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爱是一场最大的赌局

1

一清早,囚禁着老钱的那间出租房的房门便哐哐哐响起来。老猫、几个兄弟、睡在地上的老钱还有卧室里的小千和孩子,一屋子人全都被吵醒了。

老猫骂骂咧咧光着膀子跑去门边朝猫眼里看了一眼,臆怔了片刻,随即便打开了门。满脸怒气的周越彬扶着神情恍惚,全身使不上力气的伊妍站在那里。

“怎么着?又一个欠债不还的?”老猫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伊妍,“呦,还是个大美女。”

周越彬一把推开老猫,把伊妍带进屋子里,把她摁在了一张椅子上:“今天,就让你看看赌鬼都是什么下场。”

“老猫!”周越彬一边盯着还有些没睡醒的老钱,一边吩咐老猫,“不跟老钱耗着了,你尽管用你的办法,叫他往家里打电话,叫他老婆拿钱赎人。”

“好嘞。”老猫接令的语气懒洋洋的,可他折磨起老钱来,却一点都不懒,只当是自己在做晨练。不到几秒钟,他就在厨房里寻摸到了逼供的工具——?一把菜刀。

几个兄弟踢醒老钱,抓住他的上半身,老猫抓起他的脚,把他的鞋胡乱拔了去,然后拿菜刀的刀尖慢慢往老钱的脚趾甲缝里插。

老钱痛得大叫,浑身颤抖,似乎想要通过挣扎,把他所承受的痛苦从身体里甩出去,但他的身子和脚被死死摁住了,只有屁股在地上扭来扭去。

不需要亲眼看见,通过伊妍偏到一边的脸,以及她脸上害怕的神情,周越彬就知道老钱现在有多惨:“好好看看吧,伊妍,好好看看在澳门欠了钱的人,会经历些什么吧。”说着,他又把伊妍的脸掰正,让她继续“欣赏”多年后的自己,就像当年东哥拿老王的例子震慑他自己一样。

这时候,老钱的两只脚都已经血肉模糊,他痛苦地用双手拍打着地板,可还是没有求饶。

“还不打电话是吧?好。”老猫阴笑了一声,就在几个房间里窜来窜去寻找着什么。他每经过伊妍一次,周越彬感觉伊妍都要抖一下。

老猫不知道从哪里又翻出来一个破旧的洗脚按摩机。他倒上水,插上电,笑嘻嘻地放在了快要虚脱的老钱面前。

“我看你跑路大半年,又是那么远去西藏天葬什么的,估计腿也累坏了,那今天就给你好好保养保养。”

说着,几个小弟就把老钱抬到了椅子上,费了老大劲,终于把老钱死命蜷在胸前的腿摁到了洗脚机里。顿时,老钱便再也叫不出来,只是梗红了脖子,从喉管里艰难地发出类似某些夜行动物咯咯咯的叫声。

洗脚机底部的按摩片翻搅着老钱的刚刚被撬开的脚趾甲,机器里盛的水立马变得通红。

最后,老猫好像一个在哪里发现了秘密宝藏的小孩一样背着手开开心心地走到老钱跟前,忽然举起他藏在背后的东西。一袋食用盐,一袋准备倒进洗脚机里的盐。

看到在自己眼前晃动的盐,老钱瞬间都崩溃了,他终于忍受不住钻心刺骨的疼痛,哆哆嗦嗦地接过小弟及时递过去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这个时间,应该是他老婆陪着儿子在家中的。

果然,跑来接电话的是老钱的儿子,正牌老婆家的儿子。听到儿子声音的老钱瞬间就收了声音,不再哼哼呀呀,眼睛里也很快涌出了泪水。周越彬心想,这个老钱还真是情种,家里大的外面小的都有,大的小的都还放不下。

“喂,请问找谁?”孩子声音很稚嫩。

老钱听了这句话,瞬间崩溃,差点哭出声音来。接着,他哆哆嗦嗦地挣扎着要躲开电话。老猫在一旁抓住他的手,压低声音说:“是你自己说呢,还是我们帮你?”

老钱立刻又将手机拿近了,但是他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挂掉了。接着立马跪在地上,抬头看看老猫又看看周越彬,含糊不清地说:“给我点时间,我会联系我老婆,把那个产业园直接转给你们。请你们千万不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快50岁的人了,跪在周越彬面前苦苦哀求,只为了一个机会,一个不毁掉自己在孩子心里美好形象的机会。

伊妍看着形同一只快要魂飞魄散的老鬼似的老钱,她也流出泪来,是想到老徐了?想到自己当年在家里也曾经接到过这样的电话,还是想到自己往后也有可能往家里打这样一个电话呢?那时候,家里除了儿子,应该没有别人了吧。

周越彬答应给老钱五天时间。五天后要是没钱到账,或者看不到转让合同,他会循着这个电话,从世界不管哪个角落带来老钱的宝贝儿子,陪老钱一起到海里去喂鱼。

周越彬这么说,不过是吓唬吓唬老钱。但老钱自己却不这样认为,因为他了解周越彬心里的愤怒——欠钱不还,而且消失了这么长时间,这件事情确实是自己的失误。

他失误就失误在,这么轻易就被周越彬找到,而不是后悔自己沉迷赌博和欠钱不还的赖皮举动。若是周越彬了解此时老钱心中的想法,估计等着老钱的又会是一顿好打。

周越彬实在是不想再面对老钱那两只被洗脚机洗得失了血,而呈现出死灰色的脚。他叫几个小弟去楼下买上来纱布药水之类的东西,然后又叫老猫把卧室里的小千放出来,叫小千帮忙包扎。

对于卧室里还有关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事,伊妍显然没有心理准备。

而让她更没有心理准备的是,周越彬居然吩咐老猫把自己也看起来,直到他收到她前一段时间欠下的账。

周越彬是想采用当年东哥用在自己身上的方法,来让伊妍受一次震撼教育。通过这五天与老钱的接触,知道赌会带给她多少痛,这是指从身体上。而通过与小千可能的谈心,了解赌会带给家人多少痛,这是指从心灵上。最后,还有那个小孩,至少,会让她类比到自己的孩子,从而产生某种顾念吧。

五天时间,对伊妍来说,像一个戒赌疗程,而对老钱来说就像是一道保命符。

第五天周越彬过去时,发现伊妍正给大家做饭,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多了,像一条伸进水里冷却过的烙铁,虽然还有些憔悴,但至少心是澄明的。而且,她的憔悴更多是因为没怎么梳洗打扮而已,周越彬相信,只要她把那条红裙子穿起来,一定会回到当初的样子。

这五天为伊妍带来的变化,让周越彬有些吃惊,看来非常手段,就会有非常效果。

而老钱呢,他正在大口大口吃着伊妍做的红烧猪手,吃得香极了。

他一点都不害怕周越彬会在这方面虐待自己,因为他心里面很明白:在自己还清债务之前,周越彬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老钱消失的这一年多,而且躲在澳门周越彬的眼皮子底下,没被发现丝毫踪迹,周越彬原以为他会长一些智慧的,至少比刚认识的时候聪明一点吧。

然而当周越彬看到老钱那副吃相,以及明知道自己来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且带着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时,周越彬知道,自己还是高估了他的智商。

周越彬不知道,老钱之所以揭了伤疤忘了痛,还这么优哉游哉,还有一个原因。几天前,他就想好了策略,也偷偷给他那个傻老婆打过电话了,大概意思是:产业园绝对不能交出来,那是他老钱的全部的希望。再就是,赶紧去筹钱,多少交一点,让周越彬不那么咄咄逼人,放松警惕,到时候他可以找机会逃跑。这一次,只要跑出了澳门,他绝对不会让周越彬找到。要赌的话,不是还有拉斯维加斯,还有韩国,还有菲律宾么?

周越彬坐到老钱旁边:“你是不是觉得,给了你五天时间,你就什么事都没了?”周越彬没有叫他停下大口吞咽的动作,只是轻轻开口问了一句。

“怎么会呢,我知道彬哥你心善,等我吃完,我马上就打电话联系我老婆,不是截止到今天晚上12点才算到期么。”老钱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赶紧吞下口中的食物残渣,张口回答,他是赖账赖惯了,能赖一时是一时。

老猫在旁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说马上就联系你老婆的这句话,我已经听了一个上午了。”

老猫的这把火点得很好。

周越彬看老钱的眼神已经变了,变成了怜悯,这样的眼神就像是侩子手在看一个自己刀下的将死之人。

老钱显然是看懂了,知道自己赖得过分了。

“是吗?听过一上午了?”周越彬问这句话的时候不是对着老猫,而是盯着老钱说的。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给他听,好像生怕他一不留神没听清楚。“没关系,我们可以帮你。但是你知道我们没什么文化,不会讲话,万一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就多担待。”

老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紧张,但随即又坦然下来,说:“我来,我来。”打就打呗,反正一切准备就绪。

在周越彬的注视下,老钱从老猫手中接过了手机,几乎是按下一个数字就偷偷抬眼看一下周越彬,按一下,看一眼,那样子胆小又猥琐。

接电话的正是老钱的老婆。

老钱讨好似地叫了一声她老婆的小名之后才说:“现在家里还有没有钱还给彬哥了?”那头却突然挂了。

不是商量好的吗?词都拟好了,要说家里找了一笔钱,几百万,可以先还过来。怎么给挂了。

老钱冲周越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打,刚开口,又给挂了。到底出了什么纰漏,老钱这回是真慌了,他感觉自己被包扎好的脚趾又痛起来。

第三次拨通,周越彬直接把电话抢了过来。听说是债主,那边居然反而没挂,叽里呱啦说着什么,随着对方的讲述,周越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停在一个苦恼而愤怒的表情上。

“怎么了?怎么了?”老钱焦急地问。

周越彬保持那个苦恼而愤怒的表情,转过来对老钱说:“你老婆说,她帮你还了十几年的债,已经没力气了,再还,就叫你情人还。”

“她怎么知道我有情人?”没等周越彬复述完,老钱就激动得站了起来。

此时正处于愤怒中的周越彬没有耐心腾出时间给老钱激动,几乎没有停顿,继续说:“她还说,你们之前不是办过假离婚么?这回,是真离啦。以后你是生是死,跟她没有任何瓜葛!”

周越彬把手机往桌上一放:“那个产业园,也跟你没任何瓜葛了。好了,复述完了,现在你怎么想?”

老钱始终处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事实的状态,一遍一遍在那里嘀咕,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完了还一遍一遍用眼睛瞪已经吓得缩成一团的小千,小千忽然哭起来,一遍一遍说,我可没说,我怎么会说。

这时候,老钱也跟着哭了出来。

绝望的哭泣。

他终于体会到什么是被自己的家人抛弃的滋味。喊了太多次的狼来了,等到狼真的来了,却不会再有人相信自己了。这才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又把自己埋了进去。现在的他再没了主意。

老钱放声大哭时,周围的人,表情都很麻木,没有人同情,没有人安慰,因为这样的事情,他们见的太多了,哪一个欠钱被抓住的人,不是这样的表现?这些人的眼泪,有真有假。他们已经懒得去辨别了。

只有站在厨房门口的伊妍,默默地去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水,悄悄地放在了老钱的手边。

实际上,周越彬此时的绝望并不比老钱少。如果真如目前所看到的情况,老钱真的是赤条条孑然一身,那周越彬在他身上将近一亿的欠款,可真是打了水漂了。即便盛怒之下,让老钱抵命,那他这一亿也只能当成献给他葬礼的白包。这个巨型白包,包得周越彬要吐血。

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希望老钱这个老混蛋在别处还藏着一笔钱,眼前的伤心欲绝只是做给债主的秀。按照他老赖的传统,和老狐狸的本性,这种可能也是有的。

伊妍似乎也看出周越彬的痛苦,又给他也递了一杯水过来,安慰他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宽宽心。”

老钱哭声依旧,周越彬听得心烦气躁,没有接过伊妍的水,而是起身拉起她走出门去。

临走之前,周越彬交代老猫。好好看住老钱,要提防他自杀,再撬一撬,看他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虽然老猫一直觉得老钱这样的人,好死不如赖着活,一定不会选择自杀,但是对于周越彬吩咐下来的话,他只能奉为圣旨了,因为他知道,周越彬不会随随便便地说任何一句话,只要说了就一定有原因。

周越彬想到的是老徐,当年他看老徐向来老实,或者说是骨子里是个胆小的人,认为他一定没有胆量攀上窗户往底下大花坛看起来也只有个茶杯大小的小区广场里跳。但是,人在绝望的时候,很难说,老徐就跳了。扭扭曲曲一具尸体,还登上了那一年的澳门小报,虽然周越彬处理得当,把自己身上跟老徐有关的一切痕迹都清理了个干净,没有因此受到牵连。但这老徐算起来应该是周越彬到目前为止间接害死的唯一一个人,心理上的牵连,着实不少。

他不希望看到再有任何人变成老徐。

从周越彬吩咐下来以后,老猫对老钱看得更加仔细了,他严格仔细地执行了周越彬的命令。为了防止老钱自杀,除了上厕所,老钱在的地方,就一定有老猫,或者老猫安排的小弟的身影。他还封上了所有的窗子、阳台的门,也就是说,除了那个可以让人进出的防盗门,其他所有的“洞”都被老猫封死了。若不是怕出问题,他甚至想把老钱和他那情人孩子用绳子绑在椅子上。

而事实上,完全不需要这样做,自从痛哭一场之后,老钱变得异常安静。若是不理他,他可以自己坐在一边一动不动一整天,不吃不喝,甚至不上厕所,整个人似是傻了一般。小千叫他吃饭,他就吃饭,给他水喝,他就喝水。完全就是一个只会听命令做事的机器人。

2

从出租房出来送伊妍回酒店的过程中,周越彬和伊妍良久没有说话,他们俩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出要开车或叫的士,而是沿着澳门大大小小的街道步行着。

屁股离开了赌场的椅子五天,伊妍此时的背不再弯了,身形亦没有了赌徒的样子。她张开双手,努力舒张着自己,感受着好久没有感受过的白天的澳门。

见周越彬心事重重,伊妍忽然凑过来问了一句:“喂,周越彬,澳门为什么叫妈阁啊?”

周越彬满脑子老钱老钱钱钱钱,被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过了好久才勉强回答:“当年葡国人的船到达澳门的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跟当时在海边打渔的渔民询问,这是什么地方呀,可是当地的渔民怎么可能会听得懂葡语呢?看到头发眼睛颜色都跟他们的不同的人,只觉得惊奇了,更加不会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或者指来指去的是在做什么。葡国人急了,不停地用手指着一个地方,嘴里也在不停地说着。渔民看到这个动作,就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过去,哦,然后恍然大悟,那个方向是妈阁庙的位置,就回答说,妈阁,妈阁,所以澳门就叫妈阁咯。”

周越彬努力让自己回答的语调轻松愉悦,但终究有些落寞。

“那澳门也算是走运呢,万一当时那几个葡萄牙人指的是脚底下,那澳门现在岂不是要有一个叫泥巴的别称?”伊妍说完,自己先笑了。

周越彬看了一眼笑得没心没肺的伊妍,忽然也被她逗笑了:“所以说,澳门,原本就是一个靠运气才赢得了现在这个好名字的地方呢。现在,又靠别人的坏运气,求发展。”

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赌博上去了,还是在伊妍面前,周越彬默默地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赶紧换掉话题:“那你知道大三巴有什么典故吗?”

伊妍摇摇头。

“大三巴牌坊是最具代表性的‘澳门八景’之一,是天主之母教堂的前壁遗址,曾经被大火烧过三次。”周越彬的旅游腔又出来了。

“三次?”

“对,三次,我记不太清楚具体的时间了,第三次被烧毁,好像是在1835年,那次之后就只剩下现在这个前壁了。”

“它可真顽强。”

“没错,说句很矫情的话,每次觉得受了挫折,心里别扭的时候,想想这个大三巴牌坊,人家都被火烧三次了,还屹立不倒一直到今天。”

伊妍想了想,说:“我想,很多赌徒也希望自己是大三巴牌坊呢,输输赢赢,无论多惨,也可以像它一样屹立不倒。”

好吧,在澳门聊天,总是逃不出赌这个字。

“那个……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澳门?”

说到离开两个字,想到往后跟伊妍恐怕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周越彬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多么希望自己跟伊妍不是在澳门,也不是以如此的两种身份相遇。那么,他此刻,就没必要隐忍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欲望,就可以直接冲上去抱住她,吻住她。她愿不愿意,那都是之后的事情。

“离开?”

“对啊,既然赢不到钱了,你还待在这里干嘛,回去凑笔钱把账还了,就当自己摔了个大大的跟头,以后不要赌了。”周越彬越说越没底气,她这一跟头,可结结实实是让他给绊倒的。

伊妍把脸撇过去:“再过一段时间吧,你忘了吗,我来澳门……本来是想找老徐呢。”

哦,伊妍还以为老徐活着呢,他倒真把这事忘了。他忘了阻隔在他和伊妍之间的,还有那个他不敢提到的死鬼兄弟。老徐把能够给他的一切都给了他,如今他还要把老徐的爱过的人抢过来,这事儿真做不下去。所以,就在这里跟她划清界限吧。

“那……祝你好运了,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我电话。我不忙的话,一定会帮你的。”周越彬让自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淡定,但他眼神里的不舍出卖了他。

伊妍扭过头,一眼就撞见了他的眼神。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慷慨大方地张开双臂,说:“抱一个吧。”

周越彬有些受宠若惊,破天荒地露出他鲜少在脸上挂出的害羞表情,扭捏了一下,终于抱了上去。

他多么想就这么永远抱下去。

“我明天去一趟猪仔巷那边。”伊妍忽然说。

“嗯?”周越彬松开伊妍,还有些意犹未尽。

“之前在那边留过电话的一个发了信息给我,说他在那边地下赌场看到过一个跟老徐很像的人,叫我去看看。”

周越彬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随即又释然了,不过是长得像而已,甚至还有可能是那个人想骗钱来的。老徐投胎转世,也不可能这么快。

周越彬哦了一声。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呢。

和周越彬分开之后的第二天,伊妍就换成一副游客装扮,去到了猪仔巷。她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穿行了半天,沿路打听附近的小赌档,最后在一个赌鬼的指引下,终于看见了一个在白底上用黑色油漆斑驳写着“隆昌贸易行”的招牌。

这是一家藏身在贸易行仓库里的地下赌场。

这个小赌场,说起来,无非是新葡京、永利那样的大赌场的浓缩版,不过里面的环境跟它们比起来却是天堂与地狱的区别。首先,可以肆无忌惮地吸烟这一点,就让这里带着明显区别于地上的意味。

烟气缭绕中,赌客们十几个脑袋一把,二十几个脑袋一堆,凑成一个一个圈子围在简陋的赌桌旁,卖码的,陪码的,看场子的小弟们在期间来回穿梭着。

“老板精神!”看见伊妍进来,一个看场子的跑过来招呼。

伊妍被看场子的满脖子纹身吓了一跳。

“要码吗?”看场子的问。

伊妍回了句:“我来找人的。”然后赶紧离开了他。那个看场小弟的眼睛却一直追随着伊妍,看见她凑近一个个赌桌,艰难地从昏暗的吊灯下,从烟雾中辨别着各个人的面孔。

全是一些嘴角生疮、脸色苍白的烂赌鬼。

伊妍扫了一圈,正要转身,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回头一看,一张恶狠狠的脸凑近了她。

3

伊妍没有在周越彬赌厅里现身已经有好几天了,肥田不时会替东哥问几句,伊妍是输光了还是回内地了,叫周越彬看紧点,动用东哥关系好不容易钓来鱼,不能啃啃就算了,浪费。

肥田眼里闪出一丝不信任:“看那女人赌起来的状态,可不像是能忍这么多天的人。让一个赌徒空窗这么多天,可不是以往你的作风啊。”

周越彬每次都打哈哈搪塞过去,说人家女人多少谨慎些,现在正在家里想办法挪钱呢,凑够整数了就会回到赌桌的。肥田听到这个,倒也不再多问,但心里面的疙瘩肯定是种下了。

恢复到正常工作的周越彬此时埋头在酒席间,和各个准客户谈天说地。他脸上笑意盈盈,嘴上时不时冒出机智的段子,可心里,却还在回放着伊妍留在他脑海里的每一个片段。

他干掉酒杯里的最后一点酒,跟一个阿姨辈的老板说了声不好意思,就钻进了卫生间。他捧起水龙头下的水,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想把伊妍从自己的脑海里驱散出去。

救伊妍脱离苦海,是他周越彬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冒的一把险。拉伊妍离开赌场,还拒绝东哥的签码,又搪塞肥田,他想着,东哥怎么也得恼怒他一阵,甚至会影响他在东哥圈子里的名声。他周越彬做了这件事,不后悔。但是,再不后悔,事情也应该就此打住了。伊妍有伊妍的家要回,他也有他的码要签,从此再见是路人,他想再这样留恋下去是不对的。

周越彬甩了甩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盯了很长时间,他默默做了个决定,此后,伊妍这个名字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要是再管她半点事情,就罚他周越彬一辈子单身。

然而,这个决定做出来不到一秒,周越彬便收到了伊妍的短信。

“救我,隆昌贸易行。”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之前誓发得再恶毒,见到“救我”两个字,全都不算数了,周越彬拔腿就往厕所外跑去。

找出来这个隆昌贸易行的具体位置,又纠集了一帮兄弟之后,周越彬赶到那里,已经是晚上。

隆昌贸易行里依旧人声鼎沸。

周越彬装作来参赌的老板,光明正大地走进了赌场。看场子的一如既往殷勤地跑过来说:“老板精神。要码吗?”周越彬让他说,还给了小弟一点钱跟着看场子的去换筹码,以此打发了他。

周越彬手里把玩着换来的筹码,迅速巡视了仓库一圈,发现排排赌桌背后,在仓库顶头,有一间办公室似的房间,百叶窗拉得死死的,只能透过缝隙看见里面有人影在晃动。周越彬佯装在寻找自己感兴趣想要下注的赌桌,一点点靠近那扇百叶窗,试图看清楚里边的猫腻。

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个打手模样的人叼着烟从里面走了出来,在烟气中眯着眼睛警觉地盯了周越彬一眼,然后摇晃着走向卫生间。在门关上的过程中,周越彬的视线跟随着移动着的越来越小的门缝,最后,一刹那,终于看见了正被几个小弟夹在一张沙发上的伊妍的身影。

周越彬立马朝一个小弟使了使眼色。那小弟接到指示,下一刻就抓起面前赌桌上的一叠筹码往门口跑。先是筹码的主人大叫一声:“我靠。抢东西嘿。”然后几个看场子的发现情况不对,扔了烟头,拔腿就朝小弟追去。追逐间,那小弟故意朝赌桌上爬,拿身子往赌桌撞。双手带起筹码、扑克、色子四处飞迸,赌客们一群接着一群大呼小叫起来,混乱的场面很快引起了办公室里面的人的注意。

门砰地一声打开,房间里的打手倾巢而出,最后出现的是这场子的老大,他光着膀子站在门口叫嚷着:“怎么回事?”

周越彬见状,一下闪到老大面前,用尽全身力气一拳将醉醺醺的老大打倒在地。

在老大恶狠狠的呼号下,伊妍恍恍惚惚中被周越彬一路拉出办公室,拉出地下赌场。后面的打手紧追不舍,而且越聚越多,不时从左边的巷子里冲出来一个,从右边的小道里冲出来一个。周越彬和伊妍左避右闪,最后瞅准机会,翻进了一个垃圾桶里。

他们俩屏住呼吸,仔细判断外面的情况。一串跑步声经过垃圾桶外,又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只听见那老大说:“四处转转,跑不远的,在路口守着。”然后脚步声就散开来,只剩下一个走回垃圾桶,随着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没声了。

没声了,是站在附近了,还是走了?根本没法判断。

周越彬打算等一阵子再说,这时候,他才顾虑到自己怀里的伊妍怎么样了。“你没事吧?”周越彬把自己的音量降到了最低问了一句,伊妍也轻声回了一句:“没事。”周越彬这才放下心来。

幸亏这是个放在僻巷里的垃圾桶,里面没什么垃圾,勉强可以把他们两个装下。不过,留给他们身体之间的空间却不大。伊妍的脸紧紧靠在周越彬的胸膛,她因为剧烈运动过后从脖子上散发出来的香汗熏蒸着周越彬的鼻子。垃圾桶里异味重重,但周越彬却能轻易分辨出专属于伊妍的味道。

“谢谢。”伊妍又加了一句。

虽然再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但周越彬发现,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因为能跟伊妍抱在一起而剧烈地跳动着。他情不自禁地在搂着伊妍腰部的手上加了点劲,伊妍偏了偏脸,看了他一眼,似乎感觉到了周越彬的兴奋。不过,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把他的手拨开。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垃圾箱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声音。

“你说,”伊妍忽然轻声问,“外面是不是没人了?”

周越彬把耳朵贴近了垃圾桶壁听了一会儿,说:“不知道呢,或许就在远处站着也不一定。”

“那……我们就在这里躲一晚上啊?”

周越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应该吧,保险一点的话。不然呢?

沉默之中,伊妍想到了什么,忽然说:“要不然,我们赌一把吧?”

“什么?”听到伊妍的提议,周越彬有些傻眼。

“赌一赌外面有没有人,跟下注一样,有呢还是没有呢?你来。”伊妍又偏了偏脸,看着周越彬。

“不是吧,要命的事儿,这也能赌?”看着伊妍煞有介事的样子,周越彬有些想笑:“我看你是赌瘾又上来了吧。”

伊妍“切”了一声。

“没人。”周越彬忽然说。

“啊?”

“我赌没人。”

“好嘞,买定离手啊,那我就开牌了!”伊妍把双手举起来,摁在垃圾箱盖上,真的是一副赌客要开牌前的紧张表情。连周越彬也跟着紧张起来了,手上似乎也有了正在捻牌的感觉。

哗啦一声,垃圾箱打开了,伊妍和周越彬的脑袋迅速钻出来,往两边看了一眼。此时,小巷里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

周越彬和伊妍对看着,都笑起来。

“你赢了!”

伊妍伸出手捏了一下周越彬的下巴。是鼓励吗?周越彬心想,再鼓励我一下吧。你不知道吗?我已经戒赌很多年了,一直以来把“赌”这个字眼完完全全摒弃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今天是这么些年来的第一把,然后,赢了。

4

周越彬把伊妍带到了自己的主教山一号。

要不是周越彬出示了户主通行卡,楼下的保安早把这两个臭烘烘的人赶回大街上了。一进门,周越彬就赶紧帮伊妍把浴缸里的水放满,让她好好洗个澡,除除臭。

等脱了脏衣服披上睡衣,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时,周越彬才感觉到自己的腰出奇地疼,扭过身子一看,大概是尾椎的位置青了好大一块,应该是在逃命过程中在哪里磕了一下。刚才顾不着,这会儿与沙发的柔软一比,就显出痛来。

坐是坐不了了,周越彬慢慢仰身,抬腿,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把刚才从冰箱里拿的几罐可乐码在了腰上。

在等着轮到他去洗澡的间隙,周越彬给自己带去猪仔巷的几个小兄弟的头打了电话,被告知人都没多大事,跑的跑出来了,抓的,被扇了几耳光,陪了点钱也了事了,只是还有件事要周越彬改天亲自处理。

正发着短信要问什么事,周越彬忽然感觉自己腰间的可乐罐纷纷掉在一边,接着就有一只热乎乎的手摁了上去。

“看样子伤得不轻诶。”伊妍的声音伴着刚刚从浴室带出来的热气出现在周越彬背后。他扭头一看,伊妍穿着自己宽大的睡衣坐在他旁边,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胸前。“我扶你去洗澡?在热水里泡泡兴许好一点。”

说着,伊妍的手搭过来,周越彬便顺势跟上了她的肩头。

记得第一次去伊妍住的酒店的时候,他敲门,她开门,她也是刚洗完澡。周越彬心想,他们俩跟浴室还挺有缘。

看见周越彬艰难地坐在浴缸边,伊妍哈哈一笑,说:“要我帮你脱衣服不?”

不知道为什么,周越彬感觉今晚的伊妍对他忽然热情了几分。但这个时候,他可不会想些虚的,几乎是脱口而出:“脱呗。使不上来劲儿。”伊妍也是大方,或者说是经过这一晚,对周越彬产生了某种情愫,伸手就把他的衬衫解开了,然后是长裤。

“内裤我可不管。”伊妍拿着周越彬的衣服就要出去。

“你把我弄浴缸里去,我自己脱行了吧。”周越彬赶紧拉住她:“腰酸着呢。”

伊妍也没多少不愿意,相反,她尽心尽力地把周越彬扶进浴缸,尽力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看见周越彬光溜溜的身体时,她的脸还有些红起来。周越彬心里直乐。

他“啊哈”一声,头枕在浴缸上,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得意。实际上,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根本不值得得意的逃亡,而伊妍,此时的心情应该比他更为复杂吧。

那边兄弟的短信发过来了,看着屏幕上一颗颗的黑体字,周越彬忽然觉得周身冒出火来,浴缸里的水都要沸腾了。短信里说:“伊妍在那个地下赌场赌了几局,欠了几十万,所以才被抓起来的,那大老板看是你的客人,也不敢计较什么,只是问那几十万怎么办。”

周越彬放下手机,牙齿在嘴里咬得快要崩裂,他终于知道伊妍忽然对他这么热情是什么原因了,心虚呗!

“怎么会惹上这帮地痞的?”看着卫生间毛玻璃外伊妍的身影,周越彬忍不住问,“不是去找老徐么。”

外面的影子忽然站直,过了几秒钟伊妍的声音才传进来:“……对啊,找老徐,给我打电话的那人说看见他在那家场子嘛……进去找没找到……那……”

听见伊妍的闪烁其词,周越彬顾不得腰伤了,腾地从浴缸里站起来,胡乱扎上浴巾湿漉漉就冲了出去。

“你又上手赌了!”周越彬不客气地捏住伊妍正在折衣服的手。

伊妍头也不敢抬,但仍旧想要挣脱:“没有!我找老徐呢!”

“别拿找老徐给自己去赌博做幌子了!”周越彬把伊妍的脸掰过来,死死地盯住她,“我马上送你回内地,澳门今后没你待的地儿,今天这句话我撂这了。”

“我……”伊妍慌乱起来,“那老徐怎么找!”

“你是真担心老徐找不到呢,还是自己没牌摸啊?”周越彬凑近伊妍,他深吸了一口,水蒸气从他的鼻子喉咙缓缓钻进了他的身体里,蒸腾着他心里一直以来,那个拿捏不准悬而未决的决定。

“我今天就帮你找出来。”他忽然揪住伊妍往卧室里拽,把她摁在床上之后,一边拿起自己那几部手机,说:“把你知道的关于老徐的一切都告诉我,哪一年来的澳门,哪一年失踪的,有多少资产,有没有另外的身份证,国籍等等,尽量详细,我试着帮你在圈子里问一下吧。活着失踪的,或许大家有隐情,闭口不谈,但死了的,总没有那么多顾虑吧。”

他尽量装得自己完全不知道老徐这个人的样子。让伊妍提供的这些信息,也是完全不需要的,他只是拿来混淆视听,把老徐的死跟他的关系扯得远一些。

伊妍愣了愣,遇见周越彬气得通红的眼睛,吞吞吐吐开始回忆。

周越彬假模假式拿着几个手机胡乱拨打了一通,从这个口中得到另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从另一个人的电话号码里,又得知可能了解实情的关键人物的名字。如此演了有半个小时,周越彬忽然精神一萎挂了电话。

伊妍赶紧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消息?

他调和出一种介于震惊和悲伤的表情,才慢慢转过头来对伊妍说:“我报社的朋友刚刚查到,2008年,一个花边小报报道过,有内地男子在福盛花园坠楼身亡。死者姓徐,而且从时间上,也对得上。你看看。”

伊妍接过周越彬的手机,上面是他所谓的报社朋友发来的报纸截图,有一张坠尸照,还有一个现场遗留物品的特写,是一只摔变形的眼镜。伊妍拿两个手指放大了截图,终于分辨出,那正是当年她从日本给老徐带回来的手工金属近视眼镜。

如果一切对得上,那结论基本就定了。

伊妍被眼前的事实给击败了,她还周越彬手机的手伸得极其缓慢,刚伸到一半,肩头便颤抖起来,手机也捏不住了,掉在了床上。

这一晚,伊妍坐在周越彬的床边哭了很久很久。而周越彬看着她哭看了很久很久。他虽然不想看到伊妍这么痛哭流涕,但他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隐瞒,让伊妍先是陷进赌场,再又遇到危险。最关键的,那个压在他心口许多年的秘密,不对,是半个秘密,终于说出来了,他顿感轻松。那后半个秘密,对于他跟伊妍的关系毫无益处的秘密,他想,应该烂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说出来。

周越彬想要把伊妍搂在怀里安慰,但他没有,而是用比刚才更加冷冰冰的语气说:“这下死心了吧?不用找老徐了吧?可以滚出澳门了吧?”

伊妍此时已经悲伤到无法自已,手里捏着刚刚没来得及放下的周越彬的裤子,哭得几乎快晕厥过去。

周越彬心头紧得很,终于从床头的纸巾盒抽出来许多纸递过去,又伸手把自己的裤子从伊妍手里扯出来。

吧嗒。一枚红色筹码从裤子口袋里掉在里木板上。

是那个周越彬这么多年来一直贴身放着的老王的筹码。自从在赌场偶然再次找到这枚筹码之后,周越彬便一直将它留在身边,当成自己的幸运符,也用来警醒自己不要再涉赌。

周越彬从地上捡起这枚红色筹码,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曾经也是一个赌徒,赌到最后,都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要干什么,眼睛只盯着手里这点牌,只想知道这一把出什么。我不知道你哭是为老徐的死,还是为自己居然赌到忘记老徐,但我告诉你,老徐当年也是……我是说我猜……肯定也赌到把你给忘了。这样下去不行,再赌,老徐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如果当年我的老大东哥没有强制我戒赌,没有给我定下再摸牌就滚蛋的规矩,没有常常盯着我,我也会是老徐的下场。像我这么明白的人,待在澳门,看到赌桌偶尔也会忍不住心痒,那像你这种定力的,时时刻刻都可能复赌。所以,你必须离开澳门。”

周越彬的这段话,伊妍听进去了,她停止啜泣:“可是,老徐的赌债怎么办,我……我的赌债怎么办呢。”

“你以前怎么办,回内地之后就怎么办,管理好公司,钱赚得慢不要紧,稳当。”周越彬想了想,又说:“猪仔巷的几十万……我的几千万,我送你了!”

周越彬看了眼手机上的老徐:“就当是我给你老公的祭礼吧。”

伊妍愣怔了半天,好像在消化周越彬的话,忽然想到什么,说:“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周越彬也是一愣,说因为对老徐有愧?说因为喜欢上你伊妍了?他苦笑一声,装作坦然地说:“我钱多,积点德,反正每年要往妈阁捐几千万,今年就捐给你了。”

伊妍又是半天无语。

周越彬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往床上一扔,艰难却决绝地开口说:“半个小时之后,阿乐亲自把你送回上海。”

5

得到阿乐确认伊妍已经回到上海的消息之后,周越彬并没有真的放下心来。他明白,一次简单的遣返并不足以熄灭一个赌徒死灰复燃的赴赌之心。就像老徐、老钱、老童,周越彬手中经历过的赌徒没有一个真的能做到“安分守己”的。记忆中只有唯一一个成功的,是四川人,从澳门回去没多久在2008年汶川地震中丧生了,既然人没了,当然就真的没办法复赌了,那一次周越彬不仅免了他的身后债,还捐了几百万给灾区。

摧毁一场灾难的,只能是另一场更大的灾难。但这种令国人指天愤慨的天灾,哪还能希望它再发生一次呢。

所以,周越彬能做的,就是从物理层面,彻底堵住伊妍回澳门的路。

他找了海关、陆路以及航空出入境机关的关系,把伊妍的身份信息提供给了他们,将伊妍划入了各层级的黑名单,永久不可入境。

为了防止伊妍走偏门,周越彬还跟相熟的几个搞偷渡的朋友打了招呼,给了他们做成一单生意价格的十倍来保证不做伊妍这个客人。

周越彬对伊妍所做的这些事情,与他以前对别的赌徒做的完全相反,从来没有一个叠码仔把客往外赶的。他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对老徐的愧疚占多少,而对伊妍隐约的爱护又占多少。只知道,他这段时间再经过葡京前广场上那个长椅的时候,再也没有之前那种心口堵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也就是说,老徐那凄苦的一跳,总算是在周越彬心里落地了。而有时候为伊妍伤神,周越彬总自嘲开玩笑说自己就是一个疯了的牛郎,亲手把渡他与织女见面的喜鹊一只只给弄死了。像他这种为了心爱之人的幸福而放她而去的做法,实在是一种大爱。

伊妍回去内地之后的时间里,周越彬除了忙着唏嘘老徐和伊妍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过客之外,更忙着为伊妍的彻底消失给东哥一个合理的解释。实际上,澳门的叠码仔圈子跟内地的熟人圈子没什么两样,有些问题不一定需要一个确切的解决方法,再难以调和的矛盾,都可以一点一点消融在每一双筷子每一杯白酒之中。最后,在宴席之中隔着几个朋友互相举杯点个头,事情就算平了。

这一天,是伊妍回上海之后的第三周。周越彬刚刚给东哥剥完了只螃蟹,正要给肥田敬酒,老猫的电话突然急急地打了进来。老猫这个人,向来不把周越彬放在眼里,如果不是遇到了什么搞不定的大事,是不会真的像个小弟似的主动给周越彬打电话“汇报”的。

赶到老猫那儿的时候,老猫和几个小弟都垂头丧气地站在房间里,一副受了重挫的样子。

“老钱这些天可乖了,根本没看出半点迹象。”老猫一边引着周越彬看他为了防止老钱出事而做的种种措施:“窗户啊,阳台门啊,都封死的,我们几个也都轮流看着的,眼皮子都没放下来过。你看看,还是让他给逃了,而且一逃逃一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房门给弄开的。奇了怪了。”

周越彬看着客厅里满桌子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和洋酒瓶,又闻到老猫和几个兄弟满嘴的酒气,总算是明白了。

“什么眼皮没放下来过,我看你们是酒瓶没有放下来过吧。喝成这样,我要是老钱,临逃跑前非得在你们中间弄死几个才甘心。”

老猫又在那打哈哈:“哈哈,彬哥,彬哥,不至于,我已经通知了海关、机场还有偷渡那边的关系,叫他们帮忙留心,你放心,老钱那家子这回是跑不出澳门的。”

当着众小弟的面,周越彬一把揪着老猫的领口,把他摁在一桌子剩饭剩菜上:“老猫!在北京北京你看不住人,在澳门澳门你也给我捅娄子,你说我还怎么敢用你这样的人啊?你要是有阿乐……”

“有阿乐一半靠得住是吧?”老猫不耐烦地打断了周越彬,他有些听腻了这话,况且,在兄弟面前丢面子,是他最最不能接受的。

周越彬抬手就给了老猫一巴掌。

“我跟你说,要是老钱找不回来,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回你的珠海打鼓去吧。”

这钱老板本来就是周越彬不能碰的刺,是他的一桩心病,还不出钱来,抓着他关一辈子,他也开心,解气。可老猫偏偏让他给跑了,这不是往他痛处撒盐吗。

“这回老钱要是再被我抓回来,我周越彬一定会让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再欠别人钱了!”

甩完这句话,周越彬就黑着脸离开了出租房。

老猫在其他兄弟的憋笑声中,一把掀翻桌子,大吼着:“笑个屁,现在就给我出门,从澳门东头搜到西头,找不出来,你们也别回来了!”

新葡京挂在墙上的硕大轮盘转出呼啦啦的响声,周围站满了手握各色筹码、神情专注而紧张各色男女。荷官始终面无表情,微微地扬手,轻轻地下挥:示意大家重新押注,停止,然后在又一片哄声中淡定地将桌面的筹码杀进、赔出,像一部娴熟而优雅的机器。

周越彬经过这群人,往自己的贵宾厅走去。

本来带着事情跟东哥他们喝酒,就挺憋屈的。现在老钱莫名其妙又逃跑了,他心情实在很差,郁闷至极也只能找阿乐叨叨。想起来,自从逼着伊妍戒赌之后,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踏进过自己的赌厅了。

他跟串场似的,跟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客户一一打了招呼,赔笑了几声。最后转到了阿乐身边,却没有在赌桌边见到挥斥方遒的老童,阿乐此时自己一个人在休息区干坐着,嗑瓜子,刷微博。

“童瘸子呢?”周越彬心里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急忙问阿乐。

阿乐赶紧扑腾干净自己T恤上沾着的瓜子壳,坐起来:“前几天输没了,我压着码没给他,就回内地了呀。”

“真的假的,不是跟家里闹掰了么,回得去么?”

“说是要跪地上赔礼道歉来着,还假惺惺地说要给他老婆买条名牌裙子,你说一个成天躺床上的病人,穿什么裙子,真是够好笑的。”

周越彬若有所思,用手指敲了敲沙发背:“查出入境记录了么?老童背后可是有人虎视眈眈着,别胳膊肘往外拐了。”

“老童敢吗?”

“不是敢不敢,是到没到时候。”

“哦。”阿乐这才警觉起来,想一想,老童已经山穷水尽,离他不管不顾只求有钱上桌的时候,不远了。他立马往关系里打电话。不查不打紧,一查着实吓了阿乐一跳,老童果然没有出境。

“赶紧找去啊!”这回,周越彬换成用手拍沙发背了,妈的,真是祸不单行。伊妍这个大客户算是放过去了不算,如今老钱、老童也要从他手里溜走,这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这几天,铁了心的周越彬带着阿乐先是在威尼斯人、银河、新葡京、永利、新濠天地、金沙、美高梅这些一线的赌场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老童的身影,后来又下到二线、三线的酒店。终于,在第五天,在一个坐落于非常规赌场区,刚刚开始营业,名叫“金钻娱乐场”的贵宾厅里,周越彬终于看到了老童挂在椅子上晃动着的那只残腿。

此时的老童看起来像是赌了一个通宵,磨了24小时的烂席,嘴角起了泡。他下注的时候还会坐正一点,开牌就直接交给了荷官,除此之外,大多数时间都瘫靠在椅背上。

老童面前,高高地摞起一叠里码。一叠不是从周越彬那里签到的里码。他的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子,上面挂了一个嫩粉色的女士肩包。

周越彬低声骂了一句,正要走过去给老童一个大大“惊喜”,谁知道从侧面走进来一个人,提了提裙子,一屁股坐在了那个挂着包的椅子上,那人反倒是给了他一个惊吓。

是伊妍。

6

先不说伊妍居然不听劝阻再次来到澳门给周越彬带来了多大的打击,也不说伊妍是如何突破周越彬设置的阻碍的,单是看看她现在的形象,就够让周越彬吃一惊的。才一个月没见,周越彬几乎都不敢跟她相认了。

最明显的变化,应该是来自她的穿着。如果说之前伊妍的穿衣风格是偏端庄、简约、文艺的,那今天她的风格就是和之前完全相反的。华丽,富贵,周越彬甚至想到了金光闪闪这个词。没错,伊妍整个人看起来就是金光闪闪的。耳钉、项链、手链、戒指甚至还有脚链。身上所有可以戴饰品的位置全被她戴上了东西,就连脚上穿的鞋子上都镶满了闪亮亮的钻石。

伊妍脸上画了一个大浓妆,特别像一张夸张的面具糊到了脸上。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么的……俗不可耐?和之前的气质形象大相径庭。

接下来,周越彬看到她做出了一个让他更为震惊的动作,她招了招手,不远处一个光头叠码仔赶紧过来给她递上了一叠筹码。

也就是说,她复赌了。而且,拜了别的码头。

就像是一堆复燃的死灰,刚刚引火时或许需要一些时间,而一旦点着之后,无论怎么压抑,即便让她变成死灰,内部却依旧在积蓄爆燃的力量,再点着,走向摧毁就是一瞬间的事了。

周越彬停下脚步,压抑住冲上去质问伊妍的冲动,决定站在远处,看一看伊妍这堆死灰到底已经燃烧到了什么程度。

伊妍似乎刚刚从厕所出来,求赌心切的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整理好,内裤套住了裙子一角,她都毫无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站在她身后的光头伙计居然也不提醒她,反而饶有兴趣地时而瞄她一眼。或许,他认为这是他通宵跟数困倦至极之时,这个女客户理所应当献给他的福利。光这一幅画面,就让周越彬的心口重新堵了起来。

荷官发牌了。

荷官拿着耙子收筹码了。

不到半个小时,伊妍桌上的筹码就跟变戏法一样被赌桌吞噬了大半。那个光头伙计困得头点地,一抬头之间,见伊妍是没戏了,怕她是个快手,影响往后的抽佣,便提醒她说:“伊老板,要不,今天先到这里?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改天再过来玩?来日方长嘛。”所有的叠码仔都这么一个套路。

伊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不是动摇的闪烁,而是感觉身体有些不适的闪烁。她拿手指关节抵了抵鼻孔,说:“着什么急?这才来多久?还有机会的,要回你回!”语气特别不耐烦,甚至连头都没回,一边抵着鼻孔,另一边也没停止手中的拨牌动作——

猛地一掷,又输了。

“哎呀,×××。”

周越彬瞪大了眼睛,他简直无法相信有脏话从伊妍嘴里蹦出来。

“您看吧,您手都黑透了,咱回吧。”那光头朝伊妍翻了一个白眼。

“靠,手气黑透了有什么,还有什么能比死老公更黑的,怕这个?”此时已经输光的老童瞅了一眼伊妍,帮起腔来,“人家老公死了,伤心着呢,上赌桌消消愁能怎么地。”

听到这里,周越彬明白了。毫无疑问,伊妍在赌上找到了乐趣,有时候,这种乐趣不在于赢了多少钱,而是,她喜欢那种不顾一切,忘掉一切痛苦,把所有感觉集中在一张牌上,捻它,抚摸它,揭晓它的感觉。

有时候,在无菌环境中生活的人,一旦进入到泥潭中,往往比早先有过免疫力的人垮得更快。伊妍从一个自诩的聪明人,变成现在接近变态赌徒的模样,也不过才几个月。

又要下注了,伊妍松开抵住鼻孔的手,一行清鼻涕从鼻孔里流了出来,可她也不顾,照样去拿筹码。

看到这里,周越彬心里泛出一阵因为极度失望而生出来的恶心,再也忍不住了,他知道伊妍现在就像是一个马蜂窝,谁捅谁都要起一身包,但是,如果他不去捅,谁还会去管她呢?死掉的老徐吗?

周越彬赶在下注之前快步走到伊妍跟前,摁住了她的手。他的出现把伊妍还有老童都吓了一跳。

伊妍一回头,嬉皮笑脸地说:“嘿,你怎么来啦?”

她完全没有被识破之后的窘状,抓现行后,反倒是一副装傻似的坦然。周越彬知道,到了这个份上,对伊妍再怎么威逼恐吓,或是好言苦劝,也都无济于事。她的赌性比当年的自己还要大呢。

“我倒是要问你,你怎么来的?”周越彬一屁股直接坐在伊妍面前的赌桌上,引得荷官和周围的赌客一阵错愕。

伊妍双手抱胸:“我的事,有必要什么都跟你说吗?”

周越彬哼了一声:“走,不玩了,出去转转。”说着便要把伊妍从椅子上拉起来。伊妍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他拉走呢?走了她还怎么开心?

看出来伊妍有些恼怒,她很不耐烦地甩掉了周越彬的手,周越彬一愣,像是没有想到伊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锲而不舍地又拉住。伊妍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猛一回头瞪着周越彬,眼神特别狠厉,不过却什么话都没说,如此和周越彬对视了很久。

“诶,你干嘛,你是伊老板什么人?”看见有人对自己的客户动粗,光头有些不乐意了。

阿乐及时走上前来,把那光头挤兑开了。

“你是疯了吗?”周越彬看着伊妍无神的双眼,实在是心疼她,又恼她。

见周越彬没有松手的意思,伊妍忽然软了一截,她嬉笑着,甚至有些撒娇地说:“哎呀,彬哥,怎么了嘛,最后一把了,你让我下完行不行?”很沙哑的嗓音,若不是亲眼看见伊妍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周越彬真会怀疑那是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过想想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通宵、感冒、伤心、颓废,这几种元素糅合在喉咙里,开口说话,声音一定会是这样的。

“要不,你帮我下也行,借借你的运,猪仔巷赌神?”伊妍把脸贴近了周越彬,两个人的鼻尖就要碰触到一起,她的眼睛一会儿扫到周越彬的眼睛,一会儿扫到他的嘴。

“你……”周越彬有些无语了,喉结耸动着。

那一瞬间,他全身的感官仿佛都张开了。

“是啦,是啦。最后一把了嘛。”跑单的老童不仅对周越彬毫无愧疚,居然又来帮伊妍说话,也不知道他是智商太低,还是真的就是个滥好人。

几年前,刚认识老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虽然来澳门赌钱的客户一贯由周越彬接待,但是从第一天他们认识开始,一起吃饭,喝茶,等等一切的消费,都是老童自掏腰包,吃饭他会在中间借口去洗手间而把账结了。

而只要和一个人吃过一次饭,老童会留意对方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有时候阴天下雨,或者刮风之类的,如果他人在澳门,还会给周越彬发信息提醒关窗。或许是开餐馆精打细算惯了,无论做什么事情,老童都要再三比较,他性格上的这种婆婆妈妈,分毫不差地体现在了赌场里。

“等等,等等,别急,别急,我看看,我看看。”

“我看看,我看看,”

“你慢点,你慢点,我看看。”

只要老童进了赌场大门,这些话就从没在他的口中消失过。不过,就是他这种瞻前顾后,才让周越彬有机会把他培养成了抽佣机器。

今天,老童的温吞水和好脾气,施展到了周越彬身上。

“来嘛,一把输光了就走咯。”伊妍又蹭了下周越彬,完了忽然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赢了,还有给你的好处,我知道的,你一直对我有点意思不是吗,呵呵。”伊妍嘴里的气息喷薄在周越彬的耳廓上,让他回想起垃圾箱那晚,他们俩的肌肤相亲,和掀开垃圾箱盖子的那一刻。

为了继续赌,伊妍居然连投怀送抱都做得出来,此时此刻,对于她的主动,她的热情,周越彬感觉像是被炭火蛰了似的难熬。

“你现在怎么这样?”周越彬忍无可忍。

伊妍越加抱紧他了,脸上装出来的笑有些不自然的迟滞。居高临下看着,周越彬突然发现她脖颈深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淤青。

“帮我赢嘛。好不容易来澳门一趟,不赢,回去交不了差的,好多人等着我还钱呢。老徐那个死鬼的账,我的账……我知道赌钱不好,但是,不赌我还真好不起来。”伊妍的话已经分不清是在撒娇还是在诉苦了,“老徐身上有根绳子连着我,他栽在澳门,我也跟着陷在这里了。没办法,能怪谁呢?老徐还是当年跟着老徐的叠码仔?事已至此,你挡我挡不了多久,你帮我也帮不了多深,要不你帮我把老徐欠他那些狗日的内地朋友的债也都还了?要不你就帮我赢。”

听到这里,周越彬算是明白了,老徐的死给他带来的震荡,并没有随着他处理掉老徐的痕迹而消失,事隔这么多年,余震的威力以伊妍的方式回到他身边。只要一听到伊妍谈到老徐,就像一根肋骨被她抽了去,周越彬很难再直起腰来理直气壮。

“说好的,一把完了就走啊!”周越彬喉结耸动着,帮不帮老徐把内地的账也还了另说,今天先把伊妍弄出赌场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嗯!”伊妍抱紧了周越彬的胳膊。

周越彬看了一下路,刚刚由三个闲转到庄,下一把,铁定压庄的。

终于,他拿起伊妍桌上剩余全部的五十万筹码,压到了闲对上。伊妍、老童包括荷官都是虎躯一震。压闲对,意思就是,一定要在闲家开出的牌里出现一个对子才算赢。压中的概率,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而一般人决定押对子,从来都是把庄对和闲对一起押上的。

周越彬心想,既然输了就走,那就输得毫无悬念一点吧。

这时候,还没有接到荷官派给他的两张扑克,周越彬便忽然感觉残留在他记忆深处的扑克牌面上的那种滑腻感,就在他指头出现了。他身子一紧,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站在旧葡京霓虹闪耀的大门前,手摸着裤兜里自己唯一拥有的那个筹码,孤注一掷,却又信心满满的那一刻。

久违的澳门的气息,穿越十年,再一次吹拂在他脸上。

牌翻开了。

虽然一心求输,可真正站在赌桌前时,不受控制的,原始的竞争本能让周越彬觉得,赢,才是对的。

一对J。

居然碰到鬼了,真的让他赢了。赔率是1∶11。荷官一下子吐出来550万。伊妍先是一愣,紧接着惊喜地大叫一声,抱住周越彬深深地亲了起来。

这是周越彬人生中中到的第一个对,也是朝思暮想从伊妍身上得到的第一个吻。更是,他在内心里偿还老徐的第一个5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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