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样都幸福

初中老师让同学们选优秀班干,进行投票选举。我选了自己。确实是鼓起勇气,因为那是记名的投票,谁选谁一目了然。但是我前思后想,真觉得自己是最好的班干。只有我在自习课上维持秩序,我一个人出黑板报出到天黑,大扫除时包揽最脏的卫生死角。我想:如果其他同学比我更好,我一定会选别人的,但是那个人的确是我,我不能因为害羞就不顾公平。后来,这一票竟成了决定性的一票,我因此当选市级优秀班干。

爸爸、妈妈和老师都对这件事大为赞扬。我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被赞扬,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这样做。我猜他们认为我有了“好胜”的一面,是克服懦弱的表现。

尽管没明白为什么,但终归得到了赞扬的我,决定以后都要这样做。

到了高中年纪,我念的是艺校,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离开家到远处生活。入学,老师让大家推选班干,我又推荐了自己。我站起来说我的履历,说我得的奖……但这次不同……我说话时,听到同学们的哄笑。

后来总有几个男生,常常跟在我后面学我站起来说话的样子,用一种滑稽可笑的语气,并且做出手舞足蹈的动作。我只能咽下苦果,默默走开。那个领头起哄的男生,几年以后和我的好朋友谈起了恋爱,我还和好友一起去他家玩。我们的关系变好了,他说,那时候笑我,是因为某件事情让他觉得我很讨厌他,所以对我发起反击。

他说的那件事是个误会。但这已经是毕业以后,而且那个男孩已经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我没有机会再问问其他人是不是讨厌我。前年有个男同学在网上联系到我,说当年觉得我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之一,字里行间表示出些许少年时有过爱慕的意思。我鼻酸了四五秒钟,然后把他归类到“又矬又瞎的人”里——撩成为作家的暗恋的女同学不是应该马上买一百本我的书到处送人吗?叫我送书是怎么回事!

漫长的青春期中,我都没弄清楚“主动站起来发言”到底对不对。要命的是,我就继续这么干了。大学入学,老师又要选班长,这次我很犹豫。一个男生站起来说:“我当班长吧。”于是他当上了班长——没有人笑他。过了一段时间,老师要指定一些其他班干,让大家自己去找她说。我说我要继续做文体委员。可是,竟然还有另一个同学也在申请这个职位。老师让我们俩公开竞选。我认真地准备了演讲,另一个同学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就选我吧,好吧,好吧。”

我差不多是被哄笑赶下台的,那个同学那句话还没有说完,许多人就举手,就定下了。是不是因为那样显得很酷,而我是愚蠢而拙劣的?那时候才入学,我和所有同学都不认识,我以为全班同学彼此都不熟悉。但是有些考生大省有自己的圈子,在美院安徽人很少,本市那一年只有我一个。但我不太清楚这些,就以为大家都讨厌我。可能我大学同学真的讨厌我,我现在也不知道。

时间来到现在,一时之间,目之所及都是那些很激烈的观点,很极端的事件,都是爆款,都是今日最佳。哗众取宠、出风头,突然大行其道。每天有许多新的词汇和笑话被发明,等我了解那是什么意思时,它就变成了“过时的老梗”。一些人用最大的力气说话,一群人用最大的力气应和着,世界变得热闹非凡。寂静不会再被取笑,因为没有人去看不发出声音的人。连被取笑都变难了。

我以前在一个城中村住了好几年,在那里开了第一家晴天见。后来那个村足智多谋的村民迅速拆掉了自家所有的院子,打穿了所有的围墙,全部拆掉搬迁,改成商店。几个月后这个商店又重新装修变成另一个店,有时候我上午出门,晚上回去就换了邻居。有一条路,某天中午还能通行,我穿过它去取货,下午那条路上就起了一堵墙,墙上有门有窗,还刷上了墙画。

我小时候,日记写在本子里,在第一页会被注明“谁看谁是猪”;现在,大家把日记到处写,然后用访问量评比谁的日记被看得多,被赞得最多。世界好热闹,但是我又经常觉得好荒凉。身体里装着一堆哗啦哗啦作响的碎片,摇摇晃晃地经过人群,在沸反盈天的声音里反复迷路。

我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常收到长篇累牍的倾诉,可能是那些真的不知道找谁说、怎么说出口的难过,只要想象出一个人看到了就可以吧。一些情况下我做了回复,但对方常常受到惊吓,觉得给我添了麻烦,不再说话。还有一些情况是,对方说了很多而我早已在心中潦草厌烦地做出了结论: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你是个浅薄自私的笨蛋,而且我一点也不关心你。

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真相啊。世界那么繁华,可每个人都孤零零的,联系我们的经常只有误解。

但是我也不能闭眼不去看,我害怕被时代抛弃。我没法在这个目眩神迷的中国假装自己是个欧洲农夫。出风头的事情遭过许多挫折,我能躲就躲,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轰下场。但是我现在好多了。我慢慢明白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去该去的地方说想说的话,遭到失败也没什么。这是一个多么晚熟的体会,经历了20多年才触摸到一点真正的诚实。我现在会想,就算被轰下场,人群里总有一两个想听到这些话的人,也曾被糊涂地赞美、被取笑、被无视的人。为此就值得了。当我自己认输后,发现这样的人、这样的经历,远远不止我一个人。大家也都活着,或多或少带着点伤痛吧。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活下去就会有偶尔幸福的时刻。若非要挨完漫长人生路,总有一帧值得受苦。

妈妈说每次给我算命,算命的人都说我是半夜出生的狗,年轻的时候会很辛苦。因为半夜的时候,大家都在睡觉,只有狗在看家,会很累,报错警说不定还会挨打挨骂。如果是下午出生的狗就很享福了,下午的狗都在舒舒服服地打盹。不过还好,到中年时我将迎来人生的天光大亮。我一直盼着那一天。

但直到我养了狗,发现它什么时候都在舒舒服服地打盹和玩耍,才发现算命的根本就是在唬我。成长会失去很多东西,比如说某种“到了那天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希望,但是也会领悟另外一些东西,比如说,可能我也是另一种高等生物养的宠物,他们以为我们很幸福。想到这里我就也想幸福一点,毕竟我只是个宠物,不管是冲上前去狂吠,还是缩在角落里伤心,都是宠物的一点小波动罢了。放长去看,主人把我养到老死,就是宠物最幸运的命运了。既然活得好好的,还有什么理由不幸福呢。

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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