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为了她,洗牌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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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从伊妍身上尝到了100多万的甜头之后,伊妍便成了罗萨的重点保护对象。他在贵宾厅里安排了好几个小弟帮忙端茶送水揉肩捶背不说,平常不赌的时候,也有日夜两班兄弟轮流陪护或跟踪,让其他觊觎伊妍这条大鱼的叠码仔近身不得。

甚至,在伊妍栖身的酒店,罗萨还买通了那个帮伊妍做客房服务的管家,请他在收拾伊妍房间的时候,注意任何导致伊妍有二心的迹象。比如,陌生人送的花,比如非罗萨带她去过的餐厅或者其他场所的小票,比如她衣柜里突然出现的新衣服,等等。

罗萨对客人的控制是出了名的严苛。有时候,他甚至会忘记客人永远是老板,而自己应该全力为老板服务这个事实,常常拿屠夫看待刀下家猪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客人。

或许,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这些现在看起来光鲜亮丽意气风发的老板,迟早有一天,会被送到菲律宾杀数,最后沦为为了求情而给自己舔鞋底的老鼠,伊妍也逃不过他为她设定的这个结局。在他的逻辑里,老板就等同于老鼠。面对一群穿西装或者晚礼服的老鼠,他的态度能好到哪里去?

不像周越彬他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服务好客户上,以求得在准客户群体中安全、热情、和气的口碑,罗萨从来不在乎自己歹毒的名声宣扬在外,从而吓退那些本性老实、又敏感的内地客。因为。能够忍受他的混脾气而找上门的客户,都是已经病入膏肓的赌徒。说白了,他就是叠码仔行业里收破烂的。

大浪淘沙,能够收到伊妍这种等级的优质客户,他不是去菲律宾教堂里祷告过自己的主,就是伊妍这个女人运气太差,虽然在赌桌上有心思有策略,在澳门这张大赌桌上,却从一开始就下错了注。

总而言之,伊妍自打进贵宾厅以后,罗萨对她的严密控制,让周越彬为想出接触到伊妍的方法很是费了番脑筋。

这一天,又一次大赢过后,罗萨带着伊妍按照惯例在新葡京四十三楼的天巢法国餐厅吃完了蜗牛之后,送她回酒店。他们正路过一棵景观发财树,一枚干枯的发财树栗果忽然掉到了伊妍脚边,心情很好的伊妍一路踢着这颗小果子,在前头轻快地走着,而罗萨板着一张脸,活像一个大护法一样落后几步跟着。罗萨以前跟的那些老赌徒,整日里全都愁眉苦脸的,从来没有一个像伊妍这样活泼多话的。所以,习惯了恶言相向的他,有些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跟伊妍的关系。叠码仔跟客户之间尴尬无语到这个程度,在澳门也是挺难见的。

兴许是把对澳门的整个激情全部浓缩在刚才翻飞的骰子中了,下了赌桌,伊妍便觉得有些无聊,特别是在澳门,也没个朋友,能称得上相识的,也只有后面那帮面瘫。听着那个罗萨口中带着一股菲律宾槟榔味儿的普通话,对着他尽力挤出来的据说是预示友好的笑容,伊妍就没有跟他交流的欲望。

在等红灯的间隙,伊妍忽然转身,抬脚把那颗发财树果实踢向罗萨。

“嘿,接着。”

罗萨一个抬脚,让那果实从脚底下滚了过去。

“伊老板,小心过马路。”

看吧,这人就是这么无趣,赢了钱的好心情都被他破坏了。

到达酒店大堂,伊妍的双脚还没迈进电梯,罗萨便吩咐开来,叫这个小弟帮伊妍订宵夜,叫那个小弟帮伊妍送洗衣物,自己则打算照例待在大堂里这段时间几乎一直被他霸占的沙发上。

伊妍无趣地撇撇嘴,要不是手气顺,她都想回上海了。

罗萨使了眼色叫各自忙去的小弟把招子放亮些,刚脱了鞋躺在沙发上,划开手机,便发现自己有一个没打开的短信。

“我是童老板,谢谢你的礼物。在小周厅里手气总上不来,想去你永利的厅里试试,先来100万的码,现在。”

“傻佬。”罗萨先是鄙视地骂了一句,接着便得意起来。这个童老板在罗萨的眼里,即便算不上是精排,也还算还有几口肉可以啃的腔骨,既然他上钩了,这一批杀数名单里就又添上了一个漂亮的名字。

等罗萨穿上鞋披了西装匆匆出了酒店,周越彬摁掉电话就从停在酒店旁边的车里钻了出来,二话没说就拐进了大堂。之前拿到伊妍身份证,查到过她的房间号,2011室,周越彬直接敲响了房门。

磨蹭了好一会儿,伊妍才赶过来开门,她披着浴巾,正奋力地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表情有些慌乱。

“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罗萨呢。有什么事?”

周越彬没有时间玩虚的,开门见山地说:“伊妍小姐,你在罗萨手里赌钱,结局会很悲惨,跟他的客户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这些事我们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所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到我的厅里来?到时候,赌也赌得尽兴些。”

伊妍像捧着一堆水草一样愣愣地捧着自己的头发,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门口,一脸严肃的周越彬,嘴巴就在一缕缕的发梢间弯了上去。

“别急啊,进来说吧,我先穿件衣服。”

伊妍的套房被她住得比周越彬想象的要乱多了,两只高跟鞋分别扔在地毯两头,几条裙子胡乱搭在床头,化妆品这里放一支那里放一支,就是没有一支放在梳妆台上。书桌上放着几杯喝得高低不等的酒,几叠资料散成一堆,围着一台半掩的电脑,电脑屏幕闪着荧荧的蓝光。

伊妍的身影在更衣室毛玻璃后面如云彩一般晃动,周越彬欣赏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她的书桌边,悄悄瞄了一眼桌上的资料。是电子商务销售报表,服装设计稿之类的工作资料,还有一些是需要她修改和签字的合同。

这些资料提醒了周越彬,在赌客身份的背后,伊妍还是上海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他很少看见赌客来澳门玩还带着工作的。这就是所谓的工作、娱乐两不误吗?周越彬一向很佩服这种女人,一个大男人想做好自己的企业尚且困难重重,别说一个无论社会地位还是其他方面都相对偏弱的小女子了,而且还能把生意做得这么成功,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不过话说回来,难道她身边就没有一个男人帮忙吗?

电脑旁边,还有一叠用烟灰缸压住的4A纸,他抽出其中几张来,发现是打印出来的照片,像素模糊,图形边缘虚化,应该是拿手机偷拍出来的。周越彬仔细辨认着,如果没错的话,是罗萨那边的客户资料。在填有名字和联系方式的表格里,许多人的手机号上都被伊妍划上了红叉,另外一些则被标记成了重点。

她搞这些东西做什么?找人?

听到玻璃门搭被打开的铿铿声,周越彬赶紧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回到了沙发边。

随着玻璃门滑开半扇,出现在周越彬眼前的是如此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背对着欧式落地镜站立着。除了凹凸有致的正面,那扇镜子把她曼妙的背面也和盘托出,因此,这个女人全部的美丽一下子呈现在周越彬面前,没有一点保留。

“坐啊,站着干什么?”伊妍笑了笑。

“哦,好,伊总。”周越彬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别叫我伊总,这么见外。到澳门不就是放松来了,你总这么伊总伊总的叫,我还以为自己还在公司办公室里呢!”

就她桌子上摞得那么高的资料看来,这个酒店套房跟办公室也没什么区别了。周越彬心想。

伊妍嘴角上翘,露出整齐雪白的八颗牙齿。她的大眼睛因为这个笑容,微微眯着,让人看不清眼里的东西。周越彬却看得分明。这个笑容,礼貌而标准,让人挑不出错处,完美极了,但同时它也只是一个表情。微笑只是表情,与心情无关。

从对伊妍的幻想中回过神来,周越彬发现,这会儿刚刚洗过澡,照理来说是准备要睡觉的,伊妍却没有换上睡衣,反而隆重地穿上了一条裙子,脚上也已经踩上了一双漂亮的高跟鞋。

“走吧。”

“什么?”周越彬被伊妍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出去玩玩呗。去不去你的赌厅玩,我现在还没办法答应你,但是不赌的时候,跟你在澳门玩一玩,我还是挺乐意的。你是不知道,罗萨那帮人到底有多无聊,每次都光知道带我去美高梅买这个买那个。”

周越彬忍着笑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想带我去的地方?”

周越彬提了提自己的皮带,想了想。

“去吃蛋挞吧。”

2

驱车将近二十多公里,周越彬把伊妍从澳门最北边带到了远离本岛的最南边的路环岛上,一家名叫安德鲁的蛋挞店。店主就叫安德鲁,是一个意大利人,曾经是澳门总督钦点的面点师,澳门回归之后,他没有撤离,而是留在岛上开了这家小店。这是一家远离商业区,远离人群,只对大海亲近的小店,平常上午11点才开门,下午6点就打烊了。每天限时限量供应葡式蛋挞,供不应求。

对于一般游客来说,半夜两三点来这家小店,除了吃闭门羹,绝对吃不到别的。但伊妍发现周越彬下了车径直走向黑灯瞎火的小店,往卷闸门上敲了几下,店里立马便亮起了灯。

两手沾满面粉的老板见到周越彬很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吩咐他们先坐,然后便打了个哈欠,立马钻回了厨房。

“你跟这里的老板很熟吗?”伊妍忍不住问。

“赌场之外,我跟澳门为数不多几个不赌博的老板都很熟。”周越彬绅士地抽开伊妍面前的椅子:“今天晚上,你会吃到全澳门最好吃的蛋挞店里最早一锅火热出炉的蛋挞。”

说完,他也钻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伊妍便闻到了甜滋滋的香气。几个还嗞嗞冒着泡的热腾腾的蛋挞一秒钟都不耽搁,从烤箱直接由周越彬一路端到了她面前的小桌子上。

蛋挞底托是香脆的蛋酥,一层叠着一层,脆上加脆。盛在中间的蛋黄里特别加了忌廉,因而格外香滑柔软,甜而不腻,拿在手里晃晃荡荡,好像盈动的玉脂。最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焦糖,火候控制得精确微妙,颜色晶亮,却没有丝毫过度的焦味。

一开始,伊妍打算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品尝它们,让自己有充分的时间品味其中的美好,谁知道她的舌头刚把第一小口卷进口腔里,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三下五除二,一个蛋挞就这么消失在她的手中。

“跟赌博似的。”伊妍舔着嘴唇,忽然感叹道。

周越彬也是一嘴的鼓鼓囊囊,表示疑问。

“刚来澳门的时候,进了赌场,我要求自己浅尝辄止,做什么事情都要让理智走在前面领路,但尝到了一点赢钱的滋味之后吧,就开始想要囫囵吞枣了。而且,相比于理智的一点一点的抿,我现在更享受大口大口的嚼。”

“这是好事,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这么好的运气一直赢到现在的。好运气不等人,就该趁热好好享受它。况且,你的那种赌法,靠运气的部分也不是很多,你的赢面会很大。”周越彬有些昧着良心安慰伊妍,事实上他再清楚不过了,在百家乐的赌台前,没有一个人可以靠运气一直撑下去,也没有人会一直保持恰到好处的理智赢到最后。

由一点一点变为大口大口,就是理智被蚕食的开始。当然,周越彬不希望它就此打住。

“唔唔。”伊妍专心吃着蛋挞,不置可否。

“你知道吗,在澳门还有另外一家比较有名的蛋挞店,叫‘玛嘉烈蛋挞’,是安德鲁的前妻开的。两个人唱对台戏。”

伊妍一愣,急忙问:“好好的夫妻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的?反目成仇?”

“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玛嘉烈恨透了安德鲁,为了报复他,还把两个人的秘方卖给了肯德基。”周越彬故意停顿了片刻,才说:“不知道玛嘉烈在安德鲁消失的那段时间,有没有伤心后悔?”

“失踪?”

“不是。06年的时候,一个早上,安德鲁慢跑的时候因为哮喘死掉了,好几天之后玛嘉烈才知道的呢。”

伊妍忽然沉默下来,吃蛋挞的热情明显减少了。周越彬觉察出她的异样,趁热打铁:“对了,你结婚了吗?”

“结了。”

这个答案让周越彬有些失落:“那你来澳门这么多天,就把你老公扔在内地?不怕他的信用卡账单多出几笔酒店消费吗?呵呵。”周越彬故意开了个玩笑,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伊妍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蛋挞,干着嗓子说:“他消失了。来澳门之后。”

“来澳门赌博?”

伊妍点了点头。

周越彬悄悄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关节。果然,伊妍不是单纯过来澳门赌钱消遣的,她能在赌桌上保持理智,是因为有别的事情需要她的理智存在,所以没有打算放手一搏。她偷偷影印罗萨的客户名单的用意是什么?恐怕已经很清楚了。大概是想看看自己老公是不是位列其中吧,亦或者病急乱投医,奢望能够在那些不知道是生是死的赌徒中联系到一个认识他老公的人。

“你怀疑你老公是因为赌博陷在澳门,或许因为欠了赌债被哪个叠码仔关起来了?”

伊妍又点了点头。

来赌钱,输光了,之后人就失踪,然后家人来找。这么多年来,周越彬听说过好几档子这样的故事开头,但从来没有听到过结尾。

周越彬抬眼遥望本岛上一丛丛金碧辉煌的酒店。这外表的光鲜是给外面人看的,内里的肮脏和丑陋,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了解。一幢酒店大厦,成百上千的房间,走在路上感叹它美丽恢弘的人们哪里会想到,那么多的房间,有多少个是关着,而不是住着人呢?

关着那些欠了赌债没钱还、等着家人来赎的,或者那些脏乱的居民区里,那些角落里的铁皮棚中,你能知道那里是否关了什么人?也许,被关的就是你曾经或者现在的爱人,家人,朋友。

话说回来,茫茫人海,怎么会那么容易找到呢?况且有些人,羞愧难当之下刻意回避家人的寻找,让自己如一头栽进大浪里的浮萍,再也不被人发现也说不定。

就在他们吃蛋挞期间,周越彬的手机上接到十多个罗萨的来电,他都一一摁掉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到罗萨在金沙门口等了半天最后等到了一团空气时会是多么地气急败坏。还不算他回到伊妍所住的酒店,在大堂沙发上躺一晚上之后,发现从电梯里下来的也是一团空气。

绝对的,周越彬从罗萨手里盗取的说服伊妍的时间,只有从现在开始到天亮的几个小时。他必须抓紧了,只要把伊妍动员成功,罗萨再怎么恼羞成怒也没辙,如果他把伊妍强行拦下来,不顾她的意愿跟下去,那就可以直接以非法控制人身自由的理由去报警了。

看见伊妍眼神涣散,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周越彬提议道:“我们去海边散散步吧。”

不由得伊妍点头,周越彬已经帮她披上了外套。

3

天光乍起,海的尽头泛起薄薄的朝霞,美丽如太阳之翼,恐怖如海上幽魂。

周越彬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早的时间里出现在室外了。他不需要像那些白领金领那样朝九晚五,他上下班没个固定时间,每次从赌场进出都是大半夜,又都匆匆忙忙,根本无暇领略早上的澳门。

从蛋挞店出来以后,伊妍马上又恢复了那个脸上带着礼貌笑容的样子,和善而疏离,只是其中多了一些忧郁。

“你知道吗?婚姻法和民事诉讼法里规定过,夫妻双方在一方失踪的情况下,如果失踪一方下落不明的时间满两年,就可以向法庭提请诉讼,请求法院判决离婚。你要向法院诉讼一个失踪了的人,想一想,这多么可笑。”

伊妍说着说着,真的笑起来,可在周越彬看起来,她笑得比哭还难听。

“我老公如果还活着的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前夫了呢。”

周越彬不知道如何接话,如果他听到的是一个恶俗的负心汉故事,男人在自己老婆人老珠黄的时候,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年轻的貌美如花的心头宝,踢掉自己的发妻,因此而离婚,诸如此类比比皆是不足为怪的狗血故事,那周越彬还可以帮忙骂一句狗男人。

幸好伊妍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很爱我的前夫,以前爱,离婚了,我更加爱他。我也相信,我前夫到现在这个时候,若是问他最爱的人是谁,答案也一定会是我。只不过,他消失的时间越长,我越加不能肯定自己还是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了。”

伊妍的声音越发低落,她的整个身体仿佛也像她的声音一样矮了下去,看起来很柔弱,也很无助,又流露出那么多的无奈,如果没看错,好像还有一点点愤恨。

周越彬抿了抿嘴。他知道,一个女人开始对你讲述她的爱情,那一定是一个长长的浪漫而不乏传奇性的故事。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结局,但这个过程,也许还真是自己想象不到的。既然伊妍想讲,那自己就当一回忠实的听众吧。或许,他能从其中找到一个一下击中伊妍的命门的缺口,从而让她心悦诚服地跟去自己的赌厅呢?

“其实我跟他没有所谓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我们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那时候的我们,也不像现在的孩子们,从不追求为了对方而要死要活的浓烈之爱。那时,只是到了年纪,一个该娶媳妇为家里传宗接代了,一个觉得自己应该嫁人了,要不然就变老姑娘了。就这么实在。第一次见面,彼此都不讨厌,就相处了下来。”

讲到这里,伊妍停了一会,脸上一副很沉醉的表情,似乎想起了某种让她觉得很幸福的事情。周越彬想,即使没有轰轰烈烈的悲欢离合,也一定会有温馨甜美的小幸福。不然,她怎会有如此表情?

“之后结婚,也顺理成章。当时朋友们都说,无论性格还是家世,我们都很合拍,能在一起再正常不过了。我当时也是那样想的。前夫人很老实,几乎什么都听我的,顺着我,对一个女人来说,一辈子想要的老公,无非就是这样的吧——顾家,又宠自己。”

伊妍的表情,又陷入了某些美好的回忆中。但也只维持了几秒钟,就变了。

周越彬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这样才能给讲故事的人以继续讲下去的动力。哪怕提点问题,也会锦上添花。

“这样的男人现在确实难找啊。那之后呢,他变了?”周越彬知道自己问的都是废话,或许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废话,才能让故事继续进行下去。

伊妍摇摇头又点点头:“对,他变了。不过,不是变成一个渣男,我前夫不是那样性格的人,他不敢。不是我偏向他,或者说我明知道是这样却不承认。他不敢在外面乱来,是真不敢。我太了解他了,自从我们结婚后,他开始跟着朋友下海做生意。从那个时候起,他见了太多那些所谓成功的人,最后都栽到外面找的情人手里。他怕这样!他是那种过上了好日子,就不想再回到吃了这顿想下顿的穷苦日子的人。他花钱大手大脚惯了,那份虚荣已经深入到骨髓里,是抹不去的。”

这一点,周越彬倒是很赞同。这就是人的劣根性。每个人概莫能外,包括周越彬自己,甚至伊妍本人。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不会眼睁睁看着那种事情发生。

多年来,周越彬见识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每个来澳门赌钱的人,一开始都抱着越来越富的目的而来,而且这些来的人,在家里都不愁吃不愁喝。真正的穷人,是不会来澳门的,更不会到赌桌上为命运而不惜一搏。即便周越彬自己最初来澳门,不也是为了发大财、为了不再过每天都算计柴米油盐的生活么?

“他染上了赌瘾,变成了赌鬼。不是吸毒,是赌钱。要是吸毒,也许还有戒掉的可能,送戒毒所就好了。就算出来后复吸,也可以再送进去。可是对于他来说,赌钱是赌钱。我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来帮他戒赌瘾,可惜都失败了。”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他都那样了,难道你对跟他离婚还有什么顾虑吗?要是我,直接把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的名字签到他脑门上。”

伊妍忽然站定了,又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女人。女人是这个世上最傻的动物,即使她们和男人一样都是人类,都处在食物链的最顶层,也逃避不了她们傻的事实。尤其是面对感情,只认死理儿。作为一个女人,我也一样。当初他来澳门,我也是跟着一起的,是他的一个朋友带我们过来的。至今,你若问我恨不恨,我恨,但不恨他,我恨他那个所谓的朋友。要不是他,我前夫也不会接触到赌博,更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果然女人是不理智的动物啊!这种事情竟然都能怪到那个朋友身上。即便有关系,毕竟人是他朋友带着来澳门的,但最终沉迷其中而难以自拔,恐怕还是要怪自己吧。

是欲望在作祟。

“然后呢?就这样沉迷赌博了?是不是还输光了所有的家当?”周越彬想的很理所当然。因为所有赌客的命运都是按照这样的套路演下来的,所有的,没有特殊和例外。

这回伊妍倒是点了下头:“是啊,没错,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他输掉了公司,输掉了房子,最后一无所有。”说完这句,伊妍猛地踢了一脚脚下的沙子,带着些许恨意。

“在他刚接触赌博没多久,我就检查出来怀了孕,我硬撑着来澳门找他。那个时候其实他已经开始在输钱了,只是输得还没有那么离谱,公司的盈利还够他还掉欠下的赌资,并且还能让他继续在赌场里挥霍。那一天,我挺着大肚子站在他后面拉他的领子,他却在那装傻,甚至还像小孩儿一样耍起赖,自己的衣服被我提到了脖子那,大肚子都露出来了,旁边的人都看着笑话呢,他却嘻嘻哈哈地叫我先回房间休息。我倔在那里硬是陪了他整晚,可他真的狠心到连半句关心都没有。我说我渴,肚子里的宝宝要喝水,他叫自己的叠码仔给我拿了杯香槟。太可笑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不断地吵架。女人怀孕是很辛苦的,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身体,都要承受很大的压力。这样的时候,是非常需要老公在身边陪伴的,可他却一心扑到了澳门的赌桌上,心里根本没有我们母子的位置,只有手中的扑克牌,和输赢。”

周越彬不是女人,他体会不到伊妍所讲的那些。但看到伊妍现在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表情,多少能想象到当时抓狂的样子。

“我那时候就劝自己,也许等孩子生下来,他看到宝宝就会把心收回来,毕竟他比我更渴望这个孩子的出生。或者,他在赌桌上一次性输掉了更多的钱,哪怕让他没有能力再去偿还,他就会悬崖勒马,怎样都好,只要他能全身心都回到这个家。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和他一起承担。”

真是一个傻女人啊,想法这么天真,想从赌桌上金盆洗手,抽身而退,那代价,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承担下来?丢掉半条命,甚至是一条命都有可能的啊。那些赌徒为了那一副副纸牌可是什么样的险都敢冒的。

“我承认我的想法太天真。孩子还有几个月临盆的时候,我身体不适,住进医院,他确实安静过一段时间,注意力被我的健康、孩子的健康吸引过去了。但是,当即将为人父的喜悦过后,每天又被准备生孩子折腾得没有休息时间、很辛苦的时候,他又开始找各种各样理由出差。其实我都知道,他哪里是出差?是跑去澳门赌钱。我不是没闹过,所有泼妇会做的事情,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全都做了。甚至还威胁过他,要是他再去赌钱,我大着肚子去跳楼,死给他看……那段时间我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一开口就全部都是怨,讨厌自己心里装满了恨。我怨他为什么不能回头,也恨自己明明没有希望为何还离不开。从做了那些威胁他的事情却依然拉不回他的心那时,我就知道,已无挽回的可能了。再如此继续下去,多年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业,都会被他输光。”

周越彬在心里嘀咕,终于想通了,不容易,但也总好过一门心思扎进去,出不来。

伊妍拨了拨头发:“那个时候,我就想,应该趁现在还有机会,多为即将出生的宝宝想想。我不能让孩子生活在一个贫苦的家庭,我要给宝宝我所能给的最好的生活……”伊妍讲到这里时,眼中发出的光芒是坚定的,不容置疑的。

周越彬清楚,做了母亲,孩子在她心中就成了超越一切的存在。从孩子降生的那一刻起,她的余生,都会是为孩子而活。全天下的母亲,大都是这样的。

“于是,宝宝即将出生之前,我就找了个机会,自己和朋友一起注册了一个新公司,完全脱离他的那一个,也就是我现在的服装公司。前夫还有没有输钱,他的公司还能不能再继续支撑他不切实际的梦想,我完全都不理会了,一心只想做好这个公司,给我的孩子一个安心的未来。后来宝宝出生,他没有来看我,倒是公司做得越来越好,他知道了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从我这里又是哀求又是发狠,拿过几次钱,甚至把追债人带回家里,他和他们一起闹,和他们一起逼我拿钱出来给他还债。事后他还会来求我原谅,并且一次次保证不会再去赌了,甚至不顾自尊严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可是一次又一次食言。”

这是一定的啊,周越彬心想。这个时候的男人,怎么可能还去相信呢?为了还能再继续赌,他已经连自己最后的尊严都不要了,还怎么可能去在乎自己曾经发过的誓?只要能够拿出钱来,什么样的事情他都会愿意去做的。

“这样几次下来,我对他是彻底失望了。不过,他在冷静下来之后,应该对自己更失望,所以他向我提出了离婚。他提出离婚的那段时间,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的平静,好像超然了一般。”

“原来是这样啊,还好他还有点良知,没有死缠烂打耍赖皮缠着你这个金主。”

“可我当时没这么想,我想我当时应该是疯了吧!那么想跟他脱离关系,真正到了事头上,我却害怕了,退缩了。我知道自己是下不了狠心离开他,却在他身上找了个借口,说他向我提出离婚是想那些债主不再来骚扰我,因此保住我的公司,继续为他还债——笑话,我当时怎么会产生这样的逻辑。”

伊妍讲这些的时候,包括眼神在内,表情和身体都平静下来了。看来,过去的那段婚姻,真的让她变成熟了。要么对孩子的爱,让她的心变得更坚硬。

伊妍的想法很简单,也许所有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们可以为了自己爱的人吃任何苦,哪怕过的是有了上顿没下顿、食不果腹的日子,她们依然毫无怨言。

有句话不是说“有情饮水饱”么。

女人都是感情至上的动物,远没有男人在这方面来得理智。

可如果有一天,当她们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已不把自己放在心里,或者说,自己已不是爱人心里那个最重要的了,她们会在一次次的原谅、一次次的失望中,慢慢心寒,最终变得很决绝。这种一去不回头的狠,往往是男人始料不及的。

而临到真正的诀别时,女人骨子里因为爱一个人而来的软弱,也是女人所始料不及的。

伊妍和她前夫的故事,至此还没结束。在听到伊妍怀疑自己离婚是居心不良之后,前夫知道他在伊妍心中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赌徒,一种与丈夫背道而驰的生物,他会永远腐烂下去,再不会得到重新做人的机会。

之后他就消失了。

消失得很干净。若不是还有两个人的孩子存在着,伊妍甚至会觉得自己与他的过往都只是幻想出来的。

“你是怎么发现他消失了的?”关于这点,周越彬很好奇。不是都已经失望了么,难道还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你不知道啊,即使他赌钱赌得快没了人性,还是惦记宝宝的。他会经常给宝宝打电话,要么宝宝会说想爸爸,要跟他通电话。但有一段很长时间,他一直没通电话,我们也找不到他。要只这样,我也不会有他失踪了这种想法。让我感觉不妙的,是去年宝宝生日。以往,即使我们吵架,离了婚,宝宝生日,他还是会回来跟我一起给宝宝过。但去年,他没回来,连电话也没有。宝宝闹了很多天,一直吵着要找爸爸。那个时候我特意找过了,才知道,他不跟所有人联系已很久了。”

周越彬唔了一声。

“彬哥,你说他现在还会不会在澳门呢?我已经来了这么多次了,赌场也转了那么多,却没有他的一点消息。”伊妍凝视周越彬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也许这个时候是需要周越彬骗下她的。但是两人心里都清楚:前夫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都失踪这么久了,还依然活跃在澳门的赌场里,不啻是神话。根据经验,周越彬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伊妍的前夫多半因为欠下赌债太多,多到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地步,被追债无果的人绑上石头扔到海里去了。

这种事情,每年都有发生。因为这个而死在澳门海域的人,也不计其数。周越彬又“额”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别看澳门不大,赌场大大小小的可是有无数个,说不定他真的是在哪个小赌厅里赌着,你没遇到而已。”周越彬还是说了那个最好的结果。伊妍果然听进去了,还赞同地点了点头。

今晚她之所以讲这么长的故事,目的或许也仅仅为了从周越彬这个行内人口中得到这个答案。这个她渴望已久的答案。

“但是,你还找他干什么呢?你不是不相信他能回心转意了么,找回去的,无非一具行尸走肉。”

伊妍低头看着自己脚,肩膀有些颤抖起来:“前几个月,我收到了一个律师的电话,他说,我前夫在他那里留了一笔钱,说是要等到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债主因为他的失踪,因为我俩在法律意义上的离婚而散去的时候,他才能交给我。他当时被催债的折磨成那样,硬是没有吐出那笔要交给我的钱,无论他在带着债主上门的时候,在我面前是如何的求饶如何的耍狠,我现在都知道了,他是装的而已,做给债主看的而已。所以说,他还是在乎我的对吗?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让他回家。”

此时的天际线,朝霞如牡丹般绽放开来,倒映在伊妍有些湿润的眼睛里,好像燃起的希望一样。

而听完伊妍爱情故事的周越彬,心中亦腾起一阵小小的激动,他想,他找到拉拢伊妍的方法了。

4

“在澳门,做你们叠码仔这行的人,挺多的吧?”在开回本岛的车上,伊妍托着腮问周越彬。

“是啊,挺多的,澳门赌场多嘛,你能看到的只是这些大的赌场,还有一些小的。”周越彬伸出手随便胡乱指了一通,“被这些高楼挡住了你看不到。澳门遍地是赌场。只要有赌场,当然就有我们的存在。”周越彬回答得漫不经心。

“那你们接触过的客人,肯定也很多了?都能记住他们么?”伊妍紧接着追问道。

周越彬心想,记倒是能记住,但被他记住的,全是那些结局异常悲惨的。一般悲惨的,在这里比比皆是,还真没有闲心去记他们。

“接触过的客人当然多,每天只跟你们打交道了,我们得鞍前马后伺候着,当然都得记住咯。”周越彬口是心非地回答,“不过,有些外来的叠码仔就不一定了,像那些菲律宾的啊,越南的啊,他们认钱多,认脸少。”

“这样啊。”伊妍的脸上出现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虽是短短一瞬,也被正暗自观察她的周越彬发现了,他赶紧接上这个话头,说:“所以说,要在澳门的赌博圈子里找一个人,跟罗萨那帮人混在一起可不太灵。”

“跟他们不灵,跟你灵?”

“灵啊!你想啊,你老公是内地人对吧?没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一开始拉他来澳门接待他的是内地背景的叠码仔。那会儿,罗萨那家伙的普通话还说得跟狗吠似的呢,跟你老公勾搭上的机会不大。”

伊妍想了想,若有所悟地轻轻点了点头。

“再说,跟着罗萨对你个人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我怕你还没找到前夫呢,自己倒被搞成了失踪人口。不是我故意吓唬你……”周越彬在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故意把声音压低了半度说:“罗萨那帮人,在叠码仔圈子里就是公认的危险分子,回归前黑帮势力的残留,是重点打击对象。当着你的面,本来不应该说的,但是这是实话,赌场和我们叠码仔从来不依靠猫腻来获利,赌客们脆弱的人性会自己打败自己。不过我看你属于理智派,如果在一个正常、公平的环境中赌,未必能被打败,但跟着罗萨,他玩死你的手段要是编纂成册的话,估计得有一本菲律宾语词典那么厚了。”

“最后,”周越彬又提高了音调,“我在澳门回归那年来到这里,从一个小小的扒仔混到厅主,底层高层全线打通,打过交道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大部分都是内地人,说不定我记忆深处那些脸孔里面其中一个就有你老公呢,就算没有,澳门我也比罗萨熟啊,你说是不是?”

周越彬一边说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伊妍的反应。他看到她偷偷咧嘴笑了一声,应该是被他的那一番说辞打动了吧?不过,她笑完了就完了,接着托腮看着窗外,没有接下他的话茬子。

还有十多分钟就到威尼斯人酒店了,不用想,罗萨那帮人肯定已经蹲在酒店门口等着他们的现身了,就像一群炸了毛的豺狼,盘踞在山头岩石上,呲着牙等候猎物的到来。如果伊妍还不表态,作为这次抢客事件中最重要的裁判,站在支持他的一方,他的理就亏了,还得白白挨一顿打。

“澳门还真是个大金窟!”伊妍一边看着路两旁的商铺,一边感慨着。

这个时候说这个干什么呢?周越彬着急得几乎要把“伊妍你跟我吧”这句话脱口而出。不过他还得冷静下来:“澳门也不都是这样。这属于商业区,等有机会,带你去居住区看看。破着呢,脏乱差。”

“也是,什么地方也都会有穷人,或者说相对贫穷的人。你说那些赌输了钱,又不想离开澳门的人,是不是都在那边住?”伊妍似是突然眼睛一亮。

周越彬极力把话题拉回来:“谁说不是呢,我年轻的时候就在那片地方住着,跟许多烂赌鬼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熟络起来了,称兄道弟也是有的。中间就有很多像你老公一样,输光了家产,还想着只要不离开澳门就有机会扳回一城的大老板。”

“哦……”

伊妍哦了一下,就打了个呵欠,划开了手机屏幕,埋头转进不知道是游戏还是股票中间去了。

此时,威尼斯人的尖屋顶出现在前方的楼群之间。

周越彬心下一凉。

跟料想的一样,在威尼斯人酒店门口或蹲或依的混混中,除了罗萨,还有老爵士。不知道他是不是刚刚被罗萨从他的国际中心大厦的监禁房里叫过来帮忙,老爵士绿色POLO衫的汗渍未干,脸上还残存着杀气,他不断揉搓着自己的衣领。似乎是想把不知道哪个倒霉鬼溅在上面的几滴血迹弄干净。

周越彬的车刚开进来,罗萨和老爵士就迎着车头走过来,准备围猎周越彬这只在他们眼中不知天高地厚的羊。威尼斯人穿着红色礼服的看门人看到这一幕,偷偷地往里面挪了半步。

“到了。”周越彬深吸一口气,提醒伊妍。

车门一打开,看到这么一大帮子人气势汹汹地等着自己,伊妍也吓了一跳。

“去哪玩啦?伊老板?”罗萨压住心中的火气,皮笑肉不笑地,“温柔”地问伊妍。

“嘴馋,去吃了个蛋挞。这么多人围着干嘛,怪闷的,赶紧叫他们散了吧。”伊妍装上一副我是老板我怕谁的表情,扒拉开了罗萨,就往酒店大堂走。

看来是没戏了。周越彬的视线越过车窗跟着走上了台阶正在整理自己头发的伊妍,最后撞见把手耷拉在车窗上,死死盯着他的老爵士。周越彬拿眼睛瞪回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做好了被拉到哪个三不管地带被揍一顿的准备。

死就死吧,周越彬拔了车钥匙,还很讨打地朝老爵士扬了扬手,示意他后退点,别挡着道,老子要开门下车了。

老爵士的嘴巴蠕动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用手指了指周越彬的眉心,好歹往后退了一步,刚好让出一条能下人的缝隙。

周越彬一下车,老爵士就叫几个人将他搂住了,在看门人有些焦虑的注视下,以及酒店大门顶上悬挂的监视器监控下,老爵士还是偷偷在周越彬的肚子上来了一拳。

老爵士张开他那一嘴黄澄澄的烂牙凑近周越彬:“好小子,这一拳是谢谢你这么积极主动地款待我们的客户,意思意思先啦,待会儿还有重礼。不过,你得庆幸没搞定她,不然,后面还有份终极大礼等着你呢。”说着,老爵士捏紧了拳头,故意让中指指节突出一些,这样打人可以让劲头渗到内脏,又要往周越彬腰间打下去。

伊妍忽然扭过头来叫了周越彬一声:“你愣着干嘛,跟我上去帮忙收拾行李啊。”

听到这话,周越彬着实一愣。

罗萨却疯了,冲到伊妍跟前,一把薅住她的腰,这回皮也不笑了:“伊老板,你这是几个意思?”

伊妍装出一副被罗萨吓到的样子:“你干嘛呢。我看最近手气开始走下坡路了,想换个风水好一点的赌场试试,这也不行啊?”

“既然跟了我,你就老老实实的,瞎折腾什么呐。”罗萨的口气越来越差。

伊妍一扭腰,拿包打掉罗萨的手:“就冲你这说话的态度,这语气,我还非跟周越彬不可。我跟你说,我早就对你的服务不满意了,合作之前你笑意盈盈的,客拉到手了,就死活使唤不动。”

伊妍说着,走回混混中,拨开人群拉出了周越彬。再经过目瞪口呆的罗萨跟前时,伊妍又补了一句:“人也忒没趣,老娘不乐意跟你玩儿。”

罗萨气得脸色刷白,又被伊妍说得青一阵红一阵,全身肌肉爆起,人又矮,活脱脱一条即将要爆炸的气球鱼。

伊妍说出这些话,他作为一个叠码仔,本来就应该屁都不放一个的,只能怨叹自己服务不周做跑了客户,而作为一个地下黑社会,光天化日站在赌场的大门口,他又没得机会施展自己那些非法手段。跑单这事,既然赖不到也没法赖到客户身上,自然他全部的怨气都聚集到了死对头周越彬的身上。看来,老爵士所说的那个超级大礼,他怎么着也要送给周越彬了。

“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退了房,咱们就没关系了好吧。想来在我身上抽了不少佣金,你也不算亏。”伊妍甩头要走。

“臭三八。”罗萨对伊妍大吼,“要上去自己滚上去,周越彬留下,我们还有些转接客户的手续要办!对吧?小周?”

伊妍转身准备理论,周越彬赶紧拉住她,伏在她耳边说:“伊总你先上去收拾,我已经帮你在新葡京安排了房间,2501号总统套。收拾好心情,等我明天接你去我的厅‘开工’。”

见周越彬语带笑意,出奇的平静,伊妍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就走吧!”罗萨一声令下,老爵士和几个兄弟一拥而上,把周越彬擒住了塞进了他们开来的小巴里。

5

白色小巴拖着尘土从繁华的灯城里急速驶出,一路沿着隐蔽小道,穿过一片人迹罕至的海边森林,来到了一湾小小的野海边。

这里的海浪比别处要急很多,涛声震耳,好像是澳门这座不夜城的腔肠地带。沿着海岸线,修筑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海堤,由一根根圆柱状的水泥柱胡乱堆叠而成,参差嶙峋,在夜色里看起来瘆得慌。

一辆小型吊车无缘无故出现在海堤边,它已经吊起来一根水泥柱,两只车灯像两只猩红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什么。

小巴直接停到了吊车旁。

吊车等待的就是车里的周越彬。

老罗萨没等周越彬做过多挣扎,就用绳子捆了他,直接把他推到吊车吊起水泥柱之后留下的一个的孔洞里。他头顶上的水泥柱由几缕铁丝拉扯着,在风中微微摇荡,铁丝挪位时与水泥柱表面摩擦,发出有节奏的铿锵声。周越彬感觉下一秒这根水泥柱就要砸到自己头上,像地泵一样把自己变成一团压缩的人肉罐头。

老爵士叉开腿站在周越彬脑袋边另一根水泥柱上,俯视着他:“知道你耍手段把那婊子带出去之后,这吊车就开过来待命了。本以为你能逃过这一劫呢,到头来,我的心血也没白费。”

周越彬倒是半点没有服输的意思,他没好气地说:“玩归玩,叫你们开吊车的伙计小心点,万一真掉下来,你这出恐吓戏就玩砸了。”

罗萨抬头看了看那根危险的水泥柱,小心丈量了一下自己跟那根柱子的距离,然后才半站半蹲下来。“呵,内地人,有意思。这条堤坝上,被我们做成人肉桩子的人还少吗?说吧,客户转让费,你给多少?”

“先别说给多少,就算是给一块钱,你恐怕也不好意思收吧?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做丢了客户,怪自己没本事咯。”

罗萨一下子被周越彬噎住,叽里呱啦说了句菲律宾语。

老爵士听得懂。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蹲下去,把刀一下子抵到了周越彬的耳朵上:“我看你走上新时代,捧客户臭脚捧习惯了,卵子都缩回肚子里去了,以为装闺蜜带客户去吃个蛋挞,就叫有本事?我今天就叫你知道知道当年我们是怎么抢客户的。这一只耳朵呢,是罚你吃蛋挞。希望你在丢掉下一只耳朵之前,想明白究竟要给我们多少转让费。来,忍着点啊。”

老爵士手下用力,刀锋立马拉进周越彬耳朵半厘米,碰到了软骨。

周越彬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直冒,可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半点惧意。罗萨他们搞的用刑威胁这一套,对他从来不会奏效。不就是身上少块东西嘛,只要少的不是脑袋,这回吃了亏,下回一定双倍拿回来。

这是周越彬跟暴力分子打交道的方式。他一副坦然接受刀割斧剁、临了还要笑一笑的表现,往往让那些人摸不透,知道他会报复,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手段,这样的未知恐惧,让他们在下刀之前就先产生了犹疑。

此时,罗萨也被周越彬唬住了。事实上,他跟周越彬争锋斗横这么多年,之所以不敢跟他正面交锋,怕的就是他后面的手段。

“先来一只哈。”罗萨吓唬周越彬,更是提醒老爵士不要做过了。

周越彬翻过来呛声:“得嘞!快点呗,站这里怪冷的。”他打算捱下这只耳朵,如果阿乐还没有赶过来的话。

老爵士捏紧了周越彬的耳朵,正准备对软骨下手,一排车灯照在他们身上。几辆小轿车风风火火列队闯入海滩。从头车上下来的,是东哥和阿乐。

另外几辆车下来的,是十几个比罗萨和老爵士他们还要奇形怪状的彪悍人物。老爵士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居然是自己当年坐牢前在社团的老大。现在那老大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头,但威望依旧。

原来,周越彬在接走伊妍之前,就叫阿乐偷偷注意了罗萨动向。阿乐跟随罗萨去见了电话里那个所谓的老童,目睹罗萨恼羞成怒,叫来老爵士为周越彬在海滩准备了大礼。之后他便通知了东哥,说周越彬终究抢了伊妍。当然,在电话里,他重点向东哥介绍了伊妍的背景,以及她前些天豪赌的盛况。

周越彬这一回,又来了个先斩后奏。

东哥之前不赞同抢客,是不想破坏这么多年他营造出来的和谐共赢的圈子,毕竟几个朋友之间利益相关,不好从自己这里闹出事端,损害了大家的利益。

罗萨和老爵士在他眼里不过是两个臭虫,属于即便捏死了还要喷你一手汁的那种。不是怕惹,是不值得惹。但既然周越彬已经抢了,而且听起来伊妍也是一个值得抢的客户,那东哥只有硬气点,把另一头压住。最基本的,无论如何,自己的臂膀周越彬要保护好。

东哥虽然没混过社团,但所谓江湖义气,都放在心里了。

澳门回归之后,赌业发展迅猛,大家都能发财,各个社团之间便也少了些摩擦,大部分黑社会大哥金盆洗手。东哥是在去香港参加一个“关注青少年赌徒”的公益论坛上认识的那个白胖的老大,如今他手底下的小虾米泛起池底泥,正好找他来整治。

在海堤上,东哥对罗萨和老爵士的喊话只有三点意思:

第一,我认识你的老大哥,而你的老大哥虽然蛰伏许久,但当年的手艺还在,搞过分了,依旧有能力治你;

第二,我认识你在永利盘下来的赌厅的老板,永利只是不知道你是个非法之徒,一旦知道,或者我抬抬手举报一下,你的经营权分分钟收回,从此滚回菲律宾;

第三,再不济,还可以报警。尽管大家多少都有些游走于灰色地带,但照今晚的情况来看,要上铐子的铁定是你们无疑了。

虽有不甘,但罗萨和老爵士迫于形势,也只能作罢。他们俩像两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在寒冷的海风中抖擞着稀落的毛,眼睁睁地看着周越彬坐上东哥的车绝尘而去。

老爵士甩了甩手中的刀,看了眼罗萨。

罗萨朝海里吐了一口短促的唾沫,狠狠地说:“来日方长!”

就这样,周越彬终于如愿获得了这个可能是他叠码仔生涯里最完美的客户。

东哥的车刚驶上柏油马路,东哥给出了他的第四点:既然这么冒险抢到伊妍这个货,无论如何给我好好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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