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张悠悠搬到主编办公室后,江月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哪怕已经过了两个礼拜,江月还是不太习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总忍不住转头分享,当看到空荡荡的座位和桌面时,她的心情有点复杂。

朋友升职,是努力工作的回报,也是她自己计划中的事情。江月为此感到高兴。可与此同时,她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情绪。

前两天的会上,张悠悠宣布,从下一期开始,《咖啡文艺》将进行大改版,原来全部都是咖啡专业相关的文章,今后将缩短至一半,而且比起专业知识,更重要的是有趣、好读、普及。另一半则会刊登小说、影视、音乐等领域的文章,用张悠悠的原话来说,“我们要做的,是一本咖啡伴侣”,此外,张悠悠新招了两名销售,给他们制定了详细的绩效考核,为杂志拉广告,以增加营收渠道。

所以这几天大家都很忙碌。在春天即将结束,迎来下一个季度之时,杂志社内的气氛好像才刚刚转为春季,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充满希望。江月知道,以张悠悠的做事方式,杂志肯定会一步步完成预期目标。

每次张悠悠踩着高跟鞋,干净利落地经过她身旁,总会朝她微笑,友情是不会随着职位的变化而改变的,可现实情况是她们一起吃午饭的机会越来越少,几周前两人一起在工作时间外出喝咖啡,去路上采访,假装去东方巴黎城看房子的经历,已经不可能再有了。

想到那段经历,江月翻开上一周的杂志,那个突兀的专栏刊登了《杀意消散之夜》。不知道是这篇文章的缘故,还是改版前最后一期,当期杂志的销量创了新高,这也让老板对张悠悠的改版计划更加有信心,目前的杂志内容,无法承载日渐高涨的受众。

关于《杀意消散之夜》,和上一篇《时间不会停止的校园》一样,江月都是一个人看完,一个人思考分析的。张悠悠没有再找她讨论文中的细节,猜测作者的身份,好像突然之间,它们都变得不重要了。

江月很喜欢《杀意消散之夜》,因为它串起了之前的剧情,之前让她最有微词的开放式结局,在这一篇中得到了解释,她开始理解,作者是以一种虽然连载,但依然保持悬念和完整性的写作方式,在认真地对待这个专栏。只不过,这一篇依然是开放式结局,最后“我”是如何不离开病床拔下隔壁病人的氧气罩,这个答案没有明确地写出来。

新的稿件没有再如约而至,杂志也恰好正在改版。难道是作者知道杂志要改版,所以停止了写作?作为最后一篇故事,《杀意消散之夜》很适合,除了依然有个悬念让人如鲠在喉。

在看这篇文章的时候,江月经常想起张悠悠最后与她讨论的内容,在星姐的提醒下,这些文章似乎是专为了张悠悠一人而来,是一封封情书。可是不管怎么看,都没有看出里面有表白的成分,如果说作者真是张悠悠的爱慕者,那他未免也太过谨慎和含蓄。

尽管张悠悠让她不要去问小潘,但如今作者已经不再寄新的故事过来,如果不问,这个秘密恐怕要永远保存下去了。所以她约了中午和小潘一起吃饭,只有他们两人。

江月觉得随便吃什么都行,可小潘却坚持要去好一点的地方,他带江月绕到了稍远一点的一家西餐厅。虽然附近公司很多,但中午的西餐厅里客人很少。

落座后,小潘先点了一瓶酒,江月说:“下午不上班啦?现在是中午,随便吃点简餐就好了。”

小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索性不解释。酒倒好后,小潘仰头先喝完了一杯。

江月从没和小潘单独吃过饭,觉得这人很奇怪,不过毕竟是她主动约对方,而且有事询问,也就不去管他了。点完餐,服务生离开后,江月直入主题:“你老实跟我说,你对张悠悠是不是有意思?”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小潘措手不及,他坚定地摇着头。不过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脸已经红了。

“没有,”他说,“我很尊敬悠悠姐的,一直把她当成公司的前辈来看。”

“是吗?”江月仔细打量小潘的神色,除了脸红看不出其他端倪,“那你脸红什么?”

“精……精神焕发。”

“呸!别跟我唱京剧,我跟你说认真的呢,”江月佯怒,拍了下桌子,“张悠悠还没搬进主编室之前,你隔三岔五就给我们送奶茶,无事献殷勤,说,有什么目的?”

小潘的脸更红了,他低着头,不敢直视江月,又喝了一杯酒。

“你看,我就说有问题吧,”江月得意地说道,“没事,跟姐姐说说,羞涩啥啊?我们悠悠是很优秀,工作、家庭、个人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喜欢她也很正常。不过呢,她对于自己的人生太有规划,别说你了,谁来她都不会接受的。你是不是怕被拒绝?”

小潘动了动嘴唇,小声说:“是。”

“哼,果然还是承认了,”江月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继续说道,“既然承认了就好办,这顿饭我请了。但是你得再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你写的情书,到底什么意思?”

小潘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什么情书?”

“还装傻?就是张悠悠那个专栏的小说啊,那些包着推理小说外衣的情书,是你写的吧!”江月见他不说话,心里着急,又说道,“不要难为情,你跟我说了,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呀。虽然是酸了点。我也认真看过这些小说,除了里面动不动写几句人生警言外,也没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啊。”

“不是我写的。”

“什么?”江月突然变脸,凶巴巴地说,“不是你写的还能有谁?”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小潘突然抬起头,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看着江月的眼睛说,“我喜欢你。”

江月愣住了。

“我……一直不敢跟你表白,但是我,喜欢你。从一进公司就喜欢你了。”小潘双手握拳,紧绷着声音说道。

这时,服务员端上了两人点的主菜。“祝两位用餐愉快。”把盘子放到桌上后,服务员还朝江月眨了眨眼睛。

虽然江月一动不动,但是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隔三岔五的奶茶不是送给张悠悠的,而是送给自己,张悠悠才是那个顺便捞到好处的人。而小潘在工作时经常扭过头眼神暧昧地看向这边,其实看的是自己。好多细节都浮现了出来,它们一一指向小潘的表白。脑子明明已经转得这么快了,江月还是想不出如何回答。

“可是,我比你大吧?”

“难道你想找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江月不禁笑了一声,然后她深呼吸,调整心绪,告诉自己千万别在这个毛头小子面前失了前辈的尊严。

“为什么今天突然说出口了?”

“我……我其实一直鼓不起勇气,也没有单独和你说话的机会。之前有一次我晚上忘了东西,回到公司发现悠悠姐还在,就想拜托她帮帮我,毕竟你们关系好嘛,但是悠悠姐好像很不乐意跟我接触,一直在躲避我。我想是不是你们发现了什么,我让你们讨厌了。所以后来……我就强迫自己死心,忘了你。没想到今天你主动约我吃饭,我就想:好吧,不管怎么样,至少当着你的面告诉你,然后再彻底死心。”

“所以你才喝这么多酒?”

“是,我酒量不好,两杯足够喝醉了。喝醉了,就能忘记你。”

“那现在呢?”

“有两个你。”

江月笑了起来,然后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小潘直愣愣地看着她:“下午不上班了吗?”

“谁让主编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全新改版的《咖啡文艺》上市后,编辑部的众人都在忙着和渠道商、终端店铺打交道,张悠悠很看重自己完全接手后的第一期杂志,第一批的订货量确实很乐观。

刘宗凯受邀重新在杂志上开设了一个专栏,不过这次他写的是自传体小说。看过的人——包括张悠悠——都对他这次的小说赞赏有加。

因为口碑不错,张悠悠给刘宗凯打了个电话,向他道贺。

上一次,刘宗凯说自己开窍了,一个好看的故事最重要的是“包含自己”,只有“自己”的一部分融入到故事中,它才具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纯粹用技巧、模仿、套路堆叠出来的小说,是不具备这种能量的。所以这一次的自传体小说,真诚而不失乐趣,确实叫人喜欢。

张悠悠并不十分想和刘宗凯就小说创作在电话中高谈阔论,于是简单聊了几句创作之后,她打断对方,说自己想拜托他,能不能找找机会让《咖啡文艺》进入香港市场。刘宗凯在香港有不少业内朋友,他答应会问一下。

挂完电话,张悠悠在笔记本上打了一个钩。在她翻开的这一页,有一半的条目已经被打钩,还剩下一半正等待被打钩。她看着笔记本不禁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安心、满意的笑容。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

进来的是江月,一进门她就火急火燎地说:“悠悠,这周六有空吗?”

张悠悠翻了下笔记本,为难地说:“已经有安排了,怎么了?”

“星姐请我们去喝咖啡。”

“星姐?”张悠悠想了下,才反应过来是愚园路上那家咖啡店的老板,“我没空,就不陪你去了啊。”

“星姐说了,主要邀请的是你,我才是作陪的。”

“请我?她有什么事啊?”

“嘿嘿,可重要了,”江月说,“她要告诉你写那些小说的作者是谁!”

“哦,”张悠悠冷淡地回了一声,“让作者自己联系我,稿费照结就是了。”

“你怎么反应这么冷漠!作者的身份你不是找了很久吗?现在终于知道了,你又不感兴趣了。”

“嗯……我也想知道,不过真的太忙了,周末我都安排好了,”张悠悠朝江月露出无奈的表情,“要不你去吧,星姐说什么回来你转述给我,一样的。”

“可是,星姐说作者可能是你的……”江月舔了舔嘴唇,显得很紧张。

“我的什么?”

“她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陆美珍,”张悠悠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怎么了?”

“作者就是她。”

周六,张悠悠比约定时间早了半小时,就抵达了愚园路上的“怪咖”咖啡店。

进去之后,她发现星姐和上次一样,一个人坐在老位置,戴着一副细金边眼镜正在拼拼图。拼图相比之前已经大有进展,正是星姐向她介绍过的“下一秒”系列,盒子上的原图案是一个男人持枪抢劫店铺,现在,至少从已完成的部分来看,劫匪变得慌张失措,由于最关键的部分还没拼好,发生如此变故的原因不得而知。

其实那天回家之后,张悠悠就已经把拼图的品牌,有什么种类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星姐没有注意到张悠悠,张悠悠也没出声,正好要等江月,索性就在一旁观察起来。

张悠悠没有玩过拼图,不过想来是有一套方法的,比如首先挑出所有有平边的碎片,先把最边上一圈连接起来,这样整幅图案的框架就有了。接着再根据盒面上的图案,找寻相同色彩的碎片,慢慢组成一小部分,以此类推,这样的局部多了之后,逐渐就能连成完整的图案。说到底,拼图看似复杂纷乱,其实也是按照规律和步骤一点点往前迈进的。

不过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星姐显然没有使用这套“科学”的方法。图案已经完成一大半,可是最边上的一圈还不完整——这明明是最简单的。而且,星姐从没有在碎片中进行筛选,而是信手拈来一片,凭着直觉将它放到可能存在的位置。此刻,她手里拿着一片黄黑交杂的碎片,正在思考往何处安放。

看她就此停住,不再有进展,张悠悠忍不住小声提醒道:“星姐,这块好像没有适合的,怎么不换一片呢?”

星姐抬头,看到张悠悠之后,把眼镜摘了下来。

“啊,悠悠,你来啦,”她将手中的碎片扔回盒子,然后一边收眼镜,一边说,“反正到最后,一片碎片都不能缺少,早放晚放都一样的。”

“可是这样拼得慢啊。”

“拼得慢不好吗?”星姐歪着头反问,“可以多享受一段时间。”

张悠悠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先向你道歉,”星姐站起身,卷起拼图毯,说道,“关于你的事,我擅自做了些调查,还找你先生询问了一些相关问题。你不要放在心上。”

张悠悠想起有一天在何思明公司附近,看到他与一名女性在街上走。那名女性长发披肩,所以当时没有和只见过一面还盘着头的星姐联想到一起。现在看看眼前居家打扮,长发垂肩的星姐,确实是有几分相似。

“没关系的,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那些小说是我母亲写的?”

星姐笑着摇了摇头:“等江月来了我再说吧,她那么心急,漏听一部分肯定受不了。你先坐着。”

说话间,星姐已将拼图毯卷起,黏贴条贴完后,抱着走去前台。过了一会儿,星姐端着两杯咖啡回到座位。

“这幅图画很有意思吧?”

张悠悠闲来无事,随便看着拼图盒子上的图案,星姐把一杯咖啡放到她面前,说道。

“嗯,画得……挺活泼的。”

“不知道下一秒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张悠悠心想,要是真想知道,为什么还慢悠悠地拼呢?

星姐喝了口咖啡,对张悠悠说:“不过人生也一样,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我觉得绝大部分都能知道吧。只要做好计划,朝着计划一步步前进。”张悠悠说。

“会有很多意外的。生活毕竟是由空气、水和意外组成。”

“尽量避免,”张悠悠用坚定的语气说,“对我来说,生活是由空气、水和计划组成的。”

星姐点点头,沉默了半晌。

“其实我买这幅拼图那天,刚参加完葬礼。”

怪不得那天盘着头,穿一身黑色。张悠悠问:“是谁……”

星姐笑着摆摆手:“一位朋友。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有机会再讲给你听。总之出席葬礼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就离开我们,他应该也有很多计划吧:明年要去的地方,下一本要看的书,今天的晚饭吃什么……可是突然之间,这些都不存在了。去世前一天他还在开会,展望下个季度,如果他知道自己活不到下个季度了,还会做这些事吗?永远在做计划,好像认为自己能永生一样。”

张悠悠不知道星姐说这番话的意义,是意有所指,还是随便聊聊。因为与她的三观并不相符,所以她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抱歉,我来得正好!”江月连人带声突然蹦了出来,“悠悠,你也来太早了吧!已经开始解谜了?”

“没有,等你呢,”星姐说,“喝什么?早安?”

“都行都行,我今天来可不是为了咖啡的。我是来品尝真正的推理大餐的!”江月表情夸张地说道。

“什么呀,又不是小说,哪儿来那么多推理,”星姐说,“几天不见,精气神这么好啊,恋爱了?”

“我那是……”江月瞥了张悠悠一眼,说道,“为新刊上线高兴。”

张悠悠笑了起来,打了江月一下。

“恭喜啊,”星姐对张悠悠说,“新的《咖啡文艺》我看过了,确实耳目一新。”

江月插嘴道:“那当然,这可是我们张主编付出了多少心血,一步一步做出来的啊。”

“行啦,说正事。”

“好,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们等我下。”

星姐说完,又走回前台,过了一会儿,她一只手端着给江月的咖啡,另一手捧着几本杂志回来了。张悠悠注意到,星姐带过来的正是刊登有无名作者小说的《咖啡文艺》。

星姐坐下后,换上严肃的表情,对张悠悠说:“悠悠,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这些小说的作者我找到了。是你的母亲,陆美珍女士。”

“我听江月说了,”张悠悠也认真起来,“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哪里说起呢?”星姐想了想,然后说道,“就接着我上次的思路往下说吧。上次你和刘先生在的时候,我曾说过,作者写这些小说很有可能面临不被刊登、无人看到的情况,即便如此,作者依然把稿子寄给你,说明你才是作者的目的。这些小说,是作者给你一个人发出的讯息。”

“对,我就是听到你这么说,才以为这些小说是某人写的情书呢。可是我看了好久都没看出哪里算表白。”江月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脸都红了,不过另外两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身上。

“即便是表白,由于是写给悠悠看的,恐怕也只有她能看懂吧。很多在我们看来平常普通的词句,也许对悠悠有特殊的意义,所以倒不用在这个方向多花时间。”

“我们既然看不懂,那什么都分析不出来啦。”

“不一定哦。本来我也是找不到什么突破口,不过上次刘宗凯先生给我提出了新的思路。”

“刘宗凯?”张悠悠感到好奇,“上次不是就说了一堆无用的分析嘛。不过看了最后一篇后,发现有不少内容和他猜测的一致。”

“刘先生大智若愚,他的推理虽然被我用两只郁金香酒杯推翻,但其实最接近真相。而那天他关于小说的见解更为关键。”

张悠悠回忆道:“我记得他当时说自己写作没有窍门,总是写不出好的故事,通过这位无名作者的小说,领悟到小说必须包含‘一部分的自己’,这样故事才有灵魂,才有感染力。这番话他前两天在电话里又跟我说了,所以我印象很深。那又说明什么呢?”

“问题就在于,刘先生到底通过这些故事,看到了哪部分真实的作者呢?其实这一点我记得你之前也想过,通过作者的只言片语推测出他很不自信,但是‘不自信’毕竟是一个很虚无缥缈的特征,并不具体。”

“你是说,刘宗凯通过这几篇故事看到了作者具体的特征?”

星姐摊了摊手,说道:“我想是的。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无从询问。不过我想,如果他能从文章里看出作者的特征,那么,我也可以。于是我认认真真,从头读了一遍所有的小说。”

星姐翻开刊登第一篇《别了,吾爱》的杂志,一下就翻到文章所在的页数。张悠悠看到文章上有很多线条和圈圈,想来应该是星姐在读的时候留下的记号。

“首先,我想问下你们,”星姐轮流看着张悠悠和江月,问道,“之前在读小说的时候,你们考虑过‘我’的性别吗?”

张悠悠摇摇头。江月则说:“当然是男性。”

“为什么是男性?”

“这……”江月一下噎住了,随即说道,“就感觉吧。小偷大部分都是男的呀,后面又是侦探什么的。”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感觉的,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故事中的‘我’的性别问题,而随着作者的描写,不经意地就默认‘我’是男性了。直到我清空大脑,重新阅读的时候,才发现‘我’其实是名女性。而且,尽管作者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却还是不小心留下了很多线索。”

星姐指向被她画出来的句子,江月赶紧凑过去看。那是文章开头的一句描写,因为和剧情没有直接关系,江月之前并没特别在意过。

“我的样貌、身高都极为普通,干我们这行的,‘普通’是一个很好的特质,”江月读了出来,然后不解地问,“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单看没有问题,但是再结合这一句。”星姐手指向下滑动,停在另一句有下画线的句子上。

“身高比我矮的大部分都是女性。”江月读完,看了眼张悠悠。张悠悠沉浸在思考中。

“把这两句放在一起,感觉出矛盾了吧?”星姐说,“‘我’明明是一个‘身高极为普通’的人,可比‘我’矮的,却‘大部分都是女性’。试想,如果是一个普通身高的男性,是不太可能说出比他矮的大部分都是女性这种话的。只有一个普通身高的女性,才敢如此肯定。”

江月思索片刻,点点头:“有点道理,还有其他的吗?”

“作者很小心,应该是有意在隐瞒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信息,刚刚那两句也是无意识地写出来的。因为是第一篇,她可能还没完全警惕起来,”星姐合上杂志,又抽出一本,翻开后接着说道,“后面像这种文字中的直接矛盾几乎找不到了,不过根据剧情,还是可以推理出一些东西,比如这篇《时间不会停止的校园》,里面有一个关键情节,是班长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参加同学会。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班长给‘我’打电话呢?”

江月茫然地摇着头:“因为她是班长吧。”

“这就是作者要让我们产生的错误惯性思维——因为‘我’是班长邀请的,所以全部人都是班长邀请的,‘我’和其他人并无特殊之处。但其实,除了‘我’以外,作者并没有说其他人也是班长邀请的,甚至班长和‘我’一样,和其他人并不是很熟,何烨王鹏他们坐在吧台打牌,小洁她们在一旁聊八卦,各自有小团体,班长并没有起到纽带的作用。”

“除了‘我’,班长还打电话邀请过一个人,在文中曾写到,”张悠悠反驳道,“她打电话给王子了。”

“不,她并没有打给王子,她是把电话打给了公主,只不过电话被王子接了而已。而这恰好又是一个线索,在邀请王子公主的时候,班长选择打电话给公主,而不是王子,这是为什么?因为——公主和班长一样,是女性,”星姐来回看着江月和张悠悠,说,“再说得具体一点,班长和公主,和‘我’一样,是女性。班长只负责联系女生!而这一点,在最后一篇《杀意消散之夜》中也有间接证明。”

星姐快速抽出刊登《杀意消散之夜》的杂志。“王鹏在看望‘我’的时候,说过这么一句:高俊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办同学聚会。说明王鹏是由高俊联系的。‘我’和高俊、班长的熟悉程度差不多,之所以由班长来联系‘我’,而不是高俊,答案很明显了吧?因为‘我’是女性。哦对了,还有,同学会这一篇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线索。时隔多年,大家的容貌都变了许多,导致王子把高俊和胖子搞混了。因为高俊已经变胖了,而原来的胖子则由于生病消瘦了。”

“这和‘我’的性别有什么关系呢?”江月问道。

星姐微微一笑,反问道:“当时和胖子、高俊一起坐在沙发上的还有其他人,王子为什么单单把这两人认错呢?例如,王子为什么不把班长错认成高俊?不把小洁错认成高俊?”

“因为她们都是女……啊!”江月突然明白过来。

“没错,因为当时坐在沙发上的,只有高俊和胖子两人是男性,所以王子才会只把他们俩搞混。班长、小洁、‘我’,都是女性,是不是很明显?”

江月突然笑了起来。“星姐,你太可怕了。作者写得这么小心谨慎,在我看来一点破绽都没有,可你总是能找到奇怪的切入点,把我给说服了。听你刚才的分析,我都坚信作者是女的了!”

“不过王子不可能将‘我’错认,有另一个更加牢固的理由,我等下会讲到。你刚才说作者一点破绽都没有,其实也不是哦,在《跟雪说再见》中,作者曾经露过一个非常大的破绽,正是这个破绽,让我对于作者的身份猜测有了很大的进展。”说到这里,星姐透过镜片直勾勾地看着张悠悠。

张悠悠的反应没有江月那么夸张,她平静地问:“什么破绽?”

“我知道!”江月抢答道,“因为‘妈妈给我洗澡’是不是?”

“嗯……”星姐歪着头沉思片刻,然后说,“你说的这一点我也曾考虑过,但是‘我’当时毕竟还是小学的年龄,哪怕是小男孩,由母亲来洗澡也不是特别奇怪吧,并不能说明什么。我想说的是这句话,你们看。”

江月和张悠悠凑过头,看到那句话是:小鹏的爸爸无情地拒绝了我们,临走的时候还跟小鹏说了句“好好照顾小美哦”。

“小美”两个字用红色的笔圈了出来。

“这个小美是谁?”星姐抬起头问道,“当时,小鹏和‘我’的爸爸准备出去检查道路,留在客厅中的是小鹏、美雪,我们暂且当她真实存在,和‘我’,那么,这个小美又是谁?”

“我以为……是美雪吧?”

“不,美雪是美雪,不是小美,故事从头到尾,没有人这么叫过她。所以这个‘小美’太突兀了,好像不属于这个故事,是突然出现的一个人物。但是只要想到了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就非常简单了。既然留在客厅中的只剩下小鹏、美雪和‘我’三人,很显然,这个小鹏爸爸口中的‘小美’当然就是‘我’了!纵观所有故事,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叫‘小美’也很正常。”

江月突然想到什么,她惊呼一声,说道:“这个‘小美’不就是……”

“对呀,就是张悠悠的母亲,陆美珍。”星姐笑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叫‘小美’的女性作者,是悠悠的母亲呢?”

星姐没有正面回答:“刚才我只说了作者的一个特征——性别。而其实,作者还有一个更大的特征,关于这个特征,文中直接间接的线索就更多了。”

“什么特征啊?”江月急不可耐地问道。

“不要急,咖啡都凉了。”星姐慢悠悠喝了一口咖啡,才开口道,“她没有右手。”

“噗!”

话音刚落,正在喝咖啡的江月被呛到,开始剧烈地咳嗽。张悠悠拍了她好几下背,才总算缓过来。

“不可能!”江月用纸巾擦拭着刚刚弄脏的桌面,情绪激动地说。

“好吧,那我再来给你看证据。”

星姐帮江月一起将桌面擦拭干净,然后把几本杂志分别摊开,都翻在故事那一页,铺在桌子上。

“在几篇故事中,作者多次描写到左手。比如‘我看了下左手腕上的夜光表’‘还好左手撑住了旁边的装饰柜’‘我用左手指着那只包说’……但从来没有单独描写过右手。”

“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是巧合,”江月说,“作者恰好没有描写到右手而已。”

“那再来看这里,第一篇《别了,吾爱》,”星姐指着另外一句有下画线的句子说,“‘我’撬开了门锁,准备进门时,作者是这么写的:‘锁拨开后,我把钢丝放回口袋,然后慢慢拧动门把手’,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要把钢丝放回口袋,再去拧动门把手?这个动作很多余,一般来说一只手拨弄钢丝,另一只手握住把手,在锁拨开的同时转动门把手,会更加方便有效吧?还有这里,‘我把手电筒咬在嘴里,掀开砂锅的盖子。盖子很轻,砂锅里有满满的鸡汤。虽然鸡汤现在已经凉掉了,但我感觉自己的唾液正顺着手电筒往下流,只不过现在不方便喝’……”

“啊!星姐你是不是想说,为什么‘我’不方便喝汤?”江月抢着说道,“一只手拿着锅盖,明明还有另一只手,对吧?可是,作者已经描写得很清楚了,‘我’的嘴里咬着手电筒,唾液甚至还在顺着往下流呢,不是手的问题,而是嘴巴——嘴巴被堵住了,所以不能喝汤!”

星姐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哦,这里奇怪的不是‘不方便喝汤’,而是——‘我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这件事啊。就像你刚才说的,一只手拿锅盖,明明还有另一只手,为什么要把手电筒咬在嘴里呢?”

江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过头看了眼张悠悠,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此刻,张悠悠托着腮,眼睛盯着她已经看过无数遍的小说,不知在思考什么。

“悠悠,你在想什么?”江月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张悠悠。

“星姐说得很有道理,我在想……现在看起来这么明显的矛盾,为什么我看了那么多遍都没有发现。而且,之前我在意的地方也有了解释。”

“什么奇怪的地方?”

“‘像我这样的人,很难找到正常的好工作’。还记得吗?当时我很在意这句话,可那时我能想到的解释是作者很自卑,精神上或许有缺陷,”张悠悠看着星姐,说道,“原来,不是精神上,而是身体上。这么简单的道理……”

“你能注意到文字间细微的不对劲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也是受了你的启发,看了好久才想到的,”星姐安慰了几句,接着说道,“除了《别了,吾爱》,第二篇《跟雪说再见》中也有这样细微不对劲的描写,比如‘只是这个眼罩绑得很复杂,必须两只手灵活地配合才能解开绳结,我想怂恿小鹏先脱的,他这么一个顽皮的男孩,应该比我适合吧’。这段,两只手配合才能解开绳结,所以‘我’无法办到,只能想着怂恿小鹏。而且说小鹏是‘顽皮的男孩,应该比我适合’,言下之意不就是自己不是‘顽皮的男孩’吗?这一句把作者的两个特点:女性、只有一只手全都交代出来了。所以,就算是已经上了小学,还是需要母亲的协助才能洗澡,这个思维成熟行为却幼稚的矛盾也可以解释了。”

“第三篇《不适合所有人的职业》中,作者写到,自己因为各种奇怪的理由被面试官拒绝,读完后也不明白真正被拒绝的理由是什么。如果‘我’只有一只手,那遭到这样不公平的对待就说得通了。还有,‘原本灰色的墙体表面已经开始剥落,近四十度的阳光正直直地照在它露出的黑色伤口上’,可即便是这么热的天气——‘出于对老师的尊重,他上次建议我不要穿得太正式,所以我直接长袖牛仔裤就出门了’——我还是穿了长袖,就是为了遮掩身体上的特殊,让自己的跟踪不引人注意。‘车猛烈地晃动,我手里还拿着交通卡,并没有握住扶手’,这个地方也很明显,仅仅因为一只手拿了交通卡,就无法再握住扶手了。”

“刚才我说过,在《时间不会停止的校园》这一篇中,王子不可能将我认错,还有另一个更为牢固的理由,现在知道了吧,这个理由就是‘我’没有右手。‘看到我进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我身上,然后好几个人同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却一时间认不出他们任何一人’,作者是这么描写十年后和同学们再见面的场景的,在文中作者反复提到十年后确实很难认出当年的同学,但同学们却能同时叫出‘我’的名字,这足以说明‘我’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特征。另外,‘像我这样的人’这句话又出现了,是在高俊问‘我’有没有结婚时,我说:‘还没呢,像我这样的人……’”

“不过奇怪的是,最后一篇《杀意消散之夜》的最后,‘我’问王鹏自己是如何拔下隔壁床位的氧气罩时,却出现了这样的描写:‘我把右手放在他的手背,用双手紧紧回握’,作者第一次明确地写出了双手,并且双手都可以‘紧紧回握’。”

“咦?有吗?”

江月在摊在桌面上的杂志中寻找,很快就发现了《杀意消散之夜》。在文章结尾处,确实如此写道:

——“最后一个问题。”我把右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用双手紧紧回握,“我双脚残废,不能下床,胳膊的长度够不到隔壁床铺。我是怎么把他的氧气罩拔下来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江月问,“写错了吗?”

“不是写错,恰恰相反,这是一个提示。”

“什么提示?”

“就是‘我’问小鹏最后那个问题的提示。‘我’一边问他,自己是如何在不离开床位的情况下,拔下隔壁床位的氧气罩,一边做出了双手紧紧回握的举动。正如‘我’所写的,这个答案特别简单,小鹏印象中的‘我’是一个只有左手的女生,现在,‘我’有了右手。说明‘我’装了义肢。”

“紧接着后面的句子就是:‘小鹏垂着头,牢牢盯着我的手,脸上淌下的泪珠点在我的手背,可我没有丝毫感觉。’没有感觉不是因为生命垂危,而是因为义肢本来就没有感觉。可是即便是义肢,也有足够的力量可以‘紧紧回握’,通过这个提示,小鹏猜到了真相——‘我’把义肢卸下,拿在左手上,两个手臂加在一起的长度,足以够到隔壁床位的氧气罩。”

一口气说完后,星姐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端起咖啡杯,示意关于作品的推理已经告一段落。

张悠悠沉默不语。江月则回味着刚才星姐所说的话,关于作者的身份、写作的目的、作品的含义,她曾经在张悠悠的推动下也做过一些思考,可是从来没有从这些角度去思考过这几篇文章,星姐的推理让她对于这几篇初看有些莫名其妙的小说有了新的理解。

整理完思路后,江月问星姐:“所以说,隐藏在作品中的真实是作者无意间透露的细节,而这些故事本身,终究是虚构的吧?”

“嗯……”星姐思忖着说,“是虚构,也不完全是虚构,怎么说呢……就比如这杯咖啡吧。”

星姐把咖啡杯放回桌面,看着它说道:“‘早安咖啡’就是普通的拿铁,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原先店里的女服务生提议的,她说咖啡有了名字,就等于有了性格,喝咖啡的人会和咖啡产生奇妙的情感连接。拿铁咖啡,简单来说就是浓缩咖啡加牛奶,一般来说为了方便制作,或者为了最后能够拉花,都是先放浓缩,再加牛奶的。而‘早安咖啡’是先在杯子里倒入牛奶,最后加浓缩。只是顺序颠倒而已,还是原来的配方比例,可给我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回到这几篇文章,我们之所以认为这些作品可能是真实的,是因为在报纸上看到了相似的新闻,但是,如果我们颠倒一下呢?不是因为故事是真的,所以会有新闻。而是因为先看到了新闻,才诞生了创作灵感。”

“因为看了新闻,才写了这些故事……”江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对啊,每周都要写一篇新的小说,如果没有长时间的素材累积,写起来会很辛苦的,尤其对于个人经历不那么丰富的人来说。不过这个社会就是天然的素材宝库,每天新闻媒体上报道的事件,有时候是任何作家、编剧都不敢想象的呢。所以,悠悠你之前写的小说篇目对应相关新闻,其实并没有错,只不过前后顺序应该对换一下,因为看到了‘东方巴黎城’的新闻,作者创作了《别了,吾爱》,因为看到了‘蒙眼交友亲子游’的新闻,作者创作了《跟雪说再见》,以此类推……《时间不会停止的校园》我后来也在网上搜过,正好有一个新闻是说同学聚会,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因为抢着买单而大打出手,最后还进医院了。我想,作者也许是从这个新闻中获得了灵感,进行了艺术加工吧。唯独最后一篇《杀意消散之夜》,整个故事都是两人在病床的对话,没有关键性剧情,只是把之前的篇目串联了起来,怎么也找不到与之对应的新闻。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段时间,后来我想,这最后一篇的伤感气质、故作潇洒,其实又有点后悔的感觉,会不会是作者本人的真实感受,而医院、病床这些故事基础,也来源于真实呢?想到这里,尽管作者的动机我还不知道,但她的形象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1.是张悠悠身边的人;2.女性;3.没有右手;4.经常看报纸;5.写最后一篇的时候可能正在医院。”

星姐掰着手指,每说一点,江月就不自觉地点头。

“好了,有了这五点,我可以开始调查了。我本以为调查起来会非常困难,毕竟一个人的社会关系千丝万缕,很难一一顾及,不过我发现悠悠的生活非常规律,除了家庭就是工作,平时很少漫无目的地游戏、社交,除了江月与丈夫,也没有太过亲密的朋友。基于最显眼的第四点,我很快就排除了《咖啡文艺》的同事,没有一个人符合全部条件,看起来也似乎没有人有动机。剩下的,就是张悠悠的家人了,”星姐把头转向张悠悠,看着她说道,“我找到了你丈夫何思明的工作单位,与他简单聊了聊。”

张悠悠难以想象星姐是如何与何思明搭上话的,而且,何思明回来后也并没有跟张悠悠说起有人打听她。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到如何才能不那么冒昧地和你丈夫谈论你们的家庭,直接说出来意的话你丈夫恐怕会觉得我很奇怪吧,”星姐羞涩地笑了下,说,“你丈夫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正好我有一个……朋友,是出版社的,最近有制作APP的需求,想找一个外包团队,就这么联系上了。不过开完会,即便是轻松闲聊的午饭时间,我也没有获得更多关键性的信息,你丈夫真是典型的程序员性格,不管我怎么抛话题都不会接。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我发现你丈夫的工位上有很多报纸,我问他‘没想到何先生很关心时事新闻啊’,结果他回答‘我从来不看的,报纸吸油,吃饭的时候垫在下面’,这时你丈夫的老板走过来对我说‘小何啊,把公司的报纸都带回家了呢,说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也铺在桌上,真是没情调,也不想着买点好看的桌布’。虽然说你丈夫从来不主动看报纸,但是每次吃饭的时候,餐盘下就是一个个新闻,我想,总会不小心看到吧。这让我更加确定,看到新闻后写出那些小说的人,就是你的家庭成员之一。”

张悠悠想,原来星姐和何思明聊的一直是工作,从来没有暴露真实目的,怪不得何思明回家后没有告诉她。

“关于你家庭成员的组成,具体是谁写了那些小说,继续深入调查有点难,”星姐接着说道,“说来也巧,那天你和刘宗凯约在这边喝咖啡的时候,正好接到一个电话。我没有故意偷听,但你就坐在我旁边,当时的环境又很安静,电话里的声音我隐约听到一些。似乎是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同时我又听到了‘美珍’这个名字,后来你急匆匆地离开,我重新整理了思路,发现答案基本已经可以确定了。”

“你比我小两岁,如果有孩子的话,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岁,而这几篇小说,显然不是一个上小学的人可以写出来的。那么在你家里,必定住着一位长辈,她是一名与你关系亲密的女性,平时吃饭的时候无意间看了很多新闻。你的生活、工作一直在按部就班地朝前迈进,可是突然有一天,你负责的专栏作者生病了,如果短时间内找不到可以使用的稿件,就意味着接下去的专栏将开天窗,你的工作因此出现巨大失误。对于凡事都有计划的你来说,这种情况绝对不容许发生,更何况,当时《咖啡文艺》主编已经提出了离职,‘升为主编’想必是你职业规划中的一部分,可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么不仅这次会很难看,对于未来的职业发展也会蒙上一层阴影。在家里,你一定非常焦虑,而看到你如此困惑、难受的那位长辈,只会比你更加沮丧。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既然你找不到合适的稿件,不如由她来写,专业的咖啡知识她不懂,但最起码,乱七八糟的新闻是看过不少的,不过这些稿件一定要匿名,不然你一定不会采用。你怀着忐忑的心情刊登了这些稿件,她也怀着更加忐忑的心情观望你的反应,还好,故事的反响很不错,杂志的销量和口碑甚至都有提升。本来只是临时帮你负责的专栏一把,没想到反而因为这些另类的故事,使你对整本杂志的大方向上还做出了贡献。于是,下一周、下下周……她都写了新的故事出来。”

“可是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她的身体撑不住了。本来身体就有残障,需要他人照顾,现在年纪又大了,还每周都要写一篇新的推理小说,这或许是她之前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压力可想而知。躺在医院中,她没有了报纸,而且身体也不允许她一周一周地写下去了。就在这时,主编交接离职,而你,则通过前几期杂志的优秀表现,顺利升为主编,接下去,你将会打造一本全新的《咖啡文艺》。她的心愿已了,剩下的就是为最后一期旧版杂志撰写一篇告别作。所以,最后一篇《杀意消散之夜》中,身为作者的‘我’将之前的篇目串联起来,所有没有交待完的细节交待清楚,最后留下一个最明显的暗示,然后平静地离开了。在写完这一篇文章后不久,她自己也平静地离开了。虽然她没有看到新版《咖啡文艺》上市,没有看到你作为主编交出的第一份答卷,但是诚如她所言,‘这个问题实在简单,他当然能答对’,她相信你也一定能在新的旅程上实现自己每一步的理想。能够为你做出这么多而又匿名的人,还能是谁呢?很简单:一位母亲。”

江月忍不住缩了几下鼻子,她偷偷看向张悠悠,发现张悠悠反而比自己冷静。

“至此,作者的形象、身份、动机已经被拼成了完整的画面,虽然我觉得不会有错,但还是需要确认一下。”星姐看看张悠悠,又看看江月,似乎在观察她们的反应。“所以我打电话给江月,约你来喝杯咖啡。当然,我也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在电话里就让江月先问你母亲的名字。结果真的叫‘美珍’,这是最后一块拼图。”

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聊了很久。江月看了下四周,发现客人已经换了一拨。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嘴里一直小声重复着“真是、真是……”,但她也说不清楚到底真是什么。江月期待着张悠悠能打破平静,好歹说些什么。可是张悠悠在听完之后整个人比刚来的时候更为沉着冷静。江月心想,也能理解,在那天告诉她作者就是她母亲的时候,震惊、疑惑、领悟都已经有过了。作为当事人,当知道答案后,她应该已经全部反应过来了,星姐今天的话,只不过是印证自己的想法是否还有遗漏。

看两人都不想说话,江月只好自己开口道:“星姐,你太厉害了,还有悠悠,你母亲也太厉害了,虽然很遗憾……家人过世的事你也不跟我们说。但是真的没想到,你母亲这么有写作天赋呢。”

“其实……”星姐犹豫了一下,说道,“你母亲写这些小说,动机就是为了填补专栏的缺口吗?”

张悠悠抬头看着星姐,眼神中带有疑惑。

“我这么问吧,”星姐调整了下坐姿,认真地问,“这辈子,你有做过计划外的大事吗?”

张悠悠先是摇摇头,然后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只有一次,就是刊登这些小说。”

“我最开始就说过,稿件直接寄给你,是为了让你看到,给你传递信息。而作为一个母亲,专栏是她最关心的吗?杂志是她最关心的吗?工作是她最关心的吗?都不是,她最关心的是你,她的女儿,”星姐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做一件计划外的事吧,看看它能带给你什么影响——这,就是你母亲想传递给你的信息。”

星姐将摊在桌上的杂志一本本合上,然后拿出一本笔记本,翻了几页,一张小卡片夹在书页中。

“这张卡片是从你包里掉出来的,上次你走得匆忙,这次还给你,”星姐把卡片推到张悠悠跟前,“写得很好哦。”

——好咖啡可以从热喝到凉,在不同温度下呈现出不同的风味。不必着急,但也不要错过这杯咖啡最美好的时刻。

张悠悠看着这行字,笑了起来,她端起早就凉掉的咖啡,仰起脖子,用咖啡杯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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