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ve, life, love

1

叶萧萧说:“我是不打算死的了,你怎么样?”

她还穿着整套内衣,纯黑蕾丝,前扣型,扣子是一朵银质玫瑰;段飞却已经脱掉内裤,秋夜冷寒,又还没有开始供暖,如果不能尽快进入被子,段飞疑心自己会软下去。他不想这样眼睁睁看着它软下去,所以他说:“我也是,谁要死啊。”

叶萧萧这才打开玫瑰,她渐渐靠近段飞,又在躺下来前关掉顶灯。皮肤黏住皮肤,身体进入身体,温度开始上行,后来他们都觉得热,踢掉被子,又开了一点窗。月光下段飞看到叶萧萧的脸,他涌上来路不明的荷尔蒙,或者柔情,他说:“萧萧,我爱你,我们应该结婚,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这是故事的开端:爱情、性、规划、承诺,涵盖万物的永生。

2

叶萧萧说:“小时候我没想过,我们还真的能到这一天。”

段飞说:“我倒是想过的,那样我外婆就不会死。我常常梦到外婆,我给你说过没有?外婆对我很好,冬天总给我炸酥排骨。”

叶萧萧说:“你好像说过,下次我也做给你吃,酥排骨我也做得好,一定要撒一点点青花椒……那你有没有希望过,你父母也不会死?”

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段飞的父母五年前遇上空难,留下两套三环内的房子。他们卖掉房子,于是有了这笔钱,可以选择永生。父母不死,他们就得死去,早或者迟。整件事情都非常巧合,但巧合不见得总是悲剧。

钱很重要。钱多一点,就可以停留在四十岁,但不能早于四十岁;钱少一点,五十岁,六十岁,以十年为单位往下类推。叶萧萧见过报道,有人花了巨款,一直停在一百岁,动弹不得,瘫在床上,三餐用针管打入,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活着,活着意味一切,现在时间可以停住,也许再熬五十年,它就能倒转。

永生有点代价,不只是钱的代价。得放弃生育,这很公平,总不能一直活着,又一直生。

段飞问:“那男人怎么算?”

叶萧萧说:“跟女人一样,得打个针,打了之后就没有生育能力。”

“那以前的精子呢,已经射出去的怎么办?”

“要先查DNA库,已经有孩子的不能选永生。”

“万一现在选了,以后离婚又再婚却想生了怎么办?”

“选了永生的,不能离婚。”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研究过,你忘了,我是文学法学双学位。”

他们在去民政局登记结婚的路上。段飞左手开车,右手握住叶萧萧,这是春天,三环中间的隔离带上缠绕着粉红粉黄的月季花。车流缓慢,但他们都不着急,风还带一点寒气,他们却开了窗,花粉和空气拂过皮肤,让一切有痛痒快意。

排了一阵才轮到他们,前面那一对为是不是选永生争论不休,这让他们把手握得更紧。同居了大半年,剩下的钱不多,房子买在遥远郊区,两个人都在家上班,整日整日不出门。段飞写程序,叶萧萧为一个APP写名著的精缩版,不管什么书,哪怕是《战争与和平》,也得缩写到两万字以内,先拿一笔稿费,再根据阅读量分钱。最近她正在缩写波伏娃的《第二性》,有时候她会对段飞说:“真想当个男人。”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做男人总是容易一点。你看波伏娃,她算是做到女人的极致了吧,其实也就是做个男人。”

“波伏娃是谁?”

“没有谁,一个法国女人。”

每隔半个月,需要交代工作,他们尽量安排在同一天,一起进城,再一起回来。小区再往前走一段有一条河,段飞把车停在河堤泥路上,然后打开天窗,岸边有高大白杨,月光明亮,在水面投下树影,那影子无限地长,从这一岸抵达那一岸。

段飞问:“白杨能活多久?”

“不知道,一百年?两百年?最多两百年。”

“那我们能看着它死。”

“没关系,我们再种一批。”

段飞想问,两百年后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白杨?但他感到胆怯,还好叶萧萧总有一种让人忘记胆怯的坚定,段飞想,她应该是对,她必须是对的。

婚姻登记处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看了他们递交上来的“永生申请表”,上面粘贴缴费发票,露出艳羡神情,说:“你们这么年轻,就这么有钱了。”

段飞装作低头阅读刚发的《永生手册》,叶萧萧说:“也就是凑巧有这笔钱。”

女人给他们的表盖章,叹气说:“本来我和老公也想选的,再存二十年也差不多够了……但我突然怀了孕。”她摸摸肚子,叶萧萧这才知道那肚子不是因为胖。

“其实可以打掉。”

“但我们都是基督徒。”

“不是死后才会下地狱?反正也不会死。”

女人办好手续,递给他们结婚证,说:“不是这样说的,没有这么容易,哪里有这么容易……你们等等,我去仓库拿药。”

五分钟也就回来了,拿着两瓶小小针药,标签上贴着他们的名字,后面是身份证号,两个人反复检查那五个正楷字:叶萧萧。段飞。

段飞问:“就是这样?”

女人说:“是啊,就是这样,拿回去随便找个社区医院打进去就行,上面标着有效期,你们是选的四十岁吧?那四十岁以前都行。”

“然后呢?”

女人耸耸肩:“……不知道,然后就一直活着吧。”她的肚子顶住抽屉,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们去一家意大利餐厅庆祝,薄底比萨上铺满生火腿和芝麻菜,另点了一盘火腿配蜜瓜。叶萧萧又拿出药瓶,透明玻璃里晃动蓝色液体,像小时候装隐形眼镜的瓶子,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打?”

段飞已经闷声喝了半瓶白葡萄酒,愣了一会儿才又回到当下世界:“不是说四十岁以前打都行吗?我们才三十五。”

“还是早点打好,万一到时候申请的人太多,政策又变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政策总会有变化……”

恋爱不久,段飞第一次去叶萧萧家过夜,这才看到她的素颜,她平日里总是白领打扮:眼睫毛永远上卷,戴琥珀色隐形眼镜。卸妆后眼睛小了一些,脸色苍白,鼻翼上有点点雀斑,卷发用蓝色发带束在头顶,穿短裤背心。他笑着说:“叶萧萧,你现在看上去,倒像你的亲妹妹。”

叶萧萧本来在翻书,她最近要缩写一本中国小说,书名里不知道是有石榴,还是樱桃,她沉默半晌,才说:“我以前有个妹妹。”

“以前?”

“没生下来。我妈去乡下东躲西藏了一阵……后来六个月了,隔着肚皮打了针,说是摸得很准,正好打在头顶上。”

“你怎么知道是个妹妹?”

“我妈说的,已经七七八八长全了,她看到了。”

“你是不是想要个妹妹?”

叶萧萧又翻开那本书,语气平淡:“不,我不想。家里太小了,我一直睡在那种把阳台封起来搭成的小房间里,床是特制的,只有70厘米;阳台朝西,夏天我就在上面做作业,背对着外面,所以我的背特别黑……但我也不想妹妹死掉,后来妈妈一直不开心,她对我也不大好,有时候我觉得她恨我,给我梳辫子会死命扯我的头发……大概觉得对我太好,就对不起妹妹。”

段飞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以后我们也生个女孩儿。不,生两个。我们的房子够大。”

叶萧萧抬头看他,笃定地说:“但我不要生孩子,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只想自己活着,一直活着。”

3

针药打进去只需要十秒,有些酸楚痛感,像毒虫叮咬。出社区医院之后,段飞问:“以后如果我们真的被毒蛇咬了会怎么样?”

“会痛,会留伤疤,但是不会死。”

“出车祸呢?”

“会痛,可能会压断骨头,可能会缺胳膊少腿,但是不会死。”

“到底怎么做到的?”

他们已经上了车,叶萧萧系上安全带又解开,她说:“不知道,好像类似于关掉了你身体里的某个开关。”

“我们现在已经被关上了?”

“应该是到四十岁才彻底关上,我们现在……也就是不会死,但还会再往下老五年。”

“彻底关上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

“不知道,也许会听到‘咔哒’一声。”

他们都不说话了。段飞按照导航,开上一条陌生小路,两旁萧索,冬天的枯黄破败尚未完全褪去,却已开出零星明黄花朵。他们听郭德纲的指示不断进入更小的小路,穿过干涸的河道,在一个三岔路口拐错两次,反复调头后终于再次前进,又经过一个包裹着巨大银色布料的建筑物,似乎是某个学校为了防御雾霾特意设计的罩子,终于看到前方爬满藤蔓的红砖墙,叶萧萧说:“到了。”

方晴在门口等他们,这个天气,她已经只穿一件衬衫,牛仔裤挽起来,露出脚踝,拿一支烟。上车后她指导段飞左右乱拐了几次,最后停在一栋木屋的草坪前。小区里不过十几栋木屋,却修了巨大花园,园中有湖,湖心漂着一艘白色木船,有人装模作样在船上钓鱼。木屋前后种树,草坪不怎么整齐,杂开各色野花,方晴带他们走厨房后门进去,指着门外开白花的大树说:“这棵结出的红李子又大又甜,七月就熟了,那边还有枇杷和青梅。”

木屋里怕有四百平方,还没有布置好家具,说话尚有回声。叶萧萧说:“就是远了一点,卖多少钱?”

方晴带他们到屋内唯一一组沙发前坐下来,说:“租的,整个小区都是一个老板买了宅基地自建,他也不卖,自己就住湖边那栋。”她指着窗外,湖水对面恍惚有一条大狗,正奋力朝这边游来。

“一个月多少钱?”

“一年三十万。”

“真不便宜……这小区是不错,但你还是应该买个房子,不然这么付房租,卖房的钱二三十年也就没了,何况房租还会涨……你的钱再加一点,也能付个郊区别墅的首付吧?”

方晴耸耸肩:“那就过三十年再说吧……三十年,可能我已经死了,人如果没有永生的保证,其实很容易死的。”

方晴是叶萧萧童年时的朋友,三十年里她们经历了比情侣更复杂的分分合合,最后终于把友情稳定下来。两人互相认定对方为最好的朋友,看起来却也不过如此,叶萧萧从不和方晴说真正的心事,而方晴,至今没有带给他们看过自己的任何一任男朋友。

叶萧萧对段飞说:“女人的关系是这样的……非常精密复杂,很少有例外……你们男人大概不一样,真想做个男人。”

这可能是叶萧萧对一切她不想应付的烦恼的总结:真想做个男人。

方晴在国外读了几年书,回北京后开始做律师,先在一个涉外大所,挣了一些钱,然后辞职挂在一个小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接接案子。她本来住在东直门,去年把那套两居室卖了,叶萧萧以为她也是想申请永生,但方晴说,她只是想住得更大一点,门前有花园,种几棵果树,养两只猫,也许再养一条狗。

方晴带他们四处看了看,房子里卫生间就有五六个,二楼更是空荡,主卧里只放了一张大床,墙上挂一幅巨大黑白人像,画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花白头发,侧面凌厉,正在抽烟。

叶萧萧说:“咦,这是阿伦特?”

方晴点点头:“上次去纽约,在下城一家书店偶然买到的。”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原来你喜欢阿伦特。”

“哪个女人不喜欢阿伦特?”

叶萧萧想了想:“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她不怎么像女人。”

“不是,是因为她的确是女人,却从来不为这件事感到焦虑。”

段飞是理科生,平日最深奥不过读两本黄仁宇,听不懂她们的话题,只觉得闷,打断说:“晚上我们吃什么?这边看起来也没有外卖。”

方晴带他们下楼,厨房台面上杂七杂八堆着塑料袋,房间内弥漫海水腥味,清新微咸,无端端让人高兴。叶萧萧这才发现,在确凿无疑永生的这天,她也并没有很高兴。

方晴围上格子围裙,说:“你们要不出去逛逛,晚上吃我做的西班牙海鲜饭。”

后来两个人都没有出去,不过坐在沙发上刷手机,这边信号不稳,时常出现长久停顿,大家就一起等着那停顿过去。好像快下雨了,还是别出门,他们互相说。但其实只是天色稍阴,春天,北京一共都下不了几场雨。他们是去年夏天在一起,在一场暴雨之后,段飞给叶萧萧发了表白微信,她当时正和方晴吃饭,收到后不动声色,一句未提,几个小时后她一个人回到家里,才给段飞打了电话。

段飞后来想过,如果当时叶萧萧不打这个电话,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好。

小区过分寂静,听得见风吹过水面,厨房里传出各类贝壳撞击锅底的声音,后来又传出藏红花的浓郁香味,让沉默更显清晰。再过一个小时,方晴在里面远远叫道:“可以吃饭了!”起身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海鲜饭让人讶异地美味,青口和蛤蜊都吐干净沙,鱿鱼脆甜,米饭吸足汤汁,每个人都吃了一盘,又添一盘。和每一次见面一样,他们在饭桌上聊一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新闻、书或者电影。

叶萧萧说到最近看的一部文艺片,“在贵州拍的,那小镇和我们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模一样,有一条河,你记得吧?就是艾镇,得坐五分钟船,到对岸去上学,镇上很脏,垃圾就水淋水滴地堆在路边,但因为长满植物,看起来好像又没有那么脏……故事?也没什么故事。就讲一个人,在小镇上同时遇到过去和未来,讲那些他悔恨而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说到底谁不知道呢。”

方晴则又点了一支烟,她刚从欧洲回来,给他们讲封锁的边境,“五米高的电网,但还是有难民爬进来,全身穿防电服,衣服质量不过关,经常漏电,电死的尸体都堆在下面,倒是方便后面的人爬得更高。很多人带着孩子,孩子不好穿衣服,就用带子绑在大人身上,外面再罩上防电服,有些难民翻过去才发现,孩子已经憋死了,只能就扔在那里,大人继续往前走……”

叶萧萧皱皱眉头:“都这样的人了,还生什么孩子,神经病。”

方晴说:“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喜欢阿伦特,她也没有生孩子。”

“她不生没什么不好,生了的又有什么不对?”

“把孩子憋死没什么不对?”

“那是不幸,不是不对。”

大家都沉默了,海鲜饭吃到最后也觉得恶心,大概因为橄榄油都汪在盘底。叶萧萧剩了一点饭,自己去倒柠檬茶,装作无意地说:“我们前几天去领了证。”

方晴愣了愣:“那我要不要去开瓶酒?我有很好的西班牙白酒。”

“不用了,等会儿段飞还得开车……我们也把针打了,就今天打的。”

“哦,原来是打针啊,我一直以为是定期吃药,像《天龙八部》里天山童姥给人吃的那种,叫什么来着……不过还是打针好,一劳永逸。”

段飞最熟金庸,说:“天山童姥那不是药,叫生死符,其实就是水。”

最早决定选择永生,他们也跟方晴提过一次,在她东直门的房子里。那是酒店式公寓,配好装修家具,方晴只买了几个碗盘,一个马克杯,他们只能用一次性纸杯喝咖啡,听到之后方晴没什么反应:“哦,那也挺好,只要你们高兴。”

叶萧萧说:“你也可以,你反正有这套房子。”

“但我并不想一直活着。”

“为什么?”

“还得永远工作,养活自己。你也知道吧,选了永生,就不能参加养老保险。”

“不养活自己也不会死,反正最后可以什么都不吃。”

“总得挣钱买书、看电影、旅游、穿漂亮衣服、付房租房贷,否则一直活着干什么?裸体坐在天桥底下刷手机?那也得出流量费。”

叶萧萧叹口气:“方晴,和你说话真难。”

方晴也叹气:“活着就是难的呀,不敢想象自己还不能死……叶萧萧,你晚上想吃什么?你现在还得靠吃东西活着吧?”

那天晚上回家,叶萧萧对段飞说:“原来方晴真的没有男人。”

“你怎么知道?”

“她家没有男人东西,漱口杯都只有一个。”

“可能她去别人家里过夜。”

“方晴不会去别人家里过夜。”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不会去别人家里过夜。”

段飞这才发现,真的,住在一起之前,叶萧萧从来没有去过他家。他们讨论永生那一晚,住在叶萧萧朝阳北路的房子里,小区离地铁站还得走二十分钟,房间破旧,房租却不便宜,叶萧萧说:“这个小区里树多,还有个池塘。”他们做完爱,下楼走了一圈,叶子将落未落,树影已略显稀疏,他们在池塘边坐下来,灌木丛里藏着流浪猫闪烁的眼睛。段飞吹了一会儿风,才觉得头脑清明,想起他们刚刚决定要结婚。

那天吃完海鲜饭也就走了,方晴送他们上车,天已经黑尽,门前没有路灯,段飞却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猫一样的眼睛,点亮路旁星星野花。回到家中后隔了一段时间,他们想起来从今以后都不用戴安全套,这才决定做爱,他脱光衣服,进入叶萧萧时,那双眼睛还没有从视网膜里熄灭,像一团不知道要烧向哪里的火,瞬间拂过一切,徒留灰烬。

4

到了五月,段飞进入一家创业公司做联合创始人。公司似乎是在线卖各类合同模板,他对这些不大懂,还是埋头写程序,只是拿比以前高三倍的薪水,以及一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期权。新工作必须要去望京坐班,他每天六点出门,以躲开早高峰,晚上又十点回家,以躲开晚高峰。段飞研究生毕业后就没有过固定的上下班时间,本来以为这种生活会不大容易适应,但并没有。他每晚睡死过去,五点半睁眼即起,烤两片面包涂厚厚黄油,喝一杯胶囊咖啡,再冲一个澡,他前所未有地想一直这么活下去。

叶萧萧有些不满,从同居开始,他们很少分开超过四个小时,因为两个人各自在公司开周会的时间大概是四个小时。除此之外,他们二十四小时加二十四小时地在一起,在家中各自占据一个朝南房间,两个人不怎么说话,但隔着墙壁,又明确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现在叶萧萧每天晚上等着给他煮面当夜宵,天渐渐热了,他总在露台上吃面,那里只装着一盏壁灯,昏黄灯光下,她发现段飞瘦了一些,脸颊有下凹阴影,却意外显得英俊,像凭空把她熟悉的男人一键美颜。她也不好意思抱怨,想到要一直这么活着,他们想多存点钱,尽快买一套好房子,就此安定下来,一种海枯石烂的安定。其实房子并不能海枯石烂,北京的房子,二十年就破旧到不能入住。

她对段飞说:“方晴那种就不错,是不是?不要租,我们找一套能买的,你上班走高速,其实和现在也差不多。”北京的别墅非常贵,但他们现在已经注射永生,理论上可以降低首付,申请很长期限的贷款,也许一百年?然而房子产权依然只有七十年,永生也没有改变这件事,永生没来得及改变很多事,大家都猝不及防,迎来了今天。

叶萧萧对未来举棋不定,有时候她说:“没关系,以后各种政策会慢慢跟上的,总要解决的,不可能一直这样。”有时候又说:“谁知道,在这里……什么都说不定。”

叶萧萧五月底满三十六岁,本命年,按理说永生后并没有什么真正可担心的,但她还是早早买了半打红内裤,“不死也会有很多磨难……方晴说得对,活着就是难的……能防一点是一点”,她对段飞说。生日那天他们订了龙虾自助,他们都不怎么爱吃龙虾,但那家最贵。

段飞已经迟到了一会儿,却还等了四十分钟叶萧萧才出现,穿白色真丝连衣裙,隐约能看到红色内裤。她先去拿了龙虾,闷头吃了两只后,才开口说:“我刚才去医院了。”

“你哪里不舒服?昨天不还好好的?”

“没有不舒服,就是我洗完澡穿衣服才想起来,我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一直穿着红内裤,把这件事给忘了。”

段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什么意思:“那医生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叶萧萧又剥开一个龙虾,虾头满黄,她一口咬下去,说:“不是病了,我怀孕了。”

整个房间明明嘈杂,却突然静下来,段飞喝了一口酒,说:“……怎么会……不是说打了针就……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下午还做了B超,六周加五天,好像就是我们打针那个晚上。”

段飞记得那个晚上:方晴猫一样闪烁的眼睛,窗外同样闪烁的赤色火星,进入叶萧萧时让人战栗的诱惑和秘密。他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汗水浸透床单,小腿几乎抽筋,叶萧萧问他:“是不是永生特别高兴?”

他裸着身体去冲澡,说:“可能是,哦,不,当然是,以后我们都不用戴套了,多好。”

那个晚上之后,一切又回到有条不紊的轨道上来。他们互相熟悉身体,也知道怎样在八分钟内让对方快乐,性爱依然不错,但也没有再看见过什么星星。段飞偶尔去看方晴的朋友圈,但她很少更新,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叶萧萧又出去和她吃过两次饭,她说:“女人有只和女人说的话,虽然我和方晴也没说什么……何况你去也无聊,是不是?”他只能说:“是,上班太累了,我不想去。”

段飞想了许久,才问:“那我们该怎么办?那个针……是不是算失效了?如果把孩子打掉……”

叶萧萧低头继续吃龙虾,说:“等我再问问……你要不要看看这个。”她从包里拿出一张B超单,背景模糊,上面有一坨扇形阴影,阴影上有一个椭圆小洞,隐约能看见当中米粒大的白点,下面写着:“宫内早孕活胎,宫内可见胎芽长0.7cm,胎心可见。”

段飞看了一眼,又快速移开眼睛,说:“我明天必须去公司开会,只能你去问了。”

其实也不知道问哪里,哪里都说不归他们管,叶萧萧打了整日电话,连药监局和计生委都试过了,对方听起来都比她更茫然。最后打了12345市长投诉热线,有一次小区电梯坏了,业主们联合起来打12345,第二天倒是真的来了人。她和接线员颇解释了一阵,对方才勉强弄明白整件事:“叶女士,我重复一下您的投诉,您说自己已注射永生针剂,按理应当自动失去生育能力,但您却意外怀孕了,整件事情是不是这样?那您的诉求是什么呢?是希望获得赔偿?还是别的什么?”

叶萧萧顿了顿,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应当有个“诉求”,最后她说:“我就希望先有人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飞那天半夜回家,还是坐在露台上吃面,叶萧萧今天做了嫩姜牛肉丝,给他剩了半碗拌面。段飞吃了几筷子,才想起来问:“那件事问得怎么样?”

叶萧萧拿出一板药片,就着白水吃了一片,说:“还没怎么样,打了市长热线,说七十二小时给我答复。”

段飞问:“你在吃什么药?”

“叶酸,昨天医生开的。”

“吃这个干什么?”

“防止胎儿神经管畸形。”

段飞并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意思,但这制止了他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我们要不要把孩子打掉?”他想,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许永远不再有合适的时机。

拌面吃到最后又辣又热,不过五月初,空气中已有闷闷火气,窗外工地彻夜施工,说是要赶在明年建起一座高级商场。打桩机每撞击一次地面,黑夜中就有火星散落,像随时准备焚烧一切。段飞吃完后点了一支烟,这是他唯一的不良嗜好,以前抽得不凶,这几个月加了量,他解释过这件事:“最近工作太累了。”叶萧萧从来没有劝过他戒烟,有时候还会跟着抽半支,但今天她立刻去了卧室,且关上门。燥热夏夜中一支烟走得比想象中更快,他又点了一支。

叶萧萧有一次说过,中学时是她偷偷教会方晴抽烟,后来她抽得不多,方晴却烟不离手:“方晴就是这样,她选定一种方式,就会一直按照那个方式生活,她非常地……固执。”

段飞问她:“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遇到了才知道,但我大概好一点,来北京后喉咙不舒服,就基本戒了烟。”

还没等到七十二个小时,第二天就有人联系叶萧萧,并不是市长热线,来电显示“未知号码”。电话里是个客客气气的低沉男声,却不容分说地要求她立刻赶到“以下地址”,他重复了两遍,叶萧萧还是没能记下来,手边一时也没找到笔,就说:“要不您给我发个短信?”

对方还是非常客气,却拒绝了,说:“叶小姐,您还是再努力记一下。对了,您打车记得要票,我们给你报销往返车费。”

第五遍的时候终于记住了,那个地方几乎到了密云水库,打车花了两百八十多。叶萧萧捏着发票下车,面前是一栋灰砖平房,院子里种满石榴,又搭着丝瓜架,架下有石桌石凳,凳上趴一只黄色小土狗。标准的京郊农民房,院子里似乎刚刚施过肥,腐烂酸味四散。她正疑惑着又默背了一遍地址,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穿一件簇新的白大褂,他说:“叶小姐,辛苦您跑这么远了,请进。”

房间空旷,因为根本打通成一个房间,四下落白,却铺着黑色地板,没什么家具,只中间放了一套沙发。有两个人大概本来坐着,现在站起来迎接叶萧萧,一个满头银发穿白大褂的中老年女人,一个穿条纹POLO衫和西裤的中年男人,是那种得体的中年发福,远远看过去,皮带中间一个硕大的H扣闪闪发光。

带她进门的男人介绍说:“这位女士是我的导师,她负责了永生针剂的研发工作,另外这位先生……是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他特意过来和您沟通这次……事故。”叶萧萧发现,这已经被确定为一次事故,然而她还是不知道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姓名。

走近了才看清楚,白衣女人的银发是染的,她不会超过五十岁,皮肤上有些许皱纹,鼻梁高挺、薄嘴唇、眼神凌厉,林萧萧无端端想到方晴家里的阿伦特海报,要是她也点上烟。她第一个开口:“叶小姐,你是什么时间打的针剂?”

叶萧萧回忆了一下:“三月二十五。”那天是周五,她记得社区医院的护士一边给他们打针,一边和旁边的人说,周末要去雁栖湖。

女人又问道:“您的孕期倒推回去,大概是哪一天受孕?”

“三月二十五……应该是二十六的凌晨。”这不会有错,因为接下来一周他们并没有性生活。段飞开始接触新的工作机会,他显得很疲惫,而她藏身于他的疲惫中,试图独自应付永生真正发生时,内心始料未及的冲击。那一周他们甚至很少说话,叶萧萧想,也许段飞也在处理同样的问题。

“你没有避孕?”

“没有,不是说打针之后自动失去生育能力。”

女人不说话了,转头和那个中年男人耳语了一阵,男人开口说:“叶小姐,您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他们都还站着,叶萧萧自顾自坐下来:“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就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发女人声音低沉,又有一种科学家式的合理冰冷:“我暂时没法给你一个准确解释,你是永生针剂推出后的第一例意外。按理说针剂中的阻断生育功能会即刻发生作用,也许是你的血液吸收发生迟滞,也许是你的体质对针剂发生了不明反抗,但这都无法确定……你也知道,什么都有例外,安全套也不是百分百避孕,我们接下来会进一步对针剂进行改进。唯一确定的是,你之前打入的永生针剂已经失效了,因为两个功能是同时生效或者同时失效。”

“那我现在怎么办?”

现在是中年男人开口:“政府给您提供两个选项,一是您中止本次妊娠,我们再免费给您补打一次针剂,这一次由专家全程监控,保证成功。二是您继续妊娠,放弃永生,我们会全额退还您之前缴纳的款项,另外考虑给予适当现金补偿。”

叶萧萧沉默半晌,说:“但我两个都不想选。”

“您必须选一个,考虑时间为一个月,但您最好尽快决定。您也知道,五十天之前是中止妊娠的最佳时间,您已经四十天了吧?再晚一点,对您的身体和心理也不好。如果您没有答复,政府将默认您已经放弃永生,退款会打入您的银行账号。发生这样的事故肯定谁都不想,但既然发生了,我们只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途径。”

“不,这件事发生之后,就不再有合理的解决途径。”

男人没有接话,从沙发上递给她一个崭新手机:“叶小姐,您好好考虑一下,随时可以通过这个电话和我们联系,里面已经预存了电话。”

叶萧萧接过电话,拿出那张几乎被她捏碎的发票:“你们是不是还得给我报销打车费,往返五百六。”

她最后拿到六百块,叶萧萧紧紧攥住那些钱,回到家中。沿途下了一场短促的暴雨,白雾遮蔽万物,让人失去起点,唯有向前,但路面起伏不平,出租车剧烈震动,她系上安全带,又不由自主护住了小腹。

5

“可以试试起诉,你不用担心,我来做你的律师,明天我们就去立案。”方晴走到院子里抽烟,隔着玻璃门大声对叶萧萧和段飞说。院中青梅已经熟透,叶萧萧进门前摘下了两个,这种青梅极酸极涩,大概只能泡酒,但她吃了下去,后来又摘几个。怀孕第七周,叶萧萧胃口很好,也查了资料,研究过“酸儿辣女”,但她既爱吃酸也爱吃辣,有时候半夜会煮一大碗酸辣粉丝,叶萧萧默默想过,她希望是个女儿。

女儿,照着她的模样,白皮肤、小雀斑、眼皮内双,不喜欢说话,不和人争辩,却凡事倔强,就像……就像她从未见过的妹妹。儿子也可以,但还是要像自己,不要像段飞,段飞长得不错,性格更好,有时候叶萧萧甚至为此恼怒,因为他有太多她没有的东西,好像是一种先天缺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希望自己对怀孕这件事拥有单一产权,就像一块火红烙铁,她紧紧握住时觉得灼痛,却又不想递给他人。

“怎么起诉?我根本不知道那几个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单位。”

“你当时交钱是去哪里?”

“街道办,社区收的费,给了一个收据。”

“那我们就告社区。”

“这能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起诉的目的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他们和你庭下和解。”

“万一他们不和解怎么办?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

方晴摁掉烟头,回到房间内,说:“那就没什么办法了。你应该事先想好,万一不成,你自己倾向于哪个选项……哪怕真能和解,你也得想明白,自己到底希望怎么样?你是要钱,还是要别的什么。”

叶萧萧和段飞都沉默下来,他们并没有私下里讨论过这个问题,在事情发生后,他们没有讨论过任何问题。因为讨论意味着做出选择,而做出选择意味着错误,任何一种选择都是如此。

段飞尤其小心,他躲避着所有需要他表态的时机,按照叶萧萧的转述,专家和官员都没有提到他,没有人知道。如果她打入的永生针剂已经失效,那他的呢?也许没有人提到他,就意味着并没有?也许他可以这样沉默着躲过整件事?这明明是一条叶萧萧选定的小船,他起初冲动,继而犹豫,但终究还是和她一起上船,以为可以就此驶向没有终点的终点,但却突遇变故,对方莫名其妙掉进水里。到了今天,段飞才发现自己举棋不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下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舍得下船。

方晴又说:“明天立案的时候得递交诉状,萧萧,我们今天得把这些事都定下来……说实话,我不是很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你从小就跟我说,你不要生孩子,永生又是你一直想要的,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西游记?你说你不敢吃唐僧肉,却想吃人参果。”

叶萧萧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得,人参果闻一下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但这件事不是这么说的,哪里有这么简单。”

“到底复杂在哪里?”

“你记不记得上次你说那些难民的孩子?那是不幸,不是不对……就是这样。”

“这不一样,那些人是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

“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不是这两年信了教?”

“不是的,哪里有这么简单,不是这么简单的答案。”

“既然你原本不想要孩子……”

叶萧萧打断她,说:“我不想要孩子,但我也不想堕胎,就是这样。”

“堕胎”两个字突然出现,让段飞心中一惊。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叶萧萧,多年前自己陪女朋友做过一次手术。延续到毕业后的大学情侣,两个人都刚开始工作,对事业和性爱有同样满溢的热情,都觉得戴套扫兴,吃药又伤身体,就糊里糊涂地按照“前七后八”计算安全期。这样过了几个月,终于糊里糊涂地怀了孕。他们根本没有讨论过别的可能性,刚过四十天就做了手术,在附近一家妇幼保健院。手术时他等在外面,百无聊赖,先在PSP上打了几局三国,又下楼抽烟。正值盛夏,进出的孕妇们身形庞大,大多数穿那种类似睡衣的宽松碎花裙子,平底拖鞋,露出一截粗壮的小腿。段飞也没什么想法,只觉得这件事永远和自己没关系。抽完烟他回到二楼,看玻璃门上贴的科室名,贴纸血红,“计划生育科”,下面是英语“Birth Control Department”。他看一遍,又读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计划生育”这个词原来是这样翻译。

女朋友做完出来,挺高兴地说:“我没事,一点感觉没有,医生说我身体很好,根本不用输液。”但好像还是应该补补身体,两个人就一起去吃了肚子里满是软烂糯米的韩国参鸡汤。后来他们又在一起住了几个月,开始认真避孕,随后分了手,为现在已经模糊的原因。从头到尾,他们没有说过“堕胎”——“手术”,他们使用这个可以大声讲出的词语,隐蔽定语,情感中性。

段飞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重要,却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他后来当然还有过几个女朋友,有时候也用宽泛的安全期自我安慰,但也许是幸运,他没有再见过血红的“计划生育科”。最后到了叶萧萧,她对这件事极为严格,如果某一次是先进去后戴套,她就会在三个小时内吃一颗事后药,哪怕半夜三点也是如此,小区里就有二十四小时药店。

“不会有事的,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叶萧萧耸耸肩:“能有什么不好?最多是不能生育,但我本来就不想生育。”

段飞想,他永远不会知道叶萧萧是不是也做过“手术”,因为她是那种握紧秘密的人,每一个秘密。她甚至任性地扩大了“秘密”的边界,叶萧萧从不谈论任何一个前男友,她只含混地对段飞说过:“前男友?我当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却永远活着。”

方晴和叶萧萧在长餐桌前一字一句讨论诉状时,段飞走到外面。小区比冬天时更显美丽,木栅栏被各色月季覆盖:玫红、明黄、艳粉、蓝紫。他恍惚记得,自己和叶萧萧去民政局登记结婚那天,沿途也开满月季。那条路带领他们通往另一个世界,也不过是两个半月之前的事,时间一定发生了某种他们都未察觉的错乱和扭曲,导致每个人都走到今天。

6

暴雨在车刚上四环时落下,等段飞开回小区,地下车库已经淹了,有人光着膀子,正奋力往外推一辆破旧不堪的捷达。水其实已经没过底盘,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还是徒劳地努力着。段飞把车停在路边,再一鼓作气冲回家里,不过两百米距离,他浑身湿透走出电梯,看见同样浑身湿透的方晴站在门口。楼道灯光明亮,她又穿一件真丝衬衫,段飞赶紧低头寻找钥匙,没有看她的眼睛,或者其他任何部位。

叶萧萧下午告诉过他,方晴晚上会过来替她拿点东西。立案后很快有媒体跟进,起诉状上又有原告地址,记者们整日整日等在楼下。方晴说:“你暂时别接受采访,先来我家住一段,媒体我来应付……我们这个案子,没有动静不好,动静太大也不行。”

叶萧萧就这么搬了过去,每天半夜回家不再有人给自己煮面,段飞先是不惯,继而感到一种奇特的放松,他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吃宵夜。洗澡、看晚间新闻、玩手机、睡觉,原来没有过多食物的时候,生活会显得轻盈。每天中午,他给叶萧萧打电话:“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方晴接受了两家报纸的采访。”

“看到了,她说得很好。”

“还有几家境外媒体也在找我。”

“你要接受吗?”

“暂时不会,方晴说再等等。”

“等什么?”

“等那几个人会不会主动和我联系。”

“他们联系了没有?”

“刚刚不是说了,没有。”

“哦,是……你住那边怎么样?”

“就那样,还是工作……对了,上一笔稿费我已经拿到了。”

“最近在缩写什么书?”

“一个意大利女记者的书。”

“好看吗?”

“还可以。”

“书名是什么?要不我也去看看,我现在每天睡前也看一会儿书。”其实并没有,段飞每晚睡前打半个小时手游,他也不挑剔,公司电梯里看到什么广告,回来就玩一会儿,永远在新手村打小怪。他觉得这样很好,不需要走到更远去历险,未知不仅带来恐惧,也让人厌倦。

“《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你应该不会有兴趣……后来她的孩子好像出了意外,也没生下来。”

电话中止于此,段飞打个哈欠说,他得上班了。

他们很少提到孩子的事情、一切事情,因为每一个细节都难以克服。两个人都不是北京户口,从幼儿园开始就得上私立,他们楼下倒是有一家幼儿园,开在一家东北菜馆的院子里,玻璃窗上贴满花里胡哨的彩色字条,门前摆着一堆更加花里胡哨的游乐设施:一只小黄鸭漏了气,歪倒在充气城堡旁边。以前两个人都不用坐班,有时候中午懒得做饭,会去这家餐馆吃酱腔骨,戴一次性手套一人啃掉一斤。落地窗擦得不干净,模模糊糊看见外面小朋友们排队上滑滑梯,不远处就是餐馆的烤架,厨师戴着污脏高帽,热火朝天地烤串。

但沿着河往前拐一个弯,会走到这附近的一个别墅小区,有时候他们散步走得远,会到里面走两圈。北京的高级小区也就不过那样,植物多一些,有人工湖,湖心有亭,沿湖摆几把木椅,他们就坐在木椅上,看湖中开出的几朵荷花。小区里有一所双语幼儿园,忘记名字里有“剑桥”、“牛津”还是“哈佛”;幼儿园围起一大块草坪,上面除了滑梯和城堡,还竖着一匹彩色旋转木马。他们去的时候总是傍晚,幼儿园已经关门,有小区里的小孩儿翻过栅栏,去骑并没有在转的旋转木马,家长们不好意思翻,就在栅栏外给孩子拍照。

段飞说:“这个幼儿园看上去挺好。”

叶萧萧说:“是挺好的,一个月一万五。”

“这么贵?”

“还得面试,得会说点英语背点唐诗才能录取。”

“你怎么知道这些?”

“小区业主论坛里有人说。”

“我们小区还有业主论坛?”

“有的,平均一个月出一个帖子吧。”

“那你还去看?”

“有时候觉得好奇。”

他们等到十一点,看过星星才回家。已经过了处暑,火星、土星和天蝎座的星宿二连成一条笔直长线,说是三十年才有一回。他们绕着那小区走了一圈,又是一圈,在一个固定地点抬头看,三颗星一点点下沉,直至消逝,像一个高潮之后仓促收尾的故事,像每一个故事。

方晴用叶萧萧的浴巾擦头发时,段飞想到那个晚上。不到一年之前,他们刚刚住在一起,开始申请永生,手续繁复,要填无数个表,又经常要重新填过。这些琐事都是叶萧萧处理,她也不抱怨,只是说:“也没什么,就当同时办好几个签证。”那天她终于填完了,洗澡后提出想去散步,头发开始潮湿,后来渐渐干了,段飞走在边上,空气中有香波的青草味,他想:“就是这个人了吧?应该是的,不会错了,不能错了。”

方晴的头发也有这股味道,被雨水打湿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更显浓烈。段飞突然开口:“你用的香波和萧萧的一样。”

方晴有点意外,愣了一下才说:“是吗?这是我小时候用的香波,国产牌子,一直怕停产,每次都买十瓶……但我不知道萧萧也还在用这种。”

“萧萧……有时候我觉得她其实想变成你。”

“为什么?我有什么她没有的东西?”

“你的生活比较容易,没有包袱。”

“萧萧有什么包袱?”

“不知道,她从来不说。但有肯定是有的,她不喜欢做女人。”

“我也不是很喜欢,但我觉得这无所谓,变成男人也不见得会更好,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任你怎么折腾,也不会变得更好……更多东西在开始时就被决定了。”

“萧萧不会这样想。”

“她会怎么想?”

“她会反复想,如果我不是女人,事情就会好得多。只要遇上波折,她就会绕回这个结论,现在这件事更不用说……当然,这件事上她是对的,如果她不是女人,就不会怀孕。”

方晴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递给段飞一罐,大概算某种生硬的安抚。接过酒时,他像提前喝醉般用力一拉,把方晴拉到怀里。方晴也没有挣开,只是说:“这样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段飞把头埋在她胸前,这才发现方晴没有穿内衣,她的胸比她的人柔软,然而他只觉慰藉,不觉刺激。他闷声说:“萧萧怀孕那天,就是我们从你家回来。”

“这么精确。”

“只能是那天……方晴,那天晚上本来就那么过去了,我们都很累,但我一直……一直想着你。”

方晴打断他:“你说这些对我没有用,你是萧萧的男朋友。啊,不对,你们已经结了婚,奇怪,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这件事?”

“我遇到萧萧的时候觉得她很好,但后来我又遇到你……方晴,我知道这么说特别恶心不可原谅,但你真的像她的修正版,修复了一些说不出哪里不对的bug。你运行得更流畅,也更自然……我更想……更想和你在一起。”

方晴掰开他围在腰上的手,坐下来拉开啤酒:“你不过是因为不认识我,隔得近了看,每个人都有bug,我当然也有卡住的时候,只是我得自己熬过去,萧萧还有你。”

段飞又隔着距离去拉她的手:“我想试一试……你愿不愿意和我试一试?”

方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不会永生的,你愿意为了我放弃永生?”

段飞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本来我也没想过永生,这都是萧萧的意思,那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很爱她,永远爱她……既然她要这样,那我就陪她这样。”

“但现在针都打了,你还愿意中止放弃?”

“……我不知道。”

“你是知道的,你说不知道的时候,难道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雨早就停了,方晴走得很快,那点青草香波的味道萦留整夜,段飞第二日起床时却也散了。他烤了面包,沏上咖啡,等待的三分钟里给叶萧萧发了微信:“想你,快点回来。”

7

楼下记者散了两天,叶萧萧回到家。记者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散的,方晴不再接到采访电话,报纸上不再有法学教授连篇累牍分析这个案子,这一周的新闻热点是警方破了一个二十年前的连环奸杀案。

那凶手长得斯斯文文,被抓时穿一件崭新的蓝色条纹T恤,神色平静,说是大学教授怕也不会有人怀疑,听说警察都到了门口,他还在读一本翻烂了的《金刚经》。他在小镇中学里开个小卖铺,和身边任何人都既不是不熟,也没有额外交情,记者连他的小学同学都采访了一轮,却只问出他平日喜欢跳舞,以前也打麻将,后来输了一些钱,就干净利落戒掉了。他大概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被抓后痛快承认,二十年前自己杀了八个人,先奸后杀,大部分死者被割掉乳房、双手和阴部,当中有个小女孩,只有八岁。受害者家属分为两派:一派要求立即执行死刑,另一派则说,希望判他终身独自监禁,再注射永生针剂。

怀孕进入十一周,她倒是没有胖,但因为不再健身,肚子微微外凸。夏天没什么办法遮掩,她索性照常穿牛仔短裤和条纹T恤,脸上只涂粉底,不化眼妆,戴黑框圆眼镜,又把头发剪到齐肩,别一个蓝色发夹。段飞又想,这分明是她妹妹,在想象中,他会喜欢她的妹妹,他喜欢叶萧萧,他更喜欢微调后的叶萧萧,像她的妹妹,或者方晴。

方晴跟着她一起回家。那场暴雨之后,段飞和方晴没有见过,但再见也没什么尴尬,成年人大概意味着可以成熟处理这些问题。这时青天白日下见到,段飞发现方晴皮肤粗糙,头发干燥,夏天刚到就已晒出雀斑,有孕妇在场,她没有抽烟,连喝两杯黑咖啡,却仍显疲惫,不过上午十一点,她已经停不住哈欠。方晴也是三十六岁,卧蚕渐渐变成眼袋,眼角有清晰皱纹。

和她也不怎么合适,段飞想,这样的女人其实也挺多的,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又不肯结婚,看上去有一种陌生带来的迷人;谁知道她们背后的生活,可能焦虑得要命,偷偷去整容,每天上“世纪佳缘”。这样想过之后,他发现自己轻松不少。

方晴说了两个坏消息,一是几家以前采访过她的媒体,说很快发表的稿子却都没有发;二是法院原本定下周开庭,现在却通知延期。

“为什么延期?”段飞问。

“法官来电话说他最近接到的案子太多了,态度倒是很好,不停给我道歉。”

“延到什么时候?”

“没说,只说能安排过来的时候一定尽快安排。”

“这种案子一般会延多久。”

“这种案子?没有这种案子,只有这一个案子。”

叶萧萧用铁钳夹了两个核桃,细细搓了皮吃,她倒是不怎么吃惊,说:“不会开庭了。”

段飞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和你联系了?”

“没有,他们也不会和我联系了。”

“你怎么知道?”

“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是第一天生活在这个国家?”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

叶萧萧本来坐在沙发上,突然渐渐歪下去,她用抱枕垫住头,又拿一张纱巾盖住肚子,说:“要不我们还能怎么样?你有别的办法?”

方晴问:“所以你已经想好了?”

“想好?当然不是。这件事永远想不好。”

“总之你是决定了。萧萧,说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会被天打雷劈,但生育是女人最大的事情,和这比起来连婚姻都不重要,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以后后悔……”

叶萧萧打断她:“当然想过,我一定会后悔。”

“那你还这么决定?”

“哪种决定都是一定会后悔的。你这种人,大概不理解什么叫‘没有办法’,但很多人会走到这一步的,真的,很多人。我现在就是这样,没有办法,每一条路都是错的,不会再有什么好事等在我前面,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方晴想了想,说:“既然你这样说……那就这样吧,你有需要再找我。”

“好的,谢谢。方晴,不管你相不相信,出了这些事我才知道,除了你,我的确没有第二个可以开口让她帮忙的朋友。”

方晴沉默半晌,轻声说:“我也是。”

“你不会出事,你好像永远都不会出事的。”

“不可能的,没人能躲开这些,哪怕永生也躲不过,永生大概会出更多事。”

叶萧萧无端端笑起来:“我们倒是可以拿一笔钱,他们不是说还要给我补偿?”

段飞这时才能插话:“你不是说他们不会跟你联系了?”

“不需要联系,我们把案子撤掉,钱自然会打进银行卡。”

“你怎么知道?”

“你真的不是第一天生活在这个国家?”

方晴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撤诉?”

叶萧萧伸个懒腰:“就明天吧,早点拿到钱也好,毕竟到卡上了才能安心。”

“这么大一笔钱,你们倒是可以买个好房子。”

“不,我要把钱存起来。”

“为什么?你小时候说过自己永远不要存钱。记得吗?我说要存钱去美国读书,你说,我不要存钱,永远不要存,存钱最傻。”

“后来你的确存钱去了美国读书,我的确没有存到一分钱……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要等的事情。”

“等什么?”

“等到时间可以逆转,那样我就能回到那个晚上之前,抹掉现在这一切,和之后发生的一切……这一定很贵,可能比永生还贵,对不对?”

方晴和段飞都知道她指哪个夜晚,他们三个人都牵涉其中的夜晚。那个夜晚,每个人回想起来,都有每个人的悔恨和不安。方晴说:“但那样你的孩子就会消失,不管长到多大,他都会消失。你这样和现在做手术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一样,现在动手的是我,到那个时候,动手的是时间。”

“是你选择了你想要的时间。”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到时候这些对话也不曾发生过。没有发生的事情,就不会制造困境,也没有伦理。”

“但没有发生是因为你不想让它发生。”

“那又怎么样?我自己并不会知道,连上帝也是不知情的。”

她们后来停止了讨论,在吃过一顿谁都不记得内容的晚饭后,方晴走了。夜晚比想象更迟降临,后来又有月光,叶萧萧睡得早,段飞则一直在书房里加班,他拉上窗帘,又关了灯,笔记本屏幕白光闪烁,映出他更加苍白的脸,他反反复复回味叶萧萧的话,等到时间能够逆转……等到时间能够逆转……他逃避去探寻自己到底想回到哪里,是那个夜晚,还是更早的某个夜晚。

8

叶萧萧说得没错,撤诉的第三天,钱打到了卡里。

很大一笔钱,比想象中还要多一些。他们先收到短信,再用网上银行查了一次,最后又去柜台查了一次,柜台工作人员问:“请问您还需要别的服务吗?”因为不好意思说只是来查余额,叶萧萧糊里糊涂把钱全部买了理财,4%的年化收益,随时可取,收益每天打入活期账户。

钱到账之后,段飞感到迷惑,却无人可以交流。钱的数目处于微妙区间,既可以认为是他们两个人的永生退款,加上一小笔补偿,也可以认为是叶萧萧一个人的永生退款,加上一大笔补偿。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永生到底有没有中止,虽然之前也反复想过,自己不大可能从整套精密的系统里逃身出去,但既然他的精子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在第三次确认了钱的数目之后,段飞想,自己是没有办法确认这件事了,他又不能从露台一跃而下,试验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死。也许过了四十自然知道,叶萧萧不是说过,如果永生开始,会听到体内“咔哒”一声?不管怎么说,四十五总知道了吧,白发的数量,眼袋的大小,性欲的强度,也许什么都不需要,衰老自己会发出声音。

回家后叶萧萧显得高兴,对他说:“你意识到没有,我们其实可以不用工作了,理财收益算下来,比我们现在的工资还要高一些。”

“在银行我就算过了。”

“但我还是要工作的,难道真的每天带孩子?何况这笔钱不能动,我们还要另外存钱换大一点的房子,这房子小区不行,以后孩子没地方玩。”

“是的,我也照常工作,我给你说了没有,我们公司融到A轮资金,有三千万,老板给我又涨了一点工资,加了一些期权。”段飞没有说出口的是,钱和收益都打到你的账号上,我当然只能照常工作,难道每个月让你打过来生活费?你应该给我多少生活费?

结婚后他们一直有各自账户,每个月都往共同账户上打钱,一切共同花销从上面支付。他们时常争吵,但从来不是因为钱,两个人往账上打的钱总要高于他们商量好的数额。在此之外,段飞给叶萧萧买过几个很贵的包,叶萧萧则给他买过一块表,他们都能负担更多奢侈品,但其实没有人对此有真正兴趣。两个人都清楚对方的经济状况,宽裕,却没有什么存款,直到收到这笔退款的今天。

这又是一件无人交流的困惑。永生款项来自段飞父母的遗产,付款时因为手续繁复,叶萧萧说:“你先转到我的卡上吧,我自己去弄就行,免得你来来回回跑几趟。”听起来完全合理,段飞用网上银行一分钟完成了这件事,后来退款又照着付款账号退回,同样完全合理。然而整个故事早已发生完全不合理的偏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能永生,也不知道这笔钱和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关系。

段飞认为自己不在乎钱,但他渐渐意识到,钱也许能换来很多东西,以前难以意识到的东西:生命、时间,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他想到方晴,感到一种不能摆脱的不适。也许有一天,钱能够删除他人关于自己的记忆,这样他就能删除那个他向方晴求欢未遂的夜晚,那到底需要多少钱?会不会这一天像永生一样迅猛而至,他却没有一点存款?

叶萧萧一直高兴到睡觉之前,这笔钱解决了种种问题,她的工作没有正式合同,一旦停止就没有收入,她也没有常规医保,只买了一个大病商业保险,“万一我得了绝症,你能一次拿到三十万”,她对段飞说。但现在他们的孩子可以从私立幼儿园一路上到私立高中,她早就查过资料,附近两公里内就有一所私立学校,英语教学,接口美国的ACT和SAT。“孩子应该去美国读书,但也不能太早,太早怕叛逆期出事,十八岁正好,你说是不是?”她说。

段飞打个哈欠,关掉床头灯,含含混混地说:“你说是就是吧,都听你的。”

第二天叶萧萧和段飞同时起床,她今天产检,段飞也问过需不需要他请假,叶萧萧轻快地说:“不需要,当然不需要,你去了也就是在门诊室门口站着刷手机,都是孕妇,男人们根本没地方坐。”

段飞没有客气,他也觉得不需要。他渐渐发现,叶萧萧生活的任何层面都不需要他参与,性生活也许是需要的,但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性生活了,“虽然已经过了三个月,但还是不大放心”,她说。段飞对此没有意见,性这件事变得不再重要,他甚至无须偷偷手淫,欲望在一次奇异的爆发后,又奇异地消退,想到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在前面,他对任何事都不再着急。

他的早餐照例是烤面包和胶囊咖啡,叶萧萧则昨晚就做好豆浆,她以前赶稿时咖啡瘾很大,但现在一周只准自己喝两杯。豆浆滚烫,配坚果、酸奶和三种水果,她只准备了一人的分量,正用酸奶搅拌水果,段飞坐下来,先深深喝了一口黑咖啡。

“今天产检完,我还是去私立医院建个档。”叶萧萧说。

“为什么?不是都说公立医院的医术好?”

“公立医院的环境太差了,医生流水线作业,一个人最多能分到三分钟,私立看得仔细一点。我是怀孕,也不是生什么病,只要没有太大问题,不需要什么医术。”

“那你选好了没有?这附近有靠谱的私立医院?”

“有一家据说特别好的,我已经预约了,产检加上顺产套餐三十万。”

段飞放下黄油刀,他涂得太多,让面包看起来难以下咽。三十万,他想,当然也不算一个太大的数字,大概是叶萧萧以前一年半的收入,现在对比银行里的存款,则根本不算什么。但叶萧萧并没有提前让他知道这件事,大概就像她没有要求自己请假陪她产检,“不需要,当然不需要”。

他几口吃下面包,又试图用咖啡压住满口的黄油味,再走进卧室换衣服,声音从卧室里不确切地传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钱也都在你那里,跟我没关系。”

他出来看见叶萧萧的眼睛,混杂了鄙夷、挫败和不可置信,她说:“你什么意思?你想要我还你钱?你也看到了,那笔钱一年后才能动,要不这样,我给你写张欠条,再拿去公证怎么样?”

段飞想说“好”,但他只听见自己高昂却软弱的声音:“你说什么啊,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得上班了,你产检完给我电话。”

9

叶萧萧一直没有接电话。段飞晚上十点从公司开车回家,他绕开五环,在导航中寻找到一条小路,穿过几个堆满垃圾的村庄,又经过一大片薰衣草田后,不知怎么走到了河边。那几日有淡淡轻霾,河上弥漫着不辨成分的雾气,前后都有想省掉十块钱高速费的大货车,打血红双闪,他想停下来抽支烟,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就这样被前后紧逼,一路回到家中。

进屋就闻到烟味,叶萧萧在露台上抽烟,面前是一杯她以前常喝的Ristretto,她打开了可能一年没有开过的电视。屏幕上白光耀眼,有一个漂亮女孩子正在跑步,露出手臂粗细的大腿,一种让人不适的美。

段飞迟疑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了?你一天都不接电话。”

叶萧萧没有转头,死死盯住屏幕:“孩子没有长,我下午做了清宫手术。”

“什么?什么意思?”

“没有长,医生说,两个月的时候就不长了。上次检查还好好的,后来就不长了,胎心停了。”

“怎么会这样?你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没有痛,也没有出血。”

“医生怎么说?”

“没怎么说,可能这样情况的人很多吧,也就说了三分钟,可能是我的问题,也可能是你的,也可能就是意外。后来给我开了单子,让我交钱做检查,下午手术。”

“你怎么不叫我来陪你?那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不需要陪,来了也就是坐在外面。也没怎么样,手术是全麻无痛,都过去了,医生说一周就能恢复。”

这场对话也差不多三分钟。这个孩子来时让段飞震惊,去时也是如此,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组织出其他情感,尽管自己好像理应迅速涌出其他情感。段飞想了想才坐下来,搂住她的腰,说:“没关系,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你本来就不想生孩子,就我们两个人,不也很好?”

电视上出现甜得腻人的歌声,应当是关于爱情,或者某些类似的东西。天气燥热,叶萧萧关上窗,却没有开空调,烟味死死不去,隔着裙子,她的腰依然热得像一块滚烫烙铁,他们在这个姿势上僵持许久,好像谁都没有想好如何进入下一步剧情,但那块铁终究渐渐凉了下来,叶萧萧喝掉咖啡,又起身整理烟灰缸,她声音沙哑,像浓烟未散:“是的,你说得对。”

叶萧萧在两周后复查身体,医生看了她的B超单子,语气轻松地说:“恢复得挺好,你是还打算要的吧?还得两周才能同房,三次月经后就可以再次备孕,记得吃叶酸。”

十五天前是另一个女医生,她躺下去也就三十秒,听到医生同样语气轻松:“……胎芽长1.2cm,胎心未见……”叶萧萧理应听懂了这些话语,但她一直到流水线般做完手术,才重新回去迎面撞上词语中的意义。手术后需要输液和观察两个小时,病房里有四个女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和男朋友缩在小床上看一部国产连续剧,隐约从屏幕上能看到一个瘦极了的女孩子在跑步;两个人显得高兴,那女孩留齐肩短发,苹果圆脸,刚从手术室出来,却脸颊粉红,她和男朋友每隔几分钟就要接一会儿吻。

不知道是什么连续剧,我回去也找来看看,叶萧萧想。

另外有两个人在睡觉,大概是这种手术后也算坐月子,病房里不开空调,又紧闭门窗,那两人还紧紧裹住被子,有一个人甚至用毛巾包住头发。病房里每隔一会儿就有人来打扫,一股浓郁消毒水味,却还是无端端让人觉得污脏。叶萧萧偷偷换掉病服长裤,又尽可能让上半身悬空,麻醉过去之后也不觉疼痛,只是让人疑惑,也许这是一场梦,也许从三月二十五号开始,她就一直没有醒。

对面的女人正在剥橘子,已经剥了许久。医生巡房的时候大家都听到,这女人怀孕二十四周,突然停了胎心,现在正在药流,已经吃了两天药,孩子还没下来。再等等,实在不行就只能直接引产,医生说。她也就是怀孕六个月的样子,肚子不算大,走路时已经不由自主往前挺着腰,她也没有哭,只是坐在床边,反反复复剥同一个橘子。这么说起来,这个病房里没有人哭,输完液离开的时候,她看见那对情侣又一次笑嘻嘻接吻,那两个女人依旧蒙头大睡,最后的那人,还是在剥橘子。

叶萧萧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哭,一个曾经笃定地要用生育换取永生的女人,好像并没有如此资格。手术后第二天她重新开始工作,继续缩写那个意大利女记者的书,原来命运早已提供了足够暗示,只是她太过粗心。

段飞还是整日不在家中,漫长白日里,她有过几次发现自己涌出眼泪,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四下无人,她还是有指向不明的羞愧感。大概从第八天开始,她单方面宣布自己已经痊愈,“也不是我的错,该做的我都做了”,又一次洗去泪痕,她对着镜子大声说,后来还哭了几次,但眼泪终于渐渐走向枯竭。

她给方晴打过电话,简单说了这件事,最后她说:“……真希望自己不是女人。”

电话那边沉默许久,方晴终于说:“……你是对的,真希望自己不是女人。”

复查结束那天晚上,段飞凑了过来,先抚摸大腿,后来慢慢握住了胸,一套他们曾经熟悉的前戏。

“医生说还得等半个月。”

“我会很轻,行不行?”

沉默算是同意。段飞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冈本001,倾身下来,说:“我是不打算死的了,你怎么样?”

停顿意味着思考,而思考意味着错误与悔恨。叶萧萧没有停顿,她几乎是迫不及待说:“我也是,谁要死啊。”黑暗中她打开内衣上的银质玫瑰,双臂颤抖,抱住眼前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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