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班列车和五桩事件之谜 3

吉敷在JR东海道线的藤枝车站下车。他是从新干线的静冈车站来到这里。时间是四月二十日星期四上午。

他是来找在昭和三十六年以绑架并杀人的罪名,将行川郁夫逮捕的便山宗俊的。

吉敷的调查不断发掘出重大谜团,最重要的一点是,户籍在静冈县藤枝市上新田町二二○八的行川郁夫极可能是由库页岛偷渡过来的吕泰永——若不能确定这件事的真假,调查将无法继续进行。

行川有可能是吕泰永吗?如果不是,那么调查必须回归原点重新开始。

便山是大正二年出生,现年应该七十六岁。吉敷将藤枝警局给他的地址告诉出租车司机时,司机一瞬间浮现出类似沉吟的表情。等车子开始行进,吉敷才发现距离真是很远。

下了出租车,眼前是如悬崖边缘般的道路,脚边有石墙和树丛,底下是岩石和白浪,微微可以听见浪涛声。

穿过马路,狭窄的陡坡路沿山侧上升。吉敷抬起头往上看,到处可见石阶。司机告诉吉敷,地址就在坡路顶上。

吉敷开始往上爬。天气非常晴朗,阳光灿烂,山边处处可见樱树,却都已凋零。一旦加快步伐,吉敷便觉得全身冒汗。

坡路中间的,路旁唐突地竖立着一块老朽的木牌,上面钉着“便山”的名牌,看样子这似乎就是便山宗俊的住处了。感觉上这里环境不坏,虽位于陡坡半途,开车上来会有些困难,但是,狭窄的庭院里有菜园,还能俯瞰骏河湾。

不过,房子和庭院都非常荒芜。庭院内杂草茂密,塑胶袋和纸屑到处都是,房屋也很老旧,玻璃到处有裂痕。屋檐低矮,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已被腐蚀。

玄关前摆放着几个已缺角的保丽龙 [4] 箱子,里面是脏污的盆栽,大多已枯萎并翻倒。

吉敷摇摇头——便山在这里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推开玄关门,吉敷问道:“有人在家吗?”

没人回答。隔了很久,昏暗的走廊仿佛有谁走过来。外面太亮了,以致屋内显得格外阴暗。

一个骨骼粗壮、瘦瘦的高大老人出现了。他的头顶上已完全没有头发,眼窝凹陷,鼻子又大又圆,左鼻孔下方有一大片不知是胎痣或什么的黑块,身穿蓝色细格的皱巴巴的和服。大概是经常盘腿而坐吧,他的和服前摆已经变形,露出长满浓毛的胫骨。

“请问是便山先生吗?”

对方默默点头。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说:“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吉敷,有些事向你请教。”

但是,便山毫无反应,只是用锐利的视线打量吉敷。片刻之后,他才低声说:“请到庭院的回廊……”

他的声音给人以晦暗的印象,而且声调很高,很像女人的声音。

吉敷来到庭院时,便山也走到玻璃门对面,很费力地拉开门,让吉敷在回廊坐下。

吉敷坐下,边眺望海面,边称赞这儿的环境,天南海北地聊着。一旦打开话匣子,吉敷发现便山绝不是冷漠的男人,甚至还可说是十分健谈。他还站起来打算泡茶,吉敷赶忙阻止。但他仍旧站起来,搬来一张折叠式的小桌,桌上放着水瓶和茶具。

他非常艰难地打开茶罐盖,手不住颤抖,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饮酒过度。正这样想时,吉敷从便山口中闻到了阵阵酒气。

“你一个人住?”吉敷禁不住问道。

“老婆跑了。”便山以粗暴的口气回答,声音里仿佛含有怒意,但马上又恢复柔和的口气,“自己一个人,总是很不方便。”

看来他的情绪不是十分稳定,也许是喝醉的关系。

泡好茶后,吉敷啜了一口,这才慢慢说明来意——包括在东京浅草发生的、乍看是因消费税杀人的行川郁夫事件,以及自己为追查这一事件而前往东北的宫城的事,还有北海道发生的多桩离奇事件和吴下马戏团的事,甚至吴下马戏团团长所说的行川郁夫其实是朝鲜人吕泰永……

从吉敷提到行川郁夫这个姓名开始,便山的神情很明显改变了,看来他似乎记得行川郁夫这个人。

“所以,若不能确定行川是否就是吕泰永,调查便无法再继续进行。如果确定行川和吕泰永不是同一个人,我们还要安排另外的行动方案。我这次前来是想向便山先生请教昭和三十六年的绑架幼童并撕票事件的详情。”

吉敷凝视着便山。

便山久久不做声,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开口说:“别把我看扁了。”

吉敷耐心等待着。

沉默笼罩着四周,春天的微风带来植物的芳香气息。

“你大老远从东京来,就是想盘问我过去有没有犯过什么错吧?”便山喃喃说道。

“不,便山先生,请不要误会。”吉敷急忙说,“不是你本人的问题,而是,行川的真实身份对这桩事件的调查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便山的声音犹若雷鸣,眼尾往上吊,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想想自己的身份吧!我可算是你的老前辈,和你父亲相当,你居然用那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半点礼貌都不懂,混账东西!”

便山的肩膀在不住颤抖。

吉敷静静等待他说完,才说道:“这并非礼貌或道德的问题,就算你过去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放在心上,我只想知道行川是否是吕泰永。”

“有人目击那家伙和被绑架的孩子在一起!很遗憾,如果你不服,可以去告我。”

便山一脚踢翻小桌,哗啦一声巨响,茶杯掉落在庭院的地上,泥土被染成黑色。

吉敷站起身来,捡起茶杯,扶正桌子。

“便山先生,坦白说,我现在看重的并非是行川是否冤枉,而是想知道现在以‘行川郁夫’为名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在藤枝市持有户籍和房子的行川郁夫。”

“我为了日本,为了日本人,为藤枝市奋斗至今。”便山开始叫嚷,“可是,为何要受到这种打击呢?我到底做了什么?如果没有我,这个藤枝市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模样。”

“便山先生,那和这件事无关。”

“世人知道什么?罪犯总是奸诈的,如果好好和他们谈,他们绝对不会讲真话,要等他们讲出真话,最少要花几十年的时间。”

便山再度踢翻桌子。

“我做事都是为了世人,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我是在拼命,不怕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想想,这个世上若没有警察,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你找错攻击对象了,如果要指责我,世上还有不知多少更恶劣的家伙,不是吗?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混账东西!我只希望安静地度过晚年罢了。”

吉敷静静站着,等待便山平息怒气。

“行川郁夫在藤枝市的户籍是你刻意安排的吗?昭和三十六年时,主人行川善次病殁,你让在公园收旧货的瘦小男人迁入此户籍,然后制作了移送检方的资料,是吗?”

“你这门外汉,根本不了解什么叫调查。”便山大叫。虽然年近八十岁,刑事的旧习似乎仍未改掉。或许,这种男人才是天生当刑事的材料吧!

便山终于疲倦了,颓然坐在地板上,沉默良久,之后开始静静哭泣。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为了社会、为了正义而努力,但,现在的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居然连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都来冷嘲热讽!像你这种家伙,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社会法则,只是个不懂事的小鬼。”便山自言自语般的说着。

“你伪造行川郁夫的户籍,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世,对吧?”

“但是,你要证实这点是很困难的。”便山气愤地说。

“没必要证实。我并不想加罪于你,只要知道行川的真实身份就行了。户籍是你伪造的,对吧?”

“那是没办法的事,你能了解无法逮捕明知是凶手的人的痛苦吗?”

“并不是没有户籍就不能逮捕。”

“那表示你根本不懂。”

“但,结果若是冤狱呢?那未免太可笑了。”

“什么!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在茶杯和桌子之后,便山自己也摔落庭院。

吉敷后退数步,避开,慢慢离去。无论如何,他来藤枝的目的已经达成。

“站住!懦弱的家伙,你想逃?”

便山仍在背后大叫,吉敷知道他并没有突然中风。不过,看样子,这位昔日的魔鬼刑事目前过着相当悲惨的生活。

吉敷虽然是警方的人,不过却很了解身陷牢狱近三十年的行川——不,是吕泰永——心中的不甘。

走出便山家,左转,吉敷仿佛奔向大海一样走下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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