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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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畅快欢庆重返人间的地方堪称全市最具影响力的建筑物之一:冯塔尼亚街的西班牙殖民地银行总行。一见到十万法郎这笔巨款,银行的总经理、稽查员以及所有柜员和会计们,一大群人争先恐后挤了进来,银行特地安排在贵宾室接待我,他们对我的高规格礼遇和尊崇,简直是把我当成神了。解决了银行存款的各项手续之后,我决定去别处体验不一样的快感,于是漫步走到了乌尔吉奥纳广场旁的书报摊前。我拿起一份《工业之声》,翻开中间的页面,找到属于我的这一天的社会版。新闻标题依旧可见巴希里奥先生修改过的专业笔触,我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修正过的部分,往日时光,历历如昨。普里莫·德里维拉将军专制独裁统治的那六年,让这座城市就像被下了剧毒似的,平静得让人心慌,社会版也因此变得乏味。媒体上几乎不见任何轰炸或枪战的新闻。巴塞罗那这朵胆怯的“浴火玫瑰”,此时看起来更像个高压锅。就在我打算把报纸合上并换读别的刊物时,突然瞥见了一则新闻——编排在社会版最后一页的综合短讯,简要叙述了前一天的四起社会案件。

拉巴尔区午夜大火 一死两重伤

(卓安·马克·乌盖特/巴塞罗那报道)

天使广场六号于周五凌晨发生了一场严重火灾。事故发生地为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出版社社长何塞·巴利多已证实葬身火海,其合伙人何塞·路易斯·洛佩兹·艾斯科比亚,以及另一位试图解救两位出版社负责人的员工雷蒙·古斯曼,两人被救出火场时已遭严重灼伤。消防队员分析,起火原因可能是出版社采用最新印刷技术所使用的化学药剂引燃而造成大火。不过,警方并未排除其他疑点,因为现场有目击者证实,火势延烧之前,曾经有一名男子匆匆离开现场。两名伤者皆已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但一名在抵达医院之前宣告不治,另外一人伤势严重,至今仍未脱离危险。

我迅速赶到火灾现场。浓烈的焦味弥漫在兰布拉大道上。一大群街坊邻居和好奇民众聚集在起火建筑前的广场上看热闹。入口处的瓦砾堆不断飘出白色浓烟。我认出好几张出版社的熟面孔,他们正全力抢救火场里寥寥可数的幸存物品。一箱箱烧焦的书籍以及被大火熏得漆黑的家具全都堆放在街道旁,建筑外墙也成了漆黑一片,原本气派典雅的大窗都被烧得支离破碎。我想尽办法突破围观的人群,终于进了屋内,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顿时涌上喉咙。有几位正在努力抢救个人物品的出版社员工认出了我,个个垂头丧气地向我打招呼。

“马丁先生……唉,真是一场大灾难。”员工们低声哀叹。

我穿越原本的接待室,走进巴利多的办公室。大火完全吞噬了精美的地毯,室内的家具只剩下黑炭似的支架,后院中庭的天光却因此毫不保留地洒满屋内。办公室内飘浮着浓浓烟尘。屋内只有一张椅子奇迹似的在大火中幸免于难。那张椅子摆放在室内正中央,上头坐着低头啜泣的毒药娘娘。我在她面前屈膝跪下。她一见到是我,含泪挤出了笑容。

“你还好吧?”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你知道吗?他让我先下班回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要我回家休息,但我们今天本来还打算加班,这阵子正忙着每个月的结账工作……我如果多留下一分钟……”

“到底是怎么回事,艾米尼雅?”

“我们昨天加班到很晚,几乎都快半夜了,当时,巴利多先生吩咐我下班回家。两位老板则留在这里,他们正在等候一位先生来访……”

“半夜还有访客?什么样的先生?”

“我想是个外国人。好像是要来谈生意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很想留下来,但是时间已经很晚了,巴利多先生坚持要我下班……”

“艾米尼雅,这位午夜访客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毒药娘娘看着我,神情诡异。

“我把我记得的所有事情全都跟今天早上来的那位警官说了,他还向我打听了你的情况。”

“警官?打听我?”

“警方跟所有人都聊过了。”

“那是当然的。”

毒药娘娘紧盯着我,只见她面有疑虑,似乎正试着看穿我的心思。

“警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脱离险境。”她兀自咕哝着,指的是艾斯科比亚,“一切都没了,所有的档案、合约……什么都没了。出版社就这样倒了。”

“我真的很遗憾,艾米尼雅……”

这时候,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奸笑。

“你会觉得遗憾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毒药娘娘一脸憎恨地望着我,“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我作势要去揽她的手臂,艾米尼雅却骤然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一副非常惧怕我的模样。

“艾米尼雅……”

“你走吧!”她冷冷说道。

我只好把艾米尼雅留在烟雾袅袅的废墟里。走出大门时,我撞见一群小孩正埋首在门口的瓦砾堆。有个孩子在烟灰里挖出一本书,此时正捧在手上翻看,脸上的表情夹杂着好奇和轻蔑。书本的封面已经烧毁,书页边缘被熏得漆黑,但内容倒是完整无缺。我光看书脊就知道,那正是《天堂之路》。

“您是马丁先生吗?”

我转身一看,眼前出现三位先生,在这燠热难忍的盛夏,三人居然套着笔挺的西装。其中一位看来是长官,他往我这边趋前一步,脸上堆满亲切的笑容,就跟经验老到的推销员没两样。另外两位就像两条稳固的石柱似的伫立原处,两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注视着我。

“马丁先生,在下维克多·格兰德斯警官,这两位是我的警员同事马克斯和卡斯特罗,他们和我一起负责本案的调查工作。方便占用您几分钟和我们聊聊吗?”

“当然可以。”我答道。

我在报社的社会版当差的时期就听过维克多·格兰德斯这个名字。维达尔先生曾经几度在他的专栏里提过这个人,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维达尔推崇格兰德斯是警界的改革尖兵,一个足以推翻警界贪渎、霸道旧势力的新希望。不过,这些夸大的形容词都是出自维达尔先生,并不是我的看法。在我看来,格兰德斯警官不过就是设法要在警界高层占有一席之地罢了,而他带着手下在此出现,那就表示警方非常重视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大火一案。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聊聊,这样比较不受打扰。”格兰德斯脸上的职业笑容始终未曾消退。

“各位要怎么安排都好。”

格兰德斯领着我来到杜屋医生街和富尔杜尼画家街转角的小咖啡馆。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跟在后面,一路盯着我不放。格兰德斯递了一根香烟给我,但我婉拒了。他把香烟放回烟盒,不发一语往前走着,进了咖啡馆之后,他安排我坐在角落的小桌旁,接着三人陆续在我周围正襟危坐。倘若他们直接带我进黑牢,氛围恐怕都会比此时友善得多。

“马丁先生,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今天凌晨那场大火。”

“我看了报纸。还有,毒药娘娘也跟我说了……”

“毒药娘娘?”

“抱歉,我是说社长秘书艾米尼雅·杜亚索小姐。”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随即交换了一个让人猜想不透的眼神。格兰德斯咧嘴一笑。

“很有意思的绰号。马丁先生,请问……昨晚您在哪里?”

虽然我是无辜的,但这样直接提问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这只是例行问话。”格兰德斯做出解释,“我们这几天陆续会找跟死伤者有关系的人谈话,包括员工、厂商、家人和朋友等等。”

“我昨晚跟一个朋友在一起。”

话才刚出口,我就后悔自己用了不合适的措辞。格兰德斯似乎察觉到了。

“一个朋友?”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和我的工作相关的一个人。是个出版商,我昨晚跟他有约。”

“能不能告诉我,您和这位先生会面到几点?”

“一直到很晚。所以,我后来就留在他家过夜了。”

“了解。这位和您工作有关的先生大名是?”

“科莱利,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他是个法国出版商。”

格兰德斯在小笔记本上写下这个名字。

“这个姓氏听起来倒像是意大利人。”他随口说道。

“事实上,我对他的国籍也不清楚。”

“我知道了。这位科莱利先生,不管是哪一国人,他可以证实昨晚和您在一起吗?”

我耸耸肩。“我想应该可以。”

“您想应该可以?”

“我确定他会的。他有什么理由不能作证吗?”

“我不知道。马丁先生。您认为他有什么不能出面作证的原因吗?”

“没有。”

“那么……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看我的那副德行,仿佛我坐下来开始说的每句话都是谎言。

“最后,您能不能告诉我……昨晚和那位国籍不明的出版商会面是为了什么事?”

“因为科莱利先生向我提出了一项请求。”

“什么样的请求?”

“和工作有关。”

“我想也是。他请您替他写书,是吗?”

“没错。”

“请问……在这种和工作相关的会面之后,您通常都会留在对方……我的意思是出版商家里过夜吗?”

“不会。”

“但是您刚刚才告诉我,昨晚留在那位出版商家里过夜了……”

“我昨晚身体实在是不舒服,无法自行返家,所以才留下来过夜的。”

“您大概是吃了晚餐之后不舒服吧?”

“我最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

格兰德斯蹙额点头,一副很同情我的样子。

“我经常头晕、头痛……”我主动说明了自己的症状。

“但是现在应该好多了吧?”

“是的,我已经好多了。”

“太好了。说真的,您现在的气色真是好极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缓缓点着头。

“任何人都会说您看起来已经完全解脱了。”警官先生补上这么一句。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您已经从头晕这种身体不适的症状中解脱了。”

格兰德斯装腔作势的功夫一流,话中带刺的逼问招数简直让人忍不住想发火。

“恕我无知,马丁先生,我对您那一行的规矩不太清楚,不过据我所知,您和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签的合约不是还有六年吗?”

“五年。”

“您签的不是独家合约吗?”

“合约上的条文的确是这么写的。”

“既然签了约,您为什么会去和另一个有竞争关系的出版社洽谈合作计划?”

“这只是很单纯的会面,仅此而已。”

“不过,我想两位应该是相谈甚欢。”

“合约并没有限制我和第三者接触,也没说我不能在自家以外的地方过夜。我想在哪里过夜、跟谁聊天,那都是我的自由。”

“当然。我没有那个意思,但还是谢谢您的提醒。”

“还需要我提供什么讯息吗?”

“还有一件小事请教。巴利多已经在大火中丧生,愿上帝保佑他。如果艾斯科比亚无法脱离险境,不幸也过世的话……这家出版社就解体了,您的合约也失效了。我这样说没错吧?”

“我不清楚,我对出版社的组织和经营没什么概念。”

“但是,您认为……是不是有可能会变成这样呢?”

“大概吧。这件事,您得去问出版社的律师比较清楚。”

“事实上,我问过了。他已经向我证实,如果出版社无人继承,而艾斯科比亚先生又蒙主宠召的话,结果就是这样。”

“所以,您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而您也可以因此恢复自由之身,大方接受那位叫什么……先生的合作邀约了。”

“科莱利先生。”

“请问……您接受那份合作计划了吗?”

“我能不能请问您,这件事和火灾意外有什么关系?”我厉色反击他。

“没有关系,我纯粹是好奇。”

“就这样?”我质问他。

格兰德斯瞥了两位同事一眼,然后盯着我。“是的,纯粹是我个人好奇。”

我作势要起身离去,三位警察倒是依旧端坐在椅子上。

“马丁先生,趁着我还没忘记之前……”格兰德斯突然说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大约一周以前,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曾在律师陪同之下,到您位于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的府上拜访,没错吧?”

“确有此事。”

“那次是公务拜访还是私人行程?”

“两位社长到我家来,目的是要求我继续完成已经中断好几个月的系列小说的写作计划。”

“您认为那次的会面算是气氛愉快?还是不欢而散?”

“我不记得有谁大声叫嚣。”

“还记不记得……您曾经回复两位先生,如果我引用的句子没错的话,您当时说的是:两位一个礼拜后就会没命了。当然,您一定没有大声叫嚣。”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坦承不讳,“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

“您当时这样说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警官先生,我当时很生气,一时冲动,不经大脑就说了这么一句气话。我并没有当真。许多话是在不自觉之下脱口而出的。”

“感谢坦诚相告,马丁先生,您的谈话对我们有极大的帮助,再见了。”

三双锐利的目光,让我感到如芒在背,在他们的注视下,我离开了那家小咖啡馆。可以确定的是,倘若我刚刚对于警官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能以谎言搪塞的话,内心的愧疚感恐怕不会这么强烈。

2

维克多·格兰德斯和他那对宛如美洲蜥蜴的跟班让我沾染了一身晦气,然而,步出咖啡馆后,我披着漫天艳阳散步还不足一百米,惊觉自己有一具几乎陌生的身躯:体格健壮,没有疼痛或恶心,耳鸣已经消失,脑部刺痛也全然退去,我不再觉得一身疲惫,身上也不再冒冷汗。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之前,自己仍被死神逼得喘不过气来。我也知道,前一天夜里发生的那场悲剧,包括巴利多的死亡以及命在旦夕的艾斯科比亚,都应该会让我深感遗憾与悲伤才是,然而,在我的良知和意识里,除了无动于衷之外,丝毫容纳不了别的感受。那个七月的早晨,兰布拉大道仿如一场盛宴,而我则是盛宴上意气风发的王子。

闲逛了一阵子,我漫步走到圣安娜街口,打算给森贝雷先生来个意外惊喜。踏入书店时,森贝雷先生正在柜台后面装订账单,小森贝雷则踩着阶梯整理架上的书籍。一见到我进门,森贝雷先生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此时我才发现,原来他根本没有认出我。过了半晌,他脸上的一抹笑容乍然收起,嘴巴倒是张得好大,赶紧绕过柜台上前抱住我。

“马丁?真的是您?我的老天爷啊……您简直是脱胎换骨,教人完全认不出来了。我一直很担心您,我们去找了您几次,但是敲门老半天都没人回应。我还去问了好几家医院,甚至去了警察局。”

小森贝雷站在高高的阶梯上望着我,一副无法置信的模样。我努力回想自己不到一个礼拜前的惨状,简直比第五区殡仪馆里的死人还要狼狈。

“抱歉,没想到让两位替我担惊受怕了。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出门去了,好几天不在家。”

“可是……您这是怎么了?您一定听了我的话,去看医生了吧,对不对?”

我点点头。“结果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压力太大。吃了几天补药,又是好汉一条。”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补药是什么牌子?我每天拿来泡澡看看有没有效?我说,看到您这个样子,我真的好高兴,这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闲聊片刻之后,话题很快就转换到当天的重大新闻。

“您大概已经听说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的事情了吧?”森贝雷先生问我。

“我刚从那里过来。真是教人难以相信。”

“世事难料。我虽然对这两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我还是替他们觉得难过……对了,那您呢?您和他们签的合约怎么办?抱歉,我的问题稍嫌直接了一点……”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认为这两位合伙人创立的出版社名称应该会继续沿用。而且,我想他们应该会有继承人。不过另一种可能的情况是,假如两人都过世,而这家公司就此解体,我跟他们之间的合约自然也就此终止。这是我的看法。”

“换句话说,假如艾斯科比亚也去见了死神……哦!但愿上帝能宽恕我……这么一来,您就恢复自由了。”

我点了点头。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森贝雷先生喃喃低语着。

“就看上帝怎么安排了。”我随口应了这么一句。

森贝雷先生点头附和,不过,我发觉他的神情隐约浮现出一丝不安,似乎有意改变话题。

“总之,只能这样了。对了,您今天过来还真是时候,因为我正好有件事要请您帮忙。”

“没问题。”

“我可要先提醒,您大概不会很乐意做这件事的。”

“如果是我乐意做的事,那就不叫帮忙,而是享受。如果是您要我帮忙,那么再怎么说都是享受。”

“其实这件事跟我无关。反正,我把事情告诉您,然后您再做决定,不必勉强,好吗?”

森贝雷先生倚在柜台边,俨然一副准备开始说书的神情,顿时唤起了我童年时期流连书店的美好回忆。

“这件事情和一个女孩子有关,她叫作伊莎贝拉。这女孩今年大概十七岁。聪明得很,她经常到书店里来,我也常借书给她。她告诉我,她想成为作家。”

“这故事听起来好耳熟。”我在一旁说道。

“是这样的……一个礼拜前,她带了自己创作的小说来给我看,没多少篇幅,大约二十或三十页而已,接着,她问了我对这篇小说的意见。”

“结果呢?”

这时候,森贝雷先生刻意压低音量,仿佛正打算告诉我一个全世界最重大的机密。

“超凡脱俗的杰作。她写得比近二十年来出版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小说都还要好。”

“我真希望自己属于那百分之一,否则,我干脆让虚荣把我踩在地上,然后从背后一刀把我捅死算了。”

“我认为您正好就属于那百分之一。伊莎贝拉非常崇拜您。”

“崇拜我?您是说我吗?”

“没错,她简直把您当成了黑面圣母和耶稣基督的混合体。她已经把整部《诅咒之城》读过十遍,后来我把《天堂之路》借给她看,她告诉我,如果她能够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此生死而无憾。”

“这段听起来倒像是设局的圈套。”

“我就知道您会找这样的托词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您还没告诉我要我帮的是什么忙。”

“自己想想吧。”

我叹了口气。森贝雷先生在一旁咂了咂舌头。

“我就说了,您不会乐意做这种事的。”

“您可以找我帮忙别的事情。”

“请跟她聊聊吧,给她一点鼓励和建议……听听她的想法,看看她写的作品,然后引导她的创作方向。不会花您太多时间的,这个女孩子反应异常敏捷,您一定会很喜欢她。两位肯定能够成为好朋友,她可以当您的助理。”

“我不需要什么助理,更别提还找个陌生人。”

“说什么傻话呀!还有,您应该认识她的,因为她已经认识您了。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好多年前就认识您,但是她非常确定,您一定不记得她了。看来,她很不幸地正好就有那种认定写作会让人下地狱的父母,他们一度想把她送进修道院去当修女,后来又想尽办法要把她嫁给某个大老粗,让她生一窝小鬼头,从此在柴米油盐和锅碗瓢盆里过一生。您如果不出面拉她一把的话,那跟杀了她有什么两样?”

“森贝雷先生,您说得也太夸张了。”

“我说……我也知道,助人为善这种利他主义对您而言,就跟和一大群人跳萨达纳舞一样愚蠢,我之所以请您帮这个忙,是因为女孩每次来书店,那双充满灵慧和求知欲的眼睛就会盯着我看,我总觉得看着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可塑之才却不帮她一把,良心过意不去。我能教她的部分,全都跟她说了。这女孩学习能力很强,马丁。我记得这辈子只见过两个如此聪明的孩子,另一个就是童年时期的您。”

我又忍不住叹了气。“她名叫伊莎贝拉,姓什么?”

“吉斯伯特,伊莎贝拉·吉斯伯特。”

“我不认识她。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我看她八成在跟您胡扯。”

森贝雷先生缓缓摇着头。“她也说你一定会这样回答。”

“嗯……不但有天分,还有预知一切的超能力。她还跟您说了些什么?”

“她说……据她推测,您的作品比您的个性好多了。”

“这个伊莎贝拉,真是个贴心的可人儿。”

“我可以请她去找您吗?应该不会太为难吧?”

我俯首听命,终究还是答应了。森贝雷先生露出胜利的笑容,作势要送上热情的拥抱,我在他付诸行动前趁机火速逃出书店,免得让他以为我真的变成大好人了。

“您不会后悔的,马丁。”我溜出店门时,听见森贝雷先生抛出这么一句话。

3

回到家门前,我发现维克多·格兰德斯警官正坐在大门阶梯上悠哉地吞云吐雾。一见到我,脸上立刻露出优雅的笑容,简直就像从午后肥皂剧里走出来的绅士,热络得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接着,他把打开的烟盒递了过来。我瞥见那是法国的吉卜赛女郎牌香烟。于是,我接受了。

“咦……汉赛尔和格莱特 [2] 两位先生呢?”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没办法过来。我们刚好接获线报,因此他们正忙着押解一个犯案累累的前科犯重回犯罪现场,或许,这样可以让嫌犯的记忆力变得更鲜活一点。”

“唉,可怜的大坏蛋。”

“我如果告诉他们说要来找您,他俩一定会坚持一起来。他们对您的印象好极了。”

“一见钟情是吧,我自己也注意到了。警官先生,有我可以为您效劳之处吗?如果不嫌弃,我很乐意请您上楼喝杯咖啡……”

“我可不想侵犯您的隐私,马丁。我只是想趁媒体发布新闻之前亲自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艾斯科比亚先生今天下午在医院过世了。”

“天啊,我不晓得……”我惊呼着。

格兰德斯耸耸肩,不发一语地抽着烟。“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有什么办法呢?”

“您查出可能的起火原因了吗?”我问他。

警官先生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从案发现场的所有迹象看来,有人朝着巴利多身上泼了汽油,然后引火焚烧。着火的巴利多惊恐慌乱,想要逃离办公室,火势因此迅速蔓延。他的合伙人和另一位员工试图帮他扑灭火势,结果反而因此引火上身。”

我咽着口水,格兰德斯在一旁泰然自若地微笑。

“今天下午,出版社的律师告诉我,您和出版社签订的合约,随着两位负责人的去世而自动失效了,不过,出版社的继承人仍保有您以前出版的作品版权。我想,他应该会寄出一封正式信函来通知您,但是我认为您应该会希望早点知道这件事。这样也方便您来决定是否接受先前提过的那位出版商的合作邀约。”

“谢谢。”

“没什么,小事一桩。”

格兰德斯抽完最后一口烟,随手把烟蒂往地上一丢。他面带亲切笑容地看着我,站了起来,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朝着公主街的方向渐渐走远。

“警官先生?”我站在原处大声叫他。

格兰德斯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我。

“您千万别以为……”

警官先生给了我一个不耐烦的苦笑。“请多保重,马丁先生。”

我早早就上床睡觉,惊醒过来时,以为已经是隔天早上了,查看之后才发现时间不过是午夜刚过几分钟。

我在梦里看见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被困在办公室里,火舌在他们的衣服上猛烈窜烧,直到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着了火。接着,衣服遮蔽下的肌肤化成灰烬落了地,他们的眼神充满烈火焚身的惊恐,躯体因为焦虑和恐惧而痉挛,最后跌落在瓦砾堆里,此时,肌肉逐渐与骨骼剥离,仿佛熔化的蜡,在我脚边形成一摊液体,上面映着我的笑脸,手中还拿着点燃的火柴……

我起床找水喝,心里很清楚,我已经被赶下这天晚上的睡眠列车了,于是我上楼到书房,从抽屉拿出自遗忘书之墓取得的那本书。我开了台灯,并伸手压低灯罩,好让灯光聚焦在书本上。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永恒之光

D.M.

乍看之下,这本书汇集的都是一些不具特别意义的文章和祝祷辞。这是一本初稿,每一页都是打字机打出来的,皮革封面也草草装订而成。我继续往下读,片刻之后,似乎已能领略书中叙述的故事、歌谣和思想。书中文字自成一格,起初看似缺乏风格,渐渐却变成了催眠式的诗篇,缓缓渗透进读者的思绪,让人陷入沉睡和遗忘之间的状态。书中内容也是同样的情形,直到第一部或第一首诗篇过了大半才渐渐明朗,整部作品的结构看似以古老诗篇组成,传达着超越时空的自由意志。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这本《永恒之光》其实是一部亡灵之书。

前面的三四十页充满了拐弯抹角的字句和谜语,读者仿佛陷入了荒诞离奇的文字拼图,而书中的哀求也越来越令人不安,那些韵律诡异的诗句,偶尔描述死神的模样,仿佛白色天使,但有一双蛇蝎般的眼眸,偶尔提及全身发亮的孩童,那是在大自然、欲望和脆弱人性中无处不在的唯一上帝。

不管那位神秘的D.M.究竟是何方神圣,总之,在他的文字里,死神呈现的是一种贪婪、永恒的力量。书中融合了许多关于天堂和地狱的拜占庭神话,根据D.M.的看法,世间只有一种开始,也只有一种结束,世间只有一个创造者以及摧毁者,但以不同名字出现,并依附在不同的人身上,针对其弱点施以诱惑,唯一的上帝的真正面貌被划分为两半:一半温柔慈悲,另一半则是残忍邪恶。

我从开头的部分就能做出以上推论,因为接下来的内容已见松散,作者似乎迷失了叙述方向,他甚至无法清楚描述书中故事的景象以及预言式的观点。腥风血雨和遍地烈火,一再吞噬城市和人民。身穿军服的死尸部队走过无边无际的平原,每一个步伐都是拖着自己的生命往前走。碉堡城门口,落难王子被人以破旧旗帜的布条绞死。一片黑色汪洋里,成千上万的幽灵在冰冷剧毒的黑潮里载浮载沉。烟尘如云,白骨如海,虫蛆和毒蛇在腐肉里钻动……连续出现的地狱场景,简直令人作呕,甚至到了烦腻的地步。

翻阅这份手稿时,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走过一张病态、焦虑的心理地图。在一行又一行的字句里,作者不断收集资料,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渐渐掉入疯狂的深渊。在我看来,书中最后三分之一仿佛是同归于尽的威胁,又像是从心神错乱的地窖里发出的绝望呐喊,希望逃出心灵的迷宫地道。全书骤然结束于一个写到一半的哀求语句,却无任何解释。

读到这里,我的眼皮已经直往下耷拉。窗外飘来一阵微风,来自海上的清风,穿越家家户户的屋宇飘到我的窗前。我正打算把书合上时,心中突然好像堵了个疙瘩,霎时,我觉得这份手稿的打字机字体好像哪里不对劲。我重回手稿开头的部分,然后往下检视内文。我在第五行找到了第一个标记,从这里开始,同样的标记每隔两三行就会出现。有个字母,大写的S,每次出现时总会稍微往右倾斜。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把纸卷进书桌上的安德伍德打字机里。我随意打了一个句子。

Suenan las campanas de Santa María del Mar.

(有时我会听见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

我把纸张抽出来,凑近台灯看个仔细。

Suenan…de Santa María

(有时……海上圣母大教堂)

我叹了口气。《永恒之光》手稿就是用这台打字机打出来的,而且据我猜想,有可能也是在这张书桌上。

4

隔天早上,我下楼到海上圣母大教堂对面的咖啡馆吃早餐。波恩区的街道挤满了往市场前进的车潮和人潮,以及正准备开张做生意的商家和批发商。我在一张露天桌子旁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加牛奶。有人留了一份《先锋报》在邻桌上,我干脆随手捡来看,正开始扫视头版标题时,无意间瞥见一个身影走上教堂门口的阶梯,在最上面那层阶梯坐下,然后偷偷观望着我。那个女孩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她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偶尔抬起头来对我抛出热切的眼神。我不动声色地品尝咖啡。过了半晌,我招手把服务生叫了过来。

“看见那个坐在教堂大门口的女孩没有?麻烦过去问她想喝点什么,我请客。”

服务生点头照办,随即朝着女孩走去。一见到有人走近,女孩忙不迭地把头埋进笔记本,刻意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情,让我忍不住发噱。服务生站在她面前,轻咳了几声。她从笔记本里抬起头,定定望着他。服务生向她说明了自己的任务,最后往我这边指了一下。女孩朝着我这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透露着高度警觉。我对她挥手打招呼,她的两颊顿时染红,仿佛两团烈焰。接着,她站了起来,一路踩着碎步走近桌边,双眼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就是伊莎贝拉吧?”我问她。

女孩的目光缓缓上扬,只见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脸困窘。

“您怎么知道?”她怯怯地问道。

“我有神奇的直觉。”我答道。

她对我伸出手来,我意兴阑珊地握了一下。

“我可以坐下来吗?”她问道。

没等我开口答复,她已经在椅子上坐定了。接下来的半分钟里,女孩至少变换了六种坐姿。我在一旁观察她,冷静且冷漠。

“马丁先生,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对不对?”

“怎么,我应该记得你吗?”

“曾经长达好几年的时间,我每个礼拜为您送货上门。”

我立刻回想起多年前那个提着满满一篮子物品的小女孩,而眼前这张成熟许多的脸庞,这个已经亭亭玉立的伊莎贝拉,脸部线条多了些棱角,眼神也坚定多了。

“你就是那个领小费的女孩?”我兀自说着,只是,眼前这女孩身上已经完全不见当年那个送货小女孩的一丝影子了。

伊莎贝拉点头回应。

“我一直很好奇,当年给你的那些铜板,你都拿去做什么用了?”

“我都去森贝雷父子书店买书。”

“早知道的话……”

“您如果不方便的话,我还是先走了。”

“我没有不方便。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女孩频频摇头。

“森贝雷先生告诉我,你很有天分。”

伊莎贝拉耸耸肩,嘴角泛起不以为然的笑容。

“一般来说,越是有才华的人,越容易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才华。”我说道,“反之,没啥本事的人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么说来,我应该算是个例外了。”伊莎贝拉驳斥我的说法。

“欢迎加入创作俱乐部。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什么忙?”

伊莎贝拉使劲深呼吸。

“森贝雷先生告诉我,您或许可以读一读我写的东西,然后给我一些意见和建议。”

我没搭腔,盯着她的双眼看了几秒钟。她也望着我,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就这样?”

“还有别的。”

“我想也是。说吧!第二章的内容是什么?”

伊莎贝拉毫不迟疑地做出回应:“如果您喜欢我写的东西,并且认为我是可塑之才的话,请让我成为您的助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需要一个助理?”

“我可以帮您整理稿子、打字、校对……”

“校对?”

“我……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您会写错字……”

“既然这样,那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不过,两双眼睛看过的稿子总是更完备。再说,我可以帮您处理信件和留言、找资料……还有,我会做饭,我还会……”

“你到底是想请求我让你当助理还是厨娘?”

“我只是请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伊莎贝拉低头垂眼。我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这怪里怪气的女孩居然让我觉得挺可爱的。

“这样吧,你把自认写得最好的作品拿来让我看看,二十页就可以了,多一页都不行,反正我也不会多看。我会仔细把稿子看完,其他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女孩立刻神采飞扬了起来,霎时,神情中的僵硬和紧张全都消失了。

“您一定不会后悔的。”她说道。

接着她站起身,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我可以把稿子送到您府上吗?”

“塞进信箱就行了,好吗?”

她频频点头,然后又踩着小碎步打算离去。当她正要开始小跑步,我把她叫住了。

“伊莎贝拉!”

她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紧张不安。

“为什么找上我?”我问她,“你该不会告诉我,因为我是你最钟爱的作家?别拿森贝雷先生教你的那些阿谀奉承的话来拍我马屁,否则,今天将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会面了。”

伊莎贝拉迟疑半晌,接着以坦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随口回了一句:“因为我就认识您这么一个作家而已。”

她朝着我抛出羞赧的笑容,接着,她带着笔记本和坦率的个性,继续踩着碎步渐渐走远。我就这样目送她的背影转进米拉耶斯街,消失在教堂后方。

5

不到一个钟头后,我回到家,赫然发现她已经坐在我家大门口等着,手上拿着一份稿子,应该就是她写的短篇小说。她一见到我立刻起身,挤出拘谨的笑容。

“我不是说过了吗?直接放到信箱里就可以了。”我对她说道。

伊莎贝拉点头回应,耸了耸肩。“为了表达谢意,我带了一点父母店里卖的咖啡送给您。哥伦比亚的咖啡豆,味道非常香。因为咖啡塞不进信箱,我想还是亲自等您回来比较好。”

这种蹩脚借口大概只有仍在文学门外探路的小说作者才想得出来。我无奈叹了口气,然后开了大门。

“进去吧!”

我踩着阶梯上楼,伊莎贝拉紧跟在后,就像一只哈巴狗。

“您一向都花这么久的时间吃早餐吗?这当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不过,我在门口等了大概也有四十五分钟,后来就开始担心了,我心想,您该不会吃东西噎到了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碰见一个真正的作家。不过,我一向就不是什么幸运儿,万一您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的文学生涯也没戏唱了。”这女孩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

我踩着阶梯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然后想尽办法摆出一张极尽厌恶的臭脸给她看。

“伊莎贝拉,我现在先跟你把话说清楚了,为了让我们和睦相处,必须先制定规矩才行。第一条规矩是:只有我能提出问题,你只管回答问题;当我没提出问题的时候,你也不必问东问西、废话一堆。第二条规矩:我花多少时间吃早餐、吃点心或发呆,那是我的事,不必你来啰唆。”

“我真的无意冒犯。其实,我也知道消化良好可以让灵感更丰富。”

“第三条规定:中午十二点以前,我不想听见任何挖苦、讽刺的玩笑话。听见了没?”

“听见了,马丁先生。”

“第四条规定:不准叫我马丁先生,就算到我要进棺材的时候也不行。对你来说,我看起来八成老得像化石了,不过,我宁可相信自己还算年轻,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年轻人。”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的名字:戴维。”

女孩频频点头。我打开公寓大门,请她进去。伊莎贝拉踌躇片刻,然后一溜烟钻了进去。

“戴维,我认为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多了。”

我一脸讶异地望着她。“你倒是说说看,我今年几岁?”

伊莎贝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认真推测着我的年龄。

“大概三十岁左右吧?但是应该超过三十了,对不对?”

“拜托把嘴巴闭上,然后去找个咖啡壶,把你带来的那包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煮一煮。”

“厨房在哪里?”

“自己找。”

我们坐在长廊上一起享用香醇的哥伦比亚咖啡。我阅读那二十页稿子的时候,伊莎贝拉就捧着咖啡杯在一旁以眼角余光睨着我。每当翻页时,我抬头一看,她总是以热切的眼神盯着我。

“你如果一直像只猫头鹰似的盯着我不放,我恐怕要花更多时间看稿了。”

“您要我做什么呢?”

“你不是想当我的助理吗?那就帮我做点事,去找些需要整理的东西,帮忙弄整齐。”

“这屋子里所有东西都一团乱。”

“这地方本来就乱。”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搬出军队般的效率,立刻着手整理我凌乱不堪的寓所。我听着她的脚步在走道上渐渐远去,然后继续读稿。她带来的这篇小说几乎看不出主题何在。叙事笔触细腻,遣词用句不俗,小说主角是个被囚禁在港口区冰冷阁楼上的女孩,日复一日在窗口望着城市街景,以及穿梭在阴暗窄巷的芸芸众生。她那充满动感和韵律的文字,散发着浓浓的孤寂和绝望。故事里的女孩被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几次,她伫立在镜前,拿着一片碎玻璃,在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上用力割下深深的伤痕,留下的伤疤,就和伊莎贝拉衣袖下隐约可见的伤痕一样。我正打算继续读完结尾时,发现女孩在长廊门边望着我。

“什么事?”

“很抱歉打断您看稿,不过,我想请问:走道尽头那个房间里放了什么?”

“没什么。”

“闻起来有一股怪味。”

“是发潮的霉味。”

“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可以把房间打扫干净,然后……”

“不需要,房间一直空在那里没用。再说,你又不是我的女佣,不需要替我打扫房子。”

“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既然这样,那就再帮我倒杯咖啡来。”

“为什么?我的小说让您看了想睡觉吗?”

“伊莎贝拉,现在是几点?”

“应该是早上十点左右。”

“我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哦……中午以前不能说挖苦、讽刺的玩笑话。”伊莎贝拉这样答道。

我露出得意的笑容,同时将咖啡杯递给她。她接下空杯子,径自往厨房走去。

当她端着热腾腾的咖啡回来时,我已经把她的稿子读完了。伊莎贝拉在我对面坐下。这女孩紧张得不断扭转双手,牙根咬得紧紧的,不时偷偷看着我读完后反扣在桌上的那沓稿子。我刻意沉默了好几分钟。

“怎么样?”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棒极了。”

她那张脸霎时容光焕发。“您是说我的小说吗?”

“我是说咖啡。”

她望着我,挫败感全写在脸上,接着,她起身去拿桌上的稿子。

“把稿子放回原处。”我这样吩咐她。

“留着做什么?反正您又不喜欢,看了只会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傻瓜。”

“我并没有这么说。”

“您什么都没说,不予置评才是最糟糕的。”

“伊莎贝拉,如果你真的有心要投入文学创作,必须学会习惯别人常常会忽视你、羞辱你、轻蔑你,而且始终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你。这是从事这一行的一项优势。”

伊莎贝拉低下头,胸口明显起伏着。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才华,只知道我喜欢写作,或者,应该说是我需要写作。”

“胡说。”

她抬起头来,一脸淡漠地注视着我。

“很好!我是有点才华,我最在乎的就是您认为我根本跨不出去的那条创作之路。”

我忍不住笑了。“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好多了,我再同意不过了。”

她满脸困惑地看着我,“您是同意我有才华?还是认为我跨不出创作之路?”

“你觉得呢?”

“这么说……您认为我有机会喽?”

“伊莎贝拉,我认为你有才华,而且有热情,远超过你自己认定的程度,却不及你的期待。不过,世上拥有才华和热情的人何其多,其中大部分的人最后却还是一事无成。人的一生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才华和热情,与生俱来的才华就跟田径选手的体力一样。过人的体力多半是天生的,但是没有任何人单靠这种天分就成为田径选手。无论是田径选手也好,艺术家也好,靠的是努力、训练和技术,与生俱来的才智只是弹药而已。如果要闯出一片天,你必须把这些弹药变成强大的武器。”

“这不是很像打仗吗?”

“所有艺术作品都具有攻击性,伊莎贝拉。一个艺术家的一生就是一场或大或小的战争,而这场战争就从他自己内心的交战和自我限制开始。无论你替自己设定的目标是什么,首先需要的是野心,其次是才华与知识,最后才是机会。”

伊莎贝拉思索着我的话。

“这些话……您看见任何人都会脱口而出说上一遍,还是刚刚才想到的?”

“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我向别人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结果,套句你说的话,那个人就脱口而出讲了这么一段话。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但是,我至今仍觉得这段话说得对极了。”

“所以……我可以成为您的助理?”

“我会考虑考虑。”

伊莎贝拉心满意足地频频点头。她坐在桌角,面前正好放着克丽丝汀娜留下的相簿。她随手翻开最后一页,紧盯着照片里的新任维达尔夫人两三年前在埃利乌斯别墅门口留下的倩影。我咽了咽口水。伊莎贝拉合上相簿,目光在长廊上游移,最后还是落在我身上。我极不耐烦地观望她的反应。她神态惊慌地笑了一下,仿佛无意间发现了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您的女朋友长得非常漂亮。”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她马上收起笑容。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哦。”她沉默了许久,“我想……第五条规定就是,跟我无关的事情,我最好少管闲事,对不对?”

我没搭腔。伊莎贝拉兀自点着头站起身。

“那么,我还是让您清静一下吧。今天就打扰到此了,您如果同意的话,我明天再过来,然后我们开始一起工作。”

她拿起桌上的稿子,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我仅以点头回应她。

伊莎贝拉默默走开了,身影消失在走道里。我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传来大门关上的声响。她走了之后,我初次发觉屋里竟然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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