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消散之夜

同一个病房的病友去世了,氧气罩脱落。医生不愿意承认自己工作失误,说是病人自己拔了氧气罩,属于自杀。

因为除了这个解释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孤苦伶仃,从没有人来看望他,而与他同一个病房的病友——我——双脚瘫痪,无法落地,虽说就在隔壁,也无法伸手够到他的氧气罩。不是他自己,又能是谁?

但这件事没有声张出去,在医院的记录上,他是在睡梦中安然离开,寿终正寝的。作为一个已无法痊愈、不能再享受生活的老人,他的去世让所有人松了口气,可能也包括他自己。

倒是我,没有人可以聊天了。不按铃护士不会过来,没人来看望我,隔壁的床位空荡荡,房间狭小冰冷,空气中弥漫着病菌与死亡的气息,有窗,但窗外是更高的建筑,并没有叶子。

我才六十五岁,我已经六十五岁,我觉得这辈子到头了。生活早就已经摘掉了我的氧气罩。

这一天,大概是傍晚时分,我如平日一样,躺在床上发呆(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其他事情能做了),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感到惊讶,一般来说护士不会敲门,今天怎么会这么有礼貌?我没有回应,然后门微微打开,一个光秃秃的圆形物体探了进来。仔细一看,圆形物体中央还是有一簇头发的,它们被发蜡黏合在一起,展示了主人优雅的倔强。

这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终于走了进来,打量着病床上的我,然后有点怀疑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几乎是同时,我也认出了他。

“王鹏,”我说,“你怎么来了?”

“老同学,来看看你。”

我发自内心地快乐,伸出手想把床头柜上的杂物推开点。王鹏赶紧过来帮忙,然后把果篮放在空出的地方。

“什么病啊?”

王鹏在旁边空出来的病床上坐下,看着我问。

我轻描淡写地说:“癌症。主要是癌症。”

王鹏点点头,想了想,才说:“这也没办法,想开点。其实癌症不是病,我看到好多得了癌症活好久的。”

“我已经活好久啦,差不多了,”我敲敲自己毫无知觉的腿,“并发症,好多器官都坏了,腿也没知觉了,医生跟我说活过春天没问题,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随时了吧。”

“哎,你别多想,还是得相信医生。”

“我是觉得,早晚是死,死在春天,挺好。”

“别说这么晦气的!”王鹏拍拍床沿,“我看你挺享受的啊,一个人独享一间房子,比我强多了。”

“本来是双人房,前两天死了。”

王鹏连忙把手挪开,我看他的表情,甚至想直接站起来,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我不想他继续讨论我的病情,于是主动问道:“老同学,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看我?”

“早就想来看你了,一直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上周买菜正好碰到郭医生,呵呵……”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她已经是小老太太了。郭医生以前不是在这里工作吗?后来退休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时不时会跑来,要我说,真是闲的。她跟我说你在这里住院呢。”

说完,王鹏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唉,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算了算:“五十多年了吧。”

“是啊,五十多年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毛头。”

我笑着说:“那个时候你是小毛头,现在也还是。你头上这几根毛算什么啦,索性剃个光头好了。”

“年纪大了嘛,头发一把一把掉,就这几根还挺争气,陪我到现在,”王鹏爱抚着屈指可数的头发,“很少有东西陪我这么久的。现在我和它们都有感情了,每一根都是老朋友。上周,大卫离开我了。”

“大卫是谁啊?”

“啧,就一根头发呀,我给它们分别取了名字。”

我笑了,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看到我笑,王鹏也笑了,不一会儿,我们两人都咳嗽起来。

“怎么了?你身体也有毛病啊?”我问道。

“哎呀,差不多,差不多,年纪大了,谁没点毛病?”

“什么病?”

“不知道,没看过,”王鹏一脸厌恶地说,“你知道的,大学里面体检我都逃掉的,我最怕检查了。本来好好的,一检查嘛,这里不行,那里坏了,要我说,毛病都是检查出来的。”

“你这什么歪理。毛病本来就有,检查出来是为了治病。”

“反正我不检查,活得开开心心的不好吗?就当自己身体健康的。哪一天实在撑不住,死就死了,一点烦心事都没有,身边的人也不陪你担心。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有道理,有道理。”我笑着说。

“哎,说真的,我算身体好的哦,你看我们年纪其实不大吧,也就六十多岁,好多认识的人都没了。”

“谁啊?”

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生活,没有人关心我,也没有人带来老朋友的消息,以至于原来那些认识的名字现在还在不在世上,我都不清楚。王鹏算是我从小认识到大的、关系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可要不是他今天来看我,我也几乎忘了他了。

“王子,”王鹏刻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还记得吗?”

“这里就我们两个,你不用说得这么小声。王子我当然记得啊,”我回忆起王子拳曲的头发、忧郁的眼神、高高的个子,他已经快要成为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图腾,“他已经是成功人士了吧?生什么病了?”

“你不知道?”王鹏惊讶地看着我,“他早就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了,混得比我还惨。”

“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我哑然失笑,“他是大老板、企业家,家庭美满,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影响他?”

“还记得我们毕业十周年的聚会吗?那时候我们多少岁?三十四吧?”王鹏抬头回忆,“高俊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办同学聚会,其实也就来了十几个人。王子和公主是最后到的,你和班长,还有郭医生小洁高俊他们坐在沙发上。”

“我记得,那天你和何烨他们一直在吧台打牌,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这个朋友了呢。”

“我和胖子他们不熟,而且正好在打牌嘛,就没来和你打招呼。说正事,那天你们不是因为王子公主迟到,气氛搞得有点尴尬吗?干杯的时候,你还说公主杀了王子什么的,虽然说是玩笑话,但是那天公主脸色一直很不好。”

“灯光那么暗,亏你看得清楚。”

“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而且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公主在和王子吵架,不过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

“吵什么啊?”

“我也就没头没尾地听了一段,没太清楚,两人互不相让,脾气都很臭,最后公主还哭了。”

“怪不得公主有一段时间去了很久洗手间,而且晚饭也没吃就匆匆走了。不过夫妻间吵架也很常见吧?”

“他们是不是经常吵架我可不清楚,不过同学会之后没多久,两人就离婚了。”

“公主和王子离婚了?”

“你不知道?”王鹏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我,“我还以为同学之间都知道呢,毕竟是我们班的风云人物。”

“我……平时没有和老同学联系,王子和公主的微信我也没有。”

王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离婚之后,两人的境况就天差地别了。正好赶上互联网泡沫,王子的公司裁了几轮员,再也撑不下去了。原本的投资很多都是公主家里的关系,现在少了这些,王子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落魄吧?”

“哼,那可难说,王子没了公主,什么都不是,打离婚官司的时候,女方突然出示了男方婚内出轨的证据,最后王子几乎一分钱都没有分到。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又不会去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结果就是越拖越尴尬,后来染上了酗酒赌博的毛病,彻底完了。”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后来王子找我借过钱,所以我多多少少知道,你想,王子这种人,都问我借钱了,那是混得有多差?”王鹏露出鄙夷的神色,“还好我没借,据说高俊借了他两万,到死都没还上。救急不救穷,他要这钱是去赌博的,那不是打水漂吗?后来王子这个人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高俊说好像是欠了松江一个犯罪团伙的钱,可能被埋在某块地方了。”

“那公主呢?她离婚后怎么样?”

“她挺好的,反正人还年轻,没小孩,长得也漂亮,关键还有钱。后来再婚,移民澳大利亚了,上次碰到小洁,说公主朋友圈还是经常发照片,每张都在笑,想来非常幸福。”

“那就好。”听到公主幸福的消息,我不由得也感到开心。

“造化弄人啊。要不是你那天突然说什么杀人不杀人的,他们也许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们两个结婚离婚都是自己的选择,别赖我身上啊。”

“不,就是因为你,”王鹏突然严肃起来,“如果他们要离婚,早就离了,为什么偏偏在同学会的时候爆发了争吵,之后不久就选择离婚呢?你还记得吗?那天班长说打电话给公主,邀请她参加同学会,可接电话的是王子,这说明什么?我们当时想得太复杂了,其实不就是王子管公主管得严吗?”

“哦?”

“当年他们两个在一起,谁都不看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公主家境富裕,而王子只有一张脸吗?你想,这样的婚姻,公主的父母能欣然接受吗?虽说后来因为公主的执着,答应了婚事,但婚后对于王子的要求肯定是非常高的,恐怕王子在公主家并没有什么好眼色,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平时他都可以忍受,但只有夫妻两人的时候,这种情绪都会发泄在公主身上。而公主一直忍着不说,是因为她还爱着王子,并且她自己选择的结婚对象,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承认自己看走眼,所以还刻意营造出幸福的样子。公主去医院产检,并不是已经有了孩子,而是想要有个孩子!她就像大部分天真的女性一样,误认为只要有了孩子,丈夫就会对自己好,两人的感情就会延续,其实她根本没有怀孕!”

王鹏越说越激动,不过我没有打断他。

“其实,在这段婚姻中,强势的一方还是公主,王子只不过是依仗着对方的爱而肆无忌惮。那么,是谁让公主清醒过来的?是你。”

受到情绪的影响,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王鹏慢慢站起身,深呼吸了一口,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我身边,扶着我的背,慢慢地将水喂进我的嘴里。

“你还好吗?”

他的口气让我想起了护士,没有了一开始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他不允许我出事,因为他还需要我往下听。

“同学会上,你那番胡言乱语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没有人当真,王子本人也第一时间开口澄清了。但是,这番话仍然发挥出了超乎它内容的作用。公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刻意营造的美满家庭是假象,假到就连十年没有见面、谁是谁都分不清楚的老同学,都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你那番话让公主彻底醒悟,她不再回闪躲避、假模假样、视而不见,而是迫不及待地把她这么多年了解、窥探、猜测到的一切向王子爆发了出来,并且,下定了离婚的决心。她对于王子的爱,可能早就没了,只不过外面还有一层保护壳,一层名为幸福的保护壳,让她想尽一切办法延续这份爱。而你,则敲碎了那层保护壳。”

“看来,等我去了那个世界,要亲自向王子致歉了。”

王鹏摇摇头:“那番话说得太突兀,又太冷静。你并非无意之举,而是故意说的。”

“呵呵,哈哈,”我笑了起来,越笑越夸张,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老友啊,你真的把我想得太过于厉害了。”

“是我们一直以来把你想得太过于简单了吧?”王鹏没有笑,“我们被你的外表蒙蔽了,其实你比我们都要强大、执着。我甚至觉得,为了这一刻你还做了很多准备。”

“哦?我做了什么准备,说来听听。”

“打离婚官司的时候,女方突然出示了男方婚内出轨的证据,法庭承认的,必然是证据,而不是八卦流言。既然有证据,为什么之前没有?为什么之前大家都还伪装得这么像模范夫妻?”

“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是,出轨的证据是我提供的?”

由于刚才喝了一口水,此刻我已经靠在床头,视线基本和王鹏对齐了。说实话,刚才他在我的床头俯视着我,说一番指控我的话,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没错,”王鹏说,“早在同学会之前,你手里就已经有了王子出轨的证据。所以你知道他们的夫妻关系岌岌可危,你的发言有可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他们真的离婚时,你奉上了证据,让这场官司的角力变成一边倒的局面。你是不是跟踪了王子?”

说什么跟踪,不过是工作间隙顺便罢了。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回忆着那个夜晚,可能是由于紧张,可能是夜色太黑,又或许是王子根本就忘记了我这个人(毕竟他连关系很好的高俊也会误认成胖子),在那个公寓里,王子并没有认出我来。他急于掩盖自己刚杀了人的事实,却不知道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不过当时我也吓了一跳,潜入房间后,猛地一掀被窝,我以为看到的会是极为香艳的一幕,没想到却是杀人现场。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我试图和他谈条件,试图告诉他我是谁,只要他离开公主,我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他疯了,朝我扑了过来,其实如果真要打,我根本打不过他,但是他显然已经慌了,自己撞破了头,落荒而逃,留下我,和刚被他杀掉的情人。我画了一个四叶草图案,为了之后警方询问能有个说得通的故事,但是警方并没有找上我。

王子的头上有一道疤,所以有一段时间他一直戴着帽子。

“不想回答?”王鹏说,“不想回答我们可以跳过这段往下聊,反正不重要,别装睡啊。”

我重新睁开眼睛,问他:“那你说,我做这些事,对我有什么好处?你看我,现在还是孤苦无依,被病痛折磨,好不容易死到临头,却还要被你指控。”

“做这些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言下之意我是个白痴啰?”

“去掉一个字,就是痴,”王鹏叹了口气,用怜悯的眼神望着我,“你做这些事情,对于你没有任何影响,但是帮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因为你开始了新的生活,至今都很幸福,我想,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他所指的,当然是公主。

“人人都喜欢公主,但为了她做这么多事,也说不过去吧?”

我还不承认,“而且,她也不知道这一切啊。”

“她最好不知道,不然就连她也无法理解你。”

“这么说来,你能理解我?”

“是的,我能理解你,而且只有我能理解你,”王鹏俯下身子,和我的脸贴得几乎快碰上,“你,是不是把公主当成美雪了?”

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止不住颤抖。美雪,她的名字和形象,这几十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也经常出现在梦中,但这是一个无声的名字、残影般的形象,从别人的口中再次听到,已经恍如隔世。

我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王鹏这次没有喂我喝水,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等我自己咳完。他冷酷的眼神中也不是没有情感,但是那是一种可怜、厌恶的情感,没有温度。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我一度想不起来,就算零星想起一些片段,也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王鹏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说道,“那时我们才多大?十岁?我们相识于一个别墅中,蒙着眼,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叫做‘美雪’的人成为朋友,一起玩耍。真他妈傻。知道真相之后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美雪这个名字成为我的一个污点,升上初中之后我就结交了新的朋友,变成一个叛逆而又寻常的小男生。可我没想到啊,你还一直记着她。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充满执念的人,而且自以为是,当着大人的面说一大段推理,哼,就跟你想成为侦探一样,美雪也成为你心中最大的执念,虽然是个笑话,根本不存在,但你无法放弃,你还把她当成最要好的朋友,你希望她不要死,希望她幸福。也许是命中注定,考上大学之后,你发现我成为了你的同班同学,因为这个契机,儿时的记忆又回来了,而班里正好有一个名字带‘雪’,长得可爱的女生,她和你记忆中的美雪重合了起来,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了。不,其实公主长得和美雪并不像,只不过你需要给你记忆中那个本不存在的虚拟人物找一个替身,而在最恰当的时刻,正好出现的合适的人,就是公主。班里每个男生都喜欢公主,那是关于青春期与荷尔蒙的喜欢,而你对公主的感情,是弥补缺憾的执念。我说得对吗?”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胸腔里面突然积起一股气,越来越鼓胀,我的心肺被刺得生疼。本来咳嗽就能缓解,不过刚才一连串的咳嗽几乎耗尽了我的精力,现在,我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张大嘴巴,微弱地呼吸,艰难忍受身体的疼痛。这是第一次,我感受到这么强烈的痛苦,同时又对此无能为力。

王鹏不知道我的感受,即便我们那么多年以前就认识,有些事情终究无法感同身受。所以他没有关切地询问我,也没有按铃叫护士来,还在继续往下说。

“为了你心中的美雪的幸福,你擅自跟踪王子,发现他出轨的证据,然后在毕业十周年的同学会上让公主彻底死心,与其离婚。不过我一直想不通的一点是,既然你早就觉得王子不是一个好丈夫,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拆散他们?而选择在这么后面的时间点,沉没成本已经很高的情况下采取行动?如果说大学期间,王子为了追求公主,对她真的好到无话可说,那从他们订婚到真正举办婚礼的这段时间内,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在他们举行婚礼之前,曾经宴请所有同学,在当时的同学会上,你哪怕没有证据,至少也可以给王子或公主敲响警钟,反正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怪人,做出什么举动都很正常。但你没有,甚至那一次同学会你都没有出现。如此关心公主的你,理应不会错过这么好的见到她的机会,你那次为什么没有来?”

王鹏的脸逐渐变得模糊,明明现在是晚上了,但我看到的景象却越来越白。墙体的白色蔓延开来,笼罩住了窗户、王鹏,以及一切,我在一片白色中,只能听到王鹏幽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不是不想来,而是不能来。你在坐牢,”王鹏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才不漏掉一字一句,“你本来就很内向,没有什么朋友,毕业之后失去联络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和大家一样,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不久前,当我把这一切串起来之后,才意识到,那次聚会你不可能不出现。于是我通过一些关系,查了一下你毕业后最初几年的行踪,本来以为会一无所获,没想到恰恰被记录在案。毕业后的五年,你一直被关在提篮桥监狱中,罪名是涉嫌绑架。我感到好奇,虽说你性格古怪,执念颇深,为了生存做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都有可能,但绑架不像是你的风格。尤其是刚刚毕业,公主和王子的未来还不十分确定,你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怎么可能绑架呢?这是破案率极高的犯罪啊。因为年代久远,案件的很多细节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你主动出现在交接的地点,藏人质的地方有你的指纹已经足够将你定罪。可是我还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据说你在交接赎金的时候,对着人质家属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推理,还说对方刚杀了人。这件事情太过奇怪,所以一些老人还记得,并且转述给了我。在他们眼中,你的行为只不过又一次证明了你是一个疯子而已。但我知道,你这个突然推理的毛病从小就有,你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这样,时间线就可以解释了,原本可以在公主和王子结婚前就出现在现场搅局的你,因为被人陷害而坐牢不能出现。等你出狱之后,很多事情已经成了定局,王子和公主早已结婚,而且公主过得并不幸福。”

吸进嘴巴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我的耳朵里除了听到王鹏的说话声之外,还有一个奇怪的金属声音越来越响,这让我头痛欲裂。

“我一再强调,你是一个有强烈执念的人,这种无谓的陶醉自己麻痹自己的执念才让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不管是公主还是王子,他人的人生不需要你来帮忙,更不需要你来拯救,你连你自己都还没管好!而你被人陷害导致坐牢,其实最应该负责的还是你自己,是你太想当侦探,是你太喜欢突然推理,你才会被人利用!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怪你自己!”

王鹏情绪激动,说到这里好像喘了几口气,但我看不到了。

“只是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把错误都归因到别人身上,你要用自私的方式让别人受到惩罚。王子已经受到惩罚了,现在还剩下一个人。那个陷害你、让你坐牢的绑架犯,如果他还在世,你一定会死不瞑目吧?”

突然之间,眼前的一切都明媚起来。王鹏激动的样子重新出现在我眼前,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晰。我的耳朵除了能听到他的说话声,甚至还能听到窗外的蛙声、风声、花开声。我感觉自己有无穷的精力,我的思维一片澄明,甚至可以飞上天空,翱翔于月夜之下。

“你没有家属亲人,被癌症折磨的你,本应该躺在家中等待死亡来临。可你走到街上,突然出现在快速行驶的汽车面前,让自己的双腿变成残废。通过肇事司机的帮助,你到了这里。这个医院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让你甘愿忍受多一重痛苦,也要躺在这里?我想,答案很明显了,你隔壁床上,躺着的正是当年陷害你入狱的那个人。你一定要确保,他死在你之前,最好还是死在你的手上。”

“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了起来,是真的感到开心。此刻我已完全感受不到身体的痛苦,心灵上的折磨也消散了,在最后时刻,有老友可以来看我,来理解我,是最好的礼物。

“小鹏。”我唤道。

他听到这个称呼,颤抖了一下,俯下身,握住我的手,我看到他的脸上有泪花,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眼中的。他的头发不管叫什么名字,都重新长了出来,随即脸上的皱纹也抚平了,脸越来越圆,最后变成十岁的模样。

“当时觉得十八岁好远啊。”

“现在离十八岁更远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把右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用双手紧紧回握,“我双脚残废,不能下床,胳膊的长度够不到隔壁床铺。我是怎么把他的氧气罩拔下来的?”

小鹏垂着头,牢牢盯着我的手,脸上淌下的泪珠点在我的手背,可我没有丝毫感觉。

“重要吗?”他抬起头,问我。

“不重要,”我笑着摇头,“原来我以为重要的,都不重要。”

“你是……”

他开始回答。这个问题实在简单,他当然能答对。即便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再也听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