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悬崖背后的一线生机

1

周越彬的车行驶在澳凼大桥上,伊妍若无其事地坐在副驾驶,即便她是某种被绑架的状态。周越彬不明白,为什么伊妍陷害他之后不索性一走了之,反而跟他坦白,是想让他死个明白?还是想留在澳门亲眼看见他的生活被摧毁。可伊妍心里清楚,周越彬绑架她,一方面是盛怒之下的规定动作,或者是想从她身上找补回来一点损失,而另一方面,恐怕是他对她恨中有爱吧,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闯了大祸的淘气孩子,不忍心打,却也不甘心就此放过。

为了复仇,伊妍用自己的方式在周越彬的叠码仔生活中扎出来许多口子,看似不深,可哪怕其中一个处理不当,都能让他身败名裂,从此在澳门无立足之地。伊妍倒要看看,周越彬有什么能耐自救。

这天晚上,主教山一号豪宅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周越彬和伊妍两人此时的关系就像是少年时代的嬴政与燕太子丹,虽然各自代表世俗意义上的敌对双方,却仍然能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

伊妍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芒果,一边看着澳亚卫视里的综艺节目。表面上看来,她恐怕是全世界最悠哉的人质,把绑架自己的人吃得死死的。然而,每吞下一口芒果,她都觉得苦涩无比。

周越彬在厨房里沉默地煎着牛排,橄榄油和香茅挥洒着,黄油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把这一道他最拿手的菜端到伊妍面前时,他冷冷地说:“这几块牛排在冰箱里放了很久了,反正这个宅子就要卖掉了,不吃浪费。还有这些酒。”周越彬指了指桌子上好几瓶昂贵的红酒。

也不知道他这么说是想博取伊妍的同情还是什么,反正伊妍也没什么表示,抓起刀叉就低头狠狠地切割起来。周越彬咬到了一块顽强的牛筋,他呲咧着牙一寸一寸地咬着,全程拿眼睛瞪着伊妍的后脑勺,一边自作多情地碰一下伊妍根本没拿起来过的红酒杯,然后猛罐自己。

临睡前,喝得有些微醺的周越彬深陷在沙发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眼神闪烁着,那是被更衣室里透出来的光芒撩动起来的。伊妍居然还有心情换睡衣,这让周越彬很是恼怒,却又有些无奈。

终于,他一下子把自己从沙发里撑起来,几步便走到了更衣室门口,哗啦一声打开了毛玻璃打造的推拉门。伊妍的睡衣刚刚穿上肩头,周越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下子捏着她半边肩膀,将睡衣连同肩带一下子扯了下来。

“你干什么?”伊妍怒视着周越彬。

周越彬哪管得了这么多,直接上前像饿狼扑食一般粗鲁地箍住伊妍,把她从更衣室提到了卧室的床上。伊妍奋力挣扎着,可也抵挡不住周越彬把自己撕扯干净的手。接着周越彬又把伊妍压在身下,撕扯起自己来。

就在周越彬把伊妍的双肩死死摁住,正要恨恨吻下去的时候。伊妍一扭身,狠狠地给了周越彬一个响亮的耳光。

皮肉声响彻这个空荡荡的豪宅。

周越彬愣在了当场,被报复的快感和身体的欲望逼得火热的双眼瞬间冷却下来。伊妍拉过被子把自己包裹住,周越彬保持着撑立的姿势良久,终于用幽怨的眼神看了伊妍一眼,翻身下床。

这一晚,伊妍睡在大床里,而周越彬窝在客厅的沙发上。

周越彬整夜无眠,他像调度室里的调度员一样,被眼前庞杂的交通线路搞得头昏脑涨,十几辆没有刹车的列车远远近近呼啸而来,脑袋里仿佛有几千个齿轮在飞速运转,他必须在这些列车撞在一起之前,规划出一个行动办法,让每一辆列车安全同行。

很快就会到贵宾厅约定俗成的偿还里码的时间,这个是赌场和厅主以及叠码仔之间商定的死期,如果不及时还上,就会影响赌场对贵宾厅的信任,拖得过分了,还有可能直接把承包权收回来。

周越彬从自己厅里套出来的一千多万还好说,可以拖一拖,但东哥那边是个棘手的大问题,东哥向来行事稳重,从来不忤逆赌场的意思,在截止日当天一早,肥田就打电话过来问周越彬那个新女客户该还的钱有没有到账。

怎么可能到账呢,“新女客户”阿莲连下一顿饭都没有着落。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周越彬去了猪仔街,把正被一个老头压在身下的阿莲拉了出来,塞给了她十万块钱,以及一张飞往菲律宾的机票。

他是这么跟她说的:“以你这样的条件,在菲律宾或许还能接到不错的客人。最重要的是,你去过菲律宾吗,知道菲律宾是怎么赌的吗?除了遍布像葡京这样的大赌场,在天使城,还可以斗鸡,赌巴斯克jai-alai,家里,还能斗蜘蛛。你会玩得很开心的,去菲律宾过上好生活吧。”当然,周越彬真实的想法是:“去菲律宾吧,去混赌场吧,这样你就可以被杀数,被催债,被囚禁,永远没机会出现在澳门的街头了。”

以阿莲快要腐烂的脑子,是想不到这其中的阴谋的,她只是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千恩万谢接过周越彬的钱,听从了他的建议。

等阿莲一消失,周越彬便在自己脸上挂上了懊恼的神色,酝酿出一身的沮丧之气找到东哥负荆请罪。他在东哥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为自己一时看走眼,错信了一个女骗子,把“炸弹”带进厅里而懊悔。

看见周越彬悔得恨不得把自己的皮剥下来给他下火锅,东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周越彬近期的表现一一罗列:“上一次,肥田跟我说,你没把我的码签给那个伊总,我不知道你是看不上我的码呢,还是怕我占你便宜。”东哥眯起眼睛笑了笑,“毕竟,你从罗萨手里抢伊总,我也是帮过你的对吧,你不该耍这些小性子,当然,那都还是小事。这一次,你倒是肯签了,可到头来弄了个有去无回,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吧。我都不知道最近你是怎么了,屡屡犯这些低级错误,是不是休息一阵子比较好?”

周越彬赶紧说:“是我自己大意了。兴许是被罗萨那帮人搞得压力有点大,我以后一定注意。最近来了一批客户,我闲下来了就没人接待了。”

“是吧?”东哥自顾自嚼起肉丸子。

周越彬松了口气,心想东哥幸亏没有罗列出第三点来,如果被他知道自己上赌桌的事,自己可能直接被他倒一头滚烫的火锅汤底不说,在澳门叠码仔这一行,肯定是再也见不到他周越彬的名字了。

“既然事已至此,把你这个跑路的客户的信息发给肥田,让他帮你去追一追。”东哥抹着嘴巴说。

周越彬忙不迭地点头,心下为自己事先把阿莲解决掉而感到庆幸。

“另外,我这漏掉的两千多万里码,你尽快还我。对于你来说,两千万不算多吧?怎么了,最近很困难吗?”

周越彬又忙不迭地摇头:“不困难,不困难,过不了几天,东哥你就能收到入账的消息了。”

“是吧?”

东哥又嚼起一个丸子来。

2

刚稳住了东哥,第二件麻烦事接踵而来。

从东哥那回来的当天晚上,周越彬带着伊妍在自己厅里的账房查最近的营收,林林总总的抽佣加起来,不过才几百万。阿乐说,周越彬自己花掉了一千多万的里码之后,想多签一点给其他客户都不行,自然流水就少了。

这怪不得别人。不,可以怪伊妍。

“伊妍,都是你弄出来的好事,要不解决,你哪都别想去,知道了吗?”

虽然阿乐至今还不知道伊妍对周越彬的报复,听着周越彬这句既不像是要挟,也不像是开玩笑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伊妍自然无动于衷。

周越彬直说:“我知道。你跟罗萨联手在我这里弄到的钱,最后肯定要分账的,你那份,既然人在我手里,你是肯定拿不走的,至于罗萨那份,我也会让你看着我怎么样一点点抠回来的,你放心吧。别以为你那点伎俩就能扳倒我。”

伊妍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的伎俩多,不然老徐怎么会死在你手里。”

听到这个,周越彬双目圆瞪,许多话被伊妍哽在心口。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厅里忽然爆发出惊叫声和桌椅倒地的声音,好像是糟了恐怖袭击一样。周越彬赶紧跑出去一看,刚迈出门,一脚踩中一只大蟑螂。

“你奶奶个大三巴。”阿乐张大了嘴巴。

虽然不是恐怖袭击,但眼前的情形跟恐怖袭击也差不了多少了。

只见厅里漫天飞舞着许多澳门本地蟑螂,个大,黄褐色,带翅膀。吓得赌客们奔逃的奔逃,撩头发的撩头发,抖衣服的抖衣服,甚至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荷官们都跳到了椅子上。

在这混乱的场面里,唯一几个镇静的人是罗萨和他带来的小弟,小弟中有一个就是那个在金钻跟数的光头。看样子,这些蟑螂就是他们带进来的。

周越彬和阿乐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冲上前去,走到小个子的罗萨跟前,对峙起来。

“你奶奶的罗萨,你又想搞什么名堂?”周越彬大吼。

罗萨夸张地喔喔着后退两步,拿手挡在面前的空气里,像是怕周越彬上手打他一样:“easy!easy!别激动啊。不就几只蟑螂嘛,我几个小弟也不是故意的,平时我就说过他们不少次,要注意个人卫生,澳门这地方热,又潮湿,家里很容易生蟑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衣服里,出门的时候就给带出来了。”罗萨一副对此无能为力的样子。

阿乐提醒周越彬:“没什么好说的,报司警吧。”

周越彬还没来得及表示,罗萨抢白道:“诶?报司警啊?好啊,我正想寻求公家的帮助,帮我这个刚开了新厅,还没什么靠山的老板讨一笔债呢。我们小本经营,遭不起这么赖账。要真没钱,你们也可以找你们的东哥来帮一把啊?”罗萨拿手指顶了顶周越彬的胸。然后又看向伊妍:“是吧,伊妍?你可以给我作证的。”

伊妍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笑了笑。

听到这里,周越彬瞬间软了下来,赶紧把罗萨拉到一边:“你要敢把我去你那赌博的事情捅出来,那些欠款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罗萨扒拉掉周越彬的手:“我要真想捅,今天就不会先是过来小小地提醒你一下咯。既然这里不方便说话的话,那怎么着,去我那吧?”

周越彬想了想,看了看账房,还有周围几个正盯着他们这边的荷官,扭头对阿乐说:“看住伊妍,我出去一趟。”

阿乐添了一句:“要不要报告东哥?”

周越彬按住阿乐的手,摇了摇头。

一个小时后,国际中心大厦,罗萨和老爵士的大本营。这是一间位于大厦顶层的逼仄的开间公寓,地上铺满了新新旧旧的报纸,报纸上积着一团团深深浅浅的污渍,看不出来是污水还是血液。

周越彬捂着自己的胸口跪在一片新铺好的报纸上,此时,从他的脸上看不出被殴打的痕迹,但实际上他肺也疼,胃也疼,肠子也疼。那是罗萨叫小弟们隔着几本杂志用脚踢出来的内伤。这些年来,他恨透了周越彬,此回终于拿住他把柄,虽然真的想一拳把周越彬打成个半身不遂,了结他后半生,但他不能这么干,他必须让周越彬保持良好的脸面,去接客,去赚钱。

“两千多万里码,加上三千多万台底,你想怎么还?”罗萨张开双腿站在周越彬跟前,俯视着他。

“不是还有几天才到期吗?”周越彬咳嗽着,想要爬起来。

“别人的没到,你的今天到。”罗萨明目张胆地欺压周越彬,没办法,从树上掉下来的软柿子最好捏。

周越彬还能怎么办呢?只有认栽:“怎么着也得过几天。”

“过几天?你今天来大姨妈怎么的?”罗萨被自己的话逗笑,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笑。他咳嗽一声:“好啊,可以歇你几天,我们签个合同吧,你想过几天就过几天。”

说着,光头就把一份合同扔在了周越彬跟前。

是一份“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合同。“九出十三归”是澳门高利贷行业里的潜规则,意思就是说,借10万的话,对方只借给你9万,还的时候你要还13万。算起来,年利息达到了44.4%。这是一种盘剥最严重的借贷方式。

周越彬只消看一眼封面,就知道不应该签这玩意儿。

可他只消看一眼罗萨脸上那种老子捏着你软肋的得意表情,就知道,他不签也得签。

3

从罗萨那里收获一身内伤和一纸割肉般的高利贷合同之后,一回来,周越彬便给已经多日不见的老猫打了电话。

无论事情多么迫在眉睫,就算是彗星快撞地球了,老猫都是一副令人气恼的懒洋洋的语调:“啊哈,彬哥,怎么了?”

“我会多派人手给你,你必须在这一个月之内把老钱从地里给我翻出来。你的遣散费我已经帮你算好了。”周越彬懒得跟他废话。

“啊,别急啊,是这样,我们之前在青州坊一个小旅店里发现过老钱的痕迹,从他垃圾桶里翻出来几个药盒,什么利福平,乙氨丁醇,查了查,是治结核病处方药,一般药店不给开。接下来我会派人去几个医院盯着的,只要那老小子一出现,这回抓着了,你不用管,即使从他嘴里真的撬不出钱来,也能废了他解气。”

废了他有什么用?我要的是钱!周越彬叹了口气说:“能撬几个钱是几个吧。”

挂了电话,周越彬立即又把阿乐叫了过来,看来,事到如今,也就只能逼老童把他那鱼头店卖掉了。

“可以啊,那我们要去南京找他吗?”阿乐问。

“我看,我们在澳门等着就行。”

周越彬一直认为,像老童这种病入膏肓的赌徒,来过一次澳门之后,就会把魂留在这里,即便是身体回了老家,那魂还在趴在赌桌上通宵达旦。无论家里人用什么方法,只要那魂召唤一声:“老童,过来!”老童的身子必定也是留不住的。

现在,自己的魂也一半现在赌椅里,周越彬就更这样认为了。

经过上次被抓现行,老童已经知道,通过正常渠道入境,周越彬是有办法查得到记录的。自己一旦被跟上,阿乐就会没收他的赌资,即便不没收,也会在边上恩恩啊啊,提醒他不要赌大了。每次小鸡啄米似的,赢赢不了多少,甚至输也输不了多大个,实在是太没意思了。所以这一次,想要安安心心来赌一把的他是偷渡过来的。

偷渡澳门,一般有两条路径,一个是“翻围墙”。这并不是对某种偷渡方式的代称,而是真的去位于珠海横琴岛的澳门大学横琴校区翻围墙。澳门大学横琴校区与澳凼填海区以及路环隔着一条宽度还不到一百米的河,只要翻过了围墙,狗刨都能过去。另外一条呢,就是从横琴岛的野海岸上船,趁夜里边防海警不注意,开着快艇,一梭子过去,然后在澳门路环黑沙马路附近登岛。

“翻围墙”虽然简单,但是近几年边防在那附近特别加强了警备,巡逻队24小时盯防,所以成功几率很低,更何况翻围墙是个体力活,老童又瘸着一条腿,极有可能挂在墙上下不来。所以老童选择坐船。

这天晚上,老童穿了一身军绿色的裤子,灰衬衫,挽着一个袖子假扮成渔民坐在一艘黑漆漆的渔船的船头。随着海浪颠簸起伏,老童有些反胃,不自觉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要点,却被旁边一个看起来是妓女的女人一把打掉。

“你疯了吗?会被边防看到的。”女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

老童瘪了瘪嘴,扭头看了一眼急得满脸通红的女人,听话地把烟给收了起来。

从横琴到澳门,快的话,船行不过十多分钟。老童先是看到了横贯在不远处的跨海大桥,很快又看到海面上忽然腾起来一层绿,那就是澳门岛的南岸了。

渔船终于触了滩,在船主的催促下,十好几个人像耗子一样从船上窜下海岸,然后拨开野草往马路的方向爬。老童行动不便,又胖,被别人丢在了后面。他匍匐在野草里,眼瞅着前面的偷渡客一个个爬上了马路站在那里张望。忽然,一盏车灯照向那些人,他们就像是忽然被太阳光照见的吸血鬼,瞬间被吓得张牙舞爪,四散里往各个方向逃窜。

老童见情况不妙,支棱着腿也要往回跑,却听到一个人站在堤上头喊他的名字。

“别跑了,看见你了。”

他一回头,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干了一样,脸色比吸血鬼还白。

是周越彬。

坐在周越彬的车里,老童心有余悸,更是有些愤懑,直说:“你个小泡子(南京话,小屁孩),找到这里来了,差点没把我吓死。”

周越彬踢了一下老童的瘸脚:“不在这里把你堵住,我还能拿到钱?”

老童一下子老实了:“哎呀,着什么急,我家里那个店子刚卖掉。”

周越彬心头一喜,看来,不用自己逼,老童自己就把自己小下半辈子的希望作了价化成了赌资。不过他又一脚踢过去:“有钱了不想着还我?偷偷摸摸的,跟我来这套!”

老童嘿嘿了两声:“这不是想再生点钱嘛,前些天我在夫子庙求过了,菩萨说我这段时间会转运的,我怕你担心,就自己过来咯。”

“少废话。银行卡呢?”

“在这呢,在这呢。”老童嘴里说着在这呢,却没有去掏兜的意思。周越彬踢一脚,他才动一下。好不容易,一张卡终于放在了周越彬手里。

“多少?”

“五千万。”老童垂头丧气地说。

周越彬在心里欢呼起来,这一下,不仅东哥的钱能一笔还到位,罗萨的高利贷也能去掉大半。

“谢谢童老板。”周越彬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一下,“那现在就送你回机场咯,以后过海别坐渔船,怪危险的。”

周越彬心情大好,调笑几句。可好事多磨,正要踩油门,一辆黑色小巴忽然冲到了他跟前,从车上下来的,是老爵士。

老爵士把那张信用卡从周越彬手里抽走之前是这么说的:“老童没告诉过你,他上次在金钻赌厅输的钱全是从我这里借的九出十三归吗?即便老童不说,你的伊老板应该要通知你的呀,是她介绍老童给我的。现在你要老童还钱?可以啊,在我后边排着吧。”

到手的钱就这么被截了和,而且始作俑者是伊妍。周越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伊妍之前给他挖的坑,看来不止表面那么少,现在等着他一个个跳进去呢。这个女人到底是有多恨他,条条活路都让她给堵上了。

4

周越彬的房子挂在交易网站上不到半个月,就被一个内地富豪看中了,愿意开价5000万,周越彬不知道应该为之高兴还是生气。

除了家乡那个为自己留后路的快递公司,周越彬在澳门奋斗十年积攒下来的有形资产,全部都围绕着这所房子存在着,包括楼下车库里那辆保时捷,他从欠债客户家里搬来的油画,甚至是整个酒窖里的酒。如今全都被陆续搬空。

阿乐在自己居住的一个普通小区里帮周越彬租了一套公寓。即便是落到了人生低谷,周越彬也要求阿乐租整个小区里最贵的那套,虽然没办法跟他的豪宅相比,但这么做,事关他的尊严。

入住那套平民公寓的第一晚,周越彬就被楼上邻居的电视声吵得睡不着觉。他从沙发上爬起来,站在卧室的门边,静静地看着躺在席梦思上熟睡着的伊妍。刨去是自己的敌人这一点之外,伊妍身上实在找不出让周越彬讨厌的部分。她的美丽,她有些倔强,同时又单纯的脾气,还是那么令人无法释怀。

可是,凭什么她睡得这么安慰?

卖宅子获得的5000万,除了还给东哥的钱,剩下的,过几天就要全部交到罗萨荷包里去了。本来这一切都可以通过老童解决的,可就是因为她,她自以为聪明的计谋,让他第一次实实在在意识到自己在开始变得落魄,开始走回他发迹之前,在澳门居无定所的日子。

而她却睡得这么安稳。一定是因为自己的计谋得逞,让仇人自食了恶果,所以觉得心安吧。

周越彬越想越觉得憋屈。忽然就走到伊妍房间,一巴掌把她给扇醒了。

“我从今天开始不会对你客气了!”周越彬抓住伊妍的头发,恶狠狠地说。

伊妍却睁着一双迷离的双眼,嘴角挂上了对周越彬轻蔑的笑,她的笑让周越彬刚才那句话像是小孩子在撒气一样幼稚。

“伊妍,你听到了吗?你必须赔偿我的损失,你必须付出代价!”

“我已经付出代价了呀。我公司也快破产了,内地的债主堵在家门口,只能借住你这里。”

“不是借住!我这是绑架!”

伊妍依旧睁着无神的双眼微笑着:“好吧,就算是绑架吧。但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没钱给你的。”

是啊,不知道这属不属于伊妍复仇计划的一部分,但事实就是,她让自己也陷入了绝境之中。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像你这种赌徒,钱都是越逼越有的。你忘了吗,我很擅长拿赌鬼的家人做要挟的,特别是他们的心肝宝贝,你也有一个宝贝儿子,对吗?”周越彬揪住伊妍的衣服,把她从床上提了起来。

伊妍似乎被弄疼了,闷哼一声:“……你是说,那个我准备介绍你们认识的宝贝儿子吗?”

听到这里,周越彬像是触电一般撒开了手,他颓然地坐在床边,抓着自己的头发:“伊妍,你说实话,你爱不爱我。”

重新躺回床上的伊妍翻过身去,拿背对着周越彬。她没有回答,也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脸。

“只要你说你爱我,我可以立刻放你走,既往不咎,往后的事情,我能不能扛过去,都是我自己的命!你也可以说,是我的报应。”

伊妍的笑声忽然传过来,她笑得快疯了一般,身子蜷曲成一团。她的笑声尖利刺耳,冲击着周越彬的耳膜,让他头昏脑涨,让他不得不逃离这间卧室,回到了自己的沙发。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一早,是阿乐兴奋的敲门声把他吵醒的。

阿乐手里捧着一叠文件,全是从各个地方收集起来的关于那一帮华侨团的背景资料。首先是那个带着秘书的男老板。他之前是新加坡新传媒电视有限公司的高层,早些年的新加坡电视剧他都有参与,退休之后开办了自己的文化传播公司,在世界各地做旅游开发。

然后是那个坐轮椅的老头,之前在泰国政府担任什么经济大臣,近水楼台,手下很多产业,毕生的爱好除了吃就是赌,他儿子女儿孝顺,一众追随者也都有贿赂他的心,反正按照他那个年纪,也赌不了几年了,所以每年准备将近一亿人民币给他去挥霍。

再就是那个马来西亚富二代,没什么好说的,他爸爸手里有一片地,是马来西亚市中心最大的贫民窟,每年都拆,越拆越有钱。

其他的不用一一介绍,反正个个都挺有来头的,阿乐的眼睛里闪着光。

“哦,对了,他们是在世界各地赌博的过程中一个搭一个认识的。之前常常聚在拉斯维加斯,他们这帮人赌开了什么都玩,只要是沾上赌的东西,一块也押,一亿也上。最近才来的澳门。”

看着眼前这些不可谓不详细的资料,周越彬拿手指揉捏着自己的上嘴唇,做考虑状“唔”了半天:“查到他们的负债情况了吗?”

“之前没在咱们的圈子露过面,圈子里没什么消息。我按照老方法把他们的身份信息搞到了手,在网上查到,也在几个关系里听到,他们这几个人曾经在菲律宾出现过一次,那一回他们加起来输了得有两亿美金,但那只是他们总资产里的一丢丢,是当场付掉的。我看,照他们这样雄厚的背景,即便按照2亿的速度输下去,还能输个十好几年。”

“也就是说,都是输不怕的老赌徒咯。”周越彬捂着嘴巴说。

“彬哥,你不知道吗,这些天他们在大厅玩,一万两万地压,都输了一千多万了。”

周越彬嘿嘿一乐。这就是所谓的天无绝人之路吧,从这些资料上来看,只要他把这帮豪客吃下了,光抽佣,每天就能抽个好几百万吧,还不算赌台底。像他们这种常赌常输又不怕被掏空的人,简直是赌客里的天菜。

虽然他近些年来从来没有接待过除了内地之外的其他地区的人,但作为叠码仔的他,根本不用管客人是地球的还是火星的,只要他们懂得什么是人民币、港币和美元,他就肯伺候。

可毕竟是不熟悉的客人,没有信息的支持,不好做决策,之前周越彬还有些顾虑。但阿乐做得不错,全凭他那一张全天无休的嘴,以及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不少人脉。而且,他有一套做事方法:凡是出现在周越彬身边的客户,在调查过程中都会把和这个客户有关的所有信息单独记录下来,形成档案。所以,他就像是一个活的六度分隔理论机器,无论多远的关系,经过六个人就能挖出来。

有些夸大,但结果摆在这。

“行了。”周越彬一拍大腿,看着阿乐,“叫几个人把他们请进贵宾厅,好好伺候着,他们愿意签多少码就给他们签多少。”

阿乐先是高亢地“哎”了一声,马上又低落下来,犹犹豫豫地说:“可是彬哥……赌场授权给我们的里码,大多都让你自己给支出去了,还没填回去呢……”

“我知道。”周越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我卖房子的钱先拿去账房吧。”

把本来要还给罗萨的钱扣下来,先把这来之不易的柴火扔进自家炉灶里,为以后的发展做长远的打算,这是周越彬打的一个赌,不过也是目前来看最合理的决策,他判断,他每天从这些华侨身上捞到钱的速度,一定会大过罗萨用九出十三归在他的木桶上戳出来一个洞,钱财从洞里流出的速度。

可那毕竟是一个洞,戳在周越彬心窝里的一个洞,无论那个洞消失的速度有多快,他都不觉得快。

所以,在让房子稍微抵住了逐渐倾覆的资产危机之后,仗着这批新来的摇钱树客户撑腰,周越彬还有个决策,这个决策不见得合理,但是,他愿意做,而且是迫不及待。

想来,已经有近两个礼拜没有摸到赌桌了吧。

周越彬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沙发上,手指摸索着沙发劣质的布面。

5

如何失去的,就如何赢回来。这本来是一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励志鸡汤,并不一定让被激励者有机会马上按照这个鸡汤付诸行动,但在澳门,这勺鸡汤根本就是赌徒们每天的行为准则。

周越彬觉得用卖房子的方式还钱给死对头罗萨,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侮辱。他想让伊妍亲眼看看,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一局一局击溃她的复仇计划,把自己的人生掰回正轨的。

这一次,他做了细致的准备,比如出征前听一些舒缓的纯音乐啦,在脖子上挂金佛啦,甚至,请列祖列宗保佑,都是一些赌徒们喜欢的自欺欺人的伎俩。对于周越彬来说,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吃饱饭。

最后,他硬掰过伊妍的脸强迫她吻了自己一下,便正式踏进了金钻的大门。

乘电梯上了三楼,来到罗萨的御坛会贵宾厅。光头远远地便看见了周越彬和伊妍的到来,足足愣了五秒,周越彬招了招手,他才不情不愿地跑过来。没待光头开口,周越彬便将装着最后剩下的五百万房款的卡丢给他。

账房小姐噼里啪啦操作着电脑,打印出一张兑换凭条,然后推出来一堆筹码。周越彬噼里啪啦地捏着手指,没有接,而是全部叫光头代劳。无论他有多么看不惯周越彬,但此时此地按照光天化日下建立起来的客人与叠码仔的关系,他就得为周越彬服务。

周越彬选了一张屏幕上看起来路数很旺的赌台,在一个满脸青春痘痘看起来也很旺的香港仔旁边坐了下来。另外一边,坐着一个有小女朋友作陪的中年大叔。周越彬并没有急着下注,而是看香港仔玩了几把,见他赢面不错,才跟了上去。

十多分钟里,周越彬赢了50万。

没想到,周越彬跟这个毛毛躁躁的香港佬的气场还蛮契合的,两个人的运气像是拧成了一把剑,把屏幕上的牌路拨得越来越漂亮,红色蓝色分分明明列队出现。在一个长庄中,周越彬一下赢到350万。

周越彬得意地扭过头,想看一看伊妍此时的表情,伊妍却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一直在埋头发着微信还是短信。你看我啊,你倒是看我啊,看我是怎么样翻身的。仿佛听到了周越彬内心的呼唤,伊妍真的抬起了头,看着周越彬的眼睛,只是,她的脸上居然带着意义不明的笑。

“请各位老板下注。”

荷官的声音打断了周越彬的困惑。

电子显示屏上,一排五个绿圈一排一个红圈又是四个绿圈,现在的牌路是五个闲一个庄然后紧接着四个闲。闲非常旺,应该摁着闲不放,多下几把。

老实说,周越彬真想一把推个几百万上去,但是这张台是5000港币到50万港币的限红,意味着台面上所有人加起来押上去的筹码不能超过50万。就旁边这个香港仔,每把就占去了10万。所以,即便遇到了这么好的牌路,要想快速把那几千万扳回来,也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将近半个小时,荷官不停地发牌翻拍。而做惯了叠码仔的周越彬,手不停地把筹码叠来叠去,发出细碎的声音。其他赌客都看出来这张台的旺,纷纷围了过来,这又增加了荷官收发筹码的工作,脱低了开牌的效率。

那个香港佬每次都抢着开牌。

只见他双手按在扣着的牌面上,向左边蹭一蹭,再向右边蹭一蹭,接着就是中间蹭一蹭,口中还大声的喊着,“大杀四方”,然后慢慢地掀起牌的一个小角,再一点点地掀开。

又是闲。

在香港佬的欢呼声中,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周越彬旁边的中年大叔扇了自己小女朋友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扇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小女朋友当然觉得很没面子,当下就要哭着跑开,结果大叔一声厉吼:“非吵着路要转,压庄压庄,这下好了,滚了,就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听了这话的小女朋友哪里再敢走,只好忍着继续坐在一旁。可这大叔,哪有那么容易就放过让他输钱的人,又是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什么“让你翻牌你就翻,让你去死,你怎么不去!”等等,等等。

大家惊愕一阵,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看着笑话。

复仇之战,怎么能让这帮人搞得这么乌烟瘴气。

周越彬拧了拧自己的脖子,一脸的鄙视。不过看在这么好的牌路上,他决定先忍一忍,一旦遇到爆路(长闲或长庄突然结束),就单独包一张限红200万的台。在贵宾厅,只要你手里捏着超过1000万的里码,就可以要求包更大限红的台。

又是十多分钟过去,第一个庄终于出现了,此时,周越彬的台面上增加到了近一千万。

周越彬和那个香港仔几乎同时离了席。

“大佬,休息一下吧,你吃不吃水果?等下我们一起包一张台吧?”把周越彬也当成幸运拍档的香港仔抻了抻腰忽然问。

周越彬迅速回绝了他:“我赌牌期间是不吃东西的。而且,要包台我向来是一个人独占的,清净。”周越彬的冷漠让香港仔吃了一惊,他自讨了个没趣,甩甩手去了休息区。

走了好,走了,就可以一个人一次押200万,再也没人能拖住他周越彬反败为胜的步伐了。

没有给自己任何休整的时间,周越彬拉着伊妍走到了里厅叫光头帮忙包台。他知道,他这么一要求,罗萨很快便会现身。

周越彬开始几万几万地下,用少量的投注来打头阵,跃跃欲试,等着屏幕上出现好路。他的身体里积蓄了太多赢的欲望,找到了机会,便一泻而出。可是,等了半个多小时,蓝圈绿圈跟逗人玩儿一样交替着出现,根本没有规律可言。不知不觉,他的筹码缩水了一百多万。

“好路怎么还不来?”伊妍忽然凑在周越彬耳朵边幸灾乐祸了一句,“你的运气到这儿咯?”

周越彬哼了一声,没理她。想了想,还是扭过头去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罗萨站在了他跟伊妍的身后。

“呦,你这是报仇来了嘛?”罗萨把脚踩在周越彬椅子后边的横梁上,手肘支在椅背上,兴趣盎然地看着桌面。

“可不是吗。居然在你这种人手里败走几千万,想想真是丢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的就是这个。”周越彬嘴硬。

罗萨哈哈大笑:“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么运气咯。说实话,你这赌的可不如你说的那么豪气,小步子探路,跟裹脚小姑娘似的。”

周越彬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把筹码狠狠丢在了赌桌上,蹦出老远。荷官不易察觉地迅速瞪了他一眼,默默地把筹码收回来,放好。

“这样吧。”罗萨接着说,“我吃亏一点好吧?虽然也不知道你现今天手气怎么样,但是我现在就开始跟你赌台底。”

说话间,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庄,而周越彬手里的牌翻开来,又是一个庄。看来,一条长庄终于出现了。

“一拖五?”周越彬把手指在自己的牌上敲击着。大多数底面公司一上来是不会跟客人一拖五的,风险太大。周越彬就是要杀杀罗萨这个傻佬的锐气。

这时候,伊妍也盯着罗萨。

罗萨拍了一下椅背,哼了一声,叫光头把赌台底之前赌客和底面公司要签的一份合同拿了过来。周越彬抬手就在上面签了字。他跟罗萨一对一的,你死我活的赌局正式开始了。

“来!吧!”

伊妍你看好了。第一把,周越彬破斧沉舟地把200万推了庄上。

6

在周越彬跟罗萨赌上台底的同时,威尼斯人,那几个华侨在输掉了近一千万的里码之后,也跟阿乐签了合同。在收到阿乐的短信之后,周越彬越发没什么顾虑了,即便他这边下水,阿乐那边还有几道上水呢。

进的要比出的多,周越彬想不通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敢一把下200万,并且拖着台下一千万的。一把就能搞掉他1200万,这是击溃罗萨的大好时机!

几天时间里,周越彬总共推过将近50把200万。台面下穿梭流转的数字达到了5亿之巨。这样的数字,无论是周越彬还是罗萨,说出口都是要冒一阵冷汗的。他们俩像是被一把双头枪同时抵住了心脏,每一次进退,都是戳进肉里的进退。

台面上下,周越彬最高峰拢共赢到4000多万的那一天,正是阿乐那边传来好消息,说底面已经从华侨那边赢到2000万的那天。

几乎就能抵上罗萨的九出十三归了。

而他最低峰,正是现在,阿乐的短信写着:10.05,彬哥厅,华侨客,上水,1080万,一拖三。意思是,在十月五号的这一天,在周越彬的贵宾厅里,那帮华侨团赢了1080万,加上台面拖着的三倍,周越彬损失了4320万。

赌博实际上赌的是心态,赌的是你临危不乱掌控大局不被外面世界所牵连的心态。周越彬的心态,实实在在体现在他逐渐调低的每一把的下注额上。

现在,是晚上9点,周越彬一天忍住没有吃饭,他当真有些饿了。可他没有拖泥带水,眨眼功夫,已经玩了五手。赢了两手,输了三手。

赢的时候害怕,押得少,输的时候眼红,押得又多,就这样50万又没了。

这几天的营收清空,手里又回到了自己刚进来时候的500万。

如果不看阿乐的短信就好了,周越彬这样安慰自己,同时也真的把手机关了机。伊妍一直坐在周越彬身边,看着他做的这些小动作,露出鄙夷的神色。而罗萨,居然哼起歌来。

周越彬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此时此刻的他,把筹码放在那个写着庄和闲的白色框框里,不再是为了娱乐,为了拗气,为了赢,而是为了拯救自己。

“上!”200万推到庄上。

输了。

“再上。”200万推到庄上。

手里还剩下一百万了,再输,下一把都不够推的了。周越彬刚捻上牌,饿得扁扁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响了一下,喉咙里立马返上来一阵酸,他吞了吞口水,把冲击着他鼻腔的酸水稀释了一下,然后把牌翻开来。

9点。

好。果然还是心诚则灵。周越彬挠了挠自己头上油腻腻的头发,故作淡定,他怕他这一毫不大气的暗喜,把幸运之神赶跑了。

“你开。”周越彬吩咐荷官。

荷官开出来一张红桃8。周越彬的开心终于压抑不住了,8的话,爆,或者停在8,都有很大的可能性,总不能是个A吧?“接着开!一定是个公!公!”周越彬拍着桌子叫起来。

荷官手指一挑,A。

打和了。

“××××。”由不得周越彬恶毒地骂这么一句。

周越彬赶紧叫飞牌。不押注,让荷官自己发牌,看输赢。妈的,连庄又出现了,跟躲猫猫似的。

“继续。”在飞到第三个庄的时候。周越彬把200万及时推到了庄上。

得到牌,周越彬赶紧压住,叫荷官的闲先开。

6点。

不多也不少。

周越彬慢慢掀开第一张,K。后一张牌,他捻开看了一下,是个三边,也就是说,6,7,8,都有可能。60%的概率,这回,应该没跑了吧?周越彬恨恨往地上跺了一脚。

顶!顶!顶!顶出来一点,就算赢了。

周越彬此刻仿佛把自己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那个捻牌的大拇指上,血管爆出。他肚里无物,脖颈被空调吹得发凉,全身已经发抖了,除了紧张,还是紧张。

是个6。居然又和了。周越彬感觉自己被玩弄了。

看到这里,罗萨像唱某种菲律宾戏剧一样哼哈了一声,怪腔怪调地说:“真是折煞个人呀……”

周越彬没有转身,却感觉到伊妍此时忽然站起身来,他拿手一捞,便捞住了她。

“去哪儿!”此时周越彬已经没有了好语气。

“上厕所啊。”伊妍没好气地说。

“不许去,坐着。”周越彬一用劲,伊妍便痛叫了一声,只好坐下。罗萨又哼起来:“赌急眼了嘿。别伤无辜啊。”

周越彬的心都颤抖了起来,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搞鬼,在看他的乐子,在想办法击溃他的意志。不然,为什么偏偏在自己下注的时候,总是输,临到最后关头了,还要开出两个和来逗他。

周越彬愤怒了,把屁股下的椅子甩出老远,300万,分成两个150万,压在了闲对和庄对上。

“这样你高兴了吧?”

周越彬的举动把伊妍都吓了一跳,她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拿惋惜的眼神看着他。她以为周越彬在跟她说话,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跟冥冥中的那个东西对赌。

开吧,开吧,开吧,开吧,开吧……

周越彬转着圈地念叨。

开了。

庄A,5,闲7,K。

这一局正式结束,周越彬做的靠赌还钱的梦也如约破碎。

躺在沙发上,周越彬像一具尸体一样。

多么想时间回到阿乐敲门的那天早上。但,不可能了,就像是买定离手,下好了的注,怎么可能收回。

几乎被打掉一层皮,但好歹从罗萨那里脱了身,可一下子累积到一亿的债,让周越彬又得到了一张合同,是关于他那家此时在老家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快递公司的合同。

周越彬依稀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和几个小伙伴像90年代所有的小青年一样躺在卧室的各个角落,听老王给大家描述他在澳门的资产,兔女郎、空中花园、敞篷跑车……等等,牛气哄哄的,好像他真的有本事可以从澳门切一块蛋糕带回老家似的。可后来证明,他不过是在描述澳门给他画的一个泡影。老王的欲望没有节制,迟迟不肯散场归家,也不知道早做打算,那泡影越吹越大,终究爆炸了,把他自己炸成了一具面目浮肿的死尸。

周越彬不想步老王的后尘,一朵浮萍要找一个地方扎根,才心安。所以他在家乡给自己预备了退路,一条等澳门化为幻影之后,还可以实实在在落地为安的退路。

可如今,这经营多年的浮萍之根,要被罗萨给拔掉了。

合同里规定,如果周越彬不在一个星期之内还清欠款,他的快递公司就要改姓罗了。罗萨已经派人去了福建,自备了铺盖卷睡在周大洋为他预备着的办公室里,坐在他的办公椅上,把腿搁在他才能搁的办公桌上。

现在,只能请求上天保佑阿乐那边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吧。那个,他早就判断出来,并按照这个判断选择孤注一掷,中途却改变走向,让他不敢看下去的好消息。

周越彬把电话打开,之前堵塞在空气里的几十条信息蜂拥而来,差点没把手机挤到地上。他从最早的一条翻起:

10.05,彬哥厅,华侨客,上水,1080万,一拖三。

10.06,彬哥厅,华侨客,上水,1380万,一拖三。

10.07,彬哥厅,华侨客,上水,1600万,一拖三。

那批客人如有神助一般,在周越彬狂输的时候狂赢,把他的运气都吸走了。随着上水数字几百万几百万地往上增长,周越彬的希望一层一层地往下坠。

全身的血管忽然膨胀了,每个细胞里的水分快要被蒸干了一样,周越彬感觉自己到了心肌梗塞的边缘,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一拨手指,把信息条拉到了最低端。

10.10,彬哥厅,华侨客,下水,4800万,一拖三。

周越彬拿本来要捂心脏的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是下水,他没有看错。4800万,也没有看错。

也就是说,正如他所期望的,这批贵客真的帮他把所有的窟窿给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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