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由于距离不远,张悠悠到愚园路上的“怪咖”时,刘宗凯还没有到。

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虽然是周末,但客人还是不多不少,就和上次一样。她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这里的店员为了保证店内有一个舒适的环境,采取了限流的措施,而人少的时候则故意安排几个客人坐在里面。不过这样的想法终究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怎么可能有商人做这么不计成本又收效甚微的事情呢?

柜台前一男一女两名服务生张悠悠还有印象,她点了一杯“早安咖啡”,付完钱之后四顾寻找座位。

上次她和江月坐的那个座位已经有人了,一个长发女子独自坐着,咖啡已经喝了一大半,旁边还有一杯清水,她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前的笔记本电脑,手指不停地在上面敲打。

于是张悠悠往里面的座位看去,发现角落处的大桌子前坐着一个女人,桌面上没有任何饮料,而是摊着一张深灰色的毯子,毯子上有一张残缺的拼图,女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细边眼镜,她沉浸在思考当中,眼神温柔地看着拼图,不时地从一旁的盒子里拨弄,寻找合适的拼图碎片。

“您的早安咖啡好了,半小时内喝完口感最佳哦。”

张悠悠接过女服务生手中的咖啡,端着往角落里走。她靠近正在拼图的女子,觉得对方有点熟悉,片刻后终于才认出来是星姐。上次见她的时候,星姐没有戴眼镜,头发也精致地盘了起来,而这次的穿着打扮更居家轻便,就像在自家沙发上慵懒地休息一般,难怪第一眼没有认出来。

“星姐。”

张悠悠走到星姐身旁,打了个招呼。星姐听到声音,才抬起头,从眼镜的上方打量张悠悠。

“还记得我吗?江月的同事,张悠悠。”

“啊,悠悠,当然记得。你好啊,”星姐摘下眼镜,笑着对张悠悠说,“今天休息吗?”

“是啊,今天周末。”

“我不上班,有时候都不知道今天是周几。随便坐啊。”

“我约了朋友,他还没到,我等等他吧。就不打扰你了。”

星姐把旁边的椅子拉开,示意张悠悠坐下。

“我也没事做,等你朋友来了再说吧。”说着,星姐把手中的拼图碎片扔回盒子中。张悠悠看到这块碎片是她找了好久才找出来的,结果没有拼上,又扔了回去,不免感到心疼。

“没关系,下次还能找出来。谢谢你给我多找一次的机会,”星姐像看穿了张悠悠的心事般说道,“拼图嘛,玩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反复寻找、比对、放弃、连接,然后逐渐看清自己在干什么的过程。”

星姐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仅仅在说拼图。

张悠悠在星姐旁边坐下,由于桌上铺了拼图毯,她不好意思直接把杯子放上去,只好一直端着。这时,她注意到星姐正在拼的图案和盒子上的图案并不一样。它们色彩相似,角色、场景、画法几乎一样,虽然只完成了一半,张悠悠还是能一眼就判断出不同。

“星姐,你拼的这个图案怎么和盒子上不一样?”

“哦,这个啊,是Jumbo的特色,”星姐笑着卷起拼图毯,“我正好休息休息,你把杯子放上来吧。”

“Jumbo?”

“Jumbo就是这个拼图的品牌,来自荷兰,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牌子。虽然咬合很差,一碰就散。”

张悠悠还是第一次知道拼图也有知名品牌,她原以为厂家随便找一些好看的图案,切割开来,就能当成商品去卖。

“我看店里挂了好多拼图,看来都是你自己拼的啊?”

“是啊,不知不觉,”星姐把未完成的拼图在拼图毯里卷了起来,用黏贴条把两头固定住,然后把盒子拿到张悠悠面前,说,“Jumbo最畅销的是他们的悬疑系列拼图,这一盒是‘下一秒’主题。”

“下一秒?”

“对,我正在拼的这幅叫做《时钟静止》,你看,这是一家商店,柜台里有很多装饰品,墙上挂着待售的时钟,都指向一点五十分。画面的正中央是一男一女,男的凶神恶煞,一只手抓住女人的胳膊,另一只手罩着一块白布,白布的里面似乎有手枪的轮廓。女人则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虽然是一幅静止的图片,但是画得非常生动,给人很紧张的感觉,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而要拼的拼图图案呢,就是这个画面下一秒会发生的事情。”

张悠悠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你拼的图案和盒子上有点不一样呢。”

“是啊,虽然只是下一瞬间,但所有的事情都会发生改变,男人会开枪射击女人?女人会死里逃生?或者又有什么其他的逆转?当碎片一片片咬合的时候,答案也会渐渐浮现出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慢慢地、认真地迎接接下去可能会发生的任何事情。”星姐的口吻说着说着,又不像是仅仅在说拼图了。

以张悠悠的性格,这种类型的拼图绝不是她喜欢的。她需要明确的计划和答案,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自己能做什么,才让她安心。

“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挺不安的。”她说。

“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才有趣啊,”星姐马上说道,“所以,我也很期待你的专栏哦。不知道下一期还会有什么样的故事,真的很有趣。”

张悠悠没想到星姐突然之间把话题转到了这件事上,她愣了下,说道:“星姐,你也知道,我为了这件事都烦死了。你还觉得有趣。”

“不用烦恼啊。就像这个下一秒拼图一样,找到什么就拼什么,出现什么内容就看什么,接受和享受意外,而且碎片多了,图案总会显现。”

“可我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啊,这个作者神出鬼没,意图不明,真不知道他要干吗。”

“我记得没错的话,现在已经刊登了三篇故事了吧?”

“对,下周如果还有的话,是第四篇。可你上次也听到我和江月讨论了,这三个故事都是独立的,找不到共同点,我唯一能看出来的还是作者比较自卑。不过关于这些故事,我倒是恰好在报纸上发现了一些线索。”

“其实啊,这几天我自己调查了一些事情,也反复看了几遍之前的小说,”星姐掏出一块眼镜布,把眼镜仔细擦拭了一遍,收回眼镜盒,“也许今天,我们可以讨论出一些新的东西哦。”

“是吗?那太好了,”张悠悠喜出望外,赶紧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到每个故事对应的真实新闻那一页,“你看,我找到的现实中和这三篇故事相似的新闻。一个是东方巴黎城的命案,一个是蒙眼交友的亲子行,还有一个……”

“去苏州扔垃圾?”星姐自己读了出来,然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星姐,你不要觉得好笑,真的有联系啊。”张悠悠用简短的话语将这几个新闻一一向星姐描述了一遍,同时把它们和故事的对应点整理了一遍。“而且,这些新闻和写稿的时间点也吻合,这也太巧了吧。”

“嗯……”星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很难让人忽略呢,我也觉得没有这么巧合。”

“是吧!”听到星姐赞同,张悠悠更加兴奋地往下说道,“我想,作者亲历了这些现实中的事件,甚至有可能就是这些事件的制造者。而在媒体报道的背后,还有一重真相没有被发现,所以作者写成了小说投稿给我们杂志,试图用这个方式来告诉别人。这些新闻背后的真相也许是平和善良的,也许是邪恶的,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破解它们。”

星姐听完后没有发表感想,而是眯着眼,细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拼图盒子。过了半晌,才小声说道:“你能找到这些新闻真的很不容易,不过你的推理有几个矛盾的地方。”

“什么地方?”

“第一,作者写的是推理小说,而你们杂志是与咖啡相关的专业杂志。投稿给你们,很有可能不会被发表,那么他所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第二,即便恰巧你的专栏有空档,小说刊登了,但据我所知《咖啡文艺》并不是特别畅销的杂志,更多的是摆放在咖啡店里,而且我观察到,并没有多少客人会真的拿起来看。如果如你所说想要告诉别人一些事情,那这样的杂志,真的是作者的最佳选择吗?很抱歉,我没有冒犯贵杂志的意思啊。”

张悠悠摆摆手,说没关系。

“第三,根据你的推理,作者跟这些新闻都相关,而新闻背后又隐藏了什么不得不说的真相,那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将其写成小说?要知道,除了你——这些故事的责编——没有人会想要探究故事背后的含义。他做这件事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近一个月来,张悠悠反复研读这些故事,努力思考作者的目的,本以为终于稍微靠近一点真相,没想到星姐短短几句话就把她的努力反驳得干干净净,她虽然心里有点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有道理。

张悠悠有点沮丧地说:“这么说来,我找的这些新闻也都白费了,作者果然只是随便写写的吗?”

“也许吧。也许是随便写写的,也许和新闻有关,这些都有可能,只是考虑这些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你。”星姐直勾勾地看着张悠悠,说道。

“我?”张悠悠惊讶地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做了这么多调查,作者的身份、他的动机、故事的含义、有多少真实包含在内……每一样都考虑过了。就是没有考虑过你和这些故事的关系。而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这块拼图碎片,可以帮你看清很多东西哦。”

“星姐,我……不明白,为什么和我有关系,这些故事我也是第一次看。”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专栏原本是有固定的作者在写吧?只是因为生病的缘故,要开天窗了,在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收到了第一篇稿子,”星姐缓缓说道,“这个时间点未免卡得也太准了。上次跟你们聊完,我就觉得这一点怎么都无法忽视。那个作者,说不定就是来替你救急的哦。”

“咦?”张悠悠完全没有想过这一点,星姐的这番话让她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你是说,作者知道我的专栏没人写了,而我手上又没有现成的稿子,所以特意写了一篇小说给我?”

星姐点点头。“突发紧急情况,没有稿子这件事,你已经苦恼了好几天了吧?看来,有人默默地在关心你哦。”

张悠悠感觉背上冒出了汗,她的脑海里瞬间划过几个名字,还没等她往下细想,却听星姐继续说道:

“刚才我也说了,《咖啡文艺》是咖啡专业杂志,通常里面刊登的都是咖啡店经营交流、咖啡师技巧指导等相关文章。那位作者将几篇推理小说投稿给你,里面甚至都找不到‘咖啡’两个字,他应该清楚,这样的文章极有可能不会被刊登出来。即便如此,他还是给你寄了稿子,这说明什么?”

张悠悠答不上来。

星姐直视着张悠悠的眼睛,说道:“这说明,这些故事,只要给你看到就行了。”

“只要……给我看到就行了?”张悠悠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这些故事是专为我而写的?”

“没错,作者选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方式给你投稿,就是想让你能看到这些故事。而那个时候恰巧你的专栏没有稿件,如果你鼓起勇气采用从来没有刊登过的推理小说,也可解你燃眉之急,反正别的读者又看不懂作者想传递给你的信息。可谓一举两得。所以我认为,只有你才能看懂这些故事,你和它们,以及作者之间的关系,可能比我们读者连接得更加紧密。”

女服务生提醒过,这杯“早安咖啡”最佳的饮用时间是半小时内,如今最佳饮用时间已经过去,可张悠悠才只喝了一小口。其余的时间,她都被星姐的话所吸引,已经无暇去想多余的事。

“还记得吗?我说这几天我除了仔细阅读故事,也做了一番调查。而我调查的目标,就是你。”

这番话如果在别人口中说出,张悠悠可能会觉得受到冒犯,可星姐讲完后朝她露出笑容,她的内心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只有好奇。

“我?”张悠悠是真的想知道,“调查出什么了吗?”

星姐没有马上回答,她转过眼盯着拼图的盒子上惊慌失措的女人。不过看她的眼神,似乎只是随机看着某样东西,这可能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是不好意思说,还是暂时还不能说?抑或只是在组织语言?张悠悠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唤她。

“悠悠!不好意思,迟到啦。上海如果不堵车的话,我会更受女孩子欢迎的。”

张悠悠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面前。她这才想起来,这次来“怪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见刘宗凯。

“啊,没事没事。”张悠悠心想,上海为什么不更堵一点呢?

“这位美女是?”刘宗凯问道。

“我姓李,是这里的老板。”星姐礼貌地站起身,伸出手和刘宗凯握了一下。

“哦,原来是老板娘,很高兴认识你。”

“是老板。”星姐脸上没有变化,保持着笑容纠正道。

“我叫Kevin,是一名咖啡师,在香港也有两家店。刘小姐这边的环境很舒适,咖啡也好闻,是阿拉比卡豆子,配了百分之十的罗布斯塔吧?”

星姐摆摆手,说:“超市随便买的咖啡豆。”

“啊,闻起来就跟阿拉比卡配罗布斯塔一样呢。”刘宗凯完全不感觉尴尬,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专业度。

“刘先生点过咖啡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让我们的咖啡师调一杯店里的招牌,你给点意见,”星姐说,“就是悠悠喝的这杯。”

“我已自行点过了,支持同行啦。”

“希望敝店的咖啡能入刘先生法眼。”

“我点了柠檬红茶,”刘宗凯眨眨眼,“我还在养病,医生说我不能多喝咖啡了。”

“对了,你身体还好吗?很抱歉一直没有打电话慰问。”张悠悠说。

“小毛病,失眠而已。”

失眠确实不算大病,可到了需要回香港住院治疗的地步,想来并没有这么轻描淡写。

“刘先生经营两家咖啡店,想必是压力太大了吧。”

“咖啡喝多了而已啦。”刘宗凯笑嘻嘻地回答星姐,看他状态并不像被失眠困扰的样子。

三人正聊着,女服务生端着柠檬红茶过来了。刘宗凯顺势坐在星姐和张悠悠的对面,喝了一口红茶。

“我没有打扰两位聊天吧?”

“没有,悠悠正在等你呢,那你们先聊。”

星姐说罢,准备站起身,没想到刘宗凯说道:“如果店里不忙的话,一起聊聊吧,我很喜欢和同行交流的。”

星姐看向张悠悠,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见。

张悠悠刚和星姐聊到一半,也正希望她留下来参与讨论。“Kevin这次来,也是要和我讨论那几篇稿子的事情。之前这个专栏就是Kevin写的,所以也比较关心吧。”

“哦?刘先生有什么发现?”星姐眼眸闪烁着,像一个充满好奇的少女。

“我有很大的发现,”刘宗凯神神秘秘地说,“当初紧急回香港,事先并没有跟悠悠打招呼,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所以新一期杂志上市后,我第一时间让助理从内地帮我带了一本。我想看看,我们聪明的悠悠到底找谁写了新的稿子。如果写得不好,我可是会生气的哦,结果出乎意料,居然是一篇和咖啡八竿子打不着的推理小说。”

“你是不是很生气?”

“我生气啊。气我自己为什么霸占了这个专栏这么久,这么好看的小说应该早点出现在《咖啡文艺》上。”

张悠悠认识刘宗凯多年,知道他平时油嘴滑舌,说出来的话听过就算,不过内心还是忍不住有点窃喜。

“不过啊,看了第一篇《别了,吾爱》之后,我却发现这篇小说并没有那么简单。”刘宗凯突然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星姐和张悠悠对视一眼,然后星姐调整了坐姿,问道:“具体是哪里不简单呢?”

“你们还记得小说里面的四叶草图案吗?”

刘宗凯用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个无形的图案,张悠悠当然记得这个标志。

“在作者的推理中,这个四叶草图案是后期补完的,原先只不过是两个葡萄酒杯留下的痕迹,为了掩盖有两个杯子存在,所以将其补成了四叶草图案。”

“这个推理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很大。我从事餐饮行业的工作,对于葡萄酒的品鉴也略懂一二,葡萄酒杯的杯缘是很大的,两个杯子靠在一起,只能杯身紧紧贴着,而底座是不可能碰到的。相反,它们的距离还会很远呢,”刘宗凯边说边装作手里有葡萄酒杯,比画着,“故事中那两道紧挨着的杯底痕迹,事实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这说明什么呢?”张悠悠问。

“说明,这个故事是作者虚构的啦!”

张悠悠呆了半晌,才说道:“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呀。或者说,大部分内容都是作者虚构的。”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刘宗凯摇了摇手指,“我不是说《别了,吾爱》这篇小说是作者虚构的,而是‘我’讲述的那个故事是虚构的。”

张悠悠没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啦,”刘宗凯说,“这个故事,表面上看起来是‘我’半夜闯进一户人家,准备行窃,没想到这个屋子里刚刚发生一起谋杀案,凶手仍然躲在被窝中。‘我’通过现场的种种线索,包括床头柜上四叶草的图案,推理出了这一切,最后与凶手进行搏斗。是这样吧?”

张悠悠点点头。

“但既然两个葡萄酒杯的底座无法碰到一起,那么说明‘凶手在原有的血迹上增加血迹,将其变成四叶草图案’这一推理就无法成立。进而,我们可以推断,原本的床头柜上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血迹。而既然没有血迹,那么‘我’也就无法通过完整的逻辑链推理出这间屋子刚刚死了人。但事实上,被窝里真的藏有一具尸体和一个活人。真实的现场和虚构的推理之间于是出现了断层。”

“难道,‘我’只是凭借第六感猜到被子里有尸体的?”

“我认为更加有可能的情况是——‘我’才是凶手。”刘宗凯说完,喝了一口红茶,似乎在等听众的反应,然而,张悠悠和星姐什么都没有说。“是这样的,‘我’并不是一个小偷,而是一个杀手。出于某个目的,‘我’当天晚上的任务是半夜潜入目标家中,杀害对方。目标是一个独居女性,想要摆脱自己的凶杀嫌疑也并非难事,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控制住对方,将其伪装成自杀。然而意外发生了,当天晚上,被害人家中还有另一名客人,而那个客人,却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性。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我’总算将他们两人都杀害,然而此时的尸体却再也无法伪装成自杀了。看着眼前两具尸体,‘我’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何不让这个男子代替自己变成凶手呢?于是‘我’用血迹在床头柜上画了一个四叶草的图案,将其包装成一个好看的故事。真相是什么?更多人相信的就是真相吗?不,现在这个社会,更多人讨论的才是真相。而一个好看的故事,不管它有多么耸人听闻、多么巧合,总能迎来更多人的讨论,真相就会在大众的讨论中被坐实。”

听完后,张悠悠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刘宗凯喝了好几口红茶也没有继续往下说,才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你觉得是凶手利用了我们杂志,来为他脱罪?”

“对啊,不然他为什么匿名写这个故事?又为什么要投稿给你们?”刘宗凯反问,“你们能想到其他理由吗?”

如果能想到,张悠悠也不会这么苦恼了。

“可是我查过了所有新闻,现实中并没有发生相应的杀人案,唯一有点相似的是前不久发生在东方巴黎城的……”

没等张悠悠说完,刘宗凯就打断道:“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我们不会每一件都知道的,也不是每一件新闻都会报道的。就算新闻报道了,难道你就敢保证自己没有漏掉吗?对于我们局外人来说,这故事就是一篇推理小说,但是总有知道那个案件的人,他们会讨论,他们会改变看法,这就够了,作者的目的也因此达到了。”

“可知道现实中相关案件的读者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的讨论我为什么一句都没看到?”

“难道要给你送面锦旗吗?”

张悠悠哑口无言,她想了想,说:“那第二个故事呢?第三个故事呢?它们也是作者进行的伪装吗?”

“有几种可能啊,”刘宗凯不紧不慢地说,“第一,它们和第一篇一样。我刚才也说了,作者是一个‘杀手’,杀手就是每天会接触这些事情嘛,也总有意外会发生。既然上一次意外后,他编造出来的故事你们杂志社采用了,也毫无顾忌地刊登了出来,那他自然就把你们当成长期的合作对象啰。第二,是其他人的仿作。世界上不止一个杀手,也不止一次意外。比如我,通过葡萄酒杯推理出了故事中隐藏的秘密,假如我不是一个咖啡师,而是另一个杀手,我会怎么办?我自然也会现学现用啦。悠悠,你要庆幸这么聪明的我,不是一个杀手哦。”

这时,星姐突然站了起来,没和两人打招呼,朝收银台走去。张悠悠心想她应该是有工作要做,也不便打扰她,于是继续问刘宗凯。

“那第二篇《跟雪说再见》,还有第三篇《不适合所有人的职业》作者隐藏了什么信息,你应该也有结论了吧?”

“这个嘛……”刘宗凯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其实我目前只看出第一篇的秘密。后面两篇我还在思考当中。”

张悠悠露出失望的神情,虽然刘宗凯的推测很大胆,她也清楚可能性很低,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新的解释。任何一种新的解释,对她来说都有帮助。

“两位,今天聊得这么开心,喝点酒庆祝下吧。”

星姐忽然出现在旁边,她在桌上放下三只酒杯,然后逐一往杯子里倒入琥珀色的起泡酒。

“星姐,这……”张悠悠感到不解,指着杯子问道。

星姐一边倒酒,一边笑着说:“想问咖啡店为什么会有酒是吧?悠悠,下次你可以再试下‘晚安咖啡’,也很特别哦,会加入起泡酒或者苏打水。不过现在,就是想直接喝酒的心情呢。”

“不是,我是想说,这杯子……”

张悠悠清楚地看到,三只杯子的杯底,都紧紧地靠着。

星姐倒完酒,自己端起一杯,隔着空气向张悠悠和刘宗凯碰了下杯。

“说来惭愧,我虽从事餐饮行业,却对品酒没什么研究,1982年的红酒和2012年的红酒就像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的区别,差别明明很大,我就是分辨不出来。不过我倒是恰好知道,品酒的杯型有诸多不同,根据酒的种类、场合会使用不同的杯型。其中最常见的是气球型和郁金香型,气球型杯身宽大饱满,就像刚才刘先生所说,只能杯身紧靠,而底座则会分开许多距离。我们现在喝的是起泡酒,所用的是郁金香型的杯子,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郁金香型的杯身细长优雅,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郁金香,这种杯子放在一起,杯底也是可以紧挨着的。《别了,吾爱》中并没有明说现场使用的是哪种杯型,但如果是郁金香型的杯子,逻辑上倒是也没有问题。”

星姐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刘宗凯的推理错误,只是耐心地解释杯型,但她一说完,张悠悠就明白,刘宗凯的推理是站不住脚了。

刘宗凯没有丝毫气馁和不悦,反而容光焕发,兴奋地说道:“确实是我忽略了,李小姐很聪明啊。”

“哪里,我只是恰好知道而已,”星姐转向张悠悠,对她说,“江月的弟弟,之前不是在这里工作吗?他偏爱郁金香,所以我恰好知道。”

张悠悠点点头,刘宗凯的推理被反驳,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Kevin,谢谢你啊,特意赶来跟我分享你的想法。”

“可惜没帮上忙。”

“没有,我自己研究了这么久也没得出结论,说不定作者就是胡乱写的,没有什么特殊目的。是我麻烦你了,你能提出新的想法,帮我开拓思路,我很感激。”

“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刘宗凯喝了一口酒,说道,“我当过咖啡师,经营着两家咖啡店,还和朋友组建了乐队,同时也是香港登山协会的会员,前不久通过一位上海朋友的介绍,对陨石猎人也产生了兴趣。我步履不停,尝试各种新的事物,觉得世界真的很大,每一天都过得格外充实,我的自信也随着阅历不断增长。可在《咖啡文艺》写专栏之前,我从来没有正式写作过。所以当你找到我,要我写专栏的时候,我很激动。”

“哪里,你在业内名气很大,我还怕你拒绝呢。”

“我愿意尝试一切新事物,又怎么会拒绝进军文艺界呢?”刘宗凯笑着说完,皱起了眉,这个表情很少在他的脸上见到。“可是我写了几期之后,变得不自信起来。这是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心态,滑雪的时候我也摔过跤,乐队也闹过矛盾,但从来没有诞生过‘我做不到’这个念头,任何困难都是暂时的,是可被克服的。可是写作,哪怕短短一千字两千字,我相信专业的作者毫不费力就能写出来,我却是费尽了所有的脑细胞才痛苦地将它完成,而且往往一整天就消磨在上面了,即便如此,最后的作品也不能让我满意,我用尽全力也只交出一份不合格的答卷。”

“没有啊,写得很好啊,很专业。”张悠悠说。

“我自己知道它并不好,或者说并不吸引人,也许有一些专业的表达在里面,但这些内容我也是学习得到,并不是我发现、发明、创造的。而任何署了自己名字的文本,都应该是用原创的语句结构或主题理念来征服读者,这些我一概没有。所以越写,我越感觉自己渺小,可以说写作把我无知和无能的部分全部暴露了出来,而通过你们印出来的杂志,我能清晰地看到这些。这让我感到恐慌,所以……有一天我坐在电脑前,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写下任何文字,我就拜托助理给你打了电话。”

“你没有生病?”

“肉体上没有。”

“那就是没有生病啊。”

“那比生病更可怕。”刘宗凯苦笑了一下。

这番没来由的解释先是让张悠悠感到错愕,等理解了刘宗凯的状况后又感到气愤。已经签好合同,答应了自己的专栏怎么可以以这么随随便便的理由就撒手不干了呢?要知道,为此张悠悠被迫打乱了计划,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事。

“不过还好,你把空出的专栏补救了回来,”刘宗凯说,“新的作者显然拥有我没有的写作天赋,《咖啡文艺》因此也在业内产生了一定话题,销量和读者都增加了不少,这些都要归功于你啊,悠悠。你们主编下个月就要走了吧?照目前这个趋势下去,我觉得主编的位置你大有希望啊。”

“你不知道为了这个专栏,我付出了多少!”张悠悠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这时,许久没说话的星姐突然问道:“悠悠,你们主编下个月要离职吗?”

“是啊,他想自己开一个文化工作室。”

“哦,自己开文化工作室啊……”星姐看着张悠悠,不过眼神却很迷离,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不管怎么说,那个匿名的作者写的是真实也好,虚构也罢,至少他让我学到了不少。写作就是要做真实的自己,把自己的一部分作为文章的灵魂,其他内容就是力所能及的开心,是没有目的的表达。至于读者是否能接收到什么能量,全靠缘分。而且,他也帮了你不少啊,悠悠。”

张悠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她打开包,拿出手机,看到是医院打来的电话。

就在五分钟前,美珍过世了。

她仓促地跟星姐和刘宗凯打了个招呼,拿起包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接下去的几天,张悠悠在工作与家庭之间忙碌周旋。美珍的离开给张悠悠和何思明带来了不小打击,他们忙里忙外,怀着难受的心情处理了该处理的一切事宜。然后,生活还是要继续,工作也不能停止。

周三的时候,主编把张悠悠叫去了办公室,先是对她这段时间的工作进行了肯定,然后果不其然,对她说道。

“关于新任主编的人选,我已经跟老板推荐了你。”

张悠悠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回应,太镇静显得自负,太震惊又看起来不可靠。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主编继续往下说道:“这几期杂志的销量有显著的提升,虽然我们是小众杂志,铺货也都铺在合作咖啡店里。不过杂志毕竟不是摆设,还是需要读者翻开来看,你的新专栏人气很高,不少之前没有合作的咖啡店,甚至茶室、理发店也来咨询过进货。老板对此也很满意,虽然办这本杂志是他的兴趣,没有想着挣钱,全靠其他项目养着。但如果能实现自负盈亏,对于老板来说也乐得接受。以后,你要负责的不是几个版面,几个专栏了,而是整本杂志的风格定位,工作内容会比之前复杂很多,但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要让我失望啊。”

走出办公室,早就知道风声的江月笑嘻嘻地向她道贺,还说以后她有独立办公室,不坐在自己旁边了,有奶茶喝的时候千万别忘了老朋友。张悠悠打了她一下,心里闪过美珍这个名字,她想:“我必须,也恰好需要铆足干劲,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

新的一篇稿子被投递了过来,名字是《时间不会停止的校园》,这一次张悠悠没有根据时间进行埋伏,只是任稿子自然而然地送达,就像接受计划中该来的结果一样,平静地接受了它。

看完后,她还是第一时间将稿子给江月。

“就这么完啦?”江月翻过A4纸的反面,一片空白,“那王子到底有没有被杀?”

“不知道,”张悠悠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慢悠悠走回江月身旁,说,“开放式结局。你觉得王子被杀了,就被杀了,你觉得没被杀,就没被杀。”

“这算什么啊,”江月显得很不满,“之前也有开放式结局,但这一次也太过分了吧?连个基本的真相都没有啊。”

“推理小说重要的是推理过程,而不是结果。”张悠悠的口气,好像自己看过几千本推理小说一般。

“结果都没有,还推理什么?反正我觉得这篇不行。”

“无所谓啦,反正现在这个专栏很受欢迎,这篇也并不难看,继续刊登就好了。”

“悠悠。”江月定睛打量着她。

“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

“我怎么感觉你一下子对这些小说失去兴趣了?以前每次有新的稿子寄来,我看完后你都要跟我讨论的。出什么事了?”

“没有啦。可能最近有点累吧。”

“是吗?”江月狐疑的表情一点也没有退散,“前两天我去星姐那里喝咖啡了。”

张悠悠在办公桌前忙碌起来,装作心不在焉地说:“哦,那里咖啡挺好喝的。”

“上周日你也去了吧?星姐跟我说了。”

张悠悠停下动作。

“她跟我说,你最后接了个电话,表情很凝重,因为咖啡店比较安静,她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里说什么‘去世’之类的,”江月抓住张悠悠的手,“你这几天都正常上班,没有请假,也没有跟我说任何有关的话题,我觉得星姐是听错了。可是你这状态,又不像没事啊。”

见张悠悠不说话,江月又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悠悠?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都不肯跟我说?”

“朋友就应该什么都说吗?”

江月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张悠悠会这么说,在她的印象中,张悠悠低调温和,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一丝不敬。她松开抓着张悠悠胳膊的手。

“你在说什么啊?就是什么都说,才是朋友啊!”

张悠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眨了几下眼,才说道:“关于匿名作者的身份,星姐有一个猜测,作者写这些稿子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发表,也不是为了让其他人看到。他是写给我看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似乎挺有趣的,又好像隐藏着什么言下之意的几万字,单纯是为我而写的。”

“为你而写?谁会……”江月说到一半,意识到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张悠悠对待这些小说的态度急转直下,也有了理由。

如果说专为一个人而写,那么这种文字,不管载体如何,通常是一种“信”。放眼整个办公室,能为了张悠悠如此执着的人只有一个。想到这个名字,这些“信”又有了一个新名字——情书。尽管江月还无从得知,这几篇充满着悬念、欺骗、自圆其说和放飞自我的推理小说,和粉红色的情书到底有什么关系。

“小潘这家伙,我去找他!”

“不要,”张悠悠板着脸,阻止道,“不要找他。”

这件事对江月来说冲击太大,她迫不及待想问个清楚,以至于她忘了继续追问张悠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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