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2

6

或许是过多的咖啡因在我血液里奔窜使然,或许纯粹只因为意识里灵光乍现,那个早上剩下来的时间里,我的脑袋里始终有个伤神的念头在打转。一方面,我实在苦思不解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葬身火窟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科莱利向我提出合作邀约之后就没再出现过,此事免不了让我心生疑虑。还有那本我从遗忘书之墓解救出来的诡异手稿,我一直怀疑,手稿根本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写的,虽然目前看来两者毫无相关之处……

我一度想以不速之客的姿态再访安德烈亚斯·科莱利,关于我们会面和出版社发生大火在时间上恰好重叠这件事,我想找他问个清楚。不过,直觉告诉我,当这位出版商决定再来找我时,他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所以除非事态紧急,我不应贸然打扰他。再说,出版社大火一案,格兰德斯警探和他那两个走狗已经着手调查,我想,在他们列出的重大嫌疑犯名单当中,我应该很荣幸地占了其中一席。总之,我离他们越远越好。这么一来,唯一能让我探究的事情就剩下那份手稿和这栋房子之间的关联了。多年来,我经常告诉自己,住进这栋房子并非偶然,如今再想起这件事,顿时演绎出不同的意义。

我决定就从堆放大批前任屋主老旧物品的房间开始探索。我找出了走道尽头的房门钥匙,那把钥匙已经在厨房抽屉里放了好多年。自从电力公司工人进去架设电路之后,再也没有人进过那个房间。我把钥匙插进去的一刹那,钥匙孔忽然窜出一股冰凉冷风拂过我的手指。我发现伊莎贝拉说得没错,那房间散发着一股怪味,闻起来就像枯萎残花混杂着翻动过的烂泥巴。

打开房门那一刻,我忍不住掩住口鼻。房里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我摸着墙壁找到了电灯开关,可惜天花板上那个光秃秃的灯泡毫无反应。借着走道上蔓延进来的幽微光线,我看见房里到处堆放着年代久远的盒子、书籍和皮箱。我盯着那堆东西,没来由地心生嫌恶。房间尽头那面墙摆满了橡木衣柜。我在一只箱子前跪了下来,箱子里装满旧照片、手表,还有一些个人物品等小东西。我弯下腰没头没脑地翻找,过了半晌,我放弃了那只箱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如果真想查出点眉目的话,非得定个计划才行。

就在我打算离开房间时,背后突然传来衣柜门缓缓开启的嘎吱声响。衣柜门半掩半开,隐约可见挂在衣架上的古旧洋装和西装,经过悠久岁月的腐蚀,如浪的皱褶就跟海底的海藻一样。那股夹杂恶臭的冷风正是从柜子里传出来的。我站了起来,缓缓走近衣柜,把衣柜门完全打开,并伸手拨开吊挂的衣物。衣柜底部的木头已经腐蚀,并且逐渐剥离。衣柜木板的另一边依稀可见一面石膏墙壁,壁上开了个直径约两厘米的小孔。我倾身探头想看个究竟,但是眼前几乎一片漆黑。走道上的微光从小孔钻了进来,隐隐映出小孔另一边如细丝般的朦胧光线。我把眼睛再凑近一些,希望能看出石膏墙另一侧的景象,然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小孔的洞口出现了一只黑蜘蛛。我吓得立刻倒退一步,那只黑蜘蛛开始在衣柜里攀爬,不久即消失在黑暗中。我关上衣柜门,走出房间,锁上房门,随手就把钥匙丢进走道上那个斗柜的最上层抽屉。房间散发的恶臭仿佛毒药弥漫了整个长廊。我接连咒骂几声,没想到花时间开了那个房间却惹来一身晦气。接着,我出了门,希望能抛却那栋房子隐藏的阴森晦暗,即使只有几个钟头也好。

祸不单行,愚蠢的念头也总是接二连三浮现脑海。为了庆祝我不幸发现家中有这么一个充满晦气的阴暗角落,我来到了森贝雷父子书店,打算邀请森贝雷先生去杜雷餐厅吃饭。森贝雷先生正在阅读波托茨基写的《萨拉戈萨手稿》珍藏本,因此,他压根儿就不想去。

“马丁,我如果要跟那些装模作样的文人雅士和大草包打交道,书里就有一大堆,而且不花我一毛钱。”

“别跟我啰唆,反正是我付钱。”

森贝雷先生还是猛摇头。他的儿子站在边间门口听着我们的对话,定定望着我,似乎正在犹豫。

“如果我带您儿子去吃饭呢,可以吗?”

“两位爱怎么打发时间、喜欢怎么花钱,请便。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看书了。人生苦短。”

小森贝雷是个害羞和谨慎的综合体。虽然我们俩打从孩提时代就相识,但就我记忆所及,我们单独交谈超过五分钟的次数顶多只有三四次。我从来没看过他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见他做过什么坏事。据我所知,附近邻里有许多女孩子偷偷仰慕这位长相俊帅的单身汉。有些女孩甚至用尽心思进书店晃荡,最后都只能站在书店橱窗外唉声叹气。这些芳心荡漾、欲言又止的女孩们,简直就像自动送上门的支票,小森贝雷看在眼里,始终就是不想兑现。换了其他任何人,大概早就成了大情圣了。但是小森贝雷偏就是与众不同的例外,有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他将来会不会献身宗教。

“照这样看来,我看他八成会去当圣人。”森贝雷先生偶尔会在我面前这样哀叹。

“您有没有试过在汤里放些小辣椒?说不定可以刺激他的欲望……”我提议。

“尽管取笑我吧,小混账。不过我看啊……我大概到七十岁也没有孙子抱了。”

接待我们的领班服务生还记得我不久前才来过餐厅,不过,他脸上亲切的笑容没了,也不像是很欢迎我们的样子。当我告诉他并未事先订位时,他一脸轻蔑地点了点头,手指利落地弹出清脆声响,招来一个态度冷淡的服务生,把我们带到一个大概是整间餐厅最糟糕的位子,餐桌就在厨房门边,而且是个又暗又嘈杂的角落。接下来的二十五分钟,没有人过来招呼我们,也没有人送上菜单或开水。服务生们进进出出忙着上菜、收盘,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对于我们要求点餐的请求也充耳不闻。

“您说……我们要不要干脆走了?”小森贝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我呢,只要随便一家小餐馆的三明治就能打发的……”

小森贝雷的话才刚说完,我就看见他们出现在餐厅里。维达尔偕同夫人,正由领班服务生和另外两位跑堂殷勤地招呼着。他们入座之后,不到几分钟的光景,食客们络绎不绝上前祝贺维达尔的仪式热烈开场。他优雅愉悦地一一回应,但也很快就把他们全打发走了。小森贝雷察觉到这个状况,在一旁观望着我。

“马丁,您还好吧?我们还是走了吧?”

我缓缓点头。我们随即起身,沿着远离维达尔餐桌的另一侧墙边走到出口。走出餐厅之前与领班服务生擦身而过,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跨出餐厅大门时,我在门口的镜子里瞥见维达尔倾身向前,在克丽丝汀娜的双唇上印了个深情的热吻。到了街上,小森贝雷哀伤地望着我。

“我很遗憾,马丁。”

“别担心,不过就是错误的选择罢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件事,您父亲那儿……”

“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提的。”他向我保证。

“谢谢。”

“他们根本不值得您这么难过。这样吧,我请您去吃点大众菜肴好吗?卡门街上有家小餐馆,那真是人间美味。”

我这时候已经全无胃口了,但不忍扫兴,还是点头应允。“好啊,走吧!”

小餐馆就在图书馆附近,供应的都是平价家常菜,客人多是社区居民。餐盘里的食物闻起来比杜雷餐厅的菜色可口多了,但我几乎一口都没尝,直到甜点上桌时,我一个人已经喝掉一瓶半的红酒,脑袋也开始进入天旋地转的状态。

“唉,老兄,我问您……为什么一直不考虑传宗接代的事呢?像您这样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上帝如此眷顾,这么多女孩子主动上门,您居然不动心,这该怎么解释?”

小森贝雷在一旁呵呵笑着。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都没有行动?”

我用食指搓了搓鼻子,同时对他眨了眼。小森贝雷点点头。

“虽然我也知道您八成会说这是假正经,不过,我觉得我只是还在等待。”

“等什么?等着废弃的老旧机器再次转动吗?”

“您说话的口气就跟我父亲一样。”

“有智慧的人想法和说法大致是雷同的。”

“总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是值得等待的,不是吗?”他问道。

“其他的东西?”

小森贝雷点头回应。

“这个我怎么知道。”我随口应道。

“我认为您一定知道的。”

“我说……您就别再捉弄我了。”

我正打算再替自己添酒,但被小森贝雷挡下了。

“少喝点。”他低声劝我。

“看吧,您果然是个假正经的人。”

“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

“您这是神父的性格。我说……我们干脆去找姑娘玩玩,觉得怎么样?”

他以怜悯的神情看着我。“马丁,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回家休息。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您应该不会跟您父亲说我喝得烂醉,对吧?”

返家途中,我继续光顾了至少七家酒馆,最后都落得被人丢在大街上的下场。接着,我又晃荡了一两百米,找寻下一个避风港。我平时并非是贪饮杯中物的酒鬼,但这次,到了傍晚时刻,我已经醉到不记得家在哪里了,只记得皇家广场旁的两个世界客栈的两个服务生,分别搀扶着我的左右手臂,把我安顿在广场喷泉对面的长椅上,后来,我就在那儿昏睡过去了。

我梦见自己去参加维达尔的葬礼。猩红色天空笼罩着无数十字架和天使雕像构筑的迷宫,围绕着维达尔家族位于蒙锥克山的陵墓。沉默的黑衣队伍沿着陵墓入口的圆形剧场外围伫立着,人人手上拿着白色大蜡烛。百支烛光映照着一座面容哀戚、迷惘的巨型天使雕像,雕像基座下方是我的恩师尚未覆盖的灵柩,里面放置着一具玻璃棺材。一身纯白衣裤的维达尔,死不瞑目地躺在棺材里,黑色泪珠从他的脸颊缓缓滑落。他的遗孀克丽丝汀娜在黑衣队伍中,伤心欲绝地跪在灵柩前痛哭失声。接着,黑衣队伍依序走近灵柩向死者致敬,将手中的黑色玫瑰放在玻璃棺材上,最后,棺材上放满了黑玫瑰,只剩下死者面容依稀可见。接下来,两位无脸掘墓人将棺材放进墓穴,墓穴底部有大量浓稠的深色液体流动着。玻璃棺材浮在波动的鲜血上,血流缓缓从棺材缝隙里渗了进去。渐渐地,棺材里充盈着鲜血,淹没了维达尔的遗体。就在他的面容完全被血流淹没之前,我的恩师转动眼珠子,看了我一眼。一大群黑鸟忽地振翅高飞,接着,我开始奔跑,我想逃离那座无边无际的幽冥之城。远方有个凄厉的哭声引导我奔向出口,我一路躲避着栖身暗处的幽影发出的声声哭喊与恳求,他们挡住我的去路,苦苦哀求我带他们一起走,逃离那个无穷无尽的黑暗世界……

两个警察用木棒在我腿上打了几下之后,总算把我叫醒了。此时天色已暗,我花了好几秒钟才弄清楚这两人到底是值勤巡逻的警察,还是追查凶杀案的警官。

“喂!这位先生,要睡觉就回家去睡,听到没有?”

“听到了,长官。”

“下次再看见您在这儿鬼混,小心我把您关进葫芦里。这个笑话,您应该听得懂吧?”

我没让警察有机会再啰唆,二话不说,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赶回家,只希望踏入家门之前别又惹上什么要命的麻烦事。这段路程平日大概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这天晚上却花了我几乎三倍的时间。最后,过了一个神奇的转角,总算回到家门前,只是我仿佛又遭了诅咒,居然看见伊莎贝拉又坐在大厅等我。

“您喝醉了。”伊莎贝拉惊呼着。

“应该吧,八成是被酒精搞得头昏眼花了,否则怎么看见你三更半夜在我家门口打瞌睡?”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和父亲大吵一架,他把我赶出家门了。”

我闭上双眼,无奈地叹气。我的脑袋仍泡在酒精里,加上心情郁闷,连开口拒绝或是大声咒骂的力气都没了。

“伊莎贝拉,你不能留在这里。”

“拜托您!请让我借宿一夜就好,明天我就去找旅馆。求求您,马丁先生。”

“不许用那种可怜小绵羊的眼神看我。”我威胁她。

“再说,我会流落街头,还不都是您的错。”她补上一句。

“我的错?这个听起来还不错,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写作的天分,不过搬弄是非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敢问……到底是什么样的悲惨缘故而让我害你被父亲扫地出门?”

“您喝醉了以后,说话的语气怪怪的。”

“我没有醉,我这辈子从来没醉过。回答我的问题!”

“我跟父亲说您已经聘我当助理了,从现在开始,我决定投身文学创作,因此以后不能在店里帮忙了。”

“什么?”

“我们能不能赶快进去?我好冷,刚刚坐在楼梯上睡觉,屁股都冻僵了。”

我的脑袋一阵天旋地转,涌上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我抬头望着从楼梯顶端的天窗洒入的幽微光线。

“难道这是上天为了惩罚我生活堕落而做的安排吗?”

伊莎贝拉循着我的目光往上看,满脸迷惑,“您在跟谁说话?”

“没跟谁说话,我在自言自语,这是酒鬼的特权。但是,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找你父亲谈谈,这件荒唐事一定要做个了断才行。”

“我可不敢说这主意到底好不好。我父亲已经发了誓,只要一见到您就会亲手把您杀了。他在柜台下面藏了一把双管猎枪。唉,他就是这种火爆性格。有一次,他用那把猎枪杀了一头驴子,那是某年夏天的事情,地点就在阿亨托纳附近……”

“闭嘴!不准再说半个字,你给我安静!”

伊莎贝拉顺从地点点头,默默地在一旁看着我。我开始找起钥匙,此时此刻,我再也不想跟这种青涩少女的无知傻事有任何牵扯,只想倒在床上,然后不省人事,这样的顺序是我最喜欢的了。我在口袋里掏了好几分钟,但就是找不到钥匙。最后,不发一语的伊莎贝拉走上前来,把手伸进那个我已经掏了不下百次的外套口袋里,很快就找到了钥匙。她拿着钥匙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无助地点了点头。

伊莎贝拉打开家门,扶着我站起来。她把我带到卧室,仿佛我是个无能的残废,然后服侍我上床。她帮我把头部轻轻放在枕头上,接着脱掉我的鞋子。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放心,我不会帮您脱裤子的。”

她帮我解开了领口的纽扣,然后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只是默默看着我。她对我露出了忧伤的微笑,笑里藏着超龄的沧桑。

“戴维,我从来没看过您这么悲伤,是不是跟那个女孩子有关?那个照片里的女孩……”

她拉起我的手,轻柔地抚着,借此安慰我的心情。

泪水不听使唤地涌上我的眼眶,我立刻转过头,不让她看见我的脸。伊莎贝拉关掉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继续守在我身边,她坐在阴暗的床边,默默听着一个酩酊大醉的可怜虫号啕大哭。她没有追问,也不做批判,仅以她的慈悲陪伴着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7

我在宿醉的摧折之下醒了过来,伴随着仿佛遭重力压迫的太阳穴,以及阵阵哥伦比亚咖啡香。伊莎贝拉在床边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壶刚煮好的热咖啡,另外有个盘子上摆着面包、奶酪、生火腿和苹果。我一看到食物就恶心想吐,不过,我倒是伸长了手去够咖啡壶。这时候,主动守在门边观察我的伊莎贝拉,立刻上前替我倒了一杯咖啡,一边还呵呵笑着。

“您要这样喝才对,咖啡就是要好好倒在杯子里,喝起来才美味。”

我接过咖啡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现在几点了?”

“下午一点。”

我忍不住惊呼一声。“你起床多久了?”

“大概有七个钟头了。”

“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打扫和整理。不过,打理这间房子得花上好几个月。”伊莎贝拉答道。

我灌了一大口咖啡。“谢谢你。”我低声说道,“谢谢你煮了咖啡,还帮忙打扫、整理,你不需要做这些事的。”

“放心,我不是为了您才这么做的。我是为自己着想。如果要在这里住下来,我可不希望自己随便一靠就沾上什么莫名其妙的脏东西。”

“在这里住下来?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就在我提高音量的那一瞬间,突然头痛欲裂,逼得我只好中断谈话和思考。

“嘘……”伊莎贝拉轻声安抚我。

我只有点头妥协的份儿。此时此刻,我不能也不想跟伊莎贝拉争执,只好晚一点再把她交还给她家人,等我的宿醉消退了再说。我端着杯子喝下第三口咖啡,接着缓缓起身。头部接连刺痛了六七下,痛得我忍不住哀叫一声。伊莎贝拉赶紧扶着我的手臂。

“我不是残废,我还有自己行动的能力。”

伊莎贝拉轻轻松了手。我往走道走了几步。伊莎贝拉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仿佛就怕我随时会昏倒。我在浴室门前停下脚步。

“我可以单独小便吗?”我没好气地问道。

“可要小心瞄准。”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把您的早餐放在长廊上。”

“我不饿。”

“总得吃点东西才行。”

“你到底是我的学徒还是我的妈妈?”

“我是为了您好。”

我用力关上浴室,一个人躲在里面,目光迟疑了好几秒钟才适应眼前的景象。这个浴室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干干净净,闪闪发亮,一切井然有序。洗手台上多了一小块新肥皂,洁净的浴巾则让我一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我的东西。整个浴室弥漫着清洁剂的味道。

“我的天啊!”我喃喃自语。

我把头钻进水龙头下方,连续冲了好几分钟的冷水。出了浴室,我慢慢走到长廊。若说浴室突然教人认不出来,那么,如今的长廊可说是另一个世界。伊莎贝拉把所有玻璃和地板都擦干净,还整理了家具和桌椅。纯净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屋内,原有的烟尘气味也消失了。早餐就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等着我,沙发上还铺了干净的毯子。摆满书籍的书架看来重新整理过了,玻璃橱柜也恢复原有的透明。伊莎贝拉替我送来第二壶热咖啡。

“我知道你做了好多事情,但是没有用的。”我说道。

“来杯咖啡应该有用吧?”

伊莎贝拉整理了在桌上和角落堆放了几个月的书籍,清空了在杂志架上存放了十几年的一堆旧期刊。短短不到七个钟头之内,她热心勤快地扫除了屋里累积多年的尘埃和阴霾,这会儿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喜欢以前的样子。”我告诉她。

“那是一定的。您和那些被我用新鲜空气与氨水赶跑的十万蟑螂大军大概会比较喜欢以前的样子。”

“原来那股怪里怪气的味道就是这个?”

“那股怪里怪气的味道是干净的味道。”伊莎贝拉抗议,“您好歹也表现出一点感激吧。”

“我是很感激你。”

“完全看不出来。明天我会到楼上的书房,然后……”

“想都别想。”

伊莎贝拉耸耸肩,然而,她的眼神看来仍相当坚定,我知道二十四小时之内,塔顶的书房恐怕会有无法挽回的重大转变。

“对了,今天早上,我在玄关发现了一封信。大概是有人昨晚从大门下面塞进来的。”

我抬起原本停留在咖啡杯上的目光看着她,“楼下的大门应该上了锁。”

“我也这么想。事实上,我也觉得很奇怪,虽然信封上写着您的名字……”

“但是,你还是把信拆开了。”

“的确是这样。但我不是有意的。”

“伊莎贝拉,擅自拆开别人的信件是不礼貌的行为。在有些地方,这种行为已经算是犯罪了,会被抓去坐牢。”

“我也是这样跟我母亲说的,但她还是照常拆我的信,而且继续逍遥法外。”

“那封信在哪里?”

伊莎贝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把信递给我时还刻意回避我的目光。信封有着锯齿状边缘,纸质精致厚实,上面盖了赭红色的天使封印,但是天使已经断裂,信封上以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胭脂色墨水写着我的名字。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那张对折了两次的信纸。

敬爱的马丁:

我希望此刻的您身体无恙,并且顺利完成了存款的手续。我想邀您今晚在寒舍见个面,我们可以开始讨论合作计划的细节,不知意下如何?时间定于晚上十点,备有简单的晚餐。静候您的光临。

您的朋友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折起信纸,塞回信封里。伊莎贝拉在一旁以质疑的眼神盯着我看。

“这是好消息吗?”

“不需要你操心。”

“那位科莱利先生是谁?他写的字真漂亮,您的字就不是这样了。”

我一脸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我既然要当您的助理,当然得知道您跟谁往来。说不定我将来也需要把他们撵走……”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是个出版商。”

“一定是个有钱的出版商。看看他用的信纸和信封,都是很昂贵的高级品。您要帮他写什么样的书?”

“不关你的事。”

“如果我连您工作的内容都不知道,那我要怎么帮忙?不,算了,您不用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闭嘴就是了。”

接下来的神奇十秒钟内,伊莎贝拉果真一声都没吭。

“那位科莱利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一脸漠然地看着她。“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又是个得天独厚的人啊……哎呀,当我没说。”

我望着这个拥有慈悲心肠的女孩,在我如此落魄潦倒的时候仍然真心帮我……然而我也了解,必须让她离我远一点,虽然这样做或许会伤了她的心,但是对两人都好。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伊莎贝拉,你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

“需要我把晚餐准备好吗?您会很晚才回来吗?”

“我会在外面吃晚饭,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但是,不管我何时回来,我希望到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要你把行李收拾好,离开这里。这里容不下你,懂吗?”

她的脸庞随即转为苍白,并且泪眼汪汪。她咬着嘴唇,挂着泪水的双颊微微鼓起,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我是多余的。我知道了。”

我起身走开,留下她一个人在长廊里。我躲进塔顶的书房,开了窗子,长廊传来伊莎贝拉的哀泣声。我凝望着正午艳阳下的城市,接着把视线转移到另一头,我以为可以看见埃利乌斯别墅鲜艳明亮的屋瓦,并想象着新婚的维达尔夫人克丽丝汀娜,此刻正伫立在庄园巨塔顶楼的窗前,眺望着远处的港口区……一片浑浊的阴霾突然覆盖了我的内心。我把伊莎贝拉的哭声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期待尽快和科莱利详谈他那本被诅咒的书。

我在塔顶的书房一直待到傍晚,暮色宛如血水淹没了整座城市。此时的酷热天气,比起整个夏天的炎热高温有过之而无不及,港口区家家户户的屋宇在眼前起伏波动着,仿佛一座热气筑成的海市蜃楼。我下楼去换衣服。屋里寂静无声,长廊的百叶窗垂放了半截,玻璃橱柜染遍了琥珀色的暮霭,把中间那条走道映得更加明亮宽敞。

“伊莎贝拉?”我叫唤着。

毫无回应。我走到长廊边,这才发现女孩已经走了。不过,她在离开之前,居然还整理了尘封多年的伊格纳迪斯·B.萨森系列小说全集,这些原本被遗忘在玻璃橱柜里的书,如今都一尘不染。女孩拿出了其中一本来读,摊开的书还放在读书架上。我随意读了其中一小段,霎时,岁月仿佛又回到纯真的当年。

“诗歌是以眼泪写成的,小说以鲜血书写,而历史则是以琉璃苣的汁液记录下来。”红衣主教如是说道,同时在枝形烛台边将刀锋沾上了毒药。

读着这一小段略显生涩的文字,我不禁莞尔,脑海突然浮现了一个不曾出现过的念头:或许,对所有的人而言,尤其是对我来说,伊格纳迪斯·B.萨森不该自杀身亡,死的人应该是我,戴维·马丁……

8

我踏出大门时,天色早已暗了。湿热的暑气逼得街坊邻居纷纷搬出椅子,干脆坐在街边等待微风的青睐。我刻意避开坐在大门口或街角聊天的人群,径自步行到弗兰萨车站,在那儿总是可以找到两三辆排班候客的出租车。我上了第一辆车,花了约二十分钟穿越市区,然后驶上山路,进入高迪建筑所在的山林,远处隐约可见科莱利宅邸的灯火闪动着。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人住在这里。”出租车司机说。

车资和小费一到手,司机没耽搁半秒钟,火速驶离。扣了门环之后,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默默感受着此地诡谲的寂静。在我背后的一大片山林里,每一片树叶都纹丝不动。星光满天,片片浮云往四方飘散。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走近门边时身上衣服发出的摩擦声响。我再扣了门环,继续等着。

大门总算打开了。一个眉眼低垂、身形佝偻的男子一看见我便点了点头,示意要我进门。从他那身装束来看,应该是家里的总管或仆人。他始终不发一语,我跟着他走过挂满人像的走道,接着,他请我进入走道尽头宽敞的客厅,在这里,远处的城市夜景一览无余。向我微微鞠躬之后,男子把我独自留在客厅,然后慢吞吞地走开,脚步和刚才陪我过来时一样缓慢。我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纱帘缝隙外的夜景,打发等候科莱利的这段时间。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发现客厅角落有个身影在观望着我。他端坐在扶手椅上,完全静止不动,在那个只有微弱烛光的阴暗角落里,几乎看不清他的双脚,以及搁在扶手上的双手。让我一眼认出他的是那双从不眨眼的锐利目光,还有在微光下隐隐浮现的他一直别在衣领上的天使别针。就在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他立刻起身,并快步走近,那脚步快得离谱,他的嘴角漾着豺狼似的浅笑,让我忍不住毛骨悚然。

“晚安,马丁。”

我点点头,试图以此回应他的微笑。

“我又把您吓着了。”他说,“真抱歉。要先喝点什么吗?还是我们直接开始用餐?”

“说真的,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天气这么闷热,这也难怪。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到花园去聊聊。”

这时候,那位沉默的总管出现了,他打开通往花园的几扇门,花园小径上摆满了放置在咖啡杯盘上的蜡烛,烛光小径一直延续到一套白色金属桌椅前。蜡烛的火焰直挺竖立,如如不动。柔和的月光洒下一片泛蓝的明亮。我坐了下来,科莱利也跟着入座,那位总管替我们送上两杯大概是红酒或某种烈酒之类的饮料,总之,我连浅尝一口的意愿都没有。在即将圆满的月光映照下,科莱利看起来异常年轻,脸上的五官也更明显了。他观望的目光里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贪婪。

“马丁,有心事啊?”

“我想您应该听说了那场火灾意外?”

“以这样的方式终结生命实在悲惨,不过,这也算是很公平的报应。”

“您觉得那两个人在火场惨死是公平的?”

“如果换成另一种不那么残忍血腥的方式,会让人比较容易接受吗?所谓的公平正义是因应人心期许的产物,并不是放诸宇宙皆准的价值。我不想惺惺作态,尽说些违心之论,我想,您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不过,您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默哀一分钟。”

“那倒不必了。”

“当然不必。人们默哀都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一分钟的沉默,甚至可以让一个笨蛋看起来像个智者。还有什么其他事让您担心的吗,马丁?”

“警方似乎认为我和这场火灾有所关联,他们还向我问起了您。”

科莱利一派轻松地点着头。“警方总是得做点事情。我们就做我们该做的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您觉得怎么样?”

我缓缓点头回应。科莱利面露微笑。

“刚才在等您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和您还有些观念没聊过。这件事情越早完成,我们就能越早投入新的工作计划。首先我想问的是您对信仰的看法。”

我踌躇了半晌。“我从来就不是个信仰虔诚的人。这已经不是相信或不相信的问题了,我就是怀疑。怀疑就是我的信仰。”

“非常谨慎的看法,非常典型的资产阶级风格。不过,把球丢出场外是不可能赢得比赛的。有史以来各种信仰的兴衰起落,在您看来,原因何在?”

“我不知道。据我猜测,大概是社会、经济和政治等因素造成的吧。您问的是一个从十岁开始就失学的人。再说,历史也不是我的强项。”

“马丁,历史只是生物学的垃圾场而已。”

“我想,当年老师教这堂课的时候,我大概没去上学吧。”

“这是课堂上不教的,马丁。这堂课是透过理性思考和观察现实人生而学到的。这是一堂没有人愿意学的课,因此,我们应该解析其中的真义,这对我们的计划会有极大的帮助。事业成功的机会就在于别人没有能力解决简单的基本问题。”

“我们是在谈宗教还是经济?”

“您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如果没误解,您想谈的是信仰,根据生物学的定义,这是相信神话、传说或是某种意识形态的行为。”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如此愤世嫉俗的观点,还真适合一个专门出版宗教书籍的出版社发行人。”我补上一句。

“这是专业且公正的观点。”科莱利强调,“人类会‘相信’,就和人会呼吸一样,都是为了存活。”

“这是您的理论吧?”

“这不是理论,而是实际的统计结果。”

“我想,这世界上至少会有四分之三的人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我提出反驳。

“当然。如果大部分人都同意这个说法,他们大概就成了坚定的教徒了。凡是无须被迫相信的观念,没有人会打从心底臣服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在心灵被蒙蔽的状态下过日子,就是我们人类的天性了?”

“我们人类的天性是求生存。关于生命中无法解释的部分,信仰是本于直觉而产生的答案,就像这世上处处可闻的空泛道德论述,或是各种关于生命起源的神秘说法……这就是生命的本质,再简单不过了;但是我们人类自我设限,因此无法正确解答各种疑难,反而为了抗议生命而产生情绪化的反应。这是很单纯的生物学。”

“这么说来,按照您的看法,所有信仰和观念都只是虚构的内容罢了。”

“所有对于现实人生的诠释和观察,都是因应需求而产生的。以这个情况而言,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是道德的动物,偏偏被放逐在不道德的世界,生命注定有限,自然界生生不息就显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生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延长,至少对人类而言是如此。我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幻想,尤其是我们清醒的时候。就像我说的,这就是单纯的生物学。”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头来,您就是希望创造一个神话,借此让所有心术不正或意志不坚的人跪地祈祷,并让他们相信看见了光明,原来世间还有值得信仰的信念,值得他为此抛弃生死,甚至为此杀人。”

“一点都没错。不过,我并不要求您创造任何原本不存在的信念。我只是要求您帮我替口渴的世间众生止渴。”

“这是多么值得赞扬的慈悲。”我故意嘲讽他。

“不,这只是单纯的商业考虑。人性是最大的利伯维尔场,供需法则就是一种分子学现象。”

“您或许应该去找个知识分子来担任这项重责大任。谈到分子学和商业经营,我敢向您保证,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十万法郎钞票堆在一起是什么模样,而且我敢跟您打赌,一定有人很乐意为这笔钱出卖灵魂,或是投资自己的灵魂,就看他妥协的程度有多大了。”

科莱利双眼散发着金属般的冷峻目光。我总觉得,他八成会继续对我发表另一篇尖锐的演说。我想起了那本西班牙殖民地银行存款簿上的金额,接着,我默默告诉自己,十万法郎的价值,不过就是换来一段长篇大论或是一长串的说教布道罢了。

“所谓的知识分子,通常并无才智可言。”科莱利说,“他们大多把才能都用来补偿自己在生命面前能力不足的缺憾。这就是那句老生常谈的真理:一个人自夸的长处,往往就是他的不足之处。这和我们每天吃的面包一样稀松平常。通常,毫无竞争力的人会以专家自居,手段残忍的人喜欢营造慈悲向善的形象,占人便宜却自诩施人恩惠,罪人自比圣人,小人自比忠臣,误将高傲当谦虚,粗俗当风雅,愚蠢当智能……人性这部作品,完全不同于诗人歌诵的精灵,这是个残酷而贪婪的母亲,必须借由不断喂养腹中胎儿才能继续生存。”

科莱利这段史诗般的生命解析已经开始让我头晕了。这位书商充满激动和愤怒的言语让我浑身不舒服,而我也不禁纳闷,宇宙之间可有未曾遭受他指责或厌恶的人或事物,包括我这个人在内。

“您如果到学校或教堂去演讲,一定会大受欢迎。”我这样提议。

科莱利一脸冷笑地回应。“不要离题了。言归正传,我要找的人,正好就是知识分子的相反类型,换言之,我要找的是聪明的人。而且,我已经找到了。”

“您过奖了。”

“更棒的是,我还付了钱。在这个跟娼妓一样无耻粗鄙的世界里,唯一的真实奖赏就是钱。您以后要记得,千万别接受没附上支票的勋章。唯有能者才可受禄。既然我已经付钱给您了,希望您能够把我的话听进去,并遵照我的指示做事。您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故意浪费您的时间。从您收下薪资的那一刻开始,您的时间就是我的时间。”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但是犀利的目光有如冰冷的钢板。

“这件事,您不需要每隔五分钟就提醒我一次。”

“请原谅我的啰唆,马丁老弟。如果我这样叨叨絮絮让您头昏脑涨的话,那我就尽量长话短说。我对您的工作要求在于形式,而不是内容。内容永远是千篇一律的,而且自从人类存在世上就已经创造出来了。这个内容早已让人们铭记在心。我对您的要求,就是找出一个既聪明又具有诱惑力的方式去解决人生疑难,并借由阅读这个途径,让人类灵魂得以充分发挥力量和功用。我要您写出能够唤醒灵魂的文字。”

“就这样?”

“不多不少,就这样!”

“您谈到的是驾驭人们的感受和情绪。既然这样,以简单、明了且理性的呈现方式不是更容易说服众人吗?”

“不是这样的。想以理性方式与人谈论信仰和观念等话题,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形,就跟我们谈到上帝、种族以及爱国意识的时候一样。因此,我需要的是比平铺直叙更强而有力的文字。我需要的是艺术的力量,一股能够让画面跃然纸上的力量。许多歌词都能让我们朗朗上口,然而,让我们跟着哼唱的关键不是旋律,而是文字。”

我试着在不噎着的情况下狼吞虎咽了他的高谈阔论。

“放心,我今天不会再发表其他演说。”科莱利说,“现在来聊聊实际的细节:您和我今后大约每隔十五天碰一次面。请您向我报告工作进度,并让我看看成果。我如果认为文章需要更改或有其他看法,我会让您知道。这份工作计划基本上会持续十二个月,或许会因工作需要而稍作延长。计划完成之后,您必须将完整作品与所有相关资料交给我,一件都不能缺漏,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些东西的所有人和权利担保人。您的名字将不会出现在作者名单上,而且您必须承诺,事后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工作计划或是其中的内容,不管是在私人场合或公众场合。只要一切都符合规定,除了您已经领取的那笔十万法郎预付酬劳,如果完成的作品让我非常满意,您事后还可以再领一笔五万法郎的红利奖金。”

我用力咽下了口水。人总要等到听闻口袋里的金银钱币哐啷哐啷响,才会发觉自己的内心早已被贪婪所蒙蔽。

“您没想过要签订合约吗?”

“我们的合作是攸关荣耀的君子协定,您的荣耀以及我的荣耀。而且,这个合作计划早已说定了。君子之间的光荣协议不容背弃,因为这等于违背自己的承诺……”科莱利的语气让我觉得如果可以签订合约的话,即使要沾着自己的鲜血签名,我也愿意。“您还有什么疑虑吗?”

“有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懂您的意思,马丁。”

“为什么想出版这样一本书?您到底想拿这本书做什么?”

“您碰到什么道德良知方面的问题了吗,马丁?”

“或许您当我是个没什么原则的家伙,不过,我如果要参与您提出来的这样一个计划,我就必须弄清楚目的何在。我认为我有这个权利。”

科莱利脸上堆着笑容,并伸出手来握上我的手。当我碰触到他那冰凉平滑如大理石的肌肤,不禁猛打寒颤。

“因为您想活下去。”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威胁的意味。”

“这只是一个单纯且善意的提醒,况且,这是您已经知道的事实。您会愿意帮我是因为想要活下去,也因为您不在乎价钱和结果。因为就在不久前,您还在鬼门关前徘徊,如今,您不但重获新生,而且拥有人生的大好机会。您愿意帮我,因为您也是个凡人。而且,无论您愿不愿意承认,您愿意帮我是因为您拥有信仰。”

我撇开他的手,然后看着他从座椅上起身,视线转移到花园尽头。

“别担心,马丁。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相信我。”科莱利换了个催眠式的温柔语气,几乎就像个父亲的口吻。

“我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我不想耽误您的时间。今天的谈话非常愉快,现在我也该让您回去休息了。请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再想一想,看着好了,经过斟酌之后,您会发现真正的答案来源于自己。漫漫人生路上,所有事情开始之前,其实我们都早有定见。人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好学的,只要记得教训就可以了。”

他挺直身子,招手叫来一直在花园边待命的总管。

“我们会准备一辆车送您回家。两个礼拜后再见了!”

“在这里吗?”

“那就看上帝怎么安排了。”他边说边舔着嘴唇,仿佛说了一句幽默的笑话。

总管走了过来,示意要我跟着他走。科莱利点点头,然后又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再度沉溺在城市夜景里。

9

那辆汽车在豪宅大门口等着。称之为汽车,只是笼统的归类罢了,那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车,而是汽车收藏家眼中的极品。这辆车让我想起华丽炫目的大马车,或像一座会跑的镀铬大教堂,线条优雅,车头还装了银制天使雕饰。一言以蔽之,那是一辆劳斯莱斯。总管为我开了车门,恭敬地向我鞠躬道别。我踏进了“活动豪宅”,与其说这是一辆汽车的车厢,不如称之为旅馆房间还更贴切。我才刚坐定,车子立刻开动,往山下疾驶。

“您知道我的地址吗?”我问道。

司机就像一团黑影似的坐在隔间玻璃另一侧,他轻轻点头回应。在令人迷醉的寂静之中,我们穿越了巴塞罗那市区,那辆豪华大轿车行进平稳,仿佛车轮并未着地。我看着车窗外一列列街道和建筑急速掠过,仿佛一座座矗立城市丛林间的悬崖。时间已过午夜,黑色劳斯莱斯先转进商业街,然后往前驶入波恩大道。最后,车子停在弗拉萨德斯街尾,只因为这条街道太窄,车子开不进去。司机下了车,恭敬地替我打开车门。我下车之后,他随即将车门关上,不发一语地坐上驾驶座。看着车子逐渐驶离,黑色车身终于隐遁在暗夜中,我不禁自忖,自己这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接着,我决定不再伤脑筋找答案了,还是回家吧。整个世界不过就是一座没有出口的牢狱。

踏入家门,我直接进了书房,打开所有窗子,湿热的微风立即钻进屋里。附近社区一些天台上隐约可见几个躺在床铺上的身影,借此舒缓这几乎令人窒息的闷热,并换来一夜好眠。远方矗立着巴拉列罗大街附近的三支巨大烟囱,看起来有如墓园里的火堆,烟囱口不断冒出白色浓烟,将水晶粉末般的灰尘撒向巴塞罗那的夜空。近处的圣母雕像凌空伫立在教堂拱顶上,霎时,这座雕像让我联想起劳斯莱斯车头以及科莱利一直别在衣领上的天使。我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在沉默了好几个月之后,似乎再度和我对话,它又开始向我倾吐秘密了。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蜷缩在破旧狭窄隧道入口的阶梯上,那条满是老建筑的街道就是人们口中的“苍蝇街”。伊莎贝拉。我很纳闷她究竟在那儿待了多久。接着,我告诉自己,这不关我的事。我正打算关上窗户后离开书房,偏偏就在这时,我发现她附近还有别人。好几个身影正从对街朝着她移动,速度非常缓慢,简直慢得离谱。我叹了口气,一心期盼这几个身影赶紧离开那儿,但是他们没走开,其中一个身影走到另一头,就在巷子口守着。另一个身影在伊莎贝拉前面跪了下来,并朝着她伸长手臂。女孩立刻挪动了身子。才一晃眼的工夫,两个身影围住了伊莎贝拉,接着,我听见她惊慌大叫。

我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赶到那里,抵达现场时,其中一个男子正揪着伊莎贝拉的手臂,另一个男子掀起了她的裙子。女孩脸上写满了惊恐。第二个男子纵声大笑,一手正粗暴地直捣女孩大腿间的禁地,另一手拿着尖刀抵住她的脖子,伤口渗出了三道血丝。我看了看周遭环境,墙边堆了好几箱瓦砾,还有一摞砖头以及其他废弃的建筑材料。我抓起一根金属棒,非常坚硬,重量不轻,大约有半米长。首先发现我在场的是那个手持尖刀的男子。我往前跨了一步,同时拗着手上的金属棒。他的视线从金属棒转移到我的双眼,接着,我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另一个男子回过头来,于是我高举金属棒,朝着他往前进逼。我只是点个头提示他,他就立刻松开了伊莎贝拉,赶紧躲在同伴背后。

“算了,我们走啦。”他低声说道。

前一个男子却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那双怒火炽烈的双眼盯着我,双手紧握着尖刀。

“混账东西!三更半夜居然在这里找死……”

我抓着伊莎贝拉的手臂,拉着她从地上站起来,但我的视线始终不离那个手持尖刀的男子。我伸手到口袋里找出钥匙,然后递给她。

“你先回家去,”我说道,“照着我的话去做!”

伊莎贝拉踌躇了半晌,接着,我听见她的脚步声逐渐从小巷子转进弗拉萨德斯街。手持尖刀的家伙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脸上挂着愤怒的冷笑。

“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丝毫不怀疑他一定有足够的能力和意愿去执行他的恫吓,不过,他的眼神却让我觉得,我的对手只是个懦弱的窝囊废罢了,他至今尚未出手攻击,那是因为他还在推测我手上的金属棒有多重,尤其是它的威力大小,我是否有时间在他拿着尖刀刺向我之前先用金属棒砸烂他的脑袋。

“你试试看啊!”我向他挑衅。

那家伙逼视着我的双眼,数秒钟之后,他开始哈哈大笑。跟在一旁的年轻人松了一口气。男子收起尖刀,在我脚边吐口水。他转身往回走,逐渐消失在他们刚才出现的阴暗里,他的同伴紧跟在后,就像一条忠狗。

我发现伊莎贝拉蜷缩在一楼的大门边。她浑身颤抖,双手紧握着钥匙。一见到我进门,她马上起身。

“要不要我替你找个医生来?”

她频频摇头。

“你确定?”

“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坏事。”她低声嗫嚅,眼眶里充盈着委屈的泪水。

“我看事情并不是这样吧?”

“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坏事!就这样,好吗?”她提出异议。

“好吧。”我只好顺着她的意思。

上楼时,我作势要扶她的手臂,但她刻意回避了我的好意。

进了家门之后,我带她到浴室,并替她开了灯。

“有没有替换的衣服?”

伊莎贝拉让我看了看随身行李袋,并点点头。

“好了,你先洗个澡,我去准备晚餐。”

“这么晚了还肚子饿?”

“是啊。”

伊莎贝拉咬着下嘴唇。“其实,我也饿了……”

“正好,这件事就不需要再讨论了。”我说道。

我关上浴室房门,并等到听见水流声才离开。进了厨房之后,我开始生火烧水。家里还剩下一点白米、生火腿和一些青菜,都是伊莎贝拉前一天早上带来的。我随意煮了一锅杂烩菜饭,大约半个钟头后,伊莎贝拉总算从浴室出来了,我也几乎喝掉了半瓶红酒。我听见她在墙壁的另一边凄厉痛哭。她出现在厨房门口时,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往更像个小女孩。

“我不知道还吃不吃得下……”她喃喃低语。

“过来坐下,多少吃一点。”

我们在厨房正中央那张小餐桌旁坐了下来。伊莎贝拉看着盘子里的菜饭,似乎满怀疑虑。

“快吃!”我干脆直接命令她。

她舀起一匙菜饭,送进嘴里。“蛮好吃的。”

我替她倒了半杯红酒,然后兑进半杯开水。

“父亲不准我喝酒。”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爸爸。”

我们默默吃着晚餐,偶尔对看一眼。伊莎贝拉乖乖吃完了盘中的食物,以及我分给她的一小截面包。她害羞地笑了,身历险境的恐惧已不复见。接着,我带她来到卧室门前,并替她开了房里的电灯。

“休息一下吧。”我说,“如果需要什么,敲敲墙壁就可以了。我就在隔壁房间。”

伊莎贝拉点点头。“嗯,我前一天晚上听见您打呼了。”

“我不会打呼。”

“哦!那大概是自来水管的声音。也可能是哪个邻居家里养了一头熊……”

“再耍嘴皮子,我就把你赶回大街上。”

伊莎贝拉微笑着点头,低声说:“谢谢您。请别把房门完全关上,半开着就好。”

“晚安。”我说着关了灯,留下身处幽暗中的伊莎贝拉。

后来,我在卧室更衣时,发现自己脸颊上有个深色痕迹,仿佛一滴黑色泪珠。我走到镜前看个仔细,并以指尖抠除了痕迹。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筋疲力尽,全身疼痛不已。

10

隔天一大早,趁着伊莎贝拉尚未起床,我特地去了一趟她家在米拉耶斯街的商行。天才蒙蒙亮,商行的铁门只拉起一半。我钻进店里,眼前出现好几个年轻人正忙着在柜台上堆放一箱箱茶叶和其他商品。

“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其中一位年轻人说。

“我倒是没看出来。麻烦去请老板出来。”

等候期间,我随意张望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伊莎贝拉将来要继承的商行。这个家族经营的铺子,贩卖的商品数以千计,跟摇笔杆的穷作家比起来,商人的生活优渥多了。这个奇妙的店铺里,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果酱、糖果和茶叶;咖啡、香料和罐头;水果、腌肉;巧克力、烟熏冷食。这是有钱人的美食天堂。不久后,伊莎贝拉的父亲,也就是这家商行的负责人欧冬先生,穿着一袭蓝色睡袍现身在店里,那张蓄着八字胡的脸上满是惊愕,仿佛随时会心脏病发作。我决定先下手为强。

“令嫒告诉我,您藏了一支双管猎枪,并且扬言要一枪把我毙了。”我说道,并且大方地展开双臂,“我就在这里,请便。”

“你是哪个不要脸的无赖?”

“我是那个收留了一个少女的无赖,因为那女孩的窝囊废父亲管不住她。”

那张脸上的愤怒神情顿时全消,接着,商行老板露出充满歉意和焦虑的笑容。

“是马丁先生?我一时没认出您呢……那丫头怎么样了?”

我叹了口气。“她平安无恙,这会儿正在我家呼呼大睡,响亮的鼾声就跟猎犬打呼一样,而且,她依然保有高尚纯洁的贞操。”

“愿上帝保佑您。”

“希望如此。不过,我今天来是想拜托您,麻烦今天就到我家把她接回家,否则,我会打烂您那张脸,不管您有没有猎枪都一样。”

“猎枪?”商行老板满脸困惑地说。

他那位身材娇小、眼神惊慌的妻子一直躲在边间门帘后方偷看我们。我忽然觉得,根本没有什么猎枪之类的玩意儿。欧冬先生气喘吁吁,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您说我能怎么办呢?马丁先生,那丫头根本不想待在这里。”他神情悲伤地说。

我发现这位商行老板并非是伊莎贝拉描述的大坏蛋,内心懊恼得很,刚刚说话的口气不该如此无礼。

“不是您把她赶出家门的吗?”

欧冬先生一双眼睛瞪得像圆盘似的,满脸悲伤的神情。这时候,他的妻子赶紧上前,紧握着丈夫的手。

“我们起了争执,彼此都说了一些不该说出口的气话。不过,这丫头个性非常冲动……她威胁说要离家出走,还说我们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了。她妈妈急得差点儿心脏病发作,我气得大声教训她,还说要把她送进修道院。”

“这种措辞实在很难说服一个少女。”我提出自己的见解。

“我一急之下,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了……”商行老板澄清,“我怎么可能把她送进修道院!”

“在我看来,只好找警察帮忙了。”

“我不知道那丫头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马丁先生,但是千万别听她胡说八道。我们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但也不是牛鬼蛇神。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了。我不是什么个性强悍的人,也没什么学问。我太太人就在这里,您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连对猫都不敢大声说话,我实在不知道这丫头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来的。我认为她就是看太多书了,学校的修女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我那已经上了天堂的父亲当年就说,当女人可以学习读书写字的时候,这个世界将无法统治。”

“嗯,您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思想家,不过,这应该不会对你我造成问题才对。”

“但是,我们能怎么办呢?马丁先生,伊莎贝拉不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说我们思想落伍,根本就不了解她,还说我们就是想把她的人生葬送在店里……您说,我要怎么去了解她呢?我打从七岁就在店里打杂,日复一日努力干活,我唯一能够了解的是,这个世界现实得很,没有人会瞧得起一个整天胡思乱想的姑娘。”商行老板滔滔不绝,整个人索性倚在木桶上,“我最怕的是,如果我强迫她回家,她接下来恐怕会跑得远远的,万一落在坏人手里……唉!这种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是真的。”老板娘补充说道,她说话带点意大利腔,“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们真的把她当成心肝宝贝,但她已经不只一次离家出走了。她的个性遗传自我母亲,标准的那不勒斯人性格……”

“唉!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太太……”欧冬先生遥想当年,努力回想着岳母大人的强悍个性。

“她告诉我们说是要去您家里住几天,因为要帮您工作……我们听她这样讲,其实挺放心的。”伊莎贝拉的母亲继续说道,“因为我们知道您是个好人,而且那丫头也就在附近,跟这里只隔两条街而已。我们知道,您一定有办法劝她回家的。”

我不禁纳闷,为了说服父母,伊莎贝拉是不是把我说成圣人了。

“就在昨晚,这附近发生了令人害怕的事情,一群坏人把几个正要回家的临时工毒打了一顿。您说吓不吓人。听说,坏人拿着铁棍把这几个工人当野狗打,其中一人被打到有生命危险,另一个可能终生瘫痪……”做母亲的忧心忡忡,“您说,我们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欧冬先生一脸沮丧地看着我,“我如果去把她找回来,她以后还是会逃跑。她如果再逃出去,谁知道还能不能碰到像您这样正直的好人。我们也知道,一个女孩子住进一位单身绅士家里确实不太妥当,但是,我们至少都了解您的为人,也知道您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商行老板看似泫然欲泣。我宁可他拿猎枪把我毙了,说不定将来会有个那不勒斯的表哥来替火爆表妹撑腰。我脑中浮现一句意大利文:Porca miseria (真够倒霉的了)。

“能不能答应我,请代我照顾她,直到她恢复理智愿意回家为止?”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答应您。”

我提着欧冬先生和他妻子准备的两大袋各式珍贵美食回家,算是他们对我的谢礼。我答应他们,接下来几天会好好照顾伊莎贝拉,到时候她大概也想通了,终究会了解,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属。商行老板夫妇坚持要付我食宿费用,任凭我怎么推辞都没有用。我的计划是在一周内就让伊莎贝拉回家睡她自己的床,当然,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还是得让她白天来当我的助理才行。反正都妥协了,那就妥协到底。

我一进家门就看见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她已经洗了前一天晚餐的餐盘,还煮了咖啡,并且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圣母。伊莎贝拉这个女孩机灵得很,她非常清楚我从哪里回来,于是,她又端出那副街头流浪狗的哀怜眼神,搭配乖巧顺从的笑容。我把欧冬先生准备的两大袋美食罐头放在洗碗槽里,定定望着她。

“我父亲没拿猎枪朝您开枪?”

“子弹刚好用完了,所以他决定拿这些果酱罐头和硬邦邦的拉曼查奶酪砸我。”

伊莎贝拉紧抿着双唇,一脸愧疚的神情。

“所以……伊莎贝拉的遭遇,其实是外祖母的故事吧?”

“是的。”她大方承认了此事,“街坊邻居都叫她维苏威火山。”

“我想也是。”

“据说,我有点像她。我是说个性固执这一点。”

我心想,反正她外祖母都作古了,这桩公案也别审了。

“你的父母都是老好人。伊莎贝拉,他们对你的了解,绝对不少于你对他们的了解。”

女孩没搭腔。她替我倒了一杯咖啡,接着等候审判。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她赶出去,并将商行老板夫妇一拳打昏,另一个是说服自己大发慈悲,耐心地观望几天再说。我猜想,顶多四十八小时之后,当我恢复尖酸刻薄的本性时,就算这个女孩有钢铁般的意志力,到时候还是会狼狈地逃回家去求妈妈原谅,重新过上吃住免费的好日子。

“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

“谢谢您。”

“别谢得太早。你可以留下来,但是有条件:第一,你每天必须到店里去问候父母,并告诉他们,你过得很好;第二,你必须服从我,并遵守这个家里的所有规定。”

这段话听起来很有长辈的威严,语气却稍嫌软弱。我继续维持严肃的神情,但决定让语气更严厉一些。

“这个家里有什么规定?”伊莎贝拉问道。

“基本上,从我的嘴巴说出来的话就是规定。”

“我认为挺合理的。”

“就这么说定了。”

伊莎贝拉绕过餐桌,对我献上感恩的拥抱。她十七岁的躯体贴在我身上,我立刻感受到那股温热和结实。我轻柔地推开了她,并让她站在离我至少一米的位置。

“第一条规定就是……我们这里不来《小妇人》那一套,不需要拥抱,也不准哭哭啼啼。”

“您说了算。”

“这句话正是我们共同生活的重要准则:我说了算。”

伊莎贝拉扑哧一笑,然后朝着走道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打扫、整理您的书房。您该不会打算就让书房一直这样乱糟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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