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班列车和五桩事件之谜 4

吉敷直接前往热海去见八坂。他买了车站的盒饭当做午餐。

在开往热海的列车上,吉敷思索着。既然知道行川郁夫是吕泰永,一切就能顺利进行下去了。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他在见八坂之前先去见了便山。

吉敷希望知道更多在吴下马戏团时代的吕泰永,以及弟弟吕泰明的事,更希望了解他们和樱井佳子的关系。在这之前,事件被时间的面纱包裹了三十二年,到了目前的阶段,登场人物的轮廓已清晰浮现出来了。

行川郁夫就是吕泰永这点出乎意料,而在吕泰明这位从未想到过的人物出现后,感觉上登场人物终于到齐了——毕竟,这个人一直隐藏于暗处。

调查有了相当的进展,但是,两条铁道路线的两班列车上同时发生的组合谜团却依然无法解开。所谓的组合谜团是:

第一,札沼线上身穿小丑服的瘦小男人自杀,而且尸体消失。如果把尸体消失视为独立事件,则离奇事件就有六桩,但是两者是在极短时间内连续发生的,可以视为同一事件。

第二桩事件是列车的出轨。这个不明原因的出轨才真是奇妙诡异。意外事故发生后,警方判断在铁轨上放置石块之类的可能性极小,而且,若是在铁轨上动了这类手脚,最先出轨的应该是最前方的车头。

第三桩是卧轨的尸体在列车出轨前站起来走路。这简直就是怪谈!

第四桩则是卧轨自杀事故,发生于现在的新十津川车站附近。

第五桩则是另一条铁道路线——函馆本线——上的列车洗手间里发生的暴力组织分子荒正公一被枪杀的事件。这桩事件和札沼线列车上发生的事件不同,没有正式的文件记录,更没有证人的证言,目前知道的只有结果。也许这桩事件并不亚于札沼线的事件,同样伴随着令人不解的现象!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在北海道发生的这五桩事件也许可称为灵异现象,它们应该算做一个组合谜团。然而,这个谜团太棘手了,光从三十二年都没人能解开这点而言,即可明白其困难程度非同一般。

等一下!吉敷突然想到,自己一直认为这些事件乃是在两条并行的铁道路线上同时发生,但是,真的是那样吗?如果试着将这五桩事件依发生的时间顺序整理,会是何种情形?假定有的事件的发生时间完全重叠,的确可以视为在不同场所发生的不同事件,但……

吉敷拿出记事本,首先写出五桩事件各自发生的时刻。第一桩是札沼线列车上的小丑自杀事件。依杉浦邦人的文章,时间是六四五列车离开石狩追分后不久,而依当时的列车时刻表,六四五列车是二十时十八分自石狩追分开出,自杀事件应发生于二十时十九分或二十分左右。积雪可能导致列车行车稍有延误,那么假设为二十时二十分应该是最准确的。

接下来是列车的出轨,这与卧轨自杀的尸体站起来行走约莫是相同的时刻——先是尸体站起,紧接着列车发生出轨。依杉浦的文章,事件发生在碧水和北龙之间,而依列车时刻表,从碧水开出的时间是二十时三十六分,到达北龙则为二十时四十一分。因为是在两者之间,推定时间为二十时三十九分至四十分最为恰当。那么,尸体步行是二十时三十九分,列车出轨为二十时四十分,不会相差太多。

然后是卧轨自杀。依记录,这是发生于列车离开新十津川车站后不久。列车从新十津川车站开出的时间是十九时五十二分,如此一来,事件应是发生于十九时五十三分左右。

札沼线方面大略如上,而函馆本线的第十一班次列车呢?

荒正公一的尸体随第十一班次列车抵达旭川时,依尸体体温等状况推测,推定死亡时间是大约两个小时前,也就是列车行经奈井江、丰沼一带。从时间上来说,是十八时十五分至二十二分之间,也就是十八时二十分左右。

吉敷将五桩事件的发生时间写在记事本上,却发现毫无重叠之处。也就是说,这一连串的事件宛如一条河流般,顺畅地往前推行,一桩结束后,下一桩发生,最先发生的则是函馆本线上荒正公一被杀事件。

一、十八时二十分,荒正公一在函馆本线第十一班次列车上被人杀害。

二、十九时五十三分,札沼线第六四五次列车发生卧轨自杀事件,死者身份不明。

三、二十时二十分,小丑举枪自杀,紧接着尸体消失。

四、二十时三十九分,卧轨自杀的尸体站起来行走。

五、二十时四十分,六四五列车出轨。

据此,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一连串事故若被视为一个谜团,则谜团始于十八时二十分,结束于二十时四十分,演出时长大约为两小时二十分。

关于这些事件,吉敷仍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

一是卧轨自杀。自杀者的身份至今不明,原因是尸体从列车出轨现场消失。

另外一点,列车出轨前,杉浦邦人见到车厢窗外一片鲜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因后来发生的重大事件而被人忽略。

还有,如夏天无数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也令人不解。行川,不,吕泰永的小说里也提及这个声音,同时,列车司机德大寺也听见了。这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以上都不是能够轻易回答的问题。吉敷脑子一片混乱的时候,自静冈转搭的新干线已经抵达热海。

吉敷打电话给八坂秀作。八坂正好在家——吉敷在东京时已用电话和对方联络过。

八坂的语气非常柔和,和便山形成鲜明对比。他要吉敷搭乘三号巴士,在入舟神社前下车。

吉敷在入舟神社前下车时,一位身材矮小的银发男人已在巴士站等候。吉敷本来猜想对方应该更老些,结果却出乎意料。他顶多五十岁,戴着眼镜。

吉敷与对方点头打招呼,八坂立刻露出笑容,不住点头作揖,然后快步走过来。

“我是八坂,让你这么大老远前来,实在不好意思,辛苦了!”

八坂客气的态度反而让吉敷不好意思。他与便山强烈的对比更令吉敷几乎忍不住笑出来。

两人是在布满青苔的旧石墙处碰头,之后并肩往前走。走了没多远,石墙变成篱墙,沿篱墙左转,是一条陡斜的上坡路。

“我就住在上面。”八坂边说边往上走。

他目前住在老人安养中心。吉敷本来表示不需要对方特别出来接自己,但是八坂回答反正闲着无聊,走一走算是运动。

可能是以前在马戏团锻炼过吧,即使上坡,八坂却不吁不喘。

这里是静谧的住宅区,四周不见咖啡店或商店。

“每天都有一趟小型巴士驶去市区。”八坂说。他虽然身材矮小,腰杆却挺得很直。

老人安养中心位于坡路的中间。进入镶嵌着玻璃的玄关门,左右两边是脱鞋间,放置着大型鞋柜。走廊铺着绿色的塑胶地砖,穿拖鞋行走时,发出啪啪的冰冷回响。

朝左边走,排列整齐的桌前坐着三三两两的老人。这里空间宽阔,由大窗户可见到外面的绿荫,光线明亮,是相当舒适的安养之所。

“就在这边坐吧!”八坂请吉敷在大桌前的钢管椅上坐下,自己绕到对面,缓缓坐下。

“这地方真不坏呢!”吉敷由衷地说。

“是的,我住得很习惯。”八坂秀作回答。

胖胖的中年女性送日本茶过来。吉敷点头致谢。

八坂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吉敷发觉自己有必要先开口,但又不想马上提及杀人事件,就谈起了在佃见过吴下精太郎的事。

“吴下先生健康吗?”八坂说,“他在电话里告诉过我,好像是为了吕泰永的事……”

八坂主动把话题转到这上面。他的态度和语气虽然冷静,不过却有欲言又止的感觉——或许吴下的电话让他有了某种觉悟,可是吉敷的身份却又令他不敢畅所欲言吧!

吉敷先提及在浅草发生的消费税杀人事件,然后述及自己循线前往宫城和宫古追查,终于查到了吴下马戏团,也确定凶手和被害者都是曾在吴下马戏团待过的演员。

八坂秀作紧盯着吉敷,仔细听他说明。可能因为吴下已事先提及,所以听到凶手和死者的姓名分别是吕泰永和樱井佳子时,他也未露出特别惊讶的神色。

“我是调查到这个阶段,才第一次知道吕泰永有个弟弟,名字叫泰明。吕泰永以前在吴下马戏团是什么样子呢?何时入团?还有,关于他的过去,尤其是与樱井佳子有关联的部分,希望你把自己所知的详情告诉我。”

八坂秀作困惑似的眯着眼,过了一会儿,羞赧地笑着说:“原来是这样,不过,事情太多了,我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吕泰永是何时进入吴下马戏团的?”吉敷问。

“我想应该是昭和二十二年吧!当时吴下马戏团正好在北海道。”

“北海道的哪里?”

“丰富,最北端的稚内附近。当时东京的状况相当糟糕,战争的幸存者疏散至北海道。吴下马戏团在练习场和事务所贴上丰富的地址,招募战后复员的人加入。就这样,大家在北海道恢复精气,一边训练一边赚钱维持生活——时间是从战争时直到昭和二十四五年。

“在北海道,团里的动物能很好地适应,我们也能吃饱肚子,同时可以再补充一些马或熊。”

“你也是复员的士兵?”

“是的,我是很幸运地从南洋复员回国。由于举目无亲,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也不太可能生还,所以见到练习场的招募团员的纸条后,我立刻赶往丰富。

“丰富是非常适合住居的地方,附近有温泉,也有原生态花园,对于舔舐战争创伤、企图重新出发的人而言,是最佳场所。在战争结束后,吴下马戏团经历过这么一段蛰伏时期,好不容易到了昭和二十五年,才以北海道为中心,慢慢展开活动。”

“吕氏兄弟是在这段时间加入的?”

“是的。他们可能是听人谈及的吧。兄弟俩跑过来,表示实在无法谋生,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好,希望能够加入马戏团。一方面,我们当时没有太大的选择余地,毕竟能否再开始表演都是一大问题,因此就让他们加入了。”

“但是,所谓的马戏团,如果没有特殊才艺是无法进入的,不是吗?譬如空中飞人,或者走钢索等。”

“运动神经太差的人是不可能,除此之外,只要每天训练,不论谁都可以做到的——当然,需要合适的年龄。”

“哦,是这样吗?”

“没错,而且,吕氏兄弟都有自己的专长。弟弟运动神经极佳,身材又好,臂力也够;哥哥身材虽矮,却适合当马戏团的小丑,而且又会吹口琴,至于倒立或翻滚,只要稍加训练马上可以学会。”

“原来如此。这么说,昭和二十二年到三十二年的十年间,他们都待在吴下马戏团?”

“是的。”

“这中间,吕泰明迷恋上了樱井佳子?”

“可以这么说。樱井是团员森川夫妻在战争期间收养的孤儿,已经长大了,人也变漂亮了。第一次和吕氏兄弟见面时,她可能才十四岁吧!当时她是个小女孩,但渐渐长大了,也变漂亮了……”

“那么,她也喜欢吕泰明吗?”

“最初,我想是樱井佳子喜欢上泰明的吧!这是因为团员们大部分都已结婚,在昭和三十年前后,单身的应该只有吕氏兄弟。”

“八坂先生你呢?”

“我也结婚了,而且还有了孩子。还有一点,团员之间恋爱结婚是极正常的事,甚至还很受鼓励,因为如此一来,团员就不会因为结婚而离开了。

“也有团员在演出地和迷恋自己的女性结婚,这种情况下,妻子也会加入马戏团一起到各地表演,等于又增加了一位伙伴。”

“那,吕泰明也……”

“是的,当樱井佳子成年,变成团里的招牌大明星时,泰明开始认真考虑结婚的问题。因为那家伙是个很严肃的男人——谨慎、老成持重、诚实。

“团长和团员们也盼望两人能够结婚,因为当时佳子大受欢迎,到处都有人诱惑她,也有人来马戏团提亲。由于她是团里的摇钱树,一旦离开团队会遭受损失,所以我们都希望她能和泰明在一起。

“毕竟,马戏团如果少了她,观众肯定会少很多。泰明认为,既然大家都这样希望,结婚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最初他真的非常苦恼。”

“原因是什么?因为他是外国人?”

“以结果而论,的确是这样,但却不是世人想象的那种情况。一般人可能觉得他是朝鲜人,不过在团里,那完全不是问题。泰明苦恼的是,他曾经发誓要和哥哥泰永一起回国!

“那对兄弟在战争期间历尽千辛万苦,之所以打算一起回朝鲜,其中包含着我们日本人实在无法理解的坚定决心,而他们也一直咬紧牙关,朝这个目标在努力。弟弟如果娶日本女人为妻而留在日本,很明显是破坏了两人的誓言,所以泰明非常苦恼,我多次亲眼见到他苦恼的样子。”

“这么说,吕氏兄弟是想在吴下马戏团存些钱,然后等待机会回国去?”

“是的,但不只是那样。后来泰明喜欢上了佳子,他也曾对我说过,说自己喜欢佳子,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她而死。我什么话也不能说,我实在没想到他会那样苦恼。”

“樱井佳子呢?”

“问题就在这里,现在回想起来,那女孩可能不是这么想的。至少,她并非真正喜欢泰明。也不知那女孩是否有悲惨的过去,她内心里不会相信别人,而且喜欢玩弄别人,或许是由于大受欢迎而产生了傲慢心理也不一定……

“但是,泰明产生了真感情。最初是佳子喜欢他,可是,我觉得后来她反而慢慢冷淡了下来……而且,这个女孩似乎开始认为不该和其他团员在一起,和同属团员的泰明结婚,就永远脱离不了马戏团的旅行生活。不管怎么说,马戏团的严格训练还是很辛苦的……

“她仿佛憧憬着奢华的生活,也曾经开玩笑般对我说过,希望能够一直住在东京,不需要再练习踩球,过着轻松悠闲的日子。本来我以为那是一般少女都有的梦想,后来却发现不是那样……”

“她想逃离马戏团,并付诸行动了?”

“是的。”

“因此利用了吕氏兄弟?”

“这虽然只是我的想象,却很可能是这样。她在小樽逃离马戏团后,如果和吕泰明失散了,又没有回团,并且马上过着由源田支持的奢华生活,那么她可能只是利用他们兄弟逃出马戏团,真正目的却是跟源田在一起。”

“嗯。”

“另一方面,泰明很可能以为和佳子一起离开马戏团后,可以带她回朝鲜。”

“不错。”

“泰永很可能是为了弟弟才帮两人一起逃走吧!因为对吕泰永这样的人而言,除非有相当重大的理由,否则绝对不会背叛曾照顾过自己的马戏团,当然,他弟弟也一样。

“佳子为了逃离辛苦的马戏团生活,或许会骗泰明说愿意一同前往朝鲜,不,吕氏兄弟的家在南边,应该叫韩国……

“在小樽时,我曾在帐篷后见到泰明紧抓着哥哥泰永痛哭,用韩语说着‘已经没办法了’。我猜泰永一定是在那时答应帮助弟弟,在那之前,他可能一直反对这么做。”

“嗯……”吉敷沉吟着。

老人安养中心外头的阳光似乎已经西斜,射在桌上的光线开始泛黄了。

吉敷脑海里慢慢有了推理架构。樱井佳子希望脱离贫穷的马戏团生活,到东京过着富裕轻松的日子,所以决心接受旭川的源田平吾的诱惑。

但是,一个女人单独离开马戏团前往旭川,又未免太危险了,毕竟,对于马戏团以外的生活,她是一无所知的,因此,她请了真心爱慕自己的吕泰明。何况她也知道自己受人监视,所以必须请吕氏兄弟帮忙,因此假装和泰明私奔。

就这样,三个人从小樽搭乘函馆本线的第十一班次列车。此时,源田的手下荒正公一也偷偷来到小樽,只不过他并不是来帮助佳子的,而是代替源田监视她,所以会跟着三人搭上第十一班次列车。

荒正是一个人吗?不,很难这样认为,源田应该会派另一个小混混跟着一同行动!

第十一班次列车抵达札幌时,泰永跟弟弟及佳子分手,下车后,独自转搭札沼线的第六一九次列车——关于这点,吉敷实在猜不透原因何在——泰永究竟有何打算呢?是计划在前面的什么地点会合吗?他离开弟弟,不会感到不安吗?兄弟俩应该没有分开行动的理由才对。

如果他是打算独自回朝鲜,方向又正好相反,他应该朝函馆方向前行才对。

无论如何,荒正——或许还有同伙——在第十一班次列车内出现在吕泰明和樱井佳子面前。这么一来,情形会如何演变呢?

也许樱井佳子立即显露本性,投向荒正这边吧。

受骗的吕泰明怔立当场了,然后,可能一同前往洗手间,展开一场乱斗,结果泰明杀死荒正……但,吕泰明后来去了哪里?

泰明也被杀了吗?若是这样,为何没留下泰明的尸体?不应该只有荒正的尸体,却没有泰明的尸体呀……

不懂,实在不懂!

而吕泰永的行动更令人不解。他为何举枪自杀?而且尸体凭空消失……更何况,他现在依然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依杉浦的手记,那时的瘦小小丑——只能认为是吕泰永——的尸体额头有个孔,可以窥见白色颅骨。这不可能是演戏,绝对有尸体存在,那么,这是谁呢?

不懂,完全搞不懂,五桩事件的谜团简直牢不可破!

吉敷交抱双臂沉吟不语,八坂凝视着他,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嗯……”吉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吕氏兄弟之中,谁持有左轮手枪吗?”

“是的,泰永持有手枪,拿给我看过,说是在库页岛曾发生过很多事,所以用来防身。”

是这样吗?那么,是这把手枪杀害了荒正?只知道这点也不会有多大的进展。

“弟弟泰明也有手枪?”

“不,只有哥哥有。”

“只有一把?”

“是的。”

“哦……”吉敷叹了口气,改变了话题,“你说过,吕氏兄弟是从库页岛逃出来的?”

“是的。”

“为什么是库页岛?不是从朝鲜吗?”

“他们是被抓壮丁而被迫去库页岛的。”

“抓壮丁?”

“不错,他们是这么说的。那是战争期间一种强制动员方式,以昭和十三年颁布的《国家总动员法》为后盾,即使是国内的日本人也不断被送上战场,殖民地的人当然更惨了。

“有那样的事吗?”

“像你这种战后出生的人可能已经不知道了,可是,当时的确存在这种残酷的事。

“由于认识吕氏兄弟,我对这件事很关心,收集、阅读各种书籍和资料,发现在库页岛,现在仍有超过四万名被日本政府强迫送去工作的朝鲜人,但是,当局却假装没有这回事。

“就算是战争期间所为,也是不合情理,如果不能设法弥补这个缺憾,我觉得日本没办法成为真正的一等国家。当然,我这么说有很多日本人会生气,但我真的是替日本着想。”

“吕氏兄弟是被强迫从朝鲜带往库页岛的?”

“是的,关于这个经历,他们兄弟详细告诉过我。那时候的情形真是触目惊心,走在马路上会无缘无故被打,然后被丢上卡车,大腿被木棒打得差点骨折……

“在当时日本的报纸杂志上也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消息。在内地,学生去看电影被围殴,和女生单独走在马路上也会被围殴,警方抓住的不良少年可以载满两辆卡车……所谓的不良少年,只是去看了一场电影罢了。

“然而,在国内满嘴道德的日本政府,却在朝鲜半岛随意掳人,真搞不明白对日本人而言,究竟什么是道德和正义?”

“能更详细地告诉我关于吕氏兄弟的过去吗?”吉敷上身往前挪。

“也许一切都归罪于战争。”说着,八坂喝了一口茶,然后沉默不语。

他看起来是行事稳重的人,却在谈及这类话题时,充满了狂热。在战争期间他到底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呢?看样子绝对有令他相当气愤的回忆!

“但是,总不能将任何事都归诸于战争。从朝鲜抓人的事早在太平洋战争之前就有了,这是不可原谅的,如果是战争中的歇斯底里行为还能理解……”八坂的语气逐渐冷漠下来,“在朝鲜半岛被抓,被送往日本本土、南洋群岛、千岛群岛或库页岛的朝鲜人的总数,由于记录已被烧毁而无法确切了解,但一定有数十万人,甚至更多。

“最近,日本临海地区有人被朝鲜方面绑架,预备培养成间谍。事发之后举国震惊,但是,日本在四五十年前也在朝鲜半岛干过同样的事,而且人数更多。

“以吕泰永的例子,那是昭和十八年的事……在昭和十四五年,抓人的方式是假借招募劳工,可是到了昭和十八年的战争期间,手法就愈发粗暴了。日本籍和朝鲜籍警察带着木剑到各住家拖出男人,一旦遭抵抗,马上用木剑将其打得几乎骨折后丢上卡车。

“当时的日本籍警察是非常可怕的,泰永说过,一个日本警察就能制服一个村子。

“除此之外,警察同样也抓朝鲜女人,号称是征召‘女子挺身队’,骗说去旅馆之类的地方当服务生,其实是送往前线当‘慰安妇’。当时的朝鲜半岛就处于这样的时代……我在前线也抱过‘慰安妇’,现在回想起来,根本是在做蠢事。

“吕泰永是想去亲戚家,走夜路时,碰到载着日本籍警察和朝鲜籍翻译员的卡车,被痛殴一顿后丢上卡车。他挨揍的地点是庆尚北道的大邱市,随即被带至大邱市警局。在警局中庭过了一夜后,母亲和弟弟泰明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带着换洗衣物赶来探望。

“警察向其家人说明,他们这些被抓的人要到日本服劳役,时间为两年,不过可以领取高额酬劳,大概有两千元。到了出发的时候,泰明痛哭,舍不得哥哥,最后就和哥哥一起走了。

“接下来他们辗转搭乘火车和船来到下关,然后被关在货运列车内,送至北海道。在列车上,甚至到了北海道之后,他们都受到严密监视,完全无法逃走。

“就这样,他们被送往库页岛,在库页岛的留多加郡建造军用机场。仅仅这个地方就有两千多名朝鲜工人,尽管很多人不会讲日本话,却被严禁讲韩语,完全要统一行动,一旦叫到编号而未马上答应,号称教官的日本人立刻一拳挥过来,有时还用十字镐柄重击腰臀。

“开始做工后,情形与在列车上或朝鲜半岛听到的截然不同。本来是说每天能吃五合 [5] 的饭,但实际数量要少得多,而且一半以上是大豆,还掺入米糠。这里采取两班轮流制,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就算向教官报告发烧或肚子疼,却只能被怒斥为装病而挨揍。

“揍人的工具是十字镐柄或木剑、皮带,甚至是烧红的火钳子,日本人借此刑罚取乐。

“而且,本来讲好日薪五元,但是一个月后接获通知,薪水是两元五十钱。有人表示抗议时,立刻被狠揍一顿,并被告知必须扣掉来这儿的旅费。

“这两元五十钱还要扣掉八十钱的伙食费,以及质量差劲的手套、护腕等费用,几乎所剩无几。

“泰永的身材比别人瘦小,这种劳动对他是严重的负担,弟弟泰明就是担心这点才跟来。

“泰明身材高大,又正值体力充沛的年龄,经常拼命帮哥哥干活儿。

“这年十月,机场完工了,大伙儿本来以为可以回国,却又被送至更北方的川上煤矿。这儿的生活状况更糟糕,宛如住在集中营一般。很多人费尽心机想逃走,虽然也有较幸运者逃回北海道,不过大部分都被抓回,饱受毒打之后,以身体虚弱已经无用为理由和死者一起掩埋。

“还有很多……反正,是极端悲惨……吕泰明因没食物可吃,捡日本人丢弃的剩饭食用,结果吃坏肚子,又挨了一顿狠揍,差点死掉。不过,在这种时候,兄弟俩能在一起相互扶持,已经算是幸运了。

“不久之后,昭和二十年,日本败战了。日本人在一夜之间悄悄撤退回内地。这时工人们才知道,已经连薪水都拿不到了。

“吕氏兄弟的同伴之中,有十几个人被日本人监禁在拘留所,因为怕被报复,全都遭到枪决。为了毁灭证据,日本人一把火烧掉了拘留所。

“由于时局危险,吕泰永设法弄到一把左轮手枪,随身携带,以便危险之际用来防身。

“在川上煤矿约有两千名同伴,都一门心思地想离开这个人间地狱,转眼间就剩下几个人了。可是吕氏兄弟却与病弱者以及老人一起留下,一方面是他们身上没钱,另一方面则是如果不留在川上,很可能无法掌握撤离的时机。

“但是有撤离机会的只有日本人!苏联军队来了,吕氏兄弟拿到临时颁发的证件后,被要求在此地建造朝鲜人的学校。苏军在村落和町镇入口设栅栏,如果没有通行证,根本无法离开村子一步。

“两人知道这样下去永远回不了祖国,就设法逃出川上町。他们想混在撤退的运货列车上的日本人里,可是却被日本人告密,被苏联警察逮捕,处以两年的强制劳役——似乎在日本人撤离后,苏联方面也因劳力不足而苦恼……

“两人之后所受的苦已经不想多讲了,反正后来他们听说西能登吕岬有日本渔民以每人三百元或一袋白米的代价偷偷运送逃难者前往稚内,于是千辛万苦地逃到这处海岬,凭慌乱时期拾获的贵重金属搭上渔船,于昭和二十二年夏天抵达稚内海岸。

“由于身无分文,他们只能靠野草以及向附近民家乞讨的食物果腹。他们步行南下至丰富,在丰富得知吴下马戏团正在招募团员,就赶到我们的帐篷。”

八坂的叙述结束了。

吉敷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夕阳已经西沉,老人安养中心亮起明亮的日光灯。在八坂背后,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在桌上摆设晚饭。

虽然明知该告辞了,但吉敷却未起身。行川郁夫——不,吕泰永——经历过何等漫长的人生旅途啊!而这个旅途的终点却是杀人!在这个旅途的终点,昭和时代末世的春天,他杀死一个人,而动机则跨过三十年的时空——为了替弟弟报仇!

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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