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吃掉罗萨手里这个蛋挞

1

这次输了之后,为了两千万的欠债,老童没有跟周越彬说一声就火急火燎地回了老家。

本来最开始,在钱的事情上,老童根本不像现在这么局促。几年前刚进贵宾厅那会儿,只是几十万的输,那个时候老童还钱很痛快,几乎是转天就到账。之后越玩越大,就变成了几百万。这时候欠款还得也不慢,虽然有时会拖延一阵子,可终归是还了。

真正欠钱不还,是他开始玩“底面”赌台底。想得很好,来几把大的,赢了,所有欠下的钱没准一次就能还清。谁知,输得一塌糊涂。

这么些年来,他在周越彬以及赌场里累积起来超过两亿的高债。

因为这两亿,老童的身家大不如从前,这次从周越彬的赌厅账房借的总计两千万的里码,再也不能一个电话就让财务从公司户头里调出来了。他手里剩下的最后一份资产——“童鱼头饭店”——他创业的起点,虽然至今宾客如云,但就算是整日整夜不停歇地翻台,几百个客人不住嘴地吃鱼,也赶不上他输钱的速度。从老童扇阿乐那一巴掌开始,周越彬就感觉到老童日渐要走入抽佣机器的下一个阶段了,要控制他的赌瘾,周越彬实在有心无力。

周越彬就像是在拼尽全力延长一个烂苹果走向腐坏的时间,看见苹果表皮上哪里出现朽洞,就赶紧一勺子挖掉。但是,现在老童这个苹果已经烂到了核里,周越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掉在澳门的土地上,被快速分解。

周越彬以为老童这次回到内地总该是要过挺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的。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距离老童离开不过短短一个星期,周越彬便再一次接到了他的电话。

“毕竟上一次闹得有些不愉快,想想还是回家回避一段时间比较好,避免尴尬嘛。”在从机场去赌场的路上,老童这么解释。

说什么避免尴尬,估计是碍着面子才编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吧。难道不是因为他手头紧了些,才需要回家的吗?周越彬心下冷笑着。再者,估计这个老童也暗中打听过罗萨的为人,最重要的是,打听到了罗萨赌台底时会比一般的叠码仔抽的佣金要多这个消息。不然,他这次来澳门,坐上的就是罗萨的劳斯莱斯了。

见周越彬没接话茬,老童有些紧张,揉着自己那条坏腿说:“那个……小周,我今天来的时候已经把五百万打到你账上了,应该收到了吧?”

“收到了。”周越彬看着窗外,冷冷地回。

接下来周越彬要说的话,老童似是已经猜到了内容,就没打算让周越彬说出口。他故作疲乏地往后一靠,抬起手摆了摆:“唉,最近老家人兴起吃蛇了,鱼头生意不好做,资金不好周转,我自己也得留一些在酒店应急不是?怎么也不能让酒店倒闭了,不然,欠你的那么多钱,我可靠什么还呐?”

老童的意思是,如果那五千万他一下子全还了,就会伤及他酒店的根基,伤了他的根基,赚不到钱,往后就是他想还也还不上咯。

这几句半吐槽半要挟的话听得周越彬上了火,脑瓜仁子开始疼起来。

老童从他手里借的那些里码,说白了,也是周越彬从赌场借的。赌客输了钱,里码什么时候还,或者还不还,赌场一概都不管,他们只盯着周越彬这个跟他们签过承包合约的厅主。到了规定时间,周越彬必须把钱还给赌场,就跟还信用卡似的,逾期欠账,赌场有权力把他这个厅主的资格收回去。所以,赌场从来没遇到过坏账,要担心赌客赖账的从来都是叠码仔。而叠码仔最担心的,还是赌客真的还不上钱,一下子跑路了,或者直接自杀了。

所以,老童这么要挟,还真是点在了周越彬的死穴上。他虽然恨着老童,但还必须让他生活得舒坦。

“哦,对了,告诉你个坏消息。”老童话锋一转。

“还能有什么更糟的消息?”周越彬忍住了想要骂街的冲动。

“我老婆跟我离婚了,为了那套香港的房子。”

听了这句话,周越彬差点乐出来。倒不是幸灾乐祸,是笑这个老童在感情上怎么这么白痴!他嘴里那套香港的房子,周越彬是知道的。他和老童可以说是间接地因为那套房子而结下了“孽缘”。

十年前的老童还没发福,要说比那些港台明星帅,有点夸张,但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在一次去市场拉鱼的过程中遇着大卡车,把一条腿给压瘸了。后来,他和在他的鱼头店里当服务员的老婆结了婚。

夫妻俩勤勤勉勉大干了几年,事业变得顺风顺水,感情又非常圆满,人难免就张狂。

鱼头店集团化了之后,请了职业经理人,工作就不像从前那么忙了。一闲下来,他立马拽着老婆就来到了澳门。原本第一站是要去香港的,他答应老婆要在那里买套房,跟他老婆喜欢的一个TVB明星做邻居。

可惜,一念之差,他们先来了澳门。也许这就注定那些买房的钱,要留在澳门了。

老童在澳门赌钱的第一次就输在东哥的厅里,是周越彬介绍来的。

输了个一干二净,那香港的房子肯定是没办法再买了。老童老婆气得差点和老童离婚。不过毕竟新婚,感情还很深,买个礼物好好哄一下,再许个诺,加上那时事业发展得好,钱来得快,贫苦出身的老婆也没太矫情。没多久,二人就和好如初。

事情若是如此大结局,还能有个圆满。

谁知这童总回去之后,越想越不甘心,也不知是从谁那里受了蛊惑,没隔多久就带着钱,再次来到了澳门。从那之后就再也没真正离开过。

周越彬心里冷笑。

那套房的事,已经过去十年了,虽然到最后老童也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但离婚怎么可能还是因为这个?估计是这老婆眼看自己的丈夫深陷赌场再也翻不了身,心灰意冷了,才选择离开的吧。

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那么记仇的,尤其十年前的女人。

“你女人我见过,没你说的那么小气,兴许是因为别的事情吧。”周越彬忍不住点破他。

老童当下就有些颤抖起来,越加频繁地摸索起他那条腿来。他如此失常的原因,周越彬也是后来从老童老婆、老童儿子女儿、老童兄弟打过来痛骂他的电话里知道的。

原来,老童老婆早年干服务员的时候,常常需要清洗螺蛳,一不小心让血吸虫给感染了,前几年发了一次癫痫才查出来,治疗过一次,但从此就落下了免疫性疾病的病根,头痛脑热、水肿、呕吐,各种症状轮番着来,把他老婆折磨得够呛。病根难除,老童儿子女儿常年给妈妈存着一笔几百万的治疗费,救命钱是死存着的,连生意做不下去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都不能动。

老童回去内地这一个星期,没有干别的,光在老婆耳边吹枕边风了,说的还是他要挟周越彬的那一套。什么治病钱一时半会儿挪出来,到时候再补回去就是,根本不碍事,生意垮了才是影响一辈子的大事,到时候别说治病了,连吃饭都难。老婆知道他的底细,挺着病体,咬着病牙,硬是没让他得逞。所以他就偷,半夜给她老婆下了安眠药,翻箱倒柜翻出来存折,一清早从银行取了钱,上午就到了澳门。

像老童这种不择手段从家里套赌资的事情,周越彬见得多了。隔海打过来咒骂他的电话,他也时常接到。接到了,就听着,不说话,有时候,他认为偶尔当一下赌客家人的出气筒,也是他作为一个叠码仔,为客户服务的内容中的一部分。

这一次,周越彬只借给了老童50万里码。而且,他决定亲自跟着他,绝对不能再给罗萨半个撬走老童的机会。

在跟着老童东窜西走的过程中,周越彬便时常有机会跟伊妍打到照面。

他看见伊妍风风火火地从赌场大门走进来,罗萨和一帮兄弟在后面殷勤地帮她提着大包小包。她一身容光焕发,脸色更鲜白了,脖子上多了一串宝石项链,鞋子也是新买的限量版,应该是刚刚享受过一下子花掉一大笔天降横财的乐趣。

他看见罗萨帮伊妍把客户接待的等级从普通升高到了贵宾级,罗萨那辆专门接待贵宾厅客户的劳斯莱斯时常停在赌场门口,还双手奉上了总统套房的门卡。应该是开始为把伊妍带进贵宾厅铺路了。

他看见伊妍按照自己在网上学的下筹码套路赢了几把,完成了当天的赚钱任务准备回套房睡觉。罗萨跟她说晚上十二点赌场会放国庆烟火,错过了可惜,希望她能够玩到那个点。他想方设法把伊妍留下来,不过是想拖垮她的运。

最后,他看见,跟在伊妍身后的人里忽然多出来一个熟面孔——老爵士。

伴随老爵士一起出现的,是最近开始弥漫在周越彬那些老客户口舌当中风声鹤唳的气息。听阿乐和其他兄弟报告,许多老客户最近在赌场里出现得少了,即便是忍受不了赌瘾偶然露面的那几个,身上也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阿乐紧着问,他们才支支吾吾地漏了些口风出来,大概是自己除了在周越彬这里拿里码,暗地里也在老爵士那借过高利贷。之前老爵士都是按说好的时间催,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收紧了账期,逼他们一次性把所有的账都还了。

听了阿乐的转述,周越彬一拍桌子。

看样子,罗萨在伊妍这条大鱼上寄予了非常大的希望,盘子叉子都提前摆到了宴席上,老爵士连准备用来跟伊妍赌台底,或者是打算借给她的高利贷钱都火急火燎地准备好了,他们俩这是想大吃一顿啊。

老爵士的各种刑一用上,周越彬的那些老客户要么出去避风头,鲜少露面,要么得到一点钱就全还了上去。对于周越彬来说,老客户身上发生的这两种情况导致的统一后果是,他自己在这些老客户手里的债收不上来了。

伊妍的事,没得说,周越彬只有羡慕的份。

但老客户的事被罗萨他们一搅和,就会影响到周越彬的资金状况。先是老钱玩失踪,带走周越彬近一亿,然后是老童,加上不久前的500万,亏着他近三千万,现在又是这些零零散散的老客户,加起来也有两千多万了。要是照以前赚多花多赚少花少的时候,周越彬咬咬牙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但从去年开始,想着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周越彬找到周大洋,拨了一笔不小的资金过去,跟他一起在福建老家开办了一家快递公司,打算从一个包裹一个包裹脚踏实地地送起,为他往后离开澳门回老家送出一个机会来,也为他在依旧把叠码仔看成是黑社会的内地送得一个用来落脚的新身份。

说白了,就是叶落归根,而且要归得漂亮。这是周越彬在澳门看惯了许多客死案例之后为自己的后半生设定的人生目标。对了,还有老王,他至今记得老王躺在铁床上肿胀的尸体,他可不想重蹈老王的覆辙,在澳门潇洒几十年,到了了,陈尸海面,差点喂了澳门的海鸥。

有这个快递公司要顾,前期每个月几百上千万地往里面砸钱,周越彬就禁不起多少拖欠了。罗萨和老爵士他们再这么一掺和,让周越彬每顿饭少几样菜是小事,一不小心,还可能断送了他周越彬的后半生幸福。

坐在赌得正high的老童身边,周越彬一边用手指敲打着赌桌,一边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罗萨、老爵士。

算起来,这伙人骑在他周越彬头上拉屎,拉了也得有三回了。

2

还是在那一排斑驳的骑楼下,在老字号“麒蓬顺”的招牌下,东哥和那帮老哥们像十年前一样坐在一张大圆桌面前喝汤、喝酒,除了头发白了、皱纹多了点之外,眼神里的狠劲不减当年。当然,就跟这一片已经被定性为文物保护单位的骑楼一样,十年间,他们各自的身价水涨船高,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周越彬挨着东哥坐了良久,酒过半酣,终于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我想从罗萨手里抢一个客过来。”

声音看似缥缈,落到东哥耳朵里,却是死死的。他继续把汤勺里进了一半到口中的汤喝完,这才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他最近调子高,总找你麻烦,但是,不行,罗萨那帮人跟我们不是一个路子的,在他那个路子上,你搞不赢他。”

周越彬沉默了好一会儿,猛吸了一口烟:“搞一搞也无妨嘛。”

东哥放下勺子,叹了口气:

“越彬,做到了这个位置,你还不懂澳门吗。从澳门人民授予何鸿燊“无冕澳督”的头衔之时起,博彩业在澳门就是一个光荣的行业。当年新葡京开幕表演的时候,为了制造更好的效果,旁边的中国银行大楼还配合全熄了灯。澳门的赌场就建在学校边,澳门大学的专业课里有博彩管理这一门。你知道全澳门最安全地方是哪里吗?是赌场。赌场是澳门司警布控密度最大的地方,在这里,你尽管放心大胆地把钱包敞开着。而就在今年,澳门政府还规定赌场全面禁烟。想一想,除了幼儿园,我不知道澳门还有哪里比赌场更干净。

“如今澳门GDP的70%由博彩业贡献,而由叠码仔支撑的贵宾厅又占博彩业收入的70%。走在澳门的大街上,哪个人见了我们叠码仔不是毕恭毕敬的。

“罗萨还有老爵士那帮人,疯狗来的,我从来不把他们当成同行,他们是回归之前侥幸没有被清理出局的渣子而已。我想你已经知道老爵士的动作,但你未必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下三滥的事。在国际中心大楼,他几乎租了一层用来关人。‘点子点菠萝’这种折磨人的玩法就是他发明的,照着人家手加脚的关节,唱‘点子点菠萝,羊儿唱海歌,不知点到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最后落到哪里,就要卸掉哪里的关节。这样的人,你怎么跟他斗?别搞大了,把自己的前途毁在他们手里了,他们这样干是不会长久的,你就安心等着他们自取灭亡吧啊。”

周越彬被东哥这一通话训得噎住了,只能自己给自己灌了一口酒。东哥拍了拍他的腿,说:“越彬,我和我这帮老哥们这么多年,都是正经做事做上来的。90年代,东南亚金融危机,葡国政府治理不力,黑社会常常在大三巴底下开着车拿着枪在葡京前的街面上火拼,抢客人。那是澳门最乱的时候,我们几个都没下过水,到如今快退休了,真的不想因为你惹得一身腥,希望你能体谅。当然,你终究是我们这边的,要是你在资金上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帮你。”

东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周越彬实在不好意思再往下坚持。

从骑楼出来的时候,周越彬接到老猫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说他在四九城里转了整整四十九天,愣是没找到老钱半根毛。在三教九流这个层级上他是无计可施了,问能不能叫周越彬在老板圈里发现点线索。

正好,去北京吧。眼不见心不烦,周越彬心想,伊妍这条大鱼不在跟前晃荡,自己或许就不会那么蠢蠢欲动了。

飞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是早上7点多。

下了飞机的周越彬,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雾飒飒的,看不到一丁点蓝色,无端端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就连吸进肺里的空气,也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周越彬不是很喜欢北京。

他上一次离开澳门寻人催债,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但当时东哥传授给他的那些“礼貌的催债”方法,依然历历在目。

那个欠了东哥巨额赌资的人,是个研究院里的教授。周越彬等人跟在其他人后面去了那个教授的家里,见到了他年迈的老母和温柔的太太。教授人长得很斯文,戴一副眼镜,和同事或学生说话的时候,永远一幅笑呵呵的表情。无论怎么看,周越彬都想象不出这个看起来和蔼慈祥的教授,在赌桌上会是怎样一种状态。

那个温柔和善的教授夫人忙着给他们泡功夫茶,和蔼的教授母亲则热情地在一旁张罗着叫他们吃水果。那个赌徒教授,则局促地坐在一旁,不安地搓着手。

在那样一种情境下,周越彬心里竟然比那个教授还要不安,他觉得他们这一行人是破坏这个美好家庭的刽子手。

他坐在那里,突然害怕起来。他怕同行来的兄弟为了要回教授欠下的钱,而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他怕这位年迈的老母亲,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他怕毁掉了教授在媳妇心中的完美形象。

还好,还好,他们只是坐着闲聊。一个字也没有提教授在澳门欠钱的事情,好像他们是亲戚朋友,空闲的时候过来家里坐一坐聊聊天。事情发展得如此和谐美好、其乐融融,周越彬反倒有些不明白了。

楼底下,燃气公司的人送来了教授家的液化气罐,一个兄弟居然还叫上周越彬一起去帮忙搬上来。周越彬越发觉得他们是上门照顾孤寡老人的少先队员,而不是催债的。同行的兄弟似乎看出了周越彬的疑惑。

兄弟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说这个教授的家毁了,也是毁到了他自己手里,谁让当初他抵挡不了赌桌的诱惑?说的好听,不是为了赢钱,只是为了寻刺激。要真这样,那大可在输光了钱后就离开啊!他不光没离开,还跟咱们玩大的,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再说,当他输光了,借钱也要继续玩的时候,他的脑袋里,心里,肯定没他老娘,也没他媳妇,也没他那个还在上学的孩子。他自己种下的因,就该承担这结出的果。”

周越彬忍不住嘟囔:“也没什么果啊,东哥也不打人,还好声好气地跟人家唠嗑。”

兄弟说:“有时候不动手比动手好用多了。等着吧,今天下午聊了天聊好了,晚上等他们小孩放学,东哥就要给他补课,教他做算术题了,算一算他老爸在澳门究竟欠了多少钱。”

说到这,那兄弟转头看了周越彬一眼:“东哥以前的债都是这么‘礼貌’地催上来的,哪像澳门本地帮那些人,老是搞得一身血,天天没个干净衣服穿,糟心不是?”

周越彬不置可否。

兄弟以为他还是心软,便又劝:“你是看他们可怜?那谁看我们可怜?我们没有老人孩子要养么?如果没他们,我们赚谁的钱?说白了,我们还得靠他们养呢!做这行,最要不得的就是那廉价的同情心!还有,心态放平衡点,咱们这行和赌徒之间,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工作而已,想那么多干嘛?再说,欠东哥的钱,还算他运气好的呢。”

在这种用金钱构筑起来的关系里,不允许同情和善良的存在。

这些话,像是棒子,敲打在了周越彬的心上。若说打醒了他,有点夸张,但对叠码仔这个行当,从此似乎有了一点新的看法。

在楼梯间抬着液化气罐亦步亦趋,周越彬自己明白,他表面上的心慈不忍,那只是任何一个人第一次做某件事时都会有的心悸。实际上,他一脸纠结的真正原因是,当时的他刚从部队出来,觉得自己只有搞得别人一身血的力气,而没有礼礼貌貌用心理战的脑子。说白了,周越彬骨子里是一个急性子,顶顶瞧不上温吞这个词。他能跟上东哥,不也是靠着身上一股蛮劲么,虽然是来自军营的培养。

这些不想还钱的赖皮之人,难保其中有不吃“摆事实讲道理”这一套的,所以追债的方式一定要百花齐放。不打不骂,只是跟着你。吃饭、上学、会友甚至是工作上的事情,一概不放过,极力做到在精神上击垮对方。还有,像一些港片里演的,死亡威胁、圈禁、在家门口写红字泼油漆、喂魔鬼辣椒水,在身体上折服对方。这两大样,心理战和全武行,哪个都不能少。那是周越彬当时的想法。

然而,就像被要求戒除赌瘾一样,跟在东哥身边的那几年,周越彬身上那些戾气也被一点一点剔除。一个是因为东哥的圈子里向来奉行这样的文化,另一个是,周越彬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不再那么血气方刚了。

原来对老钱,他一直坚持好言相待,好脸色敬着他。但不知怎么的,这次来北京,他身上憋着一股劲,一拳头出不去,难受得很。或许是被罗萨气出来的,更或者,是那个伊妍给他带来了某些方面的变化?

不得而知。

反正周越彬只知道,老钱欠下的可不是他周越彬的钱,是赌场的钱。若是徐老板还不上,时间一到,这些钱可是需要周越彬来还的,不然在赌场这里失了信誉,这工作可是没办法再做了。为了还这个钱,周越彬的生活质量一下子倒退了好几年,车也卖了,而且在东哥那欠了个大人情,缓了好久才还清。

每次只要想起这件事,周越彬就气得浑身疼。恨不得丢掉他所有的礼貌,立刻把得寸进尺的老钱抓回来暴打一顿解气。

老猫在机场接到了周越彬,一上车,老猫便喋喋不休起来,说自己怎么不辞辛苦,怎么在北京城掘地三尺一通找,上到国贸顶楼,下至故宫护城河河底,左到西山哪个山洞,右到燕郊哪个开盘价只有五千的新小区,说得好像就差慈禧陵墓没进去过一样。

周越彬把烟兜在嘴里冷冷淡淡地听着,想要找打火机,一把揪开车前头的收纳箱,好几个打火机从里面滑出来,上面印着“豪情”“本色”“罗马帝国”等等各个娱乐场所的名字。

此时老猫正好说到:“忙得就没有一天好好休息过。”

周越彬从收纳箱里剩余的十几个打火机中捡起一个直接塞到了老猫嘴里:“可不是嘛,你这么个玩法,哪还有时间休息。”

“不是,彬哥,你听我……”老猫吐掉打火机,着急起来。

周越彬一摆手:“行了,别解释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如果说阿乐是周越彬在澳门养的用来料理日常客户的老虎的话,老猫就是他为了追远债放到内地的秃鹫。

老猫是珠海人,很早以前是一个玩重金属地下乐队的鼓手兼小混混。那时候澳门赌业发展正酣,影响力辐射珠海,在珠海催生出了许多地下黑赌场。玩乐队赚不到几个钱,老猫见自己的录音棚隐蔽,还隔音,便也把它改造成了一个赌场,他自己当老大,主唱出老千,乐队的其他成员当打手,干起了坑蒙拐骗的营生,直到后来他们的录音棚赌场被公安给端了,他才带着乐队几个人偷渡到了澳门,然后在想办法混进叠码仔行列的过程中,遇到了周越彬。

周越彬见老猫是个十足的混混,对赌客歹毒惯了,根本干不了贵宾厅里的事情,又好赌,东哥更不可能看上他。只不过他开过几年赌场,把追债打人的本事都练了出来,周越彬就把他放在了内地,每个月安排几个实在赖得过分的赌客给他。

“你要是有阿乐一半的老实稳重,我早就让你回澳门了。”

周越彬这句话说得老猫有些激愤:“回不回的,我反正也不在乎了,彬哥你们在澳门做的那一套我也不习惯,叠码仔就是叠码仔,假模假式装正当职业,做给谁看?”

归根到底,老猫虽然做了赌博这一行,却像大多数内地人一样,从心底里看不起赌博。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周越彬也懒得再跟他解释了,只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老猫慑于周越彬的威严,赶紧闭上了嘴巴。

“走吧,先去老钱前妻的公司看看。”

老猫听了吩咐,恨恨地一脚将油门轰到了底。

3

工作日北京的早上,堵车实在是太严重了,原本气冲冲的周越彬也被堵得没了脾气。停在旁边的一辆出租车里播的是相声和评书,另一边停的一辆私家车里,不时冒出滴滴声,老猫说那是一种打车软件。周越彬对此完全摸不着头脑,在澳门待久了,对外面世界的感知能力都快退化了。

一路蜗牛爬般,周越彬终于到了老钱前妻李总的公司楼下。这是金台夕照附近一幢很高的写字楼,李总的文化创意公司就在其中的第二十一层。

走到电梯那儿的时候,旁边已站了一个人。那人一看周越彬按的楼层键是21,便不停地用奇怪的眼神扫视着周越彬,想看,又好像不敢,偷瞄一下,再转过去,隔几秒再偷瞄一下。

在那种目光的扫射下,周越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汗毛都竖起来了。若对方是个女人,这样被关注也还不赖,可关键那是一男的,还是个肚圆秃顶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也不像有那方面的癖好啊——难道是人不可貌相?

最后周越彬终于忍不住了,问了句:“怎么这样看着我?有什么问题么?”

听了这话,那个男人想了想,故作神秘地凑上前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周越彬皱起来的眉头:“你也是来要债的么?”说完这句,还特意四下看了看。

周越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奇葩?电梯总共就这么点大,还只有周越彬、老猫和他三个人,这是防着谁偷听呢?

“我跟你说,21楼整个楼层已经惨不忍睹了。如果你是老板朋友,不是来讨债的话,那我劝你还是不要上去了,那里现在每天都有黑社会的人守着。吓人极了。老板一家全都去国外了。”

周越彬忍不住在心里骂街:靠,就你这德性,还好意思说别人吓人。

等到电梯上行到21层,门缓缓打开,周越彬算是领教了刚才那个人所谓的“惨不忍睹”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所有墙面都被写满了血红的大字,内容无非就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一类的。这些红色颜料流淌在光线不足的楼道里,显得更加狰狞刺目。公司的玻璃自动门已被砸碎。满地废纸,碎玻璃,变形的办公用品。公司办公室内墙上也布满了各种脚印,那乱七八糟的样子分明就是被打了劫。

周越彬还真看到几个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年轻人围坐在那里抖脚刷手机,看到周越彬从电梯里出来,全部都扭头盯着他。

见到这些人,周越彬更加确定此行注定无果了。这些“五颜六色”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明显只是小虾米的角色,派他们来守着这个明显不会再有人回来的公司,那就是说,这里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从几个“五颜六色”口中打听事情一点都不难,一人一根烟就搞定。很快周越彬就知道了他们是哪里派来的人。他们分属两拨,一拨是放高利贷的,另一拨是一个所谓的黑社会老大手下,因为老钱骗了他们老大的钱,他们找上门来算账,结果都扑了个空,便又扑到他前妻这里来。而老钱前妻的公司,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申请破产了。公司里能卖钱的东西,早就被员工通通搬走卖了钱。

“钱石龙这孙子,听说在澳门还欠了一屁股债,听说有一亿五千多万吧?”一个穿着乞丐裤的后生说。

周越彬心里徒然生出些疑惑,如果这人说的是真的,那这一亿五千多万是怎么回事?这个钱总明明只欠了自己一亿,而且也已还了两千多万,那其他钱是怎么回事?

“对,没错,一亿多!”另一个花背心猛吸了一口烟,“所以我就说,就算咱们不找他,还有大把的人巴不得赶快把这孙子找出来,然后大卸八块。”

明明恶狠狠的话,周越彬偏从里面听出了嫉妒的味道。

不禁心下冷哼一声:“嫉妒老钱什么?嫉妒这一亿多?虽然他有过一亿,但是现在已没有了,是欠了一亿,怎么这些孩子只听数字呢?”

周越彬已大概猜出这个老钱是怎么回事了。

他在澳门认识不只周越彬一个叠码仔,这周越彬知道。拆了东墙补西墙,等西墙又破了,再拆南墙,总之就这么来回倒换着。这是赌徒到了后期惯常做的事情。等到四面墙全被拆得七零八落,就开始打起了其他人的主意。还有一亿这么多,估计就是去借的高利贷,甚至就像“五颜六色”们讲的,去骗“黑社会”老大的钱。

周越彬倒不觉得那人真是什么“黑社会”老大,估计也就是喜欢走偏门的家伙吧。谅你老钱也没那个胆子去和真正的内地黑社会接触,离家太近。

跨过这一群讨债的90后,走进一片狼藉的办公区,扶着歪歪斜斜的办公桌隔板,周越彬有些迷茫,他原以为从老钱前妻这里好歹能得到些线索,看来也是个死结。老钱的那些朋友圈子?周越彬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一般来说,赌客离开赌桌回到内地,重新披上西装恢复老板身份之后,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他们一般都不会提及与澳门有关的任何事情。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某一个地方杀了人,这个凶手在心里就会排斥这个案发地点,会尽量避免与此有关的任何话题。毕竟内地和澳门不一样。在内地赌博可是违法的。就算到澳门去赌,或者去拉斯维加斯那些可以赌博的地方,也是不能传扬出去的,有失身份。

周越彬推开了李总的办公室,里面地上、沙发上还睡了几个讨债的。李总的大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电磁炉,四周散乱放着一些火锅料、蔫了的蔬菜、一次性碗筷之类的东西。看来这些讨债的已经驻扎在这里了。办公室里的文件散落一地,都是一些玉器产品、家居、展览之类的宣传手册。

来之前,周越彬对老钱手底下的资产又细致地盘查过一遍,各地房子、车子不算,他手上最大的一笔产业是那家玉器工厂,后来因为赌博离婚,他分出一半家产给老婆,让老婆创立了这家文化创意公司。从常理上来讲,老钱的债不关他老婆半毛钱关系,但抵不过债主中有疑心重的,认为老钱是害怕鸡飞蛋打,假借离婚把财产从一个竹筐里拨出去。所以连他老婆也受了牵连。

除此之外,没有找到老钱的任何其他资产。

周越彬用脚踢着地上的文件,时不时捡起一份翻看一下。冷不丁,他捡起了一个里面的纸张已经散乱掉的名叫《81纺织厂旧建筑改造项目设计比稿文件》的文件夹。翻开第一页,是一个区位图,显示出北京东南郊区的一个叫81纺织厂的区块。周越彬心头一凛,赶紧翻到文件最后,看到一行字:睿意建筑设计工作室敬呈“圆”文化创意有限公司。

“老猫,我们走。”

趁那几个半睡半躺的人不注意,周越彬连忙偷偷夹着那份文件往外走。

“怎么了?”

“车里说。”周越彬抑制住自己的欣喜,生怕其他债主觉察出自己的发现。

车里。画着区块规划图的文件摊开在方向盘上。从图上看,是一片占地达20平方公里的废弃厂区。抬起头来,车窗外,一间间褐色老砖堆垒成的旧厂房耸立在眼前,好像是由荒草托举起来的一样,摇摇欲坠。

近些年来,北京政府大力推广文化产业,支持兴办文化产业集群。有些有商业头脑的老板会低价买下从八九十年代遗存下来、已经废弃的各类老旧厂房,稍微经过一些改造之后,便租赁给各个文化创意机构,从中牟取巨额利润。

老钱应该就属于这类老板中的一个。

好啊,老混蛋,还瞒我一手。周越彬拉开门就下了车。厂区的门大开着,没有保安,旁边的岗亭里也没有看门人。周越彬和老猫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突然觉得有些瘆得慌。还好,厂房外边的街道上有人走动,有人生活痕迹的存在就有人气,不然的话,周越彬真不敢抬腿走进去。

厂区挺大的,只是里面的机器设备工人全都消失之后,留下的全是空壳子,既不写“拆”又不挂“保护单位”的牌子,使得这里的存在有些意义不明,更让探访者摸不清底细。

周越彬和老猫在厂区里一个个厂房间不明所以地绕来绕去,在一片野草疯长的类似广场花坛的地方,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标明这个厂房存在意图的文字:待售。

他们的晃荡,也引来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保安。

保安在他们背后出现的时候周越彬还在想,原来这里有保安啊,他们之前都藏哪去了?厂区里的摄像头原来不是坏掉的啊。

“你们俩干嘛的?在这乱晃什么?没事就赶紧走!”保安大哥很凶。

“你好,这位大哥你好,我们是想来看看地皮的,我觉得这片厂区不错,来参观参观,也来询询价儿。”周越彬赶忙从兜里掏出烟递过去,又主动点上火。

这样奉承的举动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得到,很多人觉得太掉价,有失身份,因为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小保安。可周越彬明白,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小角色,在一些事情上能起到扭转性的作用。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不违背良心,能达到最终目的,什么事情不能做?

保安大哥很吃这一套,说话马上就不那么凶神恶煞的了,跟周越彬热络起来:“哦,来询价的啊,那也不能在这里乱晃啊,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负责人。你去那问问吧。”

“哎哎,好嘞,谢谢,谢谢。那个兄弟,我问你一下,这个厂房是你们老板的吗?你看我来北京一趟不容易,能不能直接找他谈?”

保安大哥斜睨了一眼厂房,语气颇为不善地说了一句:“是倒是我们老板的,听说准备开发成什么创意产业园,不过,他把这块地连带我们撂在这里很久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回来看过,听说好像在外面惹了事,躲出去了,所以现在着急卖掉。”

“哦,这样啊,惹事躲出去了啊,就这么一家子全都走了?那得是多大的事啊!”周越彬还想知道更多。保安每天都在这里,一定知道的更多。

“一家子就钱总跟我们李总,两口子还带着一个小孩,不过听说最近离婚了,但是没离家,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唉,都是为了孩子吧。”保安似乎很为这个李总感到惋惜,“什么大事倒是没听说,不过钱总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瘦得跟麻杆似的,说是要把这里卖了,往后的工资翻倍,只是先记着,等买卖成了补发。他感觉对不起我们,还给我们发了几百块钱的抚恤金啥的。”

“你们钱总也是真性情,估计是什么难事吧。那现在照应这里的是谁?他父母么?还是亲戚?”若是能打听出来徐老板的父母,或者老家,就好办了,直接杀到他老家去。

“是我们经理,跟我们一样拿白条工资呢。也许钱总父母都不在了吧?嘿嘿,我只是一个保安,哪知道得那么清楚。”保安回答得很认真。

周越彬听了心情却不大好。他知道,钱老板早就计划要逃跑了,比自己认为的还要早。慢慢悠悠地跟在保安大哥身后走到值班经理那里,周越彬一路听他敬业而热心地给他介绍这个厂区的环境,估计无聊的时候销售手册没少翻,简直已经把这个厂区当成自己的产业了,也把周越彬当成了真正想买下这里的大老板。

这就是一根烟的魔力。

见到那个近四十岁的女经理之后,周越彬用一系列冠冕堂皇的说辞表明了自己来意:“我本身对文化产业非常感兴趣,有心接手你们钱总继续将这个纺织厂开发下去,将这里发扬光大。”周越彬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办公室当中的沙发上。他的姿态和语气和刚才面对保安的时候完全不同。

与人接触,“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这句话虽然有些不太中听,但现实要求如此。在周越彬的理解,就是,对面的人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面对保安时,他需要的是别人看得起他,因为他的工作职能跟看门狗没什么区别,不会有人递烟给他还为他点上。做销售的经理小姐,现在她需要的是有能力买厂的人,那周越彬就要做出定江山的姿态,不然她怎肯什么话都告诉你?

“老板贵姓?”

“免贵姓王。”周越彬可不能说自己的真实姓名,万一联系了老钱,他察觉到是自己就糟糕了。

“好的,那王老板,是这样的,我先带你去看看园区吧,给您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您尽管问我,别看厂区外面不怎么样,里边还是挺完善的,厂房空间大,方正,适合您做空间分割,未来可以出租的使用面积就大。您要是看好了,没什么问题,最快一两天就能准备好合同。”

经理是想带他去看看这个厂区的长处,以便为等下可能到来的议价提高筹码。看这个样子,周越彬是没有办法拒绝了,还是按照正常买地的程序来吧,做戏做全套嘛。既然他钱老板要卖厂,就一定会留下能联系到他的方式。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不差这几分钟。

“那如果我决定买了,还是得见一下你们老板的吧?咱们搞一个签约仪式也说不定。”周越彬觉得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额……是这样的,王老板,如果您决定买了,直接跟我签就好了,老板授予了我全权负责这件事的权力,所以是有保障的,这点您放心。我们老板吧……比较忙,他已经把集团的业务重心放到海外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提供老板电话给您。”

嗯,且不在意这个经理如何扯谎如何往脸上贴金,听到能拿到老钱的新联系方式,周越彬就有些喜出望外。

来到一间厂房门口,女经理咬咬牙推开了巨大的铁门。里面也就是一般厂房的样子嘛,一个个积了水的机床坑,一排排倾斜着的天窗,周越彬根本没工夫看仔细,只想敷衍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事。

不过,应该早已经摸透这里一砖一瓦的女经理却“咦”了一下,周越彬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厂房一角,铺了一床杂乱的金色被子,样子虽不像样,看料子,貌似是蚕丝的,旁边还倒了一支人头马的空酒瓶。

“啊,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叫花子进来过,我们会马上派人进来收拾干净的。”女经理看到周越彬的目光停留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急急忙忙解释道:“平常这一片的治安还是挺好的,是我们疏于管理了,等您管起来,哪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呵呵呵。”

周越彬很配合地呵呵了几下。

看样子,老钱之前在这里躲过一阵子。他一个文化人,又是大老板,在漫长的孤夜里居然夹着尾巴躺在这样的地方,想想也是挺凄惨的。不过,他要是再不现身,周越彬未来的日子未必比他好到哪里去。

叫老猫象征性地拍了一些照片之后,周越彬就询问经理是不是可以把老板的电话告诉他,说是要咨询一些关于这片地的某些政策问题,是敏感问题,意思就是说,跟你一个经理谈不着。女经理哎哎答应着,很痛快便拿出她自己的手机找出了钱老板现在的联系方式。周越彬赶快走过去,先记下了这个号码。然后稍作考虑,便让经理马上就给钱老板去一个电话。

经理犹豫了半晌,终究觉得现在打一个也是应该的,有买主上门通知一下老板,也是职责范围之内的事。而且,这个王老板的本意是想证实一下号码的真实性吧?

经理打电话的时候,周越彬就紧紧贴在旁边。听到电话通了,立马便伸过手去拿起电话,开了免提。电话嘟嘟响了半晌,才有人接听。

“喂。”是一声略带警惕而且很沙哑的声音。

周越彬差一点没听出来电话里就是钱老板的声音。回过神来后,他使劲忍住了张口骂人的冲动,狠狠捏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的肉里。

经理先是愣了一下,因为她没想到周越彬会把手机拿过去还开了免提。但是她理解的是周越彬怕他们合伙来骗他,让他吃了亏。

在周越彬的授意下,经理开始了和老钱的对话。

“钱总,您在忙吗?”

“在忙,怎么?有人来看园区了?姓什么?是北京本地的么?”老钱噼里啪啦一下子问了很多问题,句句都是针对周越彬的,看来他很怕周越彬找到他。

“看园区的是王老板,是不是本地的……”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周越彬,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周越彬冲她点点头,意思就是说,告诉你老板,我周越彬是北京本地的。得到答案的经理赶忙转述给了钱老板。

“哦,这样,好吧,我这边还有点事情,我有时间再打给你聊这件事情。对了,别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任何人,出售园区的事情,你一个人来联系我就好,实在做不了主的,问李总。”钱老板挂电话之前又赶时间似的快速交代了一下,一说完就马上挂掉,防备心非常强。

不过,虽然通话时间很短,但是周越彬还是从信号对面听出了点什么端倪。这要感谢女经理的国产杂牌手机,开了免提之后,声音不是一般的大。在老钱的嘴巴背后,周越彬听到的是熟悉背景声音——

“吹!吹!吹!”

“顶!顶!顶!”

什么地方会有这样的声音出现?吹?吹什么吹?吹什么东西?顶又是顶什么?

周越彬突然很激动。澳门!钱老板一定是在澳门!这丫的一定是黑在澳门了!怪不得这么久都找不到人。

自己只安排了人,叫他们若是发现老钱进澳门就赶快联系自己,可是怎么就忘了,老钱可能最后一次来澳门之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又或者是偷渡了,所以澳门出入境名单里没有老钱的名字!周越彬不认为老钱跑到了国外,因为他舍不得花那么多钱跑去国外赌,那些省下的机票钱,住宿的钱,可以供他在赌桌上不眠不休地玩很久。而在国内,可以让他赌钱赌到爽的地方就只有澳门了。

周越彬马上把老猫拉到了一边:“你也听到了吧?老钱现在一定就在澳门,马上动用所有的弟兄,给我找出来!”

老猫忙不迭地点头,却也赌着气揶揄了一句:“你不是不让我去澳门么。”

“少他妈废话,还不是因为你没把老钱看住,害得我两头跑。”

老猫吐掉了嘴里的烟,闷着头自顾自往外走。

“干嘛呀?”

“打电话,搞签注!”老猫从心底里有些不服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两岁的大哥。

女经理追了出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买地皮可以买得这么激动的客人。“王老板,那咱们下次见面约在什么时候?”她试探性地询问着,看这个客人的样子,激动是因为终于即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可是为什么直觉却在告诉自己,这个客人就要失去了。

“我会回公司跟董事会商议一下,不过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跟你们的钱老板给我在这里等着吧!”周越彬一边说一边快速向外走去。

“好的,那我等您!”经理的这句话是用喊出来的,一喊完,她才觉察出周越彬给的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中带了些小小的威胁。

等经理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她又反应过来,怎么没记下刚才那位客人的联系方式?为此她懊恼了好一阵,看来只能等着客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此时的周越彬已经带上老猫直奔机场了。

他要赶快回澳门。这次北京之行,真的没白来。

4

老钱的失踪让周越彬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失去了过去几年所攒下的家底,更抹煞掉了他作为叠码仔保持多年的从没失手过的记录。他跟老钱,说是仇人,也不为过。几年的辛苦努力打拼,就被这个钱老板给赖掉了,周越彬怎么可能会不记仇?他时时刻刻记着,也幻想了很多次,抓到钱老板之后要怎么做才能解气。

从澳门回来的这几天,周越彬身边的人都发现,只要周越彬出现的地方,气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所有的人都被要求严阵以待,时刻准备着。开始有不解的,在听了老猫解释后也明白了,原来是自己老大的仇人在澳门出现了。于是就全都卯足了劲天天找这个钱老板。周越彬全厅大小二三十个叠码仔在老猫的指挥下游荡在澳门的大街小巷,好像二三十个移动监控摄像头,将出现在澳门街面上的人扫描了一个遍。

即便如此这般兴师动众,可很多天过去,还是没有人发现老钱的任何踪迹,人间蒸发了一般。

也许是周越彬在北京打的那通咨询电话让老钱多少有所警觉,又或许,老钱为了避免露面,只混迹在一些小赌档里,不过这都没关系,有警觉也没关系。

不怕老钱会离开澳门,像老钱这种以赌为生的人,是不会舍得离开澳门、离开赌场、离开赌桌的。这一点,周越彬始终坚信。

周越彬着急的是,自己一时半会儿追不到债,新客户又被罗萨他们截走了,手里的资产不断缩水,怕等不到罗萨他们被天收了,自己倒要落到得变卖锅碗瓢盆的地步。那接下来,只能开始往澳门街面下的三教九流里找了。为了以防万一,周越彬还是交代:找人时,之前所有跟过老钱,跟老钱打过照面过的人,像阿乐,都不要出马。由老猫指挥,安排那些老钱不认识的小喽啰进去各个地下赌厅摸排,这样才不会打草惊蛇。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窝在周越彬的赌厅里,老猫不紧不慢地向他汇报。他垮着全身的骨架斜斜地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擎着巨大的手机悬在自己脸前,另一只手快速地拨拂着屏幕,可他的眼睛却直直地黏在旁边的赌桌上,确切地说,是盯在老童手里即将揭晓的两张扑克牌上。

周越彬踹了一下老猫挂在沙发扶手上晃荡的脚:“别动歪心思,你要敢摸牌,开几点我剁你几根手指。”

老猫啧啧两声,懒懒散散地说了句知道了。

“对了。”老猫突然坐起身子,“前几天周大洋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巨头在跟咱们那快递公司争一仓库,那个仓库是周大洋准备用来做我们在湖南的仓储中心的,傻逼巨头死活往上提价,明摆着是来找茬来的。他问我,能不能带兄弟过去帮他整治整治。”

“你没事别老往周大洋那里跑,把他带坏了都。我投资周大洋,是让他正当做生意的,内地那环境,没你在,他能想到用打的吗?”

老猫没有辩驳。

周越彬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东西,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问问周大洋,拿下那个仓库要多少钱。”然后便慢慢地踱到了老童身边,用脚轻轻地踢了踢他放在椅子边上一个购物袋,轻声地问阿乐:“老童这是买的什么东西?”

阿乐偷偷往旁边扫了一眼。老童好像正被一根从顶灯上悬下来的绳子吊着,脖子梗得长长的,死死盯着荷官发来的牌,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阿乐低声说:“罗萨小弟送过来的,说是赔礼道歉。”

“打开看看。”周越彬没好气地又踢了一脚。

阿乐朝老童努了努嘴。

“你看他的样子,地震了估计都不会在意。”

阿乐只好偷偷把袋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只镀金的蟾蜍,还有一张贺卡。贺卡上居然写着:“永远比周越彬少抽一个点。”还有罗萨的电话号码。

周越彬和阿乐交换了一下眼神。

“彬哥,我们把那个伊妍抢过来吧。”看到这张塞在“特洛伊木马”里的下作纸条,周越彬还没来得及表示愤怒,阿乐倒先激动起来:“这几天你去内地了不知道,伊妍前几天进了罗萨在永利的贵宾厅,罗萨给她的是5000万的里码,这几天赢了得有小一千万了。罗刹抽了她100多万的样子。那孙子,不知道多得意,不过是比我早一步而已,就一步。”

周越彬把那只金光闪闪的大蟾蜍拿在手里眯着眼睛反复端详着。

这时候,老猫从沙发踱了过来,凑到周越彬跟前:“周大洋说了,得个两千多万。”

好嘛,出了这两千万,户头里可真剩不了多少钱了。周越彬终于把大蟾蜍在手里端定了,眼睛一眯,缓缓地说:“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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