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 4

16

手边的两本小说——维达尔的和我的——正式截稿几天之后,贝普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家门口。他依旧穿着曼努埃尔那套制服,看起来像个乔装成陆军少将的小男孩。起初,我以为他是替维达尔带口信来,或许也可能是替克丽丝汀娜送信来的,然而,他那张愁苦的脸上显露着惶惶不安,就在我们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我立刻排除了这两种可能性。

“事情不好了,马丁先生。”

“发生什么事了?”

“曼努埃尔先生……”

才刚开口解释来龙去脉没多久,他的声音居然哑了。我问他要不要先喝杯水,他差点儿就号啕大哭起来。在死亡边缘挣扎多时之后,曼努埃尔·萨涅尔已在三天前病逝于普奇塞达镇的疗养院。他女儿做了决定,昨天已将他安葬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小墓园。

“天啊!”我低声叹道。

我没让贝普喝水,而是给了他一大杯白兰地,然后让他坐在长廊的椅子上。情绪稍微稳定之后,贝普告诉我,维达尔已经吩咐他去接克丽丝汀娜回家,她那天下午即将搭火车返回城里,预定五点抵达车站。

“您可以想象克丽丝汀娜小姐现在的心情……”贝普喃喃低语,显然是为了该如何面对悲伤的克丽丝汀娜而烦恼,再说,送她返回埃利乌斯别墅车库楼上那个她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小公寓时,一路上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贝普,我想,还是别让你去接萨涅尔小姐比较好。”

“但是,这是维达尔先生交代的事。”

“你去跟维达尔先生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

酒精发挥了作用,加上我不断游说,贝普总算答应让我接手这项任务。我会亲自到车站接她,然后搭出租车送她回埃利乌斯别墅。

“非常谢谢您,马丁先生。您是个读书人,应该会比较清楚要怎么和可怜的克丽丝汀娜小姐说话。”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步行前往最近刚落成启用的弗兰萨车站。那一年的万国博览会在这座城市写下许多充满奇迹的新篇章,我最钟爱的就是这座车站以钢骨和玻璃建造而成的拱顶,一派大教堂式的恢宏气势,或许也因为这座车站就在我家附近,站在塔顶书房窗口即可一目了然。那天下午,漫天阴霾,乌云从外海拖曳缓进,终于笼罩了整座城市。海平面上传来雷鸣的回音,燠热的微风散发着烟尘和光电的气味,这是典型夏季暴风雨将至的预兆。我抵达车站时,零星的雨水陆续滴落,晶莹而沉重的雨滴仿佛一枚枚铜板从天而降。我才刚上月台等候火车进站,大雨开始在车站拱顶上噼啪作响,即使一道道炫目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划过城市上空,似乎也阻挡不了瞬间垂落大地的夜幕。

火车几乎延误了一个钟头才抵达,蛇形的蒸汽在暴风雨中缓缓进站。我站在火车头旁边等着,期盼克丽丝汀娜在一群群从各节车厢下车的旅客中现身。十分钟过后,所有乘客都下了车,依旧不见她的踪影。我正打算回家去了,心里暗想着,克丽丝汀娜大概没搭上这班火车吧?我决定临走前再看个清楚,于是在月台上朝着火车尾的方向走,一路紧盯着每一扇车窗,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找到了她。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头倚着车窗,空茫的眼神凝望窗外。我上了火车,站在车厢门口等待。她一听到脚步声立刻回头,望向我的眼神里不见一丝讶异,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她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地抱住我。

“欢迎你回来。”我对她说道。

克丽丝汀娜的随身行李仅有一只小皮箱。我牵着她的手,一起沿着无人的月台往下走。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了车站大厅。接着,我们在出口处停下脚步。滂沱大雨毫不留情地泼洒,我刚到车站时看到的一长排出租车似乎全被蒸发掉了。

“戴维,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埃利乌斯别墅。我还不想回去……”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留在我家;或者,我们去给你找一家旅馆。”

“我不想一个人。”

“那我们就回家吧!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很多房间。”

我瞥见有个行李小弟正探头望着张狂的暴风雨,手上则拿着一把大雨伞。我走近他身旁,出了个高出五倍的价钱。他把雨伞交给我时,脸上堆满殷勤的灿笑。

在那把大雨伞的庇护之下,我们在暴雨中走回尖塔之屋。十分钟后,我们回到家里,两人都在狂风大雨中淋得全身湿透。暴风雨把电力也吹断了,街道都成了黑暗的水乡,只有各家阳台和大门口的油灯与烛光隐隐晃动。我非常确信,我那栋老旧的房子一定是城里前几个停电的沦陷区。我们必须摸黑上楼,到了家门口,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映出了她那张惶惶不安的愁容。

“如果你想改变主意,我们可以去找旅馆……”

“不,不用了,这样就好,别担心我。”

我把克丽丝汀娜的行李放在玄关,之后到厨房的壁橱里找蜡烛。我在各种碗盘和酒杯里点上蜡烛。克丽丝汀娜站在门边观望着。

“只需要一分钟就好。”我向她保证,“我很有经验的。”

接着,我把蜡烛摆放到所有房间和走道上,甚至连每个角落都晃动着金色烛光。

“看起来好像大教堂。”克丽丝汀娜说道。

我把她带到一间闲置不用但一直保持整洁的卧室里,维达尔有一回多喝了几杯而无法返回他的豪华宫殿,就曾经在这个房间里过夜。

“我去找几条干净的浴巾给你。若没有衣服可替换,这里的衣橱有许多美好年代风格的性感华服,都是以前的女主人留下来的。”

我的拙劣玩笑到底还是无法逗她露出一丝笑容,顶多让她轻轻点了头。我让她独自坐在床沿,随即跑去找浴巾。我回到房间时,她依旧定定不动地坐在那儿。我把浴巾放在她身旁,然后拿了好几支蜡烛摆在房间里。

“谢谢你。”她低声说道。

“趁着你换衣服的时间,我去帮你准备一碗热汤。”

“我不饿。”

“你喝了会觉得舒服一点。如果还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

我让她独自留在房里,接着,我回房去换掉脚上那双湿透的鞋子。我开始在炉子上煮水,然后坐在长廊上等着。大雨仍未停歇,豆大的雨滴就像机关枪扫射般撞击着窗户玻璃,形成了一道道往下滑落的水流。暴雨横扫塔顶和屋檐,仿佛千军万马踩过屋顶。屋外的港口区已经完全陷入漆黑。

过了半晌,我听见克丽丝汀娜开启房门的声响,并且慢慢朝着我走过来。她穿了一件白色睡袍,肩头披着一条羊毛毯子。

“我从你的衣橱里借用了一件睡袍。”她说道,“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你喜欢的话,干脆就留着用吧。”

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接着,她的目光在长廊上漫游,最后落在桌上那一大摞稿子上。她看了看我,我点点头。

“我前几天完成的。”我说道。

“你自己那本呢?”

事实上,我想告诉她两本书稿都是我的,不过,我只是点头回应。

“我可以看看吗?”她边问边拿起一页稿子,并将烛台举到面前。

“当然可以。”

我看着她默默阅读书稿,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维达尔一直不相信这些稿子是他写的。”她说道。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这样回复她。

克丽丝汀娜把稿子放回原位,然后幽幽地望着我。

“我一直很想念你。”她说道,“我不想这样,偏偏又办不到。”

“我也是。”

“有时候,去医院之前,我会先绕到车站去,坐在月台上等着从巴塞罗那来的火车,我心想,说不定你会出现……”

我尴尬地咽了口口水。“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想见我。”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父亲经常向我问起你,你知道吗,他还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你父亲真是个大好人。”我说道,“他是个一生难得的好朋友。”

克丽丝汀娜面带微笑点着头,但我发现她已泪水盈眶。

“到了后来,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有时候,他把我误认成母亲,并且一直为了他坐牢那几年的苦日子而频频向我道歉。几个礼拜过后,他甚至不知道我就在那里陪着他。无论经过多久的岁月,孤独一旦进驻人心之后,永远不会离去……”

“我真的很遗憾,克丽丝汀娜。”

“最后那几天,我以为他的病情开始好转,因为他开始记得一些事情了。我把家里的相簿带过去,一再重复指着照片里的人让他看谁是谁,其中一张照片是多年前在埃利乌斯别墅拍摄的,那是你和他在车上的合照。你坐在驾驶座,我父亲坐在旁边教你开车,你们两人笑得好开心。你想看看那张照片吗?”

我拿不定主意,但也不敢破坏此时的气氛。

“嗯,好啊……”

克丽丝汀娜立刻回房去行李箱里找相簿,回来时,她手上拿着个皮制封面的小册子。她坐在我身旁,开始翻着一页页贴满老照片、剪报和明信片的相簿。曼努埃尔就跟我父亲一样,没念过什么书,大字不识几个,所有的回忆都靠影像堆砌而成。

“你看!这就是你们俩的合照。”

我看着那张照片,那个夏日的景象立刻浮现脑海,当时曼努埃尔让我坐上维达尔购买的第一辆汽车,教我驾驶的入门技巧。接着,我们开车上路,去了巴拿马街,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已经快得让我头晕目眩。我们最远开到了皮尔森大道,回程时,我已经坐上驾驶座了。

“您真是天生的开车好手。”曼努埃尔当时这样说道,“将来啊……您如果没办法靠写故事挣钱的话,也可以考虑做这一行。”

回忆着我以为早已消逝的美好时刻,我忍不住笑了。克丽丝汀娜把相簿递给我。

“你留着吧!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由你来保存这本相簿。”

“这是你的珍藏,克丽丝汀娜,我不能接受……”

“我也希望由你来保管这本相簿。”

“既然这样,就当是你暂时寄放在这里好了,等你想拿回去的时候,随时可以拿走。”

我翻阅着相簿,浏览着一张张我记得或是未曾见过的面孔。相簿里有一张曼努埃尔和妻子玛尔达的结婚照,新婚的玛尔达和克丽丝汀娜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另外还有几张克丽丝汀娜的叔伯和祖父母的照片,背景或是拉巴尔区街头,或是圣塞巴斯蒂安的温泉,还有巴塞罗那的海滩。曼努埃尔还收集了许多巴塞罗那风景明信片与维达尔出现在报纸上的所有剪报,其中一张是年轻稚嫩的维达尔倚在迪比达波山头的佛罗里达大酒店门边,另一张则是他紧搂着一个绝世美女,背景是拉巴萨达赌场大厅。

“你父亲非常崇拜维达尔先生。”

“他经常告诉我,我们能有今天,多亏他这份恩德。”克丽丝汀娜说。

我继续悠游在曼努埃尔的回忆里,霎时,我翻看到其中一页有张看似格格不入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约莫八九岁,她走在狭小的木板码头上,前方是一片闪耀着金色阳光的碧海。她由一个大人牵着,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但有部分身影留在镜头外。长堤尽头有一艘小舢舨,无边无际的海平面上挂着即将沉落的夕阳。那个背对着镜头的小女孩,正是克丽丝汀娜。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克丽丝汀娜轻声说。

“这张照片在哪里拍的?”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记得这个地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拍的。我甚至不确定照片里的男人是不是我父亲。这张照片里的景象,仿佛是不曾存在过的时刻。多年前,我在父亲的相簿里发现这张照片,但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总觉得这张照片似乎很想告诉我一些事情。”

我继续翻阅相簿,克丽丝汀娜在一旁说明照片中的人物身份。

“你看,这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照的。”

“我知道。”

克丽丝汀娜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愁绪。

“我一直都没发觉,对不对?”她问道。

我没搭腔,只是耸了耸肩。

“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继续翻看照片,因为我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看着我,戴维!”

我合上相簿,回应了她的要求。

“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她说道,“我当然感受到你的心意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认为我没有权利接受你的心意。”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无论是我的,我父亲的,或是你的,都一样……”

“一切都是属于维达尔的。”我无奈地说道。

她缓缓拉起我的手,然后凑近她的唇边。

“但今天除外。”她喃喃低语。

我知道,那天晚上一过,我将永远失去她,痛苦和孤独此刻在她内心无情地啃噬着她的灵魂,但这一夜过后,终将逐渐遁形。我知道她说得没错,并非因为她提出的论调是正确的,而是因为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始终相信事情理应如此。我们躲躲藏藏,就像两个小偷藏匿在房间里,连一支蜡烛都不敢点燃,连只言片语都不敢说出口。我缓缓褪去她的衣服,以双唇吻遍她的胴体。我知道自己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这么做了。克丽丝汀娜献出义无反顾的激情,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了,云雨歇止,她不发一语地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忍着睡意,继续品尝着她的体热,内心则暗想着,假如隔天就是我的死期,我也死而无憾。我轻抚着黑暗中的克丽丝汀娜,听着暴风雨逐渐远扬,我知道自己终将失去她,然而,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我们至少曾经在这短暂的时刻里属于彼此,而不是他人的附属品。

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从窗子钻进房里,我睁开双眼,却发现床上空了。我走出房门,沿着走道来到长廊。克丽丝汀娜留下了那本相簿,并将维达尔的小说稿带走了。我在屋里晃荡着,徒剩她留下的一屋子空寂,接着,我把昨晚点燃的蜡烛一支支吹熄了。

17

九个星期后,我站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十七号那家四年前开幕营业的书店前,瞠目结舌地注视着一大片摆满了贝德罗·维达尔新作《烟尘之屋》的橱窗。我忍不住暗自苦笑。我的恩师甚至用了我多年前向他提议的书名,当时,我向他聊起了故事大纲……我决定进入书店,请店员拿了一本给我。我随手翻开小说,开始重读我已倒背如流的段落,字字句句都是我几个月前才润饰完成的。全书所有内容皆出自我的手,只有小说开头的献词例外:“献给克丽丝汀娜·萨涅尔,没有她的……”

我把书还回去时,老板告诉我不必再考虑了。

“这本书几天前才进货,我已经读完了。”他继续说道,“这是一本伟大的小说。真的,听我的话准没错,买本回去看。据我所知,所有媒体都把这本书捧上了天,通常媒体这么做的时候就表示小说没什么内容,不过,这本书的情况是例外。如果读了不喜欢的话,把书拿回来,我退钱给您。”

“谢谢。”我感谢他的建议,尤其是他的热忱,“不过,这本书我已经读过了。”

“这样啊。那么,您有没有其他想看的书呢?”

“您这儿有没有一本叫作《天堂之路》的小说?”

书店老板思索片刻。“作者叫作马丁,对不对?他写过什么……之城的小说?”

我点了点头。

“我已经订了这本书,不过出版社告诉我目前没有存货。您稍等一下,我再去问个清楚。”

我跟着他走到柜台边,他问了其中一位店员,店员摇头回应。

“昨天应该到货的,但是出版商说他们手边已经没有书了。非常抱歉。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先预留一本,有空来拿就行了……”

“请别费心,我有空再过来看看。非常谢谢您。”

离开书店之后,我走到兰布拉大道入口角落的书报摊。当天的报纸,从《先锋报》到《工业之声》,我几乎全买了。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坐定之后,我开始翻阅买来的报纸。每份报纸都刊登了维达尔小说新作的书评,全版大篇幅报道,搭配斗大的标题,以及维达尔的照片,照片里的他身穿全新的西装,嘴里叼着烟斗,一副专注沉思的模样。我一一细读了所有书评的标题和内容。

第一篇书评的开头是这样写的:“《烟尘之屋》是一部内容成熟、丰富的高水平杰作,堪称近代文学最出色的作品。”另一篇则告诉读者:“放眼西班牙文学界,贝德罗·维达尔的文笔无人能及,他是全国最受敬重和肯定的小说家。”第三篇认定这部小说是:“一部重要巨著,铺陈和文字水平无懈可击。”第四篇报道则大力吹捧维达尔与其作品受到的国际肯定:“全欧洲皆向这位大师俯首称臣。”(然而,这部小说两天前才在西班牙面世,一年之内恐怕很难见到其他语言的译本在任何国家出现。)报道以冗长的篇幅赞扬维达尔广受肯定和推崇,并将他列为“全球最杰出的文学巨擘之一”,不过据我所知,他过去的作品从未译介为其他语言,只有一本小说翻译成法文,却是由维达尔自费出版,总共只卖了一百二十六本。更教人啧啧称奇的是,媒体一致宣称“一代经典诞生了”,而这本小说则是“媲美伟大名著,出自当代最杰出的文笔——维达尔,一位无庸置疑的文豪”。

有几份报纸的主要书评背页还有一两则小方块,我找到了一些关于戴维·马丁小说新作的书评。其中论点最友善的一篇开头写着:“一部风格平庸的小说处女作,文坛新秀戴维·马丁的这部作品从第一页便显示了作者缺乏内涵与才华。”第二则书评则断言:“新人马丁意图模仿大师贝德罗·维达尔的风格,却落得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窘境。”我勉强再读最后一则《工业之声》刊出的评论,一开头便毫不客气地直言批判:“戴维·马丁,一个默默无闻的广告编辑,竟以一部堪称年度最劣质小说开了我们的眼界。”

我把所有报纸以及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啡留在桌上,然后沿着兰布拉大道走到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途中经过了四五家书店,所有橱窗都摆满维达尔的新书,却没有任何一家书店找得到我的小说。所有书店的说法都和加泰罗尼亚广场那家书店一样。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书应该前天送到,但是出版社说他们已经没有存货了,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再版。如果需要的话,请您留下姓名和电话,等书来的时候我就通知您……问过加泰罗尼亚广场那家书店了吗?如果连他们都没有的话,那就……”

两位出版社老板端着如丧考妣的神情,一脸漠然地迎接我。巴利多坐在书桌前,双手不断摸着钢笔,艾斯科比亚站在合伙人背后,双眼直盯着我不放。毒药娘娘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不时舔着嘴唇,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马丁老弟,您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巴利多提出解释,“是这样的:书店向我们下订单都是以媒体书评作为参考,这一点,您就不必问我为什么了。到隔壁的仓库去看看就知道,里头有三千本您写的小说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儿。”

“还得加上成本和损失。”艾斯科比亚以毫不掩饰的嫌恶语气补充说明。

“我进来之前已经先去了仓库求证过了,里面只有三百本书。印务主管告诉我,全部印量就这么多。”

“胡说八道!”艾斯科比亚怒斥。

巴利多立刻出面缓颊:“请原谅我的合伙人,马丁。您要知道,我们如此深爱的一本小说,居然受到媒体这么无情的批判,我们心里实在不好受。不过,请您务必要明白,即使媒体恶评如排山倒海而来,我们对您的过人才华依旧深信不疑。请千万别丧气,罗马毕竟不是一两天就能造成的。我们一定会尽全力让您的作品得到应有的关注……”

“就靠三百本的印量?”

巴利多叹了口气,似乎因为我的质疑而难过不已。

“准确的印量是五百本。”艾斯科比亚更正道,“另外两百本,巴塞罗和森贝雷昨天来买走了。其他的书都在等着下次出货,因为现在新书太多了,我们不能在这时候凑热闹。请谅解我们的难处,您如果可以抛却自私自利的想法,想必就能完全了解我们的处境。”

我无法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

“各位该不会告诉我,事情就这样算了?各位不打算再想想办法吗?”

巴利多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您要我们想什么办法?老弟,我们能想的全都替您想了,您也想办法帮帮我们吧!”

“您如果写得出像您的好朋友维达尔的小说那样的作品,那该有多好!”艾斯科比亚在一旁搭腔。

“那本小说真是了不起!”巴利多说道,“连《工业之声》都这么说。”

“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艾斯科比亚继续落井下石,“您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毒药娘娘在一旁以哀怜的眼神望着我。我一见她作势要握上我的手,就立刻躲开了。巴利多堆了满脸虚伪的笑容看着我。

“但愿事情会有好结果,马丁。或许这是上帝的指示,说不定他正以无限的智慧在引导您,应该恢复写作广受读者欢迎的《诅咒之城》系列……”

我闻言大笑。巴利多也跟着笑得开怀,就连艾斯科比亚和毒药娘娘也笑了。我看着这群残酷的豺狼,告诉自己,换作是别的状况,我大概会觉得这一幕颇具讽喻的戏剧效果。

“我就喜欢您这样,事情总是要往好的方向去想嘛!”巴利多得意地说着,“怎么样?什么时候给我们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下一本小说稿啊?”

眼前三人以充满期待的热切眼神望着我。我先清了清嗓子,然后面露微笑。

“各位等着吃屎吧!”

18

离开出版社之后,我像个无头苍蝇,在巴塞罗那的街巷闲逛了好几个钟头。后来,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我发现自己额头和手掌直冒冷汗。天色渐暗,我不知道还能往何处去逃避自我,只好踏上回家的路。经过森贝雷父子书店时,我发现森贝雷先生在书店橱窗里摆满了我刚出版的小说。时间很晚了,店门已经关上,不过,书店里还有一盏灯亮着,就在我正打算加快脚步离开时,森贝雷先生突然发现我站在店门外。他面带微笑看着我,笑容里那股浓浓的哀愁,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接着,他走过来开了店门。

“进来坐坐吧,马丁……”

“谢谢您,森贝雷先生,改天好了。”

“看在我的面子上,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他揪着我的手臂,拉着我往书店里走。我跟着他进了后面的工作间,他拉了张椅子让我坐下,并递上一杯看起来比柏油更浓更黑的饮料,示意要我一口气喝光。他自己率先干了杯。

“我刚刚正在翻阅维达尔先生的新书。”他说道。

“目前最轰动的巨著,叫好又叫座。”我在一旁帮腔。

“他知道那本书是您写的吗?”

我耸耸肩。“知道了又怎么样?”

森贝雷先生看我的眼神,就跟多年前的某一天见到那个伤痕累累、门牙断落的八岁小男孩时一模一样。

“马丁,您还好吧?”

“好得很。”

森贝雷先生摇头轻叹,接着他起身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书。我瞥见他手上拿着我的小说。他把小说连同一支钢笔一起递过来,脸上堆满了笑。

“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请您帮我签名。”

我在书上签了名,森贝雷先生从我手上接过书本,郑重其事地放进柜台后方专门存放珍藏本的玻璃书柜,里面都是他收藏的初版书,而且是非卖品。那个玻璃书柜是森贝雷先生的专属殿堂。

“您不需要这么做的,森贝雷先生。”我喃喃低语。

“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且,这本书值得珍藏。我说……马丁,这本小说可是您的心头肉。而且,书里有一部分也把我写进去了,所以,这也是我的心头肉。我把它摆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福楼拜的《情感教育》之间。”

“这样简直是亵渎了不朽名著。”

“说什么傻话,我近十年来卖过的书籍不计其数,这本小说是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森贝雷先生的美言并未平复我的心情,我听了之后仍旧无动于衷。我踱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回家。一回到顶楼的家里,立刻倒了一大杯水。当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厨房里喝着开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隔天早上,家门外两度出现访客。首先来访的是贝普,他现在成了维达尔的新任司机。他替老板带了讯息给我,约我在杜雷餐厅用餐,可想而知,这应该是他之前应允过的庆祝大餐。贝普看起来一副冷漠麻木的模样,而且急着想尽快离开。他和我之间原有的热络交情,早已烟消云散。他不愿进屋,宁可在门外的楼梯间等着。他把维达尔写的信笺递给我时,甚至没有正眼瞧我一下,接着,我告诉他将会如期赴约,话才出口,他立刻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走。

半个钟头后,第二组访客出现了,是我的两位出版商,陪同前来的还有个神情严肃、目光深沉的男子,自称是出版社的律师。阵容强大的三人部队散发出逼人的肃杀之气,显然来势汹汹,来访动机不言而喻。我请他们进到屋里的走道,接着,三人按照身高依序在沙发上坐下。

“三位要喝点什么?要不要来杯氰化物?”

我并未期望在他们脸上看见笑容,而他们也一直不苟言笑。巴利多先生的开场白提到了《天堂之路》的挫败使得出版社蒙受重大损失,接着,那位一脸漠然的律师直截了当告诉我,如果我拒绝以伊格纳迪斯·B.萨森这个笔名继续创作,并于一个半月之后交出《诅咒之城》系列下一部小说,那么他们将循法律途径告我未确实履行合约、损害出版社声誉,以及其他五六条我没听清楚的罪状,因为此刻我已经无心去听他们说些什么了。然而,并非全都是坏消息,虽然我的表现让他们怏怏不悦,但是,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还是尽量掏出了心中最后一份宽容,希望让双方在互利互惠的状况下再度结盟。

“您愿意的话,可以用书本定价的七折买下《天堂之路》的所有库存,因为外面的书店显然都不想订这本书,所以,我们下一次出货也不可能会补书。”艾斯科比亚解释。

“为什么不干脆把版权转让给我呢?反正这本书也无法让出版社赚进半毛钱,再说,各位也没打算好好卖我的书。”

“我们不能这么做,老弟。”巴利多的语气稍转强硬,“虽然您个人并没有因为这本书获得实质上的收益,出版社却为了这本书付出相当大的投资。您签下了二十年的合约,期满自动续约,如果到时候出版社还继续经营的话。请务必了解,我们经营者也需要有点盈收才行,总不能所有的事情都只顾虑到作者吧。”

这段长篇大论结束之后,我直接对三位先生下达逐客令,他们如果不愿意自己走出大门,我大概也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轰出去。就在我正打算用力把门甩上时,艾斯科比亚以恶毒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们要求您一周内答复,否则……您就完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每一个字。

“一个礼拜之后,您和那位窝囊废合伙人已经没命了!”我语气平静地驳斥他,却不怎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我一直望着家中墙壁发呆,那天早上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屋外传来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我这才想起了自己和贝德罗·维达尔有约。

他坐在整间餐厅方位最好的那张餐桌旁等我,手指轻敲斟有白酒的高脚杯,一边聆听十指仿佛在天鹅绒布上来回滑动的钢琴师弹奏着恩里克·格拉纳多斯的曲子。他一见到我便立刻起身,向我伸出手。

“恭喜您!”我对他说道。

维达尔的笑容略显矜持,他大概以为我坐定之后才会向他道贺吧!我们两人沉默了大约一分钟,音乐旋律在耳边流转,上流社会的权贵富豪不时对我们投以异样眼光,他们或是在远处向维达尔打招呼,或是走上前来恭贺他新书佳评如潮,整座城市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本书了。

“马丁,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替你难过……”他先开了口。

“不必替我难过,好好享受您的成功吧!”

“你以为成功对我有任何意义吗?我还需要一堆可怜虫来谄媚我吗?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看着你功成名就。”

“很抱歉。维达尔先生,我又让您失望了。”

维达尔幽幽叹了口气。“马丁,媒体书评对你不客气,并不是我的错。错就错在你自己,你太在乎这些了。你都几岁了,早该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运作的。”

“我还得请您指点迷津。”

维达尔口中接连发出啧啧声,仿佛我的天真无知冒犯了他。

“你到底在期望些什么?你根本不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以后也不会是。你从来不想成为一个融入社会的人,而且你认为所有人都会包容你这一点。你把自己锁在象牙塔里,认为单打独斗就能赢下这一仗。我告诉你,马丁,你错了!你从头到尾都错了。这场游戏不是这种玩法,如果想唱独角戏,那么你可以收拾家当,赶紧去找个你能当家做主的桃花源吧!假如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的话。不过,你如果决定留在这里,那就好好跟人打交道。事情一直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所以,维达尔先生,您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个?忙着跟人打交道?”

“我根本不需要做这种事情,马丁,那些人还得靠我养呢。这也是你一直没搞懂的事。”

“我融入社会的程度和速度,说不定很快就会让您大吃一惊。不过,您不必替我担心,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媒体书评,到了明天,谁也不记得那些书评的内容,不管是我的小说书评或是您的新书评论都一样。”

“既然这样,你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算了吧,别提了。”

“是不是那两个混账?巴利多和他那个走狗?”

“算了吧,维达尔先生。就像您说的,错都在我自己,不能怪别人。”

这时候,领班服务生带着询问的眼神走过来。我没看菜单,也不打算点餐。

“老样子,两人份。”维达尔这样吩咐他。

领班服务生恭敬地退下。维达尔在一旁观察我,仿佛我是只关在牢笼里的危险猛兽。

“克丽丝汀娜今天没办法一起过来。”他说道,“她让我带来这本书,请你替她签个名。”

他把那本《天堂之路》放在桌上,书本裹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紫色包装纸。接着,他把书推到我面前。我摆明了不想去碰那本书,维达尔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刚刚谈话时的慷慨激昂以及强硬语气,此时已不复见。我不禁暗想,这次我真的伤了他的心了。

“维达尔先生,您之前曾经打算跟我说一些事情的,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维达尔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但都不是你想听的。”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

“第一件事跟你父亲有关。”

我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漾起了扭曲的苦笑。

“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是,我想你听了大概会很不好受。千万别认为我是因为胆怯才没跟你提起……我可以向你发誓,真的不是……”

“到底是什么事?”我冒昧打断了他的话。

维达尔长叹一声。“你父亲去世那天晚上……”

“他被人谋杀的那天晚上。”我以冰冷的语气纠正了他的说法。

“那是一场错误。你父亲的死根本就是一场错误!”

我惶惑不解地盯着他。

“那些人要杀的并不是他,他们搞错对象了。”

我还记得那三个站在迷雾中的狙击手凶狠无情的眼神,还有那股浓烈的烟硝味,以及父亲的鲜血,沾满了我的双手……

“他们真正要杀的人是我。”维达尔的声音细弱如丝,“我父亲以前的一位合伙人发现我和他妻子有染,所以……”

我闭上双眼,听着自己幽暗的内心传来阵阵苦笑。我父亲全身布满弹痕惨死在枪管下,居然是替这位伟大的贝德罗·维达尔还了一笔风流账。

“拜托你,说句话吧!”维达尔哀求。

我睁开双眼。“您要告诉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维达尔如此惊慌,那种神情倒是挺适合他的。

“我向克丽丝汀娜求婚了。”

一阵冗长的静默随之而来。

“她已经答应了。”

维达尔低下头。服务生端着前菜走过来,上菜时还补上一句“请慢用”。维达尔始终不敢再抬头看我。前菜在餐盘里凉了。过了半晌,我拿起桌上那本《天堂之路》,然后起身离去。

那天下午,离开杜雷餐厅之后,我居然拿着那本《天堂之路》径直往兰布拉大道走去。不久后,当我走近卡门街口,双手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伫足在巴格斯珠宝店的橱窗前,假装探头张望橱窗里那些仙女和花朵造型的金坠子,坠子上还镶了红宝石。印度绸布庄那幢巴洛克风格的华丽建筑就在前方几米处,所有人都知道,这家店拥有整座城市最精致、最美丽的布料和丝巾。我缓缓走过去,踏进通往店门的大厅。我知道她一定认不出我了,或许我也认不出她了吧!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在店门口踌躇了近五分钟才敢进去。踏进绸布庄那一刻,我突觉心跳加速,双手也开始冒出冷汗。

布庄的四面墙全都设有置物架,架上摆满各种布料的大型卷筒,而在一张张柜台前,腰间佩戴着专用剪刀和量尺的店员们,正细心向那些带着女仆和裁缝前来的豪门贵妇展示精美的高级布料。

“先生,需要我帮您找什么吗?”

说话的是个身材魁梧、声音却尖锐得像哨子的男子,他身上的法兰绒西装,仿佛随时都会迸裂成一堆碎布条。他带着略显轻蔑的神情看着我,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不用了。”我低声答道。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我母亲正拿着一堆零码布走下楼梯。她穿着白色衬衫,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身材略微发福,五官显得比以前模糊了些,神情透露着枯燥生活带来的无奈和失落。男店员一脸不耐烦地紧跟在我后面,嘴里叨叨絮絮,但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些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她逐渐走近,从我面前经过。她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盯着她时,很有礼貌地回了我一个微笑,就跟她见到其他顾客或顶头上司时的反应一样,接着,她继续手边的工作。我忍不住哽咽了,就连开口叫那个男店员闭嘴的能力都没有,还没来得及走出店门,眼泪已经不听使唤地在眼眶里打转。到了街上,我赶紧冲进对街的一家咖啡馆,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望出窗外便是印度绸布庄的大门,就这样静静等着。

过了大约一个半钟头,我看见她出现在店门口,接着,那位接待我的男店员拉下入口处的铁门。过了半晌,店内的灯光逐渐熄灭,好几位店员陆续从铁门缝钻了出来。我立刻起身走出咖啡馆。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咖啡馆门边盯着我看。我示意要他过来。小男孩乖乖走到我身旁,我向他展示了手上的铜板。他咧嘴笑得很开心,我这才发现他缺了好几颗牙。

“你看见这个小包裹了没?我要你把它交给现在就要从对面那家店走出来的女士。你告诉她,这是一位先生送给她的,但是不可以跟她说是我,这样你懂了吗?”

小男孩频频点头,我把书本和铜板一并交给他。

“现在,我们再等一下。”

我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苦等。不到三分钟之后,我看着她走出绸布庄。然后,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

“就是那位女士,看见没?”

我母亲在伯利恒教堂回廊前伫足片刻,于是,我对小男孩比了个手势,要他赶紧跑过去。我只能在远处看着那一幕,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对话。那孩子把包裹递了过去,她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接下东西。小男孩态度坚持,最后,她只好接下包裹,然后看着那孩子拔腿就跑。茫然困惑的她左右张望着,目光在周遭搜索。她掂了掂手上的包裹,检视外层的紫色包装纸。后来,她终究被好奇心征服,当场拆开了包裹。

我看着她抽出那本书。她以双手捧着书,看了看封面,再翻到封底看了一下。我觉得就快喘不过气,内心期盼着自己可以走到她身旁,跟她说说话……但是,我就是办不到。我只能伫立原地,就在距离我母亲几米之外,偷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拿着那本书继续往哥伦布广场方向前进。到了维瑞纳宫门前,她突然走到垃圾桶旁,用力把书往里面丢。我就这样看着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直到她的身影淹没在人群里,仿佛不曾出现过……

19

森贝雷先生独自在书店里,正忙着替一本已经四分五裂的《两个女人的命运》的书脊涂胶修补,他抬头一看,恰好看见站在店门外的我。他只是默默观望了我几秒钟,立刻就看出我的情况不太对劲,便示意要我开门进去。我才刚踏进书店,森贝雷先生马上搬了张椅子请我坐下。

“您的脸色很难看,马丁。得去看医生才行。如果需要的话,我陪您去。说真的,我也很讨厌跟大夫打交道,这些穿着白袍、手拿针筒的家伙都不好惹。不过,有时候还是非得去挨上一针不可。”

“我只是有点头痛而已,森贝雷先生,没什么大不了,很快就好了。”

森贝雷先生递了一杯法国维希镇生产的矿泉水给我。

“把这杯水喝了吧!这水能治百病,但是碰到愚蠢这种毛病就派不上用场了。没办法,愚蠢是快速蔓延的恶疾。”

我勉强挤出微笑以回应森贝雷先生的玩笑,一口气喝光那杯矿泉水,叹了口气。接着,我忽然觉得嘴里涌上一股恶心,而且左眼球后方猛跳个不停。我觉得自己恐怕快晕倒了,于是赶紧闭上双眼,用力深呼吸,心中暗自祈求着,千万别在这儿倒地不起。命运之神应该不会端出这么恶毒的幽默感吧,刻意安排我到森贝雷先生的书店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送上自己冰冷的尸体感谢他多年来对我的照顾?我感受到有只手轻柔地扶着我的额头,那是森贝雷先生的手。我睁开双眼,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森贝雷父子,小森贝雷探头端详着我,一脸如丧考妣的愁容。

“我去请医生过来一趟吧?”小森贝雷问道。

“不,我觉得好多了,谢谢,已经好多了。”

“嗯……您身体好转的方式还真让人提心吊胆。您根本面无血色。”

“要不要再喝点水?”

小森贝雷立刻为我倒了一杯水过来。

“不好意思,真是太打扰两位了。”我对森贝雷父子抱歉,“我跟两位保证,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别说傻话了。”

“说不定吃点甜食就会舒服一点,我看您八成是血糖太低了……”小森贝雷提出看法。

“你快到街角的点心铺去买点甜食回来。”森贝雷先生立刻吩咐儿子。

接下来的时间,书店里就剩下我们两人,森贝雷先生定定看着我。

“我向您发誓,我一定会去看医生的。”我主动做出承诺。

才过了几分钟光景,小森贝雷回来了,手上提了个纸袋,袋子里装着点心铺最受欢迎的各式甜点。他把纸袋递过来,我意兴阑珊地挑了个奶油小蛋糕,若是换作以前,我一定会恨不得马上就狼吞虎咽起来。

“快吃吧!”森贝雷先生在一旁督促着。

我轻轻咬了一小口奶油蛋糕。接着,我渐渐觉得舒服多了。

“看来,他又活过来了。”小森贝雷在一旁说道。

“没有什么病是街角点心铺的奶油小蛋糕治不好的……”

就在这时候,店门口的铃铛响了。有位客人踏进书店,小森贝雷向他父亲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去招呼客人。森贝雷先生留在我身旁,抓着我的手腕,企图替我把脉。

“森贝雷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好多年前您跟我说过,有朝一日,如果必须拯救一本书的话,那就要倾全力将它保存在安全之处,您这话还算数吗?”

森贝雷先生瞄了一眼我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那本书,那是我母亲丢弃的书,此时又回到我手上了。

“请等我五分钟。”

我们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暮色逐渐笼罩大地,在这燠热潮湿的午后,人们纷纷趁着傍晚出门散步。凝结的空气里感受不到一丝轻风,街道两旁的阳台和落地窗大方敞开,屋里的人们探头望着行走在琥珀色暮霭下的人群。森贝雷先生脚步轻盈,只见他一路疾行,直到我们来到彩虹剧院街口的阴暗门廊前才放慢脚步。越过门廊之前,森贝雷先生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我说:

“马丁,接下来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说出去,甚至连维达尔先生都不能说。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频频点头,感受到森贝雷先生语气中透露的严肃和神秘。接着,我紧跟在他后面穿过一条介于两排破旧建筑之间的窄巷,如此狭隘,两排屋顶间的天空细若柳叶。不久后,我们抵达一扇气派恢宏的木门前,看起来就像深陷沼泽百年之久的古教堂大门。森贝雷先生拾级而上,站定在木门前,抓起笑面魔鬼造型的铜制门环用力叩着。他叩门三次之后步下阶梯,又回到我身旁等候。

“您现在看到的一切,千万不能告诉……”

“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维达尔先生也不能说。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森贝雷先生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等了约莫几分钟,门内总算传来同时开启好几百道大锁似的哐啷声响。大门渐渐开启,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嘎吱声,接着,门内探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顶着稀疏的发丝,犀利的五官宛如一头猛禽,脸上嵌着深邃的双眼。

“真是稀客。森贝雷……”男子幽幽说道,“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怎么,又是个心灵受创、交不到女朋友、宁可赖着老妈过日子的潦倒作家?”

森贝雷先生根本不理会男子的冷言冷语。

“马丁,我向您介绍,这位是伊萨克·蒙佛特,此地的管理员,也是全天下最亲切的大好人。他对您的谆谆教诲,请务必要悉心受教。伊萨克,这位是戴维·马丁,我的好朋友,他是个作家,也是我非常信任的人。”

名叫伊萨克的男子一脸冷漠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着对森贝雷先生抛出质疑的眼神。

“作家都是教人无法信任的家伙。我说……森贝雷都跟您解释过这里的规矩了吧?”

“他只告诉我,我在这里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是第一条规定,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如果没遵守这项规定的话,我会亲自将您碎尸万段。这样您了解这规定的重要性了吗?”

“完全了解。”

“既然这样,那就请进吧。”伊萨克比了个手势要我进去。

“那我先走了,马丁。两位慢慢聊,这里很安全的。”

我知道森贝雷先生所谓的安全是针对书本而言,并不是指我。他把我紧紧拥在怀中,接着,他的身影逐渐隐遁在暗夜里。我跨进门槛之后,那个叫作伊萨克的男子随即用力关上木门。门上繁复的大锁,仿佛有上千件金属铸条和滑轮同时在运作。伊萨克提起地上的油灯,高举在我侧脸旁打量着。

“您的脸色真难看。”他下了这样的结论。

“只是消化不良。”我随口回了他一句。

“对什么消化不良?”

“现实人生。”

“那么……您就让各种人生难题好好排队吧!”他简短回应。

我们沿着漫长的走道前进,幽暗光影下,隐约可见两旁墙上的壁画以及大理石打造的阶梯。接着,我们走进一处宫廷式的中庭,过了半晌,前方出现一个看似大厅入口处的地方。

“您带什么来啦?”伊萨克问道。

“《天堂之路》,一本小说。”

“这书名一听就不够响亮。您该不会就是作者吧?”

“正是在下。”

伊萨克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您还写了什么书?”

“《诅咒之城》,一系列内容空洞、刻意膨胀篇幅的绮情小说。”

伊萨克回过头来,面露愉悦笑容。“伊格纳迪斯·B.萨森?”

“愿他安息,并竭诚为您服务。”

此时,这位神秘的管理员停下脚步,将油灯放在看似已毁损的老旧栏杆上,正前方就是一扇宽敞气派的拱门。我抬头一望,惊愕得说不出话。那是座宏伟壮观的巨大迷宫,数不清的天桥、走道错综曲折,数以千计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简直是座一望无际的巨型图书馆。一条条隧道穿梭其中,巨大的结构,仿佛一道向上攀高的螺旋梯,最后通往顶端那个以光影为帘幕的玻璃圆顶。我依稀看见好几个孤单的身影各自在走道和楼梯上游移,或是隐身在那个以书籍和文字堆砌而成的文化殿堂里查阅资料。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只能一脸愕然地盯着伊萨克·蒙佛特。他咧嘴一笑,像个老谋深算的狐狸。

“伊格纳迪斯·B.萨森,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20

我跟着管理员来到迷宫里的宽敞大厅。脚下的花砖地板时而可见补缀着墓碑和碑石,偶尔可见墓志文、十字架和雕刻在墓石上的死者遗像。管理员骤然止步,并刻意提着瓦斯灯掠过好几片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骨拼图,借此振奋我的情绪。

“这些都是古代陵墓的遗迹。”他解释,“不过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可别昏倒在这里了。”

我们继续前进,最后来到看似此地主要建筑的入口处。伊萨克一路叨叨絮絮地念着各项规定和责任,偶尔转过头来盯着我,逼得我只好拼命点头回应。

“第一条守则:凡是初次造访此地的人都有权利挑选一本书,在众多藏书当中,可以任意挑选一本喜欢的书。第二条守则:挑选了书籍之后,此人有义务尽全力保护这本书,绝对不能把书遗失了。即使必须以生命相搏也在所不惜。关于以上规定,您有什么疑问吗?”

我抬起头望着无边无际的迷宫。“一个人要如何在这浩瀚书海中挑出一本书呢?”

伊萨克耸耸肩。“有人认为,其实是书本挑上他的……终归一句老话,就是命运。您在这里看到的都是遭人遗弃或遗忘的书,已经累积了好几个世纪,原本都该被销毁、被迫永远销声匿迹的,这些书,保存了许多世人早已淡忘的时代记忆和奇迹。别说我们这一代了,就算是老一辈,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准确说出此地创建于何时、创立者又是谁。或许,这地方就和这座城市一样古老,并在这座城市的庇荫之下,逐渐发展成今日的规模。据我们所知,这栋建筑是以王宫、教堂、监狱和医院的废墟结合而成,您很快就会看出其中的端倪。建筑的主体结构建于十八世纪,至今仍保持原貌,没有任何改变。在更久远的年代,遗忘书之墓一直隐匿在中古时代老城区的隧道里。有人说,在宗教法庭盛行的年代,崇尚思想自由的知识分子把禁书藏在石棺里,随着尸骨埋葬在城市的各处墓地,借此保护珍爱的书籍,他们深信经过几个世代,这些书一定会重见天日。到了十九世纪中叶,有人发现,那条从迷宫入口一直通往地下室的漫长隧道竟是一座古老的图书馆,后来,那些古书经过编排、整理,目前秘密保存在卡尔区的犹太教堂废墟。这座城市的最后一道古城墙倒下时,曾经引发严重的土石流,当时兰布拉大道地下水道滚滚洪流,那条隧道也全都淹在水里。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现在看来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根据我们的推测,在长达数百年时间里,那条隧道是通往此地的主要通道之一。您眼前所见的大部分建筑结构是在十九世纪扩展而成。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的人,整个巴塞罗那不会超过一百个,我希望森贝雷不会看走眼、找错人才好……”

我使劲摇头,不过,伊萨克仍旧满脸疑虑地看着我。

“第三条守则:您可以把带来的书随意埋葬在任何地方。”

“万一我迷路了呢?”

“说这种傻话,真是没志气。那我就拜托您了,尽量别走丢。”

“有没有人曾经在这里迷路?”

伊萨克用力吐了口气。“多年前,我开始在这里当差的时候,据说有个叫作达里奥·阿尔贝蒂·西梅尔曼的人在里头迷路了。当然啦,我想森贝雷一定没跟您提起这件事……”

“西梅尔曼?您说的是历史学家西梅尔曼吗?”

“不是,我说的西梅尔曼是个海豹驯兽师。您到底认识几个西梅尔曼?那件事发生在一八八九年冬天,西梅尔曼走进迷宫之后,失踪了整整一周。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缩着身子躲在其中一条隧道里,一副吓得半死的模样。他当时躲在好几摞《圣经》古抄本后面,免得被人看见。”

“被谁看见?”

伊萨克定睛注视着我好一会儿。“一个黑衣人。森贝雷真的没跟您说过这件事吗?”

“真的没有。”

伊萨克刻意压低音量,语气俨然是要跟我说悄悄话:“这么多年来,有些会员偶尔会看见一个黑衣人在迷宫的各条隧道里出没。见过的人所形容的都不一样,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跟黑衣人交谈过。有一阵子,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个黑衣人是个遭受诅咒的作者遗留在此地的阴魂,因为带他进来的会员背叛了他,原本答应让他把书藏在这里,后来却没有履行承诺……那本书就这样永远遗失了,死去的作者心有不甘,从此阴魂不散,天天在迷宫隧道里找人复仇,您也知道,就像亨利·詹姆斯笔下那一类的故事。”

“您该不会也相信真有这回事吧?”

“当然不相信。我有不同的看法。我相信西梅尔曼的说法。”

“他的说法是?”

“他说,那个黑衣人是此地的守护神,他是所有神秘和禁忌知识之父、智能和回忆之父,也是数百年来所有小说家和作家的明灯……他是我们的守护天使,也是谎言和暗夜的天使。”

“您就别捉弄我了。”

“每座迷宫都会有个弥诺陶洛斯。”管理员煞有介事地说道。

接着,伊萨克露出神秘笑容,指着迷宫入口。“全部都是您的了。”

我沿着通往入口的走道前行,跨进一条摆满群书的长廊,看起来就像个往上延伸的洞穴。到了洞穴尽头,隧道分为四条小岔道,每条岔道各自形成小圆环,连接往上攀升的螺旋梯;举目凝望,完全不见高处尽头在哪里。我踩着螺旋梯往上爬,终于登上了平台,又有三条通道由此延伸。我挑了其中一条通道,自认这应该是通往建筑主体结构的路,就此开启我的探险之旅。我边走边摸着墙上数以百计的藏书,尽情嗅闻古书的气味,畅快地感受从铁窗渗入的阳光,还有木制书架上玻璃瓦斯灯里的灯火,在一面面镜子和暗影之间微微浮动着。我漫步闲逛了大约三十分钟,偶然找到一间紧闭的阅览室,里头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四壁皆是书墙,每一排书架看起来都塞得相当密实,唯一的例外是个小缝隙,看来,有人从这里拿走了一本书。我当下作了决定,那里就是《天堂之路》的新家了。我捧着书本看了封面最后一眼,重读了第一段,同时也暗自想象着,若蒙幸运之神眷顾,多年之后,当我已经死去,也被人遗忘,或许有人会循着同样的路线,来到这间阅览室,遇见这本呕心沥血完成、出版后却不为人知的小说。我把书塞进书架,竟觉得长留此地的是我自己。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我背后,立刻回头一看,定睛凝视了半晌,眼中出现了那个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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