您的人生今天进展可好啊,森贝雷老兄?”

“正值巅峰,安纳克莱托先生。”

靠着这位学者邻居的协助,我终于把森贝雷先生扛上楼。

“在此请求两位谅解,容我先告退休息了,我和那群灵长类动物学生打交道一整天,实在累坏了。”学者邻居说道,“我说……这个国家在二十年内就会分裂,就跟一群老鼠相互斗狠剥皮一样。”

森贝雷先生向我使了个眼色,要我别太在意安纳克莱托先生。

“他是个好人。”森贝雷先生低声说道,“就是太喜欢小题大做了。”

走进屋的一刹那,多年前那个早晨的回忆立刻浮现在脑海。我带着淌血的伤口,手捧着《远大前程》,森贝雷先生抱着我上楼回家,替我泡了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让我边喝边等着医生过来诊断伤势。他不断以温柔的话语安慰我,还拿着温热的湿毛巾为我清洗伤口,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关怀我、呵护我。当时,森贝雷先生身强体壮,在我眼中,他是无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撑过那段艰苦的童年。然而,我扶他上床躺下时,当年的强壮体魄,在我怀里只剩下瘦弱病体,接着,我替他盖上两条毯子。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喂,与其我们俩在这儿痛哭流涕,不如您赶快回去吧。”他说。

“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听见没?”

“家里棉球、药品很多,没问题的。”

我点点头,随即走向门口。

“马丁?”

我在门槛上回过头来。森贝雷先生注视我的眼神里满是忧虑,一如多年前我被打断了好几颗牙齿并失去意识的那个早晨。在他开口问我怎么回事之前,我赶紧跨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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