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个叠码仔的诞生

1

周越彬赶到太平间的时候,除了要面对那个等了他大半天而有些烦躁的义工之外,还遇见了一个处于发飙边缘的女人。

那女人约摸二十五六岁,跟周越彬年纪相当,浓妆艳抹,穿一身昂贵的圣罗兰黑色经典连衣裙,却是老款,看起来非常陈旧,裙摆脏兮兮的,还破了几个洞。

她正歪斜地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手中捏着圣罗兰的裙摆,两只手的大拇指和无名指情不自禁地捻着裙边的缝线,好像是在捻一张扑克一样,她的表情也跟那些等待亮牌的赌徒别无二致。

周越彬一露面,那女人便冲了上来,劈头盖脸甩出一串粤普。

“仆街!你都知道返来呀!冇事玩什么失踪,人家只好打电话畀我,搅我一手好牌变臭牌。”这女人异常激动,看来有些神经不正常的样子。

周越彬好不容易把她安抚坐下,终于搞明白,她就是当初那个打电话通知他来澳门收尸的女人,是老王的小女朋友,名叫阿莲。

这个阿莲是最近一两年才跟上老王的,正赶上老王逢赌必输的时候,两个人一路从空中花园撤到本岛上的公寓房,再撤到远离本岛蜗于澳门最南端的贫民区石排湾,后来因为临近回归,澳门政府开始严格控制流动人口,加上水房帮还有14K几个放高利贷的追债,老王在澳门根本没有容身之所,才不得不跑路去珠海,最后又因为赌瘾难除,从横琴偷渡,半路上被海警的探照灯罩住,慌乱中被一个浪头打下海淹死了。

阿莲之所以愿意与老王一起这样患难与共,基本上不干感情半毛钱关系,只因为她自己也是由职业赌徒最后变成的烂赌鬼一个,起初看上老王赌博资历老,一度赌资丰厚,可以带她进出贵宾厅见识场面。

后来老王栽了,水房和14K几个社团的人跟得紧,阿莲弱女子一个,又是本地贫民出身,还是要仰仗老王门路多,才保得上命。不过,她也说了,老王也算是个好人吧,再困难的时候,只要他赌得上,就不会差阿莲一个半个筹码。

周越彬听了哭笑不得。

她又说,之所以打回老家叫周越彬过来处理老王的事,是因为她自己身上没钱,又害怕被债主发现不方便现身。满以为周越彬来了把老王带走了事,却又接到义工电话说连周越彬都联系不上了,害得自己不得不捏着一手好牌从赌桌上撤下来,火急火燎赶过来。

“我再赶回去,还不知道好运气能不能续上呢!”

阿莲说着,又去捻义工交给她的文件,一脸焦虑,眼神病态,她似乎处于某种癫狂的状态。

“之前老王常跟我说,等赢够了就返老家,可是赌鬼嘛,赢多少都不觉得够的。后来输得烂底裤,就根本不好意思回去了。我听他说的最后一句是,要是他死了就叫我把骨灰运出澳门,他不想一辈子困在澳门。现在,你赶紧给他办了手续送返家吧。”

周越彬沉默了半许,两手颓然一摊。

阿莲没明白,义工倒瘪了瘪嘴,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说:“那先生你打算怎么办呢?”

“能不能暂时保存在这里?”

义工不耐烦地把手头上的笔一扔:“连送去火化的钱也输光了吗?”

周越彬局促地点点头,扭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阿莲,阿莲总算是反应过来,也学着周越彬两手一摊:“别望着我啊。我的钱还在赌场没赢返来。”

老王要是活着,看见自己女朋友和侄子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非得笑出声来不可。

义工叹了口气,又把笔捡了回来,在文件上划拉了几下:“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收费喔,全澳门统一价,普通还是冷藏?”

“啊?”

“普通寄存,一天一具20元,冷藏,一天一具30元。冷藏嘛,肉身可以放久点。”

“普通!”阿莲回答。

“冷藏!”与此同时,周越彬给出了一个相反的答案。

阿莲撑开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周越彬:“你还想在澳门待多久?”

“怎么着……也得等我把那笔收尸费,还有……我的一万块钱筹码赢回来吧。”还有他全部的身家,借的高利贷,以及拜托他姐从她工作的信用社挪用出来的公款。这些他都没说,当时集资收尸,他断定老王留下好处不少,就是不想让周大洋他们白白占了便宜,于是白道黑道刮碗底弄来这笔钱放在收尸费里面充大头。再有就是,他想着好不容易来澳门一趟,怎么也得从赌场里搬几块金砖回去,所以也带来了一笔赌资。如今是全折进去了。

听了周越彬的话,阿莲抖动得更加厉害了,手指捻裙角的频率也突然加快。

“唉……”

忽然安静下来的停尸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叹气。

2

尚处于回归气氛中的内港码头挂满了欢迎内地游客的横幅,横幅上的澳门已经全都改叫为“澳门特区”。

大厅里,特区政府派来的欢迎团在那里载歌载舞。一个个手拿五星红旗和特区区旗,用饱满的热情夹道迎接一个个第一次踏足澳门的内地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欢迎团比他们更为热情。

那些人此刻都盘踞在码头外的马路边。不像政府那边一水儿的表演服,他们这边的穿着有些参差不齐,有西装革履穿皮鞋的,也有垮着花衬衫戴斗笠穿拖鞋的。他们都是各帮各派派过来或者自发过来赚外快的“扒仔”。

“扒仔”,说白了,就是一帮专门踞守在澳门各个码头、关卡的掮客。他们围追堵截拉拢游客去赌场赌博,处于赌博行业链条里的最底层,算不上中介,吃不到赌场给的回扣,唯一可以吃的对象就是那些游客。

他们揾钱的方式是:借钱给还不大熟悉套路或者身上没准备钱的游客去赌博,然后从中抽水。为了拢客,扒仔聪明地在借钱的时候承诺不收利息,只是约定游客在赌场下的每一笔筹码中,都要抽一成的佣金,然后当游客恰好是在6点赢了的话,要抽一半小费。这样的方式,看起来人性化,实际上比收高利还要混蛋。

扒仔中,有的有社团在背后撑腰,或者做的时间比较长有了一定积蓄,所以有能力“放款”给游客。另外的一些,则完全是空手套白狼。他们会把自己拉到的客人转让给有实力的扒仔,从中拿一些人头费,每次也就三五百,属于扒仔中的扒仔,最最被人看不起。

做这种扒仔的,大多是澳门本地闲来无事的阿伯阿婆,或者是在赌场输光了钱,急需赌资来扳本的烂赌鬼,就像阿莲和周越彬。

决定把老王扔在停尸房之后,在澳门人生地不熟的周越彬便一直缠着阿莲,叫阿莲介绍赚钱的门路。阿莲无可奈何,便只好叫上他一同做起这门槛极低的营生来。

回归之前,从游轮上下来的大多来自香港、台湾,还有一些是日本人或者新加坡人,因而扒仔惯常说的是粤语或闽南话。回归之后,游客们天南地北一水儿的普通话,还有东北、陕西、四川、湖南方言,老资历的扒仔们听来就有点懵,牛头不对马嘴,他们那些老资历在此时反而成了短板。

唯独刚入行的周越彬,拥有内地人背景,又恰好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撞上了1999,说是时势造英雄,有时候时势也造投机分子。

实际上,毕竟那帮吃惯海鲜的“澳门土著”也是在资本主义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不可谓没有商业头脑。抓需求,免费论,耍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即便那些斗笠阿伯和阿婆,也知道内地人财富乍起,小市民心态乍落,对于占便宜有深入基因的热衷。因此,每当有一批内地人被放下船,如食人鱼一般蜂拥而上的扒仔们大抵分为两派,一派免费派送贝壳做的纪念品、斗笠、购物券以及赌场筹码,另一派,只有周越彬以及被他摁下的阿莲。

周越彬叫阿莲把她从草堆街批发来的塑料拖鞋退了回去,用那些钱打了个以“为圣老楞佐教堂捐赠”为名头的捐款箱,挂在阿莲脖子上,叫她去街角站着,离那些《澳门日报》还有电视台的记者近一些。

阿莲觉得自己这样杵着挺傻的,看见那么多人盯着她看,莫名有些紧张,说白了,她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赌场,哪都不能让她感觉安心。她把手搭在那箱子上,情不自禁地捻着贴在箱子上的字条,假想自己坐在赌桌边,不时用眼睛剐一下让她陷入难堪的周越彬。

也有打人海战术的。

不远处,一个有实力的扒仔带领一班手下,一路雄霸了码头至赌场的天桥,他们逢人便问“先生小姐,要不要帮忙?够不够钱用?”顿时让那些游客觉得澳门人热心又有义气,当下心软卸下防备的不少。

眼看那些扒仔陆续都开始有“货”上门,甚至有一个已经成功将一大家子带上了前往赌场的免费班车,阿莲更加心焦起来。

周越彬在一边叫她稍安勿躁,保证很快就会有人上钩了,而且是更值钱的“货”。

果不其然,在这一轮游客快散尽的时候,打队尾悠悠走过来一个戴墨镜揣着长款钱包的中年男人,他径直朝捐款箱走过来,用两个手指从钱包里夹出来好几张百元人民币,在箱子进钱口的地方悬停了几秒钟,给旁边的记者留足摁下快门的时间,然后才把钱丢了进去。

周越彬赶紧上前叫他在一个表格上留名,中年男人嘴里冒出浓厚的湖南韶山口音,说:“冇得事,冇得事,为同胞做好事嘛……”手却握住了周越彬递过来的笔杆,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手机号还有某个烟花爆竹公司的名号。

周越彬知道,1999年的内地人,占便宜一定是关起门在家里,国门之外,绝对装阔气。

就这样,打着圣老楞佐教堂的名义为自己“募捐”到有来头的内地人之后,周越彬紧接着死皮赖脸地跟他们攀一段关系,以过来人的口吻向他表述怎样才能在澳门真正玩到尽兴。其实,有钱有闲来澳门这个不到三十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来旅游的,大多在心底就有去赌场搏一把的准备,基本上一点就通。

等到游客脸上浮现某种紧张与期待的红晕之后,阿莲便会将他们带到位于葡京饭店旁边的东哥的牛排馆。

东哥在澳门的赌博行业里属于响当当的人物。他就出生在葡京饭店旁一片贫民区中,他亲眼看见葡京酒店如何从一个大土坑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他个人的成长史,就是葡京酒店的建设史,而从他个人的财富积累史中,也可以看到澳门在全世界赌场中独有的叠码制度从无到有的全过程。

20世纪80年代,在角子机、大厅之外,葡京在赌场最好的位置单独辟出一块地方设立贵宾厅,主要接待那些“玩得起”的客人。

在大厅,一把下注最低可以到几十、一百,最高也不过一万,在贵宾厅,最低几千,最高可以到百万,这就是“玩得来”和“玩得起”之间最直观的区别。为了寻找到更多的优质客源填满贵宾厅的每一个赌台,赌场就需要出去许多帮忙“揾客”的叠码仔。

不像散兵游勇似的扒仔,叠码仔的佣金是赌场给的。赌场会给每个叠码仔几百万、几千万的信用筹码,又叫里码,豪客来厅里赌,一般不用带现金,叠码仔直接将自己的里码借给客人下注,等客人离桌,贵宾厅账房算出客人在这个叠码仔身上借出去多少里码,叠码仔就能从这个数额中抽千分之十到千分之十五的佣金。有的豪客一次下下去一百万,叠马仔一笔就能抽到一万多佣金,所以,这是个非常令人眼红的职业。

同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伺候赌客,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个非常无聊的职业。叠码仔在无聊时会把玩自己手中准备随时借给客人的筹码,一片一片摞在桌上,叠过来叠过去……这就是澳门人把他们称为“叠码仔”的原因。

有做得好的叠码仔,手里资金丰厚,就可以跟赌场包下整个赌厅,手下归拢一帮小弟去叠码,自己就上位做厅主。

东哥现在就是葡京最大那个厅“富海会”的厅主,他向来做事牢靠,从来没有走过偏门,之所以能够在澳门回归前鱼龙混杂的环境中脱颖而出,把有水房、14K等等社团背景的叠码仔踩下去,全靠他头脑灵活,知道审时度势。比如,他一听阿莲说周越彬是内地来的扒仔,手上又有几个内地人,二话没说,就在自己的牛排馆开了个大包间。

多年前,东哥就预言过,往后澳门赌业必定要靠内地撑场,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借《西游记》《红楼梦》的碟片来看,学普通话,还准备着把自己手下的叠码仔一个个换成有内地背景的人来做。

那一次,按照每个人头一千块的标准,周越彬和阿莲拢共从东哥手里拿到了九千块,加上东哥额外给周越彬喝茶的一千,够了。从牛排馆出门,他们俩直接拐进了葡京。

进了赌场,拿着换好的筹码,阿莲一改之前神经衰弱的样子,整个腰背都挺了起来,终于把那件圣罗兰的裙子撑出原本的廓型,从她不那么摇晃的步伐中,还能看出一点点她在老王风光时摇曳生姿的痕迹。

阿莲倚在21点的台子前,叫周越彬先去拿点饮料,一万块钱来扳本,只能是蚂蚁啃大树,急不得,等他回来,两个人一起好好搏一搏。

身在赌场的阿莲此时生出一种老炮的气场,让在这方面还是新人的周越彬也不得不甘愿被她的气场笼罩。他乖乖去免费的食品区端了两杯花旗参茶过来,看阿莲还是倚着不动,就推了她一把叫她下注,谁知道她扭身就走,半个身子又伛偻下去。

“下过啦,已经入了荷官的袋啦。”

周越彬愣在当场。在码头站了好几天赚来的几个筹码,连摸都没摸一下就没了。

阿莲这辈子赌到这个份上,心态早就扭曲了,手气自然已经臭到底,她就跟一个筹码黑洞一样,把周越彬当扒仔以来的收入全都扔给了葡京门前只有嘴巴没有屁眼的貔貅。

再往后赚了钱,周越彬自然把筹码看得紧了些,每次都跟阿莲对半分,两个人自己赌自己的,可也是霉运缠身,照输不误。那么多辛苦钱,全都给他长经验用了,让他从一个赌客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赌徒。

周越彬成为赌徒的表现:一是,一如既往他所坚持的,上了赌桌就不进食,常常饿到前胸贴后背也不离场;二是,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脑子里充斥着赌场里的喧闹,角子机激昂的电子乐,荷官换班时的拍掌亮相声,此起彼伏,辗转反侧,两只手不管是塞枕头底下还是叉在腰上,放哪都不对,就觉得放赌桌上最舒坦;三是,穿衣服,特别是内衣内裤,开始喜欢挑红色的来冲晦气,裆部还得印一个虎头,用来大杀四方;四是,小腿浮肿,整条腿上爬满了青色的血管,水蛇一样。

以上,就是一个赌徒的衣、食、住、行。

3

时间一天天过去,周越彬和阿莲在一起,赚的永远比输的少。

老王的尸身躺在冷藏柜里翘首以待快两年了,回家希望越见渺茫。但是,老王好歹还有一平米的旮旯容身,周越彬和阿莲那时候已经输得只能躺在码头过夜了。也因为这样,他们俩倒是每天都第一个出现在那些游客面前,每天最早把“货”带到东哥的牛排馆。

东哥不知道他们是身不由己,只以为周越彬勤奋努力呢,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便问他是否愿意跟着自己做叠码。

东哥话音未落,周越彬赶紧同意了。

这是一个摆脱衰鬼阿莲的好机会。他觉得如果再跟阿莲待在一起,不管是生活还是运气,都会像她本人一样,一点一点腐烂下去。

阿莲也没什么过激的表示,反而有些庆幸,用手指捻着自己的下巴,喃喃地说:“走了也好,不然我都没机会转运,你们一个姓王的,一个姓周的,都没有发财的命!”

赌徒们都是这样,都把自己的坏运气赖在别人身上。

到了东哥那里,最开始,周越彬只能先做跟数的。

跟数仔应该算是叠码仔的助理,他们没有资格从赌厅拿到信用筹码,只能协助叠码仔跟着客户,伺候客户,帮忙跑腿,客户上桌的时候计算客户下注的里码数,这就是所谓的跟数。

跟数仔每个月领固定薪水,时不时收一点客户给的小费,比在码头截客强多了。唯一让周越彬无法忍受的是,为了防止自己人利用职务之便偷偷挪用里码,东哥规定(实际上也是叠码仔的职业规范)所有小弟坚决不能摸赌桌。

澳门的法律里有一条,公务员一律禁止赌博,全年只有在大年初一到初三三天可以进赌场。在东哥以及其他任何正经做生意的厅主看来,叠码仔应该要比公务员更严于律己,连那三天都应该好好干活。

这样的规定,也是这些厅主在多年的叠码生涯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数不清多少个被嗜赌码仔拖累而自杀的厅主以及多少根被厅主剁掉的码仔手指为这个法典似的规矩铺过路。

东哥说,就像聪明的毒贩自己不吸毒一样,观赌不参赌,也是叠码仔一行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说这句话的时候,东哥意味深长地在周越彬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若有似无地轻轻一拍,刚开始还真把周越彬震慑住了。

小一个月时间里,周越彬乖乖地跟在一个老叠码仔身后埋头做事。赌场外,帮客人订船票、机票、开房间、请按摩师傅、拎购物袋,陪洗桑拿。赌场里,帮客人拿饮料、伺候吃饭、客人吐痰的时候帮忙用卫生纸接住,有时候客人输了钱,被他扇耳光泄愤也得担待着。

不过就是夹起尾巴做孙子嘛。

在老家的时候,复员那段时间也做过,周越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某种必经之路而已,这些他都能忍,一两千的小费就能让他重现笑容。只不过,他不能忍的是,看着客人左一把五万,右一把十万地往赌台上扔筹码,听见塑料筹码与天鹅绒台面隐秘的撞击声,他心里就痒痒。

2002年12月20日,何鸿燊在澳门的博彩专营权到期,特区政府决定开放赌权,美国赌业巨头威尼斯人、永利来势汹汹。

那天晚上,东哥不知道去哪里开了一宿的会,周越彬在凌晨三点接过那个老叠码仔的交接棒继续陪客人。

客人戴着近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有些内向,事也不多,手中拿了一个小本子正在专心致志地计算着台面上开庄开闲的路数。老叠码仔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盖着皱巴巴的西装呼呼大睡。周越彬手握近一百万的里码,眼皮底下就是百家乐赌台上那些写着“庄”和“闲”的白格子。

周越彬一只手拿着几个里码在那叠来叠去。他瞥了很久客人的那个小本子,连续开了七个“闲”,按照周越彬的经验,路数中出现连续的闲(长闲)或长庄,继续跟就好了。可那个客人却压了“庄”。

周越彬真替他着急,几乎想要伸手去把筹码拿回来,可是他却不能打半点主意。只能在那急得挠头搔耳,浑身冒汗。

客人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自己本子上,忽然从下到上一股莫名的热流涌过,终于,趁客人没注意,周越彬身子一紧,把手中大概十万的里码压到了“闲”上。

开的是“庄”。

周越彬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一念之间,十万里码捅出来一个大窟窿。

如果不想办法补上,就只能拿自己的尸体去填了。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已经把阿莲那个扫把星甩了,怎么还不转运?

二十万里码放在了“闲”上。

周越彬缩回手,近乎石化一般等待命运的降临。几秒钟后,四周的赌客们爆发出一片叹息,开了,这回是“闲”!赢回二十万,填了那个十万的窟窿,还给自己留了十万。他这辈子没有同时拥有过这么多钱。

正待周越彬傻笑着将筹码收回来,手却被那个眼镜客人一把抓住了。眼镜嗓门里发出来的声音比他看上去能发出来的要大得多。

“这是我的!”他喊。

周越彬很想跟他解释说那些里码只是从账房里拿出来预备着换给他的,所以还不能算是他的,用这个不是他的筹码赢回来的钱,当然也不算是他的。但没有用,即便他让眼镜明白了这个道理,老叠码仔也已经从沙发上起身站到了他身后。

老叠码仔把周越彬赢的钱恭恭敬敬地送给了眼镜,道了歉。然后往周越彬脸上呼了脆脆的一巴掌,撂下一句话:“傻卵,等着东哥回来发落吧。”

那几天,惴惴不安的周越彬无时不刻不在思考避免被东哥发落的方法。

几番打听下来,他知道东哥去了拉斯维加斯,赶在所有厅主之前,跟威尼斯人、永利,还有后来的金沙以及美高梅几个意欲在澳门分一杯羹的赌场接触,下了军令状,拿到了他们几家新开赌厅的优先承包权。

这意味着,东哥也在赌,赌自己接下来有能力将大包大揽下来的贵宾厅塞满赌客,特别是内地赌客。

如果是这样,让东哥开心的方法就很明显了。

东哥回澳门的那天晚上,老叠码仔把周越彬押到他跟前,还是在牛排馆那个骑楼下。东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你小叔老王只剩下一个肾了吗?”

周越彬穿着工装短裤跪在一只塑料小凳子上,膝盖深深嵌进凳子上波点状的纹路里,双脚痛得发抖,拖鞋也被抖落了一只。

关于老王的肾的问题,他茫然又胆颤:“不……不知道。”

“他像你一样,总是偷偷拿我客人的里码玩,一开始走运,赚了,风光过一阵。可是就像自焚取暖,到头来,还是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他跟我耍横,说要卖肾还钱,到头来没人接单。那既然这样的话,我就买了呗,一刀割下来,把之前的一笔勾销。而实际上呢,我拿着那肾也没什么用,扔海里去了,就是给他个教训,知道了吧?”

东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裤脚,又说:“可他不听话,下手术台没几个月又手痒,要么被客人拿住,要么被我拿住,欠了一屁股债,我看他实在不行,就给赶走了,可他不能把剩下的那个肾也割了给我不是?怎么还钱呢,到头来还是靠他的肾,只不过是跟他那个小女朋友生了几个孩子卖了。后来被抓,扣了证,听说偷渡淹死了是吧?”

周越彬根本不知道老王死之前还经历过这些,又想到他在铁床上浮肿的尸体,当下有些作呕。

“我看,现在的你,跟当初的老王一模一样。不知道你又有几个肾来养自己的赌瘾呢?跟你提这些‘前辈’的事迹,是想警醒一下你,让你看看未来的自己会有多惨,如果不收手的话。你要知道,在澳门,只有真正不赌的人,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东哥跟其他几个老朋友碰了碰杯,接着说:“我早就定下过规矩,嗜赌的一概不收,收下的再赌,一律剔干净了滚蛋。今天呢,当着各位叔叔的面,你就表个态吧。是老老实实跟数呢,还是卷铺盖走人。”

听了老王的下场,更听到东哥给自己下的通牒,周越彬心里不得不有一个态度,而且他必须将这个态度毕恭毕敬地端到东哥面前。

“东哥,我在几天之前就跟自己表过态了。”周越彬搓了搓自己已经快麻木的腿,“我愿意戒赌,我愿意跟你干下去,而且,要干得比现在好。实际上,我已经帮你从内地带过来几个客人了。”

听到这话,东哥也愣了一下。

周越彬带过来的新客人,是周大洋他们几个。如今这几个人背后已经坐拥一家电器零售商城,平均身家超两百万。

几年前,他们几个定好了殡葬公司、买好了花圈在周越彬家等了好几天,一直没能等到老王的半把骨灰,最后从周越彬姐姐嘴里知道他居然还拿了公款和利息钱去澳门,大概就猜出自己投资在老王身上的钱应该是跟着周越彬一起消失了,而且短时间里是没法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从那之后,他们绝口不提周越彬这个人,一是不屑提,二是怕周越彬留下的公款官司以及高利贷的人找上自己门。

就当周越彬跟老王一样,掉海里死了。

在他们的想象中,周越彬如果没死,也必定每天东躲西藏,过着过街老鼠般的跑路生活。

他们没想到能够再次接到周越彬的电话,而且在电话里听来,他在澳门似乎还混得人五人六风生水起,张口就说当年那笔投资还算着数呢,加上利息,能还好几倍。还叫他们来澳门玩,一路豪车接待,五星级酒店套间奉上,要逛要赌全程作陪,只当是赔礼道歉。

周大洋听了在电话里摆了半天谱,说:“周越彬,操你妈,老子不稀罕。”

可第二天,周大洋他们几个就抵达了澳门。

周越彬作为一个跟数的,根本没有从账房拿里码的权力,更没资格答应客人安排豪车、套房等等针对豪客的服务,他这属于先斩后奏。

骑楼下,圆桌边,几个老厅主喝着汤,拿眼睛打量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后生,每个人都不明所以地笑着。

东哥咔咔咬碎一只蟹钳,麻溜地把里面的蟹肉吸吮了出来,不紧不慢地擦了把手,才问:“他们几个现在在哪儿?”

“在市政厅那边逛金店咯,没让他们进葡京赌,吊下胃口。”

听到周越彬的回答,几个老厅主嚯嚯笑出了声。

有个身材差不多有两百斤戴着鸭舌帽的厅主看了一眼东哥:“而家啲后生仔唔简单啊。”(粤语:现在的年轻人不简单。)

东哥也笑,拿筷子在半空中向周越彬不停地点,伴随着嘴里一连串激动的“那个那个那个”,说:“去账房提我名字,我授权给你100万里码,带着你那些朋友好好玩。”

周越彬还来不及兴奋,东哥脸色又一沉:“从今天,此时此刻开始,我既然给你里码,就是相信你不会再摸赌桌。那,也请你相信我,如果再看见你犯傻,我绝对有比今天更好的办法让你后悔。”

周越斌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终于抬头迎上东哥犀利的眼睛,点了点头。

4

周大洋几个被周越彬放在澳门“散养”了好几天,每天吃吃喝喝买东买西。

在他们面前,周越彬决口不提赌场的事。他知道,包括周大洋几个在内,大部分的内地人都好面子,从小在内地受的常识教育让他们时常把“赌博不道德”这样的口号挂在嘴上,不愿意沦为别人眼里“下作”的人。在人前,再纯粹的混蛋也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儿,表示与黄、赌、毒坚决划清界限。

周大洋来澳门前,跟周越彬说他们只是来旅旅游,到处看看,最多在葡京酒店前面留个影。他说他顶看不起赌博这种事,进赌场千万别叫他。

看着周大洋脸上写满的蔑视,周越彬借喝矿泉水的机会撇了撇嘴。那好吧,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就看看他装到什么时候,忍到什么时候。

到了第五天,坐在葡京旁边的露天酒吧,周大洋偷偷凑到周越彬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临走前,是不是可以带我们去赌场看看?就参观参观。”

嗯,当然可以。周越彬心想,所有最终变成赌徒的内地客,最开始都是说去参观。

接下来,周越彬会这样一步一步将他们拉进贵宾厅:把他们带进葡京,告诉他们,随便逛逛,千万别下手。他们就会跟在人群后探头探脑,被名目繁多的赌博形式搞得晕头转向,但只要不是傻子,总会看明白其中几样的玩法。然后就开始想象,想象自己就是此刻赌桌前坐着的那个人,压一把中一把,压一把中一把;接着开始想要喊出声,叫前面那个傻逼压这个,压那个,跟他一起等待扑克翻过面的那一刻,输了,就会想,我操,这要是我,能输?赢了,就想这要是我,该多好。

往往最多不超过两个小时,周越彬就会等到他们说:“诶!我能不能试两把?”

能啊,当然能,这时候,周越彬就会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筹码交给他们,说,去试吧。不过,我建议啊,多试试百家乐,百家乐赢率高,刺激。

大厅里那么多玩法,为什么偏偏把百家乐介绍给他们?那是因为,贵宾厅里只有百家乐。每一个准“贵宾”,都需要叠码仔从娃娃抓起。要让他们提前适应,慢慢熟悉,渐渐沉迷进专属于贵宾厅的玩法中。

好,等周大洋他们玩上了百家乐。

一开始,周越彬会按照自己长久以来混迹赌场获得的经验,教他们看“路”,总结出这桌赌台出庄出闲的大致规律,叫他们去压,来来回回,一般结局都是赢。这时候,周大洋他们要么以为赌博有规律可循,好赢,要么以为自己运气好,是天生的赌侠。实际上,哪有什么规律呢,只是输得多了,大概知道怎么分配每一注的筹码能输得少一点以及获得扳回本的可能。而且,以旁观者的心态去指导,知道什么时候必须收手,赢面总归是大一些。也就是说,长赌的结局逃不过一个输,周越彬只是及时截取了周大洋他们的输赢起伏线中某个赢的片刻,为他们制造出一个长赢的假象。

赢了钱,周越彬会再带他们去逛一遍议政厅。

进赌场之前逛的那一次,议政厅的某个柜台上,总有某件他们当时想要却被价格暂时吓得缩回手的东西,一块金表,一条珍珠项链,一件定制西装,或是花花公子准入制俱乐部的门票。再来到这里,手握几万几十万不劳而获的金钱,他们必定会眼都不眨一下将那些东西统统拿下。

花不费多少力气从赌场捡来的钱,就是比花自己一毛一毛辛苦赚来的钱来得享受,他们会一辈子记住这种享受,记住这种赢的感觉。

完了第二天不是要走吗?好,周越彬就把他们送回宾馆,冷落他们一个晚上,让他们待在无欲无求雪白色的床单上去回味赌场里喧哗热闹一掷千金的滋味,让他们去发酵自己的欲望。

如果周越彬猜得没错,一般情况下,发酵到了半夜,他们就会忍不住爬起来,自己偷偷跑去赌场。第二天,周越彬就能收获一个挂着黑眼圈而且输得两袋空空的周大洋了。

“改签了,再待一天。”周大洋嘻嘻笑着对周越彬说:“我们把本扳回来。”

周越彬假装愠怒,说:“你们怎么不听我话,自己跑去赌呢。”

“听你话,听你话,这回听你话。你告诉我怎么扳本。”大家异口同声。

这时候,周越彬就会跟他们说:“在大厅,都几百块几百快的下,什么时候才能赢个大的?要扳本,不知道要扳到哪年哪月呢。再说了,大厅里的东西都是让那些个小老百姓自个儿娱乐的,过家家似的。哥几个怎么说大小也是个老板,我告诉你,老板就得去贵宾厅,犯不着跟大厅里这些虾兵蟹将凑热闹。”

周大洋几个挠挠头,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贵宾厅里都是大腕级人物,几亿身家都不算多,像我们这种,能给进嘛?我手上这几万筹码,是不是拿不出手啊?”

你看,居然还有猎物为自己不够可口而感到惭愧。

周越彬一笑:“有我呢,我带你们进去。”

就这样,周大洋他们几个在周越彬的带领下,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厅,踏上弧形楼梯,推开了雕画着繁复纹路的贵宾厅大木门。在这之前,周大洋几个还煞有其事地返回酒店换了一身刚刚买来的新西装。

看着周大洋有些扭捏的坐下,接过周越彬为他在账房换的里码,伸出手去,在绿色天鹅绒上小心翼翼地放上第一个一万。周越彬在心里打了一个响指。今晚的生意开始了,他的叠码仔生涯,开始了。

那一晚,根据周越彬的记录,周大洋他们几个一共开了37局,下注612次,流水(经手里码)4845万。从中,周越彬抽佣48.45万。最终的结局是,周大洋一个人赢了1万,其他几个拢共输了74万。

实际上,周越彬是为周大洋感到高兴,而为其他几个感到惋惜的。因为,叠码仔抽佣,是抽赌客经手的全部里码数。有的赌客赌得急,红了眼的时候常常一把推,过手里码数也就只有那一把。而有些赌客玩得迂回,有输有赢,输了继续押里码,赢了,得到现金码,叠码仔拿去换成里码再交给赌客押,如此来来回回,过手的里码数就一点点堆高了。有一个最好的结局是,赌客下注次数多,叠码仔抽成就多,最后赌客还赢了,这就是皆大欢喜。

符合这个皆大欢喜的标准的赌客,这么久来周越彬遇见的,也就只有周大洋一个了。

像周大洋这样的赌客,一是能够时常保持胜率,不至于来几次澳门就输光全部家底;二是有耐心,一晚上开的局下的注能是其他赌客的好几倍,因此可以让叠码仔从他身上可持续地抽到佣金,周越彬一般把他们这种赌客称为“抽佣机器”。

但凡稍微理智点的赌客,都可能成为抽佣机器,但只要是抽佣机器,虽然坚持时间因人而异有长有短,最后都逃脱不了理智丧失一败涂地的命运。

坊间不是有这样一首民谣么:“赌是染缸,一沾就脏,小时赌钱,大了赌家。银子白闪闪,屠刀亮晃晃,贤人遇赌易放胆,好马到崖难收缰。”

周大洋几个人回了福建,输了的对输的那74万只字不提,不好意思提,没脸提。赢了的,感觉良好,对赢的1万添油加醋。

周大洋每晚每晚在饭局上都要对着各地往来的生意伙伴吹嘘一番,越说越玄,好像老子赢了一亿似的。所以,他们那个小地方的坊间从他们这一趟澳门之旅中得到的消息没有其他,只有:一,澳门真是个好地方;二,周家那小子越彬,原来不是失踪了,人在澳门混大发了,门路特别广,吃得开,赌场靠他罩,大家今后去澳门玩儿可算是有家乡人做靠了。

这两个消息通过周大洋的饭局一路从县流到市,从市流到省。至此,周越彬在内地的名声可算是打开了。

5

2003年,中央开放港澳自由行,从7月28日开始,内地居民可以申请办理以个人游方式赴港澳旅游。听了周大洋的瞎掰,第一个从内地自由行来澳门找周越彬“做靠”的是一个叫老徐的房地产开发商。

这个比周越彬大不了几岁的小老徐是他的幸运星,就是他,让周越彬赚得盆满钵满,并最终坐上了叠码仔中的头把交椅,近乎与东哥平起平坐。

他们俩在某种意义上,像是一对共同成长的搭档。作为同样的内地人,在短短几年间,一起助力澳门成为世界第一赌城。不过,澳门馈赠给他们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一个飞黄腾达,一个孤独死去。

在机场接到老徐的那天,坐在东哥帮忙安排的捷豹上,周越彬听见老徐有些脸红地说他在来的飞机上看了好几遍《赌圣》,特别喜欢老是吊着一张酷脸动不动梭哈的周润发。周越彬便断定老徐爱幻想又幼齿,最重要的是,人家做房地产,身家不俗,经得赌,是一个非常难得的优质赌客。

遵循着对付周大洋时一样的套路,周越彬一路把老徐送到了贵宾厅。

那会儿,东哥在威尼斯人、金沙、永利还有美高梅的赌厅都已经开起来了。

第一年,周越彬带着老徐把几个赌厅一个一个“体验”了个遍,在老徐身上赚了近千万的佣金。而赌场更是把老徐的一栋楼给赢了过来,为此,几家赌场都把老徐列入内地第一豪客的白名单。

每次老徐来澳,赌场的公关部门都要开一个会,讨论如何布置老徐的套房,窗帘是拉三分之一好还是二分之一好,拖鞋是放在凳子的左边还是右边,卫生间里的浴巾是选香奈儿的还是纪梵希的好,浴巾上定制的金字签名是用宋体还是手写体好。

老徐如此受到赌场礼遇,对应周越彬,也被各个赌场奉为最优秀的“中介”,东哥更是将授权周越彬的里码信用额度慢慢提高到了五千万。

很快,第二年,老徐输掉了他的第二栋楼,是一个所谓集住宅、商业、酒店于一身的综合体。

周越彬觉察出这栋楼大概伤到了老徐的元气,因为老徐在第三次扳本之旅中突然问他,有没有其他赢得快一点的赌法?百家乐押中一次只能翻一倍,要想填上那个综合体的窟窿,得赢十好几次呢,他那点运气根本撑不到。就想一次翻多点,一次性扳回来,有没有这样的玩法?

有啊。周越彬窃喜,是时候引领老徐走向澳门赌业的新高度了,那是一个灰色地带——赌台底。

赌台底,顾名思义,就是除了百家乐台面上一赔一之外,在台底下,还可以不顾赌场规定,赌客和叠码仔之间私自把赔率提高到一赔三,一赔五甚至一赔十,行话叫一拖三,一拖五,一拖十。也就是说,如果老徐选了一拖三,在桌子上押一把一百万赢了,赌场要赔给他一百万,另外,周越彬要赔他三百万。

赌台底对于周越彬来说风险也很大,有时候赌客手气好,几把就能让他赔死。

不过,周越彬一路观察老徐下来,知道他是那种在赌场里最容易吃亏,最容易失控的性格。幼稚,着急,没节制,往后他的赢面只会越来越小。

在赌台底这个灰色世界,老徐这样的赌徒就是一个香饽饽,无论哪一个参与赌台底的地下组织看见他,都是要抢的。所以,周越彬再一次发扬了他霸蛮的性格,当场决定跟老徐赌台底。

周越彬也知道,一旦老徐赌上了台底,输赢几倍几倍地打起来,就更容易输红眼,那时候,自己手里的里码不够他输,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找别的人借钱,亲戚,朋友,公家,那还好,最怕就是他接触其他的叠码仔,如果是东哥以及他那些老哥们的叠码仔,那也还好,最怕就是遇到老爵士还有罗萨那帮人。

虽然走进了新时代,但澳门回归前的一些社团残余依然在地下活跃着,老爵士就是当中的佼佼者。

老爵士年轻的时候是14K某个堂的堂主,有半个葡萄牙人血统,干高利贷起家的,之所以叫老爵士,是因为他曾经用社团的方式从葡萄牙政府手里搞了个有名无实的爵位。传说他性格火爆,没事就把债主塞麻袋里送去填海。

澳门回归前,政府整顿有组织犯罪,就把老爵士送进了路环监狱。吃了几年牢饭出来,他干起老本行,做地下钱庄加上开赌台底公司,专门“服务”走投无路的赌徒。

老爵士惯使社团那一套,喜欢不择手段地抢其他叠码仔的客源,他这种极尽暴力的做事方式让东哥很是不齿,更为葡京、威尼斯人这些正规的大赌场所不容,所以他只能依傍于罗萨那种早期从菲律宾赌场过来,侥幸在澳门获得了入场资格的叠码仔中的暴力分子出入于赌厅,一嗅到正在赌台底的赌客的味道,就伺机接近,想办法抢过来。

因此,一答应跟老徐赌台底,就意味着周越彬所要面对的竞争也走向了新高度。

老爵士和罗萨是在老徐来澳门的第四年跟他偷偷搭上线的。当时,周越彬正忙活老童和老钱两个新客户,精力分散,无暇顾及,等他觉察到老爵士的小动作的时候,老徐已经跟老爵士借了几千万的高利贷。

一听到这个消息,周越彬就头疼。老徐在他这里还欠着近一亿赌台底的钱呢,一旦老爵士介入,文质彬彬的老徐铁定受不了老爵士麻袋锤子那一套,有钱就优先还给他了,而走温和路线的周越彬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见到自己的钱。

实际上,第五年,老徐就失踪了。周越彬经过一番探寻,查出来他被老爵士囚禁在公海一艘渔船上。

老爵士这样干,相当于公然把周越彬的“财务”据为己有。那时候,包括东哥在内,全澳门的叠码仔都在关注周越彬会怎么做。是认怂,认栽?还是索性撕破了脸皮,以恶治恶,打出一个不好惹的名号来?年轻气盛的周越彬选择了后者。

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跟恶人打上交道的他纠集了老猫、阿乐几个小兄弟,几个人半夜开着游艇去了公海把老徐营救了出来。就是这一次公然跟没人敢惹的罗萨对着干,周越彬为内地叠码仔长了脸。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老徐躺在游艇上,对周越彬千恩万谢,以为周越彬顾念两个人多年的交情特意出手相救,谁知道一上岸,就被周越彬带到了国际中心大楼,绑在一间出租房里。他不过是从狼口出来,进了虎口。

在那间房里,知道老徐已经没有一分钱可以还的时候,周越彬第一次掴别人巴掌,踹别人胸膛。打累了吃饭的时候,他记得老徐说,老爵士打他他不觉得疼,但周越彬打他,他是真的想哭。

一个月后,老徐从国际中心大楼跳了下去。

一般来说,叠码仔手里的赌徒在没有还清拖欠的赌资之前就自杀,一命呜呼留下身后债,在叠码仔行业里看来这就叫“搞砸了。”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周越彬把老徐搞砸了,那一具尸体划破澳门的天空在赌场旁边路面上砸出来的大洞,非得靠他自己变卖家产才能补得上。谁知道,过了几天,周越彬就收到了一家保险公司电话,说老徐有一份人身保险上受益人签的是他的名字,赔偿金额差不离是老徐欠下的数。

原来,老徐被囚禁期间,周越彬就逼他签署过这样一份保险。他是想告诉老徐,别想把这个债躲过去,即使死了,也是要还的。

周越彬原本只是做做样子,真没想到老徐会认真了。无论如何,还算有惊无险。

就这样,周越彬在老徐身上赚了将近一个亿,奠定了他在澳门最年轻亿万身家叠码仔的记录,一直无人能破。他帮欠债人提前买保险的行为,这种冷酷的聪明,也震慑住了其他叠码仔,甚至让罗萨和老爵士一直看他不透,不敢动他。

到如今,35岁的周越彬,已经盘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赌厅。他也有了自己的小弟,阿乐、老猫。有了自己的圈子,可以跟东哥他们一起坐在骑楼下同一张圆桌上吃饭,互通有无,相互交换自己手里客人们的情报,甚至,他还跟在东哥后面参与了一部赌片的投资,也没跟投多少钱,东哥就让他署了名,这让他在内地的名声,又高了许多。

当然,他还有了自己的对手,老爵士与罗萨,他们时刻想着挖周越彬的墙角,报老徐那一跳让他们血本无归的仇。最关键的是,前不久,他终于把老王的陈年旧尸从仁伯爵医院运回了老家,为他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多少让事情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像周越彬这样做到如此程度,本来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功成名就了,但他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还差最后一点垫高他脚尖的东西。

这十几年来,从第一次走进贵宾厅开始,周越彬陪过的赌客中,有香港大学的教授,有台湾C咖到A咖的艺人,也有整个华人地区耳熟能详的巨星,但最多的,还是来自内地的各行各业的老板。经由他们的手,在周越彬眼皮底下流转过的筹码,少说也成吨了,他常常在赌桌边有意无意地盯着那些筹码看,本能地寻找着什么。

就在昨天,在葡京自己的赌厅里,在继老徐之后新的“抽佣机器”——老童,童丰年的手中,周越彬终于看到了那个他潜意识一定要找回来的东西——他刚来澳门时,一把输给澳门的,老王的那个划痕累累的红色筹码。

把红色筹码重新捏在手中的那一刻,周越彬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成为了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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