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1 冬

新年鸡汤面 Chicken Noodle Soup

一年又一年,

你身后永远有那么一个人,

他越来越不懂你,

但越来越爱你。

十二月三十一日

星期六

2014年的时候,我的工作室还只有五个人和一只猫。摄影的大表哥、导演猫叔、制片小胖、设计师肉圆、身兼招财猫和CEO的酥饼,还有我。

虽然如今我的工作室规模比当年大了不少,但是我还挺怀念那时的我们。酥饼每天都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迎门,大家上班没有签到打卡,点外卖时不用打招呼就会多叫几份一起分享。谁都不把我当老板,情绪毫不遮掩,可以随意地互相开涮挖苦,只有员工家长偶尔来公司坐坐的时候,我才会像个“班导师”,跟家长们聊聊天。

那是临近年终的一天,肉圆妹在公司大哭了一场。

那会儿,肉圆是整个工作室里唯一的女生,我们几个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平时公司里大家叫她,都是以“虹口林志玲”这样的头衔哄着,顺便一提,他们叫我“虹口吴彦祖”。被我们宠成这样的肉圆,在那天受到了三重打击。先是感冒难受,然后是遇到出尔反尔的客户。

“忍两天就到新年了。”盼着跨年大餐所以还没有被打倒的她,刚说完这话,酥饼适时地碰翻了一杯水,一半倒在了她的“爱疯”上。

在一家养了猫的公司,当你把水杯留在电子产品旁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可惜她跟酥饼相处了一年,仍然百密一疏,伤害值成功地积累上升到达她原本就低得可怜的泪点。

虽然是被宠着的姑娘,但肉圆的哭相实在有趣,抬着头号啕的那种。我们本来就是影视公司,于是纷纷热切地掏出摄影设备对准她,还附带一片“丧病”的笑声,其中当然也包括我。小胖安慰她:“要不我也一起手机进水,陪你。”

他大义凛然的话把我们惊到了,虽然我们都觉得“要不我给你买个新‘爱疯’”才是正解。

最后成功让肉圆得到安慰的,是闻讯后开了一小时的车赶来公司看女儿的肉圆爸。

比起女儿,这位爸爸更像个“肉圆”,人圆滚滚的,脸上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他看着女儿的时候永远傻乐着,也不知乐些什么,哪怕是被女儿嫌弃着也一样。

肉圆的爸爸之前也来过工作室,见过我几次,每次都是傻笑着对我点点头,招呼我吃他带来的东西。从来没有以任何形式跟我这个所谓公司负责人打过招呼,或是跟我聊女儿工作的问题。肉圆说,以前念书的时候,这位爸爸也从来不关心成绩,只关心她开心不开心。

那天,他还给我们带了一大锅鸡汤。于是我在公司就着他的鸡汤下起了面条。

老母鸡焯水后,和葱姜一起炖上好几个小时,汤色清澈,上面漂着一层金黄的油。盐等盛汤的时候才放,只加少许就能鲜美无比。拿来下面,我就会在碗里加一个荷包蛋,和几棵水煮青菜。点上一些酱油,夹起一筷子,细面绵软柔滑,每一根都带着鸡汤的香醇,下肚后,整个人都饱暖起来。

见到爸爸来公司,肉圆不好意思,偷偷责怪他这样跑来,会让其他人觉得她是小孩。但吃完面,她脸上又有了笑容。

“这点儿事就哭了,你不是小孩谁是啊?”

肉圆爸拍拍女儿的头,乐呵呵补充了一句:“不过像小孩也好,心思多了,就不好哄了。”

这大概是只有女儿的爸爸才会有的想法吧?希望你懂事,却又害怕你长大。

因为到那时候,自己也许就变成了陈旧的老头,不再是你的大树,也读不懂你的眼泪、你的强颜欢笑,或一百种复杂的小情绪了。还要在某一天,带着跟往常一样的笑脸,把你的手交给一个不知哪儿来的臭小子。

小时候哄你破涕为笑的一颗糖,妈妈不在家时给你下的一碗面,你生病时带给你的一壶鸡汤,就是他的味道。

一年又一年,你身后永远有那么一个人,他越来越不懂你,但越来越爱你。

所以,姑娘,擦干眼泪,高高兴兴地过新年吧。

2014年冬天,手机被酥饼碰翻的水淋坏后,哭崩了的肉圆。

孤独的酱猪脚 Sauced Pork Knuckles

墙上仍是我的涂鸦,尽头仍是我的家。

但那扇老窗户,却再也没有香气飘出了。

奶奶再也不会坐在门口等我了。

〇一月〇一日

元旦

我一直觉得“孤独”这个词,如果赋予悲情色彩,挺矫情的。如果说我自己有什么跟“孤独”相关的经历,那就是我曾经也勉强算是“留守儿童”。我父亲来自上海,母亲来自兰州,原本并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因为一场支援大西北的运动,在一个西北小城天水相遇了。我在天水出生时,就被冠以了一个时代名词:知青子女。

天水这个城市很小,小到几乎所有人都互相认识。父亲在当时的工厂已经谋得了一定的事业,并不打算回上海,但同时又希望能让我看到更大的世界。于是在我刚满周岁的时候,就被送上了去往上海的列车,通向我奶奶的家。

余姚路的弄堂,在我的记忆里,就是我童年的全部了。可能是性格的关系吧,我并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陪伴我的,就是油墩子、酱猪脚、狮子头、油面筋塞肉、排骨年糕等等这些好吃的。从小我最常做的,就是从家里一溜烟地跑出,一手拿着奶奶做的酱猪脚,另一手捏着彩色粉笔,从弄堂这头跑到那头,满头大汗地一边往嘴里送猪脚,一边在墙上涂写。写着写着,顺序就发生了颠倒:酱猪脚涂在了墙上,粉笔送进了嘴里。接着——身后那条狭小而窄长的弄堂,尽头处飘出香味的窗户是我家——奶奶走到门口,在我背后,用方圆几十米都能听到的、近乎呵斥的嗓音叫我的名字,催我回家吃饭。

当时的我还有个朋友,就是奶奶养的猫。奶奶爱猫,我如今的家跟个动物园似的,应该就是受到了奶奶的影响。每天奶奶买完菜,给猪脚拔毛就需要一下午。我经常蹲在她的身边,看不了多久就无趣了,跑去追着我家猫玩,满屋子鸡飞狗跳。但那只猫很喜欢我,午睡时会偷偷钻我脚边,平时还经常送我“礼物”。有一次我穿鞋,穿到一半觉得鞋里面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只吃了一半的死老鼠……当时我是怎么“炸毛”的我已经不记得了,记忆里只留下了我大叫着奶奶的画面。由于刺激太深,阴影太大,导致如今我三十多岁,看到电视里的老鼠都还要闭眼。

那只猫叫咪咪,那时候全弄堂的猫好像都叫咪咪。它在我家生活了好多年,后来从某一天开始,它突然不见了。那之后,每到饭点,奶奶仍会边敲着猫饭盆边对着屋顶叫“咪咪”,而我也会偷偷地期盼咪咪再次出现。这个习惯维持了很多年。即使知道追不回,哪怕是无用功也仍然执着,这就是我奶奶对待世界的方式。

学龄前,虽然一个人的时光占了我多数的记忆,但我还挺自得其乐,并没有“孤独”的实感。比起我,也许我的父母才更孤独。有一回我妈来上海看我,太久没见到父母,我有点儿陌生了,喊了她一声阿姨。后来听我奶奶说,我妈为这事偷偷掉了好久的眼泪。

开始上学后,那时候对于知青子女的政策是,如果知青留在支援地结婚生子,其子女可以返回其父辈的户口所在地读书,年满十八岁后户口可迁移至该城市。也就是说,我在这个城市读书的状态就是“借读”。既然是借,当然就需要付“租金”。那时候上海的小学一年的学杂费我记得是四十几块,而我还需要付一年一千多块的借读费。但我并没有因此得到“优待”。

我作为一个身高并不高的孩子,却被安排在了教室最后排,没有同桌。而我自己并不在意,就算看不见黑板;毕竟坐在最后一排是多数学生的梦想,无比的自由。可直到有一回,上课发教材,少了一份,而原本已经传到我手中的一本,老师特意上前从我手上拿走,没有任何解释地放到了另一个也坐在最末排没能领到教材的同学手中。

我其实并没有很想要那本教材。但课堂中某些时刻,教室会安静下来,大家都低头看着教材写着什么,无所事事的我开始感到不自在。我握着笔,低头假装盯着桌上的作业本,作业本上写着我的名字和学号,我突然感觉非常难受,想要涂掉那个学号。我觉得在这个班里,根本不需要有这个号码存在。那是我当时认为自己最孤独的一段时间。小学语文有篇叫《蝙蝠》的文章,走兽们认为蝙蝠是鸟,而鸟们又认为蝙蝠是走兽,我读了很多遍,觉得自己很像那只蝙蝠。在上海不被学校老师接纳,去天水父母那边时,也被那里的小伙伴排挤为“上海来的娇气小孩”。隐隐地,开始有些想法在心里作祟,“既然如此,那干脆就说我根本不在乎好了。”好像只有对这些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才不至于让自己输得很难看。

于是,在学校,我营造着自己“酷酷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形象;回到家,又会因为那些“其实在乎”的事,躲到家里的阁楼上一个人看书写字,顺着阁楼的老虎窗爬到屋顶,躺在瓦片上看着飞过的鸽子,跟自己对话。

回忆起来,奶奶也曾试图理解我,但鸿沟之所以是鸿沟,正因为它不会那么容易被克服。她每天从阁楼上呵斥着把我抓出来吃饭,饭桌上执着地说着重复的话,就像她每天执着地敲着猫碗,呼唤不会再回家的咪咪。

多年后我回到上海生活,当年的余姚路早就变了模样,成了市中心最昂贵的地段,那条弄堂也早已拆迁没了踪迹。回不去那里,于是我做了一块余姚路的路牌,竖在我工作室的门口。那天一位大爷经过,嘟囔着说:“搞什么搞,余姚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会忘记,在那里度过的一段有些孤独却珍贵的日子。那曾被我不小心涂在弄堂墙上的酱猪脚,外皮的毛一根根去除得很干净,酱油色饱满润泽,骨头连着肉筋的部分最美味,啃完后手黏黏的,洗了手还有余味够我嗅一下午。第二天吃午饭,奶奶会拿出前一晚装酱猪脚的冰碗,用勺子把猪蹄冻码在我的碗里。我喜欢看着它随着白气丝丝融化在热米饭里,再大口开吃,那是世上最美妙的滋味。

我曾不停地重复做着一个简短而真实的梦,自己再次走过那条狭长的弄堂,墙上仍是我的涂鸦,尽头仍是我的家。但那扇老窗户,却再也没有香气飘出了。

奶奶再也不会坐在门口等我了。

耳光炒饭 Fried Rice

岁月慢慢偷走美好或遗憾的旧时光,

不舍昼夜。

好在,还有记忆。

〇一月二十日

小年

今天是小年,工作室已经变得很安静。小伙伴们纷纷回家和家人欢聚。我独自完成最后一点的工作后,披上衣服推开工作室的门,这时酥饼默默地坐在了玻璃大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当我开始锁门时,它突然开始刨门,显得不想让我离开的样子。我又打开门,陪它玩儿了一会儿,告诉它明天会回来看它的。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翻出一盘布满灰尘的磁带,那段熟悉又陌生的旋律响起时,又或是一些只在记忆里存在的特殊味道,重新闻到时,脑海里往往会浮现出一段场景。这个场景是在你很久远的一段记忆里曾经存在过的,而在此时会重新变得无比清晰,好似昨天才刚刚发生。据说人类的大脑很难记住一些日常的琐碎和司空见惯的小事,但对于一些有意义的事件记忆却会十分清晰。科学家们管它叫情景关联记忆。

气味也许是最能勾起记忆的一种物质了,尤其是那种现在很难闻到的气味,像猪油渣、石库门阁楼的老木头、樟木箱里的樟脑丸、爷爷用的头油和奶奶用的蛤蜊油。这些气味随着时间,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淡到即使是现在打出这些字,也很难清晰地回忆出这些东西的准确气味。然而关联记忆就是那么奇妙,最近工作室在重新装修,设计师找来了一些从农村淘来的老木头作为装饰。我一闻就知道是熟悉的老松木,因为有一股浓浓的松油味。我记忆中的童年,不管是趴在阁楼的窗台往楼下吐口水,还是捉迷藏躲在床下不小心睡着了,只要在这个老屋檐下,就一直能闻到这股浓浓的松油味。

更不用说食物的气味在我记忆中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痕迹了,这种痕迹随着我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深,让我越来越留恋。

当年,上海弄堂里做饭的空间都不大,而且常常很昏暗。小时候奶奶就是在上海人叫作“灶头间”或者说是“老虎灶”里为我准备食物的。住在弄堂里的上海人要烧开水,最早的时候用的是七星炉,后来才发展成灶台;上面接着烟囱,前面炉膛像老虎嘴巴,所以才有了“老虎灶”这个名字。那时,每家每户烧菜的时间都差不多,常常到某个时候,小小的弄堂里就会飘出各种饭菜的香味,只要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隔壁张婆婆今晚是不是又买了新的小菜,王阿姨是不是烧了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物资还是比较匮乏的,靠着奶奶的精打细算和高超的搓麻将技巧,我们家的伙食在整个弄堂里算是名列前茅的了。每年过年的时候更是丰盛,红烧肉、本帮熏鱼、八宝鸭、醉鸡、烤麸、蛋饺粉丝汤……平时的白米饭,在那天也会翻着花样,被做成“耳光炒饭”。

耳光炒饭里的油会比平时多一些,特别香。里面有高邮咸鸭蛋、鲜鸡蛋、豌豆、虾仁等食材。黄澄澄且颗粒分明的饭粒,夹杂着虾和鸡蛋的鲜,每次我都会胃口大开地干它两大碗。问起为什么要叫它耳光炒饭,奶奶笑着说,因为好吃得打你耳光都不舍得放下碗。我塞满饭的嘴还没来得及下咽,只是冲着她傻笑。

快上初中那会儿,由于我在学校的各种境遇,无心学习,成绩变得越来越差,我爸实在看不下去就打算把我接回西北亲自调教。临走的时候,奶奶让我回家后要听爸妈话,好好学习。叛逆期的我不耐烦地对她说,不要你管。

一年后,在她去世的那天,我和她相隔1750公里。

那之前的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奶奶突然敲我的房间门,我惊讶地说,那么远的路,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第二天就接到了病危电话。我和爸妈买了三张火车站票,一路从甘肃赶回了上海,却没有见到最后一面。葬礼那天,我作为长孙,抱着奶奶硬得像木头一样的脚,把她放入棺木,看着她跟印象中不太一样的脸,我没哭,只是恍惚间寻思着用来炒饭的煤球炉哪儿去了?房间四周依然是浓浓的松油味,从那以后很久都没有闻到过。

随着我们这些孩子慢慢长大成人,身边的老人一个个都离我们而去,我也开始变得不再向往和在乎节日。因为再也不会有奶奶张罗着一切,问你想吃什么,咸不咸,淡不淡。亲戚们都只是勉强应付着这个习俗,一年保持着这么唯一的一次来往。原本还能在路边孩子的烟花中寻找到曾经的一些东西,而近些年,市区里也不会再见到了。

按照奶奶曾经的方式,我想在“日食记”也做一次耳光炒饭,却发现根本不知道做法,还去查了很多资料。当油锅里的虾头随着翻炒慢慢溢出橘红色的虾油,那个熟悉的气味散开时,就像一把钥匙,将记忆打开。想起那回不来的过去,我感到无比的沮丧和遗憾,真是羡慕现在还有爷爷奶奶的孩子们啊。岁月慢慢偷走美好或遗憾的旧时光,不舍昼夜。好在,还有记忆。

奶奶,多想让你尝尝我做的耳光炒饭。

此时此刻,很想你。

一只蛋饺 Egg Dumplings

“当你发现岁月是个贼,他早已偷走了你所有的选择。”

〇二月十一日

元宵

你吃过蛋饺么?

这是我去北方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最思念的食物。

用猪油在大铁勺上刷一层薄薄的油,倒一些蛋液在铁勺里均匀地滚一圈,受热部分的蛋液立即凝固起来,转眼就成了一张薄薄的蛋皮。趁上层的蛋液还未完全凝固,将适量的肉馅码上,筷子夹起一侧蛋皮覆盖到另一侧,戳一戳将边缘粘牢。一只蛋饺就成了。

童年时奶奶娴熟地做着蛋饺,我怎么都看不腻,那一只只蛋饺宛若艺术品。制作过程中,我总是会蹲在旁边聚精会神,见证一个个原材料神奇地变成食物。当然,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可以提前享受到这些美味。

在奶奶做蛋饺的日子,爷爷也会一反常态,早早坐在饭桌边,翻看着书报,心情好时还会哼着些不成曲的调子。我在奶奶身边也学着做过几个蛋饺,但不是破了就是老了。这时爷爷就会在一旁说一句:“做坏的那几个,自己吃掉。”

目的达成!

新鲜做好的蛋饺,不管是当火锅的材料,还是做成粉丝煲,都是我的最爱。在热汤沸腾、冒着热气时夹起,凑近就能闻到蛋皮微微的焦香。一口咬下,外层酥软,包裹着多汁的肉馅,吃多少只都不够。每次奶奶看到我吃成这个熊样,总是装作嗔怒的口气说:“吃慢点儿,饿死鬼投胎吗?”可她的嘴角总是不经意地上扬。而爷爷却会认真说道:“小孩子懂点儿规矩,吃饭别吧唧嘴,细嚼慢咽。”

我对爷爷的印象不深。他是个孤僻古怪的老头,平时很少跟我说话,总是一个人待着,琢磨着些我不明白的东西。虽然爷爷管我管得不多,但有些规矩却相当严厉,毫无变通。比如有一次年夜饭,我无心吃饭,不停闹腾着奶奶,一心想出去放爆竹。而那天的结局,是我被爷爷罚站在桌边,不许吃饭也不许出去玩。他丝毫不会因为是大年夜而对我放软。

窗外爆竹声鼎沸,相比家里的安静,让我感到无比压抑。那时我双脚发麻地站在桌边,心里有点儿讨厌爷爷。

家里长辈说,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是爷爷带着一家人逃荒来到上海,经历了许多无法言说的艰苦,才渐渐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憋着一口气,以一己之力,一分一分挣了一家八九口人的口粮。他的不苟言笑,其实只是情绪没有人能窥见罢了。

后来奶奶去世了,我也早已离开了上海,回到父母身边读中学。坏脾气的老爷子就这样淡出了我的生活。

上大学后,听其他长辈说他得了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由父辈们轮番照顾着他。那年春节,我回去看了他,那也是我在他得病后第一次去见他。

见他之前,我也做了充分的想象:曾经高傲倔强冷漠的老头,因为痴呆而不认识自己的孙子,冷冷地歪着头流着口水——那也是高傲倔强冷漠的口水。

然而,我见到的却是一个和蔼可亲、满脸微笑的老头。

听长辈们说他这几天的状态不错,大多事物都辨得清。我叫了声爷爷,他眼神有光,叫出了我的名字,抚摸了我的袖子和双手。虽然说话不太利索,但清晰地表示了要我坐他身边。服务员一道道上菜,爷爷吃得不多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听着他的子女们交谈。直到上了一道蛋饺鱼丸粉丝煲。我爸给他盛了一碗,他看着自己碗中的蛋饺,夹起来,然后塞到了我的碗里,看着我微笑。

“吃。”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明明是同样的五官,但人的表情原来可以相差那么多。我以为从来都不会微笑的一张脸,一旦笑起来,就像另一个人。这不是我认识的爷爷,或者说我从来都不认识他。也许是他的痴呆,让他丧失了伪装自我的那个部分。又也许是终于把当家的担子放下,开始不得不接受年迈的孤独,承认自己的敏感和脾气无济于事,承认自己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别人。以前看《岁月神偷》有一句评价说:当你发现岁月是个贼,他早已偷走了你所有的选择。

没想到这个用倔强撑满骨架的人,有一天也会用微笑的方式认输,输给了岁月偷走的那一部分。

1998年在养老院被偷走了记忆的爷爷。

彩虹蛋糕 Rainbow Cake

会不会有一天,

我们不再记得曾聊过的话题,

而你仍在我身边,

只是静静地牵着我的手,不说什么话。

〇二月十四日

情人节

每年情人节,我都会给“日食记”拍一支谈话类的特辑。

有时让两个恋人谈谈他们的故事,或是让两个陌生人聊一些共同话题,预先得找到合适的人,绞尽脑汁地准备话题,而对拍摄时他们即兴的反应和说话内容不做任何干涉。拍的过程要维持很久,最终可以采纳成片的部分并不多。而那些拍摄前无法预知的情感和小碰撞,一旦成功捕捉到,就像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爬山,拍到漂亮的日落时的心情一样。

因为是情人节特辑的“日食记”,免不了还是要做甜品。酸奶拿破仑、MOJITO棒冰、巧克力棒棒糖……我很少吃甜食,自然也不擅长做。每次做到复杂的甜品,往往还要提前学好久,比如彩虹蛋糕。

明明是关于我不擅长的“聊天”和“甜品”,但每年的情人节特辑,我仍然准备得乐此不疲。要追溯源头,是因为我认识的两个人。

他们是通过中间人介绍认识的彼此,也就是传说中的相亲,没有任何浪漫的影子。

当时,他手腕袖口掉了一颗扣子。为了不让她发现,他一直藏着捂着,可结账时,还是露了馅被她发现了。

他们那天见面聊了三个小时,话题无外乎是一些家庭情况、自己在做的工作,还有最近读的书。可直到多年后,她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颗扣子,以及他那副笨拙的表情。

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她住院了一小段时间。检查结果并不算特别严重,医生说如果情况保持良好,一辈子不做手术也没关系,关键是好心情。他得知后,一有空就去找她。她喜欢甜食,于是每次他都会带上一盒,点缀着红绿丝的糕点,或是顶上有樱桃的奶油蛋糕。去了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只是坐下看她吃,陪她聊聊天。

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从家常到时政,什么都聊,常常一聊就是一下午。

如今,他俩早已结婚多年。当年的旧疾已成为历史,不再困扰她的生活。直到今天,她每次坐地铁回家,快要到站时都会给丈夫发条消息,而他就会在收到消息后,优哉游哉地从家出门,步行十五分钟路去车站接她。冬天合抄同一个口袋,下雨同撑一把伞,然后两人慢悠悠地晃回家。路过蛋糕店,仍会买一块老款的奶油小方或彩虹蛋糕。

蛋糕质地轻软,彩虹色的多层组合,让人对味道更多了一层期待。棕色是巧克力,粉红是草莓,清新的绿色是奇异果,它们丰富的滋味由白色层的酸奶味儿综合,在口中混合、融化,一勺挖到底,就是道完整的彩虹。配上一杯茶、一个说话的人,消遣的下午也变得缤纷。

日复一日相处的时间里,究竟在聊些什么?有那么多话题吗?

“有话就聊,没话那不聊也没什么。我们老夫老妻几十年,该聊的早聊完了。”

他这样回答。

从两人不停聊天,到不再聊天,这就是他们俩的爱情故事。我的父母。

你曾坐在我对面,把你开心的事、后悔的事、成长时的事,一件一件地说给我听。而我想的是,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不再记得曾聊过的话题,而你仍在我身边,只是静静地牵着我的手,不说什么话。

为了那个瞬间,我愿意陪你聊很久,等很久。

我想,这就是我们聊天的意义。

爸妈的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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