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赌桌上跳舞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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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说时光如梭,可在澳门,时光这支梭子总是凝滞在楼群光影之中。

深处亚热带气候之中,澳门的四季变化不是特别明显,加上赌城日夜运转,十几年来不曾关过半个小时的门,无论什么样的季节,在周越彬眼中,都是一派金碧辉煌的模样。这就好像赌场里不设窗子亦不设钟表一样,让你浑浑噩噩,不知时日,沉迷其中。

如此看来,澳门可不就是个大赌场么?在这里,时间流失的过程不太能用眼睛看出来,可它的后果却无一例外反映在人们的身体上。

此时,站在338米高的澳门塔上,周越彬正凝望欣赏着脚下一栋栋灯火辉煌的新旧赌城。他的身体已经有些走形了,像是经过时光长久往复地洗涤过,因而皮质松散,眼角爬上了些许皱纹,头发也稀疏起来。不过,时光也把他身上的稚气洗涤走了,留下一副稳重、深沉的气质,看起来,在某种层面上,比年轻时还要帅气许多。

“跟十多年前站在仁伯爵医院的山顶上所欣赏到的相比,澳门的变化太多太多了。暂且不说日渐密集的城市网络,东南边,填海造地多年,澳门硬是往太平洋挤出来十几平方公里的陆地。其中,大部分用来建设赌场。”周越彬举着红酒,对身后围着他的几个男女老板讲述着。

这几个人,加上后面酒会上的十几个,他们都是“重庆赴澳门投资考察团”的成员,周越彬应澳门旅游局的邀请帮忙接待。

他能得到这个邀请,是因为这几年来,赌厅对豪客的渴求越来越盛,周越彬作为厅主,主要的工作是往返澳门与内地,深耕自己在政商届、体育届、文艺届以及娱乐圈的关系网,因此在两地各层级都有照面,有时候两边举办些民间交流活动,他常常作为一个桥梁的作用参与其中,帮忙安排摆布,他又喜欢周旋调笑,所以很受到大家的欢迎。久而久之,在筹备更高等级的交流活动时,大家也都会想到他。

一个穿着唐装的矮个中年人凑近周越彬,煞有介事地跟腔道:“这澳门哪,我看就是一个大工厂,你听。”他拿手上的红酒杯指向不远处的新葡京,“听到没?瓜娃子,人声鼎沸机器轰鸣啊。那赌场里整行整行的角子机,整列整列的赌桌,多像工厂里的流水线。那些荷官呢,就是工厂里的工人,日夜操劳,不带停手的。他们生产出来的产品没有别的,就是一个个的赌徒。”矮个撞了周越彬的腰一把,一副世事洞明的语气:“原材料,都是你们这些叠码仔从祖国弄来的,怎么弄?就像今天这样,各种接待咯,你说,对不对嘛。”

周越彬躬身听着,根本没把他的揶揄当回事,从他的话里面所接受到的唯一信息是,这个人估计是个老赌徒。他对赌场和叠码仔如此嘲讽,或许不是因为真有那么品德高尚,心智健全。恐怕是因为自己在赌场吃过亏,输过钱,八成在拉斯维加斯、新加坡或者韩国还有一笔钱没扳回来呢。

“中国哲学家孔子有言在先:赌博在道德上虽然有错,但总比懒惰和无所事事来得好。在赌场里,三更穷,五更福,前途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们全澳门一万多叠码仔,也只是为你这种人做服务罢了。”周越彬嘴上礼貌地回他,眼神却是一个叠码仔看一个烂赌鬼时那种有些隐隐鄙视的高傲。

果然,矮个的目光忽然有些闪烁起来。

“什么时候,我周越彬有幸在澳门为您服务一次?”周越彬趁火打劫。

“急什么急什么。”矮个借倒酒的机会,赶紧从周越彬身边跳开,好像是躲避食蝇草的苍蝇一样。

周越彬搜刮到矮个肢体语言中某些留恋的部分,会心一笑说:“不急不急,这才刚来嘛。”

这个所谓“投资考察团”表面上正正经经,看起来无懈可击,似乎抱着进淤泥而不染的决心。但周越彬经过一晚上的观察、摸底,他断定,这个团里怀有二心的人不少。怎么看出来?首先,这些老板大多是独自一个人过来的,即便抱团,也顶多是夫妻档。其次,即便是夫妻档,也没有把小孩或是父母带在身边的。这样的情况说明什么?说明,或多或少,他们都是有准备要上赌桌的。特别是刚刚那位矮个的,脖子上连母貔貅都挂上了,专门克旧葡京门口那只公貔貅。

周越彬暗暗一乐。只要他带着他们在澳门“逛”一圈,至少三分之一都得沦陷。只要拿下这一批高档“货”,那他这个厅主,以及手下的一群小弟,一年的吃食就算是备下了。

接下来几天,周越彬带着这群人去了澳门各个大小景点。第一晚忙着安排没注意,到了白天,周越彬才发现,这群老板几乎都穿着统一的衬衫、西装裤、黑皮鞋。衬衫通通都塞进了裤子里,腰上都系着方扣的皮质腰带,腰带扣正好在他们的大肚子中间,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梭子”型。而夫人们是一样纯黑色卷发,穿着类似套装,胳膊上都挎着一个皮包。

周越彬看着这样的装扮,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直到他们坐上车,去往景点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我们的第一夫人跟随老公出国访问好像就是这么穿的。

不仅穿衣打扮,他们举手投足之间全都是领导范儿,走在街上,一个个迈着干部特有的步伐,路上遇到衣衫稍微褴褛点儿的澳门大爷大娘,周越彬都担心他们会冲上去握着人家的手,说一些下乡慰问时常备的话。每到一个景点,一下车,他们就纷纷拿出各自的照相机对着关口外面的天空,楼房等等一通猛拍。一边拍还要一边点评:

“这楼真破,还没我们县里自己家盖的好。”

“这天气真热,太闷了,不如我们家那边凉快。”

“瞧瞧,这些人穿的衣服怎么这么旧,还是澳门呢,怎么这么穷?”

发表这些直白言论的当然不会是那几个老板,而是他们的夫人。老板们只是聚在一起,双手统一地背在身后,低声谈论着和夫人口中一样的话题。

周越彬向来觉得自己认人的能力还是挺强的,但是面对这几个人,他却有些发蒙。虽说都是老板,但之前他接待过的那些好歹气质稳重,有些城府。在他的经验中,越内敛的人往往越有钱。可眼前这些人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内地发展太快,富人的作风也一代换一代了?

周越彬不免有些担心自己看走眼。唉,只怪他不常上内地的社交网站,不知道那段时间,内地正开始流行“土豪”。

等到换酒店的时候,周越彬发现他们大多没有带行李,只有夫人们手上的一个挎包。

“你们没有带行李箱吗?”

“我们听老李说,澳门这里什么都有,那我们就没有带箱子,需要什么直接买就好了嘛,再说,带箱子谁帮我们拿,很麻烦,所以只带钱就好啦!”

周越彬狠狠点了几下头,表示自己很受教,可心里别提乐成什么样了。嗯,有钱就行,只要有钱,就算是他们在他用自己的脸刷进去的法国餐厅大喊着要吃重庆麻辣烫,他也放心。

周越彬现在的时间,除了用来接待各种各样的人物寻找新客户之外,大部分都花在打电话上。老客户的维系、地下钱庄进账出账、与东哥那帮人的情报联络,还有底下那帮小弟、跟数的,大小事宜都得靠电话远程遥控解决。目前,他电话联系人表里,老猫和阿乐跟他打得最勤。此时,老猫远在北京,帮他追几个老客户从澳门背走的债,其中光老钱身上就将近八千万。阿乐则天天跟着现在的“抽佣机器”老童,保证他日常的进账。每次身体在陪客的时候,心里还得惦记着线上的事,掐准时间,他就要掏出裤兜里的电话瞧几眼,指示几句。你可以说他运筹帷幄,也可以说他是操心的命。

把老板们照常放进金店之后,周越彬的微信收到了阿乐发来的一段视频。

点开第一个,他看到的是阿乐的一个跟拍镜头,跟着的是一个穿了一件阿玛尼红色及膝紧身裙的女人,她走路的姿势挺拔而有劲道,周越彬没开声音都能听到她的那双黑色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让人看了也跟着神清气爽。她那头干练的短发,那被红色丝绸包裹的紧致屁股,以及那两截从高跟鞋里长出来,白玉兰般盛放于裙底的小腿,在她那样的行走姿势下,一样样都显得性感、强势、有气质。

看见摇晃的视频里一晃而过的水波状廊顶灯光,周越彬回了一句:

“老童跑去威尼斯人赌去了?”

阿乐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外加一段语音:“哥,你行不行啊,好不容易,茫茫人海,给你逮着这么一个sexy?baby,整个澳门,特别是赌场里,好多年没出现过这样的货色了,即便有也是跟着大老板的,这女人,可是孤孤单单只身一人呢。您就没半点想法?别老惦记着老童。他奶奶的个大三巴。”

这个阿乐打从跟着周越彬的时候就是这副话唠的样子,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半是废的,一半不正经。听说他小时候曾经跟着他混14K的爸爸被水房那帮人放到了南海一片小小的礁石上困了一周,除了他爸没得人说话,他跟他爸又没话说,所以,他如今的多话以及多动症大概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后遗症。

而且,阿乐像个小姐丫鬟一样总操心周越彬的感情生活。周越彬在澳门拼搏这么些年,澳门本地、台湾、香港、韩国的女友都交过一轮。无一例外,她们都仗着自己是厅主情人,整天肆无忌惮地坐在周越彬的福建厅里往赌桌上扔筹码,这一条情路走下来,周越彬在她们身上折损了几千万。伤钱对周越彬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伤他钱的这些女人,没一个值得他继续爱下去的。况且,厅主家属涉赌,也是东哥不愿意看到的。

这视频里正往威尼斯人赌场去的红衣女人,又值得周越彬多看几眼呢?除非她是个准豪客,否则别想周越彬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周越彬捂着话筒:“说正经的,我这忙着呢。”

阿乐立马转换了语气:“彬哥,老童那老小子今天撞到鬼了,居然赢了点,他赢回来的钱都被我收了,抵得上之前借给他的里码。”阿乐的声音透着一点点的幸灾乐祸,像极了小时候顽皮捣蛋,做坏事得逞时的小得意。老童估计赌得正high,手里的钱被充了公,哪有乐意的?阿乐有恃无恐,因为这是老板彬哥交代的。

“哈哈,做得好,他有说什么吗?”周越彬听起来心情很愉快。是啊,没有什么比听到有钱入账的消息来得更开心了。

“说了,他说,这是应该的。”

“应该的?他是这么说的?”周越彬的声音很惊讶,因此声调比平时讲话时一下子高了好几度。

“是啊,真的。”阿乐也很奇怪,老童这个赌鬼,最忌讳别人在他上桌的时候“讨”钱了。

“童老板这孙子,倒霉这么久,终于赶上狗屎了,阿乐,你听我的,把他的本金如数还给他,他想玩就继续用那些玩,赢一点拿他一点。里码是多一分也不给了!一个,半个都不给!记住没?这孙子今天答应得这么痛快,平时若是咱们这样做,他早就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肯定又想从我这拿筹码!不能给他!他若是跟你急,就说是我让的!”彬哥一生气,这声调又高了几度。

这个老童,每天都在打些什么小算盘,周越彬可是清楚得很。这些赌场里的老油条,想法都是一样的:用尽一切办法尽可能的多揩一些筹码,壮大自己赌桌上的资本。他们觉得,这样就离赢更多的钱,又近了一步。

不过多半都是赢不回来的。

这个老童已经欠了自己那么多钱了,原本还得很拖沓,一点一点往外吐。若是再给他更多筹码,赢了自然没的说,若继续输该怎么办?那些钱,哪辈子他能还得清?作为一个“抽佣机器”他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了,这个时候,周越彬必须严加控制。

“好好跟着咱们的老童吧。到十二点,就带他回酒店休息,今天一定不能再放里码给他,要给明天给。”

阿乐又回了一条将近30秒的语音,周越彬知道他的大意是:我知道了。所以根本没点开。阿乐也知道周越彬常常不会回复别人最后一条信息,是在给别人一种他在控制自己,他占主动一方的意思。阿乐立刻塞回电话,执行命令去了。

培养一个像老童这样的抽佣机器非常不容易,不能不给他里码,他没得东西下注还怎么抽佣?但是又不能给太多里码,不然一不小心赌大了,到头来还不上,那他就得落入一个被追债的下场,这机器也就报废了。

最怕就是他还不上,那就又变成一个老钱,营收变呆账,呆账变死账,周越彬好好一个厅主,又得变成一个追债的。这其中的拿捏,就跟养一头规定体重的猪一样,饲料下多下少,都是要小心衡量的。

到了吃饭的时间,周越彬带他们去的是议事厅旁边一条叫米糙巷的小巷子里,一家看起来很破的小餐馆。

那条小巷子很窄,车是根本进不去的,想吃饭只能步行走进去。夫人们又是一通嘁嘁喳喳,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各种抱怨和不屑。我们的老板们虽然嘴上没有说,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等到了餐馆,进去之后,夫人们就彻底忍不住了。

“这什么地方啊,还不如我们那的饭店呢!”

“这么破,这地方的东西能吃嘛!”

“越彬,带我们换个地方,这也太破了!”

“我们又不是没有钱,怎么能到这样的地方来吃饭呢!”

聒噪的声音吵得周越彬头大了好几圈。

“这里是澳门很有名的餐馆,东西很不错的,先试试看。这里平时很难定到位置的。”周越彬自从接到了投资考察团到现在,这几天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月说的都多,而听到耳朵里的话,比过去一年都多!这简直是钝刀杀人,折磨死了。

领导和夫人们勉勉强强坐了下来。夫人们面带嫌弃地拿出包里的纸巾,开始不停擦桌子。周越彬认为自己这顿饭若是想吃好,必须得做到不听,不看,不说。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严格遵循拉客的那一套流程以来,第一次那么迫不及待地想丢掉程序,直接把这帮人拉进赌场。去了赌场,他们就开始自娱自乐,玩起来了他应该就能解放了。但是,他们这帮人看似粗鄙,其中有几个是可以直接发展成贵宾厅客人的,万万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几个月的经营就得功亏一篑。

周越彬刚刚安排他们坐下,准备点菜。隔壁坐着的那一大桌,叫了买单。虽然说的不是广东话,但是相信考察团的成员们还是听懂了,那桌人不多,却吃掉了大几千块。

夫人们明显惊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那张桌子。菜品并不多。那就只能说明每样菜的单价很贵。还没等她们开口询问,那张桌上已经有人开口了。

“好家伙,怎么这么贵!”这次说的是普通话,都能听得懂了。周越彬看到虽然考察团的成员们没有人看向那边,但是那耳朵明显的竖了起来,仔细地听着。

“这里是港澳最著名的吃鱼翅的地方,所有来澳门这边玩的大老板,几乎都会到这里来吃饭。可不能小看了这家饭店。这里面的东西,可远不能用它的外表来评论。东西是超级赞的,价钱当然不会便宜。”

“哇,怪不得!”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很多,不过都不重要了,只这一句话,就已经成功地让这些官老爷官太太们面面相觑,集体收声,不再抱怨。

周越彬坐在那里依然淡定,脸上保持了很得体的微笑,什么都没有说。不是有句话说的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么。

等菜都上齐了,老板夫人一边猛吃,一边说:“这么贵的菜,赶快,多吃点,都吃光,不然全都浪费了。”周越彬看了看她,又看看了其他人,哈,动作都是惊人一致——夹菜,塞到嘴里,还没咽下,筷子又伸了出去,生怕吃得慢了,就被别人吃光了。

周越彬哭笑不得,说:“不急不急,这顿我买单的。”

众人听了,冲周越彬一笑。终于,那个矮个老板包着满嘴的饭说了一句听来刺耳却是周越彬等了很久的话:“嘿,这算什么,我在拉斯维加斯赢了钱,吃几百美元一只的大龙虾,连眼都不眨呢。”

周越彬赶紧接上:“那不得是因为您赢了么。赢了,什么买不得,别说这一碗鱼翅,就是刚刚那家金店,想包都可以包起来。”

“是啊,是啊。”那帮老板夫人估计是在金店看中了东西,纷纷激动地撺掇起来,“咱们什么时候去赌场啊。”

周越彬一边摆手:“不急不急,先吃好了。”另一边就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悄悄安排了十几个小兄弟等在新葡京准备跟客。

2

酒足饭饱之后,周越彬带着他们去了赌场,先是陪着换了港币又换了筹码,又讲了大概的玩法规则之后就编了个理由让小弟跟上,他自己脚底抹油——开溜了,躲回了自己买在离葡京不远的汤臣豪宅——主教山一号的家里。

不是为了休息。

刚刚接到老猫从北京发来的信息:老钱跑了。周越彬只能,也想在自己家里,在所有人视线之外,就这件事,表现出那些准豪客不知道的他野蛮残酷的那一面。

周越彬提着一瓶威士忌灌了一大口,然后抹了把嘴,平复了一下焦躁的心情,问电话里的老猫:“说说,怎么回事。”

“前几个月,老钱每个月都按时间把利息打过来,钱不差还准时,我们几个兄弟也都在山东、河南、湖南、鄂尔多斯几个地方缠着其他几位老板,吃喝拉撒离不了身,看他乖,也就没管他。到这个月,我看他的钱逾期好几天没到,就抽空到北京他的别墅看了一眼。房子空啦,人也没了,他家院子里看家的那条拉布拉多没人管,把他弄的几个松树盆栽都啃光了,饿得只剩个骨架,看样子是跑了十多天了。问他前妻还有老爹老娘,都没人知道这事儿。他那玉雕工厂他也不管了,好多债主跟那蹲着呢,好像要被法院查封了。我们没法儿,只好连夜开了十几辆卡车过去,选大的,好的,每辆车运了他一件玉屏风回来了。也没地儿搁,我们匀了匀,都放在您那些老朋友的家里、酒店里的客厅、客房摆着呢。”

说到这里,周越彬在电话里听见一声狗吠。

“这就是那狗?”

“可不是,嘿嘿,我养着了。对了,我们翻进他家,看他厕所玻璃上贴了张遗嘱,说是钱实在还不出来,不想活了,要去西藏天葬。”

“放他娘的狗屁。”周越彬气得把酒瓶子往茶几上一墩,差点没把茶几给墩裂了。

第一次见到老钱,是在几年前澳门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一次两岸艺术家交流会上。那时候的老钱蓄着胡子,留着长头发,总穿着一双镶玉的老北京布鞋,手里捏两个核桃,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艺术家气质一目了然。

即便进了赌场,坐在赌桌前,刚开始说是小玩一把的他也是一副温润和煦的样子,像极了从他一双妙手出来的玉器。

周遭的一切——角子机发出的电子声,轮盘的旋转声,赌客们欣喜若狂的吼叫或咒骂——皆是凡世俗尘,一点都沾染不了他清澈的灵魂,仿佛他刚刚扔在赌桌上的不是万恶的筹码,倒像是布施给苍生的琼浆玉露一般。

但赌场不是佛堂,不过短短四年,浸淫在销金窟里的老钱脱离了原本澄明的圈子,缺少了文化的滋养,就一下子从一个艺术家坠落地狱沦为一个变态赌徒。

周越彬清清楚楚地记得,老钱最后一次输了把大的,加上跟周越彬赌的台底,拢共是一亿。那一回,他尿失禁了。

本来,鉴于风险控制,赌到后面,周越彬是不该放任老钱输到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的。是他身上残留的那些温厚谦虚的气质,让周越彬放松了警惕。

最后一年,老钱已经很少管自己的玉雕工厂了,为了方便来澳门赌博,他索性在珠海拱北口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珠海和澳门的距离差不多就像一栋楼里住对门的邻居,如此便利条件,让珠海成了内地去澳门赌钱的人的一个集散地。

许多长赌的人,在资金不是很充足的情况下,都像老钱一样选择住在珠海,因为房租便宜。

平时在珠海,他们每天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扑克缓解赌瘾,一旦接到通知说签证下来,后一秒他们就会出现在排队入关的队伍中。

那时候,虽然老钱已经输了不少钱,但他并不像别的赌客一样总是跟周越彬打哈哈,死乞白咧地赖账,或者想方设法找各种借口多拿里码。每次赌到半夜或者通宵输完了,他也不急不恼,反而是很不好意思地跟周越彬和几个跟数的兄弟说辛苦了,要请他们吃饭。

一旦吃过了饭,老钱再委婉地向周越彬提出借筹码的事,周越彬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很快,老钱的亏空越来越大,到了一顿友谊的饭也帮不了他的时候,周越彬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一身傲骨的人居然会低声下气跑到别的叠码仔那里借钱。

在那边,他还是请人吃饭,只不过,在那边的饭局上,他不像之前那么沉默内向,而是变得特别会做人,就是俗话说的特别会来事儿,敬酒喝酒爬桌底什么的,一概都使出来。还经常请那边兄弟按摩足疗什么的,甚至还会用自己的糗事来卖乖,特意用贬低自己来博取他们的开怀。

不得不说这一招非常管用。不单单是对叠码仔,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试问,谁会对一个经常做白痴事情的人,总是保持戒心呢?时间久了,自然就不会太把这个人当回事了,因为他已经被分到了弱者那一拨,不怕他不还钱。就这样,老钱通过刻意在别人跟前伏低做小,又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赌本。就是通过这笔钱,他终于把自己输到尿失禁。

后来,在巨大的压力与现实面前,老钱身上最后一丝文化人的尊严和气质也消失殆尽。

他开始跟其他赌徒一样寻找各种理由一直拖着不给,先是说公司财务放年假,又说公司的公章丢了,正在补办。然后又说自己的玉器工厂刚谈下一宗大买卖,先通融几周,把生意做成了就有钱给了,最后呢,说做生意赔了,正在想办法,准备卖车卖房来还。

最最可笑的是,老钱最后一次出现在澳门,已经被列入贵宾厅黑名单,在大厅里小赢了一点,又请周越彬吃饭,故技重施。

周越彬怎么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饭桌上,老钱每次说什么,周越彬并没有很不礼貌地打断,只是在他一句话落了以后,就问一句:“什么时候还钱?”

老钱再说下一句,周越彬也问下一个问题:“一个月时间够不够?”

对付泼皮无赖,就得用泼皮无赖的方式。

就这样来回几个回合,老钱就招架不住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说了,连和老婆离婚被分走了多少家产都如数报出来了,就差把今天上厕所时看的那条娱乐花边新闻拿出来讨论了。“彬哥,这……”老钱讨好地起身给周越彬添上茶水,不忘给阿乐也添满,却被阿乐客气地拒绝了。

老钱尴尬地坐回去,局促地来回搓着手。周越彬不催促,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老钱。最后老钱没办法了,只好煞有介事地要去了周越彬的银行卡号,说转天就给打钱。

结果,转天这个人就消失不见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可真是气坏了周越彬。

不单单是因为钱,更是因为老钱辜负了他的信任。周越彬也气自己,明明老钱都已经变成一个不入流的下作的人了,自己怎么还对他抱有希望,以至于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老钱一消失就是两个多月,这两个月里,周越彬不仅等不来老钱还的钱,还得帮老钱付掉他在台面上正经输给赌场的账。整整五千万,几乎是周越彬辛苦三年才能搞到手的收成。要不是东哥帮忙垫付,他那一套早就看好的主教山一号就得泡汤,自己就得继续租房子住。大小好歹一个厅主,居然租房子住,实在太折面了。这触犯了周越彬的底线。这个时候,就得老猫出马了。

老猫去北京找到老钱之后才知道,原来老钱比周越彬想象中的还要惨一点。老婆孩子跑了不说,工厂也濒临破产。老钱手里就一辆车,一些自己收藏的玉器以及一栋别墅,他把这些财产压在手里不卖不还,是因为他还在做着那个一把赢回所有被输掉的钱的美梦。

周越彬很想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放弃吧,屈服吧。可他未必肯听。那周越彬只能通过老猫用一些非常手段来告诉他一些别的事情。

老猫当着满街的人辱骂过老钱,在背地里更动手揍过他,甚至,还跑到他展出过作品的地方贴过大字报,要臭他名声。可老钱死猪不怕开水烫,没有半点动摇。不过,老猫向来不怕欠钱不还的人不要脸,他追债这么多年,秉持的理念就是,只要是活着的人,就一定会有弱点存在。

老钱的弱点就是他的孩子。

老钱每次来澳门赌钱,周越彬都跟在身边,跟着当然不会白跟。

周越彬发现,只要是家里的座机打来的电话,他一定会接,因为对面必然是他的孩子。其他无论是谁,都不会有机会打扰他押注、看牌、翻牌、赢钱或者输钱。

当初,周越彬发现老钱有想赖账并且玩失踪的苗头时,曾用孩子的事情威胁过他。当然也不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只是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周越彬会有意无意提起老钱的孩子,问候孩子身体怎么样,成绩好不好之类的。开始时老钱还没有觉察出什么,提的次数多了,后来就明白了周越彬的目的就是让他知道,他周越彬有很多种方式整治像他一样欠债的人。

一开始周越彬不想做这么绝,但现在……

那天,老猫又提着两瓶啤酒找赖在家里不出门的老钱聊天,他问他跟老婆离婚了,还想不想自己的孩子。在老猫这样刻意的聊天方式下,老钱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当时冷汗就流了下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猫哥,你也知道,我这几年几乎都快长在澳门了,不怎么回家了已经,而且,我跟我老婆离婚之后,孩子跟着他妈妈,现在回去都不会叫爸爸了。孩子以后肯定是当没我这个爸爸,我呢,也当没有这个孩子了,太寒心了。”老钱在察觉出老猫的意图后,还试图做点什么,但是这样拙劣的借口,怎么可能让老猫满意呢?

“嗨,钱大艺术家,话可不能这样说,孩子还那么小,还没有自己的思维和想法,当然是他妈妈怎么教他就怎么做啦,不能代表他自己的。再说了,孩子不懂事,你怎么还能不懂事呢,那毕竟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血啊,该疼还是要疼的。要不,改天,我帮你把孩子接过来,既然你老婆不让他亲你,你就该主动点嘛。接过来,跟你一起多生活段时间,自然就亲了。我呢,多少也有点亲子教育的经验,也可以搬过来,帮你一起教孩子,你看怎么样?”

老猫是谁啊?当年在内地开黑赌场的时候就是在人精里混出来的,整整十多年,又帮周越彬搞定不少大客户,可不是白白活过的。什么样的话,都让老猫说了,表面上句句都是在为他老钱考虑,还能再说什么呢?要么还钱,要么就让老猫把孩子接过来,当一个人质。

老钱怎么会相信一身刀疤的老猫会为自己家的亲子问题着想。别说让自己的孩子跟老猫住一起了,就是让他们俩见到面,都是让老钱难以接受和害怕的。会不会等自己有一天拿不出一毛钱的时候,孩子跟自己一起,被老猫一个做成儿童餐,一个做成成人餐,扔给那拉布拉多当宵夜都说不准的。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人呢!也许就是在老猫跟老钱聊过那一次之后,老钱产生了赶快消失,甚至去天葬的念头。

老猫在电话那头挠着头,问是不是真的绑了老钱的孩子,逼他现身?

周越彬无声地苦笑,叹了口气,对着电话无力地说:“你是不是傻,用来吓唬人的事还真干啊,闹大了,是对你有好处,还是对我有好处?只管去找,他不是说去西藏吗,就去西藏找。”

“他那么一说,你还真信?”

“不然呢,人家好歹艺术家,临死艺术一回,也不难理解。”

周越彬听老猫那边憋着笑,忽然有些动起真怒:“要找不回老钱,你也甭回澳门了。”

3

临睡前,赌场跟客的小弟传来话说那帮老板赢钱的不少,已经送他们到赌场上面的酒店“冷却”了,等他们半夜在床上熬不住,偷偷下楼去赌场输回原形,明天,就可以把他们往贵宾厅领了。

“那矮子,那个长脖子的太太,还有那个重庆百年火锅店店长,这三个人瘾大,铁定是落不了跑了。”小弟说。

是的,没错,矮子这类土豪老板,其实想往下发展,很容易。

虚荣心是每个人都有的,欲望更是如此。在他们赢了钱之后,自己在一旁夸几句,再适当表演一下崇拜的表情,装作很为他们着想的见好就收。这几步,既拍到了客人的马屁,也很好地拉近了关系。

当然,这需要很好的眼力,要慧眼识珠,之后才能成功地变成一个他们眼中的好“伯乐”。

剩下的就是适时地说几句,欢迎再来,你手气真不错之类的恭维话,顺便递上自己的为他们留的楼上套间,或着直接带他们去花花公子俱乐部或者哪个游艇会。这样一个套路下来,周越彬不敢保证百分之百,也得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客户,会在不久之后单独联系他,表示感谢的同时,告知他,恐怕以后会经常过来澳门,要多麻烦他周越彬了。

几乎每一个潜在的客户,都是这样发展出来的。

终于来了个好消息,冲淡了老钱落跑给周越彬带来的坏心情。挂掉电话之后的周越彬,没有立刻把手机放下,而是擦了擦这一天积累在手机背壳上的汗渍,又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直到屏幕变黑,他专注的表情才有所变化,慢慢扯了扯嘴角,就当做是笑了。

这算是他做叠码仔以来留下的工作习惯或者说是职业病吧,总觉得在下一秒,会有新的电话进来,闭眼前都要等这么一会儿。实际上,他的几部手机都是24小时不关机,临睡前一个一个在床头柜上排好,真有哪一部响了,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在自慰,也要擦干了手接起来。

这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对待他们真是丝毫马虎不得。这些赌鬼,就像那蚂蝗,稍微有点疏漏,钻了空子,他们会争分夺秒来吸掉你的血。

自己每天都生活在算计别人,或者被别人算计里。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了又想,生怕哪里错了,或者想得不周到,让自己蒙受损失。

躺在床上的周越彬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脑袋,强迫自己睡下去,明天起来,等来小弟说搞定的电话,就要接待他经营几个月终于到手的新客户了,也是够他忙活一阵的。

周越彬破天荒地睡到了自然醒。虽然身上舒服,但他醒来的时候,没有撑半个懒腰,眼睛是猛地一睁睁开的,就像猛兽一样,随时随地的警觉和威慑是本能也是必须。一般来说,他能够自然醒,实际上是不正常的。

果然,他唰唰几下刷开几个手机,没有收到跟着投资团老板的小弟发来的短信。

等他赶到酒店,几个小弟在大厅迎上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们一大早来酒店等着那十几个老板叫带去贵宾厅,可等他们到的时候,酒店说那些人昨天晚上就急匆匆地退房走了,正是在所谓的“冷却时间”。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个小弟摸着头说。

他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周越彬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连番打了十几个电话,澳门旅游局、重庆旅游局,再到这家酒店的老板、当班经理、机场……一个串一个,终于搞清楚原委。原来,昨天晚上,有另一批人入住了这个酒店,来自重庆工商局、税务局,个个是那帮老板明面上要巴结,暗里唯恐躲之不及的人,更何况被他们撞见来澳门赌博?所以,他们连夜订了机票,都避回重庆了。

周越彬心里咒骂声四起,到筛子底下的鸟雀被不明不白闯进来的人声吓得飞走了,这份憋屈,简直不吐不快。但是在小弟面前,必须绷着。

平白无故吃了这么一个闷头亏,按照周越彬的脾性,当然不能这么罢休。

远在1088公里之外的重庆商会办公室,一个兴师问罪的电话响起来。周越彬在电话里“嚣张”地把商会主席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好地参了这支投资考察团一军,说他们level太低,完全代表不了重庆的形象,让自己丢了好大的脸。最后搞得商会主席陪着笑脸说下次介绍纳税头三名的企业老总给他认识。周越彬这才稍稍解了气,最后跟主席闲扯几句,把气氛拉回到亲密的状态,然后终于挂了电话。

撒气归撒气,考察团心虚打了退堂鼓,周越彬这一天加上以后几个月的计划算是泡汤了。在找到机会接待另一拨老板之前,白白空出来一段时间。

习惯忙碌的周越彬对于如何使用这段时间,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他丢下几千块钱叫小弟们去喝早茶,自己从酒店出来,走着就到了新葡京前巨大的广场上,他想索性就在外面坐一天罢。

广场上的长椅上躺着好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个个头发糟乱,西装敞开着,领带歪在一边,皱巴巴的衬衫下摆从皮带里跑出来。

椅子一端靠腿放着他们的鳄鱼皮皮鞋,脱下来的蓝色或黑色的丝光袜整齐地搭在椅子扶手上。这鞋子和袜子摆放的整齐度,是唯一能证明这些人不是普通流浪汉的证据。

也许是输得精光没钱买船票回去的工薪族,也许是欠债跑路的小老板,但更可能的,是赖也要赖在赌场门口的烂赌鬼。大家不是真的甘愿做乞丐,全身上下,靠那一身还看得出牌子的西装勉强撑脸面,不至于让保安真的把他们当成乞丐挡在门外。

之前,周越彬对这些大小赌客说不上是爱是恨,但如今在叠码仔的位置上干到这样的地位,这些人在他眼里,全都是猎物。当然,他对猎物也有爱,那些新鲜的、肉质丰腴的,就爱,那些孑然一身的、日渐腐臭的,就恨,还顶顶地看不起,不会有半分同情。

同情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厌恶罢了。

周越彬走到了他惯常坐的那个长椅旁边,带着一脸厌恶毫不避讳地盯着眼前椅子上的年轻人。

这人三十一二岁,长得还算英挺帅气,可他睁大的眼睛没有神采,眼角的眼屎也不知道擦掉,完全将周越彬对他的厌恶看在眼里,可却无动于衷,不知道让座,也不羞愧地避开。

周越彬盯着他,慢慢掏出自己的钱包,抽出一张一千面值的港币,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丢在稍远的位置。那人腾地就从椅子上弹起来,捡了钱,套上袜子,穿了鞋,噌噌就往赌场跑去,临走丢下一句话:“赢了还你。”

好像说这么一句话就能改变他接受的是施舍这样一个事实似的。

周越彬一屁股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那是专属于赌徒的,一种急迫而丑陋的背影。他这才生出对中途逃跑的老板们的怨恨。

那些零零散散的小老板,周越彬向来都是交给小弟带的,唯一几条看得上眼的大鱼,到头来还怂了,周越彬觉得实在是没意思。最近,傻屌真是越来越多了,好客户都在家奶孩子吗?

正心生愤慨,手机有动静了。

阿乐这个话唠又发来了视频,而且是好几段。

第一段,那个红衣女人出现在威尼斯人赌场大厅的枝形吊灯下,她一手环抱在胸下,另一手擎着一支高脚香槟杯,正微微向着赌台倾下身子观察桌面上的情况。耳朵上一副流苏耳坠随着她晃动香槟的手在她肩头跳跃,如沸腾的水晶一般,映照着她如河湾一样恬淡的下颌,以及美好的胸线。

女人还有一张红玛瑙一样温润的嘴巴,微张着,表情是好奇的,却把自己的好奇表现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人看出她的生涩与紧张。

以周越彬的经验来看,所有的细节显示,她一定是个有一定阅历的成功女性。

第二段里,女人已经坐在了赌桌边。她单手抵在赌桌边沿撑着自己的下巴,由此便撑出她的腰部线条来,好像是由碳素笔一笔勾勒出来的,纤细紧绷。

看她松快的样子,女人在那个赌桌边应该坐了好一段时间了。她随手掷出一个筹码,旁边围观的人以及赌客都随之躁动一下,大有为她叫好的意思。是不是这女人下手大方,有本事下大的?阿乐对此似乎也好奇起来,镜头晃动着慢慢跟近了些,这才发现,她原来是丢了一把两万的下去。

才两万嘛,本来也没什么的。

视频下还有一句语音,阿乐跟着解释出来:“这女的不管到哪个台,每把都是顶着最大的限红下去的。”

限红,是赌场对每个赌台可以下注的金额范围做的限制,一般最低一百、两百港币,最大一万、两万、五万,每张台每个玩法都不一样。而这个女人每把都下最大,她这么下,不是脑壳秀逗了,就是真有钱。从视频里看来,赢了就捧着脸,少女一般欣喜。可见不是什么老手。

其实阿乐盯上这个女人很长时间了。如果单从上桌的频率上来看,她算得上是澳门赌场的常客。

最近一个月,阿乐在看着老童的时候,经常能撞见她。也不见她和朋友一起,应该是单独来澳门的,可她却并不是资深赌徒。正如视频里拍到的一样,一个资深赌徒不可能抽离于输赢的桎梏,由着自己的性子下注,真正把赌博当成有趣的玩乐。

女人衣着简单,剪裁却不普通,价格还不菲。不用繁复的珠宝设计,颗颗简单到与她的气质融为一体。或许她在事业上是个女强人,在赌钱方面却是个绝对的婴儿。这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她的谜不在于真有多深的城府,相反,在于她的简单。

与赌场其他赌客相比,那种近乎纯真的简单,这种与环境的格格不入,是谜的所在。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一个优质潜在的客户。

本着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放过一个的原则,阿乐决定把这个女人的存在告诉周越彬。至于是否决定“做”她,或者找个什么机会认识她,一切让他自己决定。

视频来到了女人侧身,女人此时已经是像个小女孩一样脱了高跟鞋跪在了椅子上,每每掷出一回筹码,便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像她不是在玩百家乐,而是趴在泥巴地上打弹珠一样。

赢了,兴奋地扭过头,发现有人拍她,女人大方地冲镜头摆了个V。

看到这里,周越彬被她的单纯和无知触动了,这样的时候,这样肥美的大鱼,怎么能不吃下去。

他迅速回给阿乐一句:“查查。”

4

经过多年的发展,澳门叠码仔圈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惊人的信息网络。

相比于回归前叠码仔之间各自占地为营,相互竞争;回归后,赌博业在政府的整治修剪下日趋规范。同一个团体里,各个叠码仔之间讲的更多的是和气生财,大家秉承合作共赢的理念来做事,因此,赌客信息都是共享的。

除了叠码仔内部的互通有无,还有政府黑名单系统,甚至还靠私人侦探公司,一起筑建起这个网络,用来调查赌客们的身份背景和真正的身家实力。

有时候,一些贵宾级客人入境澳门,刚决定去哪一家赌场玩,客人资料就已经通过传真发至赌场里各个厅主手里了,以便他们马上作出反应,根据这个客人的家底限度,好决断应该借出多少里码给他。

红衣女人的出现是突然的,非常规的,围绕着东哥的圈子里的上千号叠码仔基本都没有听说过她。因此,要“查查”她,阿乐非要拿到她的身份证作为突破口不可。有了身份证,就可以疏通关系从交通部门知道她是坐的什么飞机,头等舱还是经济舱,从酒店方面知道住的哪个品牌,普通套还是总统套,期间有没有消费过套房酒窖里昂贵的红酒,要求租车或者去哪些party的信息。

通过非常手段,更进一步还可以查出她注册公司的名字,房产状况,以及手里保有的其他资产材料,更关键的是,可以判断她这些资产的稳固性如何,是不是最近陷入了麻烦当中,资产是牢牢握在手里,还是根基已经被掏空的摇摇欲坠的繁荣假象。最后,再经过某些不可言说的渠道,还可以查一查她的家庭信息,家庭住址。老爸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富家女,老公干什么的,是不是小三,小孩多大了,学校在哪,哪个年级哪个班……诸如此类。

当然,获悉这些信息,一方面是为决策做依据,另一方面也是提前为可能的追债做准备。

总之,只要有了身份证,阿乐就可以着手为这个女人建立一个客户档案了。

女人放在桌子上的钱包,是爱马仕bearn系列,粉色,九成新。阿乐很容易就在惯常合作的地下钱庄兼典当行——澳门又叫押行——的“金利押”手里借出了一个几乎同样的钱包。

等到女人离开赌桌去上厕所的功夫,阿乐跑上前去叫住她。

“小姐,这是不是你的钱包?”

看见阿乐递过来与她用的一模一样的钱包,女人有些恍惚起来,不自觉地拉开坤包看了一眼,自己的钱包好好地躺在里面。

“不是啊,我的还在,撞款了吧。”

阿乐装出一脸纠结与不好意思:“嗯……是这样,我跟我女朋友刚刚在9号赌桌玩了一会儿,要走的时候,发现钱包不对,我看你也是用的这款,会不会是你一时着急拿错了呢?你刚才是在9号赌桌?”

她当然在9号赌桌,阿乐从始至终除了帮老童拿饮料,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

“啊,是啊。不会吧……”听阿乐这么说,又看见他一副无辜的表情,女人也怀疑起自己来。她掏出自己的钱包,展开一看,松了口气。“你看,没搞错嘛,这是我本人。”

她把嵌在钱包透明袋中的身份证展示给阿乐。

只消一眼,阿乐便知道了她有一个跟本人相得益彰的漂亮名字:伊妍。年龄30岁,籍贯上海,身份证号一目了然。

“不好意思,我觉得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用的这种钱包呢?你可以再去别处找找。”伊妍满脸歉意地跟阿乐告了辞。

阿乐差点被伊妍不必要的道歉弄出罪恶感来,赶紧定了定心,转身便拿她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查起来。

通过名字,阿乐吃惊地发现伊妍的身家信息清清楚楚,基本不用浪费更多人力物力去查,他在网上随便一搜,有关她的信息便满屏满屏地罗列出来。有人物百科,有公司网站配的总裁简介、致辞,还有杂志采访等等。配的照片,跟眼前的伊妍一模一样,像复印机复印出来的,一样标准的音容笑貌。甚至家庭背景、公司地址、家庭住址,稍微挖一挖,都一清二楚的。

伊妍是一家互联网服装品牌的CEO,早年在淘宝上开C店卖女装起家,靠自己独特的设计以及对市场超强的敏锐度一直发展到今天,年营业额达到五亿,她公司的盈利状况,直接通过淘宝上那些服装的销售数字就可以呈现出来。

只不过,有关她私生活的部分,网上很少提及,只知道她离过一次婚。

通过身份证,阿乐还查到,伊妍来澳门基本都是在上海订好的往返机票。她开了一辆宝马,是自己在澳门租车公司租来的,她在澳门所住的酒店全部是她在网上或者到酒店前台直接预订的。

一般经常来澳门赌博的老油条都知道要旅行社帮忙订机票、酒店,这样可以打上不少折扣。伊妍在这方面,完全跟白痴一样。而且阿乐观察她这么长时间,发现她对什么“开工”“上水下水”“吃”“顶”“公”“四边三边”等等赌场里盛行的行话一概不懂,连赌桌边画满红圈蓝圈的电子显示屏是什么都不知道。

有钱,代表她输得起;盈利基本公开,代表能随时掌握她的资本情况,决定给她多少里码,或者及时止损;在网上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美女老板,且住址信息公开,代表她碍于名声不敢赖账,即便赖账跑路,也能轻易掌握她躲在哪座跑不了的庙里。

综上,伊妍是一个非常完美,非常让叠码仔放心的极品客户,身上没有一点“炸弹”的气息。

“炸弹”,在叠码行业里,是指那些已经赌到根本无力偿还债务,却依旧想从叠码仔手中借到里码的赌徒。要是哪个叠码仔一时看走眼,把“炸弹”当成优质客户借出里码,就相当于把钱扔进了无底洞里,不仅抽不到多少佣金,连债也难追。

“炸弹”大多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在你之前,很可能他在别的叠码仔或者高利贷手里尚有欠款未清,这也就意味着但凡他之后赌赢了钱,或者正经生意上走运赚到了一苍蝇肉的钱,都会直接被前面盯着他的人拿走,去顶他欠下的债。要他还你钱?后边排队去吧。往往排到最后,你发现一分一厘也剩不到你手上。

叠码仔在澳门虽然算一份受法律保护的正当职业,但涉及到赌债部分,司警从来都是要求私了的,换句话说,这种类似于决策失败而导致损失的案例,他们也不大管得着。

而且,大多数“炸弹”为了搞到赌本,会不择手段地骗人。

周越彬刚入行的时候就被骗过,骗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依然深陷赌局中的阿莲。阿莲打的是老王那张苦情牌。当时周越彬刚刚拿到东哥的授权,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的阿莲便在老王祭日的那天跑到东哥的贵宾厅外堵他,说三年了,老王还像一坨冻肉一般躺在冰柜里,自己作为差一点成为的老王媳妇,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老王落叶归不了根,怎么也要把老王弄回家。

周越彬那时候把自己辛苦跟数一年得来的几万块小费全给了阿莲,也算为当初自己的失手表示歉意。几个星期之后,周越彬接到仁伯爵医院的电话,以为是老王回家之后料理善后的事情,却不曾想是向他催停尸费。

找到阿莲,果不其然,她已经把那几万输得差不多了,剩下几千块钱,阿莲说,她要留着,留着买毒品。阿莲算是无药可救了,从那之后,周越彬再也没见过她。

周越彬恨透了那些“炸弹”。

有很多实力不济的叠码仔大多也都是被“炸弹”给拖累死的。有时候,同一个圈子里的叠码仔建立信息互换的关系,更重要的作用是避免“炸弹”利用叠码仔之间的竞争带来的沟通不畅而在各个叠码仔手中骗得里码。

翻看完阿乐给伊妍建立的客户档案,周越彬的直觉告诉他,跟这个叫伊妍的女人相比,他之前夹到口边又掉到地上的那帮老板充其量算是三道拼盘冷菜。

这个时候能遇到伊妍,他觉得之前浪费的几个月也值得了。用一句不要脸的话来说,就是上帝为他关上了一扇窗,却为他打开了一座宝库,他从来没有觉得做叠码仔这么有趣过。周越彬终于打起精神来,迫不及待地叫阿乐今晚就去贴上伊妍这条大鱼。

借助钱包的事情,怎么说阿乐跟伊妍算是打过一次照面。阿乐打算继续用这个借口,进一步跟她扯上关系。

不需要过多考虑,跟老童吃完晚饭,阿乐便立马赶回赌场。赌桌就像一个无形的手铐一样,老童只要一粘桌子,就不会逃跑了。何况老童一条腿还是瘸的,要跑也跑不了多远,阿乐放心地丢下他,在赌场巡视了一圈。

酒吧,伊妍和一个矮小却强壮的男人坐在一起,男人在吧台上展开一扇扑克,纸牌与手上下翻飞,正传授着伊妍一个什么玩法,惹得伊妍捂嘴直笑。阿乐以为那男人是哪个想搭讪美女的愣头青,便走过去,直接坐在了伊妍另一边。

“呦,阿乐。”

那个男人居然认识自己,阿乐不免侧目。原来是好久没有出现在澳门的罗萨。

阿乐心里一个咯噔,强颜欢笑地伸出手去:“嘿,罗萨哥,好巧啊。”罗萨手里捏着纸牌,没有理会阿乐的招呼,而且毫无顾忌地哼了一声。即便是周越彬,罗萨都不一定正眼瞧一下,何况只是他一个落单的小弟。罗萨可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当年周越彬跑去公海把他们的猎物给抢走的事呢。

还没来得及尴尬,伊妍便认出了阿乐。“哎,你钱包找到了吗?”

罗萨没想到伊妍跟阿乐能说得上话,阿乐刚张了张嘴,罗萨就又低头哼了一声,把伊妍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是不是说自己有个跟你一模一样的钱包被你拿错了来着?”

伊妍愣了愣,立马就懂了:“你跟罗萨哥是同行啊?”

被罗萨挑破,阿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迅速看了一眼伊妍,她的脸上也挂上了些许知道自己被欺骗时的愠怒。

罗萨弹了弹牌,没好气地对阿乐说:“这个时间来喝酒,不用跟着你们的老童吗,那么好的抽佣机器,小心被别的档口抢走。”

“哦,对,我那边还忙着呢。”阿乐捡着台阶赶紧下来。

听见身后传来罗萨大声对伊妍说的话:“澳门很乱的,遍地都是傻佬和骗子,你可得跟紧点我。”

阿乐顿觉事情棘手了。

5

“罗萨那个傻佬去年在金沙收集了一批赌徒,一次性骗到了他菲律宾的老巢——那个什么圣母赌场——每个人杀了至少两千万的数,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囚禁、虐待、打电话,就那老三套嘛,前几天刚刚把最后一笔账追回来。如今,他们俩又回来澳门,准备收集下一批猪仔呢。”

仙乐都芬兰浴的温泉池里,阿乐将自己收集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越彬。

阿乐所说的“杀数”,是地下赌场欺诈赌徒惯常使用的方法。被带去“杀数”的赌徒,即便是幸运星显灵,也绝对不可能从地下赌场赢得半分钱。因为,赌场本身会出老千。在上赌桌之前,赌场就已经计划出要把这个赌徒杀出多少血了,说杀多少就是多少,从来没有失手的。赌徒走进做“杀数”勾当的赌场,就像是走进屠宰场,而罗萨就是运送这些土猪的传送带。

澳门有太多不择手段寻本钱的赌徒了,罗萨便抓住他们的需要,常常哄骗他们说菲律宾那边赌场的管理不像澳门这么严格,他有办法许诺他们一大笔里码,让他们把一辈子的本扳回来都足够。

等赌徒们过海到了菲律宾,在赌场里毫无悬念地输掉那几十万到上千万不等的里码又倒输许多之后,就轮到老爵士和他的那批打手出场了。

老爵士会把他们拉到菲律宾的野山上,囚禁在一排平房里,平房分为会面室、养伤室、休息室三个区块,会面室用来施虐,养伤室用来给被打得比较惨的赌徒养伤,休息室里设有电话,用来给禁受不住私刑的赌徒跟家里要钱赎人。一般人经过会面、养伤、休息一轮之后,往往就妥协了,万一有皮厚的,就三个房间循环下去,直到松口为止。

伊妍被罗萨跟上,她的命运几乎就已经板上钉钉了。

首先,她会在澳门赌一段时间,让罗萨抽够佣,再被介绍给老爵士借高利贷,又让老爵士大赚一笔,最后,只剩下皮包骨了,就被送去菲律宾杀数。不把伊妍这头嫩猪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罗萨是不会罢手的。

“伊妍信教,罗萨那帮菲律宾人百分之九十也都是天主教徒,两个人是在伊妍的一个赌徒教友介绍下认识的。罗萨人模狗样地跟她谈教,就那么聊上了。他奶奶的个大三巴,让罗萨捡了这么个大便宜,真他奶奶不甘心。”阿乐猛搓着脸,突然停下来,凑到周越彬身边,小声却又恨恨地说:“彬哥,你说……我们能不能摆他罗萨一道,把伊妍抢过来,他也只是比我快了半脚嘛,跟同时的也差不多,照理说,我们可以公平竞争一下。”

又是一块大肥肉从嘴边掉到了灰里,周越彬比谁都想骂娘。但阿乐的提议,他实在不敢考虑。

“每次吃饭,东哥例行讲话的时候,你小子是没仔细听怎么?罗萨这种没原则又不要命的人,我们不能跟他沾上半点关系。要真闹出事来,他拍拍屁股就逃回菲律宾继续做他的小混混去了,我们跟着东哥的这批兄弟,个个都是正经努力做上来的,一切在澳门法律之下行事,只有乖乖排队吃牢饭的份,知道吗?你还年轻,犯不着这样瞎搞。”

“彬哥,我知道,你在罗萨那帮人面前认怂,不过就是卖东哥一个面子。当年公海抢人,你可没怕过。那之后,罗萨还让你三分呢。”

周越彬沉默无语。

说到怕,他在澳门唯一怕的人,恐怕就是东哥了,不过,与其说是怕,尊重更恰当。对于罗萨,当年他年轻的时候没怕过,现在就更没有理由怕了。

况且,对待罗萨这种混不吝人物,哪需要怕,只需要狠。

那年在公海的游轮上,罗萨和老爵士声势浩大,如今在监狱里称霸的江湖兄弟当时大部分都在那条船上,周越彬甚至怀疑老爵士从菲律宾美军手里搞到过旧式军火。在黑社会势力死而不僵的年代,像东哥这批老实人,没有人敢在他们嘴里抢吃的,而周越彬当时不管不顾,抡起两壶汽油直接冲到罗萨的跟前。

所有人都不知道,当你真的在罗萨面前把汽油倒满地的时候,罗萨实际上还蛮胆小的。

那一次,是罗萨在澳门第一次吃瘪,周越彬就像是一只没有剥壳的海胆混进了他的海鲜大餐里,不说影响食欲,绊几下筷子倒是常事。可他又没办法挑出来。

“彬哥,我不怕,要真坐牢,你比我吃亏,好歹我也是有老婆的人了,我跟你说……”阿乐又开始啰嗦起来,周越彬赶紧把湿漉漉的毛巾甩在他嘴上。

“伊妍这事儿就到这儿了,你给我继续跟老童,童老板最近手气不是挺好么,信用快清了吧。”

“是。”

阿乐虽然觉得有些憋屈,但也只能按照周越彬吩咐的做。之前还为自己替老大发现了一个大客户而兴奋着呢,没想到这么快成了泡影。他只能像之前一样老老实实地跟在老童后面,继续监视他,也继续帮他提鞋。

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威尼斯人,老童赢了钱之后兴奋的咋呼响彻整个贵宾厅,他眼前但凡见着一个人,便丢过去一个筹码,贵宾厅里的工作人员,连打扫的阿姨都收到了他的小费,唯独阿乐没有。

阿乐知道老童的意思,之前差点跪地上找你要里码不给,如今老子赢钱了,你还想舔着脸来要小费?他这是故意在气阿乐呢。老童的行为跟个幼儿园小朋友没什么区别,亏他之前还是南京市餐饮业里的龙头,是掌管好几家大型酒楼、经营着一家老字号小吃连锁机构的大老板呢。

不过是暂时性小赢一把,童瘸子已然忘记之前自己已经连续把上百家连锁小店输完了,手上的酒楼也被盘走得只剩下最后一家本店。如今赢的一百万,还抵不上他涉赌之前资产的千分之一,居然也嘚瑟得起来。这就是赌徒的逻辑。阿乐根本不吃这一套。

老童瘸着腿又跑到临桌,要给那张桌子的荷官丢小费,阿乐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

“童老板,整个厅都知道您大方了,犯不着发第二轮吧。您还是想着点还里码的事情,照理说,您手里这些我都该收回来的。”阿乐的声音压得很低,足够顾上老童的面子。

也许是之前一直被周越彬压着火没找着机会撒,今天又赶上得意的时候,听阿乐臊他,老童哪根筋不对忽然爆发了,他一条腿支地另一条腿弹起来重重地扇了阿乐一耳光。关键时刻,单一条腿使得上劲的他还是挺有爆发力的。

贵宾厅里所有人听到动静都看向他们,还没等阿乐反应过来,斜刺里突然冲过来三四个人来劝架,他们嘴里一边说着:“算了!算了!”一边把老童和阿乐推搡开。只不过,他们推搡的劲儿也太大了,说是来劝架,反倒把阿乐推倒在地,还不明不白地扫了老童一耳光,老童气急,不管不顾一瘸一拐又冲上来撕扯住阿乐,那些人前来帮扶,又踩了阿乐一脚。一个送餐员经过,那帮人似乎是故意拉大了阵仗,把装着十几碗海鲜粥的餐车给推翻在地。这个架越劝越大。

阿乐被搞得一头雾水,直看到罗萨嚼着口香糖跟在他们后面走进来,这才明白,罗萨是来抢客来了。他们这帮人应该跟在他和老童身边许久了,瞅准有条缝隙可以钻,便装模作样地上来了。

罗萨虚情假意地扶住老童:“赌场里呢,大庭广众的,别打了啊,阿乐。跟客人犯得着嘛,我已经报告司警了,阿乐,你冷静一下。”说着,两个不明就里的司警进来就控制住了阿乐,不知道罗萨说了什么,他们还真以为是阿乐先动的手呢。“童老板,别跟阿乐一般见识,坏了兴致事小,坏了手气就不得了了,来来来,我们接着玩。”罗萨自顾自招呼起老童来,又对司警说:“司警同志,带我们这小兄弟去休息一下吧。”

眼睁睁看见罗萨把手搭上老童的肩膀,阿乐急得要冲过去,却被司警劝住:“先生,可以了,冷静一点。再闹,我可以拘留你。”阿乐让这两个被利用的傻警察弄得哭笑不得,但他们已经认定了,阿乐被掐得死死的,只好束手就擒。

6

大半夜,周越彬睡得正酣,床头几个手机起此彼伏地响起来,把他从好不容易做成的一个梦里揪醒。

“大爷的,老子不动他,自己腆脸撞上门。”周越彬在心里大骂了一声,立马驱车赶往威尼斯人。

赶到保安部,没有费多少口舌,跟部长点了个头就把阿乐提了出来。阿乐领着周越彬等来到老童那儿的时候,罗萨几个正扶着老童从贵宾厅里出来。看老童垮着一张脸,一副快要中风的样子,应该到底还是把周越彬上次答应借给他的里码输光了。

周越彬拉住正要上前兴师问罪的阿乐,不动声色地倚在过道的栏杆上。

不一会儿,罗萨他们走过来了。看见拦在前头守株待兔的周越彬,罗萨一顿,赶紧把搀着老童的手撒开来,讪讪一笑先开了口:“周哥,你可算来了,你们家阿乐也太不像话了,居然跟客人动手,得亏我劝下来。还费了我不少时间帮你跟客人,你瞧瞧,这事弄的。”

“那就多谢了。来!童老板,按照行程,咱们该吃饭了。”周越彬冷笑了一声,上前就想把老童从罗萨手中薅过来,谁知道罗萨根本就没有放人的意思。

“急什么。刚才我看童老板没赌爽,就借了点钱给他,要不……”

“要不就在楼下大厅玩掉吧。”周越彬不客气地打断他。

“不行,借……”

“借的是罗哥厅的筹码的话,就换成现金。正好我带了,就在这里还给罗哥吧。”又是毫不留情地打断。说着,周越彬就把腋下夹着的大手袋拿在手上,那是临出门前突然决定带过来的,他不耐烦地瞪着老童:“借你多少钱?”老童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五万。”

周越彬心下觉得可笑,跟他预计的差不多,果然就这么点钱。罗萨这个人从小在菲律宾平民窟长大,最爱钱,抢客也舍不得多下本。周越彬直接从手袋里掏出五万塞到老童怀里:“童老板不用还了。”又从他手里抠出罗萨的那几个筹码扔回给罗萨,扭头就走。

几枚绿色筹码划过威尼斯人以罗马神话为题材绘制的壁画。罗萨趋前几步,灵活地把几个筹码接住,合于掌中。见周越彬已经走远,罗萨犹豫了片刻,还是死皮赖脸地跟了上去,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周越彬着实有些恼他了:“已经道过谢了,还不走?”

罗萨嘻嘻哈哈地大声说:“让兄弟几个见识一下童老板的赌技总可以吧。再说了,老子的客人也正在大厅赌着呢,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阿乐见有周越彬撑腰,听到这里,此时也硬气地回了一句:“罗哥对客人这么上心的话,就不应该在别人的场子里转。”

罗萨朝阿乐眯了一下眼睛:“爱好而已。”

就这样,罗煞带着帮小弟像一副狗皮膏药般,硬是贴在周越彬和老童身后,每个人都拿了一杯奶茶一个赌桌一个赌桌地跟着。大小、21点、轮盘……到了百家乐,老童居然跟伊妍撞到了一起。

在阿乐的提醒下,周越彬第一次见到了视频之外的伊妍。

这一次,伊妍的脸上施着淡妆,纯色长裙,搭配平底凉鞋,一改视频里女强人的职业装扮,反倒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现在的伊妍更像一个女人,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女人。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伊妍很聪明,她很会利用“女人”这个词。

罗萨似乎走到了引导伊妍只玩百家乐的阶段。

从伊妍赌牌的架势来看,她也已经玩得很熟练了,要牌、看牌、飞牌,全都信手拈来,没有了视频里生疏幼稚的样子。唯一不变的是,她每把依然是抵着限红押。此时的伊妍,依然保持着她的那份幸运,随随便便押,简简单单赢。这种漫不经心,胜似闲庭信步,不知道要气死多少想赢却输个不停的老赌鬼们。

闲家押一手,庄家押一下,能想象得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却对金钱没什么概念的状态么?现在的伊妍就是这样。老童刚挨着她坐下,她就把手中所有的筹码直接压到了闲上,甚至没看筹码上的数字。

她自己似是没察觉,倒是惊着了老童和另一边坐着的人,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缺心眼的,老童紧张地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看了几秒钟赌桌旁的电子显示屏,然后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筹码推到了庄上。伊妍对这个眼镜男的举动有些不解,也疑惑地看了眼显示屏,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上面的意思。看了眼荷官分到自己面前的扑克牌,伸过手去直接干脆利落地把牌翻了过来。

只这一个动作,就让老童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了起来。

站在后面的周越彬,也差点被这个画面惹得笑出声来:这个伊妍,是说她单纯好呢,还是太任性?要么故意折磨这个可怜的老童?如此痛快地翻牌,倒是跟周越彬刚来澳门时如出一辙。幸运女神似乎更为中意美丽的事物,见到伊妍这种美女,也有些留恋,特别眷顾。伊妍还是赢了。见到眼镜男越加咳得厉害,伊妍极无辜地眨了几下眼。调皮至极,哪像一个企业老总?更不像一个即将在罗萨手里沦为赌徒的人。

伊妍开心地转头冲着罗萨笑了:“赢啦!等下宵夜,我请客!”十足的小女人姿态。

一局牌玩完,荷官提上来一盒用透明塑料盒封装的新牌,正鼓捣着盒子上避免被人做手脚的机括。罗萨趁这个时间教导伊妍看起“路”来。

现在的赌场里,每一个百家乐的赌台边都会竖一个电子屏,上面会显示由红圈或者绿圈组成的几条“路”,台面上开庄就显示红圈,开闲就显示绿圈,相当于炒股的线路图一样。在坊间有传说这个“路”其实是由叠码仔总结出来的,在以前没有电子屏的时候,赌台边上只有一个类似小棋盘一样的板子,上面放着带着“庄”“闲”字样的珠子,称为珠仔路,客人一般自己不懂怎么看路,更不会画,而叠码仔为了留住客人,便用他所谓的“技能”(画路)为客人做参谋。后来科技发达,赌场为了挖客人,便引进了电子屏。但有的客人还是看不懂,叠码仔一样可以以帮忙看路为由拉拢客户。

“有经验的玩家,一般是跟着‘路’压的,长庄(连续出了多个庄)压庄,长闲(连续出了多个闲)压闲。这样胜算会大一些。”罗萨说着说着就把下盘贴近了伊妍。这个老色鬼,周越彬一直冷眼瞧着,他多么希望伊妍觉察到自己被揩油,反手就给罗萨一巴掌。

新开一局。

第一把,老童又输了。看着自己的筹码被荷官收走,他狠狠瞪了一眼笑得像朵花似的伊妍,又盯了好一会儿显示屏,不服气地将自己手中剩下的筹码全都押到了庄上,与伊妍押的方向背道而驰。周越彬在后面甚为遗憾地摇摇头。

果然,这头筹码还没停稳,伊妍又赢了。

伊妍特意抱歉地看了一眼老童。这一眼差点让老童直接爆发,他生气地把椅子踢到一边,恨恨地转身走了。

“OK!结束!Over!大家各自散了吧。”周越彬向着罗萨一摊手,意思就是今晚的抢人闹剧到这里该告一段落了,我周越彬自掏腰包,给大家每个人都买了个台阶下。罗萨没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又更加贴紧了伊妍。

周越彬踢了一脚正愣愣地盯着伊妍的阿乐,阿乐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几步跟上气冲冲的老童。他们把老童送回楼上的套房,给他点了份牛排以及一瓶红酒来安抚他输钱的情绪,也是安抚他被罗萨挑起的某些想要叛逃的苗头。虽然损失了五万,但在贵宾厅,在阿乐得到一个耳光之前,他已经从老童手里抽了上百万的佣金,所以说,老童这个抽佣机器是绝对不能拱手让人的。

阿乐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周越彬打发他回去睡觉,说他会亲自跟着老童,叫阿乐多休息。而他的另一个私心是,会一会这个伊妍。

那天晚上,周越彬一直坐在离伊妍和罗萨不远的一排角子机后面,手边小抿着一杯香槟,直到他们“收工”,又跟踪伊妍去到她住的酒店。按照叠码仔揾客的惯例,罗萨他们应该要回避,等着伊妍半夜里手痒了回到赌场一输到底。果然,把伊妍送到酒店没多久,罗萨他们便撤了。

伊妍从酒店下来的时候,身上从威尼斯人沾染到的香料味都还没有散尽。每一个走进威尼斯人的赌客,第一眼会被它宫廷式金碧辉煌的装潢震惊,然后就会觉察出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的一股独特的香料气息,深深吸一鼻子,从那一刻起,你会深深地喜欢上澳门。

周越彬把头埋在手机屏幕上装忙打掩护,没想到伊妍径直走到了他跟前。

“走吧。”伊妍说。

“啊?”周越彬有些尴尬,却不得不抬起头来。跟踪不成,反倒被伊妍搞蒙了。

“你不是阿乐的大哥吗?叠码仔。会21点吗?”

周越彬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伊妍一扬下巴。

“那个什么……你是罗萨的客人,我不能跟你去的。”

“那你跟踪我干嘛。”伊妍跟识破了小孩的恶作剧一样,用一种逗弄的眼神盯着周越彬:“我还不属于任何人,希望你知道。”

7

21点或许是所有赌博方式中唯一不需要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运气上的一个。通过算牌,眼疾手快头脑灵活的赌客可以知晓桌面的情况,稳操胜券,割掉赌场一块肉。美国曾经有一个由几十个数学教授组成的算牌团体在拉斯维加斯赢走几千万美金,最终被赌场列为永远不受拉斯维加斯欢迎的人。请注意以上这句话的两个重点,数学教授——表示算牌对赌客智商的要求非常高,因为需要超强的记忆以及默算能力;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表示算牌是赌场的禁忌。

但为了揽客,威尼斯人允许赌客带本子和笔去玩21点,也就是说,这里允许赌客算牌,只要你不使用计算器。毕竟运用自己的学术能力在赌场赚些不干不净的钱,对于内地那些数学教授来说,还是件极没有尊严以及极其冒险的事,而内地的普通客人一般又喜欢玩大的刺激的,小骡推磨似地赢,跟他们在内地埋头做生意赚钱,有什么区别?他们来澳门,就是想玩点不费力的。威尼斯人在这个上面不会遇到太大的风险,倒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

威尼斯人如此地开放,给了伊妍小试身手的机会。

走去赌场的一路上,伊妍眉飞色舞地向周越彬介绍21点的算牌方法,还吩咐他到场之后如何如何配合,煞有介事的。周越彬一问,这些套路不过是她从网上的帖子里查出来的罢了。

到了目的地,周越彬和伊妍在21点前研究了近两个小时。伊妍像应考的小女孩一样,趴在赌桌上在本子上不断地划拉。经过一点点摸索、适应,等到伊妍终于把理论实践出来了一点,荷官已经发到第五轮,带去的本子也快写满了。

应该是还有最后一点就算透了。伊妍扒拉着本子,愣是没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周越彬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那个……”伊妍忽然转过头来:“把你的手给我。”

周越彬不明就里地伸出手去,伊妍一把抓住,便用圆珠笔在他手上记起数字来,原来是拿他当人肉笔记本了。荷官好笑地看着面前这对男女,周越彬脸黑了十几年,那一刻,却是红透了。

计算完最后一笔,伊妍果断下注,一脸神气地周越彬说:“看吧,这盘庄家肯定爆。”

庄家要牌,翻牌,22点,果然爆了。周越彬伸出两只被写满数字的手来,忍不住要鼓掌。只不过,大厅21点限人数限筹码,伊妍算了这么久,赢到手的也不过几万。

“好了,我们走吧。”伊妍拍了拍周越彬的手背。

“这不刚算出来吗?就走?”

“赢也赢不了多少,练练手而已,要算,等进了贵宾厅百家乐上算吧。”

从来没听过百家乐还可以算牌。

“还是网上查来的,百家乐你可以按照一定的规则下筹码,那样可以保证最大的赢率。”

这样其实是非常科学的,周越彬跟过的赌客之中,只有早期的老童这么干过,他从17岁开始开餐馆,算账算大的,精明得很,只是再精明的脑袋也敌不过不知道哪个时候会膨胀的欲望,总有一天理智会被欲望瓦解,就像老童一样,算到最后终究把自己也算进去。

周越彬感觉奇怪,从之前的观察来看,伊妍是那种懒得动一点心思仗着钱多把输赢合盘托付给运气的赌客,怎么这会儿倒想起要用策略来了。况且,“既然你是理智派的话,之前怎么每把都按照限红押,怎么不按照规则下?”周越彬明明白白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伊妍拿着筹码在自己的大腿上滚来滚去,脸上带着意义不明的笑意说:“作为一个叠码仔,你应该知道的。赌场其实是认生的,刚上手玩的新人运气往往都会好一些,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情况看起来就是这样,也许那是魔鬼为了诱惑新人继续玩下去,而给下的甜头吧。我之前就着最大的额度押,就是为了利用这种所谓‘新人的好运’呀。事实证明,我押对了不是吗?但我知道,这种运气很快会被老天收回去的,所以接下来,我该理智了。”

听了伊妍这席话,周越彬脑门上冒出汗来。从来只见过赌场摆布赌客,赌客只有被运气摆布的份,却没想到伊妍反倒摆布起运气来。理智到这种程度,这非常可怕,当然,与此同时,这种理智是一个赌徒所能拥有的最宝贵的品质。拥有这种理智的人极有可能成为那种不用担心赌上瘾而可以帮叠码仔持续拿到佣金的抽佣机器中的极品。想到这里,周越彬又要流出口水来。

伊妍,比周越彬做叠码仔以来遇到过的所有抽佣机器都要强大好几倍,她是一个可以在赌桌上跳舞的女人。

在威尼斯门口,临分手前,要跟这个极品说拜拜,眼睁睁看见她落入别人饭碗,周越彬不免有些低落起来,他突然问伊研:“不‘开工’(赌博)的时候,你想去做什么?”

“去吃蛋挞咯。”伊妍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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