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 5

21

起初,我没有认出是自己的眼神映在镜子里,那是光线幽微的迷宫通道上,众多镜子中的一面。镜中映着我的面容、我的皮肉,那双眼睛却似属于陌生人。黯淡、深沉,充满邪恶。我将目光从镜中移开,突然一股恶心又涌上胸口。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使劲地深呼吸。这时我想起了狄利亚医生,他若知道定居在我脑袋里的这个房客,也就是他口中所谓的肿瘤,居然故意挑选此时此地伤害我,一定会觉得很逗趣,因为我很可能有幸成为首位永远葬身遗忘书之墓的市民。身上带着饱受抨击的最后一本作品,就这样进坟墓吧!也许有人会在十个月或十年后发现我的尸骨,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找到我。这就是《诅咒之城》精彩绝伦的伟大结局。

我想,我大概是被自己凄凉的苦笑唤醒了,因为我的脑袋顿时清醒起来,不但很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知道此行所为何来。瞥见它时,我立刻从椅子上起身。一本非常破旧的书,深色的书皮,书脊上的书名已不复存在。桌角堆放了五本书,最上面就是这一本。我把书拿了起来。书封看似以皮革封面装订而成,或许是某种经过鞣制的皮革,色泽暗沉,不像是染色,倒像是经多次触摸而造成的。封面上可见书名字迹,据我推测,应该是在书封上火烧烫字而成,早已模糊难辨,不过,书本的第四页清清楚楚印着书名:

永恒之光

D.M.

我猜想,那两个和我的名字简写一模一样的大写字母,应该就是本书作者了,只是,书中不见其他信息来确定这一点。我不过随手翻了几页,就至少认出了书本内容里交叉使用的五种语言——西班牙文、德文、拉丁文、法文、希伯来文。我随意挑了一段文字细读,不禁暗想,这好像是我已经不复记忆的祈祷文,而我也不免自忖,此书说不定刚好就是一本弥撒经文或祝祷词。书中内文皆以编号条列,每一节诗文开头字母下方都划了线,看似借此提示章节或主题。翻阅的内容越多,越是让我联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那些福音书和教义问答手册。

其实,我大可以从成千上万册的藏书中挑选其他任何一本书,然后带着书离开那个地方,永远不再回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会这么做的,直到我发现自己早已不自觉地拿着那本书穿梭在迷宫的走道间,仿佛那本书已成了紧紧吸附在我皮肤上的寄生虫。有那么一刻,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总觉得那本书比我更想离开那座迷宫,它甚至以某种方式在指引我寻找出路。过了几个曲折转角,我数度回到拉·芬努作品全集前,竟未发觉连接螺旋梯的出口近在眼前,就这样,我找到了通往迷宫出口的路线。我本以为伊萨克或许会在大门边等我,却丝毫不见他的踪影,不过,我倒是非常确定有人在黑暗角落里观望着我。遗忘书之墓恢宏的拱顶上积聚着深沉的寂静。

“伊萨克?”我唤了一声。

回音渐渐消失在幽暗里。静待几秒钟,依旧没有回应,于是我逐步走向出口。从尖顶穿透进来的灰蓝幽影在我四周逐渐褪去,最后,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接着,我朝着微光闪动的走道尽头走了几步,我知道,这是管理员刻意留置在大门口的提灯。我转过身,朝着漆黑的走道抛下最后一瞥,然后用力拉开那个牵动无数金属铸条和滑轮的门把。繁复的门锁接连松开,大门开启了一道几厘米宽的缝隙。我再用力把门推开到足够的宽度,侧身滑出门外。不过数秒钟的光景,大门再度紧闭,只留下萦绕许久的门锁回音。

22

我逐步远离了那里,同时也感受到神奇力量渐渐离我而去,恶心和疼痛再度侵袭了我。回家途中,我几度趴跌在地,第一次是在兰布拉大道上,第二次是我正打算穿越拉耶塔纳大道时,幸好有个孩子上前扶我起来,我因此逃过了被电车碾毙的厄运。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门口。家里门窗紧闭了一整天,那股燠热,天天把城市逼得喘不过气来的燠热,此时正依附着朦胧的日光,静静地悬浮在屋里。我上楼到塔顶的书房,将所有窗户完全敞开。空气近乎凝结,没有一丝微风吹拂,蓝天上挥洒了几笔乌云,正在巴塞罗那上空缓缓绕圈移动。我把那本书往书桌上一摆,同时告诉自己,若要详读书中内容,将来时间多的是。或许,事情并非如此。或许,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但是这也没什么好在乎了。

这时候,我几乎站不住了,必须赶快躺下来才行。我立刻在抽屉里抓了一瓶可待因,一口气吞下三四颗药丸。我把药罐塞进口袋,接着缓缓下楼,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安然走进卧室。回到楼下的走道时,我似乎瞥见大门下面的缝隙闪过一道亮光,仿佛门外有人在走动。我慢慢走到入口的玄关,并且靠墙站定。

“谁在外面?”我对着门外问道。

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声响。我犹豫了一秒钟,然后打开大门,并探头到门外张望楼梯间。接着,我走出门外,倾身看了看通往楼下的阶梯。螺旋梯往下延伸,逐渐消失在幽暗里。没有任何人影。我走回大门口,这才发现楼梯间那盏小灯颤巍巍地闪动着。我走进屋里,锁上我经常忘记上锁的大门。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一只乳白色的火漆信封。有人把信封从门下的缝隙塞了进来。我跪下来捡拾信封,信封的纸质厚实而细致。信封加了封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赭红色的封印上是个展翅的天使。

我当场拆了信。

敬爱的马丁先生:

我将在城里停留一段时间,如果能和您见面聊聊,将是一大乐事,或许,我们可以再次讨论我曾经提出的合作计划。我希望能荣幸邀请您共进晚餐,如果您没有其他邀约,恳请拨冗前来,时间是本月十三日晚上十点,地点是我在巴塞罗那停留期间租赁的小别墅,位于欧乐街和山区圣若瑟街交会处,就在奎尔公园入口处旁边。非常期待您大驾光临。

您的朋友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随手将信纸丢在地上,拖着蹒跚步履走进长廊,在阴影中的沙发上躺了下来。距离那个晚餐邀约还有七天。我兀自苦笑着,不相信自己还能活七天。接着,我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睡一下。我那永无休止的耳鸣,此刻已恶化为轰隆巨响。一道道刺眼的白色光芒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您根本不必再想写作这件事情了。”

我再度睁开双眼,目光掠过长廊里泛蓝的幽影张望着。在我身旁的桌子上,克丽丝汀娜留下的相簿依旧摆在那儿。我没有勇气把它丢掉。此时,我伸手翻开相簿,翻找自己一直想看的那张照片。找到之后,我撕下照片,仔细端详。那是童年时期的克丽丝汀娜,牵着一个陌生人的手,走在海边的码头上……我把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任由自己陷入疲累的折磨。慢慢地,那一天的悲痛和愤怒,那些年的磨难和不平,全都渐渐止息了,我的周遭萦绕着一片黑暗,等着我的是众声喧哗以及千手挥动。我很想抛开一切投入那个世界,然而,有个东西拉了我一把,一道刺眼光芒,一阵剧烈疼痛,把我从那个无穷无尽的银白色梦境里拉了出来。

“时候未到。”有个声音这样低语,“时候未到。”

我知道已经过了好几天,因为当我醒过来时,灿烂阳光透过窗户洒得满室明亮。我好几次觉得自己听见了敲门声,还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但很快又消失了。经过几个钟头,或是几天之后,我终于起身,接着,我举起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却摸到嘴角渗着鲜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下楼到街上去了,或者一切只是我自己的幻梦,总之,我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波恩大道,然后朝着海上圣母大教堂的方向走去。银色月光下,街道杳无人迹。我抬头一看,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双翅展开的巨大黑影。一道白色光芒划过天际,一阵暴雨从天而降,仿佛漫天的玻璃碎片。就在第一滴雨落地之前,雨势骤停,千千万万滴闪亮泪珠在空中凝结成烟尘颗粒。我知道有人或是某种东西跟在我背后,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吐在我的颈背,冰凉有如霜雪,而且充斥着腐臭和烧焦味。我可以感受到他那又尖又长的指甲掐入我的皮肉,就在这时候,那个贴在我胸口照片里的小女孩从凝结的雨中穿梭而过。她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前走,带着我重新返回塔顶的家,抛下我背后那个冰冷的幽影。当我再度恢复意识,已经整整过了七天。

那天正好是七月十三日星期五的凌晨。

23

贝德罗·维达尔和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在那天下午结婚了。婚礼于下午五点在佩德拉比修道院内的教堂举行,在场观礼的仅有维达尔家的几名亲友,大多数与维达尔家往来密切的家族成员却未到场,就连新郎的父亲也刻意缺席。这么一来,尖酸刻薄的好事者恐怕免不了要嚼舌根:名门世家最受宠的小儿子,偏偏娶了司机的女儿,对于众多维达尔企业王朝的事业伙伴而言,简直就像狠狠被泼了一头冷水。然而,这场婚礼简单而低调,再说,专门追踪名人动向的记者们,那天下午正好有更重要的新闻要报道,因此,所有报章媒体皆对这场婚礼只字未提。没有任何媒体报道那群在教堂门口隐隐啜泣的伤心女子,她们全是维达尔的老相好,这会儿不约而同群聚在此,俨然成了弃妇工会,唯一能做的便是亲眼看着最后一线希望在眼前破灭……没有任何媒体报道手捧白色玫瑰花束的新娘克丽丝汀娜,身上裹着象牙白的婚纱,与她白皙的肌肤融为一体,乍看之下,仿佛祭台前伫立着一个裸身新娘,除了覆盖脸庞的白色头纱,全身上下没有其他缀饰。琥珀色的天上,团团乌云盘踞在教堂塔顶上空。

没有人会记得,那辆载着新人的汽车正要启程下山时,为了让车内的新婚夫妇离开前再看看教堂大门前的广场,车子随意在广场旁停下,然而,新人眼里却出现了那个伤痕累累、双手颤抖的男子,他喃喃低语着,没有人能够听见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因为那是男子准备带进棺材的一句话。

“这对该死的男女,你们下地狱吧!”

两个钟头后,我坐在书房的摇椅上,打开了那个保管多年的木盒,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拿出木盒里那把用布巾包着的手枪,然后打开弹夹。我装进六颗子弹,再将弹夹归位,把枪管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慢慢用力扣动扳机,双眼紧闭。此时,我突然感受到一阵强风从塔顶呼啸而过,书房的窗子陆续被吹开,猛力撞击着外墙。一阵凛冽的微风拂过我的肌肤,微弱的气息就这样凝结在失落的远大前程里。

24

出租车在上坡路段缓缓前进,到了恩宠区边界,继续驶往幽静、昏暗的奎尔公园。山丘上矗立着一幢幢气派别墅,晴朗的日子里,这些大宅院错落在蓊郁的山林之间,起风时,整座山丘宛如一片深色汪洋,一波波绿浪轻柔地涌动。我已经瞥见山丘高处的公园大门。数年前,高迪先生过世,奎尔伯爵的继承人就把这座地处偏僻的公园以一元的贱价卖给市政府,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定居此地。这个已被遗忘的地方,长期疏于管理,看着公园里的石柱花园和一座座尖塔,总会让人觉得此地如今已成了受诅咒的伊甸园。我吩咐司机在公园入口处的铁门前停车,付了他车钱。

“先生真的要在这里下车吗?”司机问道,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您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多等几分钟……”

“不需要了。”

出租车的引擎声往山下低吟、远扬,留下我独自站在山林中的萧萧风声里。地上的片片落叶往公园入口飘动,随即在我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我走近铁门,门上绕着生锈的铁链,上了锁,月光映出露天台阶口的蜥蜴雕塑剪影。有个黑色身影非常迟缓地踩着阶梯往下移动,一双仿佛水中珍珠的闪亮眼眸定定观望着我。一条黑狗,它在露天台阶口停了下来,此时,我才发现它还有同伴。另外两条狗正默默盯着我看。其中一条狗从大门另一边的警卫室阴影下悄悄走过来。第三条狗,也是体型最壮硕的一条,已经攀爬到围墙上注视着我,与我相距只有几米。大狗露出尖锐獠牙,吐出的气息在嘴边形成团团薄雾。我不动声色地缓缓后退,两眼直盯着围墙上的狗。一步步往后退了半晌,我已经退到入口对面的人行道上了。这时候,警卫室门口那条狗也爬上围墙,目光逼视着我。我蹲下来在地上摸索,希望可以找到木棍或石头之类的东西,万一这些畜牲决定跳下来扑向我,我至少有自卫的工具,但是摸了老半天,地上除了一堆枯叶就没别的了。我知道,只要我一转过头拔腿跑,这些畜牲一定会追上来,我顶多跑个二十米之后,这群恶犬就会扑在我身上,把我咬得粉身碎骨。体型最大的那条狗在围墙上前进了好几步,我非常确定它一定会往下跳。至于我最初看见的那只,当时有可能只是扮演诱饵的角色,它开始慢慢从围墙最低矮的地方往上爬,打算和伙伴们会合。我心想,没辙了,要咬我就来吧!

就在这时候,一道亮光从三只畜牲凶恶的脸上划过,顿时,三条狗呆立原处不敢妄动。我抬头一看,大约五十米外的公园入口处的一座土丘上,屋子里的电灯亮了,成了整座山上唯一的亮光。其中一条狗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响,接着慢慢退回公园里面。另外两条狗也在不久后跟进。

我毫不犹豫地朝着屋子的方向前进。正如科莱利在邀请函中的提示,那幢别墅位于欧乐街和山区圣若瑟街的交会处。一幢细瘦狭长的三层楼建筑,屋顶的阁楼就像个哨兵似的,时时刻刻注视着城市全景,鬼魅般的公园就在它的脚下。

别墅坐落于陡峭斜坡的尽头,大门前连着一排露天台阶,一扇扇大窗晕染着金黄色灯光。我踩着石阶往上走,似乎瞥见三楼阳台的栏杆旁有个身影,如如不动,仿佛一只攀附在蛛网上等待猎物的蜘蛛。爬到最上层的石阶,我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大门半开着,屋内的灯光一直延伸到我脚边。我缓步走近大门,伫足在门槛上。屋内传出浓烈的枯花气味。我叩了门,脚步同时往屋内挪动了几厘米。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玄关,还有一条往屋内延伸的长长走道。我隐约听见不断重复的枯燥声响从屋里传来,就像强风冲击窗板的声音,让人联想起心跳声。我走进玄关张望了一会儿,随即看见通往塔顶的楼梯就在左手边。我确定自己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就像孩童的步伐,正在顶楼走动着。

“您好?”我对着屋里喊。

我的回音在走道上消失之前,似乎已经先凝结在屋里的某个角落。周遭只有一片死寂,以及迎面而来的冰冷空气。

“科莱利先生?我是马丁,戴维·马丁……”

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沿着走道往屋里走。两旁的墙面挂满了不同尺寸的人像照,从照片里的人物姿态和衣着看来,年纪大多介于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每张照片的相框下方都嵌了一块小铜片,上面标明影中人的名字与拍摄年份。我仔细端详照片中那些在另一个年代凝视着我的面孔。儿童和老人,淑女与绅士。所有的眼神里都浮现了淡淡哀愁,仿佛沉默的呐喊。所有望着镜头的眼神都承载着深沉的绝望。

“您对这张照片感兴趣啊,马丁老弟?”有人在我身旁出声。

我吓得立刻转过头去。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站在我身旁注视着墙上的照片,脸上的微笑漾着一股淡淡的哀愁。我没看见也没听见他走过来,因此,当他那张笑脸出现在面前时,我突觉不寒而栗。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我也这么以为。”

“既然来了,容我请您喝一杯,让我们为彼此的错误干杯。”

我跟着他走进一间宽敞的大客厅,一大片落地窗面对整座城市。科莱利示意要我坐在摇椅上,接着他拿起桌上那瓶酒,斟了两杯。他把酒杯递给我,然后在我对面的摇椅上坐下。

我浅尝了一口红酒,非常香醇的上等美酒。接下来,我几乎是一口气把酒喝光,立刻感觉喉咙的燥热逐渐缓和,紧张的情绪也稳定下来。科莱利嗅着杯子里的美酒,面带平和友善的笑容看着我。

“您说得没错。”我对他说道。

“我一向料事如神。”科莱利应道,“但我很少因此而沾沾自喜。有时候,我总觉得如果知道自己判断错误,反而会特别高兴。”

“那还不简单?您眼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这种事情问我最清楚了,我这辈子一直错估情势。”

“快别这么说,您并没有误判任何事。我认为您看事情的观点几乎和我一样清朗,看来,您也没有因此而满足。”

听他这样说,我当下突然觉得,世上唯一能让我满足的事,大概是放一把火烧了全世界,让我和他一起在火焰里化为灰烬。科莱利仿佛读懂了我的思绪,立刻露出一脸灿笑,同时频频点头。

“我可以帮您,老弟。”

我惊愕地闪躲他的目光,并将视线锁定在他西装衣领上那一枚小小的天使别针。

“好漂亮的别针。”我指着他的衣领说。

“家族的回忆。”科莱利答道。

这时候,我认为两人彼此的客套寒暄和闲聊应该够了。

“科莱利先生,您今天找我来有何贵干?”

科莱利的目光顿时炯亮有神,亮澄澄的光泽,如同他缓缓倒入口中的红酒。

“事情非常简单。您此刻身在此地,那是因为您终于了解,这里才是安身立命之处。您之所以会在这里,就因为一年前我向您提出的那项请求。当时我提出了请求,可惜您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但是,您并没有忘了这件事。而我此刻之所以在这里,正是因为我一直认为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心甘情愿苦等十二个月。”

“您从未针对那项请求仔细说明过细节。”我回想当时的情况。

“事实上,我当时已经把唯一的细节告诉您了。”

“酬劳十万法郎,以整整一年的时间为您写一本书。”

“没错。在许多人看来,这样的说明已经够清楚了,但您显然不这么想……”

“您当时说过,当您向我解释要我写的是什么样的书之后,即使没有酬劳,我也会愿意写的……”

科莱利频频点头。“您的记性真好。”

“我一向有过人的记忆力,科莱利先生,我还记得,我从来没看过、读过或听过任何一本您出版的书。”

“您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我使劲摇头,企图掩饰心中翻搅不已的渴望和贪婪。我的表现越不在乎,就表示那项请求越吸引我。

“我只是想弄清楚您的动机。”我提出说明。

“应该的。”

“总之,我想提醒您,我和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签的独家合约还有五年。前几天,他们找上门来,还带了精明的律师同行。不过,我觉得也无所谓了,五年的时间不算短,我有自知之明,自己绝对活不了这么久。”

“律师的事您不必担心。我的律师团看起来比那两个三脚猫的律师更有办法,而且打官司从来没输过。关于法律和诉讼方面的事,交给我处理就行了。”

看着他讲这段话时露出的冷笑,我不禁暗想,还是永远别跟卢米埃尔出版社的法律顾问打交道比较好。

“我相信您一定可以摆平这件事。我想,现在的问题就剩下您这项请求的基本细节了。”

“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所以,我就跟您直说吧。”

“请说。”

科莱利倾身往前,双眼盯着我看。“马丁,我要您为我创造一门宗教。”

起初,我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啊?您说什么?”

科莱利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盯着我不放。“我说,我要您为我创造一门宗教。”

我注视着他好一会儿,一时哑口无言。“您在开我玩笑。”

科莱利摇头否认,神情愉悦地啜着杯中的红酒。

“我要您竭尽所能发挥才华,在一年时间里,奉献全部身心,全神贯注创作您此生最伟大的作品:宗教。”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实在太疯狂了!这就是您提出的请求吗?您要我为您写的是这样一本书?”

科莱利神情冷静地点头回应我。

“您挑错作家了,我对宗教根本一窍不通。”

“这个您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我要找的不是神学家,我要的是小说家。您总该知道宗教是什么吧,马丁老弟?”

“我连主祷文都忘光了。”

“那是一部优美而隽永的祈祷文。除了诗歌之外,宗教也能借由传说、神话或任何文学创作方式传播道德规范,由此建立一种包含信仰、价值和规则的系统,并借此规范文化或社会。”

“阿门!”我没好气地应了这么一句。

“这就跟文学或是其他任何沟通行为一样,最能发挥效果的是形式,而非内容。”科莱利径自抒发高见。

“您这是在告诉我,教义本身就如同小说?”

“世事皆成小说,马丁。我们相信的、认识的、记得的,甚至包括我们所梦想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小说,一段叙述、事件结局,加上相关人物,这样就构成了生动的内容。信仰就是一种‘接受’的行为,接受别人向我们叙述的故事。只有一再被传诵的故事才能让我们真正接受。怎么样,您该不会告诉我,这个点子完全没让您动心吧?”

“没有。”

“您难道不想创作这样一部作品,书中人物生死自如、能够杀人和被杀、能够牺牲自己也能加害于人,而且还能完全奉献自己的灵魂?创作这样一部超越小说极限、并能彰显事实的惊人巨作,在您的写作生涯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具挑战性的?”

我们默默相视了半晌。

“我想您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我终于打破沉默。

科莱利嘴角上扬,“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不知道答案的人其实是您自己。”

“谢谢您拨冗见我,科莱利先生,也谢谢您的美酒和高见。您的想法非常吸引人,请睁大眼睛继续找个合适的人吧!我希望您早日碰到心目中的理想作家,也祝福这部作品一鸣惊人。”

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有人在哪里等着您吗,马丁?”

我并未回答,却停下了脚步。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可以在生命中拥有许多东西,尽情享受健康与财富,生活无拘无束,却眼睁睁错失这样的大好机会,难道他不觉得恼怒吗?”科莱利兀自在我背后说着,“当一个人手中的所有东西全都被剥夺,难道他不觉得气愤吗?”

我缓缓转过身来。

“如果工作一整年可能让梦想成真呢?如果工作一整年就能保证攀上人生巅峰呢?”

不可能的,我在内心这样告诉自己,不管我愿不愿意,一切都是空谈罢了。

“这就是您的承诺吗?”

“请开个价。要我替您放一把火烧了全世界,并和您一起烧成灰烬吗?我们一起努力。尽管说个价钱。我所提供的,一定会高过您心中想要的数目。”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想您知道的。”

眼前这位出版商端着满脸笑容,还对我眨了眨眼。接着,他起身走近那个摆放着灯座的斗柜。他拉开第一层抽屉,拿出一只羊皮纸信封。他把信封递给我,但我并没有接受。于是,他把信封放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桌上,再度端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没说。那只信封是打开的,隐约可见里面装着好几沓厚厚的百元法郎大钞。那可是一笔巨款。

“您就这样把这一大笔钱摆在抽屉里,而且门户大开?”我问他。

“您可以把钱数一数。如果觉得这数目还不够的话,尽管提个数字。我已经跟您说过了,钱的事情绝对不是问题。”

我凝视着那笔巨款,许久之后,我终究还是摇头。至少,我已经看到这笔钱了。那是如假包换的钞票。在我人生最悲惨、绝望的时刻,收买我的金钱和虚荣的确是真实的。

“我不能接受这笔钱。”我告诉他。

“您觉得这钱很肮脏吗?”

“所有的钱都肮脏。如果钱是干净的,那就不会有人想要了。问题不是出在这里。”

“既然这样,那是什么问题?”

“我不能接受这笔钱,因为我不能接受您的请求。就算我很乐意,也不能这么做……”

科莱利斟酌着我说的话。“我能不能问您……为什么?”

“因为我来日不多了,科莱利先生。因为我只剩下几个礼拜,甚至几天的寿命。因为我实在帮不上忙。”

科莱利眉眼低垂,沉默良久。我听着强风吹刮窗户,并在屋顶上来回匍匐。

“您该不会告诉我……您对此事一无所知吧?”我补上一句。

“我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了。”

科莱利依旧端坐着,双眼并没有看我。

“世上还有许多作家能替您写这本书,科莱利先生。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抬爱,真的,我的感念远超过您的想象。晚安了!”我迈步走向出口。

“如果……我可以帮您战胜病魔呢?”他突然说道。

我在走道上停下脚步,转过头。科莱利离我仅有数步之距,而且双眼正紧盯着我。他看起来比我刚进门在走道上见到他时高多了,那双眼睛也更大更深邃。我可以看见自己映在他的瞳孔里,在瞳孔逐渐放大的同时,我在他眼里的身形也跟着扭曲了。

“我的长相会让您感到不安吗,马丁老弟?”

“是的。”我用力咽着口水,老实回答。

“拜托,请您回客厅坐下。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向您解释。请问……这会让你有什么损失吗?”

“我想……应该不会。”

他的手轻柔地摆在我的手臂上,手指细长而苍白。

“您不需要怕我。马丁,我是您的朋友。”

他的轻抚发挥了安慰的作用。我被他带着回到客厅,并顺从地坐了下来,就像个等候大人指示的孩子。科莱利跪在我坐的摇椅旁,定定看着我的双眼。他拉起我的手,用力紧握着。

“您想活下去吗?”

我很想回答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哽咽,泪水盈眶。直到那一刻我才了解,我有多么渴望能够继续呼吸,继续在每天清晨睁开双眼,然后出门上街踩着石板路,仰望蓝天……最重要的是,我多么渴望自己可以继续回忆。

我点了点头。

“我会帮助您的,马丁老弟。我只要求您相信我,请接受我的请求,让我来帮助您。让我提供您最渴望的一切,这就是我的承诺。”

我再次点头。“我接受。”

科莱利笑了,并且倾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的双唇冷若冰霜。

“老弟,我们就要一起完成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了。看着吧,我们一定会有一番作为……”他对我低语。

接着,他递了一条手帕让我拭泪。我在陌生人面前掉泪,却丝毫不觉得难为情……这是我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再也没做过的事情。

“您已经筋疲力尽了,马丁。今晚就留在这里过夜吧,这栋房子空房间多的是,我敢保证,明天早上您一定会觉得自己好多了,看待事情也会清楚许多。”

我耸耸肩,虽然我也知道科莱利说得的确没错。我几乎站不起来,真希望就这样坐在摇椅上沉沉睡去。我一点都不想起身,只想一直瘫坐在这把全世界最舒适的摇椅上。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留在这里。”

“当然没问题。请好好休息吧!您很快就会觉得舒服多了,我说的话都算数。”

科莱利走到斗柜旁,关了柜子上的瓦斯灯。客厅顿时陷入灰蓝色的幽暗里。我的眼皮不听使唤地缓缓垂放,脑中尽是恍惚,但我还是瞥见了科莱利的身影穿越客厅,消失在黑暗中。我闭上双眼,听着窗外疾风呼呼吹着……

25

我梦见房子逐渐下沉。起初,一颗颗黑色水珠开始不断涌出,地砖缝隙、墙壁、屋檐、灯泡、钥匙孔……到处都是。异常冰冷的液体,缓慢而沉重地滑动,仿佛水银般慢慢覆盖了整片地板与四面墙壁。我可以感受到黑水淹过双脚,并且迅速上升。我坐在摇椅上,眼睁睁看着水位升到我的颈部,不到几秒钟的工夫,水位已触及天花板。我觉得自己在水中漂浮,并看着落地窗外的微光成了丝丝波痕。幽暗的水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被水流推着往前游动,并往我这里伸出手,但我无力帮助他们,黑水终究吞噬了那些人。科莱利的十万法郎漂浮在我四周,一张张钞票宛如一条条纸鱼。我穿越大厅,逐渐靠近大厅旁一扇紧闭的门,一道亮光从钥匙孔钻进来。我开了门,看见一座通往房子最底层的阶梯。于是,我走下楼。

楼梯尽头连着一间椭圆形大厅,大厅中央有一群人围成了圆圈。我出现时,他们全都回头张望,这时我发现所有人都是一身白衣,并且戴着口罩和手套。强烈的白色灯光照射在一张看似手术台的桌上。有个没有五官的男子在摆放手术用具盘上的工具。其中一人向我伸出手,邀我加入他们。我走了过去,接着感觉有人揪住我的头部和身体,然后让我躺在桌上。强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不过我努力忍受,并瞥见了围在桌边的人,每个人都是同一个人,每张脸都是狄利亚医生的脸。我默默微笑着。其中一位医生手执小针筒,在我脖子上扎了一针。我并未感觉任何刺痛,霎时,我突然通体舒畅,心情格外平静。两位医生把我的头放上架子,并调整架子后面那块板上的螺丝钉帽。我感受到有人用皮带绑住了我的手脚,我并没有做任何抵抗。当我全身从头到脚都被固定得动弹不得后,有位医生递了一把外科手术刀给另一位与他面貌完全相同的医生,接着,这位拿了手术刀的医生俯身靠在我身旁。这时候,我觉得有人拉着我的手,紧紧握住。那是个小男孩,温柔的眼神直盯着我,他那张脸,正是父亲被枪杀时的我。

我看见手术刀的刀锋落入深色的液体中,接着感受到金属利刃划开我的额头,但丝毫不觉得疼痛。我感受到有些东西从伤口溢出来,然后,我看着伤口冒出了有如团团乌云的血流,在水中散开。鲜血呈螺旋状循着强光缓缓升起,仿佛烟雾一般,不时变换着各种形状。我望着那个男孩,他依旧面带笑容看着我,用力握着我的手。就在此时,我发现了它的存在。有个东西在我体内移动着,就像钳子似的搅动我的思绪。接着,我觉得那东西抽离了,仿佛深入骨髓的一根刺被钳子拔了出来。我满怀惊恐,想要起身,偏偏却动弹不得。小男孩凝视着我,然后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恐怕会就此消失,或是惊醒过来,然而,我却在这时看见了它。手术台上的强光映出它的形貌。伤口冒出了几丝深色血液,然后在我的肌肤上滑动。那是一只拳头大的蜘蛛。它爬过我的脸庞,接着,在它正打算跳下手术台时,有位外科医生用手术刀刺中了它。医生把它高举在强光下仔细检视。蜘蛛脚不停地晃动,并在灯光映照下不断淌血。它的外壳上有块白斑,看起来像是张开的翅膀。那是个天使。过了半晌,它的脚终于不再晃动,身子慢慢解体。它悬浮在半空中,而当小男孩举手去摸,它却瞬间化成了烟尘。医生们松开我身上所有的束缚,并解开头颅上的架子。在医生协助之下,我在手术台上坐了起来,接着,我伸手摸了摸额头。伤口已经愈合。再度环顾四周时,我这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手术台上的强光渐渐熄灭,大厅陷入黑暗。我走回楼梯口,踩着楼梯回到楼上的大厅。晨曦渗入水里,映出了悬浮在水中的微粒。我倍感疲倦。今生从未像此时这么疲惫。我拖着脚步走到摇椅旁,瘫坐在椅子上。我的身体慢慢垮了下来,最后在摇椅上完全静止了,我看见宛如星辰般的气泡在天花板上跳动。突然间,高处掀起一阵风,此时我才了解,水位已经开始下降。满室闪亮浓稠如凝胶的积水,急速从窗缝中流失,这座房子仿佛是一艘沉落海底的潜水艇。我蜷缩在摇椅上,感受着我希望能永远紧紧抓住的轻松和平静。我睁开双眼,瞥见一片雨幕般的水滴缓缓从高处落下,仿佛悬在空中的泪珠。我累了,真的好累了,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张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已是正午的明亮日光。阳光就像一层薄粉似的洒在落地窗上。我首先察觉到的是,十万法郎依旧好端端地摆在桌上。我起身走到窗边,拉起窗帘,一片刺目艳阳洒遍客厅。巴塞罗那依然在那儿,依旧如浮浪一般颤巍巍地晃动,就像一座热气筑成的海市蜃楼。这时候,我惊觉困扰多年的耳鸣消失了。我倾听着强烈、纯净如清水般的寂静,那是我未曾有过的体验。我听着自己的爽朗笑声,伸手去摸自己的头以及脸上的肌肤。我并未感受到体内有一丝紧绷的压力。我的视力非常清晰,而且觉得自己的五感又苏醒了。我可以闻出镶板平顶和横梁散发的老木头气味。我遍寻镜子,可是客厅里一面也没有。我走进浴室去找镜子,确定自己并没有变成怪物,那一身皮肉仍是我原来就有的。屋子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我走遍整个屋子,却发现任何一扇门都打不开。我回到客厅再做查证,确定了梦里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上,只贴了一张蜷缩在湖面大石上的天使像。我走向通往楼上的阶梯,然而才刚刚踩上第一级就停下脚步。幽暗角落里似乎有一团黑影疾然掠过。

“科莱利先生?”我唤了一声。

我的声音宛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也没有反应。我回到客厅,盯着桌上的钞票。十万法郎。我拿起那一沓钞票掂掂重量。钞票纸质摸起来很细致。我把钱塞进口袋,然后再度转往通向大门口的走道。数十张照片里的面孔紧盯着我。我不想面对那些眼神,于是赶紧走向门口,然而,就在我正打算走出大门时,发现其中一个相框里是空的,没有人名标示,也没有照片。我感受到一股羊皮纸特有的清甜气味,接着,我发现气味来自我的手指。那是钞票的香味。我打开大门,走向阳光。大门在我背后沉甸甸地关上了。我回头望着那间阴暗、寂静的屋子,与那天的蓝天艳阳形成强烈反差。我看看手表,时间刚过下午一点。我在那张旧摇椅上沉睡了超过十二个钟头,然而,我这辈子从来不曾比这一刻更畅快。我踩着轻盈的脚步走进城里,一路面带笑容,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笃定,世界总算对我展露了笑颜。

[1] 恐怖剧场:法国巴黎皮加勒区的一个剧场,于1897年开业,主要上演恐怖血腥的剧目,这个名称常被用作图像及恐怖娱乐的术语。该剧院于1962年歇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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