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4

16

我上楼去了书房。深夜一片漆黑,夜空不见星月。我敞开窗户,探头到窗外凝望夜幕笼罩下的城市。热气凝止,汗水啃噬着肌肤。我坐在窗台上,点燃了伊莎贝拉几天前留在我书房里的第二支雪茄,希望袅袅烟雾能催生一些灵感,好让我可以针对老板指定的题材写出一点东西。这时,我听见楼下的伊莎贝拉卧房房门打开了。一束长长的灯光映在中庭,我瞥见她的身影在光影中穿梭。伊莎贝拉走近窗边,她望着阴暗夜色,并未发觉我在看她。我看着她缓缓褪去了身上的衣服。我看着她走到衣橱的穿衣镜前,默默打量自己的胴体,她以指腹轻抚着小腹,搓摩了大腿之间的三角地带和双臂。她揽镜自照许久,身上除了挫败的眼神之外并无他物,接着,她熄了灯。

我回到书桌前坐下,面前是我为了替老板写书而搜集的一大摞资料。我翻阅那些充斥着各种神秘和预言启示的故事,真理总是战胜各种试炼;遭逐出家门、受尽屈辱的落难王子终究成了救世主,在另一种境界的天堂里,乐于接受天命安排以及神人同形的游戏规则,以心灵感应的方式监督着千万个脆弱的灵魂。这些脆弱心灵大多曾经想过要将自己抛弃在宇宙的某个角落,而虚荣心或是绝望,终究会让他们深信,天堂和地狱,何处是归属,端赖恶之大小。

我不禁纳闷,我的老板是否也是这样看我的:一个被奴役的心灵,竭尽所能地构思具催眠效果的故事,或可帮助孩童入睡,或可说服手刃邻居的可怜魔鬼,并从此获得上帝恒久的眷顾。

几天前,老板又捎来一封信函,约我谈谈工作进度。我已经厌烦了自己的犹豫,并告诉自己,二十四个钟头之后就要赴约了,再这样下去,我终究只会两手空空,满脑子疑虑。我没别的办法,只好搬出多年来碰到类似情况时的唯一法宝:我在安德伍德打字机上卷入一张白纸,双手放在键盘上,宛如正在等待演奏乐曲的钢琴家,我绞尽脑汁,希望能挤出只字片言。

17

“有意思!”读完最后一页之后,我的老板这样说道,“很诡异,但是很有意思。”

我们坐在艳阳高照的城堡公园遮阴棚下的长椅上。透光的拱顶洒进一大片金色阳光,拱顶下的植物雕琢着光影交错的奇诡形态。我点了一支烟,看着泛蓝的烟圈在我指间袅袅升起。

“‘诡异’这形容词从您口中说出来,会令人感到不安。”我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所谓的诡异,乃是‘庸俗’的相反词。”科莱利语气平和地回应我。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了,马丁老弟。我认为您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方向,具有许多发展的可能性。”

对于一位小说家而言,如果有人说他的作品很有意思,并具有许多发展的可能性,那就表示这本小说的内容乏善可陈。科莱利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疑虑。

“我看您确实针对问题做了思考。您没有从神话相关的方向着手,反而采用了比较平淡的题材。容我冒昧一问,那个‘战士弥赛亚’的点子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不是个爱好和平的救世主呢?”

“因为您提过生物学。”

“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事实都写在大自然这本书里。凡是勇气十足、心灵澄净的人都有能力读这本书。”科莱利趁此再做补充。

“我查阅的其中一本书上提到,在人类的发展中,男性生育力的关键点是十七岁。女性的生育力较早发展完成,并一直维持着,就某种程度而言,她们扮演着基因传承的挑选者和判断者。反之,男性纯粹只是配合的角色,而且老化的速度也较快。男人生育力达到高峰的年龄,也正是战斗力最强的时候。年轻男孩正是完美战士:他具有强大的攻击力,却几乎没有任何智慧和判断力去疏导这样的情绪。综观人类历史,许多社会都曾经善用这股强悍的战斗力,把年轻男孩变成了少年兵团、人肉炮管,以此征服邻国或抵御外侮。我总觉得,我们的主角当然会是天堂派来的使者,但是个高举武器的少年使者,并以令人震惊的方式揭示事实。”

“马丁,您决定将历史和生物学混在一起吗?”

“根据我从您上次的谈话而得到的理解,两者其实是同一回事。”

科莱利闻言,脸上立刻浮现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自知之明,他的笑容像极了一匹饿狼。我咽了下口水,并且避开那张让人看了会起鸡皮疙瘩的面容。

“我想了很久,后来发现,史上伟大的宗教大多是在社会人口结构以年轻的贫穷者为主的时候发迹,或是在这个时候扩张最迅速,并使其影响力达到巅峰。以七成人口低于十八岁的社会而言,其中有一半是血气方刚、性欲冲动的青少年男性,这样的社会简直是散播信仰的丰饶之地。”

“这样的说法太简单了,不过,我了解您的发展方向,马丁。”

“我也知道自己把问题单纯化了。不过,我研究故事大纲的时候,忍不住问了自己,为何不干脆直入核心,就此建立一个战士弥赛亚神话,这个热血沸腾、暴躁愤怒的战士拯救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基因、自己的女人,以及坚守敌国政治信念的长辈们……换言之,他拯救了所有不接受或不认同其理念的异己同胞。”

“成年人的部分呢?”

“关于成人,我们就从挫折感下手。漫漫人生路上,人必须逐渐放弃年少时期的梦想和希望,随着年岁渐长,一个人益发觉得自己是受世间和众人折磨的受害者。我们总是能轻易为自己的不幸或失败找到怪罪的对象。由此可以清楚看见的是,这样的愤恨情绪以及受害者心态可以撩拨人心,并且具有强大力量。成人在这样的心态之下自认是群体的一分子,并借由团体互动将他们失落的希望和渴求慢慢升华……”

“或许吧!”科莱利搭腔,“这一切听起来都跟死亡和战斗有关吧?您不觉得这样会适得其反吗?”

“不会的,我认为这些都是基础。长袍穿上身,立地成修士,一般老百姓尤其容易被教化。”

“那么,关于占了一半人口的女性,您又怎么说?很抱歉,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女性会相信摇旗呐喊、冲锋陷阵这一套。童子军心理学只是用来对付小孩的。”

“几乎所有组织严谨的宗教都是以女性的奴役性、顺从和无才为基础,绝少有例外。女性应该接受纯真、被动和母性的形象,绝不容许自主和独立,否则就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女性或许有幸成为某种象征,却挤不进阶级制度。宗教和战争都是男人的事。而且,女性经常是为难女性的帮凶。”

“老人呢?”

“年老是信任的滋润剂。当死神敲门时,怀疑心态会立刻被丢出窗外。人只要来一次心脏病发作,恐怕连小红帽的故事都会深信不疑。”

科莱利扑哧笑了。“小心啊!马丁,我看您快变得比我更愤世嫉俗了。”

我像个顺从且焦虑的学生望着他,希望能获得严师的认同。科莱利拍了拍我的膝盖,神情愉悦地频频点头。

“我喜欢!我就喜欢这种味道。我希望您继续深入探讨,找出最适合的创作形式。这次我会多给您一点时间。我们大概两三周后再碰面,我会提早几天通知您。”

“您有事要出城吗?”

“出版社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大概得出门好几天。不过,我这趟出门可是带着满足的心情。您的工作表现非常好,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最理想的人选。”

这时候,科莱利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我在裤管上擦掉掌心的汗水,握了他的手。

“还请您多多指教。”

“哪儿的话,马丁,您表现非常好。”

我看着他走向遮阴棚下的阴凉处,脚步声的回音逐渐消失在阴影里。我在原地坐了好一阵子,并暗自忖度着,不知道科莱利是否上了钩,而且听进我那通篇谎话?可以确定的是,我确实说了他想听的话。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听了我那一大段胡言乱语,他应该会暂时感到很满意,因为他的这个仆人,这个潦倒失志的小说家,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够多争取到一点时间去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当我站起来走出遮阴棚时,双手依旧颤抖着。

18

创作推理小说多年的经验,让我学到要展开调查工作得依据一套基本原则。其中一项是推理小说情节常见的安排,甚至连格外耸动的作品也偶尔可见,那就是从金钱和不动产下手。离开公园遮阴棚之后,我直接转往百人议会街上的不动产登记中心办公室,申请查询我租下的这栋房子过去的买卖资料。登记中心厚厚一大本档案提供的详细信息,简直可媲美内容缜密的哲学家作品全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查询工作,就从我租下这栋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的房子这部分开始看起。我在这一段资料里发现,一九一一年有起房产纠纷,西班牙殖民地银行接收了马尔拉斯卡家族抵押的这栋房子,从资料看来,银行在屋主去世时接收了房子。这里还提到一个名叫“S.瓦雷拉”的律师,他是这场房产诉讼中替马尔拉斯卡家族打官司的律师。这段插曲又让我找到另一项信息:一个叫作贝纳柏·马索特·卡巴耶的人于一九〇二年将此屋卖给狄耶戈·马尔拉斯卡。我在纸条上记下所有信息,包括律师的名字、房屋转售过程的参与者,以及相关日期等等。后来,有位工作人员扯着大嗓门宣布,登记中心将在十五分钟后关门,我原本打算离开,脑中却突然兴起一个念头:不如趁这段时间赶紧查一下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位于奎尔公园旁的住处资料。努力翻阅资料十五分钟之后,竟然毫无所获,这时候,我从厚重的资料文件里抬头一看,秘书先生正以轻蔑的眼神望着我。这个干瘪瘦弱的家伙,从胡子到头发都用发胶抹得油亮亮,他那副来者不善的态势,看起来就是个利用职务刁难别人的狠角色。

“抱歉,打扰一下……有一笔房产的资料,我找不到。”

“那就有可能是因为那栋房子根本不存在,或是因为您根本就不会查资料。我们今天已经关门了。”

我决定端出最灿烂的笑容来换取他的亲切态度以及高度效率。

“或许,我可以在您专业的协助之下找到资料。”我提出建议。

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一把抢走我手中的文件。“请明天再来吧。”

我的下一站是马约卡街的律师协会,那栋宏伟建筑就在不动产登记中心不远处。我踏上两旁堆砌了大片琉璃的楼梯,在我看来,这个亟欲表现司法精神的雕塑,偏偏像极了巴拉列罗剧院里搔首弄姿的风骚艳星。在秘书处接待我的是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头男子,端着亲切的笑脸,热络地问我可有他能效劳之处。

“我想找一位律师。”

“哎呀,您可来对地方了。这儿律师多到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摆脱他们。律师一天比一天多,增加的速度简直就像一窝窝兔子,生生不息。”

“毕竟这是个现代社会。我想找的律师叫作S.瓦雷拉。”

小个头男子消失在档案迷宫里,一边低声叨念。我靠在柜台边等候,扫视着桌上那些看起来和司法一样沉重的装饰品。五分钟后,小个头男子带着一个档案夹回到柜台前。

“查到十个姓瓦雷拉的律师。其中两位名字简写是S,分别是塞巴斯蒂安和索邦西奥。”

“索邦西奥?”

“您年纪轻,对这个名字不熟悉,不过多年前,这名字可是律师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叱咤风云之后,接着就没着落了。”

“索邦西奥先生还活着吗?”

“根据档案上的资料,索邦西奥·瓦雷拉已经在一九一九年蒙主宠召了。塞巴斯蒂安是他的儿子。”

“他还在执业吗?”

“他一直都在执业。我觉得您大概会需要地址吧?”

“如果不会太麻烦您的话。”

小个头男子在纸条上写了地址,递给我。“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距离这里只有几步路,不过现在已经两点了,律师大人这时候通常忙着和有钱的寡妇或是纺织商、军火商人吃饭应酬。如果是我的话,会等到下午四点钟再去。”

我把地址放进外套口袋里。

“我会照您的建议去做的,非常谢谢您的大力帮忙。”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愿上帝保佑您。”

拜访瓦雷拉律师之前,我有两个钟头要打发,于是搭上沿着拉耶塔纳大道行驶的电车,在伯爵街口下了车。从那儿可以通往森贝雷父子书店,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家书店,我知道它跟附近的商家不同,中午从来不关店。我在同样的地方看见了他,一如往常站在柜台前整理书籍,不时招呼着寥寥几位在书架间寻宝的顾客。一见到我,他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寒暄,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瘦削、更苍白了。他八成看出了我眼神中的忧虑,因为他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岁月不饶人。您现在身强体壮,我却日薄西山啦。”他这样说道。

“您的身体还好吗?”

“我啊,好得很,简直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还不就是那个讨厌的心绞痛。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我说马丁……您今天来有何贵干?”

“我来请您吃午餐。”

“感激不尽。但是我走不开,我儿子到萨里亚区估价,书店不能就这样关门,万一有客人想买书,那多不好意思。”

“您是不是周转有点问题?”

“马丁,我们开的是书店,不是律师楼。在这里,文字有情,数字无义。”

“您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森贝雷先生立刻举起手来制止了我。“如果想帮我,那就买本书回去吧。”

“我亏欠您的债务,可不是用钱就还得清的。”

“请千万别再有这样的想法。马丁,不需要替我们担心,我们顽强得很,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不过,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帮我去买一份葡萄干面包夹新鲜羊奶酪,有了这等美食加上《基督山伯爵》,任何人都能长命百岁。”

19

森贝雷先生几乎一口都没尝。他撑着一脸疲倦的笑容,刻意对我的谈话表现出兴味盎然的模样,但我看得出来,有时候他连呼吸都显得吃力。

“马丁,您倒是跟我聊聊,现在都在忙些什么?”

“一时很难说清楚。我在写一本别人委托的书。”

“小说吗?”

“也不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才好。”

“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您在工作。我经常告诉人家:沉溺逸乐,使人丧志。人的脑袋就应该一直运转才好。如果是没脑袋的人,至少手脚要够勤快。”

“不过,人也常常工作过了头。森贝雷先生,您难道没想过要休息一阵子,让自己喘口气吗?您在这儿未曾间断地工作了多少年?”

森贝雷先生环顾店内。“马丁,这个地方就是我的生命。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难道要我去坐在公园长椅上晒太阳、喂鸽子,一见到人就抱怨自己风湿痛?要是这样过日子,我活不过十分钟的。这里才是我的安身之处。再说,我儿子也还不成气候,书店还不能交给他经营,虽然我很想这么做……”

“不过他是个很勤快的人。而且是个善良的好人。”

“我们自己人说话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我说,他是好过头了。有时我在一旁看着他,心里免不了要纳闷,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怎么能应付这些事情……”

“为人父母都会担这种心的,森贝雷先生。”

“您的父母也这样吗?哎呀!对不起,我失言了……”

“没关系。我父亲自己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根本无暇顾虑我是不是够本事过日子。我相信令公子的能力绝对超过您的想象。”

森贝雷先生看着我,面有疑虑地说:“您知道我认为他缺什么吗?”

“邪念?”

“女人。”

“他不会缺女朋友的,您看橱窗外成天都有爱慕他的女孩子在那儿晃来晃去。”

“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女人,那种端庄贤惠的女孩子。”

“他还年轻,您就让他多玩几年吧。”

“那敢情好,他要是愿意玩玩也就罢了。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交往过的女孩多得都可以组合唱团了,我如果要使坏,八成连红衣主教都会气得出来数落我一顿。”

“啊!愿上帝施舍面包给无牙之人。”

“您说到重点了,他就是缺了牙,而且还懒得咬。”

这时候,我发现这位书店老板似乎心里在盘算什么。他定定地望着我,接着面露微笑。

“或许您可以帮他这个忙……”

“我?”

“您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马丁。别对我摆出那张脸。我相信您如果教教他,他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女孩。他那张脸生得够俊,但是其他事情就得靠您调教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

“您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书店老板问道,“那就算了。”

“我刚刚说了,钱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我说的是我儿子,事关这家书店的前途。我希望我的生命可以完整。”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森贝雷先生拉起我的手,并用他仅剩的一点气力紧握着。

“请您答应我,别让我没看见儿子成家就离开人世,我会死不瞑目的。我也希望他能替我生个孙子。”

“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去新潮咖啡馆吃午饭的。”

森贝雷先生咧嘴一笑。“我常常觉得您应该来当我儿子,马丁。”

我望着书店老板,他的身体已经比以往虚弱衰老许多,遥想当年,在我孩提时代,他曾是那个在店里忙进忙出的健壮男子……再看看眼前的他,我突然有种世界在脚边坍塌的愕然。我走近他身旁,不知不觉做了自从与他相识以来从未做过的一件事。我在他那布满老人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而且还不小心吻了额上的四根白发。

“您愿意答应我吗?”

“我答应您。”说完,我兀自走出了书店。

20

瓦雷拉律师的事务所位于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那幢古怪的现代建筑顶楼,距离恩宠大道转角仅数步之距。至于那幢建筑,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字句来形容它,总觉得像个巨型钟琴和大型海盗船的综合体,并搭配了气派的落地窗以及葱绿色屋顶。换作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这栋融合了巴洛克和拜占庭风格的建筑,大概足以被认定是世界七大奇景,或有可能被贬抑为某个精神失常的疯狂艺术家的邪恶作品。不过,在巴塞罗那的新城区,类似的建筑如雨后春笋,人们见怪不怪,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我在大厅找到了上楼的电梯,这座电梯总让我觉得大蜘蛛如果进了这个地方,它大概会很乐意在此筑起一幢大教堂,而不是一片网而已。门房替我开了电梯门,把我关进那个奇怪的金属箱子,然后缓缓升起。有位神情严肃的女秘书替我打开了雕工精致的橡木大门,示意要我进去。我向她报上名字,说明自己并未事先预约,但是想征询港口区一栋房子的买卖资料。她那沉着冷静的眼神顿时大变。

“尖塔之屋吗?”女秘书问道。

我点头回应她。接着,女秘书带着我往里面走,让我进了一间闲置的办公室。我总觉得这地方并非正式的接待室。

“马丁先生,请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通知律师。”

接下来,我在那个房间消磨了四十五分钟,周遭的书架全塞满了跟墓碑一样厚的资料册,册子上的名称大概都是《一八八八—一八八九,巴塞罗那,第一篇,第二项》之类,让人毫无翻阅的欲望。这间办公室有一大片面向对角线大道的落地窗,城市全景一览无余。所有家具散发着年代久远的高级木材气味,还有浓浓的铜臭味。精致地毯和皮制摇椅让人立刻联想起英式俱乐部的氛围。我试着抬起书桌上的那座台灯,据我估计,那座台灯起码重逾三十公斤。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型油画,画中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想必就是已经作古的索邦西奥·瓦雷拉先生。这位大律师蓄着短髭和络腮胡,看起来像头老狮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火如钢,从高墙上逼视着房内的每个角落,有如要宣判死刑。

“他不会说话的,不过,如果注视那幅画一阵子,总让人觉得他随时都会开口……”我的背后传来这么一段话。

我没听见他进门的声音。塞巴斯蒂安·瓦雷拉是位温文儒雅的绅士,他似乎大半辈子都在试图走出父亲的阴影,如今到了五十好几,早已疲于挣扎。他有双睿智深邃的眼睛,巧妙掩饰了他仅与皇室公主以及收费高昂的律师来往的特殊偏好。他上前和我握了手。

“抱歉久等了,不过,我今天的工作计划不包括您的到访。”他边说边请我坐下。

“快别这么说,我非常感谢您能拨冗见我。”

瓦雷拉面露得意笑容,仿佛他只为熟悉收费行情的客户服务。

“秘书告诉我,您的大名是戴维·马丁。就是那位作家戴维·马丁吗?”

我一脸惊愕的神情就是最直接的答案了。

“我来自书香门第,大家都热爱阅读。”他解释道,“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我想请教您有关一栋房子的买卖细节,地点是……”

“尖塔之屋?”律师插嘴接了话,但态度彬彬有礼。

“是的。”

“您知道这栋房子啊?”他继续探问。

“我就住在里面。”

瓦雷拉面带微笑凝视我良久。接着,他在座椅上挺直了身子,并换了个严谨而有所保留的态度。

“您是现任屋主吗?”

“事实上,我只是租屋的房客。”

“那么,马丁先生,您想知道什么事呢?”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西班牙殖民地银行取得这栋房子的细节,另外,我也希望能知道一些有关前任屋主的资料。”

“狄耶戈·马尔拉斯卡先生……”律师低声嗫嚅,“我能否请问您为何对此感兴趣?”

“纯粹是个人兴趣。最近一次在整理房子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了一系列文章,应该是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律师立刻蹙起眉头。“文章?”

“一本书。或者,称之为手稿会更贴切。”

“马尔拉斯卡先生是个热爱文学的人。他撰写了许多有关法律、历史与其他题材的著作。他是个了不起的博学之士,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有人竟企图在他生命终了时玷污他的名声。”

律师发觉我一脸讶异,接着说:“您大概对马尔拉斯卡先生过世的情况不甚了解吧?”

“我的确不清楚。”

瓦雷拉叹了口气,仿佛在挣扎着该不该继续说。

“您不会把这些事情写进小说里吧?包括伊莲娜·萨比诺的事也一样,对吧?”

“不会的。”

“我可以相信您的话吧?”

我点头回应,瓦雷拉耸了耸肩。

“我想,我能说的也就是当年的那些事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而非对我说话。

律师瞄了一眼亡父的肖像,又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狄耶戈·马尔拉斯卡曾经是我父亲的事业伙伴与挚友。这家律师事务所是他们两人共同创办的。马尔拉斯卡聪明绝顶,可惜性格复杂,而且长期抑郁寡欢。后来,我父亲决定和他分道扬镳。马尔拉斯卡放弃了律师专业,全心投入他一生的最爱:写作。据说,几乎所有律师私下都希望能放弃执业,改行当作家……”

“直到他们比较过收入之后,大概就会打消念头了。”

“马尔拉斯卡先生的状况不太一样,他当时已经和红极一时的女演员伊莲娜·萨比诺建立深厚友谊,一直想为她写一出喜剧剧本,仅此而已。马尔拉斯卡是个极有修养的绅士,从未对妻子不忠,但是您也知道,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各种流言满天飞,最后竟传闻马尔拉斯卡和伊莲娜发展出不正常的关系……他的妻子对他非常不谅解,婚姻也因此破裂了。深感挫败的马尔拉斯卡买下了尖塔之屋,并且移居该处。不幸的是,他在那儿住了一年,就因为一件令人遗憾的意外而去世了。”

“什么样的意外?”

“马尔拉斯卡先生是淹死的。真是令人难过的悲剧。”

瓦雷拉双眼低垂,说话的声音已经变成喃喃低语。

“那件丑闻呢?”

“我说,这个世上就是有人嘴巴恶毒得很,硬是要把马尔拉斯卡先生的自杀和伊莲娜·萨比诺的韵事传闻扯在一起。”

“事情是这样的吗?”

瓦雷拉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老实说,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都过去了,这些都是往事了。”

“伊莲娜·萨比诺后来怎么样了?”

瓦雷拉戴上眼镜。“我以为您的兴趣仅止于马尔拉斯卡以及房子的买卖事宜……”

“纯粹是好奇。我在马尔拉斯卡的个人物品之中发现了许多伊莲娜·萨比诺的照片,还有她写给马尔拉斯卡的信件……”

“您到底想追问到什么程度?”瓦雷拉漠然地质问我,“您是为了钱而来的吗?”

“不是。”

“我很高兴,因为也没有人会给钱的。已经没有任何人在乎这件事了,这样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非常了解,瓦雷拉先生。我无意冒犯您,也非常抱歉,我的问题让您产生困扰了。”

律师先生转怒为乐,并优雅地轻轻一叹:“没什么关系,是我不好意思。”

我趁着律师情绪缓和的机会,立刻堆出一张友善的笑脸。

“或许他的遗孀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

瓦雷拉突然在座椅上缩起了肩膀,看来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马丁先生,请别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我身为马尔拉斯卡家族律师的责任,就是保护他们的隐私。道理非常简单,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希望现在还有人再去切开旧伤口,因为那样根本就于事无补。”

“我知道了。”

律师紧盯着我。“您刚刚提到,您找到一本书?”

“是的……一本手稿。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书吧。”

“有可能。写的是哪一方面的题材?”

“我认为应该是神学。”

瓦雷拉点点头。

“您觉得奇怪吗?”我问他。

“不会,正好相反。马尔拉斯卡先生是宗教史方面的权威,极有智慧,我们至今还很怀念他。请问,您想知道房子买卖的哪些具体细节?”

“我想,您提供的协助已经够多了,瓦雷拉先生,我不好意思再占用您的时间。”

律师点头回应,似乎松了口气。

“您来是因为那栋房子,对不对?”他问道。

“是啊,那是个很诡异的地方。”我附和他的说法。

“我记得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就在马尔拉斯卡先生买下房子后不久……”

“您知道他为什么要买那栋房子吗?”

“他说过,他从年轻时代就对那栋房子很着迷,一直希望可以搬进去住。马尔拉斯卡是个浪漫的人,有时他简直就像个可以为了梦想而付出一切的小男生。”

我没搭腔。

“您还好吧?”

“我很好。您知道马尔拉斯卡之前的那位屋主吗?那位叫作贝纳柏·马索特·卡巴耶的先生……”

“他是个在美洲发了大财的商人,在那栋房子里停留的时间大概不超过一个钟头。这房子是他当年从古巴回国时买的,后来闲置了好多年。他也没说为什么。他本人住在一幢临海的豪宅大院。那栋房子,他只卖了两块钱,他就是不想再跟那地方有任何瓜葛。”

“在他之前呢?”

“据我所知,在他之前住在那里的是个教士。应该是个耶稣会教士,我也不太确定就是了。马尔拉斯卡的事情一向是我父亲在处理,在他自杀身亡之后,我父亲就销毁了和他相关的所有档案。”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因为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些事情。我想,他是为了遏阻谣言继续扩散,也为了保有人生挚友的美好回忆吧!我父亲一向行事果断,对于自己所做的事从不多做解释,他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一定有非常充足的理由。对我父亲而言,马尔拉斯卡不但是一生的至交,也是个优秀的事业合伙人,他的去世对我父亲是一大打击。”

“那位耶稣会教士呢?”

“我记得他似乎惹了一些违反教会规定的问题。他是维达格尔主教大人的朋友,看来,两人似乎涉入了一些麻烦事,您应该知道是哪些事的。”

“驱邪……”

“传闻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一个被逐出教会的教士有能力拥有这样一栋房子?”

瓦雷拉又耸了耸肩,我知道自己能挖掘的信息大概只有这些了。

“我也很希望能帮您多做解答,马丁先生,但是我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

“谢谢您宝贵的时间,瓦雷拉先生。”

律师点了点头,在书桌上按了铃。刚才带我来这里的秘书小姐出现在门口,瓦雷拉向我握手告别。

“玛格丽塔,马丁先生要离开了,送客人到门口。”

秘书小姐点头照办,带着我往外走。走出办公室之前,我回头看了看瓦雷拉律师,他垂头丧气地瘫坐在亡父肖像下方的地板上。我跟着玛格丽塔走到事务所门口,她正打算关上大门时,我猛地回头,献上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

“真抱歉,刚刚瓦雷拉律师才跟我提过马尔拉斯卡太太的地址,但是我现在好像不记得是几号了……”

玛格丽塔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心急着要打发我离开。

“十三号,瓦维德雷拉公路十三号。”

“啊,就是这样,没错!”

“再见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那扇大门已经砰的一声紧紧关上,仿佛慎重其事地盖上了圣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