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枚叫老王的赌注

1

家里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周越彬坚持要把澳门回归交接仪式,连带后面的联欢晚会看完才睡觉。电视里一串串叽里呱啦的葡萄牙语听着让人脑仁儿疼,大家都早早睡去了,所以座机响起来的时候,只有周越彬一个人在客厅。

电话里传来一串陌生的女声,叽里呱啦的程度快赶上葡萄牙语了。就像从晃眼的日头下一下子冲进昏暗的房间里,眼睛要过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周越彬的耳朵也是听电话里讲了五六句之后才明白对方说的是粤式普通话。

她说她是老王的女朋友,老王从横琴岛偷渡去澳门的时候被浪头打下船头淹死了。现在尸体停放在澳门仁伯爵医院,叫周越彬代表家里人去澳门帮忙收尸。

周越彬傻了。

“是他自己找死的。这次,原本船已经从珠海这边出发了,他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开船时间,特意打电话给船家把船开返来接他一下,还扯开喉咙骂人,一定要在那个晚上上船抵澳门。所以我就说,老王是自寻死路,自己特意去找死的。”

电视里葡萄牙国旗缓缓降下,五星红旗和澳门特别行政区区旗缓缓升起。

周越彬心中降下的部分,是长久以来他对老王从澳门回来后带他一起致富的期望,升起的部分,是他终于有机会去澳门了。

再有,或许老王死后,在澳门为他周越彬留下了那些兔女郎、菲佣还有空中花园也说不定呢?

听到这个消息,周大洋他们把白酒杯往桌子上一丢,嘴里的“我操”一个接着一个。

“老王这是把自己的命押在澳门了。”周大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无感慨地总结道。他们这几个小老板中间,周大洋是率先染上拍桌子总结这个毛病的。

“澳门呐,就是个金银岛,你在那里搜刮到的财宝,就是压沉你回程之船的罪魁祸首。你要守着这些金银珠宝?就永远只能待在澳门了。”许涯男也说,他当年高考是冲着北大去的,说话向来文得厉害。

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大家也都渐渐知道澳门这样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再也不会轻易就被老王的那个筹码唬住。

一番唏嘘之后,周大洋带领大家祭拜老王,把手中的酒朝澳门的方位洒在地上。

“是这样!”一坐下来,周大洋便把沾满油花红得像屁眼的嘴凑近周越彬:“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王是你小叔,也是我们大家的小叔。哥几个知道你这趟去澳门得花不少钱,这笔这个……这个……收尸费,我们几个愿意帮你凑。”

其余几个纷纷点头。

周越彬刚举起杯子要拜谢大家,周大洋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得更近了一点。

“是这样!”周大洋拿眼神划拉了一下那几个,大家脸上立马统一挂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老王死了,我们估计他在澳门留下了不少东西,我们几个给你凑的,与其说是收尸费,不如说是投资,你能明白吗?”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周越彬自己也暗暗幻想过老王会留一笔遗产给自己,但像周大洋几个傻缺这么明目张胆拿到桌面上来谈,他还是有些吃惊的。他们的意思是,如果这趟去澳门在老王身上得着了什么东西,都要按他们“投资”的比例分配给他们回报。

“但万一他没遗产呢?”周越彬问。

“是这样!如果捞了个空,就认了。就跟老王在澳门下注一样嘛,也不是把把能赢的,对吧?这个注,我们愿意下。”

周大洋豪气地一挥手。

2

几天之后,周越彬从珠海拱北口岸过了关。

出租车播放着谭咏麟的歌,一路驶向坐落于伯爵山顶的仁伯爵医院。这座拥有130多年历史的老医院,诊治过从殖民初期到殖民时代终结这一百来年,形形色色因为各种原因入院的赌客。因为回归的到来,往后占据这里床位的,恐怕大部分要换成内地人了。

正如老王当年所说,他是内地人里赴澳赌博的先驱者,这次在仁伯爵医院,他也是内地赌客里因偷渡坠海而死的先驱者。

从出租车上下来,周越彬站在山顶上,回头便是整个澳门本岛。夜色下,大地上纵横交错的灯光织就成一张耀眼的网,一下子将他网在当中。

澳门的灯光布局整齐划一,这种整齐划一是需要掌权者花费大量财力才能营造出来的。在如此灯光点缀下的澳门天空,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显出来一种高级感。著名的葡京酒店屹立在澳门市中心,灯火通明,好像一锭永远在燃烧却从来没有熔化过的金子。

即便周越彬已经走进冷冰冰的太平间,可眼睛里还停留着葡京酒店的影像,挥之不去。

义工揭开白布,老王的半个身子露了出来。第一眼,周越彬几乎没认出眼前这具浮肿发胖的身体就是老王,不像是人类,倒像某种巨型海洋动物。他在脑海里把尸体脸上的虚肉剔除,单单端详了一下他的五官,这才确认出来是自己的小叔无疑。

周越彬发现,才几年不见,老王一下子老了很多,眼睛下挂着深深的眼袋,头发也变得一片斑白。他此时呈现的浮肿,不是因为泡多了海水,而是在死之前本身就发胖了,似乎他曾经一度自暴自弃,放任自流过,再也不复当年回镇时的讲究模样。

偷渡的那天晚上,上船后,老王坐在船头,那时刻他意气风发,心里想的是到澳门后怎样一把扳回本的美梦。如此忘乎所以,迫不及待,以至于让老王忽略了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的浪花。

船已经开始进水,船上的所有人都在用可以利用的一切东西把水往外泼,老王依然还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澳门城,做着他的美梦。

谁也没想到,一个浪头拍过来,船身剧烈晃动着。人们都在抓紧船舷尽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平衡,等他们再次抬头时,已没了老王的身影。他被大浪卷进了海里。

船上的人都很平静,就像船头那个位置老王从来没有坐上去过。这艘船上,似乎压根就没出现过老王这个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更没有人想到去救老王。即便有人心里有这种想法,最多惋惜一下,而不会把跳海救人的想法付诸行动。因为他们是在偷渡,本就不是光明正大的,谁还敢做出那种高尚的救人行为呢?无视,才能明哲保身。

老王死得很卑微,很可怜地死在了追求财富、追求金钱的老路上,最终落到那些深海中不知名的鱼腹中。

“是这个人吗?”义工一手捧着一个表格,一手拿着圆珠笔抵住其中一个格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询问周越彬。

周越彬最后看了一眼老王的脸,点点头。

表格中代表确认的那一格,迅速被义工打了个勾。

太平间办公室。一个瓦楞纸做的纸盒被推到了周越彬面前。

“这里面是死者的全部遗物。”

周越彬朝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条皱巴巴的肥大的裤衩,一件泛黄的白色背心以及一条扎眼的红色内裤,除此之外,还有一个LV的破钱包,几枚硬币,几张字迹模糊的单子,抬头有个“押”字,义工告诉他应该是当铺开的抵押凭证。

“就这些吗?我是说,他在澳门的遗物。”

“我们已经查过了,死者名下没有房产,没有车,没有投资记录,没有股票,没有存款,没有其他资产……”

义工嘴里抛出来一连串的“没有”,好像是在周越彬和周大洋设的那个关于老王遗产的赌局上打出来的连环绝杀,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输了个精光。周越彬实在想不通,老王的兔女郎、保姆还有空中花园,怎么就一下子变成“没有”了呢。

“就真的没有一个子儿?”周越彬有些不甘心。

义工终于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瞟了一下周越彬,自己上手在箱子里翻了一把,在角落里找的一个圆圆的东西交给周越彬。

“我估计,你叔叔可以留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了。”

周越彬拿在手里一看,是那枚葡京赌城的面值一万元的红色筹码。

周越彬臆怔在那里。此时,站在老王的尸体边再次见到这枚筹码的心情,跟当年他在老家的地板上第一次看见它时的同样激动。

这个筹码,在太平间阴冷的空气和灯光衬托下,奋力地闪耀出比当年更加魅惑的光芒。

“先生。”义工把周越彬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按理说,如果家属同意的话,办理相关手续之后,我们就可以安排殡仪馆的人过来帮忙把死者火化,之后将骨灰交由家属自行处理。不过,你知道的,这两天搞回归,澳门的事情变得很难讲啦,虽然说一国两制,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可能有些变化的。总之,大家都在等啦。你这个事情,也要等。”

周越彬无语。他从周大洋几个人那儿募集来的“投资”拢共五万块,在1999年,在他那个小镇,算是一笔巨资。但到了澳门这个销金窟,不动,钱每时每刻自己都在蒸发,别说找个地方躺下,就算是找个地方坐下来,也立马有服务员上来要求消费,从而流失不小一笔开支。

一碗什么水蟹粥,居然要价二十块,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钱能让他在这里待几天。

“让我们一起等三天吧。”义工建议。

“三天啊……”

“你可以返珠海等。那里住宿吃饭,总归是便宜点。”

周越彬被义工这句话臊得脸红了一下,他捏紧手上的筹码,用手指刮擦着上面拓印的花纹。

“我也可以在澳门玩一玩。”他说。

3

如果你此刻拍下周越彬的表情给他看,他一定不会承认照片上那个满眼放光的人就是他自己。

面对葡京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看着熙来攘往进出的人,周越彬的眼里写满了激动和兴奋。单单这样也正常,偏偏他又想表现得很淡定,想把这种热血沸腾给压下去,那表情也就涂染成五颜六色的戏感——

原本面善的圆脸,开始缀满了狰狞……

也许是在亲临澳门之前、老王在小镇出现过之后,周越彬在生活中总是会不经意地关注到澳门的消息,他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

他在部队图书馆的某本书里看到过:澳门可以让你瞬间暴富,也能让你变得比刚出生的婴儿还干净。

是个“神奇”的地方!

当时,周越彬只看进去了第一句话。瞬间暴富啊,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在老家跟周大洋他们聚餐的时候,再也不用忍受周大洋故意拖延结账,等自己终于咬牙决定起身买单的时候,又被他突然拉住,说这顿他请了;

在逛街的时候,经过那些设计极简却用材奢华的门头时,再也不用脖子一紧,脚步发飘,躲避营业员的冷漠眼神;

在复员回家的时候,再也不用为得到好一点的安排而每天赔尽笑脸,最后还被送礼的小子抢了先机……

周越彬站在门口,鄙视了一会儿那个传说中只有嘴巴没有屁眼,预示着只进不出的貔貅。

貔貅,又名天禄、辟邪、百解,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似狮子,毛色灰白,会飞。

据说貔貅是龙王的九太子,它的主食竟然是金银珠宝,自然浑身宝气,因此深得玉皇大帝与龙王的宠爱,不过,吃多了总会拉肚子,所以有一天可能因为忍不住而随地便溺,惹玉皇大帝生气了,一巴掌打下去,结果打到屁股,屁眼就被封了起来。从此,能吞万物而不泄,可招财聚宝,金银珠宝只能进不能出,神通特异。

葡京摆这么个东西,意思就是要让赌客的钱进了赌场就再出不来了呗。

周越彬右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裤线的隐秘处,确认老王的筹码还在,在保安满是鄙夷的注视下,他昂首挺胸,终于走进了那个在小镇的床上被自己想象过无数次的溢彩流金的世界。

巨大的赌场中厅,灯光晃眼,好像是走进了一个水晶灯的内部。放眼望去,近千平米面积的地毯上,上百台各色赌桌盘踞各方,自立山头,每一个都被一顶巨伞一样的顶灯笼罩着。

巨伞下,穿西装和晚礼服的葡萄牙人、穿工装短裤和Polo衫的香港人、穿花衬衫和拖鞋的台湾人,还有戴斗笠的澳门本地人,纷纷围住戴领结的荷官,要么盯着台上飞速运转发牌的手,要么盯着某个赌客手里正在捻的牌,大喊吹吹吹或顶顶顶,不时爆发出欢呼声或者各地风格的臭骂声。

周越彬用力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有一些香氛的味道,一些隐约的酸腐,更多的,是某些让人神清气爽的物质,那应该是赌场为了让赌客保持亢奋,特意充入的鲜氧。

这三种味道调合起来,就是周越彬认为的,澳门的味道。

一个个端着酒水或者推着餐车的女郎从周越彬身边飞速经过,他无暇顾及,更无暇参观。他一路经过不同的赌桌,朝人最多的地方走去。他在心里教育自己:第一次,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多看看,少下注,要淡定,勿昏头。

要让自己的气场像个老手,阵势上先给澳门来个下马威。

周越彬终于找到了人气最高的那张台。他只消看一眼台面就了解了,很简单,之前在老家照着DVD里的情节模拟研究过,猜大小而已。他没有挤着走上前去押注,而是安静地站在人群后看着。

在心里连续跟着猜了五次,全中。

周越彬越想越兴奋。如果刚开始猜的时候就下手跟着押,那现在都已经有筹码入手了!

刹那间热血沸腾。他立刻转身去寻找更刺激的玩法。游荡了几分钟,在赌场角落看到一张台子前围了好多的人,而且个个都很兴奋。走近才看清,这是在玩百家乐。

簇簇站立的人群围聚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她面前一大堆筹码,看来赢了不少。女人小心翼翼捻开一张牌的一角,像是呵护襁褓中的婴儿,生怕一用力弄伤了它。

周越彬挤到距女人很近的地方,奋力想看清女人的样子,却只看到又长又白的脖子,她侧着的脸快贴到台子上了。大概好多天没洗过的油光头发,插着一根红筷子,随意地绕在脑后。

周越彬突然佩服起这个女人。

不是因为她面前的那堆筹码,而是因为那根筷子——血红血红的颜色,上面还有烫金的花纹。什么年代的东西了!她从哪弄来的?这就是书上说的赌徒的幸运物之类的东西吧?

真是为了赢钱,无所不用其极。

女人押的是“闲”。

庄家的牌一张是三,一张是二,想赢这把牌似乎很容易。女人慢得不能再慢,捻开牌的一角,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楚,又迅速按下,然后掉过来再去抠另一角。这过程像极了电影慢镜头,而且是默片。整个赌场的喧哗,与这张台子前的屏声静气,形成极大对比。

却又是一种诡异的安静。

也难怪,围在这里的人几乎都跟着她一起压了“闲”,而输赢尽在她手下的小小两张牌里。荷官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周围的人,瞪圆眼珠,盯着那双青筋暴露的手,一动不动。这场景里最不和谐的,就是周越彬了。

他想看清楚那手里的牌到底是什么,头连带着身体动来动去,看起来太滑稽。

这一角只抠开了一半,又被快速盖住,双手按住牌,在桌面上快速蹭了蹭。开始一点点捻牌的竖边。

换了姿势,周越彬才看到,原来她已经翻出一张Q了。刚刚看到一点牌的白色边,女人似乎因紧张抖了一下,稍一停顿,省略了惊心动魄的高潮,干净利落地翻开手中已被折磨得走形的纸牌,上演了一幕惊心动魄大结局——

一张红桃8。

她赢了!

周围看客却啧啧不已,周越彬困惑不解。

接下来此起彼伏的抱怨声,解开了他的疑惑,“靠,又赢了,难怪都押上!”“妈的,早知道我也一起押了!”“我就说嘛,她肯定赢!”“唉……”似乎不这样说,有损自己面子。

这种“便宜”钱没赚到,过过嘴瘾总可以吧。说给其他人听,也顺便安慰一下自己那快悔断的肠子。跟着一起押的那部分人,个个眉开眼笑,迅速拿起赢回来的筹码,仔细数着。

台前坐着的那女人,稍微动了动已僵硬的身体。站在旁边的周越彬,仿佛听到了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啪啪”声,像是自己每次打架前捏拳头的声音。

她应该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很久了,全身骨头开始抗议。松了筋骨之后,女人拧了拧自己头顶的筷子,似乎还想继续奋战。可惜,她刚刚把手放回赌桌,继续鏖战的动作尚未来得及做,在一片“嘘”声中,她晕倒在了赌桌下。那紧张的一抖,不过是体力不支的表现。

对面的荷官,无奈地摇摇头。荷官每天都坐镇在赌台后,看着无数个来来去去的人,估计这种场面见的不少了吧。

也许,在这“扑克脸”荷官的心里,此时正阴暗地笑着,“哈,又倒下一个笨蛋!”然后,等待下一个接替坐下的人。

坐下前,周越彬扫了一眼正被保安抬走的女人的脸——

尖瘦的下巴,蜡黄的脸色,掉了皮的嘴唇。

刚刚进来赌场不到半个钟,就目睹这种不祥的画面。周越彬自觉有些倒霉,但这些丝毫影响不了他想赢大钱从而一夜暴富的念头。就跟这个赌场里的其他赌徒一样,遇见结局惨淡的,就只觉得看了个别人的故事,倒霉的事情怎么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听说成果潇洒的,就把这故事往自己身上想象,好像自己就是那个赢家,恨不得呼朋唤友去庆祝。

在荷官专业而冷淡的注视下,周越彬从口袋里摸索出老王的筹码半遮半掩地放在台子上。

他有些紧张,老王的筹码表面已经有些残破,况且是几年前的东西,不清楚现在是否还流通。

荷官只是瘪了瘪嘴,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周越彬松了口气。现在,他的眼中只有荷官面前颜色各异排列整齐的筹码,脑袋里幻想着它们飞入自己口袋的画面。周越彬全身上下,都注满了两个字——“赶快!”他把那个一万块一下子押了上去。

在中厅里,周围的赌客大都是两百、五百小口抿,初来乍到的周越彬却来了个一口干。

荷官看他的眼神高了些,如果他知道周越彬是第一次进赌场,而那个一万块是他身上全部筹码的话,他肯定还要在眼神里加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佩服。其实周越彬这么干,更可能是因为他当时还不知道可以去账房把筹码换成小份的。

反正一万块丢进去了,能起几个水漂,这都是命。

赌钱就是赌命,那时的周越彬,哪里知道,这里的“命”根本就不是命运的意思。命运,本就是很奇怪的东西,它调皮,它从不听话,它会在你明明很渴望一件东西时,偏偏不给你,急得你抓耳挠腮、焦头烂额。等到你绝望,要放弃,它又把你所渴望的送到你眼前:“嘿,它早就在这了,你为什么不拿?”

命运,有它怪异的存在方式。任何事情,任何东西,强求是求不来的,就算勉强到手,终有一天也会失去。

欢呼声咒骂声骤然响起。赢了。

周越彬还没反应过来,荷官收钱发钱,自己眼前一块筹码变两块,就跟生崽子一样。

周越彬傻笑了一下,短短几秒钟,他就赢了相当于周大洋卖掉20台熊猫大彩电才能得的利润,而且是悠悠哉哉地坐着,根本不用像他那样在人前扮孙子。

周越彬心想,你大爷周大洋,再他妈在买单的时候使动作,老子蓝票子甩你一脸。他得意地看了看对面的荷官,本想得到一个羡慕眼神。可惜,荷官又恢复了一副万年难融的冰山脸。即使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周越彬的好心情。

第二手牌,手上两个筹码,从现在开始,周越彬开始需要像个真正的赌客一样在低调保本还是冒险一搏两种打法之间拉扯。咬咬牙,闭闭眼,他取了中间,押了1万块上去。一个呼吸间,周越彬猛拍了一下大腿,嘿,又赢了!

这才进赌场多久啊?屁股下椅子还没坐热呢,这么短时间赢来的钱,抵得过老家半年的工资了!若是继续玩下去,那该赢多少啊?真是不敢想象。

“还玩么?”

不知不觉就赢了这么多,这儿的钱也太好赚了!一丝理智残存的周越彬,有点犹豫了。这天上掉下的馅饼,这么巧,就掉到了自己的头上?三万块,在澳门,这些钱肯定不算什么,可自己在福建小镇的全部家当才多少?不过,这理智很快就被那三万块打败了。开局如此顺利,已尝到甜头的人,哪能轻易就收手了呢?

金钱会让人疯狂的。

接下来,周越彬越押越顺手,越押胆子越大。那眼睛里冒出来的,是一朵朵如饿极了的狼见到猎物时眼睛里的绿光。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周越彬一直在赢,一把都没输过。初战告捷,即便“从不信命,只信自己”的他,大概也会在心里感谢幸运之神的眷顾吧。如果老王知道自己那个用来压运而随身携带的筹码在变成遗物之后,居然为周越彬打开了一个如此大的赢面,也会从太平间的铁床上懊恼地弹起来吧。

一个刚上赌桌的“雏儿”,一个只重视结果不重过程的人,让这一次次发牌、看牌,痛快得不能再痛快。荷官发到周越彬面前的牌,不见丝毫拖泥带水,直接翻开,一目了然。这样也挺刺激的,不是么?

不像周越彬旁边几个手黑的赌客,他们的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因为太用力,竟然瞪出了红血丝。他们异常重视每次开牌前的各项细节:荷官的眼神、手势、牌的角度、慢慢昭显出来的图案……

他们看牌的神情,与刚才那个倒下的女人别无二致,他们开牌不叫开牌,叫抠牌。一寸一寸,抠得那叫一个狠。一边抠,嘴里还要喊着“吹”或“顶”。牌大了吹掉一个点,牌小了顶出来一个点。开什么国际玩笑?若是真能让你吹下去,或者顶出来,那人人都是赌神了。

跟吵架一个道理:不是声音大的,就是占理的一方。赌桌上,任凭你喊得再用力,看牌时抠得再狠,那牌面也是早就注定了的,画好了的。

不过周越彬也知道,那些抠牌的人,看重的是那个过程,心里想着想要的点数,嘴里不停喊着。当把牌翻开,看到点数和心里面所想是一样的时候,那瞬间的成就和满足感,真是世间什么都替代不了的。况且,赌桌上的愿望成真,那就意味着,又赢钱了。

谁会不喜欢?

周越彬不知道自己玩了多久,直到肚子演奏起了交响乐。摸了摸肚子,看着自己面前那些数字颇大的筹码,他不知道除了傻乐,还能用哪种方式来表达内心的兴奋。

赢了这么多,这一趟真是来对了!他甚至有些庆幸老王的死,是老王退了场换了他上桌,才让他真正尝到赢钱的滋味,真正见识到澳门的神奇。

兔女郎、雪茄、空中花园……有那么遥远吗?不就在赌桌上摆着吗?周越彬感觉自己伸手一揽,就可以揽到自己之前艳羡的一切。不过,这些都是一步之遥分分钟的事情,目前填饱自己的肚子,才是人生首要大事。

4

豪吃了两碗水蟹粥,周越彬为之前被20块钱吓住的自己向澳门复仇。

他坐在南湾半岛狠狠地吸吮着碗里的蟹壳,眼睛盯着的却是南湾周边一片高楼大厦。澳门的精华全在眼下,周越彬现在感觉自己能够将它们一口吞下。

再次回到赌场,轻车熟路,周越彬毫无起初的胆怯和犹豫,直奔赌桌。

只是这一次,他的运气似乎被一顿饭的时间给切断了。他自信满满连着押了几次,居然输比赢多,面前堆积的筹码越见矮了下去,捂不住。

如果此时周越彬还有点理智,不再继续赌下去,而是选择离开,或许他还能完成把老王带回家的使命,同时,还有点小小的盈余。可惜再理智的人,只要思想被欲望所支配,那下场似乎都没有太好的。

输掉了认为偶然,赢钱了则高兴得忘乎所以。输钱时,想的是——之前那一局牌,我可是赢了呢;赢钱后,想的是——哈,又赚了,下一局一定赢得更多。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一路从赌客变成赌徒再变成变态赌徒,越陷越深。

赌台边记录开牌结果的“路”每局都不一样,而赌客沦陷堕落的路总是出奇的相似。那一晚,周越彬就是个新鲜出炉的例子。

他的手气急转直下,头上的冷汗越积越多,很快便输光了赢来的几万,最后一咬牙,又把老王的筹码折了进去。

他懵在椅子上,眼看着那个布满划痕的筹码被荷官收归盒里,汇入千千万万个红色筹码中。直到旁边新来的赌客等急了戳了他一下,问先生还下注吗?他才浑浑噩噩站起身来,靠泛软的双脚无意识地带他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此时离他在南湾半岛发誓吃下整个澳门不过才两个小时。

周越彬眼睛迟钝,感觉迎面而来的服务人员、赌客、游客一个个像蛾子一样往自己身上撞,他不得不踉跄着艰难避让,不敢对上他们的眼神,他们脸上礼貌的笑意在他看来都变成了恶意的嘲笑,又想到起身时荷官挑起的嘴角,还有,现在出去,又得为一碗水蟹粥折腰。

周越彬忽然胸口一闷,平空生出一丝怒气,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恨恨地停下脚步,一旁就是兑换筹码的柜台,柜台边挂了一个广告牌,上面用繁体字写着“热烈庆祝澳门回归祖国,欢迎内地同胞畅玩葡京”。

周越彬站在那里,感觉自己贴身内兜里那一叠跟周大洋他们一起凑的“收尸费”硌得他大腿疼,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啪!五万块人民币拍在柜台上。

“换筹码!”周越彬咬牙切齿。

制服男只是抬眼瞟了一下,说:“港币,唔该。”

周越彬一囧,只好把钱收回来匆匆找地方换了港币。再次把自认为很扎实的一摞钱从兑换处铁栏下的洞口塞给制服男,满以为对方会为这么厚的钱小小震惊一下。孰料,人家无动于衷,眨眼间从那洞口里甩出薄薄的一小打筹码。

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也同时甩了出来:“麻烦让让,下一个!”

周越彬赶紧让到一边。那厚厚一叠钱,只换回来5个筹码,顿时傻了。这不是在开玩笑吧?看看制服男,没再给的意思。怕再闹出乌龙,只好默默走到一边。再低头细看,筹码上数字是10000。

为了用这五个筹码扳本,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周越彬就只在这赌场的一亩三分地里耕耘着。

他耕耘得异常艰难,常常是好不容易获得几个小收成,后面紧接着又撒下去一把大的,输倒输不了多少,可赢也赢得不痛快。

这是一场周越彬跟赌场的拉锯战和疲劳战。他忘记了睡觉是什么东西,就连去洗手间,也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像打了鸡血一样。

鉴于水蟹粥的教训,周越彬还跟那个插红筷子的女人一样形成了自己的某种风水理论:在老天照拂,手气好的时候,绝对不能恃宠而骄,离开赌台去吃什么饭。所以,这两天他基本都是靠赌场提供的酒水、水果和一些小食挨了过去。

这个手气好不吃饭理论,亦成为往后十多年周越彬在大小赌局里必须遵守的一条原则,长久以来在圈子里被人调笑议论。

全世界所有正规的赌场都不设窗户,这是为了让赌客忘记白天黑夜,混淆时间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赌博中去。周越彬输光那五万“收尸费”,从赌场大门钻出来的时候,外面是一个大太阳的正午。

此时周越彬的形象可谓惨不忍睹:油腻腻的头发,因为连续几天没休息,眼睛下面黑黑的熊猫眼圈,眼球里满是血丝,张嘴就是一股浓烈的臭味,好像整个身体已开始从里到外腐烂。

他变成了自己刚进赌场时最瞧不上的那种烂赌客的形象。

不过,这能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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