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3

11

我需要找个可以让我思考的地方,而且有必要脱离我的新助理那让人招架不住的强烈洁癖,于是,我决定去卡门街上那座中世纪医院改建的图书馆。那天剩下来的时间,我全都在哥特式拱顶下的大厅里消磨,与我为伍的尽是散发着中古陵墓气味的厚重古籍,我阅读了大量与宗教相关的神话和历史,直到沉重的眼皮几乎要贴在桌面上,才起身在图书馆里闲逛,然后打道回府。虽然进行了连续几个钟头毫不间断的阅读,但根据估算,我读的资料大概还不及这座书籍圣殿藏书量的百万分之一,遑论世上还有无数关于宗教的著作。我决定隔天以及隔天的隔天都要再来报到,至少要在这里花上整整一周的时间,在不计其数的书页中探索上帝、奇迹、预言、圣人、幽灵、启示和玄义……希望能充实我的知识量。总之,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别让我想起克丽丝汀娜、维达尔先生,以及他们两人的新婚生活就好。

既然有个得力助手,那就将一些差事交给她处理,于是,我嘱咐她收集城里所有小学的宗教课程内容,并且要针对各校教材分别写出摘要报告交给我。伊莎贝拉没有违抗命令,不过听了我交代的事情之后,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我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学校是怎么把天主教教义讲给孩子们的,从诺亚方舟到五饼二鱼的神迹,缺一不可。”我向她解释了工作内容。

“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因为我就是想做,而且,我这个人的好奇心非常广泛。”

“您该不会是为了写新版的《我生命中的耶稣基督》而收集资料吧?”

“不是,我打算写一本关于少尉修女的历险小说。你呢,就照我吩咐的去做,别啰里啰唆的,否则我就把你送回你父母店里去帮忙卖糖果。”

“您简直就跟专制暴君没两样。”

“我很高兴,我们对彼此的认识总算是比较深入了。”

“这件事……跟您即将替那位叫作科莱利的书商写书有关系吗?”

“是有这么一点。”

“我看,这本书八成不会畅销。”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事比您想象中多。再说这语气也太不客气了,我只是好心想帮您。或者是……您决定放弃写作,从此变成流连咖啡馆和酒吧的文化人士?”

“我目前还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因为我在忙着当保姆。”

“算了,我不想跟您讨论您在当谁的保姆,因为我可是自食其力的人。”

“既然这样,阁下还想讨论什么事情吗?”

“商业艺术对比富有寓意的愚行。”

“亲爱的伊莎贝拉,我可爱的小维苏威火山,在商业艺术的世界里,所有艺术迟早都是商品,愚蠢几乎一直都存在于观察者的目光里。”

“您是在拐弯抹角地叫我笨蛋吗?”

“我是在直截了当对你下令:赶快去做我交代的事情,不准再啰唆。”

说完,我伸手指着大门,伊莎贝拉对我翻了个白眼,嘴里咕哝着我听不清楚的细碎语句,径自在走道上渐渐走远了。

伊莎贝拉忙着在小学和书店搜集教科书和宗教教义教材的同时,我则依靠大量黑咖啡以及坚忍的毅力,埋首于卡门街的图书馆加强神学知识。正式着手进行这部诡异作品的前七天里,我的疑虑并没有因此而转为拨云见日的光明。少数几个我可以确定的事实之一就是:大部分书写上帝、人性和虔诚信仰的作者们,他们的确博学,钻研也很深入,但从作家层面来看,文笔实在教人不敢恭维。读这些文字简直是受苦受难,可怜的读者必须努力打起精神,才不至于让自己无聊到陷入不省人事的状态。

勉力读了数千页相关著作,我渐渐觉得,人类史上以文字记录过的数百种宗教信仰,其实都非常类似。我把这样的初步印象归因于自己的无知,或者是我查询的资料并不恰当,不过,我倒是一直觉得,自己仿佛读了十几本侦探小说,无论凶手是谁,情节架构看起来都一样。神话和传奇,不管是探讨神性或是国家和种族的形成与历史,在我看来就像画面大同小异的拼图,几乎都是用同样的碎片拼凑起来的,只是顺序不同罢了。

在图书馆待了两天,我交了个新朋友,图书馆主任艾邬莱亚,多亏她替我从浩瀚书海中挑出了相关的资料和书籍,有时候,她会特别过来看看躲在角落书桌旁的我,并询问我是否还需要找书。她大概跟我年纪相仿,聪明绝顶,看她那对耳朵就知道了,大多时候就像两支尖锐刺棒一样竖得直挺挺的,仿佛心里在偷偷打什么主意。

“先生,您读了好多神学著作。怎么,您到了这把年纪才决定上祭台当侍童?”

“我只是在查资料而已。”

“嗯,看得出来。”

当我在那些严肃、生硬的资料中挣扎时,这位图书馆员慧黠的玩笑堪称珍贵无价的慰藉。艾邬莱亚只要有空就会来找我,帮我整理那些艰深晦涩的资料。页数可观的资料里写着各式各样的故事,题材包括天与子、圣洁的母亲、背叛与对话、预言与先知殉道者、天堂或荣耀使者、为了拯救世人而出世的婴儿、长相骇人的兽形妖魔,还有形貌尚称正常的外星人,以及总是遭受命运考验的好人和英雄……资料和典籍中经常提到,世人的生命一如季节替换,顺其自然就是了,乖乖接受国家的命运和规范,因为最终的补偿就在天堂里,凡是在尘世里得不到的,天堂里应有尽有。

周四中午,正值午休的艾邬莱亚走到我的书桌旁,问我除了研读宗教书籍之外,可曾想过吃午饭这件事。我邀她到附近新开张的莱奥波尔多之家一起用餐。享用美味的炖牛尾时,她告诉我,她担任目前的职务已经两年,在此之前,她花了两年时间写了一本以卡门街的中央图书馆为背景的小说,内容则是一系列发生在图书馆内的神秘谋杀事件。

“我很想写一本类似伊格纳迪斯·B.萨森早年风格的小说。您听过这个作家吗?”她说。

“略有耳闻。”我答道。

艾邬莱亚始终没找到自己的创作方向,于是我建议她,不妨采取稍微邪恶一点的笔触,并将情节聚焦在一本内容奇诡的秘密书籍,若是能朝着超自然主题发展更好。

“换了伊格纳迪斯·B.萨森,他大概会这样写。”我随口说道。

“那么……您读了这么多有关天使和魔鬼的书籍和资料,又是为了什么呢?您该不会告诉我,您是个满怀愧疚的还俗修士吧?”

“我正在研究的是,不同宗教和神话的起源有何共通之处。”我向她解释。

“截至目前为止,您的研究有何结论?”

“也没什么,我可不希望您勉强听我说一些乏味的长篇大论。”

“我不会的,说吧!”

我耸了耸肩。“这个嘛……目前为止,我觉得最有趣的是,大部分的信仰都始于历史上可能的真实事件或人物,但是很快就历经改革而成为一种社会运动,并随着信仰群众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而做出调整。您还醒着吗?”

艾邬莱亚点头回应。

“多数神话皆依循这样的模式发展而成,从仪式到规则和禁忌,皆来自改革过程中的官僚运作,反而和起源的超自然事件毫不相干。大部分奇闻轶事都是单纯而温和的,那是一种常识和民俗文化的混合,战争的形成起因于那些原则的外在诠释,一旦遭人扭曲或被人操控时,冲突就发生了。管理和阶级这两方面似乎是宗教沿革的关键所在。起初,事实向所有的人昭示,但是没过多久,仅有少数人拥有诠释和管理的权力与义务,他们甚至以全民福祉为由而篡改事实,并建立强大且极权的组织。这样的现象,生物学已经用动物社群向我们展示过了,没多久,就会演变为一场争夺掌控权与政治力量的纷争。战争和分裂成了无法避免的现象。迟早,文字会变成肉身,而肉身终将流血。”

我惊觉自己的语气越来越像科莱利,不由得叹了口气。艾邬莱亚淡淡一笑,持保留的态度观望着我。

“鲜血……就是您要找的东西吗?”

“文字本已沾染了鲜血,而不是鲜血污染了文字。”

“这样的说法,我可没这么肯定。”

“我猜您念的八成是修女办的教会学校。”

“那些黑衣女士啊……念了八年呢。”

“听说修女学校的女学生内心的欲望更黑暗、更不可告人,真是这样吗?”

“我敢打赌,您一定很想知道事实真相。”

“请尽管下赌注,因为确实如此。”

“在这个密集的神学研究过程中,关于欲望强烈的心灵,您还得到了哪些结论?”

“其实也没什么,我的初步结论就是乏味平庸罢了。在我看来,这一切显然不需要我这样费心费力去阅读百科全书,还有那些关于天使搔痒的资料……或许,我就是没办法去了解自己的偏见,或许也因为根本没什么好了解的,这个问题的本质纯粹在于相信与否,不需要去思考为什么。您觉得我这论调如何?是不是让人印象深刻?”

“简直让我起鸡皮疙瘩。可惜我在心怀阴暗欲望的学生时代没认识您这个人。”

“真会挖苦人啊,艾邬莱亚。”

图书馆主任开怀大笑,接着,她定定注视我许久。

“喂,请告诉我,伊格纳迪斯·B.萨森,到底是谁让您这样伤透了心?”

“看来,您的专长还不只是看书而已。”

接着,我们俩就这样坐在餐桌旁,默默看着莱奥波尔多之家的服务生满场穿梭。

“您知道伤心最大的好处是什么?”眼前这位图书馆主任这样问道。

我摇摇头说:“真正的伤心只有一次。其他都是轻微刮伤而已。”

“应该把这句话写进您的小说里。”

接着,我指了指她手上的订婚戒指。

“我不知道那个傻瓜是谁,不过,我希望您能够知道,他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艾邬莱亚的笑容里有几许淡淡的哀愁,并对我点了点头。回到图书馆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她回去坐在她的书桌前,我继续窝在我的角落里。隔天,我正式向她道别,因为我已经不能也不想再读到任何一行有关永恒真理的文字。那天前往图书馆途中,我特地在兰布拉大道的花摊买了一束白玫瑰,把花束放在她那张空无一物的书桌上。我在图书馆的一条走道上碰见她,她正忙着整理书籍。

“这么快就要离我而去了?”她一见我就这样说,“这下子还有谁会赞美我呢?”

“谁会不想赞美您?”

她送我到图书馆大门口,站在阶梯顶层向我握手道别。我缓缓步下石阶。走到半途时,我停下脚步,并转身回头。她依旧伫立原地,一直在那儿望着我。

“祝幸运,伊格纳迪斯·B.萨森。希望您能够找到想找的东西。”

12

我和伊莎贝拉在长廊上吃晚餐时,发觉这位新助理正以眼角余光瞅着我。

“不喜欢今天的汤?您一口都没喝……”女孩以试探的口吻问道。

我看了看那盘冷掉的汤,原封不动摆在餐桌上。我舀了一匙往嘴里送,大口咽下了美味至极的浓汤。

“非常好喝。”我告诉她。

“还有,您今天从图书馆回来之后就一声不吭,直到现在……”伊莎贝拉补上一句。

“你还有别的怨言吗?”

伊莎贝拉悻悻然把脸别了过去。我喝着汤,虽然食不知味,却是不必说话的正当借口。

“为什么这么悲伤?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我把汤匙放在喝了一半的汤里,没搭腔,接着又拿起汤匙继续喝。伊莎贝拉依旧盯着我。

“她叫作克丽丝汀娜。”我说,“还有,我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其实我很替她高兴,因为她嫁给我最要好的朋友,找到了好归宿,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那我就是示巴女王了!”

“我看你根本就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

“我就喜欢您这个样子,嘴巴虽然很坏,但至少是真话。”

“那我们就看看你喜不喜欢接下来这句:滚回你的房间去!让我好好清静一下。”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过,和她握手道晚安时,我瞥见她已经泪水盈眶。她收走两人的餐盘,躲进厨房。我听见餐盘丢进洗碗槽的声响,几秒钟后,她的房门砰一声关上了。我无奈地叹气,喝掉杯中剩下的红酒,这是从伊莎贝拉父母店里带回来的上等好酒。过了半晌,我走到她的房门前,用指关节轻轻敲了几下。没有任何回应,但我隐约听见房内传出啜泣声。我试着开门,不过,女孩已经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我上楼到书房里,经过伊莎贝拉的彻底整理,此刻的书房清新得就像一朵鲜花,有如豪华邮轮的顶级套房。伊莎贝拉整理了所有书籍,还清除了累积多时的灰尘,屋内陈设焕然一新,完全变了个样子。那部老旧的安德伍德打字机看起来就像一件雕塑品,键盘上的字母总算恢复清晰的样貌。书桌上放着一摞排列整齐的档案夹,那是她针对各级学校的宗教和教义课程所做的重点摘要;此外,旁边还摆着当天的所有信件。桌上放了个咖啡杯盘,盘子上有好几支纯正的雪茄,不断散发着迷人的香味。那是马卡努多雪茄,伊莎贝拉父亲店里贩卖的加勒比海极品雪茄。我拿起一支,点了火。烟味格外浓重,各式香气俱足,一种能让男人心甘情愿默默走向死亡的毒药。我坐在书桌前检视当天的信件。所有信件皆略过不读,唯有一封例外,那是个赭红色的羊皮纸信封,秀逸优雅的字迹是我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眼辨识的。这是我的新任出版商和赞助者安德烈亚斯·科莱利写来的短笺,他约我周日午后在横贯巴塞罗那港的高架电动缆车塔顶见面。

圣塞巴斯蒂安塔矗立在海拔约一百米的山丘上,不计其数的电缆和钢架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这条高架电动缆车路线为庆祝万国博览会而在同一年开幕启用,为了这场盛会,巴塞罗那铆足全力端出了各式各样的新奇事物。高架电动缆车横越整个港口码头,起点站就是圣塞巴斯蒂安塔,下一站则是外型类似埃菲尔铁塔,并于每天正午开放的中央瞭望塔,第二段由瞭望塔开往万国博览会所在地蒙锥克山的行程,车厢一路悬空。科技的奇迹让一般人得以俯瞰城市全景,在此之前,能够享受这般景致的只有飞船、飞鸟和冰雹。在我看来,人类和海鸥在空中是处不来的,因为我才刚踏进通往塔顶的电梯,马上就感觉到自己的胃已经萎缩成弹珠大小。那座电梯好像永无尽头,黄铜制的大箱子一路摇来晃去,整趟路程就是体验恶心反胃的练习场。

我看见科莱利伫立在其中一扇落地窗前,那是个可以鸟瞰码头和城市全景的位置,他空茫的眼神沉溺在碧海上有如水彩画的点点帆影。他一身纯白丝质西装,指间把玩着一颗糖果,接着,他把糖块丢进嘴里,一口气吞进肚子里。我干咳几声,然后我的老板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

“真是绝妙美景。您说是不是?”科莱利问道。

我勉力点头回应他,脸色八成和羊皮纸一样惨白。

“有恐高症?”

“我是适合在平地生存的动物。”答复他的同时,我仍小心翼翼地和落地窗保持适当距离。

“我已经先替您买了往返票。”他这样告诉我。

“想得真周到。”

我跟着他走到车厢入口处,空空荡荡的车厢悬吊在海拔一百米上空,在我看来,简直是荒唐至极。

“马丁,您这个礼拜都做了什么事?”

“阅读。”

他瞥了我一眼。“从您脸上无聊的神情看来,我猜读的一定不是大仲马的小说吧?”

“我读的是一系列让人头皮发麻的学术论著,文字硬得跟水泥墙一样。”

“啊,知识分子的文章!您还建议我去找一个这样的人。您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一个没什么内涵的人,偏偏要竭尽所能去夸大和卖弄自己的学问?”科莱利问道,“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想欺骗自己?”

“有可能是想自欺,也想欺人。”

我的老板把票递给我,示意我往前走。我把票交给车厢口的查票员,不情不愿地踏入一个车厢。我决定坐在车厢正中央的位子,因为距离玻璃窗最远。科莱利一脸灿笑,仿佛是个兴奋的小孩。

“或许,您的问题就出在您读的是评论家的文章,而不是被评论的原作品。这是个常见的错误,但对一个真正有意探索某个议题的人来说,这是个很严重的错误。”科莱利提醒我。

车厢门关上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大跃进,把我们推向行进的轨道。我紧抓着金属栏杆,不断深呼吸。

“我发现那些学者和理论家都不是什么信仰虔诚的人。”我说。

“马丁老弟,我对任何圣人也没有虔诚信仰。尤其是那些自封神圣使徒之类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理论只是无能者的工具而已。我建议您远离那些百科全书和学术评论,直接从源头下手。请问,您读过《圣经》吗?”

我迟疑了半晌。车厢已经悬空前进,我盯着地面。

“顶多是这里看一点、那里读一段,我想应该算读过吧。”我喃喃答道。

“您的想法就跟大部分人一样,这是很严重的错误。每个人都该好好读《圣经》,而且要一读再读,不管是不是教徒都一样。我每年至少要重读一次《圣经》,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您是教徒还是非教徒?”我问他。

“我是个专业人士,您也是。无论我们相信或是不相信,都和我们的工作计划无关。相信或者不相信,都是非常怯懦的行为。不管您知不知道,事情就是这样。”

“老实说,我对此一无所知。”

“您循着这条路走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这一路上,您就把《圣经》从头到尾好好读一遍,这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还有,别把上帝的话语和周边衍生出来的弥撒书给搞混了。”

和这位书商相处的时间越长,我越是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微乎其微。

“我大概是搞糊涂了……我们刚刚谈的是传说和神话,而您现在却要我将《圣经》当成上帝的话去读?”

他的眼神中立刻浮现不耐和不悦。

“我是以比喻的方式在谈这件事。上帝可不是喜欢嚼舌根的人。话语是人类的钱币,所以要懂得惜言如金。”

这时候,他对我露出微笑,仿佛面对的是个连最基本的道理都无法理解的小孩,并以一脸责备的笑容,克制了对孩子甩耳光的冲动。我在一旁看着他,这才体会到,想要确切知道这位书商究竟是在说正经话还是玩笑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正如厘清那家奇特的出版社支付我天价稿酬的目的一事,也是难如登天。此时,缆车车厢在风中晃个不停,仿佛悬在树上的苹果,突然遭受强风侵袭……我这辈子对牛顿的印象从来不曾像此刻这样鲜明。

“马丁,您真是胆小。这项科技杰作绝对是安全无虞的。”

“等我再度踏上土地时,将会很乐意相信您的说法。”

我们的缆车正逐渐进入行程的中间站,也就是矗立在码头边、紧邻海关大楼的海梅一世塔。

“您不介意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我问道。

科莱利耸耸肩,勉强点头答应。直到我踏入电梯,并听见电梯触地的那一刻,一路急促的呼吸才总算平息。到了码头,我们找了一张面向港湾和蒙锥克山的长椅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像在空中飞翔的高架电动缆车,我一脸轻松,科莱利一脸不舍。

“既然您最近读了大量学术论述和其他著作,那就聊聊这个礼拜的感想吧。”

我简要地向他报告了这几天的体会和困惑。这位书商神情专注地聆听,偶尔点点头,有时挥个手。听完我针对神话传说和人类信仰所做的流畅报告,科莱利表示肯定。

“我认为您分析得很精彩,这项工作有如麦草堆里寻针,虽然还没有找到细针,不过,您已经体会出一个道理:在堆积如山的麦草堆里,最重要的是那根细针,其他东西不过是给驴子吃的饲料而已。既然说到驴子,请问……您对神话故事有兴趣吗?”

“小时候,我曾经有一阵子想成为伊索。”

“这一路走来,我们大家都放弃了远大的梦想……”

“科莱利先生,您小时候想成为什么人?”

“上帝。”

他露出豺狼般的冷笑,而我脸上的笑容倏忽消退。

“马丁,人类创造的各种文学形式当中,神话有可能是其中最饶富趣味的一种。知道神话教给我们什么吗?”

“道德训示?”

“不。神话教我们的道理是:人类是透过小说和故事去学习和吸收观念,依赖冠冕堂皇的教条和理论是行不通的。凡是伟大的宗教著作,都是以这种方式教导我们。这些故事里的角色必须面对并克服人生困境,透过各种意外和启示来完成丰富的心灵之旅。所有宗教著作都叙述了伟大的故事,情节深刻描绘了人性的基本样貌,偶尔穿插道德训示以及严谨的超自然教义。我想,您花一周去读那些论文和评论就够了,从这些著作学不到什么精髓的,因为那都是前人在自愿或被迫的情况下完成的习作,而且通常是失败之作。跟学者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从今天起,我希望您开始阅读格林童话、古希腊诗人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或是凯尔特神话。您自己写。我要您自己去分析,找出这些作品的本质,以及内容令人感动的原因何在。我希望您借由这些作品学习语法,而不是寓意。而且,我希望您在两三周后能写出一点东西让我看看,我要看故事的开头。希望您可以让我相信您写的东西。”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专业人士,而且不该犯下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罪过……”

科莱利露齿一笑。“人,只能当罪人,永远当不了圣人。”

13

我的日子就在阅读和挫折之中匆匆逝去。对于一个多年来习惯以自己的方式随意度日的单身汉来说,生活里突然多了个一天到晚在家里晃来晃去的女性,虽然只是个性格反复无常的叛逆少女,我还是觉得自己原有的作息方式已经开始瓦解。我认为只要乱中有序就好,伊莎贝拉却不这样想。我认为每样东西自然会在这个杂乱无章的家里找到栖身之处,伊莎贝拉却不这样想。我认为孤独和沉默有其必要性,伊莎贝拉却不这样想。不过几天的工夫,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在家里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无论要找的是拆信刀、玻璃杯或鞋子,我都得去问伊莎贝拉,这些东西到底被她藏在哪里。

“我没有藏任何东西,只是把东西放在适当的地方,刚好都是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我每天都会有上前去掐她脖子的冲动,而且一天至少会出现五六次。若想图个清静好好思考事情,就只能躲进书房,不过,伊莎贝拉总会在几分钟后出现在我面前,满脸堆笑地专程为我送来热茶和饼干。接着,她就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偶尔探头看看窗外,然后开始整理我的书桌,并且问我这样一声不响、神秘兮兮地待在书房里干什么……我终于发现,十七岁少女的语言活力着实好得惊人,她的脑袋每隔二十秒就会督促她开口说话。到了第三天,我认为有必要替她找个男朋友,这样或许能让耳根子清静一些。

“伊莎贝拉,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可能没有追求者?”

“谁说我没有?”

“难道都没有你喜欢的男孩吗?”

“我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太无聊了。他们根本就没有内涵,谈话毫无内容,而且其中一半看起来都笨得够呛。”

我原本打算告诉她,这些问题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善,但又不想在这时候扫她的兴。

“既然这样,你喜欢哪个年龄的男孩子?”

“年纪大一点的,就像您这种。”

“我看起来年纪有这么大吗?”

“拜托,您已经不是什么青涩少年了。”

我宁可相信她只是在开我玩笑,接着,在虚荣心惨遭打击之下,我决定挖苦她几句。

“关于这个呢……好消息是,少女的确都喜欢年纪大一点的男子;坏消息是,年纪大的男人,尤其是衰老多病的老色鬼,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少女了。”

“这个我老早就知道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伊莎贝拉在一旁望着我,心里似乎在盘算什么,接着,她露出不怀好意的讪笑。我暗想着,这丫头果然打了鬼主意。

“您呢?您也喜欢小女生吗?”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问,所以早就想好答案。我换了严肃、权威的语气,就跟大学的地理学教授一样。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喜欢小女生。通常,我喜欢跟我同年龄的女生。”

“以您的年纪来说,那已经不能叫女生了,她们是小姐,或者,甚至都该叫太太了。”

“好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在楼下没事做吗?”

“没有。”

“既然这样,那就写点东西吧!我不是找你来洗碗和藏东西的。我让你留在这里是因为你说想要学习写作,而我刚好是你认识的人当中唯一帮得上忙的笨蛋。”

“别生气嘛,我实在是没灵感。”

“灵感这玩意儿,只要你胳膊摆上书桌,屁股贴上椅子,它就会冲上来跟你打招呼了。你只要选个题目,或是一个观念就行,然后绞尽脑汁努力思考,直到头痛为止。这就叫灵感!”

“题目我已经有了。”

“哈利路亚!”

“我想写的题目就是您。”

我们默默相视许久,就像隔着棋盘逼视敌手的对弈者。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您是个很有趣的人,也是个怪人。”

“而且还是个老人。”

“个性又敏感,几乎就跟我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已经开始习惯伊莎贝拉陪在身边的生活,还有她为这个家增添的活力和光彩。照这样发展下去,结果恐怕会跟我预期的完全相反,而我们两人最后还可能会变成朋友。

“您呢?已经从读过的资料里面找到题目了吗?”

我打定了主意,关于我的工作计划,尽量让伊莎贝拉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还在找资料的阶段。”

“找资料?为什么要找资料?”

“基本上,为了获得足够的知识,一个人必须阅读数千页的资料,然后找出主题的本质、情感上的真诚,接下来就可以放手一搏,从零开始。”

“什么是情感上的真诚?”

“就是小说里蕴含的真诚情感。”

“所以……写小说的人都必须是诚实的好人?”

“那倒不必,但是必须要有热忱。情感上的真诚并不是道德特质,而是一种技巧。”

“您这样讲话,简直就像科学家。”伊莎贝拉抗议。

“文学创作,就是流着艺术之血的科学,至少好的文学作品如此。建筑和音乐也一样。”

“我一直以为艺术家的才华都是突然迸出来的。”

“世上唯一会突然迸出来的是寒颤和毒疣。”

伊莎贝拉对这样的表达方式反应很冷淡。

“您说了这么多,根本就是要让我丧气,您就希望我赶快回家。”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老师。”

“这个世界才是你的老师,别搞错了。”

“跟您讨论事情实在行不通,因为您太清楚各种措辞的技巧了。这样不公平!”

“世上没有公平之事,能够达到合理的程度就算不错了。公平正义乃世间罕见疾病,大部分人都壮得跟橡树一样。”

“阿门!人年纪大了就会变成这样吗?从此就不再相信任何事情了吗?就像您这样?”

“不是的。在年岁增长的过程中,大部分人依然相信各种蠢事,通常是越老越糟糕。我算是浊世里的一股清流,因为我这个人喜欢思考。”

“话别说得太早。我呢,就算年纪大了也会继续相信事情的。”伊莎贝拉坚决地宣示。

“祝你好运。”

“而且,我还是会相信您的。”

我转过头去看她时,她正凝视着我。

“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

“那是您一厢情愿的看法,您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神秘。”

“我并没有故作神秘。”

“神秘只是讨人厌的委婉说法。我也懂得一点咬文嚼字的窍门。”

“你那不叫咬文嚼字,而是冷嘲热讽。”

“您跟人争论总是要赢才行吗?”

“当对手实在太弱的时候,那是一定的。”

“那个男子呢?就是您的老板……”

“你说科莱利啊?”

“对,科莱利。他是很好应付的对手吗?”

“才不,科莱利甚至比我更会说话。”

“我也这么觉得。您相信他吗?”

“为什么这样问我?”

“我也不知道。您相信他吗?”

“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他要您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真的不跟我说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要我替他的出版社写一本书。”

“小说吗?”

“不算是,应该说是神话、传说之类的。”

“写给小孩看的书?”

“差不多是这样。”

“您要接受这份工作吗?”

“他付的酬劳非常优厚。”

伊莎贝拉眉头深锁。“您就为了这个而写吗?就因为酬劳非常优厚?”

“有时候是这样。”

“这一次呢?”

“这一次我会写这本书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您欠他债务吗?”

“我想,可以这么说。”

伊莎贝拉似乎在思索这件事。我总觉得她欲言又止,再三考虑之后,最后只是咬着嘴唇。接着,她对我抛出纯真的笑容,那双天使般的眼神,仿佛只要一眨眼就足以让人改变心意。

“我也很希望有人愿意付钱请我写作。”她说。

“所有写作的人都希望如此,而且,愿意付钱的大有人在。”

“如何才能成功呢?”

“成功之道就是……首先,你到楼下的长廊里,找出一张白纸……”

“胳膊摆在书桌上,绞尽脑汁努力想啊想,想到头痛为止。好,我知道了。”

这时候,她盯着我的眼睛,心中似有疑虑。她已经住进来一周半了,但我并没有叫她回家的意思。我猜想,她八成在纳闷我什么时候会把她赶回去,或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开口撵她走。我自己也很纳闷,而且一直找不到解答。

“我就喜欢当您的助理,虽然您的个性不太好相处。”最后,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这女孩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她的生命只需要赞美就能延续。我顺了她的意。善意的赞美是空洞的慈悲,但不需要任何牺牲,得到的感激却超过实际的善行。

“我也很高兴有你当我的助理,伊莎贝拉,虽然我个性如此孤僻。我更希望你早日脱离在我身边当助理的日子,那就表示你已经不需要从我这儿学习任何事情了。”

“您觉得我有可能达到这样的目标吗?”

“这是无庸置疑的。十年之内,你将成为大师,而我是你的小学徒。”我重复了那句至今仍让我心痛的赞美之词。

“骗人!”语毕,她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就急急忙忙跑下楼去了。

14

那天下午,我把伊莎贝拉留在长廊里我替她准备的书桌前,她端坐在那儿,眼前放着一沓白纸。出门之后,我去了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位于费尔南多街的书店,希望能在他那儿找到版本优良、字体易读的《圣经》。家里的那些《圣经》,无论是《新约》或《旧约》,字体都是又细又小,而且是印在半透明的葱皮纸上,阅读这样的文字,恐怕还没体会上帝旨意就要先偏头痛了。巴塞罗兴趣广泛,尤其是在基督教圣经和伪经方面的收藏,多年来坚持不辍,书店后半部的书架摆满了丰富藏书,包括大量的福音书、圣人和圣徒回忆录,以及各种宗教相关著作。

一见到我出现在书店,有个店员立刻跑去书店后面的办公室通知老板。巴塞罗神情喜悦地走了出来。

“贵客临门,荣幸之至。森贝雷已经告诉我啦!他说您破茧重生了,我看您简直就是意气风发。希腊王子站在您身边都显得逊色了。小伙子,最近都到哪里去啦?”

“到处晃晃。”我随口应道。

“到处都晃过了,就是没晃去维达尔的喜宴。老弟,您没去捧场,他可是遗憾得很。”

“我想应该不会吧。”

书店老板点了点头,他看出我根本无意再谈这件事。

“我有荣幸请您喝杯茶吗?”

“别说一杯,两杯都行。外加一本《圣经》,可以的话,容易阅读的版本会更好。”

“当然没问题!”书店老板语气干脆,“达尔玛乌!”

有个店员闻声立刻跑了过来。

“达尔玛乌,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马丁,他需要一本字形不花哨,最好是简单好读的《圣经》,我想到的是托雷斯·阿玛特,一八二三年版,觉得如何?”

这里编列书籍就跟酒商以香气、香料、成分和年份区分美酒等级一样,此为巴塞罗书店的一大特色。

“这是上上之选,巴塞罗先生。不过,我个人会倾向选择已经校正过的版本。”

“一八六〇年版?”

“一八九三年版。”

“对呀!就这么决定了。那就请您帮我的老友马丁把书准备好,账目上就写店内自用好了。”

“那怎么行!”我随即抗议。

“像您这种根本不信上帝半句话的人,当我决定跟您收这笔书款的时候,大概就是我被天打雷劈的那天吧!”

达尔玛乌遵照吩咐去找我要的那本《圣经》,我则是跟着巴塞罗进了办公室,接着,这位书店老板端上两杯茶,并递来一支能让他快乐似神仙的纯正雪茄。我收下雪茄,就着巴塞罗递上来的蜡烛点了火。

“马卡努多雪茄,对吧?”

“看来您的舌头已经有所长进,男人就该有一两样恶习,可以的话,最好要有相当程度的沉迷,否则人老的时候,连个后悔赎罪的名目都没有。所以呢,我决定奉陪。这玩意儿真是邪恶!”

顶级的缕缕烟雾把我们送上了云端。

“几个月前,我去了巴黎一趟,趁机查探您之前跟森贝雷提过的那件事。”巴塞罗说。

“卢米埃尔出版社……”

“没错。我真希望能够多挖掘一些讯息,可惜的是,那家出版社已经歇业了,看来也没有人接手经营,实在很难找出什么眉目。”

“出版社歇业了?什么时候的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九一四年。”

“您会不会弄错了?”

“应该不会错吧!我们谈的不就是圣日耳曼大道上的卢米埃尔出版社吗?”

“就是这家出版社。”

“您瞧,我还把资料记下来了。就怕等到咱们碰面时我会忘东忘西的。”

巴塞罗在书桌抽屉里翻找,随即拿出一本小记事本。“我这里写着:卢米埃尔出版社,发行宗教书籍,分社遍布罗马、巴黎、伦敦和柏林。创办人兼发行人,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位于巴黎的出版社开幕营运日期,一八八一年。”

“不可能。”我喃喃低语。

巴塞罗耸耸肩。“这个嘛……或许是我搞错了,不过……”

“您去出版社看过了吗?”

“这个我确实试过了,因为我下榻的旅馆就在先贤祠对面,离那儿很近,出版社旧址就在圣日耳曼大道南侧人行道旁,恰好位于圣雅克路和圣米迦勒大道之间。”

“结果呢?”

“那栋建筑空空如也,而且被围起来了,看起来似乎曾经发生过火灾之类的意外。唯一完好无缺的是大门上的门环,那是个做工非常精细的天使雕塑。在我看来,应该是铜雕。后来,我没敢再多看,因为有个宪兵一直瞪着我。像我这样一介平民,可没胆子在国外酿出外交危机,免得法国打算再度入侵西班牙。”

“目前看来,法国佬应该会对我们蛮友善的吧!”

“您真是寻我开心。不过,言归正传,看过出版社旧址的状况之后,我特地去问隔壁的咖啡馆,他们告诉我那栋建筑已经空在那儿超过二十年了。”

“有没有问出一些关于发行人的信息?”

“科莱利吗?据我了解,这家出版社之所以歇业,正是因为他决定退休,虽然他当时还不到五十岁。他后来迁居法国南部的卢贝隆,不久后就过世了,听说是被毒蛇咬死的。您如果对这种死法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普罗旺斯去。”

“确定他真的死了吗?”

“他以前的死对头贝利·葛里尼特别向我展示了他的骨骸,葛里尼将那块骨头裱了框,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似的。他说,他每天都会去看看那块骨头,借此提醒自己,那个可恶的混账东西已经死了,化作一堆黄土。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只是法文听起来比较优雅,也更有韵味。”

“葛里尼有没有提到这位发行人是否有子女?”

“我总觉得,他不是很想谈科莱利的事,因为他一直设法岔开话题。看来,科莱利当年曾经抢了他旗下一位作者,一个叫作兰伯特的作家。”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最有趣的部分是,葛里尼从来就没见过科莱利这个人。他们两人的接触始终仅限于商业书信往来。那只可怜的肥羊,也就是兰伯特先生,他似乎背着葛里尼,和科莱利偷偷签下了写书的合约,事实上,他和葛里尼已经先签了独家出版的合约。兰伯特有非常严重的鸦片瘾,为此拖欠的债务金额,足以用钞票铺满巴黎的整条里沃利大街。葛里尼怀疑,科莱利八成提供了天价稿酬,那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只好接受,因为他还得养家活口。”

“那是什么样的书?”

“有关宗教议题的内容。葛里尼提起了书名,很蹩脚的拉丁文,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您也知道,所有的弥撒书,书名听起来都是差不多的风格。大概是Pax Gloria Mundi (世界和平与荣耀)之类的。”

“那本书和兰伯特后来怎么样了?”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错综复杂的。看来可怜的兰伯特八成疯了,居然把手稿连同出版社一起烧掉。许多人认为鸦片把他的脑袋搞坏了,不过,葛里尼却怀疑是科莱利逼他走上绝路。”

“科莱利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不满意兰伯特的作品吧!或许,这一切根本就是葛里尼自己的幻想,据我所知,他是个一年十二个月都把博若莱葡萄酒当水喝的人。对了,他还告诉我,科莱利曾经试图对他下毒手,因为只要把他杀了就能解决兰伯特的合约问题,后来,他决定自动和兰伯特解约,干脆让他走了算了。”

“您刚刚不是说,他从来没见过科莱利?”

“这是我的看法。我认为葛里尼这个人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去他家拜访的时候,他那个公寓里的十字架、圣母像和圣人雕像,数量之多,连宗教用品店都比不上。我总觉得他脑袋不太灵光,就在我向他告辞的时候,他居然告诉我务必远离科莱利。”

“可是,您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Ecco qua .(问题就在这儿。)”

我默不作声,巴塞罗一脸狐疑看着我。

“我总觉得……我的调查似乎没能振奋您的情绪。”

我露出轻松的笑容安抚他。“正好相反。我非常感谢您特别花时间去调查这件事。”

“别客气,您也知道,我对巴黎的各种流言蜚语一向乐此不疲。”

巴塞罗把记事本上写满信息的那一页撕了下来,递给我。

“这个您留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能查出来的资料全写在上面了。”

我站起来,向他握手道谢。他送我到门口,达尔玛乌也已经把我要的《圣经》准备好了。

“您如果需要那种眼睛会根据观看角度不同或开或闭的圣婴插画,我这里也有。另外还有身边围绕着羊群的圣母像,如果多看几眼的话,那些小羊会变成胖乎乎的小天使。立体视觉技术真是神奇。”

“我目前只需要简单的文字版本就够了。”

“那就这样吧。”

我对书店主人的热心帮忙充满感激,不过离开书店之后,内心却隐隐兴起了一股不安,忽然觉得眼前的街道以及我的命运之路似乎都浮在流沙之上。

15

返家途中,我忍不住在阿根廷大街的文具店橱窗前伫足片刻。看起来极其松软的布堆上摆着一个闪亮的笔盒,盒子里装着好几支蘸水笔笔尖,还有成套的大理石笔杆,白色笔身雕琢了图案,看起来像是缪斯或仙女之类的。这套组合散发着强烈的戏剧色彩,仿佛是从某个著作等身的俄罗斯小说家的案头抢过来的。伊莎贝拉写得一手芭蕾舞姿般的优雅字迹,纯真、简洁,字如其人,一见到这套蘸水笔,我当下就觉得再适合她不过了。我走进店里要求老板让我看看那套笔。蘸水笔笔尖镶了金边,而这么一组极品代价可不小,不过,我还是决定借由这份礼物,感谢年轻助理对我展现的善意和耐心。我请老板用亮丽的紫色包装纸把笔盒包起来,并且打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回到家时,我已经准备好要大大享受一下送礼的自我满足感。我正打算叫伊莎贝拉到跟前来,仿佛她是个忠心等候主人回家的机器人……不过,我开了家门,却开不了口。漆黑的走道宛如地下隧道,走道尽头的房门是开着的,房里的地板上映着闪烁的昏黄光线。

“伊莎贝拉?”我唤了她一声,突觉口干舌燥。

“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我随手将礼物放在玄关的桌上,朝着房间走去。我站在门口,探头看了看房内的情形。伊莎贝拉坐在地上,她用一个宽口深杯点了蜡烛,正兴致勃勃地享受着她在文学创作之外的另一项嗜好:整理别人的物品。

“你怎么进来的?”

她面带笑容地望着我,耸了耸肩。“我本来在长廊上,突然就听见了声响,还以为是您回来了,但是到走道上一看,发现尽头的房门打开了。我记得您说过,那房间向来上了锁……”

“赶快离开这里,我不希望你进来这个房间。这地方非常潮湿。”

“才不会。我在这里整理房间这么久都不觉得。来来来,您看我找到了什么。”

我站在门口迟疑着。

“进来嘛!”

我进了房间,在她身旁跪了下来。伊莎贝拉将所有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重新分类整理:书籍、玩具、照片、衣服、鞋子、眼镜。我满心疑惧地望着那堆东西。伊莎贝拉看起来愉快得很,有如置身所罗门王的宝库。

“这些都是您的东西?”

我摇头否认。“都是以前的屋主遗留下来的。”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这栋房子在我搬进来之前就已经闲置好多年了。”

伊莎贝拉拿着一沓书信,在我面前晃了晃,仿佛是什么高度机密。

“我想我已经查出以前的屋主叫什么名字了。”

“真的?”

伊莎贝拉笑颜灿烂,显然非常享受充当侦探的乐趣。

“马尔拉斯卡!”她说道,“以前的屋主叫作狄耶戈·马尔拉斯卡。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他的姓名简写和您一样,都是D.M。”

“纯属巧合。这座城市有成千上万的人名字缩写跟这个一样。”

伊莎贝拉对我眨了眨眼。看来,她真是乐在其中了。

“您看我找到什么了。”

伊莎贝拉找到一个装满老照片的黄铜盒子,都是年代久远的影像,以及旧日的巴塞罗那明信片……一八八八年万国博览会之后,城堡公园内的旧王宫废墟、坍塌的豪宅大院、盛装打扮的群众聚集街头,还有豪华马车和往日时光的回忆……充满了我童年时代的色彩。在这些照片里,注视着我的都是三十年前的茫然眼神和面孔。其中的几张照片上有张面孔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接着,我认出她了,那是我少年时代一位很受欢迎的女演员,过了这么多年,人们早就忘记她了。伊莎贝拉沉默不语地在一旁看着我。

“您认识她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我记得她叫作伊莲娜·萨比诺,以前是个很有名的女演员,算是巴拉列罗剧院的台柱。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都还没出生。”

“您看看这个。”

伊莎贝拉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伊莲娜·萨比诺就倚在我塔顶的书房窗边。

“是不是很有趣?”伊莎贝拉问道,“您觉得她曾经在这里住过吗?”

我耸耸肩,“或许她是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情妇……总之,这与我们无关。”

“好无聊的结论。”

伊莎贝拉打算把相片放回盒子里。这时候,有张照片从她手中滑落,正好掉在我脚边,我捡起来细看。在那张照片里,伊莲娜·萨比诺身穿迷人的黑色礼服,与一群盛装赴会的男女合影,在我看来,拍照地点应该是马术场的大厅。那是一张没什么特别的宴会合照,偏偏让我大吃一惊,因为在第二排的合照人群里,影像虽然几近模糊,但我认出了那位站在阶梯上的白发男士。那是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您的脸色好苍白。”伊莎贝拉说。

她从我手中拿走了照片,然后不发一语地检视照片上的影像。我立刻起身,并示意要伊莎贝拉离开房间。

“我不希望你再进这个房间。”我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

我等着伊莎贝拉走出房间,然后锁上房门。她疑惑地望着我,仿佛我神志不清似的。

“你明天就去通知慈善机构的修女,请她们来看看,用得上的东西都拿走,剩下的你就扔了。”

“可是……”

“不要再跟我争辩了。”

我不想再面对她的眼神,径自走向通往塔顶书房的楼梯。伊莎贝拉伫立在走道上凝视着我。

“戴维,那个人到底是谁?”

“什么人都不是。”我喃喃低语,“什么人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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