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2 春

酥饼的鲔鱼蛋杯 Tuna Egg-cup

酥饼,

是捡了我的那只猫。

〇三月二十日

春分

2013年的夏天,我第一次遇见酥饼。

据说那是魔都多年来最热的夏天。我中午出门买菜,在家门口的花坛边见到一只纸箱。箱子里面散落着几颗猫粮,和一小团白白的毛球,它就直直地在这正午的烈日(车顶上都能煎蛋了)下暴晒。

我其实挺害怕动物的尸体,所以一开始也只是隔着远远的距离看了看那团小毛球。那是只瘦巴巴的小奶猫,估摸两个月大。在我凑近看的时候,大概正好遮挡了一部分的光照,我脑袋的阴影落在了小毛球的头顶,它动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有人。

见它还活着,我把它挪到阴凉的位置。没了阳光的直射,它终于眯缝着眼抬起头。两眼外凸,口鼻处有黑乎乎的猫藓,耳朵又很大,不得不说,它丑丑的像个外星猫。

我边琢磨着该怎么办,边摸了它一下。它一反之前萎靡的样子,顺势爬上了我的手臂。虽说不太灵活,但力气倒是不小,抠着我的肉不松爪,最后我只能吃痛地带它回家了。直到现在,说起当时的情景,我都觉得自己才像是被捡的那一个。当时家里已经养着奶油这个猫主子了,于是,我想到了我的工作室。问了一下同事,大家也都很高兴有新猫加入。顺理成章地,我们的工作室有了一个CEO,取名酥饼大人——因为捡它的时候我正在吃奶油酥饼,是缘分对不对?

酥饼在工作室度过了它的童年。每次一有人来它就会迎门,午休时拿软木杯垫当飞盘跟它玩,它甚至能帮你叼回来;女同事蹲下摸它,它就往裙子底下钻;加班后我在沙发上小憩,它就会挨着一起睡。有时候真怀疑它是一只狗。

拍“日食记”则是半年后的事了。酥饼对于我们在办公室里拍片这件事非常好奇,每次摄像机摆开,我开始做饭,酥饼就不甘示弱地跳上桌子——霸屏。

酥饼特别喜欢吃熟蛋黄和鱼,我后来做起鲔鱼蛋杯,也跟酥饼的口味爱好有关。白煮蛋切半,掏出蛋黄,跟等量的鲔鱼罐头拌在一起,再装进蛋白里,点缀上鱼子之类。模样精致,口感也丰富,吃过的人都很喜欢。作为冷餐非常简单实用,适合招待朋友时拿来装逼。而对于酥饼,那小小的一枚更像个玩具,每次它都会拨弄玩耍到最后一刻才吃。

眼看它口鼻处的黑色疤痕褪去,开始变胖、长大、个性稳重。有时我们看着它也会感慨,这还是最初那只“外星猫”吗?公司里养着猫唯一的问题,就是遇到放假或出远门的情况,得找到信任的人托付。在养酥饼之后,第一次出远门,是我们要出差十五天拍片。于是在那前夕,我把酥饼暂时托付给了我父母。

2013年夏天,酥饼在老工作室。

把酥饼带出工作室花了很大工夫。猫是非常敏感且执着于自己归属地的动物,自从被我捡回工作室以来,它从没真正离开过工作室。刚把它送到我爸妈家,它就像一道闪电般地窜到床底下,任我怎么哄都纹丝不动,连平时能让它疯狂的鲔鱼罐头,它都不看一眼。这让我很忧虑,但我也别无办法。离开后第三天,我爸给我发了微信,说发生了件高兴的事:酥饼不再待在床底下了,因为我爸发现床单上被尿过了。他还说,已火速把猫砂盆都挪到了床边,好让酥饼自在一些。床被尿了,还跟我说这是件高兴的事。不得不说,我被我爸萌到了。

第四天发来照片时,我爸的床已彻底沦为酥饼的领地。

很快,十五天过去了。我再次踏入我爸妈的家。酥饼当时正躺在我老爹腿上接受“马杀鸡”。发现我之后,它乐不思蜀地歪头望着我,一脸“这位客官好眼熟,请问贵姓”的表情。带酥饼回工作室时,我爸把酥饼的日常用品,连同他这些天写的一篇随笔一起交给了我。他一路送我们到我的车离开小区为止,而酥饼则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看着窗外招手的老爷子。

回去的路上,我爸发来微信,让我路上小心,还在末尾多加了一句:你妈已经在想念酥饼了。

但我知道,真正在挂念酥饼的,是他自己。

经常有人说,酥饼能被养得白白胖胖,是遇到的主人不错。但只有养着动物的人才会明白,究竟是它离不开人,还是人离不开它。

如今每当被问起酥饼,我仍会回答:酥饼,是捡了我的那只猫。对了,那篇我爸交给我的随笔,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二分之一的泡面 Budae Jjigae

生而在世,

能遇上温柔的灵魂,相伴走过一段,

即使平淡如水,也已是幸运。

〇四月〇三日

星期一

小刀十多岁,它已经很老了。

小刀是我养的金毛。

我第一次见到小刀的时候,它一岁多,对于狗来说已经成年,但它的体型比起一般成年金毛要小一些。据说它的前任主人因为老婆生孩子,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将它退回了宠物店。按照国际标准来说,这条金毛属于“失格”,也就是有点儿串,不如外面的金毛看起来那么神采奕奕。下班我经常会路过这家宠物店,每次都能看到它落寞地在笼子里看着窗外,似乎很久都找不到新主人。

于是我把它带了回来。

带它回家有一段日子后,我渐渐发现小刀和其他狗的区别。它虽然亲人,却很怕被拥抱,总会挣开你的手臂,也不给摸肚子,更不用说背朝地平躺了。我放在桌上的外卖或其他食物,即使它轻松就能够得到,也绝不会吃。它也不敢自己上车,哪怕有我在背后托着,也要尝试很久才可以。甚至在我一开始带它去散步时,都不敢上小区里的花坛。

也正是因为敏感,养小刀是一件相当省心的事。它亲人但不缠人,即使卧室门开着,只要我不招手唤它,它就定定蹲在门口看着我,一步也不往里迈。不啃沙发,不咬电线,跟家里的猫和睦相处,我甚至好多年没听它叫过一声。开始以为它是哑巴,直到多年后,家门外有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地瞎溜达,它一声震天雷一般的吠声,都快把我给吓崩了。哦,原来它只是不爱说话。

来家里做客的朋友们都问我,这么乖的狗是怎么教的。而我能感受到,它的谨慎乖巧中,有很多或许是出于它的自我保护。虽然与我相伴很多年,但小刀心里的某处,仍对人怀有戒备,无法全心地接受我。

而就是这样的小刀,默默陪我度过了我最动荡的年纪。乐队解散,找工作,辞职跟家人闹翻,自己开工作室……也曾有过一段状态最差的日子。

那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常常已是凌晨。小刀一天要遛两次,而晚上的那一次,对那时的我而言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偶尔我心存侥幸,觉得深夜小区里空无一人,小刀又非常听话,于是图省力,遛狗时没用牵绳。

那一天,一条短信的工夫,回过神来小刀却不见了。夜里很黑,看不见太远的地方,我焦急地找了一个小时无果,一个人站在一片漆黑中心灰意冷,脑中闪过无数最坏的念头。感觉最糟糕的人生也不过如此了。最后我决定回家另想方法。

而回到家门口,惊讶地看到小刀正趴在家门口等着我。它站起来,冲我摇了摇尾巴。

我带小刀进门后,蹲下身抱着它。生活的重压已经让我有点儿想投降认输的时候,真的庆幸老天没有夺走我那最后的一丝光。那天,它难得在我手臂里停留了几秒,眼神和我对视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就又跟往常一样撇到一边不看我,并且开始往后退,挣开了我。接着,它蹲在离我小半步的位置,舔了舔我的手。

就这样,我们不知不觉在一起度过了我的青年时代。渐渐意识到小刀老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发现它脸上的毛开始变白了,走楼梯开始喘气。吃饭时,有时会突然咳嗽起来。一起散步时,它不会再拽着绳子往前跑了,而是安安静静地走在我身侧。

我开始想方设法让它的晚年过得开心。除了狗粮,我也会用白水煮牛肉,一边把肉晾凉,一边拿牛肉汤来做部队锅。汤里加上泡菜、辣酱、午餐肉、豆腐、白萝卜,放上方便面饼,有条件再加一片芝士,打个蛋,无可挑剔的丰盛。等我把面做完,晾着的牛肉也早已不烫了。于是小刀吃肉,我吃面。泡菜的汁水溶煮后,变成一锅红彤彤的泡菜汤。入锅的每一样食材都会吸收汤底的浓郁,又贡献出更多自身的鲜美,让这一锅的美味也达到了顶峰。屋外寒风呼啸,屋内飘香,一窗的水汽欲滴,屋里淡淡的音乐,我和小刀安静地吃着各自丰盛的晚餐。这就是冬夜里生活赐给我俩最大的满足感。

知道小刀来历的朋友问我,小刀也许永远都会对我有所保留,会不会让我觉得遗憾?

其实我并不在意。在那个最疲惫的深夜里,它愿意在门口等我,即使是离我小半步的位置。有它的陪伴,我很感激。

因为生而在世,能遇上温柔的灵魂,相伴走过一段,即使平淡如水,也已是幸运。

2006年,小刀刚刚被领养回来的样子。

摇滚的番茄打卤面 Tomato and Egg Noodles

味觉有时候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你觉得似乎即将遗忘的事,

随着一种熟悉的滋味,

瞬间翻上心头,仿似昨日。

〇五月〇九日

星期二

如果要说什么食物最让我记忆深刻,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说番茄炒蛋。废话,让你连吃三个月的番茄炒蛋,相信它也会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道菜。

有一支叫Nirvana的摇滚乐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们用自己的音乐隐秘地改变了世界的某一部分。这个部分也包括了那时的我。所以那时刚毕业的我,就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地下乐队的行列。

在千禧年那会儿,网络是一个刚刚兴起的新鲜东西,上网“冲浪”寻找志同道合的队友,就成了那时我的主要业余生活。那时候,网友见面可没有现在这么普遍,手机还是个很稀罕的东西,我和我的吉他手约在上海最著名的网友集中地人民广场肯德基门口见面。我们点了饮料,聊了各自喜欢的音乐风格和理想,最后大家推搡着互相争抢结账。乐队就这样成立了,我也成了一名玩音乐的待业青年。

那时候刚毕业,没有收入来源,大家凑钱租房子、排练,而我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乐队的队长。倒不是因为我的水平比较高,一来我最年长,也相对比较有经济头脑,所以乐队一切走穴挣钱的公关事宜队友们都心安理得交给了我来处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会做饭。对于那帮熊孩子来说,除了会乐器以外,基本毫无生活自理能力。在外租房的这一年多,能活下来,也算是个奇迹。

当时我们乐队的几个成员都住在一起,除去房租后,每个月的伙食费大概只有两三百。于是我每周都去菜市场买一堆便宜的鸡蛋和番茄回来,给大家做番茄炒鸡蛋,做成面条就是番茄打卤面,放在饭上就是番茄炒蛋盖饭。打卤面是一种北方经常吃的面食,其实就是在煮好的手擀面上覆盖一层番茄炒鸡蛋。秘诀全在滑溜而劲道的手擀面、去了皮的番茄丁加上松软嫩黄的炒鸡蛋,这几种口感混在一起,让微酸而鲜美的滋味尽量发挥到极致,构成了百吃不厌的番茄打卤面。

就这样,他们心安理得地吃了我整整一年的打卤面和盖饭,而我也练就了单手打蛋的技能。

一年后,大家为了生活开始各奔东西,而这一年番茄打卤面的滋味伴随了我这段不羁的时光。

味觉有时候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你觉得似乎即将遗忘的事,随着一种熟悉的滋味,瞬间翻上心头,仿似昨日。在很多年前,我已经转到影视行业工作了一段时间,经济上也好转不少。某天偶然在路上遇到了失联很久的吉他手,还是一头有些油腻的长发,看上去有些萎靡。我说一起吃饭,他说,那就附近面馆凑合下吧。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还行吧,在家待着呗。我们不约而同地点了番茄打卤面,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试图打探彼此。相对无言地吃完后,互道再见。

回家的路上,电话铃响了,铃声是Nirvana版的Seasons in the Sun。

一碗面,一首歌,把我拉到了那一年。夏天潮湿的房间,一张圆桌几把折叠椅,桌上热气腾腾的番茄打卤面,光着膀子的少年们满头大汗地吸溜着面条。那一年,单声道的卡带机里也放着这首Seasons in the Sun,头顶上的吊扇吱吱作响。那是一个属于少年们的夏天。这,不就是我们的少年心气。

Goodbye my friend it's hard to die

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 in the sky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everywhere

Pretty girls are everywhere

Think of me and I'll be there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离开你们真的很难

当所有的鸟儿都在天空尽情歌唱

所有的花儿都盛开烂漫

到处都是漂亮的女孩

想起我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2001年,一个想做音乐的待业青年。

落寞的糟肉和花卷 Pork in Sufu Sauce and Steamed Roll

从那天起,

我也会失去曾经拥有过的力量。

〇五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突然有一天惊觉,姜庆华同志都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大爷了。于是给他搬家,换了套一楼的房子,方便走动的同时还能有个小院子可以给他种种花花草草什么的。装修为期两个月,虽然看表情就知道他有点儿老大不乐意,但也只能暂住在我家作为过渡。

大概是独立生活了十几年的关系,虽说是自己父母,但确实也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各种不方便。人的年纪大了大概势必会有些奇怪的坚持吧:比如不爱开灯;不看大电视,宁可在手机上看连续剧;不爱开空调,大冷天宁可穿着大衣蜷缩着。其实我知道,他是节约惯了。

说来也真是巧了,我家也刚好在重新装修厨房,导致没法儿开火做饭。给他每天叫一些外卖吧,怕他嫌贵,就骗他说送饭的是我哥们儿,每次只要十块钱成本费。于是一次,他就拍着外卖小哥的肩说:“兄弟,以后肉少送点,多送点素菜来。”外卖小哥当场就蒙圈了。

谎言被戳穿后,姜同志很生气,推说外卖一点儿也不好吃,坚持要自己做饭。我说家里煤气灶都还没通,你做什么饭呀。他指了指电饭锅,说,这不有个电锅么?以后晚上早点儿回来,我们在家吃。我内心翻个白眼就上班去了。下班回家一开门,发现桌上放着标准的三菜一汤:西红柿鸡蛋汤、拍黄瓜、白灼虾,竟然还有一盘糟肉。腐乳色鲜艳欲滴,肉质略带透明,肉香扑鼻。我咽着口水,忍不住献上了自己的膝盖。

“这位老同志,采访你一下,到底怎么做到的?”

“这不就是些快手菜么,有个电锅就能做啊。”

姜庆华同志居然傲娇得很。

据他事后传授经验,竟真的很简单。先在电饭锅里将肉和香料煮到七分熟,取出切片装碗,再淋上腐乳汁、料酒,放少许糖,再下电饭锅隔水慢慢蒸就做好了。这个方法简单方便,一试便知。

那天晚上我吃了四个花卷、半盘糟肉,最后连夸他的力气都丧失了。从那天起,我整整吃了两个月我爸做的电饭锅家常菜,居然还每天换着花样来。

做饭方面服归服,生活起居上的矛盾依然不少。一天晚上,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教会了他智能生活,怎么使用智能电视、无线吸尘器、干衣机。老实说,他缓慢的反应速度让我这个长期适应快节奏生活的人变得有点儿不耐烦。正当我用教育公司年轻人的口气对他说话,而他诺诺应承的眼神里透着慌乱时,我突然发现,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姜庆华同志了。

他不再是那个曾练过摔跤打遍弄堂无敌手,在我犯错时,一只手就能把我摔个大马趴的人。也不再是那个对我的作文稍加指点就能让我赢得作文一等奖的那个人。更不再是那个曾经对我的人生有着无上掌控权的庞大的父亲。他,好像变得不堪一击。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小刀可能由于年纪太大,憋不住在家尿尿了,地板被尿液泡烂了一块。我有点儿生气,刚吼了它一句,它就蹲在地板上直发抖。当我心疼地摸它头的一瞬间,我听到它轻轻地呜咽了一声。

两个月后,姜庆华同志回到了他自己的家。老同志显得很高兴,摸着崭新的家具,看着宽敞的院子,咧嘴笑着说,以后总算有事儿干了,我要把院子种满花草。晚上他又给我做了一次糟肉,我埋头吃着,也始终没有开口对我之前的不耐烦道个歉。而他看着我吃糟肉的样子,似乎也毫不在意。

也许是欠了你太多道歉,不说也就罢了。大不了可以推脱给“我们是含蓄的东方人”这样的借口。但看着你们这些在我身边的家伙们一天天变老,变得不像自己,我心里的不安和焦躁也在一天天加重。

在很多年后,我也注定会变成你现在的样子。希望在那天,我的孩子可以耐心地带我一起去重新认识那个世界,因为从那天起,我也会失去曾经拥有过的力量。

2017年,消失了锐气的姜庆华同志和同样迟暮的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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