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

光刀子划裂一层天,轰轰滚过几道雷。谁手一抬,万人哭似的,大水哗啦啦泻下来。黑珠子连串无尾无首,蕴着劲儿打楼打树,打地打头。

王麦在屋里听着,陈年那屋要动了。陈年于是就动了。先是脚找鞋的声儿,穿上了,蹭着地走到桌前,拣拾物件的声儿:烟,火机,烟灰缸。都拿上,出了书房,拐出客厅,进了阳台,火机一打,啪。阳台门关上了。

陈年爱看暴雨。王麦嫁给陈年将近三十年,再没有什么习惯是她不知道的了。陈年的脑袋是她过于熟知的故乡,是奖励她勤勉学习的母校,是不再更新的历史记忆,是她所有的当年光荣。

暴雨是陈年众多偏爱的其中一样,包含着赏雨时的独处。暴雨时陈年如果在家,一定会站在阳台上抽烟。但他从不会真的走进雨里。如果在外遇上大雨,他会耐心等雨停。他和他的偏爱之间有一个屋檐的距离。

陈年深吸一口烟,喷进雨里。他由衷鄙薄喜欢好天气的人,以及好天气,那些浅薄乏味、不具力量的大晴天,使他烦躁,联想起所谓不容置疑的基本道德,衣冠楚楚,幸福快乐。

窗户是轻轻打开的,陈年确保王麦听不见。从前王麦经常批评他雨天开窗,潲雨溅泥。陈年据理力争:他们住十五楼,哪儿来的泥。没有用,王麦就是要批评。去年那件事之后,王麦就不再说了。这中间已经有过多少次暴雨?陈年记不得了。但他仍然像从前一样轻轻开窗,仿佛盗墓人对逝者的基本尊重。

去年夏天的陈年交了一个女朋友,比他和王麦的女儿大两岁。幸好大上两岁,一根稻草也是稻草,不然陈年就太看不起自己了。

王麦知道这个女朋友,是在半年之后。女朋友出差,陈年送到机场,送小鸡似的送不走,扯着手啄啄啄。陈年一掰肩膀:行了赶快,来不及了。使劲儿一撒手,才变了鸽子飞。陈年远远笑着盯着,看不见了才转身。一转身,一个老朋友站在身后。

朋友是负责的朋友,也因为自己要飞,当场没让陈年太尴尬。只说好久没去家吃饭,这趟回来该去了。陈年说来。朋友和王麦熟,肯定要站队的。陈年心里明白。

那顿饭吃得好。朋友还带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提了好酒好茶。应着朋友的要求,陈年把已经单住的女儿也叫回家。朋友像根大针,送来一个女婿,送回一个丈夫,铁了心要把这个家缝睦。

饭毕,年轻人送女儿回住处,朋友拉陈年送他下楼。走到车跟前朋友问:老陈你今年多大岁数,四十九?

陈年在心里扇他一巴掌,点点头。

别折腾啦。朋友给陈年点烟。我也不是没折腾过,这事儿啊,没头儿,我没孩子我且烦呢,你家里还这么大一姑娘。

陈年点头,猛抽两口一扔,鞋底蹍稀碎。

你说你和王麦,这么多年,再说你那小朋友,人才多大,能是一回事儿吗,不值当的。

陈年莫名心里一慌,回头一瞧灯底下站着王麦。朋友立时怔了。王麦两步过来,往朋友眼前一递:手机没拿。

朋友赶快伸手接,共犯似的脸红,叫了声嫂子。王麦转身走了。

陈年通体一松,脸上笑了。坐实了。朋友二十多年一直叫人王麦,今天变嫂子了,坐实了。

朋友看陈年乐,自己也乐了:这事儿弄的。

陈年一勾手:再来根儿烟吧。

这事儿就到这儿。陈年上了楼没看王麦,王麦也没看陈年。俩人几年了一直分屋睡为的是各不打扰,这格局到今天显出了更大的好处。

当然心里是存下了。两个人都细细想了,都把这事儿想到了头儿,都做好了几手准备。都在心里走了无数遍场,过了无数遍情绪。都怕着等着蓄着,都做不到先开口。都等到了最后,最后都没有开口。

可是面前的人变了。王麦从前的唠叨教训没有了,烟不必少抽了,外出也不必早回,吃饭不必先喝两口汤,阳台赏雨爱开窗尽可开窗。陈年倒比从前更注意,当着王麦不会抽烟,晚回一定先打电话,上桌儿自己先找汤,窗还是要开,只是尽量不出声儿。这个两口之家进入了史上最宁静的时期,男耕女织相敬如宾。

雨小了,拍死的树都活了过来,借风抖水,假装不记得刚才挨了多大揍。孬种一切平安。陈年听见大门响,熄了烟。

女儿回来了。今天是陈年生日,五十岁。陈年看见王麦往女儿身后瞧,女儿一皱眉:看谁呢,没人,就我。

女儿交了男朋友,不是那年轻人,不提不念,不交代背景,也不往家带。要是去年之前,王麦会跟陈年商量:怎么回事儿呢?是个什么人呢?你问问?如今不商量了,俩人不在同一战壕,是敌是友暂不分明。

饭桌上王麦有点儿沉不住气了,知道自己问不出来,当陈年面儿问:到底是干什么的呀?多大啊,你总得告诉我们一声儿啊。

王麦用了“我们”,把陈年带上了。陈年知道是策略,但这对王麦来说并不容易,如同一次屈辱的赦免。陈年感激地接过了王麦手中的枪,看着女儿:说说,今年多大?

女儿起了兴趣似的看着陈年,脑袋里转了个念头一冲动出了口:没你大。

陈年脑袋里一轰,还想问,不知道怎么问了。王麦端着饭碗,脸也一僵,声音发颤但是还假装没事儿:那是多大?三十多岁?

女儿没察觉到危险:不是,比那还大点儿,哎呀别问啦。

陈年绝望了。他知道还有个问题必须要问,他也知道只能是他问,他甚至已经知道答案,可是为什么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他五十岁了。

王麦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她已经有很久没这么直接地看着他了。陈年撕开嘴唇,听见自己在说话。他问女儿:结婚了吗?

女儿不说话。

陈年手撑着桌子,王麦高举着饭碗。只有女儿咀嚼的声音,一下一下,年轻的肌肉,那么有嚼劲。沉默太久了,女儿咽下一口:别问了。

王麦的眼睛里突然滚出大得吓人的泪水,如果没有理智控制她应该会嚎啕大哭,她使劲儿地憋着,想把那哭声咽下去,喉咙里发出糊涂不清的嗯嗯声。

陈年刚要张口说些什么,王麦突然喊了一声:陈年!

陈年愣愣地看着她。

你们俩断了吗?王麦死盯着陈年,眼里有剑。

谁?陈年脑袋里一团乱。

我问你你们俩断了吗?你和你那个小朋友!王麦按了大半年的浮球再也按不住了,它满载着愤怒出水,高高飞上了天。

女儿含着半口饭,吓得不轻:爸……

王麦一拍桌子:你闭嘴!你们俩……王麦半途说不下去,放开了恨,捂住脸呜呜呜大哭起来。可是只有几秒,这无法控制的哭泣就被心底更大的恨意控制住了。王麦猛然一抬头,看着女儿,口齿清楚地说:我和你爸,要离婚了。

雨肯定是停了,阳台的窗户也肯定忘了关,陈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窗外的鸟叫。他想起女儿周岁时拍的生日照,照片上写着:今天我一岁。他看见自己滑稽地坐在一个蛋糕面前,蛋糕上写着:今天我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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