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走进温柔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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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澳门赌钱的,从来就没有常胜将军。有也是海市蜃楼,或者是昙花一现。能赢钱的,通常都是不赌的,只有不赌,才会在赌桌上赢到最多的钱。那个人人都知道的无冕澳督,不也不赌吗?”

“像我们这样的叠码仔,绝对是不能沾赌的,这是规矩,大家也都看得明白。几乎每天都目睹因为输钱而上演的各种各样的逃难,各种各样的装可怜,甚至各种各样被折磨,或者被‘突然失踪’——还会不明白这里的道理,还会不明白赌桌的厉害么?”

“赌场欺负的就是那些心里有欲望,对金钱、对胜利、对虚荣有着强大欲望的人。当然,欲望每个人都有,叠码仔也是人,当然也有,但,在欲望来临的那一刻,希望你能及时把自己打醒。”

做叠码仔以来,因为周越彬的参赌经历,每次在饭桌上遇见东哥,东哥都要反复提醒他这些事情。不能说周越彬在坚持东哥信条的这么多年之间,没有出现过丝毫复赌的冲动,但每次他都能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

那这一次呢?伊妍脖颈处追究起来是因他而起的“讨债伤”,以及她长长的、深深的吻,让他没有时间警觉,没有时间把拒赌的信念重建起来。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伊妍一松开周越彬的嘴,就兴奋地叫起来,一把把周越彬摁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阿乐和光头扯完皮,回到赌桌边,看到正摸着牌的周越彬,显然有些错愕。他是在周越彬的关于叠码仔不可涉赌的循循善诱中成长起来的,到头来,倒看到老师傅周越彬率先破了戒。他觉得自己有义务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这么想着,他拍了一下周越彬的肩膀:“彬哥,你怎么还赌上了?”

在阿乐的提醒下,周越彬有一瞬间的抽离,刚要动,伊妍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对阿乐说:“你彬哥说好了,输完了才走的。对吧,周越彬。”伊妍忽然又看着周越彬:“不过,当然借你的手帮我赢更好啦。刚刚吻的感觉不错吧?要是还赢,还有别的好处,以兹鼓励,哈哈。”

伊妍扬了扬手里的房卡。

“当然,老徐在地下也会感谢你的。”

周越彬还沉浸在刚刚自己赢到的伊妍的吻中没有抽身出来,下一把伊妍又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了“赏金”,希望周越彬再接再厉,这个时候,虽然知道伊妍的把戏太小儿科了,但怎么能拒绝呢?反正,他不是真的重新爱上赌博,而是为了赢到钱后从实质上偿还老徐,甚至可以说,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他这么说服自己。

“阿乐,我知道分寸,我就玩这一场。”周越彬的语气不容置疑。

见周越彬屁股已经坐定了,阿乐只好叹了口气,走开了。

这时候,时针指到上午十点,面前的荷官专业地摊了一下双手,表示没有猫腻,走了,另一个女荷官交班上来,又是一摊手,然后撑在桌沿。对于她来说,赌城生活的一个轮回才刚刚开始。

周越彬怎么看眼前这个脸长脖子长,下巴上还有一颗痣的女荷官,怎么像当年自己输光老王的收尸费时给他发牌的那个人,当年,周越彬把她当成假想敌,而今天,报仇的机会似乎来了。

“开始吧。”周越彬正襟危坐,连带他腿上的伊妍也紧张起来。

长脸女荷官发牌。

周越彬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电子显示屏上的“路数”,加上刚才的庄,新开的一条路上仅仅贯下来两个红圈。伊妍没办法猜到周越彬会打什么,庄也可以闲也可以。

周越彬拿大拇指指甲盖从上到下划过手中一叠筹码,发出连串的哒哒声,最后娴熟地停在一个位置,揭起来二十万筹码推到了“庄”上。

伊妍还没眨眼,周越彬就翻开了牌,庄家的3和5,对上闲家的J和6,周越彬赢了。550万筹码上又添了两块,不过,这一次,他把新押上去的20万和新赢到的20万,单独放到了一边。伊妍看着周越彬的动作,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紧接着她就明白了。

到了下一把,周越彬把单独分开的那四十万又一把推到了“庄”上,他这是想闯三关。所谓的闯三关,意思就是上桌的头三把里,第二把把前一把的老本和赢来的筹码一块押上去,如果赢了的话,第三把又把第二把手里所有全部押上去,这是大多新来的客人,为了给赌场一个下马威,也是为了冲一冲自己的运气惯常使用的方法。连闯三关,就意味着你攻破了霉运,往下来走,势头必定大好。

再次开牌,庄家A和6加起来7,对上闲家一个7和8加起来5,周越彬闯关成功了。伊妍情不自禁高兴地在周越彬腿上颠了一下,把周越彬颠得快笑场了。

二话没说,八十万又推到庄上。

“闯三关!闯三关!闯三关!”

此时,有几个看热闹的赌客循着伊妍的惊叫声围了过来,其中居然还有一个一只手打着绷带的胖子,他那绷带上湿乎乎黄渍渍的,或许是在赌桌边吃咖喱饭的时候忙不过来,把咖喱掉到那上面过。围拢过来的大叔、港佬,加上这一身汗臭的胖子,很快让周越彬闯三关的空气环境恶劣了许多。

大家都想看看这个想要闯三关的老板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是喜欢在美女面前逞能的愣头青呢,还是真有实力的大富翁呢?或者是明面上黄金万两,底下却是惨淡一片的空心老板,他的钱要么来自公家,要么是等着付出去的公司款项。

不同来路的人,在闯三关时候的表情是不一样的,特别是到了这第三关的时候。

而周越彬的脸上自始至终是没有表情的。只是等到要翻牌的时候,他的动作没有了头两次随手一翻的淡然,那淡然或许还夹杂着一点对赌博的不屑,表明自己这次真的只是临时玩玩。但这关键的第三关,他还是用两只手握住了牌。

周越彬感觉到自己手背上的血管在突突地跳,眉骨深处,有一股令人晕眩但却使人愉悦的气流在涌动,不断顶撞着他的眼球,让他眼前呈现出一幅幅如浸润在彩色油污中的奇异画面。

久违的感觉。

贵宾厅里冷气开得很足,一股股气流好像舞台上喷薄而出的二氧化碳一样盘旋在他脚底下,可他的上半身却燥热得很。

如果这一把赢了的话,算下来,他就赢到了160万。

周越彬之所以这么激动,并不是激动在这个数字上,除去投资在老家的快递公司以及他在澳门的房产、车,他在银行里都还有几千万的存款,160万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激动的是,这160万是他在戒赌之前,从来没有赢到过的数字。

周越彬捻出来一个K。长脸女荷官翻出来的是一个10。

好,就看下一张了,这回,周越彬让女荷官先翻,是个8。周越彬感觉脚上的冷气漫上来了,要赢她,必须是个9。

周越彬捏起手中最后一张牌,用指甲盖把那一角掀起来,然后听到纸片细碎的断折声从那一个角开始,慢慢往外延伸。旁边的看客此刻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有那个绑绷带的胖子,砸吧了一下嘴之后开始轻声喊起来:“四边!四边!”

周越彬捻了一半,花都没露出来,犹豫了一下,又把牌掉了个边。好像这边捻不出来四边,那边就能捻出来一样。纸牌在他手下遭了好一顿蹂躏,终于,有花了,是黑桃,慢慢又有数了,哎呀。

所有人都爆发出了一声叹息。

是个三边,6而已。

周越彬颓然地将此刻已经形同废料的纸牌往桌子上一扔,宣告三关终究没闯过去,在最后一刻落了马。80万被耙子耙了去,那个长脸荷官似乎隐隐笑了笑,周越彬将她对自己的蔑视,或者说幸灾乐祸悉数看在眼里。

现在,550万少了20万。虽然对伊妍来说还是赢的,赢了530万,但在周越彬心里,他自己输了,输了20万。这20万在他心里划出来一道口子,特别是看到怀里的伊妍对于他没闯过三关也露出了遗憾之色之后。

“我想再闯一次三关。”周越彬忽然对伊妍说。

“闯吧。”伊妍拿鼓励的眼睛看着周越彬,周越彬却从她的瞳孔里看出了伊妍对自己男人豪气的崇拜。

这一次,周越彬从50万下起,很快又闯到第三关。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胖子坐到了周越彬旁边的位置上,出手跟着他放了几万。他是被周越彬的豪气,更是被他再次闯到第三关的运气吸引过来的,加上他坐下之后,从松垮的运动裤里露出来的肥大的红内裤,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跟着起运。

周越彬抬头看了长脸荷官一眼,请她先开牌,算是发出了挑战。这桌上的输赢跟荷官又没有半点关系,她只是一个每个月拿着万把块港币的全职工作人员。她当然不紧不张,抬手就把两张都翻开了。

一个是梅花7,一个是方片5,加起来去掉10点,还剩下2点。胖子嘿嘿一乐,周越彬也嘿嘿一乐,伸开双臂放松了一下肩膀,然后才捻开了自己的牌。第一张是K,第二张,那胖子迫不及待地探头一看,居然还是个K。

周越彬的腿被伊妍坐得有些麻了,他晃了晃,伊妍癫了癫。“坐我旁边吧?”周越彬提议道。伊妍哦了一声,撤下了周越彬的腿。伊妍知道他开始发力了,开始为了赌而赌了。

庄、闲都没有超过7点,有权利决定是否再要一张。

荷官要了一张,周越彬面无表情地朝她勾了一下下巴。荷官翻出来的是一个A。那胖子乐坏了,这回庄家闲家都在小数上杠上了。超过3就行,周越彬的赢面非常大。

周越彬摁住纸牌在天鹅绒的桌面上摩擦了一下,接着把脸凑上赌桌,几乎贴到了桌面上,他侧着脸,拿拇指轻轻地去抠牌一角,用力不当,居然让牌从中间拱开了,于是赶紧摁住,把指甲从桌面上滑进牌底下,要掀起来。

他掀出来一个四边。

“吹!”

这一回,周越彬赶在胖子前头为自己呐喊起来。四边的话,可能是10,也可能是9。他要把10吹掉一点,变成9。

不仅是喊,周越彬还往牌底下吹了一口气才翻开来。是个10。输了。

这一回,胖子又抢在周越彬前面懊恼起来,那几万筹码应该是他的所有了,一看到是个10,立马像触电一般站起来,鄙视地看了周越彬一眼,然后气呼呼地去拿东西吃去了。

连着两次闯三关都闯到了第三关,又连着两次在第三关功亏一篑。周越彬不知道这个兆头是表示他的运气好还是坏。

不过两个小时之后,他知道了。

两个小时之后,他一开始想把伊妍拉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把伊妍的所有筹码都输光了。

在重新感受到了十年前赌博的愉悦之后,他同样感受到了十年前输了个精光之后的痛苦。十年前痛苦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要跟着阿莲去码头做扒仔赚到钱之后,他才能重新扳本。而要解除现在的痛苦,只需要几秒钟,直接叫那个光头叠码仔,再给他签几百万就好。

在伊妍把自己的房卡塞回包包里的那一刻,周越彬几乎就要扬手招呼光头了。他以为这只是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想法,而实际上,他的手已经扬起来了。

“是不是要走了?彬哥。”阿乐以为周越彬招的是他。

周越彬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又问伊妍:“我们走不走?”

他没想到伊妍真的不再坚持了,捏起自己的包,就说:“走吧。”

2

对于老童忽然跑单的秋后算账,是由周越彬来进行的。周越彬猜测伊妍之所以能够绕过他跑来澳门,必然与老童的牵线搭桥脱不了干系。老童坦白出来的这个金钻赌场的老大Jason,周越彬从来没有听说过,似乎是刚刚冒出头来的新人,碍于伊妍的事,周越彬也没办法通过东哥的关系来深入了解。不过,既然这回是老童自愿,又不是人家Jason腆着脸皮来抢的,周越彬除了怪阿乐没有控制好老童的行踪之外,也没什么底气去责怪老童。只是在老童还欠着他四千五百万这件事上面,他还是可以要挟他一下的。

老童作为一个抽佣机器,算是真的走到尽头了,周越彬现在要考虑的是,在老童欠别的叠码仔债务之前,要保证他在老童身上的最后一笔盈利及时到账。只要这个到手,老童愿意找谁签码就找谁签码,到时候他还不起账的后果,谁愿意承担谁承担。

所以,周越彬叫老童签署了一份合同,大意是要求老童在三个月之内把四千五百万包括利息还到位。

“反正你还有一个鱼头总店可以卖掉。我相信你还得上,而且你要搞明白,你现在最大的债主是我,在我们俩的账清了之前,你一个子儿都不能给别人,什么Jason、Jack的,都没资格吃你。我会派人天天去你老家吃鱼头的,知道了吗?”把老童送出澳门之前,周越彬这样跟他说。他希望老童以后不要再来澳门,但这只是希望,要求老童这样的天生赌徒不要上赌桌,就像是要求他不要撒尿一样困难。

晚上,在新濠天地的娇比酒吧,周越彬见到了已经灌了自己许多酒的伊妍。

对于今天周越彬的大输,伊妍轻描淡写地抹过去了,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诉说自己的寂寞,一杯接着一杯地跟周越彬碰杯。

“在我自己决定回内地之前,我是不会再让任何人送我回内地的。”伊妍有些幽怨地看着周越彬,“因为老徐的关系,这么些年来我已经没有了真正的朋友,当年所谓的生意伙伴全都变成了债主,我现在回去,每天面对的全都是‘朋友们’假模假式的问候和客客气气的逼迫,相比于凶神恶煞的讨债,我更受不了他们这种心理折磨。一听到老徐死了,你知道他们脸上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吗?比听到一个老哥们儿死要悲伤一百倍,老徐这个老哥们儿可是把他们的钱也带进了棺材呢。他们脸上带着怒气说节哀顺变。我受不了这个。”

赌博和买醉,就是她忘记这些痛苦的方式吗?周越彬真没想到,他告诉伊妍老徐已经死掉的消息,逼她回内地,是把她往更加痛苦的方向推了一把。

看到伊妍微微颤抖的样子,周越彬的心都要碎了。他忽然觉得,看到伊妍突然回来澳门,他内心深处是有些高兴的。

“你知道他们还说什么吗?问我是不是给老徐补一个葬礼,多少收点白事丧仪钱,也能多少还他们一点。”说到这里伊妍捂住脸,“……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

周越彬先是捏住伊妍的手背,停了半晌,终于搂住伊妍的肩膀。

“唉,或许我能。”

伊妍胡噜了一把脸,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周越彬:“你这么做是因为谁?因为我,还是……老徐?”

周越彬搂着伊妍的手抖了一下:“我跟老徐又没有过交集,谈不上为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撒着谎。

伊妍的嘴角忽而一弯:“那就是为了我咯。”

不然还能怎么说呢?周越彬实际上是想多弥补老徐一些,寻求内心的安宁,但跟伊妍可不能这么说。到如今,也只能顺着伊妍所能想到的那种理由,继续编下去,而且,这种编造,周越彬还挺喜欢的。他故意把手放在了伊妍的腰上,换成一副色眯眯的语调说:“要是我今天赢了,你真的会让我进你房间吗?”

听到这个,伊妍有些明白了,她醉醺醺地靠在周越彬身上:“这个要等你赢了之后才能知道啊。这也是一个赌,你不明白吗?哈哈。”

伊妍继而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攀上周越彬的脖子:“你输了,就甭想知道。而且,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你还会赌吗?不会。”

虽然伊妍替他说了不会,但周越彬此时有些不太确定。对于他来说,赌瘾就是一种潜伏期很长很长的病毒,多年前被东哥打了一针,如果能咬牙坚持,说不定到死都是干干净净。就怕哪里吹来一阵风,把病灶又勾起来了。

喝到半夜,伊妍接了一个电话,跟人商量卖掉自己股票的事情,周越彬见她还在醉中,看不出来是痛苦还是坦然。一般来说,赌博的结果有输赢两种,输的时候,你会痛苦,痛苦后,会触发你趋利避害的本能机制——遗忘,而赢的时候,是一种美好,快乐的感觉,多巴胺会强化它,同时也强化了人们对赌博的依赖感。周越彬心想,伊妍现在应该已经很擅长忘记了。那他自己呢?至少这段时间,他应该不会忘记,正是他的输让自己无法得到伊妍的确切答案。

他们喝到半夜,在周越彬搂着伊妍的腰在全亚洲最豪华的舞池里扭动的时候,伊妍说:“我还真得回去上海一趟,儿子从美国回来,公司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而且,今天那么一输,金钻该催欠款了,我得想想办法。”

伊妍此时已经喝得腰肢松软,嘴里全是腻人的夏威夷桑巴甜酒的味道。

“虽然今天输了,但真的谢谢你,周越彬。说实话,你是那种我会爱上的男人。我知道你们叠码仔是不能赌博的,你能够上桌帮我打,已经帮我很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下次再见吧,等我把老徐的问题解决了,或许,我们真能有一段呢,哈哈。”

伊妍的话真真假假玩玩笑笑,全都听进了周越彬的耳朵里。在摄人心魄的狂躁音乐声中,全世界都在震动,周越彬却感觉自己的心脏骤停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伊妍后背上滑动,如果没有老徐的存在,他是多么想就在此时此地把伊妍给办了,虽然他知道伊妍此时的献媚不是出自真心。

伊妍是一早的商务机,看着她消失在登机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周越彬忽然生出了强烈的挫败感,这种没有办法保护一个女人的挫败感,是他此前在赌场输钱之后的挫败感的总和。

回到家中补觉,周越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山呼海啸涌现出来的全是关于今天赌场里的一切,king和queen,扑克牌的手感,天鹅绒赌台的触感,脚底下的凉意,冷漠的荷官,那个胖子的鄙视,以及伊妍的吻,她最后收起的房卡,全都扑面而来。仿佛有人用注射器吸取了赌场的各种嘈杂,一下子注入到了他的血管中。

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想要冷静下来,把呼吸摊匀,吐出来的却全是叹息。眼皮明明已经睁不开了,但就是无法入睡,底下的床已经不是床,却像是一种刑具。

下午还要接待一帮主动找上门来的华侨团,他必须养好精神,必须睁开他那双犀利的眼睛,展开他多年经验造就的感觉器官,去评估这个华侨团的实力。

他索性一下子爬起来,在酒柜里拿了一瓶洋酒咕噜噜罐了下去,然后又强迫自己躺在床上,想象有一只大手正把他死死按住。

却根本没用。

于是他又给自己泡了一个热水澡,放了好多助眠的香薰,又试了一次,终究失败。周越彬终于忍无可忍,把枕头扔到一边,把被子掀翻在地,跟自己赌起气来,不睡就不睡吧!

很明显,如果今天真的能赢一把,心里踏实了,他现在应该就会睡得香喷喷的。赌场到底有一种魔性,它对周越彬的诱惑不因年龄的增长而有所减退,反而,一被重新激发出来之后,越来越强烈了,前所未有的。这是一种原罪和本能,相比之下,什么弥补老徐,什么为了得到伊妍,这些都不算是理由了。

直到第二天,他在大厅带着黑眼圈接待新客户时,站在椅背之后,看见他们面前待开的牌,都有一种伸手去捻的冲动。

这个华侨团里,有带着穿着旗袍的漂亮秘书的老板,有一个据说是哪个国家从皇宫里退休出来的坐着轮椅的老头,还有一个自称马来西亚的富二代,等等,各色各样,也各有各的派头。

周越彬一整天都处于亢奋中,看到客人赢了,不服,看到客人输了,又鄙视,完全把自己也列进了赌客的行列。他完全无法定下心来判断这群人的身份,只是隐约觉得这样主动组团上门的,是“炸弹”的可能性很大,但他们一个个又都是直接拿着现金下着很大的注,完全与“炸弹”的行为相反。头晕脑胀的他只好直接进入第二个程序,叫阿乐通过其他渠道调查他们的身份。

难耐的心瘾,让周越彬做什么都浑浑噩噩的。他想,之前那些被他一步一步带进赌厅的客人,在所谓的“冷却”阶段应该也是这样的心境。就像,那些人熬不过一夜,如此过后第三天,已经失眠了三天的周越彬也终于放弃了抵抗,打车去到了金钻赌场——那个目前看来,还没有人知道周越彬叠码仔身份的地方——它脱离于东哥的叠码圈子之外,自然就没有人提醒他不要践踏叠码仔的职业底线。

再次开了头,周越彬认为自己一定会走上一条不同于十年前的赌博之路。事实上呢?

第一天,周越彬从带伊妍的那个光头叠码仔手里签了码,特意找到那个长脸荷官主持的赌台,继续闯三关。或许是因为他来势汹汹,那个荷官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弱了下去。信心十足的周越彬用掉了两靴扑克,加签了三次码,闯了N次才闯到第三关,终于在最后一次,荷官翻出A和9自爆,周越彬终于成功了。

相比于多年前偶尔赢到钱的他,复赌之后的赢,让他感受到了接近癫狂的满足。

说白了,叠码仔就是个中介,干的都是苦力活,每天劳心劳费,24小时手机轰炸,周越彬开心的时候不多。如今,他仿佛是一只被困在牢笼中数年,一朝被放出来的野兽。

晚上去了芬兰浴,在池子里就睡着了。

第十天,周越彬被那个一直缠着他的绷带胖子搞得烦不胜烦,那胖子总是傻乎乎地跟他对赌,搞得他牌运很差,不知不觉就输了一千多万,最后一把,看见那胖子得意的样子,周越彬就想整他一下,跟他约定,一个押庄,另一个押闲,谁输了谁就拿舌头从贵宾厅的地毯这一头舔到那一头。

结果,周越彬输了。

第三十五天,周越彬跟金钻赌上了台底。虽然他之前以台底公司的身份跟赌客玩过一拖三,但坐在赌桌后面,跟坐在赌客后面,感觉完全不一样。说到底,在他戒赌之前,他是从来没玩过赌台底的,如今终于遂了愿。

第50天,周越彬的银行账户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光头已经不再签码给他,而他却手握着最后50万,依然信心满满地,想要蛇吞象。

毫无疑问,周越彬走上的是一条与自己手下的赌客殊途同归的老路。

这本是他最晦暗的一天,但他心情却不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因为一进赌厅,他就看到了伊妍的身影。

伊妍说她是早上一早过来澳门的。回内地之后,她发现在公司财务上筹措资金已经非常困难,所以准备将股票卖掉,但这段时间股市行情很好,一直在涨,涨幅比光头这边的利息要高不少,卖了可惜,便一直拖着。

债务上没压力了,赌瘾就紧随而至,所以伊妍忙不迭地赶过来,还是想着能搏一把。最好债也还了,股票也能继续拿着。再不济,即便输了,股票上巨大的盈利也能一下子把洞给补上,她是一点都不担心的。听分析师说,今天的股票会大涨。

“今天手气不好,快来帮我。”伊妍皱起了眉头。

“没事,我先来试着打开赢面。”

周越彬鼓励了伊妍几句,自己便上了场。

看着周越彬这次上桌完全没有了一个月前的谨慎和抵触,坐在他旁边的伊妍拉起嘴角,悄悄地笑了笑。不知道是为他终于放开手脚而高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最后一天晚上,对周越彬来说,是一场拉锯战,他起注一般是3万,遇到好路,有信心的时候会推5万,10万,赢的次数还是挺多的,玩到天快亮的时候,被他扳回来一百多万。好像是遭到了命运的调戏一般,最后一把,是个长闲。

周越彬心想必须增加下注的基数了,不然得扳到什么时候?

“一把梭了。”他把全部的一百多万押在了闲尾。

闲开出的是个6。

庄倒过来,是个9,像平路跳出来的一只拦路虎,将周越彬踢下赌桌。

“哈哈哈,光了。”周越彬嘴里发出了笑声,可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他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腰,看见伊妍那边正赌得热火朝天,貌似也到了关键时刻,便去了卫生间。

金钻卫生间的豪华程度居然不输其他大赌场,全黑的马赛克墙面上镶嵌着大片大片的菱形的玻璃,包括头顶上。整间屋子里,倒映着无数个小小的周越彬。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周越彬在马桶上坐了良久,直听到忽然传来敲门声。

“没看到锁着呢嘛。”周越彬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外头却回了一句女人的声音:“是我,伊妍。”

周越彬把槅门一拉开,伊妍便把周越彬拉了出来,她自己一屁股坐在梳洗台上,用脚死死地环扣住周越彬的腰,舌头在他耳下脸上疯狂地扫荡了一圈,最后伸进了他的嘴巴。

菱形镜子里换成了无数个纠缠的身体,每一个角度,都令人耳红心跳。从周越彬和伊妍身体里冒出来的热气,一点点将这些镜面雾化了。

虽然异常开心,但伊妍突然的舍身让周越彬又异常困惑。

“不是说赢了才能睡吗?”完事后,靠在窗边抽着烟,周越彬问伊妍。

伊妍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说:“这就是赌博的乐趣不是吗?你知道自己一定会一把赢回前面失去的所有,只是不知道这个胜利会什么时候到来,所以你就一直赌,停手时会不甘心,赢到了小的,又怀疑它究竟是不是最终的胜利。我说过,你赢了,才能跟我上床,或许我说的不是赌桌上的赢呢?这段日子,你一赌再赌,我知道其中不全是了为了把我赌上床,但只要是一点点,也够了。你没有赢到钱,但是赢到了我的心,所以你得到了今天晚上。”

周越彬听不大懂,于是又问:“那……我能不能多得到几个这样的晚上?”

伊妍把头发挽在脑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了一句:“你喜欢小孩子吗?”

“喜欢啊!”周越彬赶紧回答。

“改天带你见见。”伊妍从周越彬嘴里拔出烟,放到了自己嘴里,笑着说。

“嗯。”周越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环抱住伊妍,又要亲上去。

“对了。”伊妍推了一把周越彬,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看看股票涨多少了。”

“刚刚赢了吗?”周越彬趁伊妍在划拉屏幕的时候问。

伊妍无所谓地笑笑:“呵,没,又加了一千多万的债。就靠这些股票了。”正说着,伊妍忽然一愣,停留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颤抖着,手机画面也跟着闪来闪去。

“怎么了?”

伊妍长大了嘴巴,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崩盘了。”

不是说一定要跨境澳门,坐在赌桌前,手里捏着筹码才叫赌博。哪里有欲望,哪里就有赌博。我们的一生中面临抉择的时刻数不胜数,哪一次不是一种赌博呢?股票,是其中最显而易见的。

伊妍打算以赌养赌,这一次,她失败了。

伊妍蹲在厕所的地板上,脸上的痛苦已经被另一种叫恐惧的情绪蒙住:“怎么办,看来,只能把公司卖掉了。”

看着陷入绝望的伊妍,周越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说:“我们还有机会的。”此时此刻,已经把伊妍当成自己女人的周越彬,嘴里出现了“我们”这个词。

伊妍抬起头:“什么机会?你还有钱么?你自己还欠了金钻这里的台底吧?”

“我厅里还有些里码,加上上一次东哥说要借你的那些,一两千万?应该够我们扳一阵子本了吧。”

“你是说,你自己给自己签码啊?”

“可是,你的厅又不是金钻,你的人,那个什么东哥的人都在,你怎么赌?还是我去赌?我的话,上次已经得罪过东哥的人,那个肥田,他会想看到我吗?”

周越彬的眼睛眯了起来:“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在贵宾厅里有一些赌客,他们年纪轻轻,看穿着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可依然百万一把千万一摞地下注。”

“有啊,一上桌就举着个电话。”

“那是代理人,专门帮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在赌场现身的豪客下注的。我们也可以找一个这样的傀儡。”

周越彬把伊妍从地上拉了起来:“一个可以帮我们扳本的傀儡。”伊妍靠在周越彬身上想了良久:“是倒是可以,但是你有人选吗?”

周越彬笑了笑:“有一个人最适合不过了,况且,这一辈子能再进贵宾厅玩一把,应该是她目前最大的愿望了吧。”

伊妍似乎也想起来周越彬嘴里所说的她是谁了,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3

阿莲穿过的最后一条有品牌的裙子还是当年那件破烂不堪的黑色圣罗兰。伊妍把自己的香奈儿送给了她,并且把她干枯的脸还有头发给拾掇了一下,又在她脖子上挂上了项链,让她看起来像是签得下几千万里码的人。

当然,如果阿莲长相富贵一些,其实穿一些暗色系,款式土气的大妈装也行。赌场里很多真正有钱的内地女土豪,大多是这样的打扮。但阿莲消瘦,也没有沉稳的气质,更不会说夹杂着内地方言的普通话,所以,只能用显而易见的表面功夫吓唬吓唬人了。

周越彬拉着阿莲那只总是不由自主地抠来抠去的手,把富豪化的她带进了自己的赌厅,很容易就在账房那里帮她签到了几百万的里码。阿莲之前也就是沾了老王的光,进过几次贵宾厅,自此念念不忘。如今混成这模样的自己还能有机会摸到超过十万的筹码,她全身都在激动地发抖。即便是要按照别人的心意下注,她也觉得与有荣焉。其他的问题,她是不会考虑的。

对面站着的就是常见面的荷官,周越彬只能紧挨着阿莲,在每次下注前,在她耳边耳语几句。荷官还以为这个新客户是只菜鸟,需要周越彬教她看路,提点她下注的技巧呢。总而言之,试玩了几把之后,没有人发现有什么异样,周越彬这个代客下注的方法是可行的。

接下来,周越彬就要带着伊妍以及阿莲踽踽而行,看在花光从自己手里和东哥那里签到里码之前,能不能坚持走到那个所谓的“契机”到来的时刻。

实际上,赌徒们总以为“契机”会出现在自己的下一把之中。

周越彬等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阿莲不用操心台面上的情况,又天天好吃好喝的,脸上日渐圆润了起来,可她面前的里码却在一点点变瘦。当然也有冲高到几百万的时候,但往往过不了多久,就又萎了。

伊妍常常起身接电话,每出去一次回来,就跟给自己的脸色扑了一层灰粉一样,越来越暗淡。周越彬知道她被催得急,自己也有些急了起来。

自己的里码输光了,冒着阿莲的名从东哥那里签来的码,也是到手还没捂热,就依原样回到了筹码库。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帮赌场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一样。

当然,打得不顺的时候,中途也会离场休息一下,这时候,伊妍就会驱散自己脸上的阴霾依偎在周越彬身边鼓励着他,这样,他便有了动力,继续——输下去。

在阿莲的体重上升到60公斤的那一天,可能是在第67把吧,那时,周越彬赌得已经有些麻木了,也没看阿莲手下盖着的筹码,只是催促她再下10万,催促了半天,阿莲也没动,正要生气,只看见她也附过来他耳边,用无辜的语气说:“彬哥,我手里没码啦。”

这时候,周越彬才意识到,他的扳本计划在这里,正式宣告破产了。

他回头寻找伊妍。也许是一早看出来扳本无望,不想面对这最后的残酷时刻,伊妍已经出去了。

好吧,周越彬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出来那一枚他怀揣多年的红色筹码丢到了阿莲面前。

“还有呢。这个给你,你自己随便下。”

阿莲很兴奋,感觉自己终于当家做主了一回,第一次抬头看了一下路,然后伸手就放在了庄上。

恍恍惚惚中,只听见阿莲惊叫了一声推了他一把,周越彬一看,居然赢了。

真是搞笑。周越彬站起身来,从兴奋的阿莲手中抢过两个筹码,又放到了庄上,输了。

5

从新葡京出来,周越彬看见伊妍正坐在不远处西湾边的石凳上等着他,海风包裹住她伛偻着的身躯,显得落寞而萧瑟。

周越彬挠挠脑袋,搓了搓自己的手掌走到伊妍身边坐下。伊妍也没有半句话好跟周越彬说的。就这么坐了十多分钟,周越彬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澳门的风真是好有趣啊。”他没话找话,开起自己玩笑,“夜夜都能刮走好多钱。”

虽然是在这样的境遇下,但周越彬依然认定伊妍会因为他的调侃而笑起来,她似乎就是这样的人,比一般的赌徒要有趣些。

但伊妍没有笑,只是手托着腮慢慢转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盯着周越彬,忽然说:“金钻那边大几千万,今天又是几千万,加起来有一亿多了吧?你接下来怎么办呢?”

“先用老童那边的鱼头店把东哥的里码还上吧。他是我的青山呢,只要他不把我踢出局,我还能慢慢赚钱。再说我家里还投资了一个快递公司,金钻该付的应该都付得上,拖一拖也不会为难我,你就别担心我了,先担心你自己吧。

“是么?”

伊妍的脚也优哉游哉地晃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金钻那个新开的厅里没有出现过你们圈子里的人吗?”她眼睛眯了起来,周越彬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表情根本不是惆怅,而是一种幸灾乐祸。

周越彬忽然紧张起来。

“因为那是罗萨新近投资的。”伊妍一直欣赏着周越彬脸上表情的变化。

周越彬没有让她失望,他的眉头拧成一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么激动干嘛,我是为你好啊,如果告诉你那是你死对头的地方,你还能赌得那么开心吗?”

“这样说的话,我明白了,是老童找上罗萨,然后他拉你过去赌的?”

“相反。”伊妍嘴角一歪:“是我找上的罗萨,就在你把我困在内地的那些天里。我知道罗萨有办法把我弄到澳门,我们绕了一趟菲律宾。老童嘛,是被我拉到罗萨那边去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早跟你说过,不要跟罗萨那样的人扯上关系!”

伊妍没有接周越彬的话,自顾自地说:“我跟罗萨说,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周越彬欠他一大笔钱,他可感兴趣了,你们不是死对头么。”

周越彬此时错愕的表情更让伊妍开心了。

“我知道,你们叠码仔让客人迷上赌博有个套路是吧?先是欲擒故纵,搞搞神秘,让客人心痒痒,可就是不让他赌,光带他去享受,去消费,这样来吊他口味。然后呢,等他自己提起来,就带他去厅里玩几把,赢点小钱,之后就那什么,‘冷落’是吧?带他去楼下就是赌场的酒店里住着,让他一个人在床上回味,酝酿,以至于心痒难耐,自己跑下来赌。往往就是大输,最后你就可以向他介绍贵宾厅是什么东西了。”

周越彬脖颈发凉。

“还别说,你们这种方法是非常科学的,编出这一套的人,一定是心理学专家。所以,我就借鉴了一下,让你的赌瘾复发。”

“什么?”周越彬再也坐不住了。

“在那个垃圾箱里,先是让你回味下赌博的感觉咯,不过那只是我突发奇想灵机一动啦。应该属于你们的欲擒故纵阶段吧。正式开始是跟你搞暧昧,拿一个吻做赌让你上了赌桌,我知道,像你这种平常压抑自己内心深处却渴望着赌的人,跟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的火绳似的,沾上就着,对不对?但要火烧得旺,还得给它空间,所以我说儿子从美国回来了,要去上海处理公司的事务什么的,就是让你酝酿,让你去发酵,所谓的‘冷落’阶段。最后为了让你真的陷进去,想出来出不来,我还牺牲了一下自己,不过是值得的,你知道,你最大的麻烦是什么吗?就像你说的,东哥是你的靠山,而你偷了他的里码,他迟早会知道的。包括你赌博这件事。听说,赌博在叠码仔这一行里,是大忌?”

看见伊妍极尽挖苦,周越彬捏紧了拳头:“为什么?”

伊妍的眼睛里忽然冒出毒辣的火光:“老徐跳楼是你逼的吧?”

周越彬的拳头冒出冷汗。

“非常感谢你为了让我戒赌,把我跟老钱关在一起。老钱跟老徐差不多是同一个时期在你那儿赌的吧?你不知道他们在澳门输完钱之后,平时都会约着喝点酒么?那几天,他知道我是老徐的老婆之后,他不晓得有多惊讶。所以,关于老徐关于你,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很多,简直不能太多。”

周越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你最可恨的地方是哪吗?为了把我留在澳门,即便知道老徐已经死了,还瞒着我,让我赌。”

伊妍说到这儿,终于露出了悲伤与绝望的神色:“你后来的良心发现,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忽然间,她的眼里灌满了泪水。

说完这一切,听完这一切,他们俩谁都没有离开。

很长时间里,周越彬愣愣地坐在啜泣着的伊妍的身边,澳门的风包裹住他们俩,让他们伛偻的身躯显得落寞而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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