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 3

11

我一整个早上在家里忙进忙出,收拾、打扫,清理了许多遗忘在角落多年的东西,有些甚至是我连看都没看过的物品。接着,我跑下楼到市场里的花店买了一束花回家,这才惊觉花瓶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我换上一套比较像样的衣服,慎重得就像要去面试找工作。我反复模拟练习对话、寒暄,但发出的总是怪腔怪调。我望着镜中的自己,这才不得不承认维达尔说得没错,我看起来真像个吸血鬼。最后,我索性拿了本书坐在长廊的扶手椅上。接下来的两个钟头,我连书本的第一页都没翻开。终于到了下午四点整,我突然听见克丽丝汀娜踩着楼梯的脚步,惊愕得倏忽起身。当她敲门时,我觉得自己早已在门边等了一生一世。

“嗨,戴维,我该不会来得不是时候吧?”

“哪儿的话,当然不会。请进。”

克丽丝汀娜一脸端庄有礼的笑容。我领着她走进长廊边的书房,招呼她坐下。她的目光立刻把屋里扫视一遍。

“嗯……好特别的地方。”她说,“维达尔已经跟我说了,你住在一幢气派豪宅里。”

“他比较想用的形容词应该是‘凄凉’而不是‘气派’。不过,这两种状况也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地方?这栋房子对于独居的人来说,实在太大了一点……”

我心里一直琢磨着她说的……独居的人。一个人终究会变成他钟爱的人眼中所见的样子。

“为什么?”我顺应她又反问了自己一次,“原因是……我一直想住进这栋房子,多年来,我每天往返报社打工途中一定会看见这幢大宅院。这么大一栋房子,却始终大门深锁,后来我开始梦想着,说不定这栋房子正等着我入住。这场梦居然奇妙地成真了,所以,我就搬进来住了。”

“你的梦想都成真了吗,戴维?”

她那充满嘲讽的语气,让我立刻联想起维达尔先生。

“当然没有。”我答道,“住进这栋房子是梦想成真的唯一例子。不过,我听得出来你话中有话,可惜我的回答恐怕只会让你觉得索然无味。”

我的语气传达出来的怒气比我预期中更强烈许多。那股不吐不快的冲动,就像我冲到市场花店里买下的花束;到手之后,反而不知道往哪儿摆。

“我想跟你聊聊维达尔。”克丽丝汀娜开门见山。

“哦。”

“你是他的挚友,对他这个人再清楚不过。他每次聊起你,就像在聊自己的儿子。他最疼爱的人就是你了,这一点你应该晓得。”

“维达尔先生待我就像亲生儿子。如果没有他与森贝雷先生的提携和照顾,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来找你谈的用意,其实是因为我很担心他。”

“你担心他什么?”

“你也知道,我当他的秘书已经好几年了。事实上,贝德罗是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而我们也不只是雇佣关系而已,更是知心好友。他对我和父亲都非常好,正因为如此,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变成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

“还不就是那本可恶的书,就是他一直想写的那本小说。”

“他那本小说已经写了好几年了。”

“他这些年来根本就是在摧毁那本小说。我一直替他把所有的手稿校正、打字,在他身边担任秘书这些年来,他已经撕毁了不下两千页的稿子。他老是说自己江郎才尽了,还说自己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他一天到晚不停地喝闷酒,有时候,我甚至发现他在楼上的书房喝得烂醉如泥,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我用力咽下口水。

“他说他好嫉妒你,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才华横溢;他说人们只会蒙骗他,所有对他阿谀奉承的人都只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或是金钱,或是提拔。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写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读。他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气派,衣着光鲜得体,但是,我天天跟他共事,眼中所见的他却日渐消沉。有时候,我真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他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久了,我一直没说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找谁谈这件事。我也知道万一他发现我来找你,一定会大发雷霆。他三番两次告诫我:‘别拿我的事情去麻烦马丁,他有大好前途等着他,而我,早就没什么好指望的了。’他经常讲这样的话。很抱歉,唠唠叨叨跟你提了这些,我实在不晓得该找谁去说才好……”

我们两人陷入漫长的静默。我惊觉体内忽然窜起一股强烈的寒颤,因为我知道,对我恩重如山的人正深陷绝望之中,而我却将自己深锁在象牙塔里,始终未曾发觉事态有异。

“或许,我真的不该来找你的。”

“不,快别这么说……”我连忙说道,“你来找我是对的。”

克丽丝汀娜面带亲切的笑容看着我,而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她总算没把我当怪物看。

“我们该怎么办呢?”她问。

“我们得帮他一把才行。”我应道。

“万一他不接受帮助呢?”

“那么……我们只好在暗地里帮他了。”

12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帮助维达尔——其实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还是找个借口可以待在克丽丝汀娜身边。克丽丝汀娜把维达尔前一天的手稿带来,这些手稿多半已遭大幅修改,有的甚至整段删除,另外还有数不清的眉批和脚注。我们总是到楼上的书房席地而坐,克丽丝汀娜先大声朗读一遍,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讨论过程。我这位恩师企图写出一部时代巨著,内容以跨越三代的巴塞罗那望族为主轴,简直就是维达尔家族的翻版。小说背景设定在工业革命发生前几年,就在现代化都会和工商业刚刚萌芽的时候,一对失去父母的兄弟来到大城市,接下来的经历就跟《圣经》里该隐和亚伯的故事一样。兄弟俩的其中一人成了当时最有权力的首富,但是另一人却隐身教会,默默帮助穷人,而他最后的悲惨下场,完全就是在映射教士兼诗人贝达格尔的不幸遭遇。兄弟俩终生对立,而且,小说里有数不清的角色穿梭在错综复杂的情节里,包括丑闻、杀戮、奸情、悲剧等这一类小说常见的元素都包含在内。故事的讲述者是其中一位主角的孙子,他在重塑家族往事的同时,也从佩德拉比的大宅邸目睹了这座城市在一九〇九年“悲惨周”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这故事的情节正是几年前我向维达尔提过的建议,当时,他一心一意想写本有深度的大部头小说。其次,他从未跟我说过他决定采用这项建议,这些年来,他应该有的是机会跟我提这件事。第三点让我讶异的是,这部小说根本就是彻底的失败之作:每一个部分都行不通,从人物、结构到氛围、情节,以及叙述方式和风格,处处都让人觉得作者执迷于太多不必要的细节。

“怎么样?”克丽丝汀娜问道,“你认为有办法修改吗?”

为了不加深她的忧虑,我选择不告诉她维达尔擅自窃用了我的故事大纲。于是,我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需要下点功夫就是了。”

改稿工程从傍晚开始,克丽丝汀娜坐在打字机前,我们两人合力将维达尔的小说逐字改写,一行接着一行,一幕接着一幕,通篇改造。

维达尔架构的小说情节如此空洞贫乏,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重塑了他意图表达的概念。后来,我们逐渐让一个个人物都鲜明了起来。每一幕、每一景、每一行、每一字,无一幸免于改造工程。不过,在整个修改的过程中,我倒觉得我们导正了维达尔在内心酝酿的创作方向,他只是一味地想要写小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写出好作品。

克丽丝汀娜告诉我,有时候维达尔写完了某一幕,相隔数周再重读打好的定稿时,他总会对自己的文笔和才华惊讶不已,甚至无法置信。克丽丝汀娜很担心他迟早会发现我们所做的事情,于是她告诉我,我们应该更忠于他的原稿。

“你千万别低估了一个作家的虚荣心,尤其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作家。”我反驳了她的提议。

“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口气谈论维达尔。”

“对不起,我自己也不喜欢。”

“或许你应该把工作进度放慢一点。你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我已经不担心维达尔了,我现在担心的是你。”

“这件事情,只许成功,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后来,我逐渐习惯了生活里总有一段与她共度的时光。我自己的写作进度并没有因此耽搁。我尽量把握时间创作《诅咒之城》,白天睡眠不到三个钟头,而合约上的交稿期限却已经日日逼近。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当然是不读书的,无论是他们出版的书或是对手发行的作品,连一本都不看,不过毒药娘娘倒是个会看书稿的人,没多久,她开始怀疑稿子有点不太对劲。

“这不是你的风格。”她偶尔会这样说。

“这当然不是我的风格。亲爱的艾米尼雅,这是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作品。”

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每天醒来时胸口总是被冷汗浸湿一大片,肋骨仿佛要被折断撕裂了一样。为了不中断这项两人通力合作的秘密计划,我宁可付出这样的代价。我非常清楚,克丽丝汀娜每天来家里时,必定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样的念头;我也知道,她永远不会回应我。那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没有美好未来,也没有远大前程,而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有时候,在迷航的船上漂流得实在太疲累,我们会暂时放下维达尔的手稿,开始聊一些比较知心的话。好几次,我鼓足了勇气,拉起她的手。她让我握着手,但我知道她很不自在,她觉得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她认为我们的聚散都是因为亏欠维达尔的那份恩情。有天晚上,就在她离开前不久,我捧着她的脸庞,打算亲吻她。她呆若木鸡,而当我从镜子里瞥见她的眼神,我惊愕得不敢吭声。她站了起来,然后不发一语地离开。接下来的两周,她一直没现身,再次出现时,她要我承诺以后绝对不能再做同样的事。

“戴维,我希望你能了解,等我们结束维达尔这本书的修改工作,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见面了。”

“为什么不行?”

“你自己心里明白。”

克丽丝汀娜不仅仅对我的进一步行动觉得不妥。我开始怀疑,之前维达尔说她对于我替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所写的小说非常失望,这其实是真的。我可以想象,她一定认为我的写作就像一份雇佣工作,没有灵魂,出卖脑力换取一点微薄酬劳,却让两个鼠辈越来越壮大;我沦落至此,是因为我没有勇气以真心、真名和真感情去写作。我最伤心的是,她这样的想法确实有理。我也动过解约的念头,我很想为她写一本小说,一本能够让她对我刮目相看的作品。假如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还不足以让她满意的话,或许,我还是重返在报社打工的阴暗悲惨岁月吧!我总是可以靠着维达尔的怜悯和同情过日子的。

经过漫漫长夜的写作,我迟迟无法入睡,只好出门走走。我漫无目标地闲逛,在不自觉中朝着圣家堂的方向走。小时候,父亲多次带我去那儿见识那座雕塑繁复的门廊,我每次都要注视良久,仿佛受到了诅咒。我总是希望能再回去看看那座教堂,去确认它没有任何改变,虽然这座城市已快速扩张,但是圣家堂至今仍是一片废墟。

13

我缓缓睁开双眼。大树般的石柱矗立在阴暗中,顶端支撑着光洁空白的拱顶。细丝般的朦胧光线垂直落下,映出了一长排数不清的简陋床铺。悬在拱顶高处的小水滴仿佛黑色泪珠,落地时迸出满室回音。幽暗里弥漫着发潮的霉味。

“欢迎光临炼狱。”

我急忙坐了起来,回头一看,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挨在提灯旁看报纸,他咧嘴一笑,露出已经掉了一半的牙齿。他手上那份报纸的头版头条写着:普里莫·德里维拉将军已经接管政府,为了让国家幸免于无法预估的灾难,他宣布实施戒严独裁。那是至少六年前的旧报纸了。

“我在哪里?”

男子从报纸后面抬起头来望着我,一脸诧异。“这里是丽兹酒店,您看不出来吗?”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看您真是累坏了。今天早上,您被人用担架抬了进来,接着就一直熟睡到现在。”

我摸了摸外套,确定身上的钱全都不见了。

“这是什么世界?”男子边看报纸边叨念着,“愚蠢大行其道的时候,缺乏主张就只好用过多的意识形态来补偿。”

“怎么离开这里?”

“您如果真的这么赶时间的话……有两个方法,一个是永久的,另一个是暂时的。永久的方法是去屋顶:只要往下一跳,永远获得解脱。暂时的出口就在那边的尽头,攀着那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把手爬到高处,爬上去的时候裤子八成早就掉下来了,到时候,别忘了跟大家挥手致意。不过,您如果从那儿出去的话,迟早会回到这里来。”

看报纸的男子带着顽皮的神情望着我,那是只有疯子才有的表情。

“您是不是偷了我的钱?”

“怎么可以随便栽赃我!他们把您送进来的时候,您身上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再说,不是股票我才不想要。”

我索性让这个神经病尽情阅读旧报纸,随他爱怎么高谈阔论都行。我依然头晕得厉害,连步伐都踩不稳,不过,我还是努力走到了拱顶下其中一扇通往石阶的侧门。石阶高处隐约出现一道亮光,我往上踩了四五步,顿时感受到阶梯顶端的那扇门口吹来一阵冷风。我走出门外,总算弄清自己身在何处了。

阳光遍洒整座城市。前方就是城堡公园树林里的水池。长满了波浪形水草的池水,仿佛一摊溢出的美酒。这座蓄水池看起来就像一座笨拙的城堡,或是监狱。蓄水池是为了给一八八八年万国博览会展览馆供水而兴建,不过多年来,此地早就成了贫病交迫、无处可去的穷人和游民栖身之处。蓄水池旁的天台如今成了一片脏乱的水潭,积水缓缓消退在建筑物的裂缝里。

这时候,我忽然看见有个身影站在天台另一端。就在我瞥见他的那一刹那,他猛地转过身来望着我,仿佛已对我的视线有所警觉。我仍旧有点眩晕,视线迷迷蒙蒙,但我总觉得,前方那个身影正朝着我走过来。他动作相当迅速,仿佛双脚并未着地,行走如飞,步履轻盈。我的视线根本就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我看不清他背光的脸庞,但我知道他是一位男士,炯亮的黑色眼眸在那张脸上稍嫌大了点。他越是接近我,他的身形似乎就越拉越长,体积越来越大。当他趋前逼近,我突然猛打寒颤,吓得倒退好几步,却不知道自己正退往水池边……霎时,我觉得双脚失去重心,就在我失足往后栽进漆黑的池水时,那个陌生人抓住我的手臂。他轻轻把我拉了回来,带我回到安全的天台上。我在水池周围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然后使劲地深呼吸。接着,我抬起头,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他的双眼不大不小,身材与我相似,举手投足都跟一般人没两样,给人随和而冷静的印象。

“谢谢。”我说。

“您还好吧?”

“还好,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陌生人在我身旁坐下。他身穿三件式西装,一看就是昂贵的高级布料裁制而成,西装衣领上别着一个银制小别针,是个展翅高飞的天使,让我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我忽然觉得,这么一位衣着讲究的绅士现身在这荒凉的天台,实在太不寻常了。陌生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面带笑容看着我。

“您放心,我没有任何恶意。”他主动澄清,“我想,您一定没料到会在顶楼天台上碰见陌生人吧?”

我定定望着他,满心疑惑。我看见自己的面容映在他黑色的眼眸里,渐渐模糊成了一摊晕染在白纸上的墨水。

“恕我冒昧一问,您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跟您一样。我为了远大的前程而来。”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我喃喃低语着。

他立刻浮现出灿烂的笑容。“亲爱的朋友,我真的好高兴,今天总算可以亲自向您致意。”

他说话带了点淡淡的外国腔,只是,我也说不上来是哪一国的口音。直觉告诉我应该立刻起身,趁着这个陌生人再打开话匣子之前,尽快离开现场。然而,我却在他的话语和眼神中感受到了平静与信任。于是,我宁可不再逼问自己,倘若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在此地,这个陌生人又是怎么在这里找到我的?他的话语和目光说服了我。他伸出手来,我握了一下。他那热忱的笑容,简直就像要许我一座失落的天堂乐园。

“我想,我应该先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的热情支持,科莱利先生,很抱歉,这份人情恐怕无以回报。”

“别这么说,应该是我欠您一份人情。亲爱的朋友,该道歉的人是我,挑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和您会面,造成您的不便,实在过意不去。不过,说真的,我从好久以前就想亲自与您聊聊,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您碰面。”

“既然碰了面,请问……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我询问他的来意。

“我想邀请您和我合作。”

“您说什么?”

“我是说……我想请您为我写书。”

“哦!这样啊……我差点儿忘了,您是个出版商。”

陌生人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非常讨人喜欢,活脱像个乖巧听话、从未打破杯盘的小男孩。

“而且是世上最顶尖的。这是您一生梦寐以求的出版社,我们将使您成为文学史上的不朽巨擘!”

陌生人递给我一张名片,就跟我在与珂洛伊缠绵的绮梦园惊醒时握在手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出版人

卢米埃尔出版社

巴黎市圣日耳曼大道六十九号

“您的认可我心领了,科莱利先生,可惜我无法接受邀约。我已经签了其他合约……”

“您说的是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吧?我知道,这两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没什么好怕的,您不应该跟他们牵扯在一起才对。”

“其他人也这么说。”

“您指的是萨涅尔小姐吧?”

“您认识她?”

“听人提起过。为了赢得这位小姐的芳心,有人甚至心甘情愿牺牲一切。是不是这样?怎么,她没鼓励您甩掉这两条寄生虫,应该忠于自己的创作吗?”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签的是一份独家出版合约,还有六年才到期。”

“我知道,不过,您不必担心这件事。我的律师已经研究过了,我向您保证,我们已经想出好几种方式可以替您彻底解除这份合约的法律约束力,到时候,您就可以安心接受我的请求了。”

“请问,您的请求是?”

科莱利露出狡猾而诡异的笑容,仿佛是个急着吐露秘密的小学生。

“我想请您花一整年的时间,专心为我写一本书,至于这本书的题材,您和我签约的时候再讨论,稿酬采取预付的方式,金额十万法郎。”

我呆呆望着他,惊诧不已。

“如果对这个数目不满意,我可以把金额加到您满意为止。我就老实告诉您吧!马丁先生,钱的事情我不会计较的。而且,我也相信您不会这么在意金钱,因为我知道,等我向您说明了这本书的题材,对您来说,稿酬的数目将是无足轻重的一件事。”

我长叹一声,暗自一笑置之。

“看来,您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科莱利先生,我只是个籍籍无名、上不了台面的冒险小说作者。我的出版商,那两人根本就是不学无术的骗子,比屎尿更让人唾弃,看来您也认识他们。而我的读者并不知道这些,他们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个人。这些年来我靠写作维生,却连一页让自己满意的稿子都写不出来。我深爱的女人认为我只是在浪费生命,而她说的一点都没错。她也认为我没有权利爱她,因为我们俩都是微不足道的灵魂;我们生存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报答那个帮我们脱离悲惨命运的男子,或许,她对这件事的看法也是对的。其实都无所谓,当我到了而立之年,也许会惊觉自己根本不是十五岁时期望变成的样子。前提是……如果我能活到三十岁的话。我最近的健康状况和我的工作表现一样糟,情况一天天恶化,我现在如果能在一个钟头之内写出两个通顺的句子就算很不错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作家,一个渺小卑微的可怜虫。我没那份能耐接受巴黎来的出版商重金礼聘,也没那份才华能写出一本让自己梦想成真的惊世之作。”

科莱利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似乎在斟酌我刚刚说的话。

“我认为您的自我要求太严格了,不过,这样的特质往往能让人有更出色的表现。相信我,我在出版业这么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三教九流都有,有的卑劣到让人懒得吐口水,有的高傲得自以为比天还高。总之,我希望您能够了解,即使您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我非常清楚您是哪一种层次的作家,我也知道您的为人如何。我从多年前就开始注意您的作品了,这一点您也知道。从您替《工业之声》所写的第一则短篇小说到《巴塞罗那秘闻》系列,以及最近的伊格纳迪斯·B.萨森系列作品,我都拜读过。我敢说,我对您的认识比您对自己的了解更清楚。因此,我知道您终究会接受我的邀约。”

“您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们有些共通之处,或许应该说有很多才对。我知道您失去了父亲,我也是。我知道,您失去父亲时,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您的父亲在凄凉的处境中含恨而死。至于我父亲呢,不知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竟在离世前先把我撵出家门。我可以告诉您,我这种状况甚至更让人心痛。我知道,您一直觉得很孤单,相信我,这也是我深刻体验过的困境。我知道,您的内心怀有许多梦想和期望,却都落了空,我也知道,虽然您自己并未发觉,但是您每天都在放弃内心的某些期望。”

这段话之后,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您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科莱利先生。”

“我知道的这一切足以让我好好认识您这个人,并成为您的好朋友。我知道,您没什么朋友,我也一样。我向来信不过那些口口声声自称朋友满天下的人,那表示这个人根本就是识人不清。”

“但您并不是在找人交朋友吧?您要找的是个帮忙做事的员工……”

“我找的是暂时的合伙人。我要找的人就是您。”

“您是个非常有自信的人。”我直言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是个与生俱来的缺点。”科莱利答道,同时站了起来,“我的另一项缺点是观察力格外敏锐,因此我可以了解,对您来说,这件事或许来得太快了一点,所以您还听不进我说的事实。您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真相,用自己的灵肉去感受事实。相信我,您一定可以感受得到。”

他向我伸出手,就这样悬在那儿,直到我终于伸手握过之后才缩回。

“能不能答应我,至少好好考虑一下我刚才的提议,下次再谈?”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谈的,科莱利先生。”

“现在什么都别说。我向您保证,下次我们再碰面时,您的看法会比现在清楚许多。”

说完这句话,他热络地对我一笑,然后慢慢走向楼梯口。

“我们还会再碰面?”我问他。

科莱利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当然!”

“在哪里?”

白昼的最后一道天光隐匿在城市的角落,他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眸仿佛两把火焰。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门后,这时才想起,在整个交谈过程中,我不曾见他眨过眼睛。

14

诊所坐落在一幢高楼建筑里,居高远眺,映入眼帘的除了远方的灿烂碧海以及蒙塔内尔街那段电车往来频繁的斜坡,气派豪宅和高楼林立的新城区也一览无余。诊所内一尘不染,候诊室的装潢摆设品味不俗。墙上的画作尽是充盈着希望与祥和的优美景致,颇能安抚人心。书架上摆满了书,全是令人望之生畏的经典巨著。护士在诊所内来回穿梭,轻盈的脚步宛若芭蕾舞伶,脸上始终带着嫣然灿笑。这个地方,俨然就是权贵富豪的专属炼狱。

“马丁先生,医生现在可以帮您看诊了。”

狄利亚医生颇具贵族气质,俊帅外型简直无懈可击,脸上的每个表情都能让人安心又有信心。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面有双灰蓝色的深邃眼眸,笑容亲切而热络,但从未显得过度浮夸。狄利亚医生是个习惯与死亡为伍的人,他脸上的笑容越殷勤就越让人害怕。因此,当他请我进入诊疗室并让我坐下时——我前几天才做过检查,他也跟我提到近年医疗技术的进步一定有希望战胜病魔——我总觉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您觉得怎么样?”他询问我的状况,目光却在我和桌上的病例档案夹之间游移。

“就看您怎么说了。”

他对我露出浅浅一笑,像个精明的赌徒。“护士告诉我,您是个作家。不过,我看了一下您填写的就诊表格,职业栏写的却是短期雇佣。”

“以我的情况来说,两者毫无差别。”

“我有些病人还是您的读者呢!”

“我相信,这样的脑神经伤害应该不至于永远无法根治吧。”

狄利亚医生咧嘴笑了,仿佛我刚刚说了逗趣的笑话,接着,他结束客套迂回的开场白,直截了当地问:“马丁先生,我看您都是单独前来就诊……您没有亲人吗?妻子呢?或是兄弟姐妹?父母还健在吗?”

“这样听起来,情况似乎挺糟糕的。”

“马丁先生,我不想对您隐瞒实情。初步检查的结果并不像我们预期的那么乐观。”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既不觉得恐惧,也没有不安。我毫无感觉。

“根据检查结果看来,您的左脑叶上长了东西。这样的结果也证实了您之前描述的各种症状,看来就是脑癌的征兆。”

接下来的几秒钟,我哑口无言,甚至无法伪装自己内心受到的震撼。

“我病了多久?”

“确切的时间很难说,据我推测,肿瘤应该是很久以前就形成了,随着时间推移,越长越大。这就是为什么您会有那些症状,最近甚至到了让您无法工作的地步。”

我深深吸了口气,点头回应。医生在一旁看着我,很有耐心,也很体贴,让我慢慢舒缓自己的情绪。我试着再说些什么,但总是开不了口。最后,我们四目相对。

“我想,我的命运就在您手上了,狄利亚医生。接下来要做什么样的治疗,请告诉我吧。”

我看见他那双眼眸里填满了绝望,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没听懂他话中真正的含义。我再度点了点头,同时强忍着喉咙作呕的不适。狄利亚医生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呼噜噜地一口气喝光。

“这是无法医治的绝症。”我径自说道。

“没办法。我们能够做的顶多是缓解疼痛的症状,尽量让您维持舒适平静的生活……”

“但是,我还是会死的。”

“是的。”

“很快就会死掉。”

“有可能。”

我兀自咧嘴苦笑。当那些你已经知道却想要逃避的事情得到了证实,即便是再凄惨的噩耗,竟也成了一种解脱。

“我今年才二十八岁。”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却不怎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说。

“真的很遗憾,马丁先生,我真希望自己告诉您的是不一样的结果。”

我觉得他说话的口吻,就像终于承认自己先前说了谎,或是犯过一些小奸小恶,霎时心生悔意,决定实话实说。

“我还能活多久?”

“很难说。我想一年吧!顶多一年半。”

他的语气让我很明白地了解一件事:这样的预测已经算是非常乐观了。

“在这一年期间,或是天晓得还有多久,您认为我还能继续工作的时间有多长?”

“您是个作家,用得最多的就是脑力。很遗憾的是,问题所在就是脑部,所以也是最早受到限制的部分。”

“‘限制’并不是医学用语,医生。”

“通常,病情发展期间会陆续出现您所经历的那些症状。当症状越来越严重,而且次数越来越频繁,您就应该准备住院治疗,我们会提供您最适当的医疗照护。”

“到时候,我就无法写作了。”

“到了那个时候,您根本不必再想写作这件事情了。”

“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

“我也不知道,九个月或十个月吧,或许……或许时间会短一点儿。我真的非常遗憾,马丁先生。”

我对他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此时,我的双手抖个不停,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了。

“马丁先生,我知道您需要一段时间去好好思考我刚刚说明的状况,但是,最重要的是尽快接受治疗……”

“我还不能死。医生,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那些事情完成之后,我就可以把一辈子都拿来等死了。”

15

那天夜里,我登上塔顶的书房,端坐在书桌前,面对着打字机,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已是肠枯思竭。所有窗子大敞着,然而,巴塞罗那早已不愿对我诉说片言只字,而我连一页稿纸都填不满。勉强拼凑出来的几个句子,全是意涵空洞的陈词滥调。我把稿子重读一遍,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写出来的文字已经不值得付梓成书了。我在自己的文字里听不见一丝动人的韵律。渐渐地,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的话语开始如涓滴般渗入我的思绪,仿佛令人眩惑的慢性毒药。

我还需要再写至少一百页,才能交出不知是第几本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永远不嫌多的绮情冒险系列小说,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写完这本书了。伊格纳迪斯·B.萨森躺在电车逼近的铁轨上,他已经身心俱疲,而且,他在太多篇幅中始终穿梭在不见光明的阴暗文字里,他的灵魂已被鞭笞得血肉模糊……不过,在我离开之前,他先交代了遗言。他要我无须大费周章地让他死得惊天动地,并希望我这辈子能够忠于自我意志,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他遗留给我的宝藏,只是一缕轻烟,一座海市蜃楼。他要求我让他就此离去,因为,他生来注定要被遗忘。

我拿起写好的最后一本小说书稿,点火烧了,看着一页页书稿逐渐烧成灰烬,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感觉畅快极了。一阵潮湿燠热的夏夜微风抚过屋瓦,从敞开的窗户滑进屋内,带走了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烟尘,从此飘荡在旧城区的巷弄里。他的话语将成绝响,而忠实读者也会在记忆中渐渐抹去这个名字。

隔天,我去了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柜台的接待员是新来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她不认得我这个人。

“请问您贵姓大名?”

“雨果,维克多·雨果。”

接待员扑哧一笑,接着拨了内线电话通知艾米尼雅。

“艾米尼雅小姐,有位维克多·雨果先生要找巴利多先生。”

我看见艾米尼雅在里面点了点头,接着挂了电话。

“她说马上过来。”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我问她。

“一个礼拜。”女孩热切地答道。

假如我没算错的话,她应该是出版社这一年来的第八位接待员了。这家出版社的员工,凡是在个性阴险的艾米尼雅手下做事的,大概都是没多久就卷铺盖走人。因为这位“毒药娘娘”只要看见别人多做些事情,立刻就会疑神疑鬼,不是指责员工意图偷窃,就是胡乱编个罪名,在老板面前像念经似的叨念个没完,直到艾斯科比亚把员工开除,她才会封口。艾斯科比亚甚至恐吓员工,假如他们胆敢在外头乱说话,他一定会找杀手去灭口。

“很高兴见到你,马丁。”毒药娘娘假惺惺地说,“真是越来越英俊,气色好极了。”

“因为我刚刚被电车碾过。巴利多先生在吗?”

“这是什么话!只要是你来,他永远都在。我如果跟他说你来看我们了,他一定很高兴。”

“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何事而来。”

毒药娘娘把我带到巴利多先生的办公室,这里装潢得像豪华的首相官邸,地板全铺上高级地毯,室内充斥着古代帝王的半身雕像和动物标本,皮制封面装订而成的大部头名著则散置各处。我可以想象这些看似珍贵的书本,里面八成都是白纸。巴利多一见到我便挤出谄媚的笑容,向我伸出手。

“我们都等不及要看您的新书了。知道吗,我们正在再版前两本小说,很快就可以问世了。再版五千本呢!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至少应该再版五万本才对,不过我没搭腔,只是意兴阑珊地点点头。老谋深算的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在巴塞罗那出版界以喜欢再版闻名,表面上看来风光得很,其实那是他们压榨作者的手段。他们出版每一本书都会有个公告数量,作者以此印量领取版税,然而,实际印刷量却足足多了好几千本。假如销售状况不错,他们会在再版时运用同样的伎俩,最后,未经公告的地下发行量可能多达数万本,而作者连一毛钱版税都拿不到。这些地下再版书和合法公告的初版书略有不同之处,因为前者是巴利多偷偷在圣佩佩图阿-德莫古达镇的香肠工厂里印制的,若去翻翻那些地下再版书,一定闻得到浓浓的腊肠味。

“我恐怕得跟各位报告一个不好的消息。”

巴利多和毒药娘娘互看了一眼,嘴上的笑容未曾松懈。这时候,艾斯科比亚现身门口,正式加入谈话阵容。他以疏远且冷漠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正在目测适合我的棺材尺寸。

“哎呀,瞧瞧是谁来看我们啦!真是个大惊喜,是不是?”巴利多兴冲冲地问着合伙人,但对方只是点了点头。

“是什么样的坏消息?”艾斯科比亚冷冷地问道。

“是不是要延迟交稿啊,马丁老弟?”巴利多亲切地在一旁询问,“这个问题当然是可以解决的嘛……”

“不是的,我不会延迟交稿。事情很简单,整本书都没了。”

艾斯科比亚向前跨了一步,眉头紧蹙。巴利多勉强干笑了两声。

“怎么会整本书都没了呢?”艾斯科比亚质问我。

“因为我昨天把书稿烧掉了,一张都不剩。”

沉重的静默瞬间凝结。巴利多试图打圆场,指了指那张访客专用的座椅,一个无数作家和供稿人坐过的黑色宝座,就在巴利多办公桌的正前方。

“马丁老弟,您坐下来,把事情说来听听。您有事心烦,我看得出来。可以放心把事情都告诉我们,因为我们就像您的家人。”

毒药娘娘和艾斯科比亚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眼神显露出高度的热忱和关怀。我宁可站着。其他人各自坐下,所有目光紧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尊盐做的雕像,随时会开口说话。巴利多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笑容。

“怎么样?”

“伊格纳迪斯·B.萨森已经自杀身亡。我写了一篇大约二十页的稿子,内容叙述了他和珂洛伊·佩曼耶尔双双服毒自杀,两人相拥死去……”

“作者在自己的小说里死掉了?”艾米尼雅一脸困惑地问道。

“这是他告别系列小说而采取的前卫方式。各位应该会喜欢这样的风格吧!”

“难道就没有什么解药之类的东西吗?”毒药娘娘继续追问。

“马丁,签约的人并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伊格纳迪斯,而是您自己……这件事,应该不需要我来提醒您吧?”艾斯科比亚在一旁说道。

巴利多举起手来制止合伙人发言。

“马丁,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您一定是太累了!多年来不断写作,脑子从来没停过,我们作为出版商当然很乐于见到您笔耕不辍,但是,您需要休息,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们大家都了解的,对不对啊?”

巴利多看了看艾斯科比亚和毒药娘娘,这两人面有迟疑,但还是点头回应了。

“您是个艺术家,必然希望能够呈现高水平的艺术作品,您想写出超凡不俗的文学杰作,不仅能够触动人心,也能让您在文学史上永远留名。”

“您的说法听起来太荒谬了。”我这样告诉他。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艾斯科比亚出言纠正我。

“不不不,这样的说法一点都不荒谬。”巴利多急忙拿回发言权,“这是人性。我们大家都是人嘛!我和我的合伙人,还有艾米尼雅,尤其是她,身为女性,她的心思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细腻。是不是这样,艾米尼雅?”

“我这个人最懂人性了。”毒药娘娘的语气相当坚定。

“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当然能理解您的心情,也非常愿意支持您。我们都以您为荣,也坚信您的成功就是我们的荣耀,因为在这家出版社,我们最在乎的是人,不是数字。”

说到这里,巴利多刻意沉默了半晌。或许他在等我为他鼓掌,然而,当他见到我依旧如如不动,赶紧又开了口。

“因此我想建议您:就花上六个月的时间,如果有必要的话,九个月也可以,这段时间您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专心写出一本毕生最伟大的小说。完成之后把稿子拿过来,我们会以您的本名出版,而且出版社全体同仁会倾全力配合各项工作。因为,我们永远都会站在您这边。”

我望着巴利多,然后看了看艾斯科比亚。毒药娘娘一副几乎要感动落泪的模样。

“当然啦!我们还是无法预付版税的。”艾斯科比亚在一旁提醒。

巴利多的脸上堆满了笑,轻轻在桌上一拍。“您觉得怎么样?”

我当天就开始了这项写作计划。我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关起门来拼命写。白天的时间用来改写维达尔的小说,晚上则用于我自己的创作。我会把伊格纳迪斯·B.萨森过去教我的技巧发扬光大,并写出我内心仅存的尊严和良知,如果我还拥有这些的话。我将为感恩而写,也为绝望和虚荣而写。我尤其是为了克丽丝汀娜而写,因为我要借着这部小说告诉她,我也有能力回报自己亏欠维达尔的人情,我要让她知道,我戴维·马丁即使已经命在旦夕,仍然有权利可以大方无愧地直视她的双眸!

我后来再也没去过狄利亚医生的诊所。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到了我写不出半个字的那一天,我自己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有个熟识已久的药师,卖药时从来不会问东问西,我向他买了一些可待因,还有一些当我头痛欲裂时可以派上用场的止痛药。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我去看医生的事,以及检查的结果。

我的日常生活需求就靠“吉斯伯特商行”每周一次送货上门的服务解决了,这个贩卖各种进口食品的小店位于米拉耶斯街,就在海上圣母大教堂正后方。我订购的东西千篇一律。负责送货到我家来的通常是老板的女儿,每当我请她进屋里等我去拿钱,这个小女孩总是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似的盯着我看。

“这个是给你父亲的,另外这个是给你的。”

我固定每周给她一枚十分钱的铜板当小费,而她总是一声不吭地收下。小女孩每周登门送货,我也每周给她十分钱。九个月零一天匆匆流逝,我终于完成第一本以本名发表的小说,那个姓名不详的小女孩,那张周周被我遗忘,直到再次出现在门前我才又想起的面容,正是我那段日子最常见到的脸孔。

克丽丝汀娜没有事先告知就中断了我们每天下午的聚会。我开始担心维达尔可能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计划,就在我苦等她一周却不见芳踪之后,有天下午,有人敲门了。我以为门外是她,开门一看,居然是贝普。他是埃利乌斯别墅的家仆,替克丽丝汀娜送来一个完全密封的包裹,里面装着维达尔的完整手稿。贝普告诉我,克丽丝汀娜的父亲罹患了脑溢血,现在已经不省人事,克丽丝汀娜把他送往比利牛斯山麓普奇塞达镇的一家疗养院,据说那里有位年轻医生是治疗脑溢血的专家。

“一切完全由维达尔先生出面安排。”贝普继续解释,“所有费用也都由他支付。”

维达尔一向不吝于照顾自己的员工。我心想,果然是他的作风。

“她要我亲自把这包东西交到您手上,还叫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年轻仆人把包裹交给我之后,立刻露出一副肩头重担落了地的轻松模样。

“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她没说,马丁先生。我只知道,克丽丝汀娜小姐的父亲住进了一个叫作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的地方。”

几天之后,维达尔先生一时兴起来找我,一待就是一下午,不停地喝我的茴香酒,抽我的香烟,同时聊着他的老司机不幸的遭遇。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么一个健壮如牛的人,说倒就倒,而且完全失去意识。”

“克丽丝汀娜现在怎么样?”

“可想而知,当然是不好受。她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曼努埃尔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把家庭相簿一起带去了,天天拿着相簿给可怜的曼努埃尔看,只希望他能记得些什么。”

维达尔滔滔不绝的同时,他的小说——或许应该说是我的小说——那一大摞反面朝上的稿子就放在长廊的桌上,距离他那双手不到半米。他告诉我,曼努埃尔病倒了之后,他已经安排贝普这个马术还不错的年轻人开始学开车,只是,目前的状况仍是一团糟。

“再给他一些时间,汽车和马匹毕竟是两回事,唯一的秘诀就是多练习。”

“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曼努埃尔教过你开车,对吧?”

“他教过我一点。”我向他坦承,“开车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如果你正在写的这本小说卖得不好的话,可以考虑来当我的司机。”

“可怜的曼努埃尔还没进棺材呢,维达尔先生。”

“说的也是,我这样说实在太失礼了。”维达尔承认自己失言,“对不起。”

“您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维达尔先生?”

“非常顺利。克丽丝汀娜已经把整本书的手稿带到普奇塞达镇去了,她可以趁着照顾父亲的空当帮我把所有稿子重新整理、打字。”

“我很高兴看到您对自己的作品这么满意。”

维达尔得意洋洋地笑了。“我认为这本小说必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工作,本以为是白费功夫了,但是,当我重读克丽丝汀娜重新誊过的前五十页稿子,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你一定也会很惊讶的。看来,我还是有一些本事可以教你。”

“这是我从未怀疑过的事情,维达尔先生。”

那天下午,维达尔喝的酒比往常多。多年来,我早已学会洞察他的不安和谨慎,因此,我猜想他那天下午大概不是一时兴起而登门拜访。直到他几乎快把我的整瓶茴香酒喝光时,我再送上一大杯白兰地,然后静观其变。

“马丁,有些事情我们俩从来没聊过……”

“例如足球吗?”

“我是说正经的。”

“请说吧,维达尔先生。”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似乎心有疑虑。

“我一直试着想成为你的好朋友,戴维。你应该知道的,对不对?”

“您对我一直比一个好朋友更好,维达尔先生。我知道这件事,您也知道。”

“有时候我忍不住扪心自问,是不是应该对你更诚实些。”

“您指的是什么事?”

维达尔把目光埋在白兰地酒杯里。“马丁,有些事情,我从来没跟你提过。或许,我应该在多年前就把那些事告诉你的……”

我决定让那个瞬间凝结成永恒。无论维达尔想告诉我什么,我非常清楚的是,就算我让他喝掉整瓶白兰地,他还是说不出口。

“请别担心这个,维达尔先生。既然都等了这么多年,我相信等到明天再说应该也没问题的。”

“到了明天,我恐怕就没有勇气告诉你了。”

我突然惊觉,他那副惊慌恐惧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一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看他那副模样,我也替他难过了起来。

“这样好了,维达尔先生,当您的小说和我的作品出版时,我们相约喝酒庆祝,到时候再告诉我吧。您可以挑一间城里昂贵的高级餐厅,带我去见识一下,那些地方通常是不会让我进去的,除非您带我去。这样好不好?”

傍晚,我一路送他到波恩大道,贝普就站在那辆西班牙和瑞士合制的轿车旁等着,他穿着曼努埃尔的制服,衣服看起来像是大了五号。车身有些擦撞痕迹,应该是这几天才多出来的。

“放轻松,别紧张。知道吗,贝普?”我提出建议,“别贪快。慢慢开,但求沉稳。你就当这辆车只是个大型衣架好了。”

“知道了,马丁先生。慢慢开,但求沉稳。”

道别时,维达尔紧紧拥抱了我,看着他上车的模样,我总觉得他的肩头像是扛着整个沉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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