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日趋恶化,按组织命令,父亲撤到上海,去熟识的香粉弄华商旅馆与系统领导吴成方见面,之后搬入同孚路斜桥弄(今石门路吴江路),化名丁弢(党内从此叫他小丁),自称杭州人,任汪伪某协会干事,所编辑的《市声》半月刊,隶属龙襄三(洪帮头子,参加过“四一二”政变的帮会首领之一)、陈孚木,有汪伪背景。他与另一同志乔犁青(化名曹亚臣,山西人)共同为杂志工作,互相知晓对方是本系统人员,按当时话讲,没有“横关系”,单线联系之意。

他的吴江同道萧心正,客寓金神父路福履理路(今瑞金二路建国西路);马希仁暂住萨坡赛路(今淡水路)妹夫家;沈痴云搬入赫德路(今常德路)居士林“觉园”之法室馆一雅室……之后,他按指示搬离了斜桥弄,迁至辣斐德路萨坡赛路(今复兴中路淡水路)“斐邨”,与程和生同住。

最后的这段经历,颇有小说的意味—他和“老程”扮为假兄弟,户口登记化名为“程维德”,入住后他才真正知道了原因—楼下“二房东”是一产科女医生,总想把楼上改为产科病房,收入就比一般房租高数倍,多次催促程和生搬离。程不大会说话,不堪其扰,最后请来了中西功(日共情报人员),让这位中西先生当着女医生的面,打了几次日本电话,以显露日本背景来施加压力—“我们和二房东的群众关系,从此被搞坏了。”程和生曾经对他这样说。待到“程维德”入住,却发现这个女医生并不似想象里那么凶恶,此后也再没发生这一类的纠纷。

一对假兄弟,在同一个领导下面工作,相互却没任何工作关系,朝夕住在一起,这是特别的体验。他觉得“老程”是个很好的人,遵守纪律,从不谈论个人的事。有一次考虑到如何应对查户口,他问程在哪里工作,两人的公开职业,应有一个具体的说法更为妥当。程却简短地回答他说:“我在钢铁公司。”连公司名称也不愿说。他就此也不便再问,只讲定两人的籍贯是安徽太和(和县)。

[父亲致马希仁信]

从四〇年五月我离严(严墓)来沪后,仍在中央社会部在上海的一位负责同志领导下工作,领导人叫我搬出来与程和生(真名郑文道,已牺牲)同住萨坡赛路产科医师楼上,我化名程维德,装作同胞兄弟,这住址其实离你妹夫家极近,当时不能向谁公开,免得人来人去影响他,他至多比我大一二岁,是同济高工专科学生。为什么上面要我与他同住呢?好笑得很,因为女房东很凶,想把亭子间做病间,一股劲地赶(房客)搬场。我那假胞兄,不大会说话,穷于应付,向领导反映,领导出了馊主意,让我去同住示威,看我巧言舌辩好像蛮活络(说实话,当时租亭子间,只要出小顶费,也可容易,何必硬顶呢?),我才搬去的。后来我在编杂志,先是《市声》,后是《先导》,都是中共情报部门人员编的,不能再对一起编的人不公开地点,同事对我也公开了(其实也是情报部门的党员,老资格),我只得对他公开,时来找我。程和生后来就搬走了,原因也不详(都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这样我就一人独住。房东仍不乐,总在轧我的苗头(引注:打探底细),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但没敢公开赶我。

一九四二年三月某夜,他和程在楼上意外发现,弄堂里冲进一群日本便衣,敲打对面一扇大门捕人。程即从一张夹底方凳内,取了几份复写资料匆匆忙忙毁掉,之后才知是一场虚惊。再过了数天,程忽然就搬走了,临走时程说:“你住下去吧,如果房东问起,就说我去南京了。”

这段遥远的对话,常让父亲感慨:“两个人就这样同住了半年,关于假兄弟的情况,也只交谈了这么三句话,双方再没有做任何仔细的准备,以应对突然出现的盘问—万一被捕了,怎么准备口供?根本没想到,没有去做。”

[父亲致马希仁信]

我的假胞兄在何处谋生,公开职业是什么,他也不告诉我,只说他在“钢铁公司”,什么钢铁公司,也不能问。其实他打入了日本著名的特务机关“满铁”—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与他同事的有一个日籍的共产党员,另外在南京又有一日本共产党员、中共情报人员,都归我的领导人负责,程同他们有联系。我只做编辑杂志的事,另联系巡捕房警官和开警车之司机事。同程没有工作关系,只不过领导人叫我们俩住在一起,称兄弟(而且白天有时还同另外三四人一起吃饭碰头)。毛病就是此处……

一九四二年二三月间,父亲接到领导人通知,某日下午去大世界“三和楼”底层与一日本人见面,同桌有胡小姐(胡楣,即关露 [2] ),按计划由这位日本人(事后知此人即日共情报人员中西功)介绍他和胡小姐接编《女声》杂志,这本刊物由日本大使馆、日本海军报道部合办,主编佐藤俊子(一说佐藤春子),中西功是佐藤俊子的左派朋友之一。谈完,三人一起去北四川路一所公寓找佐藤,但她不在家。改日中西又约了他和胡小姐同去慈淑大楼斜对面日本咖啡馆(即解放前《大公报》原址)见面,四周全是日本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中西却用华语大谈珍珠港事变后的国际形势,旁若无人,使他和关露感到非常吃惊。

那次会面后他再没见到中西功和关露,多年后知道关露最终由中西功介绍去了《女声》(负责文艺部分,一九四二年我父亲被捕,她没出事),他则加入《先导》月刊的创刊和编辑工作,此杂志为汪伪陈公博背景,社长是我方系统的党员李时雨(时任汪伪保安司令部军法处长),组织上让他进入《市声》、《先导》两刊工作,要求他及时搜集各方面更多的资料。

写至上述这一节(二〇一五年四月),我在父亲书橱里发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刊本—關露《新舊時代》(民國廿九年七月初版,上海光明書局“光明文藝叢書”),打开扉页,即看到他写在扉页的大段文字:

这本小册子引起我一段回忆。一九四二年初,距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占租界不久,组织上通知我去大世界天津馆三和楼,在座除吴成方同志外有一个胡小姐和中先生,商量要胡、我两人去接编日本人佐藤俊子的《女声》(妇女杂志)。胡小姐比我长好几岁,身材矮小,穿藏青长毛绒大衣,面貌清秀,但鼻梁上有一显著的疤痕 [3] 。后来才知道,她便是久已闻名的关露。而中先生则是中西(这是日本汉字,如今写作“功”),他是日共,同程和生(对我假称胞弟)打入满铁工作,都受吴成方的领导。中西陪胡、我两人去北四川路一公寓找佐藤,佐藤不在家,侍者让我们进入屋内,地方甚小,陈设亦凌乱,似见主人不属爱好修饰者。翌日应中西之约,胡、我俩同去南京路慈淑大楼对面一个日本咖啡馆会面(抗战胜利后作《大公报》馆,今已改为某商店),这是一个日本人麇集的场所,四周满座,烟雾弥漫,充耳都是日语,若非身历其境,是不能领略其状的。中西却在这环境下用流利的华语,同我们谈太平洋战争的形势,称轴心国必败。胡谈话甚谨慎。当时我对她俩的政治身份均不了解。后来《女声》没有去,我应曹亚臣(乔理清,情报部党员)之约,去李时雨(党员,公开职务为汪伪保安司令部处长)办的《先导》当编辑,从此没再与胡会面。我始终没有再问过吴老,胡小姐究竟是什么人,但凭我的直觉,她准是与吴有关系的。

迨抗战胜利后,我与朱维基交游,从他闲谈中获知关露已去苏北解放区。朱不止一次地咒骂她做过“汉奸”(据说蒋锡金也经常指名大骂山门,表示义愤云云),我伪称不相识,未做任何辩解。事情隔了四十年,去年阅《新文学史料》记叙关露生平史实,才知1942年她还是去编《女声》并公开去东京参加了大东亚的什么文学会议,朱、蒋之骂盖出于此。关露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女作家,参加过左联,在救亡运动的一些宣言上有她的署名,其作品有明显的进步倾向。即如本书结尾就有战争来源于私有制社会,要消灭战争,首先要反对私有制度之议论,其政治倾向是非常明确的。然而就在她发表本书二年后,她毫无顾虑地隔绝一切进步朋友,服从组织的分配打入日伪文化界公开活动了。她忍受了种种误会与辱骂。及至日本投降后她撤往苏北新四军,据说也曾为这段历史引起怀疑与审查云云。

关露原名胡楣,其妹即李剑华的爱人胡绣枫。据吴老云,关露是情报系统的党员干部,四十年代曾奉命去见过李士群云云。以上史料是《新文学史料》刊载所未道及者,近闲步书店购得此集,提笔记之,聊表悼念之忱。

一九八五年一月四日灯下

关露于一九三二年加入“左联”,同年入党,一九三九年经王安娜介绍给刘少文见面,同年冬被派去香港同廖承志、潘汉年见面,后者要她回沪到汪伪机关做策反工作,对外界不得为“汉奸”身份有所辩解,她服从了组织决定,接受任务工作到一九四一年底,然后再调去《女声》杂志社。

[《潘汉年传》/尹骐]

……潘汉年又叮嘱她(引注:关露)说:“千万要记住,你在那里只能用耳朵和眼睛,不要用嘴巴。”又说:“今后要有人说你是汉奸了,你可不要辩护,要是辩护就糟了。”关露点点头说:“我不辩护。”…… [4]

一九四三年八月,关露作为汪伪妇女界作者代表去日本出席“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代表大会”,一直在该刊工作,坚持到抗日战争胜利为止。一九四五年十月,国民党欲以“汉奸罪”起诉她(也清楚她曾参加“左联”),组织上调她去解放区,安排在新华社范长江处工作,不久即遭遇“汉奸罪”隔离审查,就此得患精神分裂症,愈后在建设大学、华北大学任教。一九五五年受潘汉年案株连入狱,一九五七年出狱,一九六七年起被关入秦城监狱八年,一九八二年三月中央组织部作出《关于对关露同志的平反决定》,十个月后,关露自杀去世。

父亲在一九八五年一次有关情报工作的发言(稿)中说:“关于关露同志的情况,文艺界在纪念她,情报系统也应当纪念她。”

父亲参加筹备《先导》杂志的工作(并无社址,登记地为李时雨住处),地点在萨坡赛路李复石医生家,这地方与辣斐德路他的住所只隔三四百米距离,李医生从不在家里会客,每天午饭后即去锦江茶室,直到晚饭后回来。他感觉这个地点人员的来往较杂,甚至专跑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尤迁(手持日本特务机关徐州分机关颁发的特种通行证)都住在此处。

[《我的一个世纪》/董竹君]

四川人李云仙(又名李复石)同志,中共党员,我们称呼他李云老,他是中共地下党在上海的联络员……依靠对外称为干女儿的王雪云同志(解放后任庐山幼儿园园长)带领着曹荻秋的幼孩(曹荻秋在解放区,孩子生下后无法抚养,托李云老照顾的),陪伴他共同居住在上海萨坡赛路,生活简朴……李云老特长中医,依靠半收半送的少数门诊费维持生活。我在经济上常常支持他。这位老人喜欢锦江茶室,茶室离他家又近,几乎三餐都在那里。他是被锦江欢迎的多年免费常客。他以医生身份和我接触,掩人耳目的。他也经常给我们看病。我从菲律宾回国后,才知他已经去世……

父亲在关露小说扉页上附言,1985年。

1945年3月在上海电影检查委员会任干事时的证件照,时年26岁。

在洪家合影,1946年夏。

萧心正,1946年。

(父为此文加注)

1942年5月,吴成方介绍我去李复石家,同时晤面的有程和生(郑文道)、沈静文、黄英,尤迁就住李老家阳台上。以上数人中午共饭。那时就知道李老常去锦江的故事。黄克诚的爱人怀孕来沪待产,就住李老家的后间,对外称干女儿,由他掩护。有人说何克希是他的女婿。吴成方说,这房子在抗战前,我党办过通讯社。

7月底,我突然被日宪兵逮捕,小车就从他门下经过,望见阳台上灯光未熄时,已半夜1点多了。“文革”时有人来向我调查曹荻秋有没有到过李老家,我答未见。今阅此始悉其中原因。

在这段难忘的日子里,他发觉程和生在某天竟然也走了进来,与身穿全套邮递员号服、骑邮局自行车的陈来生谈事,大致内容就是“有一批资料已经转移了(事先他已经知道某同志曾整理这些资料)……”之后一天,领导人告诫大家,这幢房子有暗号,各人进来之前,要抬头看一看阳台北面,如果开了一扇窗,就是安全的……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他感觉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此地有什么必要集中那么多人?但组织规则如此:不接通知,不打听或不猜测。

事情追溯到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日本警视厅特高第一课开始清查日共重整旗鼓的活动。一九四一年九月,事因某一知情者无意间供出“佐尔格案”的宫木(日方没有此人资料),宫木被捕,供出“佐尔格小组”,导致日本警方立案侦查,历时八个月侦破全案,捕获、审讯与该案有关的男女三十五人,其中日籍情报人员为十一人(都有名有姓可查),该机构极为精干。

[父亲笔记]

1939/11—1941/10/18

(日本警视厅根本不知宫木为何等人,据宫木口供破获佐尔格小组,纯属意外。 [5] )

1939年警方整肃日共,捕获已被共产国际开除的伊东立。

伊于1939/8参加满铁东京研究所,1940年假释,为警局密探之嫌疑人,与尾崎 [6] 是同乡同学。1941/9(突破缺口)

伊东立妻子柳青久喜代,日本某军需品厂工人,属日共妇女支部。因该支部另一成员牵连而被捕。柳青久喜代向警局承认是北林智子外甥女—北林智子与美共日本科有关系,主要任务是搜集日军情报,通过美共送往莫斯科。

十四年前,北林智子是宫木在洛杉矶的房东太太,由此,北林智子供出了宫木。

10/11

宫木被捕。

10/12

清晨,宫木招供小组名单:佐尔格、伏开利克、克劳森、尾崎和川井。

10/13

警方监视宫木住宅,逮捕译员秋山,及宫木之女情报员久津见子。

10/15

尾崎秀实(大崎)当天被捕,当天全部招供。

(当天佐尔格一案确立。佐与驻日大使奥登将军关系密切,出入档案室自由。既有亲纳粹派《地理政治》、又有反纳粹派《交易所报》的介绍信。)

10/16

影响所及—引发日本内阁总辞职。近卫文麿辞去首相职务(被软禁于帝国饭店),东乡上台。

10/18

清晨,佐尔格小组欧洲成员被一网打尽。

“佐案”暴露后,日方大肆搜捕嫌疑分子,一九四二年六月,仅上海日本当局根据东京警方提供的情况,就逮捕了给中共提供情报的日籍嫌疑分子约百人,捕面甚宽,中西功是其中之一。

[父亲致马希仁信]

四二年日本出了一件震动帝国的大间谍案,苏联的著名国际谍报人员佐尔格,同首相近卫文麿的智囊团重要人物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佐的公开身份是德国驻日大使馆人员),结果受到了大破坏(佐有一个最高级小组都被捕)。日本军方震惊万状,立即在国内外开展大清查,对象是日本的左倾人物。(按:战前有过一次大破坏,日共中央停止活动。侵华战争爆发后,因为需要人才,允许左倾人士为日军工作,他们的档案都被军警掌握,日共和左倾人士很容易暴露。)四二年北京、上海开始行动,日共中人被捕。南京和上海受我部领导的日籍共产党员被捕了。上海的一位,就是与我假胞兄同在“满铁”的调查班内工作。我同此人也见过面(为办杂志,我同关露曾同他谈话二次,正准备接编一个日本人办的刊物),但该日本人被秘密逮捕后(程和生不知道),他与南京方面的日本人一同被押回东京审问。他们供出了程和生的住址(新老二址,旧的即我住在那里)。被捕当天上午,我还与领导人、程和生等数人一起见面吃饭的,他们没有叫我搬走,没嘱咐我做应付日军的突然袭击和口供的准备。我只觉得出了什么事,在布置运走别处的资料,似乎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似的—这样,七月二十九日半夜里,日本宪兵总司令部派出的两路人马,同时并进,捉牢我这个“兄弟”,另外同时也捉牢了我的“胞兄”和另一个同住的党员。

他于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九日深夜一时许突然被捕,直至多年之后,他才知道日方在捕前已来“斐邨”查核,女房东已经知道,故宪兵一来,也就开门了。宪兵上楼问他姓名,他答:程维德。宪兵拿出照片对照后问:程和生是你什么人?他答:是我哥哥。问:他去哪里了?他答:去南京了。当场宪兵大力打他耳光,把他逮走。他事后知道,与此同时,宪兵已在另处逮捕了程和生与倪子朴,押往宪兵司令部途中,经过北四川路桥(一说是今江西中路汉口路),程突然跳车,受伤甚重。

[父亲致马希仁信]

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九日那夜,我吃饭后去福熙坊,天很热,与心正两人走上向北的晒台,向福熙路(引注:今延安中路)眺望,对面正是外国坟山(即今之静安公园),黑黝黝的,夜光隐隐然照见那些白森森的大理石墓碑。不知怎么,心里惆怅,很不愉快。十二点多步行回辣斐德路(萨坡赛路口东一条大弄堂,外面有蒋葆儒产科医师招牌的,我就租这个产科医生的亭子间),上床大概一点了,过不多久,突然前面电铃声大作,朦胧间我想是谁家生孩子了,后门的皮鞋声也大作,惊起一看,后门日本人冲入,我知道逃不了,心里却特别冷静。小汽车(把我揿到车座下方)经过萨坡赛路北行,经过我与领导人经常碰头的一个医生(李复石医生,老党员,挂中医牌其实不看病)家门口,经过你妹夫家的门口,我想起你们都安睡,别矣。到了北四川路桥北向的大公寓,即日本宪兵司令部。

他根本不明白被捕的原因—但能估计到问题出在程和生方面,因为宪兵进来先就追问程的新地址。

他第一时间想的是,必须隐瞒自己进入汪伪民协会编辑《市声》的经历,这工作是直接由领导人通过一汪伪人员介绍的,说出这层关系,将直接危害领导人的安全,其次,也将暴露他和程和生假兄弟的关系。当夜押他至北四川路日宪兵总部,即刑讯逼供程和生的地址。他坚持说程已去了南京,并捏造了一南京假地址。对方毫不理会,边打边问半个多小时,没有口供。最后收监。

[父亲致马希仁信]

当夜我进宪兵队就被打,追问兄的住址,我不知道。过一忽儿,一日军官匆忙冲入向审我的尉官报告什么什么云云,“蓬”地叫了一声,用手比划头部,我意会到,大概在捉他,他跳车被打死了。后来才知道,车过北四川路桥上行车速较慢时,他跳出篷车(他的一辆是敞篷车),脑部受重伤。数日后在刑审间隙,他们领我去宪兵病房与胞兄会面,只呆一二分钟就分别,一直没知下落。“文革”后,从被捕的原日共的回忆录中得悉,假胞兄在宪兵队跳楼壮烈牺牲了。这个同志非常正派。我在宪兵队内根本不知道是在什么问题上出了错而被捕。

翌日起连续两天,他经受宪兵反复刑审,逼问吴成方(只知化名刘国栋)的住址及程与吴之关系,他都顶住了,没有口供。

一周后,由东京警视厅一课和东京法院来人审讯,重点:1.追逼领导人的住址及活动;2.程和生的政治身份及与日本人的来往;3.他的政治身份和上海亲友社会关系、《先导》投稿人地址。东京警方与法警均动用严刑,却没有得获口供—他始终坚称,程是胞兄,安徽太和人。

关于刑讯细节,多年来我只记得父亲偶与母亲的片语只言,如:“让我坐到浴缸里……”然后就是他忽然意识到的沉默。

[《六十余年前的特殊“口述历史”—〈中共谍报团李德生讯问记录〉书后》/程兆奇]

……

李德生和上海情报科南京组其他成员被捕后的情况,今多称十分英勇,如“李德生的一口牙齿都被打掉”,对革命信念“仍信守不渝”云云。

……

中共背景被捕者的处境无疑是最差的,除了“敌国”的因素,“反共”是战时日本的最主要国策之一。与李德生一起被捕的上海情报科南京组成员程和生被捕后两次自杀,原因不详,如果推测和宫城与德(引注:日共党员,即前文提及的“宫木”,因日本人名字中的汉字假名发音不固定而翻译有所不同)的处境和心境相同,大概虽不中亦不太远。

所谓“慷慨捐生易,从容赴死难”,从这些亲历者所述“うつつ责め” [7] 等求死不得的拷问看,“法制社会”的日本牢房是一种更难熬的炼狱。

……

尾崎的二封申述书,分别作于判处死刑的之前和之后,确实已不复刚刚被捕时对信仰的守持。但即使是信仰坚定的佐尔格,面对讯问,也是有问必答。强调此点不是为了表示佐尔格还不够坚贞,而是为了说明定力再高,终有限度。

东京来人审问—自三四岁起,问经历、家庭人员,问父母名字、职业等,直至他被捕前任《先导》编辑为止,十分详备。他发现,所幸日方没去《先导》调查,否则极可能在他进入《先导》的细节上露破绽,因而,也就没发现他的假经历和假兄弟问题,更也由此可知,程和生没一点口供—虽日方一直追逼他关于直接领导的情况,常用你“哥哥”已全部招供引诱,他仍然坚称两人是兄弟关系,此外一概不知。记得有一审,日方指明了他就是程的“联络员”,反而露出了根本不了解情况的马脚。

被捕后第三天上午,军曹审讯人带他去宪兵医院病房三楼看“哥哥”。他走进房内,见程与几名宪兵病员同住一室,程面色苍白,头部包扎了很厚的纱布,小茶几上摆了多瓶菊花牌炼乳。他握住程的手,程紧紧把他的手贴到心口,带着坚定的语气说“完了”两字(他理解是为理想牺牲,且有“一起牺牲了”的含义),程再没说一字。待他一开口:“我刚从金华到上海来……”一语未毕,即被军曹喝住禁止讲话。两人凝视片刻,仅仅一二分钟,他就被带下去刑讯,从此再没有与程见过面。

记得老程的病床边,倪子朴靠墙坐着,低着头,没看他一眼。

在东京来人的审讯室里,他看到了桌上有“李德生”案卷。另一次见桌上摊有毛笔字名单,约七八人,开头二三人姓“景”,有倪子朴的名字,没有姓“丁”(他)的。

需要说明:此李德生非红军将领李德生。

[《党史博览》http://jczs.news.sina.com.cn]

毛泽东问:“哪个是李德生?”周恩来说:“李德生同志是十二军军长,现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兼省革委会主任。”在党的九届一中全会上,毛泽东又一次点名:“我再看看李德生同志。”

[《六十余年前的特殊“口述历史”—〈中共谍报团李德生讯问记录〉书后》/程兆奇/引《佐尔格事件4》/卷首附言]

……

李(德生)为中国共产党上海情报科负责人,西里(龙夫)、中西功等日本人活动家在他领导下活动。从1935年到1941年(原文如此—引者),他们的情报相当大量地传给了尾崎秀实,成为佐尔格判断的基础。反过来说,佐尔格、尾崎的情报,记录(指讯问记录,下同—引者)记载的事实,也可认为十分可能通过中西—西里—李,流向中共中央。据西里记录,将他提供的情报传达给李的陈一峰(原注:倪兆鱼[即倪兆渔]—引者)说,日本人的情报活动延安也知道。笔者自己解放后在旅大市和中国要人会见时,亲耳听此人说,战时在上海与西里和中西一同从事情报活动,对他们的献身活动深深感谢,这些情报极其有用,受到毛主席的嘉奖。

……

佐尔格案件发生后,中共上海情报科的日本人中共党员中西功(公开身份为满铁调查部上海事务所属员)、中共党员西里龙夫(公开身份为日本同盟社南京支社首席记者)被逮捕,上海情报科南京组负责人李德生与汪锦元、陈一峰、程和生等旋即亦遭逮捕。《中共谍报团李德生讯问记录》是日本警视厅特高一课于1942年(昭和十七年)9月(引注:父亲见桌上“李德生”案卷,却为该年8月)至次年1月对李德生十六次法庭调查的记录。李德生在调查中,供出了上海情报科的组织、人员、日常活动、联络方法、工作重心、获取传递情报的途径手法以及所获情报本身。李德生的回答事无巨细,十分详尽。

被捕后,父亲即伪造了我祖父母姓名、职业、籍贯,自述从小与哥哥程和生两地生活,多年不联系,互不了解,抗战中父母遭日机轰炸死亡,毕业后在内地编写文艺杂志宣传抗日,得知哥哥程和生在钢铁公司做事,近期特意由金华到上海找哥哥谋生。(以便各人对自己的口供负责。)

他承认担任了汪伪刊物编辑,原在桂林、昆明等地做抗战文化工作,宣传抗日,对国民党腐败不满,之后在金华做文化工作,受到当时国民党文人纷纷投向南京、上海参加“和平运动”的影响,决意脱离金华抗战区来上海做“和运”工作,编辑宣传“和平文化”内容—他心里明白,这样的回答,符合“必须坚持党分配的掩护身份”这一组织原则。

[父亲致马希仁信]

我在宪兵队吃了不少苦,敌人一个劲逼问领导人住址,我都能顶住。难于应付的是口供(由于牵连东京,所以审问者是日本警视厅和东京法院,从东京来),这胞兄弟父母的姓名职业,兄弟二人从四岁到被捕,我都硬着头皮胡编(万一穿帮,反正一死),结果一字也没被拆穿(原来假胞兄牺牲了!)。我防止上海社会关系和两家杂志牵出别人,都没有被发觉(引注:原文如此),他们档案里没有我的名字。为什么要判罪?我承认了从国民党抗战区金华来谋生的,刚到上海,没有朋友,与假胞兄的历史一刀割断,只承认为国民党抗战区抗日宣传写文章,而现在宣传和平文化运动。这样大概作为历史抗日分子,查《六法全书》,用文讲法律,是被捕前不知道的(引注:原文如此),说复杂非常复杂,说简单非常简单,我就那么糊里糊涂被打入监狱,巧妙的是一个也没有牵连到别人。最难对付的是查朋友,上海没有,只有抗战区的桂林、昆明写一堆,而且年轻,一次次背假口供(四岁到二十七岁,报大了五岁),一次也没有出漏洞。

一九四二年同期被捕人员,南京方面是李德生、汪锦元、陈三白(陈一峰、陈汝周),上海方面是他、程和生、倪子朴。被捕后一个多星期,南京三人被移解到上海。

在监中,他曾与南京陈三白同住一天。当天陈审讯回监说,你是程和生弟弟?他回答说是,并问陈是怎么认识老程的。对方说:“我们是同案。”

[父亲致马希仁信]

一星期后,南京被捕的(共三人)也解到上海,其中一人,是汪伪中央通讯社采访主任,日本人错关他在我同一个号子,他坐在我旁边,知道我是程和生弟,才告诉我是同案,别的没说话,只一天,他就被调了号子。还有南京一人姓汪(即汪锦元),母为日本人,时为汪精卫的亲信秘书,现尚健在,很巧,住我隔壁弄内,其妻“文革”自杀,孑然一人。他说没有办法,日本人都知道了—即指西里龙夫招了口供(当天方志达正去李德生处,发现日军搜查,假口是病人,得以脱身)。他们的党员身份及地址,都是日共西里龙夫招供的,而程和生的两个地址,中西功都知道,程和生和我等三人被捕,都因日本人知道了地址,我住的辣斐德路斐邨,中西熟悉,不招供怎么知道住址?程也因中西供出地址而牺牲。西里龙夫供出四人,被捉三人。

基本审结阶段的某天,他看到汪锦元在五号监门口洗脸,汪从栅栏外招呼他说:“我是南京汪锦元,我们要去东京受审,你要做准备。”

[日本宪兵司令部口供/东京来人审讯口供/选自父亲六十年代第N次《申诉报告》]

问:你在《先导》当编辑同哪些人来往?

答:只同《先导》主办人保安司令部李时雨来往。

问:你同哪些写稿人来往?

答:我同作者并不认识,都是投稿寄来。

问:谁介绍你进《先导》当编辑?

答:我凭自己本领考入,没有介绍人。

问:你没有一个朋友?

答:有很多朋友,都在内地。(报名字)

问:他们是什么人?

答:写稿朋友。

问:有何联系?

答:现在已无联系。(这一段反复问多次)

问:党组织的情况是怎样的?

答:我不是共产党,不清楚。

问:我们从东京来,你们的组织是这样的吗?(说毕在纸上画出 )

答:不知道。

问(指小圆点):就是这样的细胞组织?

答:不知道。

问:《先导》杂志的目的和内容?

答:宣传和平运动的大型新刊物,以反对和平八股、推广和平运动的新文化运动为创刊目的,得到陈公博的支持。

问:什么叫和平八股?

答:就是只说和平政府好,不敢说一点坏,这样的宣传人民已经不听了。

问:你在上海有什么抗日活动?

答:没有。

问:你对和平运动有什么看法?

答:我的看法和发刊词一样,反对和平八股、抗战八股、共产八股,提倡文化自由,强调纯学术研究,发起建设新文化的运动。《先导》的主张就是我的主张。

问:你对南京政府的看法如何?

答:我不赞成南京政府官员的贪污行为,最近陈公博提倡廉洁政治,《先导》响应他的主张,我也赞成这个主张。

问:什么叫大东亚共荣圈?

答:指一切亚洲国家为了共同的利益,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上全面合作,互相提携,共同繁荣。

问:你对德苏战争的前途作何估计?

答:我对国际问题没有研究,没有资格回答这问题。但我认为双方都有力量,未来形势如何,要看双方战争中的变化来决定。

(结案时问答)

问:你打算今后出去干什么?

答:我仍旧回《先导》当编辑。或者做生意去。

问:你愿意仍旧做和平文化工作么?

答:愿意做和平文化工作。

历经多次刑讯,最后由日宪兵司令部重审。

至一九四二年十月,他已经下肢瘫痪,延至开大庭前一二天,自宪兵司令部被解至江湾“登部队”(7330部队,司令部一度设于“格林文纳公寓”)军法庭判决,他的双腿已不能站立,坐在地上,第一个判决。

[判前口供/选自父亲六十年代第N次《申诉报告》(按:这次口供,倪子朴、陈三白在场听到)]

问:什么名字?

答:程维德。

问:什么职业?何处办公?

答:《先导》月刊编辑。(并答该社地址)

问:程和生是你什么人?

答:哥哥。

问:你从哪里来?

答:今年四月从金华来。

问:你在金华从事什么活动?

答:宣传抗战。

问:你到上海做什么活动?有哪些抗日活动?

答:编辑《先导》,宣传“和运”,绝无抗日活动。

问:你今后还去金华抗日区么?

答:不去。

问:你愿意在和平区居留么?

答:愿意。

问:你今后干什么?

答:回《先导》去。

问:今后愿为南京政府做和平文化工作么?

答:愿做和平文化工作。

他以“妨碍社会罪”被判刑七年,判前囚于日本宪兵监狱(在《一切已归平静》中我误写为“提篮桥”),获刑后关入南市车站路汪伪监狱。

[父亲《申诉报告》/一九六三年三月]

同时被判的有倪子朴、陈三白。我一直不了解组织被破坏的原因及案情,直到12月份判刑后同倪关在一个号子内,从倪口中才了解是两个日共(中西功即其中之一)在东京被捕,供出南京、上海两地关系及住址,引起两地破坏。(当时我尚不了解倪在被捕后有否叛变行为,直到1954年才知道。)

[父亲致马希仁信]

在那里关了四个月,同年十一月底,被解往江湾日军军法法庭判决七年,这才改移到汪伪监狱执行监禁,你来探监,我就在那处,谅必记得。关到四三年七八月因为上海囚粮有问题(南市是属于汪伪地方法院管的看守所,只关一般的刑事犯),就分散犯人,一部分人解到提篮桥大监狱,我争取不成,就同近百人被解往杭州监狱(正式的大牢,省一级),这才有了你在南京同我表兄联络的事,因杭州老监狱长与我表兄关系较好,我在四四年十二月底通过此老的关系,得以“保外就医”的,但比原定坐满刑期三分之一可得以“假释”,只早了两三个月而已。

入狱期间,他半身瘫痪,心脏扩大。组织(吴成方)关心他,通过萧转来一次生活费,请医生到监房看诊,送针药;父亲的二姐、姐夫瞿凤成不时送钱物到狱中;同乡同党、联系人萧心正多次探狱;萧的姐姐萧慕湘(吴江严墓县长沈立群之妻)、弟弟萧跃庭都和他通信不断,不离不弃(至1990年代,萧心正把我父亲几十封盖有狱方“查讫”红章的来信装订奉还)。

[父亲致萧心正信]

……请买①五分簿(写作用,如价贵,改购切纸公司16开白报纸另洋铁夹子一个)②500字稿纸(便宜者)③毛笔、写字纸、墨汁④邮票、较大之信封、论语、孟子及老庄……

[父亲致萧心正信]

……请买绿茶2元一两和一元一两各二两,是朋友(狱内)托买,钱已交我,望到好的店去买。恐姊忘记,故托你,叫我姊带红茶来,放在香烟筒中。

[父亲致萧心正信]

……Row-miam就是一种你我爱吃的“炒面”,这是用西文拼华音的所以发音也似北方话“炒面”。(在狱中饥饿总是想吃。)我的一篇马虎作文如何?虽然写得草率,但是我想想:蛮有趣的。

接到东西,我想送赠你一点物品,《诗经》里二句“鹡鸰在原,兄弟急难”。如黄山谷有诗:“急雪鹡鸰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鹡鸰、鸿雁都是集群鸟,象征兄弟朋友,寒冷下雪时候,鹡鸰互相依傍取暖,所以《诗经》上说兄弟,在急难中的样子,而今日我们依傍着过渡这一寒冷的冬天,以实情论确合《诗经》上二句话的。

[父亲致萧心正信]

……物价之贵使人害怕,旬日之内,米价由千元之余涨至2600元左右,三号粉,变成全是麸皮的“面粉”,起码山东松姜饼涨至22元一斤(我到杭时,只有8元5一斤),宁波白年糕每条1元9,如此预料,到过年时,大饼也许会涨到30元一斤,宁波年糕将二三元一条吧,这样涨真要穷人饿死。前三四天监旁的苦儿院中,大闹大叫,据说因每日食粮本来至少,被主管掺一半豆,烧出来的是豆米浆,苦儿为了生死问题拒绝接受,都齐心不吃,高声大叫:“饿死了。”救命声达户外,许多人都张望着,而马路上的小孩们,也应着“饿死了”。这是十分凄厉的场面,一些管理人员进来呼喝,竟为大众愤怒的场面吓退了,多么厉害的管理人员一无办法……这一次,一共吃了四次豆饭,斗争了三次成功,现在的饭同浆糊一样厚。我能吃苦,请放心。

[父亲致萧心正信]

……现在写信觉得很不自在,没有桌椅,席上垫一本书当做桌子,低着脖子,身体僵着写,头脑也似乎笨起来……四二年是受苦的时候,现在想来事事可记,却似烟一般地藏了,可是搬了场,每餐除了盐水老苋菜,便一无佐膳之物,更遑论酒肉……

关于家庭怕是极度想念的,我并非希望回去,而在想家如何在此境况下过渡:爸的头晕是高血压,暮年的失意,我予他的刺激,母亲清瘦辛苦,不知在如何心境下想同我见面。妹妹大概二十岁吧,已订了婚待嫁了,我在这里,不能说一定没有什么更大的不幸会发生呢,我常常预计一个巨浪打来,也许是过虑(也愿是过虑),我常为这些刺痛着……

[父亲致萧心正信]

……近有人(在南市监狱时相识的)病死。我很可怜他,写快信通知他家里。昨天,此人母亲(素不相识)一见到我,拉着我拼命地哭。我安慰她,她哭了许久,忽然想起,拿出一袋豆说:“先生,给你的!”我窘极推辞。“先生,昨天车上挤煞了,这一点东西,特意从乡下带来,你一定要接受。”把豆往我口袋里倒。我感到这老人悲伤的心。我茫然。苍白的头发,一顶绒线帽,穿的棉披肩很臃肿,泪水像小溪一样在流淌。她哆嗦着把儿子一堆旧衣裳理好,请这里的人到儿子坟前焚烧,是要钱的。我为她出了60元。老人见后大哭了一阵:“我只有这么个儿子啊,我要靠他吃饭啊……”此事发生在43年12月31日上午。

[父亲致萧心正信]

……你们不必赶来看我,我已买了两斤饼,两斤炒米粉,如寄信,请寄来①《飘》②《经济学》③英汉字典④《欧洲史》。

中秋节晚饭是吃骨牌大小五块豆腐和菜脚—果然在饭后,朋友送来一碗蛋和肉,心里却闷闷的,不痛快。

连日来已有近廿天了,六个人同住……屋内臭虫多极,咬得我连夜失眠,困了水门汀(引注:睡水泥地),饼等又涨,外面是每斤9元,我叫看守买每个10—12元秤上又不足。

你的经济也成问题,更别说我的生活了,生活、生活、钱、钱,真把我的心压抑得将停止跳动。我是在贫困中生活过来,却从不惶惧,反能很快乐地在贫困中生长着,但自从跌入这圈子里后,“贫困”二字,日夜在我眼前,装着吃人的鬼相在恐吓我,使我不能不觉得它力量的可怖,而在它面前恐怖得哆嗦。从前我们用智力、劳动力同贫困做斗争,冲破它的包围……

大约有近十天,过着极度仓皇不安的日子,起先向人借钱买了二个饼,补充食粮,维持三四天,后被借的同狱者,钱也不多,没有深切的感情,不好开口。只望寄钱来,一到傍晚饿得难熬……我向郑作书询问告借,昨天“双十节”睁着眼睛等他。可是今天(十月十一),突然他到这里来,出乎意料地送我一碗肉和四只蛋。很有趣地告诉我,他自己也在等钱用,同我一样窘,所以,接到我信后无言可复。昨他才有钱,又借到法币百元,像被吊在绳索上的一颗心才松了下来……这百元钱大概可维持十天左右(欠30元,故仅70元可用)。

现在这里,规定每人每天吃五合米,这是糙米,打这以后,只有四合,改为五两面粉和两合半糙米,其中被烧饭的揩油外,所能入口充饥的是少得稀奇,面粉差不多是麸皮和玉蜀黍粉,上午九时吃麸皮玉蜀黍粉汤,同开水的距离相差有限,吃下去肚子涨痛,半小时后便饿得哇哇叫。下午二时半左右开饭,同乡下厚粥一样,是没有米粒的烂米浆,每人两小碗,这要到下一天上午九时,才有面汤吃。在过去,我很少获尝得饥饿的滋味,现在很有经验了,在上海(南市监狱)时,佐膳的菜完全没有,连盐也没有,因这里有三四十亩菜园,自己种,故在下午吃烂饭时,有几十条菜皮用水煮了赠送给我们,种的菜是外面菜贩买走的,所入之款可以使“老板”(狱中主管)们吃肉、抽烟,甚至置家产。我们所吃的一般是所弃之菜,在上海是垃圾箱瘪三拾取的东西。

[父亲致萧慕湘(萧心正姐)信]

湘姊:

开口第一声“很好吃”,要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在吃的时候,心里想笑出来,现在居然,不要做事情,只须伸手拿饭、张口吃菜好了。虽然你们送来的菜,有一些可怜我的成分在里面,但我倒似乎只觉得老天帮我忙,因为在外面没有吃,太穷,特地把我放在这里,让我做一做阔人,享享福。的确,有许多人以为我很阔,真要笑不出、哭不出,我哪里配做阔客呢?只是一个空心大佬倌!

这次多亏心正为我忙了不少,连二个文俊文娟(引注:湘姊子女)也特地来看我这位赖皮先生,将来回家时,请他们看一次戏是一定的!

上海物价很高,听到米买一千六百一担,静静想来,也为你们担心!

但愿你们全家康健,快乐过年!

[父亲致萧心正信]

……上午九十时光景发过第一顿早餐,极粗等的面粉做的面,本是从我这头一号房间发起,可今天从后边发过来,后边是病房,肺病什么病都有,面的铅碗又不洗,如是轮到我们,就是很脏的碗,先有我们房中人叫起来,这是要传染的事,那些饭间主任(顶混蛋的东西),引起我莫大的怒火,高叫起来,那混蛋的家伙就过来高声骂:“哪一个混蛋?什么东西……”你想谁能受这样的辱骂?他是什么东西配骂我?我一肚子火回骂:“你是什么东西,科里去!”一开门就被拉出去了。这样的火越升越高,一到科里,他在科长前大骂,我看他骂得不成话,也不顾自己的地位,竟在科室发出最大的怒火,不顾一切地吼骂了出来,那时我的血管将崩裂,完全换了一个人了。隔壁的最高官长被声音惊动出来,出乎他的意料,竟来这么一个倔强的小伙子,于是连忙摇手止声,向我问话,开始用威严兼并口吻问,我堂堂地回复“容易传染”的理由,也声述对方的辱骂。他用他的立场说了许多警戒的话,说我火太盛,不应在监狱科室大闹,太不成话。我昂然地申辩,不屈地回答,引起他大怒,双手拍着桌子,前后达几十下。科里为之惊惶,我却出乎寻常的镇静,毫不能使我气馁,不怕碰钉子,为了大众,又不是为了我自己,似乎成了一个铁铸的心,软软硬硬达一时半之久,我毫不退却;后来,他又软如绵地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可是又被我一顶,引起他大怒,接着他又平静了,又劝解。本来我如此态度应带一副镣,但没有,他只责罚我打十记手心,以惩我在科中大闹(实在我在科里骂着,使他们觉得失面子,未免难堪),这依然不能使我畏缩,我把竹板给他,把手伸着竟由他亲自动手在我手心上打了五下,比小学生打手心轻,皮肉没有痛,可是觉得难免侮辱我的面子而已,自然也是不得不他才打的,为了他的尊严,不会顾及我的体面。到底我的地位是受管束的人—如此以后,大概尚知我气愤,由他与科长再三好意安慰,说有意见,尽可供献,切勿火气太大,又说:“你在外面是编辑,那‘主任’(管伙食)只是起码的东西,辱没你的人格了!”对方据说处罚记过(是否记过无从知悉)。

如此二小时的纠纷,我又自然回来了。我踏着坚定的脚步似乎是一个战争回来的战士,正气仍充满了胸膛,使自己惊奇,竟如此镇定、倔强……这是我出生来未有的了。大部分房间全有人问打听,很担心我的结果,我很觉痛快。我疾恶如仇,脾气一发,不怕天多高,地多厚,这也有原因,对于没法早日外出的希望已取消,绝望……便有怒火在,冲出来了,此后曾提过许多意见,为了饭的问题,常有意见,我也由太过沉默的态度变为发言人,反正我要住在这里,住下去我必不沉然,为了多数人有讲话的必要。

[父亲致萧心正信]

……前天科长特别告诉我,要我同石二人住一小间,且可出房在做工场(撕蔴皮)中记记账,优待我。再有一个青年成员同我很好,竟也是一个主任,竟常到我牢房内,在戏台似的板床上屈膝相谈,我得到不少方便,他曾请求科中要我教他和最高长官的儿子的书,科长为了地位,实际尚未答应,可是慢慢地感情融洽,我可得些方便。

[父亲致萧心正信]

……你劝我写些回忆,我准备写,可是现在两条腿不听话,屈着坐,把膝盖做台面写不到一小时就甚痛了,胸口也痛,不过这些并不会阻碍我的手,我怕的不是这些疼痛,而是四周乱哄哄,头痛,昏沉沉的。

有一个广西人,对他同情,我把一条旧的卫生裤送给他,像这些毫无家属接济的人很可怜。

我成为一个慷慨的人,今天又补助了一个朋(难)友100元药费,因为这人一点钱也没有,害很重的伤寒,虽然我很穷,也要人帮助,看到人病危引起同情心,同时也引起好的影响,不论同居者还是差役都对我有好印象,不过我用钱还是很谨慎。最近零星送人210元,一半是同情,过去同室的蒋君,在沪寄我200元。蒋后来又送我700元……

[父亲致萧心正信]

……这里要开一个工场,制火柴和盒子,他们认为我是个有头脑会办事的人,叫我记记账,管理管理,有70个人在做,我行动上比较自由。工场四周有个花园,我想能栽花,很美,这是块无人地,我计划除继续写作看书外,工场事务较轻,当个园丁种些花,能否寄些种子?老科长人很和善。

在我心上的事,有二件尚难打开:一是医药问题,二是合作社。这里的人90%都生疮,老板无药供给,我计划在每批货的工资下,提几成作药费,还有存款中(利润)七折八扣给了这里的茶房,我当面责问老板得改进。

杭州狱中留影,1944年。

背文:“照已摄两张,玻璃底版,请姊寄家,告诉他们,我看上去判若两人,在这里是极时髦的。”

1942年,上海。

在苏州税务局工作期间,1948年5月。

糊盒的纸条带被揩油,上次发出二十万匣,短少了一万匣的材料—闹了纠纷使我头痛……工场中现在乱哄哄地议论着,因为刚才发过来的米面稀饭,工人们很是满意,其实这米是小鸡吃的东西,都是草子和砂粒……这一个月中,我每日上午八时离宿舍,下午六时回房间,身体很自在。

[父亲致萧心正信]

……我做账务,因为有一个助理,大家对他恶感,怕我走了他来继任,拉住我不让我走,这账务麻烦,使人头痛,还要稍稍赔一些钱。还专管了花园,我想有一空房布置一下作为自己的书写室,把一间像双亭子间那么大小的空房打扫一下,这个房间先是卧室,后空下,为病死的人作停尸间,开工后作了材料堆积,现在材料出空了,我就搬入一张桌子,铺上旧报纸,又把工场主管坐的椅子移了过来,把书籍全放在抽屉里,水门汀打扫干净,俨然是一个写字间了。我正动手写字却被一个人瞧见了,发觉秘密似的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当作秘书的,他们一块笑着进来:“呵,你躲在这里怪惬意。”就一个搬出,一个拉椅子,又把桌子翻得四脚朝天,好容易布置的书写室,不到一分钟就被拆光了,我气得很,知道他们故意这么混,要扰得我没有安宁,我要同他们打,说如果我输了,我甘心离开这儿回到工场去,就第一个把秘书老爷翻到水门汀上了,他们知道我发牛性(我的绰号被称铁牛,因为据说像条牛那么结实),也就回去了。

[父亲致萧耀庭(萧心正弟)信]

福熙路

福熙坊十一号三楼

萧耀庭先生(引注:转萧心正)

心正:

大扎敬诵一番,即有话想说,可是眼疼不耐作书,在你来时或有书相致也。

眼未好,被那乡下佬扎了二针后,仍无显效,眼白有翳,红未退。请代至南京路顺宏鹧鸪菜药房附近有北京大仁堂去购琥珀退翳丸,如有药方更好。

又请购洒尔肤一瓶,你如无暇则可电姐,但恐姐弄不清爽,不如你好。

房中现已二人,稍静,脑亦好,但眼为患,读写二不能。

巴奋近日如何?希大有海上屁精派,灰鼠其袍,纺绸其裤,飘然自得。年过半甲,不知自检,甘与浊少追逐,虽送我饼团,应训斥可也,君亦以为然乎?

大姊如何?

均念

弟久年上

三月廿七星期五下午

来时有歌片则惠下为好

[父亲致萧心正信]

……千万叫他放心,不必为我的问题焦虑,而况我现在长得如此胖了。

父亲已将入老年的人了,连年受贫困的苦,为家庭奔走,现在又不免想到我的复元问题,也许他会回想年轻时的生活,触今思昔,未免伤感,但是你想,这有什么办法呢?千万代我安慰他。

下星期来,馒首(引注:馒头)拿一半来就够了。我大概食量已正常,已吃不多,如果简便拿一些面粉也可,上次的我省有一半。

天热了,我写得满头大汗,想你为我带东西来……

[父亲致萧心正信]

……宁静是千金难买的,现在多么静啊,风从窗(有二扇窗)中吹进来,八哥儿在屋檐和树上叫,叫得怪甜蜜的,真像在花园或农村里一样,而且还有几个小孩咿咿呀呀地在读什么书,随风飘过来(八哥儿在学小鸡和燕子的声音),小孩虔诚地送一碗开水进来,在桌旁站一会,就走了—我这一年多来只有现在是顶愉快的,静得愉快……

一次,祖父赶至杭州探狱,老人家找了一上午,总算找到了他,两人见面四目相对。父亲回忆当时场景说,你祖父一直看看我,一直叹息,他老人家开口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倷戆?”(“你傻呵?”或“你傻不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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